第五十四章 服不服!
山长抛出的是道令。令牌只是借用,他所能发挥的威力实在有限,只能挡住来源于上方的攻击。
事实上,他也没想要会有箭矢从下方射来。
那是特质的箭矢,威力极大。如果他不将箭矢拦下,左恒无疑会直接毙命。
作为裁定者,山长的立场不会有所偏颇,他所以出手相助左恒,不过是因为左恒与其他竞争者相差太过悬殊。
起点不一致,未免有失公平。
他出手了。
但是有人比山长出手还快,他提前拦住了山长。
“请大先生指教。”先前没有半点动作的顾三郎和和气气,半点没有人前的傲倨模样。
山长只是扫了他一眼,“退开。”
顾三郎更进一步,不依不饶,“论实力,我肯定是远不及大先生的,可我拦在这里大先生也不能将我怎么样,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山长那张娃娃脸沉了下来,“徐子虚,你上。”
没人回答。青城剑修正被天外飞剑缠住,无暇顾及其它。
“不患寡而患不均,”顾三郎压下唇角,轻松朝山长挥出一拳,“大先生不能光注意那个小姑娘啊,宝物见着有份,见者就有机会夺取这份机缘,你出手阻拦……不太好吧。”
顾三郎瞅准了山长不能过多干涉战局出手伤人。
干涉过多,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就是偏颇袒护。偏颇袒护的名声传出去,这位大先生可是要倒霉的。
“……你胆子有点太大了。”山长说,“这里是南域。”
“我胆子要是不大,三年前也不可能活着从这里出去。”顾三郎皮笑肉不笑。
山长凝神以对,暗中给左恒传了道音。
“当心背后。”
剑悬头上,左恒无暇分神应对。
天下式仍在下坠,只是速度稍缓。
两仪场上弥漫的无形剑气此刻异常躁动,纷纷化作蝉翼般轻薄的利刃,如群狼环伺在左恒周围。
左恒只感到四经八脉,乃至一切血管都要炸裂开来。
天下式下坠只是表象,而她所历经的则是那片类似剑灵曾带她去过的荒原。
荒野之上只有剑,崭新的,折断的,锈迹斑斑的,甚至还有未成型的剑胚。
这些剑全都插在土中,在她来时,又将所有锋芒全部指向她。
要么是想办法逃离这种幻觉,要么就握住这万千把剑中真正的天下式。
而在当初,剑灵对她的承诺是剑鞘在你这里,剑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左恒有一瞬晃神,不巧在荒漠中被剑擦伤。
虚实相生,两仪场上,数道剑刃透体而过。
左恒痛哼,手指深深抠入地面。
她受不了了。
“只是一把剑而已......”她费力睁眼,嘴唇歙动。她知道天下式能听见。
荒野之上,左恒不再闪避,反抓住身旁的一把断剑,横剑以对!
天下式不想认主,因为认主几乎等同于束缚。这把凶剑在地下沉眠了三千年,又怎么甘心一出世就被限制,未露锋芒便被收入鞘中。
剑不甘,人又何尝甘心。
左恒撑着正大光明,颤颤巍巍站起来。她抬手抹干净唇边的血,凝眸向天。
此刻冷剑已至三丈外,天下式离头顶仅仅有一尺。
“我才是剑鞘。”她说,嗓音嘶哑。
“......收敛一点!”
早些年在穷巷和大汉缠斗的凶狠在她体内如兽蛰伏许久,此刻再度窜出。
她抬手,直接抓住天下式下落的剑刃,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地下的血很快就汇成了一滩。
然后,荒野之上,两仪场中。两个左恒做了同一件事。
将天下式,踩在了脚下!
“搞清楚谁才是做主的那个!”气力用尽,左恒再度跪倒在地,撑着正大光明的手不住颤抖。
四周剑气暴动,音爆声不断响起,练功服被划得破破烂烂,身上不断有新的血痕冒出。
但是她嘴角在不住地上扬啊!
冷箭已至。
被她踩在脚下的天下式猛地窜出。
剑尖对箭尖,那支被冠以“诛神”特制箭矢在被从中劈成两半后,直接炸裂开来!
“天下式!”左恒报出剑名,双眸如寒星闪亮。
她眼睛里面有新淬的剑光。
群山震动,天下式横到了她的身前。
左恒伸手,方触剑柄,便有雷鸣般的喝声响起。
“且停!”
“你知道这柄剑意味着什么吗!”那个声音质问,“剑下无数凶魂,你真的能担起这把剑所代表的前尘旧事,因果纷争?”
“放下剑,我愿用大道登顶相换!”
大道登顶,得度过合道境才能算大道登顶,此话一出,场上众人皆是哗然。
但白家确实有这个魄力与财力做出如此承诺。
此话出后,陆续有人给左恒传音,从修为到宝物到地位,只要能开出的条件,毫不吝惜。
左恒直接握住了剑,一握即松。
有人猜测她或许已经动摇。
众目睽睽之下,天下式嗡地一声,剑身暴涨数十倍,锋芒大作,快到来不及反应,白家巨船直接被斩成两截,断面齐整。
接着,最近那座山头的冲天血柱直接消散,平削掉一小半山头。
左恒哇的吐出一大口血,眼睛却比先前还要亮上几分,她指了指身后,又指了指剑,厉声道:“给我砸!”
剑吟轻快,流光转瞬而逝,与此同时,远方那座低矮小山直接被拦腰截断,山崩石碎。
左恒估摸那边应该是大隋的军队,毕竟那支箭矢给她的感觉异常熟悉。
可是大隋又关她什么事情?
“还有谁要剑?”
群山皆寂,两仪场上唯有细细风声。
天下式在空中绕了一圈,化光折回时,再度刺向左恒。左恒早有防备,异常粗暴地抡锤砸落剑身,毫不留情将它踩在脚下。
“服不服!”原本异常神气的剑不动了,像是破铜烂铁一般任她跺了好几脚才从地上腾起,护在了她身前。
有数道如山掌印落下,老人须发皆白,面色阴沉,怒喝道:“敢毁船,谁给你的胆子!”
天幕之上,道令光芒黯淡,几乎承受不住数道如山巨印。左恒目光如炬,把正大光明别回了腰间,换了只手握住了天下式,持剑冷然以对难道只准别人杀她,不准她报复回去?
千钧系于毫发。
就在此刻,云翳低垂,天色乍黑。
第五十五章 扶风
天光被严严实实地遮蔽在黑云之中,只有能透过零散而稀疏的间隙投下。
道令所化光幕在乍安的天色下尤为明显,巨掌压下,不断有裂痕自掌落处蔓延开来,伴随着“咣当”一声,道令落地,光幕也如萤火片片消失破碎。
左恒凝神,提剑以对她现在状况只能用糟糕两个字形容,或者说可以被毫不犹豫被评价为糟糕至极,之所以还没因为疼痛与力竭昏死过去,全凭心中一口无名火气支撑。
这股无名火气在她眼瞳深处燃烧,她抬头看着向她压下的巨大掌印,半点不惧。
巴掌就算再硬也硬不过剑。
掌印未落威势先至,土地寸寸下沉,左恒半截小腿陷入土中,巍然不动,静待出剑之机。
有一身青黑的少年轻飘飘自云端而下,手上拂尘一扫扫千秋,直接卸除大半掌力,掌上金光黯淡大半。
与此同时,左恒呵气聚神,倏地将手上天下式飞掷而出,抵住巨掌下落。
她一声轻斥,原本锃亮的剑光越发明盛,剑身倾斜,白如鱼肚的剑刃直接划上巨掌,似小刀般一点点磋磨破绽,而后,直接以剑尖贯入!
鸣爆之声不断响起,左恒欲意再斩,方才一拂尘扫去大半掌势的少年已经闪身站到她身后,一个手刀劈向她的后颈。
左恒甚至来不及防备,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少年将她扛在了肩上,弯腰拾起那块掉落在地的道令,环视了一圈周围。
谁也不知道这个少年是怎么突然出现的,但就目前局势来看,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无疑会成为最大的赢家。
无数术法轰下,少年只是随意朝前走了几步,法术永远落在他的脚边却伤不到他分毫。
少年扛着左恒走到远山径,对于战局显得束手无策的显真就站在那儿,看到他走至身前还有些紧张。
“你......能不能留她性命?”显真带着些许纠结开口,内心忐忑。
少年不仅面容冷淡,语气也是平中带冷,“家事,不用你操心。”
显真一愣,随即不住点头,“是我唐突。”
少年只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相对,显真有一种自己在那道清淡目光下无所遁形之感。
“半山风雨太小,要同行吗?”少年问。
显真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少年比他要矮上好几个头,可单论气势而言,却压过他好几分。
他摇摇头,认真拒绝道:“感念道友提携,只是天地无尽,我守着心安一隅便好,还请道友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于是少年便没有再看他只点头表示应下,扛着左恒离开。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回过头,随手击退朝他袭来的一道落雷,朝着显真传语道。
“那就守着这里,不要让人占了。”
显真不明所以,这时又有两个字传入耳中。
“灵脉。”
遗训;近三千年前出现突然消失也突然,浓郁到化成井水的灵气;日渐枯竭的太行山系;比试和剑的出世......显真是聪明人,经过无名少年提点之后,一闪而现的灵光将他脑中的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这位玉衡派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师兄一拍脑袋,终于明白了什么才是祖师遗训所说的机缘所在。
灵气化水是因为有什么在需求,所以灵气才会压缩汇聚;也正是因为那样东西所需过大,所以太行山才会枯竭。
显真笃定那样东西是今日突然出世的剑。
现在剑已经被左恒取走,太行诸峰也在漫天法术之中苍凉到不成样子,机缘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不会有人注意到再无价值的这里。
而这段时间,就是玉衡派休养生息,壮大自身的机会。
只是少年已经走远,无法传音。
原本欲救的左恒已经顺利脱身,场上只余几个原本就有积怨势力所形成的打斗残局,显真朝着少年的背影拜了一拜,长袖一振,携仙鹤隐入林中。
少年足下有风生,他扛着不省人事的左恒踏风扶摇而上,步伐轻盈稳健,在左恒失去意识后便满场乱窜的天下式不知何时也老实下来,跟在他身后,不时为他斩去一些飞来的法诀,端的是一副乖巧模样,完全看不出先前戾气。
少年腾空而上,隐入了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黑云之中。
飓风忽起,飞沙裂石,就算是场上修为不低的一干炼气士也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修为稍弱一些的则是拼命稳住身形,以防被突来妖风刮去。
在旋如羊角的飓风之中,黑云远去,原本被遮得密密严严地天光撒落下来,远方只能看见一条如线般望不到头的黑影。
“......是大鹏鸟啊!”有见多识广的人终于喊了出声,“传说中同风而起的大鹏鸟啊!”
道家真籍南华中有不少关于大鹏鸟的记载,经他一提醒,不少与道家或多或少牵扯的人也想起那段描述,纷纷哗然。
传说之中那位道家的二老爷就是乘着大鹏鸟化仙而去,突然出现将人带走的少年又会是什么样的身份?
有人很快请辞,原本还算斗得热闹的山头瞬间冷落大半。此刻山长也将如狐狸般狡猾的顾三郎彻底擒住,现身主持局面。
他公正不倚地做出了评判,不服者他先前出手为左恒挡去攻击的虽大有人在,可到底是因为他们众目睽睽之下出手坏人机缘,意图杀人在先,站不住跟脚,此事也就作罢。
听闻有机缘或者是早就知晓剑消息的人在匆匆赶来之后又匆匆离去。鲁非拉着两个徒弟乘上木鸾,对明显露出沮丧的孙泉多有安慰,一旁王端隐去复杂神色,罕见没有借机嘲讽。
旁人认不出来,可是他却清楚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叫王泽。他的兄长王泽。
但是在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百里外,晏横舟骑在驴上,牵驴前行的路远突然把驴掉了个头。
“走了,回去吧。”他看着远天一线的黑云,抬手点了点晏横舟的额头,“想出来透会儿气的话,我就带你晚点回去。”
少年不解,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对方感慨道:“没办法,有些人不要面子会死的。”
晏横舟更糊涂了。
不过左恒没事就行,朋友没事,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第五十六章 教育
左恒悠悠转醒,脊背被什么东西咯得慌。睁目是一片碧蓝的天,她下意识伸手摸向腰间,正大光明在那里,天下式不在。
难道是在袭击她之后夺走了剑?左恒想起那个少年的速度,有些心慌。
她的反应能力向来比常人要好,可她甚至都没有看清那个少年是怎么行动的,明明之前还在很远的地方,自己也有心防备,可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识。
如果真的打起来.......
左恒双手撑地,刚起身就被一股巨力击倒。
“要命就别动。”少年居高临下,天下式悬在他的身侧。左恒不语,猛地一个鱼打挺扑向少年,然后扑了个空。
她稳住身形,因为动作过猛骨架又是一阵疼痛,不得已半跪下去减轻压力。也就是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并非是在地上。
巨大的青黑鳞片望不到尽头。
“这......”她有一时的失言,随后又被击倒在地,身后传来少年冷冷的警告声,“要命就别动。”
左恒咬牙,天下式却向失去联系一般,悬在少年身旁一动也不动。
“说了让你别动。”少年皱眉,反倒是左恒趴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扯得胸口一阵闷痛。
左恒喘了口气,问道:“你是谁?”
“王泽,喊师兄。”少年冷着脸,“再动你的死活我就不管了。”
这个名字一定在哪听过,左恒脑海之中突然蹦出这个念头。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飞速搜寻着着自己的记忆。
她想起来了,李修宜送书给她的时候,提到过这个名字。
李修宜好像说,王泽跟个牛鼻子走了。
老人说他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李修宜,一个是给她算过卦的道士,想来牛鼻子应该就是指他。老人还说自己差一点就是他的徒孙道士想要收她做徒弟,既然王泽被道士带走,那么他会让自己喊师兄也是不无可能。
左恒翻了个身,身上骨头没一块听使唤的,又是一阵倒吸气。
“说了,让你别动。”王泽不知道是第几遍重复这句话。
左恒充耳不闻,“这是哪?”
“要喊师兄。”王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身离开。
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在走出数步之后,他偏过头,看着左恒的眼睛来了一句:“左恒?我果然不喜欢你。”
左恒有气无力回敬道:“我也不喜欢你。”
王泽转身离开,左恒四肢大张躺在不知道是动物还是什么东西身上,看着天空愣神。
疼。
疼到浑身都不想动,疼到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了。
只有放空自己能稍微好受一点。
王泽带着道士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在大鹏鸟背上瘫得如同僵直死鱼一样的左恒。
“......所以我不喜欢她。”王泽无言一瞬,随即认真道,“就算没有师伯的那个意外,我也不想和她相互证道。”
道士模样比起三年之前要整洁不少,那撇山羊胡须也修整地异常规矩。他先是踹了如此发言的王泽一脚,又照着同样的待遇也给了左恒一下。
“每一个好货。”他这样骂道,随即蹲下身子,从袖中掏出一堆瓶瓶罐罐。
道士把左恒的嘴扳开,拔出瓶塞就朝里面倒,动作异常粗暴。倒完一瓶还有一瓶。
“不要咬,吞好。”他的语气相当不耐烦,左恒眨眨眼睛,势不如人只能照做。
丹药入肚,随即化作一股暖流汇入丹田。
“谢谢。”左恒闭目,感觉身上的疼痛正在一点点消失。
“救你不是白救。”道士翻了个白眼,“你呢,以后就老老实实在这鲲上养伤练剑,厉害了之后和你师兄一样当打手,不要不自量力跟着姓李的那头驴子管那么多事。”
左恒不说话,过了片刻,她感到身上没有那么疼了,才支起身子,撑着正大光明站了起来。
她先是瞪了那柄悬在王泽身前的天下式一眼,后者嗡鸣一声,剑身朝后缩了缩,没有过来。
早就起身站到王泽身旁的道士推了推他,“把剑还回去,别瞎闹腾。”
王泽哦了一声,悬在他身前的天下式模糊一瞬,再度清晰之后,迅速窜到了左恒身后,整个剑都缩着不敢见人。
左恒心中越发笃定是王泽做了什么,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天下式才没有回应她的召唤。
她将天下式握在手中,心里才稍微踏实了些。然后她看向道士,再次说了一句谢谢。
“谢谢前辈,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但是我得去大隋,还有事。”左恒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回报。”
道士小声骂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这才问道:“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明白?让你不要掺和懂吧?”
“你救了我,但是要怎么干是我的事情。”左恒对上他的视线,犹如三年前一般丝毫不退,“我答应了李先生要回大隋。”
“你还知道命是我救回来的。”道士暴跳如雷,直接将她踹翻在地,“气海破碎经脉尽断,我没那么多药再救你第二次。”
不知道是不是左恒的错觉,她觉得比起先前那个故作高深的印象,现在的道士反而更让人捉摸不透一点。
“李修宜怎么想的,真不怕你把命交代在那里啊。”道士收回视线,变化为打量的目光让左恒有些不自在,“他是不是脑子读书傻了,到底怎么想的,那么危险也不喊个人来救一救,难道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出手?”
王泽神色漠然,“你和师伯的事情,不要把我也扯进来。”
道士让他滚一边去,然后揪住了左恒的马尾辫,把她拎了起来,“我是你师父,我说你不能去就不能去,懂吧。”
左恒抿唇,倔道:“我没拜过你。”天底下哪有这种强买强卖的师父。
“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道士被她气笑了,“别和我说什么先来后到,你让我给你算卦的那刻开始,就是我的徒弟了,是李修宜从中作梗瞎胡来的,懂吧?”
道士话里的火药味都快溢出来,从他单方面的描述来看,这对师兄弟更像是彼此水火不容的仇人。
“李修宜这是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死心塌地一点也不怀疑他的目的?”他问道。
第五十七章 事实如此
“躺好。”
道士松手,把左恒丢在鲲背上,拉住一旁准备离开的王泽,厉声问道:“你干什么去?”
“我不想了解你和师伯的事情。”王泽顿了顿,兴趣缺缺,“人已经救回来了。”
师徒两个互瞪了半响后,王泽被迫躺在左恒身边,与左恒面面相觑。
左恒情况稍微好一点,只是被击倒在地还能动弹,他则是被什么东西拘束住了一样,只能转动眼珠,话都说不出来。
“你知道你修宜干了什么吗?”道士沉声发问。
左恒摇头。
“你连他干了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还赶着倒贴上去给他帮忙!”道士恨铁不成钢。
左恒望天不语。
据道士方才说,他们现在在大鲲身上。她不知道鲲是什么,只知道现在她们一定在很高的地方,很高很高,比之前渺渺带她御剑还要高。
云应该全在下面。
天空碧蓝如镜,干净得让人忍不住一直盯着,左恒光明正大出神,半点不想关心道士说了些什么。
不管道士等会怎么说,她觉得李修宜是好人就够了。
“关于长生根和后面的那些事情,你本来不需要遭罪的。”道士开口便是惊雷,“如果李修宜没有胡乱插手,那么之后大鲲便会牵引你跟上我和王泽,自然也不会歧县那一场浑水,也不会有后面那些事情。”
中年男人眉头紧皱,嘴角也拉得老下,“没有李修宜的那些算计,你现在早就应该领悟无上法接连破关了,哪里要我花这么多丹药救回来。”
他话里话外都是李修宜不是,却没有明说到底到底是什么过失和仇怨。
左恒捋了捋思路后,顶了一句,“现在挺好,我喜欢剑。”
道士冷笑,“你喜欢剑,是因为在他牵扯之下和那些杂事有了勾连才不得不喜欢!”
左恒终于忍不住了,反驳道:“我就是喜欢用剑当剑修做剑仙,就算你说你是我的师父,你什么也没教我又拿什么来管我。”
“我什么都没有教你还不是因为李修宜?”道士吐出一口郁气,一字一顿道,“正是因为李修宜插手让你与我失去联系,你才什么也没有学到,反而卷入这么多波折之中,这么说你懂吗?”
左恒摇头,颇有当年在穷巷门口同他讨价还价的架势,“不对,你这样说的话,还是应该怪你,如果李先生真的坏了你的布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再布置一边?你把事情全怪李先生,我也能全怪你。”
李先生,李先生,李修宜到底是灌了什么**汤!
道士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也意识不把事情全部交代清楚和左恒根本无法说通。
“听着左恒”他正了正身子,“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人越厉害,反而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多。御六气游无穷的无束缚境界是理想中的事情,哪怕所有炼气士的目标就是这个它也依旧不可能实现。”
“一件事情必然会牵扯到另一件事情,像是互相咬嘴的阴阳鱼一样循环无休无止,放在佛教就是因果报应一说。”
“我后来不去找你,一是因为面对争斗脱不开身这点就和李修宜一样,不过他比我闲。二是因为他贸然插手,你身上所牵扯的东西已经够多,我只能让事情更乱,对你只会百害而无一利。”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左恒沉吟,心下稍有决断,开口问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但为什么你现在又要跑来救我?”
“因为你傻。”一旁的王泽终于挣脱禁锢,插了一句,“让师伯那边来救你就彻底上贼船了。”
“不错,就是贼船。”道士瞪了他一眼,却顺着他的话讲了下去,“因果这种东西虽然难办了点,但还是有办法断掉的,刚巧你拿到剑算是扣上了关键的一环,在下一环接上之前还有机会把它纠正过来。”
“不要去掺合隋国的事情。”他告诫,“这件事情牵扯太多,你要是真的淌进去了,我就是有通天本事也再难把你捞上来。”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左恒问。
道士斜着眼,“好歹算是师徒一场,不想看你在红尘中越陷越深。”
他指了指王泽,“这个人,你的师兄,先天便少六欲七情,是能证大道的好苗子。”
被他点名的王泽垂眸,神色淡淡,不予理会。
“你呢,则因自幼失去父母,孤身一人,六欲七情也要少于寻常。”
他说的确有其事,左恒低头不言。
“一者先天一者后天,相印相证,大道才能无缺。”
道士负手,凝眸向天,悠悠朝左恒问道:“知道你师兄现在什么修为吗?”
左恒摇头,心中按照炼气士的境界算了算,觉得这位名义上的师兄应该是第七个境界左右。
哪怕是经历了一场让人眼花缭乱的战斗,她对炼气士的实力境界依旧是不清不楚。
“快合道了。”
左恒怔住,随即不敢置信扭过头去。
以少年之资跻身炼气士中最顶端那一层人的王泽依旧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
“以大道为基,修道证己,自然不需要有那么多所谓的凝练累积。”道士说,语气也高远起来,“世上哪有比大道更加深厚的存在呢?”
左恒无端心神巨震,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
“看吧,哪怕是后天形成,你依旧有许多感应。”道士索性坐下说话,“无欲常清静,忘物忘我才能贴近道。”
大鹏背上只有勉强算得上师徒的三人,一切人间的喧嚣都在鹏背下面,隔着云海与高空万丈。
周围空旷而清静,哪怕道士声音不大,左恒心中依旧掀起巨澜。
“假使……”道士眯起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假使李先生没有插手,我现在也应该是合道了,是吗?”左恒沉默半响,问出口后反而平静了下来。
道士摇头,“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若是你们一开始便相互印证,只会在大道上走得更远。”
“李修宜因他自己之私而坏了你的煌煌大道,现在,你仍然觉得他是好人吗?”
第五十八章 惊骇
左恒似乎看见自己御气乘风畅游快哉天地的样子。
她站在云颠上俯瞰红尘,众生漠漠天地无穷,渺小与广大皆入眼中,而她头顶上方,则是触之无形的“道”。
左恒几乎快沉浸在这种境界里,直到手指触到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是剑!
她猛地摇了摇头清醒过来,目光不善,面带警觉。
罪魁祸首只是叹了口气,将手从她的肩头上拿开,道:“果然不喜欢你。”
左恒起身,不着痕迹退了一步,十分忌惮他。
“她有剑了,你的心境自然与她无法契合。”道士摇摇头,“或许能改修剑道,或许只能努力寻仙。”
左恒被他的话所吸引,下意识问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道士怔然,颊上有薄红浮现。
他本就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此刻一怒,左恒居然有一种他随时要气倒下去的错觉。
“你不知道?!”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知道其中区别一样。
“李修宜没告诉你?”他显然不敢置信,调子拔得老高,一旁的王泽忍不住皱了皱眉,捂住耳朵。
下一秒便是雷霆震怒
“他怎么敢!”
左恒被他似火山喷薄的怒意吓退数步,撞到了剑上。
她体内气血翻腾,被震出一口血来。
先前丹药只是帮助皮肉和外伤愈合,恢复气血,但重压之下伤的不仅皮肉还有根本,哪怕对象不是她,道士的怒火还是够她一壶吃的。
王泽往她那边偏了偏身子,替她挡住了一些。
道士这才回神,有些不自在地撇过了头,咳嗽一声。
“……是我失态。”他说,不可避免又提到了李修宜,刚平复下的情绪又生了不少波澜,“但是他既然擅加干涉,就不能在干涉之后推脱得一干二净!”
这是在为她不平?左恒抿唇,心中莫名生出些许好感。
“嗯……”叫师父显然不太可能,前辈又好像太过生疏,左恒含糊略过这一部分,嗓子紧到有些发痒,“这两个……到底有什么不同?”
先前的惊骇还未平复,左恒身体紧绷,无端拘谨。
道士盯着她,突然泄了气,又变回歧县那个邋邋遢遢的道士。
“好吧,”他问道,“李修宜,我那个好师兄,和你说过什么?”
左恒迟疑,而后摇了摇头。
“……全没说?”道士深吸一口气,然后看见左恒点了点头。
他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指了指王泽,“……算了你说,师有事弟子服其劳,再说下去我得气死。”
王泽没搭理他,自顾自看天,“不喜欢,不说。”道士一口骂人话卡在喉咙里,左右都是徒弟,没一个该有徒弟样子。
“算了。”道士起身,摆了摆手,“怎么说也喊我一声师父。”
“知道什么是炼气士吗?”他问左恒。
左恒想了想,回答道:“就是要修炼成仙的人。”
道士摇头,抬手捋了捋自己那撇山羊胡,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我这是前世欠了李修宜什么债,”他翻了个白眼,“炼气士只是一个统称,修仙只是炼气士追求的一种不是全部,甚至通过求仙获得长生只是最低的追求,修仙之上还有悟己还有求道,无论哪一个,都要比追求虚无缥缈的仙人要好很多。”
“......没有,仙人?”左恒瞪大眼,想起老人曾说过的仙道神道,勉强出声。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是境界越高活得越久,和长生也没什么两样。”道士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炼气士,修仙,修真,修道,不外乎就是这些。”
左恒把这三个词汇与他先前说的对应起来,有些懂了。她点点头,“不算那些武人?”
“那是外道,不予谈论。”道士说,“现在懂了?”
左恒略作思考,“嗯......你是说,一般的炼气士就是求仙,然后更厉害一点的是修真,这个我不是很明白,最后是求道,这样吗?”
“还不算愚钝到家。”道士如此评价,“真即是真我,求仙只是单一目的,修真则是求仙之上更上一层,让仙路有己之色彩。炼气士口中的大道,大多都是指仙路。”
“然人心善变,唯道永恒。”
唯道永恒。
左恒愣住了。
此前王泽传递给她的那种感觉再一次涌上心田,她抬头看向无尽苍穹。
道,在更高的地方吗?
愣神只是片刻,左恒很快便收敛好心绪,将道士所说的默默记下。
“有剑道吧。”虽然是疑问,她的语气却很笃定,“既然有道,既是道,那么一定不会有一个,你之前也说了的。”
“有,没学,不会。”道士的回答异常敷衍简洁,偏偏神色坦然。一旁的王泽忍不住扭过头去,不愿意看他。
“那就剑道吧。”左恒眼睛眨也不眨就下了决定。
道士吹胡子瞪眼,“胡闹!”
“你以为道这个东西是说学就学!说踏上就踏上吗!天下那么多炼气士,能算得上求道者的能有多少!”
最关键的是,道士对剑道几乎一无所知,也不像李修宜那样到处都有说得上话的朋友。
难道还要他特地去找李修宜让他找个朋友来教?可丢脸不!
道士越想越不耐烦,索性道:“老老实实在鲲上修养,修炼的事情一时半会也不要想了,我总能给你想出办法。”
“大不了麻烦点,我给你塞回去,一切从头开始就好。”
“你真舍得。”王泽插嘴,丝毫没有徒弟该有的样子,“反正在那之前你得把鲲给我。”
“一个两个还都不是债,”道士冷眼睥着他,意有所指,“翅膀硬了是吧。”
王泽摇头,“以防万一而已。”
左恒猜测可能那样做道士会付出什么代价。虽然道士就好像是突然冒出的一般,但短短的接触中他所表现出来的在意不似作伪。
说不在意是假的。
“谢谢,但我会自己去找剑道,不用那么麻烦。”左恒顿了顿,语气倏转。
她心中早有了决断。
“而且我要去大隋,不会留在鲲上。”
道士觉得自己非得被左恒气厥过去不可。
第五十九章 去留如何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隋国现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可清楚?”
不等左恒开口说明,道士便劈头盖脸砸下一顿骂,眼中怒意蓬勃,“我把你这条命救回来不是让你跟着李修宜瞎掺和的!”
“拿了把破剑就了不起?如果不是因为这把剑偷取了太行近三千年灵脉你真当以为凭你现在这个水平能说砸就砸说闹就闹?”
被道士点名的天下式朝左恒身上缩了缩。
左恒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天下式是把带着凛然杀气的剑,在被她强行用剑鞘压住之后仍是不服,甚至在御使过程之中几次剑气暴动想要噬主。
与其说是剑主与剑,天下式与她更像是被牵制和牵制者的关系。
左恒先前还没怎么觉得,此刻天下式朝她身上不带任何杀意地乱蹭才让她惊觉几分。
天下式未免太乖了些。
“呵。”道士冷笑道,“一把剑无主了三千年还有这么大的威力,你不觉得奇怪也就算了,那些人居然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啊。”
左恒伸手朝后探去,剑仍然是剑,只是比起在两仪场上时少了些什么。
现在被她抓住剑刃的天下式,不但刃上没有任何锋芒,也感受不到任何剑气。
道士挑眉,斜着眼问道:“发现了?”
左恒点了点头。
“那就老老实实修养不要去送命。”道士抛出一个小瓶,“辟谷用的,接着。”
似鱼似鸟的异兽鳞片坚硬,青黑似铁,瓷制药瓶咣当一声落地,沿着不算平坦的纹路滚出了老远。
左恒没有伸手接,过了半响之后,她才抬眸,两手各擒一剑,有些闷闷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去的原因了。”
她方才并没有愣神,而是在仔细回忆那场发生在梦境,在漫天黄沙之中与李修宜的谈话。
从她在鲲上清醒以来,一直都是道士在运用各种说辞向她灌输无论如何也不要听李修宜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要回大隋的想法,而真正与此直接有关的原因却仅有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透露。
左恒不习惯坐以待毙,更不习惯任人摆布,既然道士不说,那她就自己去寻。
李修宜在梦境里面曾说,打不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立场,一个站在大隋那边的态度。
她大概想明白了。
“你说我是你的徒弟,是很正式那种的,对吧。”左恒说,想通之后,自己反而茫然起来,“我去大隋,不仅仅是因为我自己,更是因为你是我的师父,是这样吗?”
道士没说话,算是默认。
“别人不知道我是你的徒弟,”她想了想,“我也当自己不知道,这样呢?”
不等道士开口,王泽就已经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她,“假使不知道就不是,我装作不知道你,你是不是就可以消失了。”
左恒沉默,“那......断掉呢?”
人情已经欠下来了,再拒绝也没用。她更没法顶着这样的人情去干可能损害对方的事情,只能想出如此对策。
道士嘴唇发白,肩膀颤动,显然是气得有点狠,声线也紧绷,像是下一秒就会断裂的弦。
“你,你就一定要向着李修宜干这种分分钟送命的事情?”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左恒想,她答应了的。
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
教书先生和道士之间的恩怨她一点也不清楚,但如果是因为这样的恩怨,让本来和两边都没什么关系的她不得不顾虑到某一方,干出违背自己的事情,那么她还是她吗?
“......我告诉你他的一些事情,你要是仍然觉得李修宜清正无遮愿意信他就随你。”道士最终还是没有骂出口。
左恒摇头,打断他,“没有,我没有信他。”
“那你还!”
“我只是信自己。”左恒说,“我已经答应了,那我就要去,不是因为我信李先生或者是怎么样,这是我自己答应下来的。”
大鲲上气氛沉寂如死水,左恒垂着眼打量手中的一对宝剑,实际上却在透过剑身偷偷打量道士。
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师父。
道士关心她将她救下不假,但这种关心并不纯然,带有某种没有明说的目的也是真。
与老人带着几分癫狂指点江山的直白浅显不同,道士的关心显然要复杂许多难懂许多,左恒说不出来具体,只能感觉个大概,直觉并不是什么恶意。
但关心毕竟是关心,她并不能回报这样的关心同等的东西,因此更加难以面对道士。
师父,什么样才是师父?
就在道士欲开口之际,左恒将剑插入腰间。
她单膝跪地,异常认真地朝他拜了三拜,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她意已决。
道士轻哼,大袖一甩,负手而立,连眼神也没有给她。
左恒眼前一花,人倒飞出几丈外,被鲲背上的鳞片硌得背脊生疼。她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仍然有些苦恼。
而且她拿不准道士有没有明白她想要撇清关系的意思。
王泽突然从前方冒了出来。他走到左恒身边,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然后,他揪住左恒的衣领,轻轻松松将人提了起来。
形势突变,左恒甚至来不及反抗。
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对方提到了青黑鳞片的边缘。而后对方撒手,左恒被他直接从鲲背上丢了下去,从不知几万丈的高空中坠落。
“和你没关系了,下次不救你,改杀你了。”少年冷着脸,神色平淡。
这是左恒最后听到的。
......
......
鲲上,王泽掸了掸手上并不存在的灰,看向他的师父,“就这么放人?”
“不然呢?一哭二闹三上吊?”道士又好气又好笑,“你一个就够我烦的,我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王泽偏了偏脑袋,“但是我说的是真的,我不喜欢这个师妹。”
“相吸相斥不过常理。”道士眯了眯眼,撑了个拦腰,“暂且看着吧,也是,除了看着还能干嘛呢。”
“你能拦。”王泽没有理会他,而是笃定道。
“为什么不拦?”
道士没有回答他,王泽也没有多问,师徒二人默契招来了一阵风,让巨鲲飞得更高了些。
左恒不知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道士,道士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六十章 陌生
阿大今年二十岁,世代都住在南海边的村子上,和村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靠海吃海,以捕鱼为生。南海富饶,运气好的话,他也能从海里头捞上来一些珊瑚贝蚌,积攒起来上城一趟,又是一年不愁吃不愁穿。
只是阿大二十岁了还没讨到老婆,这一点让村子里的长辈有些忧心,尤其是村长。
“人家大黑的娃都能帮着出海撒网了,你怎么还没把媳妇讨回来。”村长拄着拐杖如此催促,怎么说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娃,眼看着别人纷纷成家立业,他不免有些着急。
而每被问起此事,太阳下晒得皮肤黝黑的汉子只是憨厚笑笑,连道声许多不急。
直到他出海捞鱼,从他的小木船的上抱回来一个人。一个瞧着不大的姑娘。
原本还打定主意给他去城里头找人说亲的村长顿时歇了心思。
阿大从海上带回来的姑娘模样瞧着并不大漂亮,脸也没有完全长开,可是皮肤雪白,瞧着就比村里头晒惯了的娘们精致。
都说是阿大交了好运了,海里的神仙给他送了个老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子都来看所谓的新媳妇。
出海没捞到多少鱼却救了个人回来的阿大不明所以,他的那间木屋门口就围满了人。
有道贺有恭喜,更不乏看热闹的。
汉子红着一张脸辩解,只是无意间救了个人,不是村长说的什么小媳妇。早就相熟的村民们纷纷起哄,半点也不信他的话,非要他把人拉着出来看看。
阿大正当为难,身后木门咯吱一声便打开了,人群哗然。
被他捞上来的姑娘紧皱着眉,手上紧紧地按着剑,环视了一圈周围,眼含杀气。哄闹顿散,再这样的目光下,村民们都歇了闹腾的心思,甚至有些人缩了缩脖子,有些怕。
不知名姑娘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气势却比村长还要重,当下就有人猜测可能是什么大户人家遇到了海难。
和阿大关系比较好的大黑当下就抱着女儿上前询问,他进城次数多,胆子也大,没有其它人那样被姑娘眼里的杀气吓得缩脖子,“姑娘,你哪儿人?”
被他搭话的姑娘瞪大了眼。
......
......
左恒甫一醒来,脑壳就好似炸裂一般疼痛。
她还记得自己被名义上的师兄直接从鲲背上扔下,不知道从茫茫的云层里下坠了多久,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一样,铁块似地砸进了很深很深的水中。
水不知道是什么水,又苦又咸,她呛了很多口,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浮到水面上,结果什么也看见,只是茫茫一片蓝,无边无际的蓝。
然后左恒就因为体力透尽昏了过去,最后的想法是,不用王泽下次遇见杀她,她自己说不定就淹死了。
没想到再次醒来是躺在地板上。
左恒估摸她是被人救了,起身想要寻人感谢,便听见一阵喧闹声。刚清醒的脑子还不太灵光,她下意识寻声推开了木门,结果喧嚣之声更重,不自觉就按住了剑柄。
然后有个面堂宽广的汉子怀中抱着个小孩子上前。
他开口,左恒也想借机询问,结果硬生生将话卡在了喉咙里,只觉得脑袋更乱了。
汉子的嘴张张合合,吐出的话左恒只能听懂个别音节。
她沉默了侥幸不死是好事,可这里和她先前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也不知道隔着大隋多远,她真能赶得及吗?
难怪王泽会那么干脆利落丢她下来,原来是笃定了这一点。
不过,这就算是以后没什么关系了。
左恒垂眸,将四处发散的思维压了下去,最起码现在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得先把面前的事情应付好。
她松开握住剑柄不放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摇了摇头,发出“啊啊”的声音。
事到如今,只能装聋作哑了。
抱着女童的汉子愣住了,左恒也不会比划手势,气氛一时凝固,有人摇头有人叹气,好歹是散开了不少。
将人救回来的阿大挠了挠头,朝大黑说了两句话,飞速跑到了村长家。
“这么急着干啥嘞,是不是有喜事啊。”村长笑眯眯看着他,阿大梗着脖子脸上又是一阵发红。
“不,不是,我救的人醒了......是,是个哑巴,耳朵也聋了!”汉子辩解,拉住了村长的袖子往外走,“这总不能让人家在这儿吧,瞧着不大万一失散了家里面人急呢!”
村长拄着杖不紧不慢,直到看见伫在门前的少女才咦了一声,“瞧着不太像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啊,身上还带着剑。”
他在阿大的陪同下走上前去,朝左恒比划了两下,换来的皆是带着点茫然的眼神。
村长没法,只得拿拐杖在地上比划他年轻的时候在城里头干过客栈伙计一类的杂活,道听途说耳濡目染,认识一些字。
左恒看着他在地上划出的浅痕,心里头终于松了口气。虽然讲的话不一样,但索性还是认的同一种字。
这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老人比划在问她是哪里人。
左恒拿剑比划,决定一装装到底,干脆连记忆也丢掉,只在地上划了句不知道。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甚至做出一副努力回想却一无所获的样子。
也许是她装得像,也许是这里民风淳朴,总之老人相信了她的话,继续拿拐杖在地下比划。
老人识得字不多,许多句子写得断断续续模凌两可,还有字是没有见过的左恒猜测是错字。她辨认的艰难,在来回试探下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人让她先在村子里面住下,就住在救了她的恩人家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家里人就找过来了。
老人还表示,等身体修养好了,也可以去城里问问,说不定就有人认出来了。
左恒谢过,又问名字。
村里不少人的名字是村长起的,在这么方便村长没出错,左恒很快就知道救她回来的那个汉子叫阿大,一旁抱着小女孩的叫大黑。
村长叫刘喜,这一整个村子都姓刘。
这是左恒目前了解到的信息,她估计想要探听更多有用的只能到他们所谓的城里去。
但是眼下,她发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之前脑子里乱糟糟的,许多东西都被她忽视过去,现在和村长拿东西在地上比划,也逐渐恢复理智,她才发现腰侧少了什么。
正大光明丢了。
她手上只有那把天下式。
第六十一章 海上寻物
正大光明左恒用了三年多,顺手程度绝对不是天下式可比。
左恒朝腰间探了一把,那儿原本绑着的储物袋也一并消失不见了。她有一瞬间怀疑是这边看着老实的村民拿走了她的剑,冷静过后,又打消了这个疑虑。
无论怎么看,剑身狭长的天下式都要比隐去剑纹寻常无奇的正大光明要贵重上不少,而且她腰侧缝着储物袋的那个块布碎得地方整整齐齐,根本不像是被扯下来过,倒更像是什么东西划出来的一样。
左恒猜测可能是先前在两仪场上激斗之时流窜的剑气所致,而她醒后也一直在与道士据理力争,根本无暇注意到衣服的问题。
至于正大光明,左恒努力回想,应该是坠入那片水里的时候在无意识状态下松开了手。
她当时是手握双剑,想着如果遇山遇崖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便将展现出不凡威力的天下式握在了顺手位,而正大光明则放到了反手位,无意识状态下为了减负让自己浮上去,确实可能松手。
左恒心疼自己没有花上多少的银子,也心疼剑。说不上是对哪个心疼多一些。
储物袋八成是找不回来了。她冷静分析,用天下式朝村长比划了几个字,再由村长转述给将她救起的阿大。
阿大一脸不敢置信,“她说东西丢在海里头了,想要我将她送到救了她的地儿自己捞?”
他有些怀疑自己救回来的姑娘是不是脑子在海水里头泡出了问题。这东西丢到大海里,就是大海的了,大海多深多广,怎么可能找得到什么东西?
“你不是还要出海,带人家看看去怎么,说不定到了就死心了。”村长恨铁不成钢,踮起脚尖使劲揪阿大的耳朵,“你救回来的,总不能不管人家吧。”
这孩子,怎么就不开窍呢。
阿大哽红了脖子,可真正的原因又不能说,只能含糊其辞,“这哪有刚从海里面捞起来就又回去的,再说那块打不到鱼了我不去那块......”
在村长的注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带人家去看看怎么了!要不了你一会子工夫!”村长拄着拐杖不由分说,他低头在地上比划了几个字,让左恒安心。
左恒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争执的意思却看懂了,用天下式在地上划出谢谢两个字。
村长异常体贴地询问她要不要先休息一会,让阿大晚些出海,左恒摇头,抬眼看了眼天色。
日当正午,她还得潜到水里面去找正大光明,哪怕人和剑之间有联系在也肯定要花掉不少时间。再说,手上乍然少了一柄剑她也不踏实,自然是越早解决越好。
阿大没法,只得带着左恒上了自己的小木船,让她弓着身子在船舱里待好,划着桨晃晃悠悠出了海。
天气正好,海上也没什么风浪,阿大努力回忆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捞到的左恒。
这么一想他觉得有些奇怪,救起左恒的地方算不上是近海,上一次暴雨还是三天前,如果左恒真的遇到什么事故的话,那左恒应该在水里面泡了不少时间才对,怎么身上一点也没有被水泡肿?
而且他救左恒的时候周围没有什么其它人的痕迹,也没有破木板一类可以供人支撑在海面上的东西,这几天风向也是外风,不像在外海遇难飘回来的。
当时急着救人没管这么多,现在仔细一想,被他救下的这个姑娘就像是突然从海里头冒出来的一样,深究让阿大有些心里发毛,越想越恐怖。
他在划船的空隙回头去看左恒,却发现左恒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海面出神。
他心里更慌了。
海上谋生惯了的人,都知道海里面有东西,这个被他救回来自称叫左恒的姑娘不会也......阿大甩了甩脑袋,把左恒叫出了船舱。
“这儿就是把你救回来的地方。”他指着海面对左恒说,又想起来左恒听不见,指了指海面又指了指她。
左恒会意,朝他点点头。
“我还有事......”阿大有些纠结,朝她不住比划,想催促她快点,毕竟他把人送回去之后还有个人要见。
左恒没懂。
她只是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跳了下去。阿大差点丢了手里的船桨,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慌忙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左恒冲着他摇头,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然后做了个划水的姿势,一头扎进了水里。
只留下船上大概懂了点她意思的黝黑汉子,苦着脸不知道是去是留。
走了有点不厚道,可是不走的话他肯定没法按照约定的时间到那里,实在是纠结。
左恒潜了下去,在被水压得睁不开眼,她嘴里吐出一连串泡泡,只能隐约感觉到正大光明在更深处。
但是她此刻在水里憋气憋得已经有些头脑空白,只能不得已浮上水面。
她扒拉着阿大的船檐大口喘着气,黝黑汉子把手递了过来,准备把他拉上船。
左恒对着他摇了摇头,而后再度深吸一口气,像一只水鸟一想冲着海水,猛地一头扎了进去!
海水冰凉,身上伤也完全没有好全,她在水中行动有些吃力,迷迷糊糊朝着感应到的方向潜。
被她重新在袖子上扯了根布条绑在腰上的天下式发出莹莹白光,有像锅面一样的圆罩护在了她身前,左恒才感到压力消了些。
她勉力睁开眼,试着吐出一口气。
嘴里面没有咸苦的味道。天下式嗡了一声,似在邀功。
“能避水为什么不早点避?”左恒面无表情,半点没有被剑讨好到。
如果之前天下式有反应,那么她就不用浮到水面去了,现在说不定也已经潜得更深。
左恒打量周围,沙地上有许多奇奇怪怪柱子一样的石头,石头上有各种颜色的草,有从来没有见过的鱼游来游去。
她潜的不是很深,有阳光透过水面探照下来,在沙地上映出一片斑斓。
左恒紧握着天下式,往下面又潜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对正大光明的感应有点奇怪。
正大光明在动来动去,忽远忽近。
第六十二章 水底探踪
难道是被吞到鱼肚子里面了?左恒在水中惊疑不定。
被吞到鱼肚子里面,先不要提有没有那么大的鱼,但是她在水里的行动速度就远远比不上,要是鱼带着剑跑了,她怎么追也不可能追上。
不,也许她能试着呼唤正大光明,让正大光明自己剖开鱼肚子出来?
左恒握着天下式继续往下潜,有剑的保护在,她潜水所花去的力气省下来很多,速度也快了不少。
她在鱼群与海底奇奇怪怪的礁石之中穿过,游荡在海草的间隙之中,正大光明却好像是捉迷藏一般,怎么也确定不了方位。
难道真的被吞到鱼肚子里去了?
左恒闭目,细细感受正大光明的位置所在,有无形的线在她脑中展开,绕成了一个近似圆形的轨迹。
她扎头下潜,选了个比较合适的位置,躲在了一旁绿油油的海草里。
有非常奇怪的笑声由远及近,左恒拨开挡在脸上的海草,露出一只眼睛窥视。
她看见了两个人两条鱼,或者说是互相有一半特征的妖怪。他们**着身体在海中嬉戏打闹,手上还在争夺着什么东西。
争夺的分明就是她丢掉的正大光明。
这是我的剑,左恒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剑光雪亮,直接砍断水草,在藏生的礁石上蹬了一脚,借力射到了那两个半人半鱼的妖怪跟前。
两个妖怪显然是没有料到会有人突然出现,吓得不轻,随后摆动着尾巴想要逃离,还不忘抓着他们抢来抢去的玩具。
左恒更气了,眼疾手快想要抓住那条鱼的尾巴像是她在歧县那条清水河里干过的那样,却被拍了一脸的水,滑腻的鱼尾也消失在了指缝中。
到底是鱼,游得速度要比左恒快多了,左恒一手持着天下式避水呼吸一手滑动,本来就落后的速度更加落后,只能远远看见一个小小的摆动的尾巴,在消失的边缘徘徊不定。
鬼知道这么一吓之后这些妖怪还会不会再出现,不出现的话她的剑可就真的没法寻回来了!左恒咬牙,握剑的手紧了紧,直接朝前劈斩而去。
也许是天下式这把剑本就奇特的缘故,在左恒劈斩的时候,她前方几尺的海水暂时分开一瞬,随即又快速合拢。
左恒一路劈水,小腿蹬到发麻,终于追上了拿走她剑的妖怪对方不知为何放慢了速度,似乎对自己的速度异常自信,肯定左恒不会追上来一般。
直到左恒追上,手中天下式剑气森寒她才觉得不妙,一头想要扎到更深的海底下去。
左恒早有戒备,抢先夺路,剑气将海水劈开一个小口,让对方的动作滞了一瞬,然后提前拦住了她的下一步动作。
无法下潜,那就只能上浮,左恒想把那条妖怪逼上岸,就算体力有限无法达到这个目标,最起码也要浮到水面上去才行。
海里面战斗对她来说太不利了。
对方似乎也隐隐预料到了左恒的意图,找准机会想要脱身,只是左恒丝毫不见松懈,总是在她想要朝下方逃路之前展开海水,制止住她的动作,把她朝上方赶。
妖怪的眼睛是和水一样剔透的蓝色,她面对左恒,在逼迫下不断朝海面浮去,眼中有什么东西不断落出,砸在海水里。
她的神色哀婉,墨色长发像是海藻一样在水中舞动,浓密而富有韵律。
这美丽的妖怪看着便让人看着便心生不忍。
只是事关自己的爱剑,左恒不敢有任何大意。那些朝她砸来的白色物体皆被她小心避开或是提前斩碎。
每当妖怪张口,有林中狐怪的经验在先,或者是一道朝她迎面的剑气,或者是直接划开她身侧的海水......左恒总能有办法让她忙于奔命,无暇发出声音。
一追一逃,海面近在眼前,左恒的耐心也终于告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沉丹田,直接将手上的天下式掷向鱼怪。剑如弓矢,气势凛寒,所过之处海水避退,群鱼皆惊。
鱼怪被一剑击出海面,带着两道丈高浪头。
左恒乘机迎上,握住剑柄,刺向被剑气击出海面的鱼怪,又在剑出一半时硬生生止住动作,扑通落入水中。
被她逼上水面的鱼怪正泪眼婆娑躲在船上,浑身**,一条鲤红鱼尾甩啊甩。黝黑的汉子红着脸不敢朝回看,坚定地挡在了她的身前。
四目相对皆是愕然。
左恒抿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大原本是想等着左恒再次憋不住气浮上水面将她强硬带走的,结果却迟迟不见她浮上水面,也没有见到浮上来的尸体。
随着时间越久,他原本往最坏处想的猜测也成了真,他觉得左恒果然是海里的东西。
可是这样一来,他更不敢轻易离开,惹怒了人家,万一以后出海被报复怎么办?
出身小村靠海为生的渔人对海洋有种近乎天然的敬畏这可是海里的东西。
他这次出海不是为了捕鱼而是为了与人会面,自然也就没有装上渔网,甚至连吊杆也没带上一根,因为他要见的那个人不喜欢。
估摸着怕是见不成人的阿大只能顶着一天炽阳,什么也不干,等着左恒浮上来。
等着等着,没等来左恒,却等来了两道丈高的浪头,浪起得突兀,他的小船险些被掀倒在浪里,多亏了他自己反应快,才免了这么一遭。
还没惊讶完,他心心念念要见的人就一甩尾巴,慌忙躲进了船舱。
阿大知道海里的东西也和人一样有争斗,警惕之余不忘挡在他的意中人身前,尽可能避免她被看到。
然后他看见了迎浪而上的左恒,心头又是一惊,只觉得之前不好的猜测成了真。
左恒手里握着天下式,浮在水面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说不出的闷人。
之前在水里潜得太深,全靠天下式庇护和依靠意志强行压下那种被挤成一块的不适,现在猛然上岸回神,一时之间居然难以适应。
稍微缓过来一些后,她凝眸,思考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她这个恩人教出这个鱼怪,脑中却乍然想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声,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放过我和大郎,海底里有不少宝贝,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她目光朝船舱探去,鱼怪的嘴巴张张合合。
第六十三章 鲛人
左恒嘴唇翕张,露出几个字音,目光不善,鱼怪却好像她不信似地,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有。”
她好像能听懂左恒说话,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左恒没有急着下手,而是撇撇嘴问道:“你是什么东西?”
她一张口,原先以为她又聋又哑的黝黑汉子张大了嘴,一半是因为被欺瞒的愤闷,另一半则是对于左恒口中内容的吃惊。
他听不懂左恒说什么,但是这不妨碍他继续挡护在心上人身前。
鱼怪的尾巴甩了甩,从船舱里面探出大半个身子,道:“我不是什么东西,我是鲛人。”
鲛人没听说过,左恒下意识将她归类为水里妖怪的一种,点了点头,“哦,鲛人,那你为什么要拿我的东西?”
鲛人圆目微睁,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无辜极了,她湿哒哒的头发贴在脸上,狼狈且美。
“这位大人,不能因为你厉害就不讲理。”她说,“是你先扑上来想要抓捕我们到岸上去的。”
“那你之前手上拿的是什么?”左恒问,死死盯住被她藏在身后的正大光明,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
鲛人一无所觉,早没了先前的仓皇与戒备,反而是偷偷瞄了眼挡在她身前的阿大,颊上飞了半片红云。她半边鱼尾滑到了水里,下意识和着微澜的水面打拍。
“那是我给阿大哥的礼物,弟弟在水里面捡到的,他说能防身,所以我就准备拿来送给阿大哥,但是他不让,我们就抢起来了,然后......”
然后发生的事情就是左恒经历过的了。
“剑是我丢的。”左恒冷着脸丢出五个字,毫不意外看见对方的脸被惊讶占据。
倒是阿大一脸感动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不说!”鲛人愕然,随即愤怒道,“你如果说清楚了我一定会还给你的,直接上来就追着打,我,我还以为......”
左恒不为所动,只道:“是你们做贼心虚先跑的。”
鲛人少女愣住,发现确实是她说的那个样子,想不出话来反驳,只能气呼呼把藏在身后的剑丢到了水里,努着嘴道:“不就是这么一个破东西,还就还。”
左恒接过正大光明,先是轻轻抚摸剑身,待到剑纹隐隐浮现后才放心将剑挂到了与天下式一起。
鲛人没有理她了,只是“哗啦”一声尾巴摆了个水波,然后整个人借力跃起,两双白藕似地手臂挂在了阿大的脖子上,鱼尾巴一甩一甩地。
阿大的脸黑红黑红,像是盆里烧着的炭火鲛人是什么也没穿的。
一人一鱼,一个忸怩一个大胆,耳语不断,倒是把左恒忽略了个彻底。
左恒看她也不像是要害人的样子,也放下了心,扒着船檐,从船的另一头上了船。
不管怎么样,这个鲛人能听懂她说话,也能和当地的人交谈是好事。
左恒等了一会儿。
两个人耳语完,鲛人重新回到水里,只露出脑袋和半截脖子之后,阿大终于敢盯着她的蓝眼睛看了。
左恒俯身穿过船舱,旁若无人的两个人在看见她从船里面钻出来时还吓了一跳。
“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但是你能听懂我说话,也能和他们说话。”左恒对着鲛人说,语气肯定,“我手下留情没有杀你,趁着这个机会,你帮我讲清楚。”
她指了指下意识戒备几分的阿大,“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既然你都说了是误会,那就当这个误会没有发生过。”
现在正大光明已经找回来了,但是她现在身无分文,所获得的情报也太少,更是不知道渔民中所谓的城里是哪里,这样贸然和阿大交恶不是好的选择。
她听不懂这里人的话,现在这样回去,无论阿大和村民说了什么,她自己都没有办法听懂。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戒备显得自己过于小家子气。可身上伤远远没好,如果不提防一些,万一发生意外没法及时反应过来......
“今天的事情说清楚吧,”思及此处,左恒语气稍稍放软,朝她简要说明了原委,“剑是我因故落水丢下的,我落水刚巧被阿大救下,寻剑之时误会你是妖怪,这才发生了后来的事情。”
鲛人眨眨眼,游上前朝阿大说了几句什么,汉子挠了挠头,中途好几次转向左恒。
左恒不知道他们的谈论内容,只能静静等待。
“阿大哥可以把你是炼气士的事情瞒下来,包括你为什么装聋作哑也是,但是你也不能把阿大哥和我的事情拿字写下来告诉村长。”
条件并不苛刻,左恒一点也不关心鲛人和阿大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她只要自己在伤好全之前能安稳休养,顺利纳气就行。
她点头应下,鲛人尾巴一甩,鲤红色连着水珠,在空中划过一道亮丽弧线,“那就说好了,下次阿大哥来见我,你也要帮忙瞒着啊。”
左恒嗯了一声,觉得她或许知道什么,便顺势问道:“你知道有个地方叫隋国吗?”
鲛人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我南海都没有出过,只知道海王有好几个,怎么知道你们大陆上有什么国家?”
左恒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声音似乎并不是从她的嘴巴里发出。
难不成还有鱼鳃?
“炼气士的事情,不是只是你们炼气士知道吗,海上有不少炼气士的船,说不定就有谁去过。”鲛人绕小渔船转着圈,时不时朝阿大抛去一两个媚眼,停下来说上两句话。
左恒后知后觉这两个人的关系并不简单,是类似她爹娘一样的关系。
他们在海上耗了一下午,左恒湿哒哒的衣服早就被风吹干了,两个人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此刻金乌西沉,天与海皆成霞色,左恒坐在船舱另一头,看向皆染上金边的广阔天际,下意识就同巨鲲上的辽阔空远进行对比。
哪怕景象陌生,她还是更喜欢这个一些。
说起来,如果真能从这里找到大隋,她也算是佩剑走四方过了吧?
鲛人游到她身边,朝她挥了挥手,“怪人,我走了,下次你不要打我啊!”她说着瞄了眼左恒腰间的天下式,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左恒正欲开口,无波海上,风浪乍起。
第六十四章 凶戾
浪比人凶,阿大自小就在海上生长,这么多年经验下来对突发事件也多少有了些应对,他顺浪划舟,船在浪花里摇摆不定,却始终没有翻倒在水中。
方才还笑盈盈挥手作别的鲛人少女变了脸色,顷刻就游到了渔船前方。
她手臂大张,也有浪花从渔船四方涌起,与海上的无名之浪形成对抗之势。
她的力量有点小,不过也足以使得渔船稳妥一些。
左恒双手握剑,站到阿大身旁,盯着海浪随时准备出手。
挡在船前的鲛人口中发出奇妙声音,风浪顿止,有大大小小的脑袋从海面探出头,看到鲛人,分明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他们在用一种独有的语言交流,声音奇妙而轻美,像是远方歌声那样缥缈。
鲛人少女不知道同他们解释了些什么,鲛人的愤怒逐渐平息下来,不少鲛人深深看了她和一旁愣住的阿大一眼,涟漪过后探出来的脑袋又消失在水中。
“他们以为我被抓到岸上去了,就跑来救我,现在没有事情了。”在跟着大部队游走之前,她向左恒说明原委。
“嗯,你要是想在海上待着
的话,不要把自己是炼气士暴露出来……特别是和阿大哥一起的时候,不然会连累阿大哥。”鲛人少女异常关心自己的心上人,特地朝着左恒如此告诫。
“我们一点也不喜欢炼气士的……嗯,不过我有点不一样,因为阿大哥我觉得其实人也没有那么坏的……而且不是所有的炼气士都想着怎么抓我们,那些真正厉害的炼气士才不会全都想着这些哩……总之不要露出来马脚就好啦!走了!”
“我下次再溜出来和你解释!你要保护好阿大哥噢!”
鲛人少女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再次摆手,消失在海风掀起的一尾金鳞之中。
左恒拍了拍朝着少女背影发呆的阿大,指了指被他丢到一旁的船桨,又指了指已经沉到只剩下一点的太阳。
“噢噢,走了。”阿大猛地一拍脑袋,神色有些悻悻,一言不发地划着船。
失去了鲛人少女的中介,两个人一时半会也搭不上话。
左恒看海,心里想的是如何去大隋,怎么联系上李先生;阿大看船,却念着方与他挥别的鲛人姑娘,也有些担心来历不明的左恒。
如果不是下了一次海,左恒也不会想到水下面居然会有这么多东西。
她看着平静的海面,总觉得有那里不对。
那些鲛人……
她脑中灵光一现!直接把划桨的阿大拉到一边,拔剑迎风而斩!
浪头几丈高,在天下式剑光之下化作两半,海水卷入船舱,船身颠簸一瞬,并未翻沉。
左恒完全忘了语言不同的事实,沉声吩咐阿大撑好船,而后拔剑。
有黑发少年浮出水面,眼睛冷得像蛇,左恒能感到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带着某种恨意。
左恒之前见过他,他就是同鲛人少女嬉戏争夺的另一个鲛人。先前那群鲛人浮上水面之时他赫然在列,可是左恒并未瞧见他摆着鱼尾巴离开。
金瞳的鲛人少年眼睛眼色太过夺目,所以左恒印象尤为深刻,注意力也多分了一点在他身上。
鲛人少年一直在看着她,这也是她发现不对的根源在船上时她隐隐有被窥探感。
只是没仇没怨,左恒不明白为什么那只鲛人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直觉告诉左恒这可能是阿大心上人游走前的那番话有关。
她从船上跳了下去,踩在了天下式身上。
左恒现在的境界远远达不到御剑的要求,可天下式并非凡品,左恒也没有真的御剑而行。
她借着天下式避水,好让自己在海中的行动快上一些,面对能使水的鲛人时不那么被动。
仰仗天下式避水之能,那些掀来的浪头都被左恒有惊无险地躲过,她再度握住天下式,朝突然出手的鲛人挥出一斩,带着鲛人与阿大的船拉远了距离。
鲛人掀浪,她能躲过,但是阿大的船却未必。
“我没有要捞补你们上岸的意思,只是下海寻剑。”左恒冷声解释,手上动作却未停,天下式在她脚下与手上回换,很快就赶上了有意迎战的鲛人。
鲛人没有回答左恒的问题,只待左恒逼近,一爪挥出!
他的手有点像左恒以前在河里抓到的鱼鳍带刺的那种鱼,像弯钩一样曲起的手爪用薄膜连接着,只有四指。
左恒提剑挡下,鲛人眼中憎恶再多一分,发出尖锐的嚎叫。
叫声顺着耳朵灌入脑袋,左恒头皮发麻,握剑的手抖了一下。她凝神,被她踩在脚下的天下式破水而出,直接刺向鲛人面门。
鲛人冷笑,身前多出一道水柱,待天下式破开水柱,他已失去了踪影。
水中有一只爪子悍然抓入,目标正是左恒丹田位置!
左恒借水朝后划出几步,堪堪以正大光明挡住。正大光明克阴物鬼怪,这鲛人少年应该只是算在妖的范畴里头,剑上浩然正气并未对他起多大的效果。
水毕竟是他的主场。
左恒越战越觉得行动受限,束手束脚,怎么也不能像在岸上一样自如行动。
她打得烦躁且窝火,原本只是想制服对方询问缘由的心思也早就抛去,只有一颗杀心越打越盛。
正大光明上有剑纹浮现。在挡住鲛人少年再次从水底袭来的一爪后,左恒伸手,直接擒拿住了他被剑挡住的那只手。
鲛人手上有细密鳞片,很滑,左恒几乎是掐住了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少年另一只手爪袭来,想要挣脱。
一声闷哼,左恒感到撕裂般的疼痛,应该是小臂的肉被生生扯下一块,在苦咸的水中一泡,更是火辣辣地疼。
“天下式!”她大喝一声,乌黑长剑划雪刃而来,斩水而入,直接砍断少年手臂。
左恒嘶了一声,面无表情地冲他笑了笑,眼神不输于他。鲛人少年迅速窜开,左恒指挥天下式一路劈水追赶。
如果他选择下潜,左恒自然是没有办法追赶,可是对方好似不死心一般,仍然没有放弃袭击左恒的打算,这才能让左恒指挥着天下式驱赶。
左恒清楚他想打持久战,耗干净自己的体力。
可是那又如何?
她呵出一口气,天下式化作白光,海水纷纷退避,稳当截住鲛人的退路。
左恒掷出了正大光明。
第六十五章 有双形
剑纹有金光流转,正大光明在嗡声中陡加速,刺向鲛人眉心。
身后海水被剑气撑开,鲛人无从躲避,飞速下潜。
正中左恒下怀。
她虚虚一指,天下式坠入水中,海面之下突来断层截住去路,剑气锋锐,充盈水与水之间,鲛人为避其缨,只能再度上浮。
鲛人口中发出尖锐叫声,声如小儿啼哭。他金瞳之中有厉色浮现,周身数道水旋凝聚,海面波澜渐起,显然是放弃游斗,准备放手一搏。
可是正大光明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左恒泡在水里,漆黑的眼睛里剑光雪亮,她呵出一气,对着正大光明道:“去!”
伺机而动的利剑化作一道虹光,鲛人少年侧身欲躲,蛰伏在水下的天下式却已携浪而出,细长剑身直接洞穿鲛人眉心!
金瞳鲛人眼神开始涣散,卷出的旋水也啪嗒滩入海中,他整个身子都栽倒下去,赶来找人的鲛人甚至来不及救。
“你做了什么!”鲛人少女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游赶而来,在他彻底沉倒下去前将他搂在怀中,厉声质问。
左恒收回剑才注意到,鲛人流出的血是海水一样的蓝色。
面对方作别不久少女的质问,左恒皱了皱眉。
鲛人的声音直接响在她的脑海中,少女声音太过尖利,让她脑袋发疼。
“是他先想杀我。”左恒语气淡淡,“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找阿大问一问,如果不是我,估计现在船翻掉,人已经被鱼吃了。”
鲛人少女的泪眼婆娑,有白色珠子不断落入水中,她抱着怀中的弟弟不肯撒手,怎么也不敢相信左恒的说辞。
“我阿弟见到人就跑,又胆小又弱,怎么可能会来杀你?”
“这是你们的问题。”左恒不想再搭理她,支起天下式准备回船,“如果我不杀他,就是他杀我了,如果你要报复也可以随时来岸上找。”
她磊落而又坦荡的模样反而让少女更伤心了,同时也气急。
“你怎么能说得那么轻松!”
几丈高的水墙阻断左恒去路,少女抱着怀中的人单手挥水,一改先前柔弱可人。
“要么你把事情说清楚!要么……”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天下式便已经割断了她鬓边鸦发,长风飘落,白嫩的脸上多出一道血痕。
左恒收剑,敛眸而对,“打的话,要么我死,要么你死。”
鲛人少女眼睛瞪得更大了,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倔强地加厚水墙,宣泄自己心中的委屈与愤怒。
她怎么样也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的炼气士呢。僵持之际,她怀中鲛人呻/吟一声,悠悠转醒。
少女大喜过望,慌忙低头他的询问状况,又爱怜地抚过他断掉的手臂,拿脸在他断肢处蹭了又蹭。
左恒分明是亲眼看着鲛人失去气息的,此刻他重新活过来,让她在惊讶之余防备更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鲛人额头的血窟窿渐渐愈合,左恒只能看到他额头一个印记越转越淡。
她暗道邪门,握紧了手中的剑,做好了随时攻击的准备。
复苏过来的鲛人在与自家阿姐耳语过后,将头扭向了左恒。
他眸子的颜色与其姐相同,都是如同海一样的湛蓝。
里面有不解与害怕,还带着一丝怯意,就是没有左恒见过的那种欲杀之而后快的狠戾。
“我……你是谁?”鲛人发问,声音也弱弱的,与此前判若两人
如果不是左恒亲眼所见并与之搏斗,她也会误以为只是两个相似的鲛人。
左恒的第一反应是他在演,是为了让自己放松防备,然后趁机进攻。
可是鲛人少年的眼神真的是茫然且无辜,甚至连自己断了一条手臂还是经少女提醒才发现。
“我看到阿姐被你追着赶,就想回去喊人帮忙……喊完人之后我也不知道了。”他这样解释,猛地一头扎入水中。
左恒横剑,防止他在水下突然袭击,可是却迟迟没有见到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水面冒出,手上正拿着之前被左恒砍落的手臂。
他把手臂安了上去,又按了一会儿,皮肉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愈合。
“你阿弟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左恒询问。
“蓝色啊……我阿弟肯定和我一样。”鲛人少女不明所以,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同时,她撤去了水墙,“以后不想见到你了,阿大哥我自己会保护的,你也不用到海上来了。”
她心中终究有了芥蒂。
“可是他杀我的时候,眼睛是金色的。”左恒轻飘飘抛出一句,又问道,“真的是你的弟弟?”
她看见少女的脸色瞬间变为惨白。
“金,金色眼睛?”她颤声问道,整个人似乎僵在了水里,“怎么可能……是金色眼睛。”
少年面上闪过犹豫,他游到少女身前,用鲛人特有的语言解释了什么。
少女的脸色更白了,她像是贝壳一样洁白齐整的牙齿一阵发颤,深深朝左恒鞠了一躬。
“多有打扰……确实是阿弟的过错,我代他道歉。”她紧拉着鲛人少年,沉入水下。
左恒挥剑,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并非是不想善罢甘休蛮不讲理,而是她心中许多疑思想要对方解答。
“把事情交代清楚再离开。”
此刻暮色四合,海面上已有随波荡漾的稀疏星子。
“等下次有机会再解释吧。”少女浮出水面,被拦住去路也没有生气,有疲惫显露在她的笑容之中,语气怎么听着都是无力。
左恒想了想,沉声道:“不说清楚,下次可能死的就是你弟弟了。”
剑下不留人,她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只是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
对方叹息道:“晚上大海很危险……阿大哥估计也在海上,你明天让阿大哥带你来,我再给你解释……阿弟以后不会再做出这种事情了,我保证。”
反观鲛人少年,突然挣脱开她的手,尾巴借助水力朝前一个猛蹿,眼底金色再度浮现。
好在左恒从未放松防备。
她冷哼一声,天下式倏地飞出,停在了距鲛人眉心半寸处。
“果然……还没死吗?”她皱眉,感到问题有些棘手。
鲛人的眼睛已经恢复成蓝色,眼眶中有白色小珠不断滚落,啪嗒之声清晰可闻。
第六十六章 龙血,旧事
“......”鲛人少女哑口无言,不等左恒动作,四周便有水柱涌上,呈环绕之势将少年缚在其中。
“......多谢手下留情。”她默然垂泪,也清楚如果不是左恒及时停剑,那么她心爱的幼弟便真的已成为一具尸体,“是我没有管好他。”
左恒不着痕迹挑了挑眉,觉察其中隐情。她提剑指了指被困在水牢中的少年,沉声问道:“现在可以说了?”
问完,她觉得水牢并不保险,以天下式斩出一个缺口,将鲛人少年捞了出来,一个手刀将人敲晕后,用力抛到了远一些的地方。
尽管鱼尾硕大,鲛人的身体却很轻,左恒将怀中鲛人抛出去前,脑中居然闪过鱼肉一定不好吃的诡异想法。
她咳嗽了一声,确认对方已经完全晕过去不会来碍事之后将目光转向面露呆滞的鲛人少女,“好了,他眼睛应该不会再变颜色了,怎么回事?”
少女花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道:“鲛人是水族,因善织与泣泪在南海闻名,也因过于弱小而被群族窥伺,不但许多水族想要圈养鲛人,也有许多炼气士前来捞补......我们并没有什么保护自己的力量。”
左恒想了想之前的风浪,了然。她点了点头,“恩,除了水你们什么也不会干,是很弱。”
不夸张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在水里行动不便,哪怕是现在这种有些提不上力的状态,左恒都觉得自己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
少女再度被她哽住,饶是向来好脾气也有有些愠色与尴尬,她深吸口气,继续朝左恒解释:“大部分时候鲛人都是群居,这样,有什么不对头也能靠风浪及时争取时间逃走。除此之外,我们也会每年上贡最好的珍珠与鲛绡,向海龙王寻取庇佑。”
左恒点头,又朝远方瞄了两眼,少年鲛人浮倒在水面上,并没有醒来的迹象,于是她继续听了下去。
“但是即使如此,鲛人还是很容易受到捞补,我们这一族原本数百人,现在只剩下几十人了。”说道此处,少女垂眸黯然,“所以,有些同族对于力量会格外偏激,用了很多种方法去追求变强。”
“知道弱,然后想要变强是好事。”左恒认真道,几乎是对她口中的同族肃然起敬,“但是变强很难,他们做到了吗?”
鲛人少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只能张张嘴,指向自己的幼弟。
“我阿弟这样的......就是他们想出来的方法。”
方法,金色眼睛?左恒一愣,随即回想起战斗细节,发现少年动作确实要比之前掀起风浪的普通鲛人要迅猛一些,水柱与浪头的力道也要大上不少。
但是除了这些就没有了,左恒觉得他还是很弱。
“那他们大概用错了方法。”她顿了顿,“或者是对变强的概念不明确,所以才像你阿弟这样的。”
在左恒的认真之下,整个话题几乎被诡异地转了个方向,“没了水你们就做不成事情了,你们应该学会使用兵器。”
“......是啊,用错了方法,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明令禁止再这么干。”对于左恒的歪打正着,少女在惊讶之余嘴里又多了几分苦涩。
一个对此毫不知情的外人都能这么说,她的阿弟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他们喝了龙血。”她仰头闭目,似在回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又是啪嗒水声。“......不是海龙王的血,作为臣民,能被庇佑已是天大殊荣,更何况是赏赐血脉这么神圣庄严的事情?”
左恒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趣,追问道:“龙和龙有什么不一样吗?”她在歧县的时候,有幸见过白龙腾云而起,异常神奥威严。
“死龙血。”少女抿唇,有些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左恒是炼气士,而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可能已经牵涉到了南海的一部分秘密。
海族忌惮人类,但到底有海洋作为主场,真正敢下深水的炼气士几乎都是修为高深,不会为寻常事物所动的人物,但海域何其辽阔,就算是里面的水族也未必能窥得其貌,更何况是对海洋一点也不熟悉的炼气士?
“死?”左恒捕捉到了关键字眼,黑到发亮的眼睛直盯着她。
少女骑虎难下。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去海底寻了死龙的尸骸,龙血未干内有旺盛血气,便取来饮用,以期强身健体。”为了防止左恒窥探更多消息,她将包括在哪寻龙如何寻龙的整个过程一带而过,只含糊交代了饮用始末。
“......后来他们全都失控暴血而亡,失控之时,眼睛就是你说过的金色。”她担忧望向远方,左恒那一手刀用足了力,鲛人少年依旧是处在昏迷状态,并未转醒。
然而她所忧心的点与左恒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同,左恒才不关心他们这些鲛人是怎么找到龙,怎么弄到龙血,龙血又有那些好处......这些她统统都不在意。
她在意的只有一点,从鲛人少女提到死龙血的时候就开始在意了。
龙是怎么死的?
她对龙的印象还停留在歧县见到的强大而美丽,停留在那片被龙须扫平的树林,形如雷击的大片枯木上。
炼气士都没有生老病死的说法,更何况是那么厉害的龙?
“你说死龙,龙是老死吗?如果不是,它是怎么死的?”
鲛人少女愣然,根本没有想到左恒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先前想好的说辞也统统作废,一时之间也失去应对。
“不一定是老死的,老死的龙都......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是很清楚。”她有些干巴巴道,觉得左恒在人类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缠。
“我们海里面有个传说,是真是假无从得知,但传说里面,很久很久之前,南海曾经有过战争,割据几方的龙王大打出手,更是邀请了许多不属于海族的人来助阵。”
“据说当时来了个很厉害的炼气士,很轻松就帮助海龙王诛杀了其它的龙王,连那些没有长成的幼龙也没有放过,龙血染红了整片海域......死龙可能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吧。”
传说确有其事,但这个说法连鲛人少女自己都不信,之所以推出这个传说,不过是因为左恒的问题触及到另一个海族的隐秘罢了。
左恒信了。因为她感到天下式在躁动。
或许真如她执剑之时,从天空中传来的声音所说的那样。
剑下有无数凶魂。
剑曾斩龙。
第六十七章 探始寻末
如果可以的话,左恒想去看龙尸。
龙那么大,天下式却那么小,哪怕涨大数十倍在龙面前也不够看,它是怎样杀龙的?
那上面会不会有剑气残留?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鲛人会失控朝她下手的原因,应该也是和龙的尸体有关毕竟根据鲛人少女的描述来看,鲛人生性柔弱,对于炼气士的捞捕能躲就躲。
她初至海域,别说得罪,更是连鲛人的影子也没有撞上过,怎么也不可能是旧怨寻仇一类的原因。
少年失控与清醒时判若两人也是她之所以如此怀疑的原因。
思及此处,左恒敛神,指着远处悠悠转醒的鲛人问道:“有办法救吗?”
少女只是摇头,苦笑道:“鲛人怎么和龙比……阿弟他也就这样了,只能希望他失控的次数少些,多陪我一段时间。”
左恒并不清楚鲛人说的一段时间是多长,失控似乎没有迹象可循,在这段时间内,少年在她眼中就是一个随时会炸伤人的炮弹。
左恒认为自己最好不要出海,对战次数多了,彼此都会熟悉,真耗起来,她就算靠着天下式在水里也未必耗得过对方。
她先前以天下式划开水面之时鲛人动作停滞,显然是不能适应没水的环境。
剑已寻回,她大可安心待在渔村等伤好,再想着法子回大隋。
只是有关天下式的事情,她不得不在意。
在拿到剑之前她便已经与剑息息相关,是剑将她卷入波澜,也因为剑她才是现在这个左恒。
剑与她是骨与血,是皮与肉,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你们没有想过从龙血上解决问题?”夜间的海水有些凉,左恒在水里泡得久了,手脚发沉。她在水里划拉了几下活动身体,又朝前游出一段距离,游到了鲛人少年跟前。
对方有些畏缩地看着她。
左恒注意到,他断掉的手已经完全长好了,她在对鲛人的印象里加上了一个“恢复快”,也更多了几分警觉。
看吧,除非逮到机会速战速决,不然打消耗战真的打不过。
她再次伸出手,准备将少年劈晕,掌风未落,少年便已经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左恒撇撇嘴,对所谓的软弱性格认识更多一分。
“好了,我们可以继续说龙血的事情了。”左恒不敢靠少年太近,将距离拉远了些,“你说你们被海龙王庇护,为什么这种事情不去找海龙王?”
她想了想,“按照你的那个传说,如果没有再打过的话,那你们的龙王就应该是赢了的那些死了的龙的龙王,或者说是那个龙王的后代,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他?”
“既然是他的敌人,他肯定会奖励你们的,你们到时候说不小心吞下了龙血,如果有解决办法,他也不会完全不管吧。”
鲛人少女差点就被她说服了,如果不是知道那个传说太过虚无缥缈的话。
“不一样,海里面有很多的龙王……前段日子还又多出一个,我们也曾想过这样……可龙王面前我们又怎么敢造次。”
“哦,”左恒点头,“那就不知道了。你把你阿弟看好一点,下次再失控来杀我,我就不这样留情了。”
她感觉自己完全不理解鲛人这种生物。但是目前无论是和别人的交流,还是关于龙尸的事情,她都需要鲛人的帮助。
这件事情不能太急,要和以前捕鸟一样有耐心才行。
“让我多戳几次,说不定那个龙血就没了。”左恒半开玩笑道,偏偏话说得认真。
鲛人看她的神色带杀,只觉得更加一言难尽。
“……我尽量,但是你要是真下杀手,我也不会手下容情。”她叹道,想起族内那些发狂的人,神色不免凄楚。
左恒看了她一眼,嘴角朝上扯了扯,“好啊,各凭本事。”
“但是我要是对他留情了,你就得谢我。”她说,“就像之前,我就对他手下留情,没让剑戳进去。”
“你要怎么谢我?”
她的逻辑很奇怪,偏偏又不能完全说不对,鲛人扶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仓促应下,道:“那有机会我让阿大哥给你捎些珍珠,鲛绡当谢礼……”
左恒摇头,对她道:“以后再说,说不定就不用谢了。”
“你叫什么名字?”既然有了让对方帮忙的打算,那了解便成了必要。
左恒将话题转了个方向,顺势问出了此前一直不解的问题,“我不是这里的人,你又在海里,没有去过我们那边,怎么能和我说话,我又是怎么听懂你说话的?”
“……我叫尔鲤。”鲛人报出自己的名字,又替昏迷不醒的弟弟介绍道,“那是我阿弟尔鳞。”
左恒哦了一声表示知晓,继续盯着她,等她回答接下来的问题。
“我其实不知道你说的话是哪里话,和你能沟通是因为鲛人也擅乐舞,鲛人的耳朵和你们不同。”她说着,拨开洒落肩头的漆黑长发,将被头发掩住的耳朵露了出来。
尔鲤的耳朵有点像鱼鳍,有红色从耳根处渐渐扩散变浅,还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远比鱼鳍好看。
“只要是声音,就有发出的波动,我们的耳朵能听见的,就是波动。”
“所以你能听懂我说话,然后用一样的波动把话给我?”左恒了然,“那你们确实能干很多东西,怪不得炼气士要捕捞你们。”
尔鲤竟然不知道她这样说是夸还是贬。
好风似水,满天星罗,左恒泡在银河微澜的倒影之中,朗月清辉撒满了整片海域。
鲛人轻轻哼出缥缈温柔的无名歌,声音介于真切与模糊之间。
左恒还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突然唱起歌,就听见了船桨破水声。
阿大划着他的半破渔船赶来,渔船上亮着零星烛光。
尔鲤唱着歌迎上前去,尾巴同她带起的浪花一起打着节拍。
“阿大哥!”她欢快喊道,半点不见之前与左恒相谈的模样,比寻常娇羞少女也不遑多让。
左恒爬上船,甩了甩衣上的水,丝毫没在意手指和被衣服遮住的其它部位已经泡得发白。
她只是深深看了一眼与黝黑渔夫相谈甚欢的少女,突然有些看不懂了。
第六十八章 突然
尔鲤在阿大面前表现出来的纯然模样和左恒在与她交谈后对她的了解完全不同。
但是左恒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看着他们互相温存了一会后依依不舍地告别。
在鲛人完全游远之前,左恒才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喜欢阿大,”她笃定道,语气倏转,“但是他死了你还在,你们能在一起吗?”
鲛人甩了甩尾巴,以浪花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以为你们人会更懂。”片刻过后她又游了回来,浮出半个脑袋盯着左恒看,“鲛人的血是冷的,我不太清楚什么是喜欢。”
左恒微愣眸中有讶色闪过,“你不喜欢阿大?那你……”
“你们人不都是喜欢这样的?”尔鲤将脑袋歪向一边,神色纯然,“阿大哥救过我,他没讨到老婆,我来满足他,有什么不好吗?”
“但是你不能上岸。”左恒沉声,“你这样他会以为你喜欢他的。”
尔鲤理所当然道:“我喜欢他啊,你们人类喜欢不就是给人做媳妇,我想给她做媳妇,当然喜欢他了。”
左恒自觉和鲛人说不通,不欲再谈。她阖目,冷淡道:“那你大概是不喜欢他,不喜欢就不要这么让人误会。”
喜欢应该是她爹娘那样的。
尔鲤感到了无趣,她再度拍了拍尾巴,像条鱼一样跃出水面,又咣当一声落下,水花溅了左恒一脸。
“你也不像人,就不要说我了,你们不是有五十步笑百步的说法吗。”鲛人如是说道。
她已经有两百岁了,见过很多的炼气士,也见过很多的渔民,不管是什么人,眼里都是有所求的。
但是左恒不一样。
左恒的眼睛和她那把邪门的乌黑长剑一样幽深看不见底,也只有在谈论性命的时候才有锐光闪过。
如果不是必要,她其实不是很想和左恒打交道她和她的剑一样邪门。
左恒没理她的作弄,只是抱着剑缩进了船舱。
鲛人这次是真的游走了,游走之前,她丢过来一枚小小的海螺。
“到海上,你对这个说话我就能知道了。”
左恒将信将疑收下,并不准备动用,她什么时候想找尔鲤,跟着阿大就行了。
对于这么晚才回渔村,左恒遵守承诺给了村长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朝村长比划说是自己不死心,想多找一会儿这才耽误了时间。
说这个话的时候,为了掩人耳目,正大光明已经被她变小放到了袖子里。
有阿大在一旁帮忙附和,村长自然是深信不疑,甚至看着相差了不止一个头的两个人,老人家脸上还笑眯眯,主动邀请左恒他家住。
“阿大家太破太挤,你现在不急着住进去,不如先来我家住着,什么时候我们到城里卖货再帮你打听。”
左恒婉拒了他的好意,在村长暧昧不明的眼神中住在了阿大家。
阿大一开始还不习惯左恒睡在他家屋顶上,非要把床铺让给她住,奈何怎么也扳不过左恒这个来头不小的“神仙人物”,只能随她去。
左恒主要是觉得歇在屋子外面方便练剑和养伤。
强行动承载太行山三千年灵气的天下式,她的伤远没好,又在海中强行折腾,简直能算是雪上加霜。
但托道士那堆丹药的福,在伤势加重的同时,元气也恢复得飞快,似乎是原本的药力被激发了出来。
只是升到纳气境界后理论上能够调动的真气一时之间不能动用罢了,其余并没有什么大碍。
而且剑鞘就像是一个小黑洞一般,在每时每刻都会自主将灵气吸纳进丹田,尤其是日出和日落时分,效果最为明显。
她在屋子外面,直面日出日落反而能更好地捕捉那缕格外特殊的气,用它来滋养伤势。
在伤好到能够动用灵气之前,左恒并没有跟着阿大出海的打算。
保不准那个叫尔鳞的鲛人什么时候再发上一次疯,保不准这样的鲛人还有更多。天下式只有一柄,她怎么打消耗战。
可麻烦通常不是遇到,而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在阿大家修养了不过四五日之后,叫做尔鳞的鲛人少年上了岸。
“……姐姐被抓去了,请你救她!”尔鳞扯着左恒的肩膀苦苦哀求。
左恒不着痕迹将手臂抽开,站远了些,“我和她不熟,为什么要救?她被抓去是织纱还是什么,又不会出事。”
她还记得尔鲤对于鲛人一族的介绍,因而不是很在意,比起尔鲤,她更关注的是为什么尔鳞能上岸。
少年身材纤细,光着两条腿,不见先前的鱼尾,耳朵也成了正常的形状。
“他们都没办法上岸……我求求你,你救阿姐,不管什么事情我都愿意给你干。”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往地上掉,洒了一地的白色珠子。
左恒挑眉,“那你为什么能上岸?”
尔鳞继续抽抽搭搭,“我喝了龙血就不一样了……但是族里面是明令禁止这个的,我是偷偷上的岸。”
“你带我去找龙的尸体,我就帮你去救尔鲤。”左恒不为所动,反而觉得他哭得有些烦,“你要是再哭,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那你要快,先去救阿姐,救了阿姐我就带你去。”尔鳞慌不迭应下,生怕左恒下一秒反悔。
左恒倚在阿大家的门边上,居高临下地拒绝道:“不行,你得先带我过去。救了人,你们往海里面一跑,我不是白干?”
“可是你再不过去,阿姐要死了啊。”被左恒这么看着,他非但没有止住泪,反而哭得更凶了,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从他眼中掉出来的珠子。
左恒这才讶然,不解道:“死?”
在亲眼见过眼前少年被洞穿眉心还能恢复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鲛人是那种杀不死的神奇生物了。
“……他们想吃了阿姐!”少年神色凄楚,直接扑倒在左恒脚下,哀求道:“吃了鲛人肉,可以延寿数百岁!我感到阿姐很疼很疼,快去救她!”
他直接从嘴里面吐出一颗硕大的宝珠,塞到了左恒的手上。
与此同时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
“我把体内的鲛珠给你,你拿着它就能下水,捏碎了我就死……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
尔鲤说话颠三倒四,整个人都软倒下去。左恒虚虚伸手扶住他,细观他的神色之后,掂量了两下手中的珠子。
“那走吧,带路,我尽量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