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弟子房
离了显真的视线,白翊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他先是甩开了沈蔷的手,冷哼一声,接着将与他并排的宫天傲挤到了一边,掸了掸衣服后一个箭步赶在了众人之前。
紫衣少女心中暗恼,面上却做出一副抱歉模样陪笑,似乎突然大发脾气的人不是白袍少年而是她一般。
她细声对宫天傲说了声抱歉,后者却全然没有介意的样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真是公主啊?”
紫衣少女不明所以,笑容也有些僵硬,“当然?这还有假?”
从小到大最多见个乡绅地主小贵族的庄稼少年想起她之前送的那碗饭,有些赧然,颇不自在地挠了挠耳朵根,“那你真的很好啊,很善良。”
他这副傻愣愣的模样和王城中的贵族青年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沈蔷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他逗笑了,扑哧一声,“那当然。”
离所谓的弟子房还有些距离,白翊一个人走在最前,沈蔷和宫天傲两个人在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再后面一些的矮子和瘦子谁也不理谁。
左恒跟在最后面,将前方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她还在想之前第三关的事情,想掌门人的那么镜子。
严格来说她算说谎了,但是掌门人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那么她是不是能大胆假设一下,那面能分辨人是否说谎的镜子是假的呢?
左恒只是猜测,不敢肯定,毕竟谁也不知道测谎的标准是什么。可是她先前遇到的那么多厉害的人里,会读心的,也就只有一个喜欢喝酒的老人。
难道一面镜子要比随手一挥就能平地起山水的老人还要厉害吗?这是她所想不通的。
如果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弄清楚才好。
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法宝。
思索了一路,弟子房也就到了,二十来间屋子错落在半山腰各带有一个小院子,离得不远也不近。
白翊二话不说就打开了最外面那间屋子的院门走了进去,也只有这间屋子是离山道和两仪场最近的,其它都要远些。
沈蔷也眼疾手快,找了间稍微靠后的屋子走了进去。
倒是宫天傲的选择很有意思。草鞋少年选择了一间离大庆公主最近的屋子,虽然靠得有点后。
矮子是随意选的,竹竿似的瘦子则是选了一间离目前已确定众人比较远的偏僻屋子。
等到其他人都确定好了,左恒才开始选。她想离得远一些,僻静的地方好练剑。
绑着半截马尾的少女朝山道里面走了许久也没找到自己中意的地方,可前面确确实实没有屋子了。
不见弟子房的踪影,脚下的小道却还在绵延。
既然前面还有路,那就走吧。实在找不到就原路折回,选之前那间看起来稍远的那一间。
路的尽头是陡崖上的一块巨大凸出,说是凸出,叫做小山头更为恰当,一间带院小屋下来,门外还有不少空余地方。
这间屋子与她此前所见的弟子房没有差别,只是破败许多,屋檐上的瓦破了几块,墙角有不少青黑苔痕,墙面上上好漆也斑驳脱落,一看就是久未有人来居住照料。
就破败而言,倒是和她家老屋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院前不远是一棵枝干虬劲的老松,树皮如鳞,雪盖之下隐有苍翠。
松下一口井,井边是上边麻绳早已腐烂的破旧木桶。
左恒将木桶抛了下去,没听见水声,倒是过了很久才听见东西落地的沉闷声响,原来是口枯井。
崖前风大,少女在松下,顶着一头簌簌落雪朝远方群黛看了许久。她看见天际因风来去的流云,看见脚下稍矮山头,看见山与山之间萦绕的雾气。
似乎天地就在她的脚下。这是此前在歧县的那座无名山上从未感受过的。
不知位于绵延太行何处的这一隅风光便已是如此,而日后御剑乘风该是怎么样的光景。
身随意动。
松下有少女解剑,在风中挺拔似崖松。
......
......
显真在岔路口处等了许久,其余五人早就将选好的弟子房编号和他报备,却迟迟不见被她领着出第二关的那个小奇葩。
弟子房都一样,挑个房子还能挑出花来不成。
感觉自从开山收人后就忙碌起来的玉衡派大师兄罕见有了些愁思。怎么看,这次收的人里面都至少有一半不是能让人省心的。
这样,他要怎么继续他闲云野鹤的逍遥呀?
在松下情不自禁练了套剑经的少女走上前来时,看到的就是不住叹气的俊俏道士。她有些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正要将那间屋子的编号报给他听,却听他语气有些怨念道:“这位师妹,你再不来,我就要进去找你了。”
左恒这才猛然想起自己耽搁了不少时间,啊了一声。
“劳烦等候。”她先是客气地道了个歉,这才报出院门前刻着的编号,“零一号房。”
“哦,零一号房啊,你可先行歇息了,等会......啊?零一号房?”俊俏道士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有些迷蒙着的眼睛也完全瞪了开来,“哪个零一号房?”
左恒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大惊小怪,难道那间小破屋还是个什么重要地方不成?
“最里面那间,外面有棵松树的。”她简单描述了一下特征。
俊俏道士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喘了口气问道:“那么多间屋子不选,怎么偏偏选那间破的?”
“清静。”而且练剑也方便。
“......那你先在那边住着吧,早课不要耽误就好。”俊俏道士沉默一瞬,“我等会差遣仙鹤帮你把御寒衣物与被褥都送过来,你记得不要乱跑就行,不然仙鹤找不着人容易丢东西。”
左恒点头应下。
“过两天山上就冷了,不要到处乱走,容易在雪里头迷路。”他又叮嘱了几句,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问过眼前这个小麻烦精的名字。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左恒。”
得到有用信息的俊俏道士摆了摆手,“好了,回去吧,还没正式迈入仙途,老在外头吹风也不好。有事会用传音术通知你们的。”
定下心来的少女点点头,毫不犹豫转身,留下原地一个不知道作何表情的道士,摸了摸自己的鼻头。
第九章 零一
左恒回了她选中的那间弟子房,名为大师兄实则干着保姆该做事情的俊俏却是着实为此跑了好几趟。
他先是恭敬请出了守着藏书室的书翁,又去寻了正在打坐的执令长老玄公,找来了修缮阵法修到一半的执事长老玄思,这才向在宗门大殿之内等候已久的美髯掌门说明缘由。
为人散漫干事却从不含糊的玉衡派大弟子先是朝殿上具有管事权的四位长辈行了一礼,这才将事情完整禀告上去。
“新入门的弟子之中,有人选了零一号房,虽然光鲜不再,但毕竟零一号房存于本门时间已久,地位也特殊,怕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是否该让她另换一间?”
被恭恭敬敬请出的藏书室守书人是个少年,只有一头银白的长发才符合“翁”这个称呼,他先是愣了很久,才从自己漫长久远的记忆之中挖出来零星头绪,“最先挖出灵泉和玉矿的那间?”
面目威严的掌门冲他点了点头,“正是那间,不知书翁是否清楚那间屋子还有什么其它效用?”接着他转过身子,面向玉衡派将来的接班人,“让她搬出去,毕竟是过往遗留,哪怕里面什么也没有剩下,也不是这些摸不清跟脚来历的未入门弟子能住的。”
有青年出声打断他,玉冠白面,一双桃花眼,风流含情,顾盼有神,正是执事长老玄思。
“诶呀呀,师弟那面鉴心镜不管用吗?你连威带吓地,人家不都把来历说得差不多了?”他甚至和哥俩好似地上前两步环住了中年的肩,把两人距离拉近了不少,显得十分亲密无间。“而且都过去多少年了,要是那玩意还在,玉衡派怎么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一间破屋子而已,住了就住了,我看,不用搬。”
醉心修炼的执令长老并未表态,只是在大殿上盘起腿,闭目而坐。他说门规并未作出详细规定,让师兄弟两个自行斟酌。
“是谁眼光这么好啊,一眼就选中来头最大的一间。”桃花眼青年好奇问道,仍是不肯松开搂着他师弟的手,“是不是白衣服瞧着就特别傲倨的那个小少爷啊,我瞧着他来历不错的样子,浑身上下不少宝贝,眼光肯定差不了。”
他制住了脸色已经铁青的掌门,一个劲儿地朝拼命抑制叹息冲动的显真使眼色,“徒弟啊,我猜对没有?”
被点名的俊俏道士下意识后退一步,扶额,“回长老,是之前在第二关把整个青山境差点弄得没法运转的那个。”
桃花眼青年眼睛亮了亮,“就是我说可评为上的那个孩子呀,多亏她,我在你们出来之后就已经重新制造了一段考验,并给它灌输了前因后果和一系列发展后应对的能力,十年后再有人来第二关的话,你们的审核就轻松不少了。”
拂尘一甩,他被毫不犹豫地推了开来,美髯中年脸色已经铁青,瞪的青年有些讪讪,“诶......”
“杀性过重,心性不定,我绝不允许!”
沉默在大殿之内弥漫开来,两人僵持半晌,终究是执事长老先叹了口气,“既然如此......”
“既然选了,那就让她住着吧。”童颜白发的书翁缓缓开口,“只是一间普通的屋子而已,难道玉衡派已经吝啬到连住的屋子都不给弟子选择了吗?”
“可是......”
“好了,我知道你的顾虑,现在也确实不是个恰当的时候。”白发少年人出口打断,脸上神色仍然是淡淡的,“可是玄一,你要知道,那都是快两千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如果真的还有,那么两千年间玉衡派也不会衰落成这个样子。”
虽然是内定了下任掌门的大弟子,可显真毕竟刚过百岁,许多门派秘辛并不是很清楚,乍然听那位自创派起就存在的书翁前辈提起过往,难免竖起耳朵。
“可是书翁前辈,我们一直在这里守着,除了先祖遗训的机缘之外,不就是因为还有看到玉液再生的可能?”中年掌门朝白发少年恭敬行了个礼,出言解释道,“现在都快过去三千年,距离先祖遗训所说的也......怎能不让我......”
白发少年不闪不避受了一礼,审视了掌门人许久。
而后他开口提点道:“玄一,你是个好掌门,但过去不是全部,你得认清现实。”
“祖师遗训确实存在,机缘也并未作伪。那个少年来历我不清楚,但是大庆国灵气不输于三千年前的太行,更是能人异士辈出。你说,一国公主,可能看得上我已破落至此的玉衡吗?”
一心想着重振过往荣光的掌门人在惊愕过后随即大怒,“这......是我疏忽,我这就逐她与那个少年下山!还有那个少女也一并!”
“你还是不懂啊。”白发少年人叹了口气,“我点明这一点,并没有让你逐她下山的意思,反而是提醒你,让你当作无事发生过。玄一,就凭玉衡派,也要去争这个机缘吗?”
“在争之前,先想想手中是否有足够的筹码吧。”
“可是......”他还想再在这位长辈面前出言争取一二,却看撞进了对方那双似深潭一般的眼睛。
活了不止三千年的白发少年人闭目,“玉衡派是我看着兴盛,也是看着衰落的。”
“我此刻心情不输于你,甚至比你更加强烈。”他说,“争不过家门口的机缘是很让人绝望的事情,可明知争不过还要去以卵击石,不但是愚蠢,更是悲哀。”
“我玉衡,还未至如此末路穷途,应存有些许算得上悠久传承的骨气”
包括早就闭目入定的执令长老在内,大殿之上诸人莫不闻言大震,早就知道一些内情的长辈还好,作为后辈的俊俏道士则是呆愣了许久,面上不断有悲哀和自豪交替浮现。
早不是少年的白发人一声叹息,声调沧桑到发苦。
“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他再次嘱咐,“这批弟子有缘自会留下,无缘十年之后也就下山了。特别是显真,下去之后,一切照常即可。”
良久之后,大殿上的俊俏道士点了点头。
他再度朝师门长辈们行了一礼,缓缓退出大殿,合上殿门。
远天澄碧无云,俊俏道士袖上有流光划过,晴空之上,一鹤腾霄。
他在殿门前站了一会儿,看着远方出神。
要下雪了啊。
第十章 山中事
左恒醒得向来早。
她只歇息了约三个时辰不到,约莫卯时就起了身。门窗外有簌簌雪落,她推开门,迎面便是带着凛冽寒风的鹅毛雪絮。
天此刻还没有大亮,远方隐隐能看见鱼肚似的白,倒是一点也不显得灰暗阴沉。
风寒刺骨,没把御寒衣物太当回事的佩剑少女在松下站了一会,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噤。天气确实冷得不像话,哪怕自恃身体素质过人,她也能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意从袖子里灌入,像是绵密的小针一般扎人。
这种浑身汗毛倒立,不自觉手脚瑟缩佝偻一团的感觉让她很不适应。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想起了昨日和被褥一起被送来的御寒衣物。
左恒转身,朝院子迈了两步,又收回了脚。冷就冷吧,大不了多动动,穿着厚重的衣物,行动起来也不方便。
其实玉衡派的御寒衣物也并算不厚,只是里面夹了两小层棉絮,之所以能起到御寒的作用,全赖在衣服上施过的,让原本普通寻常的棉布变得密不透风的小小法术。
但左恒就是有些说不上来的芥蒂,总认为凡事都要靠自己来才好。她身上穿的是秋衣,冷是有些冷,但她觉得还没有到会因此感染风寒的程度。
她裸露在外的手指被风刺得有些发红,但还是坚持握着好似怎么也捂不热的冷硬剑柄,在纷飞大雪之中练了一会剑,算是完成了日常的功课。
山路本就难行,左恒住的也格外偏远。以至于等她踩着有小半人高的厚厚积雪,踩着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到达大殿前的两仪场时,距离规定到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小会。
雪也几乎停了,只偶尔有一些小片飞絮不知被风从何处吹来。
面容如中年掌门一般肃然的黑衣青年嘴唇抿得紧,瞧着便是生人莫近软硬不吃的模样,正是先前俊俏道士听到过的负责课业和考校的师弟显明。
他见左恒来迟一步,什么话也没有多说,只平静将这些外门弟子应该做的课业布置了下去,然后才冲她点了点头,问道:“名字?”
腰悬宝剑的少女老老实实回答道:“左恒。”
黑衣青年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把扫帚递给她,“远山径的雪清理干净。”
左恒接过扫帚,问了一句,“远山径在哪?”
“从两仪场到弟子房,皆是远山径,扫完之后,扫帚放回广场便可。”青年回答她。
然后,黑衣青年看向除了白袍小少爷之外皆换上御寒衣物的众人,继续先前未完的话题,“术法不是这么轻易便能学到的,在正式拜入本门之前,只有完成每日的课业,我才会一点点教与你们。”
“门派不留无用之人,要是实在受不了这份委屈,大可找显真送你下山。”后一句话,他明显是对手上空空如也的白翊说的。
左恒用余光扫了一眼,发现他脚边有块还算方整的布料,显然是用来擦洗什么的。
她猜测在她来之前发生过一些争执。想想引发争执的原因也很简单,毕竟白翊先前就表现的那样心高气傲,来头也不小,一看就知道是被众星捧月长大的,一时之间不能适应落差也是正常。
让明显是少爷打扮的人干下人才做的事情,确实有些强人所然。
但是不干就要滚下山。左恒抓着扫帚立在一旁,等待着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其它人也都没有动静,视线都集中在和黑衣青年对峙的矮小身影上。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冷眼旁观。
抹额上镶着璎珞宝石的小少爷抿了抿唇,骑虎难下,在僵持片刻后,他还是选择了退让是退让,不是屈服。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方帕子,异常硬气,“我自己有东西擦,不用你给的。”
那块布在他脚下,如果要捡起来,势必会在众人面前弯腰。
世家子怎能在人前轻易折腰。
黑衣青年不知道他的具体想法,对他来说,只要把任务布置好,等着成果验收就行。
他更没有同白翊置气,或者给他小鞋穿的意思。在确定他不会在逃避课业之后,黑衣青年又把所有人的任务都重复了一遍。
白翊被派去藏书室擦掉书架上的积尘,宫天傲和沈蔷则是去偏殿打扫。
那两个左恒叫不出名字的人的任务也是扫雪,但仅仅是扫除广场上的积雪,远比左恒要轻松。
还穿着秋装的少女算了算从远山径扫到弟子房的距离,觉得自己这份门派课业可真是够多的。
“下次在有延误,连寒山道一块。”黑衣青年在离去前特地扫了左恒一眼,如此告诫。
他心里已经认定了第一日早课就来迟的左恒是惫懒人物。
好在左恒也不是会为自己辩解的人,不管是路远还是其它什么原因,迟到是事实。对于青年这项近乎惩罚的任务布置,她并没有什么怨言。
她握着扫帚转身离开,身后突然响起了白翊的声音,“喂!”
她扭过头去,发现他并不是在喊某个人,而是为了引起其它人的注意。
手上捏着块一瞧就不是便宜料帕子的少年在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松了一口气,语气也不似方才那样短促紧绷,只是依然傲慢。
“你们谁给我去把书架擦干净。”他颇有些颐指气使。
早先就不是很看惯他的宫傲天顶了他一句,“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啊?这里又没有你家仆人,谁听你的啊?”
说着他带头进了要打扫的偏殿。沈蔷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瞧了他一眼,也追了上去。
有宫天傲在,她肯定是不会受太多劳累的。就凭庄稼少年昨日傻乎乎敲门还她碗筷这一点就能肯定。
她只要示个好就行。
“你们好好干,我有报酬。”少年瞪了他们的背影一眼,又看向一矮一瘦默不作声的两人。
他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先前勒令意味过于明显,语气放缓了一些。只是他指使人大概成了习惯,放缓之后也硬巴巴的,听着让人不大舒服。
一矮一瘦的两个少年低头扫雪,默不作声。总不能真要他去擦什么书架吧?他有些暴躁。
左恒把少年的打扮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什么报酬?”她问道,眼睛亮了亮。
第十一章 结怨
“你要纳元丹还是什么其它丹药。”白翊打量一眼左恒,又恢复成先前那副少爷样。“纳元丹知道吗?不知道就把打赏换成银钱。”
“不过先说好,你以后要一直帮我干这种下等活。”他刻意拖长了调子,语气就和打发家中的下人没什么两样,“帮我把事情办好了,甜头少不了你的。”
他那种摆脱累赘的轻松和一股天然的优越简直快要溢出,左恒皱了皱眉,原本想要顺道赚一笔的心思也歇了歇。
她和白翊之前算不上有接触。所以对这位小少爷的印象,她还只是停留在自视甚高和傲倨而已。
以前认识的周远也挺傲倨的。
但真正面对面交谈之后,她发现自己是真的不喜欢白翊,甚至有些讨厌。
讨厌到不想赚钱的那种。
爹娘去世之后她一直都活得挺独,不求人也不轻易助人,除了打些必要的交道之外,曾经的歧县女童活得更像个幽灵。
在爹娘死去前,左恒家的收入来源有两样,一是采药,而是从大户人家的侍女那边接点忙不过来的绣活,在坑蒙拐骗样样不差的穷巷来说,简直算得上奇葩。
她也被一直教导着要做个好人。
真论起来,她家唯一比普通人家差点的,就是缺了亩田而已。
她爹死后有人也有相熟的人劝过她娘去签个卖身契当人家的侍女。
说是孤儿寡母不容易,去人家当侍女好歹是条出路,还能带着当时尚小的娃子脱离穷巷这种鬼地方。
大人们在门内说,当时的左恒就在门外偷听。
听她娘亲异常干脆地拒绝了别人,说了很多她永远都会记得的话。
“签卖身契不可能一个人签,在穷巷注定是摆不脱一个穷字,人好歹是自己的。再说,就算东家好心只签我,让我带着小恒,但她以后就是奴婢的女儿了。”
所以她从小就知道,穷也是要穷得有点骨气的。
她爱钱不假,可她从来没偷抢,更是没签个卖身契去大户人家混日子从此不愁吃穿的想法。
临时起意询问白翊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但左恒认为这是双方公平的生意,一者给钱一者办事,谁也不欠着谁。白翊指使自家下人一样的语气,让左恒觉得自己就是被他当作丫鬟使唤了。
她有点不爽。
又不是在歧县打不过人家的时候,她早就不需要忍了。
左恒几乎是立刻就改了口径,“你找认识纳元丹的人,或者把你家丫鬟带过来。”
“我不干了。”她语气轻飘飘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把这桩谈崩的生意放在心上。
少女口风改得突然,白翊还沉浸在摆脱下等活的喜悦中,等她走出几步远之后才反应过来。
“你不干?”他情不自禁拔高了调子,像雄鸡一样昂起头颅,“不要纳元丹我还有别的!”
坐地起价而已,和家里那些贪小便宜的下人差不多。多给点好处就行了。白袍小少爷依旧不以为然,等着左恒跑回来开价。
左恒懒得理他,头都没有回一下,直接往远山径去了。
从两仪场开始清扫的话清扫完还得特地回来一趟送东西,倒不如先回弟子房那里开始,从尾扫到头。
如果时间充裕,扫完在折回时说不定还能去藏书室转一圈。
被孤零零甩在原地的小少爷气得直跺脚,警告声听着就咬牙切齿。
什么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一类的话全都出来了,更是放言,如此羞辱他,以后一定要让左恒在玉衡派待不下去云云。
左恒压根没有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谁乐意干就谁干,这小少爷惹不到她头上来怎么都行,惹到她了就打回去。就这么简单。
两人性格都有毛病,梁子自然也就这样结下。
……
……
远山径说长不算长,可远远也没有到短的地步,天上又断断续续飘了半天的雪,不少已经清扫过的地方她不止折回去了一遍。
她将要整个山道上的积雪都扫到道路两旁,清扫出一条可容纳几人并行的小道。这个工作她才完成约莫一半左右,就已经有人回了弟子房,与她擦肩而过。
先是两手空空的沈蔷,然后是与她同样被派遣去扫雪的二人,然后才是宫天傲。
也不知道最后白翊究竟有没有找到人替他干活,总之他看到左恒时的脸色很不好。
一身白袍站在雪中半点不突兀的小少爷冷哼了一声,走过她身边后直接将清扫好的积雪踢塌了好几块,这才像是大仇得报似地负手离开。
左恒回过头检查。白翊踢掉的雪块在路边散射开来,摊成浅浅的一层,并未她清扫出来的这条小道造成太大影响。
没有影响就不需要管了,只是印象未免再坏一层。之前买卖没谈成算是双方都有问题,可这次就是他主动找茬了。
左恒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不过眼下还是扫雪为要。
她把整个远山径的积雪都清扫的差不多,回到两仪场的时候,两仪场上已经没有人了,也不见之前布置好课业的黑衣青年。
扫视了一眼周围,左恒发现之前在几人手中的扫帚与抹布都被集中放在了偏殿那两个冒着暖黄烛火的石墩旁。
她走上前去,将手上的扫帚与其它两把放到一起,靠在了石墩上。
然后她看清了镂空石墩中心的火焰。
原先以为是不分昼夜点着的烛火,没想到这火不大寻常。
石墩之内的是一团漂浮的火苗。没有燃烧任何东西却有光。左恒走了两步,到另一个石墩的旁边停下,半弯着腰查探,发现也是这样。
没有香烛,这火又是怎么烧起来的?她有些好奇,扯了一截袖子下来,把布条拧好之后就要朝石墩内探。
“别,这火烧了就难停了。”有宽大手掌按住了她的手腕,嗓音醇厚温和,正是俊俏道士显真。
没等左恒问他,他又接着问道,“快入夜了,怎么还在两仪场,不早早回去生炊烟,干饿着肚子睡?”
弟子房不止一间屋子那么大,是配有的灶台锅具的,考虑到六个人远远不到能辟谷的境界,怕饿着这些孩子,昨日他差遣仙鹤送被褥衣服也顺带送了些米蔬。
左恒缩回手,冲他解释道:“我刚做完课业。”
她还是在盯着那团火。
第十二章 干得不错
玉衡派大弟子微微一愣,愕然道:“课业做到现在?显明布置这么多?其它人干完了没?”
他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几乎没有给左恒反应的时间。
左恒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解释道,“我早上来迟了,所以课业多一些。”然后她指了指那条从两仪场上蜿蜒开的道路,“清扫了整个远山径,其它人先前就已经回去了。”
“你扫完,夜里头下雪还是要堵起来的。”俊俏道士脸上是哭笑不得的神色,“他这是找个由头罚你呢,怎么就这么老实给干完了?”
估计连布置下这项课业的黑衣青年本人也没想到她会老老实实干完
“迟到不好。”左恒说,目光又回到了那团火上,“这个火为什么不能碰?”
显真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的问题给带偏了,“无根之火,岂是能随随便便碰的?”
“无根之火?”
这位玉衡派近年来最年轻可并非最见多识广的大弟子沉吟一声,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这火是长老从太行深处带回来的,生长在石中,是石中火,干脆就做了两个石墩摆在偏殿之前,在夜间也好照明。”
“像长明烛这种东西,我们是燃不起的,不然大殿门口的铜鹤这会也应该亮着。”他轻咳一声,有些发窘,“一隅之地,资源毕竟有限,所以你们也没法像大派那样入门就领灵符飞剑一类,得以后自己想办法弄才行。”
左恒听的似懂非懂,但有一件事却是明白了玉衡派很穷,比她还要穷。
不管是多贵的蜡烛,总得是蜡烛吧。
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突然扯到什么灵符飞剑上,难道没有灵符飞剑,还当不了炼气士不成?
石中火将少女眼睛照的透亮,疑惑也被俊俏道士看在眼里。
他笑了笑,“不嫌弃就成。”
人心总有偏颇,哪怕他是那种趋于无争的好性格,说到底也是人,更是玉衡派下一任的掌门人。在从师门长辈那儿得知不少秘辛之后,哪怕极力去遗忘,还是受到了不少影响。
比起姿势上好的沈蔷与白翊,显然是来历平平的左恒四人更值得亲近一些。
玉衡派招人固然要是资质第一位,但也不是不考虑其它。十年时间还很长,说不定就会有什么变故。
从扫雪这件事情来看,这位年纪近百的玉衡派大师兄觉得,左恒虽然不省心了点,但本质上还是一个算得上勤勉老实的好苗子。
哪个门派不爱护好苗子呢?
左恒不知道身边站着的青年脑内已经转过了好几道弯,她对所谓的石中火仍然有些好奇。
“这个石中火真的不能碰吗?”她问。
“谁和你说这是石中火呀?”有声音突然发问。来人一双桃花眼,长发只扎到脑后松松挽了个髻。
他双手环臂,嘴角带笑,居高临下看着左恒,“不知道可不要胡说?”
左恒估摸着应该也是门派里的人,老老实实指了指站在她身旁的显真,“是显真师兄说的。”
被点名的俊俏道士先是行了一礼,叫了一声长老,然后才开口为自己辩解道:“长老不是说过这是你自太行山深处带出吗?”
左恒也学着他的模样行礼,跟着喊了一声长老。
“是啊,我是说过这玩意是我从太行深处带来的。”桃花眼青年斜斜撇了他一眼,却没有半点要生气的意思,反而看起来有点得意。
“可是我几时说过,这是石中火呀?”
俊俏道士一愣,“可这火在石中,不是书上所载的石中火又是何物?”
桃花眼青年笑着摇摇头,更得意了,“你且细看。”
左恒往旁边挪了一挪,把空间让给了这位师兄。
俊俏道士半蹲下身子,仔细看了好一会,才不确定道:“......不是石中火,难道还能是空中火不成?”
“怎么不能是空中火?”桃花眼青年这样反问,“空中火刚好被困在石中而已。你看这火虽在石中,可半点没有粘到石头,不在石中燃烧,又怎么会是石中火?”
被驳了个哑口无言的俊俏道士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浅薄,“多谢长老指点,是我无知。”
“也不怪你,毕竟现在好东西也越来越少了。”青年摆了摆手,目光又停到了一旁的左恒身上,又在她的剑上停留了一会儿。
“新入门的?”他挑眉。
左恒点头,答了个是。
“就是差点弄出青山境故障的那个。”俊俏道士弯了弯眸,“有点不省心,但是很老实,刚刚才把远山径全部清扫干净。”
“扫远山径干嘛?吃饱了撑着?”桃花眼青年也有些讶异。
“显明师弟罚的,她当真了。”俊俏道士老老实实回答,却见他突然板起了脸。
“我问你,是不是你在青山境里面杀了狼之后又追着问那个少女问题,差点把我设定好的幻境弄崩溃的?你知道问了会有什么后果吗?幻境弄坏了会怎么样吗?”
青年一连串的问题直接把左恒弄懵了。
她听不懂,但不代表她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她这是……把人家东西搞坏了?而且还是个听起来就很厉害的幻境。
腰悬长剑的少女愣在原地,手脚发麻手足无措。
拿银子赔能解决问题吗?
“那个……能修吗?”她憋了好久才开口小声询问,底气略显不足。
如果要钱来修,她身上还有四千多两银子,可以赔钱。
先前送了周远一枚,托云船上的渡人讲她送来太行耗去两枚,左恒身上还剩下三枚玉钱。
不知道三枚玉钱够不够赔。如果赔不起,要其它什么炼气士的东西,那就只好先欠着了。
没赚到钱就要先赔钱了,她有点难受。
少女面上无意显露出的纠结与犹豫很显然取悦了桃花眼青年。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左恒的肩。
“干得不错!”他夸赞道。
“啊?”左恒茫然了。
不是说她差点弄坏了人家东西要赔?
“虽然差点弄坏,但你也算帮了个大忙,自然干得不错啊。”
桃花眼青年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又拍了拍她的肩。
反应过来没自己事了的左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有冷淡声音在空荡无人的两仪场上响起,飘忽而突兀。
白发少年提一盏灯,就站在远山径前。
“入夜了,门规不得夜游。”他说。
第十三章 礼尚往来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桃花眼青年,他一惊,随即打了个哈哈,“是书翁前辈啊,我还当是玄公出来视察了呢,这就回去。”
然后他伸手迅速揉了把左恒的脑袋,又把手缩回袖子里转身离开,“先这样吧,有机会再找你说青山境的事情。”
在书翁这样的前辈面前,显真则是要拘谨得多,他先是颔首致礼,然后才拉住左恒的手解释道:“门规自然不敢触犯,弟子正欲送新入门的师妹回去,这一夜就劳烦书翁了。”
提灯少年垂眸不言,只是往旁边站了站,让他们过去。
左恒被拉着走过的时候不免悄悄打量了几眼被称作书翁的提灯人。
她先前以为书翁是个年迈老叟,却没想到是个一头白发的少年。
直到他们走出很远,将他的身影远远甩在身后,左恒心中还是有不少好奇。
比如为什么她差点弄坏了东西,却反而被那个门派长老夸奖了,比如为什么这个门派不能夜游,而且明显那个书翁的身份很高的样子......她身边刚好就有一个能解惑的人。
“久远之前留下来门规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被左恒盯久了的玉衡派大师兄有些不大自在,他稍稍偏过头去,朝少女说明这件事情的重要性,“门规条数不算多,但只要违反了,是一定会被逐下山去的。估计没几天,显明就要给你们讲门规了。”
“长老也是这样?”左恒想到了桃花眼青年。
俊俏道士笑了,“非也,哪儿来这么多长老给逐下山,只是肯定是要被书翁前辈教训的。”
左恒顺着杆往上爬,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书翁前辈就是刚刚提灯的那个少年?他看起来并不比我大的样子。”
“书翁前辈可是和玉衡派一样活了几千年的,称呼前辈是因为找不到合适辈分的称呼,只能喊这个,所以我之前和你们介绍藏书室的时候,就说过要尊敬他了。”
“你没有,”左恒稍作回忆后立刻否认道,“你只说有空可以去看看。”
俊俏道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样啊,可能是我说漏了吧。”
他倒是没有责怪左恒不识好歹的意思,反而责怪起了自己的疏忽,“那我去和显明师弟提一下,让他记得告诉你们。”
“书翁前辈很厉害?”左恒联想到了这个可能。
活了很多年,又要对他恭恭敬敬的,不是很厉害是什么?
“就算不厉害,也是很值得尊敬的。”想到大殿之上那番话的青年有些黯然,“说不定你以后就有机会知道了。”
左恒很识趣地没有再问,而是道了一声谢,果断岔开话题,“刚刚的长老很厉害吗?”
“那是玄思长老,门派里许多事情都是他来管理的,当然厉害。”俊俏道士一板一眼地给她解说。
这又不是什么门派机密,就算他不说,在玉衡派待久了也自然会知道。此刻左恒发问,他就当是满足好奇心,全然没有自己是在被套话的自觉,“就好比你们入门的那个青山境,就是他来负责演化的。”
左恒压了压嘴角,“这样,我们第二关看到的那个果然是假的啊。”
“假作真时真亦假,只要找不出破绽,幻境极处便是真。”对方以非常谨严的态度回答了她,“玄思长老是此道的高手,十分厉害。”
只要找不出破绽,幻境极处便是真。左恒好像明白桃花眼青年会说自己干得好的原因了。
因为她问那个少女问出了破绽。
原来是这样啊,她想,算是弄明白了一件算得上是困惑的事情。
只是她还是没懂为什么不能夜游,难道是晚上藏着什么秘密吗?如果不是担心被逐下山去,左恒其实有点想支开旁边的大师兄返回去探个究竟。
她直觉是个不能夜游牵扯到很大的事情。
那什么......总能找到机会的不是吗?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远天又纷纷扬扬洒起了小雪,风也更冷了。俊俏道士把她送到了岔路口的路标下后就停下了脚步。
“师妹快些回去吧。”他叮嘱,“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话至一半,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的俊俏道士轻咳一声,转口掩饰了过去,“说起来我还没问过你在最破的零一号房可待的惯。”
左恒回答道:“住的很好。”接着她反问,“师兄不住弟子房吗?”
“我和你们不住一处。”玉衡派大师兄揉揉眉心,那点红印周围也被他揉得发红,显然是不欲多讲的模样,“快去吧。”
左恒再次谢过他,转身时还特地朝两仪场和大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建筑的轮廓在黑暗中溶成模糊的一团,只余两个微小的火点,夜色中无比清晰。
......
......
告别了门派大师兄的少女没有急着回去,她站在了远山径离两仪场最近的弟子房院前。
院门紧闭,通过缝隙可以看见窗内的暖黄之色。很显然,人是在里面的。
左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她搓了搓手。
买卖不成仁义在。是白翊先挑事的,怪不了她。
如果白天他的动作再大点,自己就要重扫好几个地方了。
她猫着腰把道旁积雪一点点地运到了到白袍少年的院门前,每一次她都踏在先前的脚印上,甚至连踩雪的咯吱声都控制着没有发出多少。
好在白翊选了最前面的一间屋子,周围也不会有人突然开门就看见她在干的事情。
左恒将这位小少爷的院门口从下到上堆满了厚厚一层雪,院门有些高,她堆不满,还时特地拿雪垒了台阶才慢慢砌上去的。
到后来她的动静其实不算小,但被风声和落雪掩盖了过去。也因屋子里面的小少爷心大,压根没想到敢有人这样整他。
确认无误后,绑着半截马尾辫的少女拍了拍被冻的有些红肿的手,两手合拢,朝着手心哈了一口气。然后她在雪墙上扣出了一个小洞,反复敲了两遍门。
敲门声能听见就行,至于听见了开不开门倒是没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不开门,明早也迟早得开。
她把雪堆得格外松,到时候只要门朝里面一拉,雪全塌下来,午间的事情就算报复回去了。
片刻之后,有人拉开了门。
第十四章 针尖麦芒
猝不及防被埋成了个雪人的白袍少年人气得浑身发抖。
站在原地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扶住门框的手还是有些哆嗦。
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寒暑不侵刀枪不入,非寻常术法所能击破的法袍,本身也已经将要跨入纳气,这点雪的作用除了让他看起来狼狈些并没有其它。
但正是狼狈这一点让他无法容忍。
自打有记忆以来,他都是被人追捧讨好的存在,哪怕是家族最威严的长辈,在面对他时也异常和善宽容。他是家族进千年来第一个有望成为仙人层次的存在,就和他现在活得最久的那位太太爷爷一样。
尊严不容亵渎。
少年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滴滴答答不断有水珠落到他的脚下,原本堆积在他周围的雪也悉数化作数滩不断变小的水渍。
黄符燃尽,并未落下灰尘。
浑身上下半点不见先前狼狈的小少爷深吸一口气,咣当甩上了院门。
他直接排除了紫衣少女沈蔷,矮子汪贤和瘦子戴升。沈蔷是知道一些他来历的人,一国公主,不会这么没有分寸不知礼数,另外两个人则是对他隐隐有些畏惧,就算是借上几个胆子,这位心高气傲的小少爷也敢肯定他们不敢这么做。
白翊将目标直接锁定了宫天傲和左恒。
他知道沈蔷的住处,因此很快就找到了宫天傲住的那间弟子房,在他使劲敲了几次门之后面带茫然的庄稼少年很快就拉开了院门。
愕然之后才是不屑,“怎么,哪阵风把你这样的少爷吹来了?”
距离他被堆了一身雪的时间没有过去多长,宫天傲身上却是干燥的,手也没有红肿,可以初步排除。
白翊不想和他废话,直接转身离开,留下庄稼少年一个人在原地莫名其妙,骂了句有病。
只剩下左恒。
白翊并不是蠢笨之人,不然也不会被家族如此看好。冷静下来之后他很快就分析清楚了利弊。
他觉得可能是从拒绝自己开始,那个扎着半截马尾一看就是从小地方来的家伙就已经对自己怀恨在心了。
而且自己之后又踢了两脚雪,她会报复也很正常。但是既然她敢惹自己,就要做好被自己报复的准备。
想明白的白袍少年甚至有些不屑,什么米粒之珠敢于日月争光小地方来的人就是上不来台面这种想法都冒出来了。
他全然忘了是自己先挑衅的左恒,然后才是左恒给他的回应,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只能说从小被宠着长大以至于有些跋扈的人性格就是就是如此。
只是左恒住的实在太远,他一户一户敲了很久也没找到人,这时已经没有弟子房了,天也完全黑了下来。
小少爷刷刷刷掏出三张灵符甩到空中,在空中燃起的灵符乖巧环在他身边,照亮了小半条路。
他不信邪继续往前走,终于找到了亮着灯火的零一号房。然后他停在了零一号房的院前。
在白翊还在挣扎要不要也用下流手段对付回去的工夫,左恒拉开了门。
她准备去松下练剑,因此连衣服都没有换,只是在屋里解决了点干粮饮了两口水,没想到开门就看见倒竖着眉毛,对她怒目而视的白袍少爷。
暗骂了一声见鬼,左恒的第一反应是合上门。白翊眼疾手快直接把她从门里拖了出来。
他实力并不弱于左恒,左恒压根没有料到他会直接动手,反手想要制住他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出了院门。
白翊冷笑一声,想着光明正大也好,刚好要这个下里巴人见识见识差距,认清自己是多不自量力。
左恒和他的想法差不多。她直接抬腿劈向白翊抓着她手腕的那条手臂,左手同时拔剑。
剑光划过。
白翊松开手,一个后翻,手上有折扇展开,扇骨扇面浑然一体,在夜色之中依旧闪亮。左恒被攥住的手腕抖了抖,算是稍微活动筋骨之后接住了被她抛出的剑。
“我这就让你知道像你这种小地方的井蛙和我的差距!”少年左手执扇,右手指向老松之下。
左恒歪头,一点也没有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提剑就上。
打架就打架,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就你这普通的剑也想......”白翊很是轻蔑,手中折扇一转,堤上剑刃之时,已经再度合上。
他抵住左恒的剑的动作还算轻松,但剑刃并未如同他想象般的那样出现裂痕。
白翊并不弱,但他并没有多少战斗的经验,更是远远没有养成战斗中只把注意力放在敌人身上的习惯。在他一个愣神之间,已经足够左恒出招。
左恒直接踹向他的小腹,白翊被她踢退几丈,刚巧就砸在了水井边。
“还打吗?”左恒问,她方才用了十成十的力,这么重重一脚踹下去,她料想白翊就算没有受伤也该疼上好一会。
可白翊像个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只是衣服有些乱。
白袍少年甚至有闲心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尘,这才展开扇子,如刀刃般银亮的排口直指左恒。
他挑了挑眉,“就算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到一把好剑,差距就是差距,我来自南域最顶尖的世家,这把扇子只是长辈送的小玩意,连兵器都算不上。”
说着他手上多出一把剑,比左恒手上的要纤细不少,甚至还有如藤蔓般的纹路从剑脊延伸至两面,“剑,我也有。”
“就算你在下等人堆里面混出了技巧又怎么样?我身上是一件刀剑不破水火不侵的法衣,上头全是我家长辈亲自画的阵术横纹,我站在这里要你打,你就是打到死,也不可能伤我哪怕一丝一毫。”
白翊越说傲气越旺,甚至都忘了自己前来的初衷,大咧咧就走回了左恒的跟前。
他比左恒要高上大半个头,又自觉家世过人,很有一番居高临下的意味。“像你这种没有任何底蕴和资质的人,踏上仙途本来就是错误,更何况得罪了我。”
左恒定定看着他。
“我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的。”半晌之后,她缓缓开口,神情凝重。“我确实见识的有点少......恩,可能刚刚跳出水井那种。”
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拳,铁块般硬的拳头直接砸在了白翊的正脸上。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小少爷只感觉整个人都被倒飞出去,身体有法衣护着当然没事,可鼻梁骨断了半截。
“但是就没人教过你,打架的时候不要废话吗?”
左恒走到了他跟前,再度挥出拳头。
第十五章 受挫
白翊赶紧偏头闪开,低声用家乡话骂了一句不知道什么。
左恒一拳打在了如龙鳞般的树皮上,老树枝叶摇颤,抖落簌簌松雪。
到底是跟脚不凡,这时白袍小少爷已经全然调整过来,眼疾手快,唰唰唰三张灵符贴在了左恒身上。
他手上掐了个决。
符纸轰然炸裂,巨大风力震得左恒在回退数十步后犹有些踉跄。
少年像倒糖豆般吞掉一整瓶丹药,随手丢掉了上好白玉雕成的药瓶。
他擦了擦嘴,迅速向后急退拉开一段距离,堪堪停在了山崖边,原本泛着青紫的鼻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那就不废话吧,我认真了。”
话音方落,不断有半燃符纸飘荡而起,围绕在少年身旁。他瞳中也似符纸一般,亮起了晃动如蛇信的微笑火苗。
南域白家属杂家一流,道术儒法武功皆有所涉猎,而最擅长的则是,使术御物。
白翊虽然并为纳气入体,但生来的天赋却使他在化凡这个阶段中能够不需催动灵气便触发低阶符纸上写的法咒。
难道这么大个白家还会缺少低级符纸不成?
不断有符纸在左恒身边、脚下炸开,惊雷与烟雾齐冲,火焰与泥沼共燃。
每次她前进,不是突然破土的藤蔓就是轰然隆出的土墙出现阻挡。
总会有什么拖住左恒的步伐,她与白袍少年的距离并不远,但也始终无法拉近。
“可能你确实有点本事,但你面对的是我。”他这样说着,手中折扇如石般掷出。
左恒在闪躲那些不知什么时候会炸开的繁多符纸时本就有些麻烦,又要提防他手上回反复掷出收回的铁骨折扇,不被雪亮如刀刃的排扣划伤,更是显得束手束脚,一时之间居然有些失了方寸,有势颓落败之象。
她近不了白翊的身,就意味着打不到对方,反而会被一直消耗体力。
但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一直在寻找出剑机会的少女很快就适应了白翊的战斗节奏,躲避符纸的步伐不再杂乱,而是在符纸炸开下一秒断然离开原地,另换它处。
左恒在大脑转得飞快,她在分析,分析白翊周围向她冲来的符咒会在什么地方炸开,她又该在什么时候躲,把哪个安全的地方当做落脚掉。
白袍眼中有火苗飘摇,进退有距,从拉开两人的距离开始就掌握了战斗的节奏。
而左恒眼中只有一片茫茫,这片茫茫之中只见少年一人。
如果此处有人旁观,定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少女没躲避一次脚下或者身旁爆裂开来,无处不在的半燃符咒之时,她与白袍少年的距离都会比之前稍微拉进上那么一小点。
而只要拉进了,就再也没有远下来的道理。
等白翊发现的时候,他和左恒几十步之遥的距离已经缩短了一小半。
山崖就只有那么大的地方,再刻意拉开说不定反而会因为在危崖边而心生忌惮,束手束脚。
把低阶符纸不当符纸用的白小少爷哼了一声。
连着有数十声爆鸣在左恒脚下炸开,突然变得密集而猛烈的攻势将她逼退几步。
白翊乘机掐了个手诀。
有符纸颤巍巍飘向左恒,一反此前的迅猛锐利。
符上雷电乍作,有湛蓝电光将持剑少女团团包围,连带后路一并锁去。
“你现在认输赔罪我还能当你没有冒犯过我。”
白袍少年甚至带着几分平静地陈述了他眼中的事实,“我还存着几万张符纸,符纸用完了我还有封在玉筒里的一次性法术,法术用完了我还能丢灵宝,但是你什么也没有,就算是耗着我也能把你耗到累死。”
这倒不是他突然稳重而是变了心性,而是连自傲都不需要。
他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就像凡人必须吃饭喝水一样不可违逆。
而且他又不是没有脑子,在这个玉衡派他还得找个人帮他干事,在确定对方胆子不错,勉强能配得上给自己干活之后自然要恩威并施。
“让我打回来,然后帮我干事,否则”少年语气倏地一转,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左恒只冷着一双眸子看向他,“否则呢?”
没等少年作答,她就像鹿般跃起。
符纸晃动,雷电随行,在一丈余高的空中,少女反手抡剑,猝然转身!
雷符直接贴上长剑剑脊,有电光似蛇在剑身窜动。
在虎口被电麻之前,左恒松开手,把剑推了出去。
她一个后翻,抬脚踹向剑把。
盈满雷电的长剑便这样射了出去,隐隐可闻破空之声。
少年下意识后退躲避。
长剑不偏不倚射穿了悬在白翊身旁的某张半燃黄符,钉在了地上。
他还想再退,身后的空间却已经不多。
如果说先前是轻敌大意,那么此刻已经认真对待后,为何结果还是相差无几?
他背上冷汗开始朝外冒,手心也有些凉。
“你是怎么办到的?”他颤声问道,“你是怎么把剑射到我的符纸上的?你想说什么!”
他方才明明已经后退躲避了,可剑还是射了过来。
能精确射穿符纸就已经说明了左恒有将剑射向他法衣的那个能力。
但是她偏偏没有。
“你在轻视我?”想到某种可能的白翊黑下大半张脸,登时怒上眉梢。
左恒摇了摇头,没有给他解释,而是说道:“打架,不要那么多话,太吵就打不好了。”
“我真的不想和你打,打了没用。”她说,大咧咧就走到白翊身前,拔起了插入地面七八寸的无名长剑。
“等你什么时候把打架当打架了再讲。”左恒甩了甩剑上的泥灰,转身异常干脆,更是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我还要练习,不能给别人瞧见的那种,你要是干站着不走我得收钱的。”
白翊被她简简单单两句话激得心头火起,哪管什么君子不君子,小人不小人,银扇从袖中滑出,随手一展,露出一排如刃排扣,直接向她背后划去。
左恒反手提剑,轻松挡住。
剑刃朝下滑落几寸,她拿剑轻轻一挑,扇子便脱手飞了出去。
然后她迅速闪进院子,咣当一声锁上门。
原地只余少年看着被打落脚边的扇子,神色难辨,拳头很久没有松开。
第十六章 冲突一定会有第二次
在过了半个多时辰后,左恒出了屋。
她特地透过院门的缝隙朝外面看了一眼,确认外面已经没有站着人之后才放心走了出去,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
地上本来就不大平整,被白翊的那些符炸过一轮之后更是坑坑洼洼。
还好白翊准头差,没有打在自己身上。她这样想着,面无表情地进行复盘。
一开始乱了方寸,就算后来稳住了也不应该,不能把理由归结于没有和拿符纸的打过,应该是太久没打架的原因。
接着,左恒才开始思考以后再遇到这样的对手应该怎么办距离拉远了,剑显然是打不着的。
今天把剑射出去显然有点冒险了,应该把剑射出去之后自己人也赶紧趁着机会上去给白翊一拳的。
左恒闭目,和白翊的那场战斗一幕幕在她脑中浮现,停在了自己射出剑的地方。
嗯,我那个时候反应挺快的,不然就要被电到了。她这样想,脑中画面再一次前进,最终停在了白翊有些惊慌的神色上。
好像就在她的剑射到符纸之后?
不管是谁看见有剑朝自己射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后退躲开,所以左恒留了个心眼,多使了几分力气,让剑能飞的更远。
她本意是让剑先过去然后自己再跟上去的,没想到却刚好剑射到了白翊的符纸上,然后白翊脸上神情就变了,开始说莫名其妙的话。
然后她就不想打了。
左恒觉得没能打下去有些遗憾,但转念一想就白翊那个一点也不把战斗当战斗的态度,她又觉得觉得自己就算完完全全打了一场,得到的经验也未必就是真的有用。
哪个人打架还嗦嗦一堆废话还各种不专注的。
不知道那张刚好被击落的黄符还在不在。
左恒起身,在地上搜索了一会,果不其然看到了小半张黄符。她将那半张黄符捡起来,想着真难为没被风吹走。
只是怎么看这小半张符咒也没把法把地上炸出来一个小窟窿啊。她拿着小半张黄符比划了半天,以不小心将其扯破宣告结束。
以后遇上了这样的再说?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好法子,只好把不能被拉开距离这一点记在心里。
她这个时候对法术的概念都尚未明确,自然不知道世上多得是用剑的好手根本不管这些的管他什么百般能耐千种变化,我自有一剑可以破万法。
左恒在松树下面又想了一会,像是没进玉衡派之前一样练了会剑,这才进屋休息。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的对手,等下次遇见再多打两场不就晓得怎么打了。
......
......
夜里还是下了雪,只是左恒起得比上次早了些,掐着点赶到了两仪场。
可能是眉心有一点红的玉衡派大师兄和这位叫显明的师兄说了什么,黑衣青年这次虽然还是冷着张脸,却没有上次那样的针对感。
这次他没有急着布置外门弟子该完成的课业,而是先对着众人讲了一遍门规。
无外乎就是什么不能私自下山,要弟子友爱之类的,其中还特别强调了不得夜游。
不得夜游这一点左恒在先前就已经知道了,因此没有太多惊讶,倒是白翊和沈蔷的稍微有了点不一样的反应,不过很快就被他们压了下去。
左恒的一直在留心观察他们两个,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瞬的变化。
莫非,在外面那些炼气士的山上,修行界,门派不允许夜游是不正常的不成?她如此推测。
应该就是有什么不能给他们这些外门弟子知道的秘密了吧。
不过左恒也没什么兴趣去探究这个,她只想老老实实待到她的剑出世,最好能赶在来年清明之前回家。
冷着脸将门规告知后,黑衣青年开始例行布置课业,不过人选有了变化。可能是因为昨夜的雪不是很大,他也没有再提扫雪的事情。
沈蔷和那两个左恒仍然不知道姓名的一矮一瘦两个人被分去清扫大殿,白翊和宫天傲则是被分到了一组,任务也很简单,就是把昨日已经打扫过的偏殿再清扫一遍。
去藏书室扫尘的变成了左恒。
去藏书室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发现,左恒自然求之不得。
但是有人不乐意。
“我不要和他一起干!”
“师兄,我能不能一个人清扫偏殿。”
两道声音同时开口,说不上异口同声,但话里面对彼此的嫌弃却是一模一样。
白小少爷半点不见昨夜突然的失神落魄,趾高气昂,恨不得拿鼻子指着宫天傲道:“我不要和这样的......一起干。”
那应该是个侮辱人的词,但是被他只用嘴型混了过去,因为门规内有一条就是不得在师长面前出言不当。
“这种人什么活也不会干,只会碍手碍脚的,跟我一起就是拖后腿。”庄稼少年宫天傲的理由也十分充分。
左恒至今没有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不对付的原因,但显然这场争执不关她的事情。
她领了抹布和拂尘就准备朝远山径的道上走,想要早点把藏书室的灰尘清扫完,然后找点有没有那种长见识的书看一看,自然也就没有看戏的心思。
只是有人没法如她的意。
“那我不如和她一起去打扫藏书室!”
左恒闻声愕然,如果不是手上还有东西,她甚至想揉揉眼睛,连带把耳朵也扒干净。
她确定白翊指的是她。
昨天还突然上门来讨打,现在怎么又要和她一起了?尽管面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左恒内心的疑惑早就翻了天。她甚至敢断言,白翊要不就是有毛病,要不就是昨天没被打够。
她不知道白翊是觉得反正都要被强迫着和底层修士一起,索性找一个自己稍微熟一点的,看起来不会让人觉得窝火的,自己也好舒点心。
最起码左恒还挺能打的,能干事,总比旁边这个扒着女人大腿的软脚虾要好。他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左恒不明所以,以眼神无声询问黑衣青年。任务毕竟是这个师兄指派的。
然后,她感到有一股混着厌恶与不屑的目光听到了她的身上。
沈蔷和矮瘦二人已经动身,她甚至都没有抬眼,就能判断那道目光的来源的是宫天傲。
......奇怪,我之前不是还救过他,他还挺客气的?
第十七章 双方得罪
黑衣青年只说了两个字“胡闹”,显然是拒绝的态度。
既然差遣他们干事的师兄不赞成,左恒也就自觉没她什么事情了,当下就把头扭了回来,将拂尘搭在肩头继续朝远山径走。
被拒绝的白翊气得直哼哼,“那就像这小子讲的吧,他说他一个人就能干完就让他一个人干,不要找我!”
“不干活还想学仙法?”宫天傲反唇以讥,“哪儿来的那么好的事情?”
“你以为我......”白小少爷把到嘴边的半截话吞了下去,深吸一口气,转而向黑衣青年道,“这位师兄,我和他在上山之时就有矛盾,矛盾事小,耽误打扫侧殿我就过意不去了,还希望师兄将我和他分开。”
黑衣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似在决断。
白翊看他的反应,直觉有戏,赶紧添油加醋道:“万一我们在偏殿起了争执,弄坏了店里什么东西就不好了,还是分开比较合适。”
不过是不想和他看不上的人过多接触而已,也是难为他能这么好声好气解释缘由。
青年显然是将他的话考虑了进去,点了点头道:“确实有理。”然后他叫住了已经走到两仪场边缘的左恒,示意她回来一趟。
左恒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再走快点的,这样黑衣青年就叫不着人了。
她说不上讨厌麻烦,但下意识不喜欢纠缠到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纠葛里。
“一个人跟我一起去清除灰尘,扫偏殿的就剩下一个人了。”把拂尘搭得有些滑稽的少女口气硬邦邦,怎么听都是拒绝的意思,“这样反而慢。”
“那我和左恒扫偏殿,让那小子一个人去除尘好了。”白翊慌忙抢道,提到除尘的时候忍不住皱眉。
玉衡派的藏书室哪里是藏书室,架子上全是灰,也没有多少存放贵重法诀的玉筒,反而和山下人世的书生家一样,堆了一本本厚重的本子,也不知道三千年的底蕴到哪里去了。
所谓法不可言传,炼气士的那些真正高深奥妙的法术都是文字无法记录下来的,只能以念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传承,或者是直接铭刻在子孙的血脉之中。
他此前虽然不屑玉衡小门小派声名不显,心中到底是对所谓的绵延三千年有所期待,毕竟白家也就那么三千多年的家族史,他此前想着玉衡派破落归破落,总得有那么一两样能担得起古老传承这个名头的。
可从门派建筑到藏书室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让他觉得这是个有三千年之久的门派。
就是兴起没几百年的小门小派,怎么说也是要依山傍水,楼阁亭台,有个所谓的仙家样子啊。
刚从那个幻境出来到两仪场的时候,宫天傲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则更让他不齿。同样是小地方没什么跟脚的人,左恒就稍微让他高看一点。
而且左恒目前也展现出了不错的实力,这一点就算白翊不想承认也是事实。
两害相较取其轻,白翊只能选让他心里面稍微舒服一点的左恒。
哪知左恒半点没有想掺和他们之间的意思,异常冷淡地拒绝道:“不管是偏殿还是藏书室,我一个人打扫就可以了。”
宫天傲也学着他先前在第二关的模样嗤笑了一声,毫不留情落井下石道:“要不要下山把你家的下人带过来帮忙啊。”
他依旧以为白翊只是普通有钱人家,顶多是什么大官家的少爷。可是人家一国公主都那么和善呢,你白翊一个人在山上,考核成绩也就和我一样,凭什么这么瞧不起人啊?
庄稼少年全然忘了自己先前还瞪过左恒的事情。
听着这两人比穷巷小孩打架还无聊拌嘴的左恒有些急躁,她还想早点把藏书室灰尘清扫干净然后找找有什么能长阅历的书,不想在这里因为两个和她一点都没有关系的人浪费时间。
如果不是黑衣青年在这边看着,说不定她已经拿剑一人给收拾一顿让他们闭嘴了。
“性格不一样摩擦在所难免,要和而不同,要用相处来化解。”沉思片刻过后,左恒缓缓开口,“方才师兄你念门规的时候也说了,要同门亲睦,既然他们有矛盾,不如就让他们在一起,彼此熟悉之后也好化干戈为玉帛。”
晏横舟教她的时候说的是什么君子和而不同,什么不争什么化干戈为玉帛,她虽然不大懂这个的意思,但既然这个时候直觉能用上,索性就把话说了出来。
也不管生硬不生硬,合理不合理,先把最难搞定的说过了再说。
她看向黑衣青年,努力使自己的目光真诚,“如果没有其它什么事情,我就先去清扫藏书室的积灰了。”
只要不牵扯到她头上,白翊和宫天傲两个人怎么折腾都管他嘞。
冷着脸叫人瞧不出想法的黑衣青年也有他自己的思量。虽然套用生硬,但他不得不承认左恒的话确实很有道理,毕竟要同门十年,十年之后还可能会一起留下来,有什么仇怨,还是趁早些化解为妙。
“你们继续打扫偏殿,我可能过来监督。”考量过后,青年点头道,“好自为之。”
左恒微不可见松了口气,攥紧的掌心也松开不少,她朝青年点点头,又学着之前在大师兄显真那里学来的动作揖了一礼,转身像风似地跑开。
吸取了之前差点被扯进两个人恩怨里的教训,少女这次走得飞快。
她倒是轻松了,留在两仪场上的两个人却是各有心思。宫天傲还好,有沈蔷对比在先,只是心里面又多了对左恒古怪和不同情理的不喜;白翊却是已经恨她恨的牙痒痒了。
联想到昨夜种种,从来没有在一个人手上连续栽倒好几次的白小少爷觉得,左恒分明就是在瞧不起他这个一看打扮就是从破落地方出来,连升斗小民都未必算得上的人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
他要是认真打起来,说不定是谁把谁打得哭爹喊娘呢!
左恒这边全然不知白翊的心思,就算知道了,对于这种白学经验的事情估计也是乐见其成。
少女此刻正站在远山径的那条岔路口前。
她前面挡了一个人。
第十八章 破木架前一书翁
堵在路正中的是个白发少年人。
左恒见到来人,恭敬喊了声书翁,有些不明所以。
“来扫尘?”他的目光在左恒腰间的剑上停留一瞬,随即又转到被少女搭在肩头的拂尘上。
左恒点头,“今天课业就是这个。”
白发少年人侧身给她让开一条道,“那你去吧,屋子没锁。”
于是左恒继续朝前走,只是走出一段距离后不免有些好奇地回望几眼这位书翁先生好好地站在路边是要干嘛呢?
但书翁怎么样到底不是她关心的事情。
藏书室就在岔路的尽头,背靠一面山崖。它不比大殿恢宏也没有偏殿那样跟前有两个燃着异火的石墩,只是一间普通而破旧的大屋子。
可能是为了防潮,屋子地基有些高,左恒走上前开门的时候不免要走上两阶台阶。台阶也是厚厚的灰尘,灰上有两排脚印,一排进一排出,现在她踩上去,又多了一排。
这是得多久没有人打扫了啊,她想。然后推开了门。
其实玉衡派这种清扫杂活一直是由外门弟子干的,但除了这次招收他们入门之外,玉衡派已经连续三十年没有招收到外门弟子了。
倒不是因为没人来的缘故,每年十年山脚下的人都只多不少,想偷偷上山碰运气的也大有人在,世道再怎么变化,人们对于长生的向往却不会变。
只是玉衡派的收人标准向来是以三关为准,千年未曾变过,所谓宁缺毋滥,就是如此。
木屋自然是木门,左恒推开门的同时也惊醒了一屋子灰尘。倒是不知道她手上握着的门环是什么做的,又沉又重,倒是不太像铁。
她在门前顿了顿,等到门内灰尘弥散开不少之后才抬脚迈进去。
也不知道屋子到底是如何建得,空间实际要比外面实际要大上许多,屋内常年不见光,越往里看越是漆黑晦暗。
左恒站在门前往内一点,只接着从门外传来的光才能看到近处的一些状况。稍微外面一些的书架子上积尘要少一些,应该是上次白翊过来打扫过。
屋内一共有两层书架子,左恒的右手边有内置的楼梯回廊通向第二层,上面黑漆漆的,书架上有什么左恒全然看不清。
没桶没水,她手上只有一杆拂尘和一块布,感觉擦起这么厚重的积灰来有些费力。
她只能先把地上倒腾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然后从比较低的书架子上一本一本将书拿出来,抖落书脊和书页上的灰尘,把书放到那块还算干净的地方。
她将拂尘揪到书架多余出来的空隙里,然后再猛地抽出,方法粗暴了些,有效是真的有效,她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书架上被擦过的地方明显要比未被擦过的地方干净了一个度不止。
积灰难除,勉强擦干净之后,左恒把书放了回去。
她还特地扫了一眼书的名称,是几个古朴大字。
比较尴尬的是,这几个字瞧着很简单的字她看起来并不认识。
带着几分不信和好奇,半蹲在地上的少女翻开了书,书页上密密麻麻都是小字,偶尔有异常抽象的图解。
一本书,她极为迅速地连投翻到尾,没有一个字是认识的。
她翻开了第二本书,也是一个字也不认识。
可是她明明已经识字了的。
如果不是知道小读书郎连那份贼心都没有,她甚至都以为晏横舟教的是假字。
她从怀里面翻出了那本几年来被她反复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小册子现在她已经知道这本册子叫剑修入门。
她将两本书上的字逐一对比,发现字和字真的很不一样。
左恒把那本剑修入门收好,又将那本架上。
她准备先把灰清理干净再想其它,既然之前显真提到过有空可以去藏书室,就应该有考虑到有人不识字情况,说不定后面会有人专门来教认字也说不定。
炼气士之间通行的都是上古文字,而山下凡尘所通行的则是这些上古文字的简化版本,虽然都是同源,但两者之间不但写法有差别,威力差距也十分明显。
就好比读书人手上的笔,笔落惊风雨,写下的就是这些上古文字,换成简化之后的字,就未必会有这样的能量。
一般有些渠道,和山上修道人有些牵连的人想要把孩子送去当炼气士都会进行提前的文字启蒙,更不用提那些本就是有如此传统的世家大族了。
但就算是如此,炼气士里头,看不懂这些上古文字也大有人在。
左恒一没家世二没接触渠道,看不懂是理所当然。可她其实也没有猜错,作为修炼途中的一个重要基础,玉衡派确实会专门给不认识这些上古文字的弟子开蒙。
按照正常程序走的话,开蒙这件事情该是好几年之后了。
左恒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她注定在玉衡派待不了太长的时间。
哪怕现在她看不懂这些书,她也只是有些遗憾而已,远没有到非得想着各种方法去认会上面文字的地步。
看不懂就看不懂吧,她相信就算现在不懂,她以后总会有大把的时间去亲眼看的。
不止这样,她还是要御剑乘风去看。
少女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清理了一小排书架,有老老实实扎了三年桩的底子在,倒没有感觉到手脚酸麻。只是一个姿势久了到底有些不自在。
她稍微挪了挪身子,站起来稍微舒展了一下筋骨。
三年来依旧没有找到合适剑鞘的剑随着她的动作划过半弧,有人不着痕迹地退了退。
“你动作有点慢。”他乍然开口。
左恒动作一顿,缓缓回过头,发现身后站着的正是之前拦道的白头少年。
她嗡了嗡唇,迅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原本想要按住剑柄的手也缩了回去,“书翁前辈好。”
“但挺干净,以后你就打扫藏书室了。”书翁朝她点点头,直接决定了她的课业,“我会向显明说的。”
在发现自己看不懂那些字之后,打扫藏书室对左恒而言就已经不算是一份美差,但她还是规规矩矩地出言谢过。毕竟从这两天来看,布置课业从不固定,万一被分到和那个白翊一组,怕是要被他给烦死。
一个人在藏书室肯定是要清静不少的。
只是这个书翁前辈,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她还在疑惑,白头少年却已经再度开口,“书上的字认识吗?”
第十九章 读书看字
左恒心中一惊,有些紧张地想,难道他看到了我翻那本剑修入门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看见的话也不应该是这个反应,而是盘问自己来历才对。
排除了心中疑虑之后,她便老实回答道:“不认识,和以前认的不一样。”
可白头少年却欣然答道:“当然不一样,这可是成字就另天降粟米,万鬼嚎哭的异文,自然没有山下简化后那种普普通通,寻常无奇的平文那样浅显,你想知道它们具体差在哪里吗?”
异文?平文?又是一个新概念。
但是左恒摸不准为什么这位瞧这冷冰冰的书翁前辈好端端问她识不识书上的字。不说她还是个外门弟子,更是才入门了两天,如果是临时起意的话,未免有些牵强。
左恒摸不准他的意思,不敢轻易接话茬。
见左恒没有回应,白头少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顾自道:“你们外门弟子的课业也就只有入门的这十日,之后显明便会教导你们一些基础,也就不干杂活了。你要是能日日过来,替我把这间藏书室打扫干净,我就教你认这些异文。”
左恒干了小半日也不过才清扫了小半排书架,足可见积尘之厚。
要把这整间屋子清扫干净,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如果真如书翁所说是因为担心十日过后没人替他清扫,那倒还能解释得通。
只是难道就没有什么法术能把这些东西一次性全都清理干净,不也省事吗?
左恒嗓子有些发干,她抿了抿嘴,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整个藏书室。
“书翁前辈,难道非得这么慢慢清扫不可吗?”她装作一副明明乐意却不大敢相信的样子,指了指身后的书架,“为什么不用法术把它清理干净,不是要省去很多工夫?”
“确实可以,但是我不喜欢。”白头少年半阖着眼,有些不耐烦,“废话不要这么多,就问你干是不干。”
抉择就在眼前,左恒反而没有那么犹豫,“我干。”
她点头,想着反正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可图。
“每日这个时候过来就行。”
想起昨日过来的那个不停评头论足的小子,白发少年人就有些头疼,“慢些可以,记住,不要喧哗。”
左恒不懂他这样说的缘由,只是点头记下,“记住了。”
“好好干。”
他消失在门外,原地留下一个手持拂尘若有所思的少女。
这个书翁前辈走路,是没有留下脚印的。
......
......
白头少年一路从远山径走到两仪场,两仪场上没人,偏殿里头也没什么动静。他抬眼看了一眼主殿的方向,而后转身迈入与主殿相对的、那面满是山石的崖壁。
他直接从崖壁上穿了过去。
崖壁之内别有洞天。
晴空广照,黄鹤齐鸣。有若瀑长虹自云天垂下。
大小楼阁倚于石上,道道廊桥悬于空中,丹烟袅袅,彩霞阵阵,瑰丽异常。
而楼阁之外,还有楼阁。
这才是八百里太行,这才是真正的玉衡派所在。
他没有走身旁漆有朱色的临崖栈道,而是轻飘飘一步踏出老远,踩到一朵云上。
在那缕云雾逸散之前又另换它处落脚,直至到了某处悬浮在空中孤岛上的小楼前。
楼前有漆金匾额上有三个用异文写的大字,正是藏。
白发少年推开了门。
有别外面那间简陋陈旧的藏书室,这座藏内不但有淡淡的松香,书架子也被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格。
每个格子里面陈放着一两枚碧玉扳指大小的实心玉块。
眉心有一点红的青年正静坐参悟,身旁散落着数枚这样的玉块。
他睁开眼,有些讶然道:“书翁前辈不是在外头吗?怎么白日就回来了?”
“回来查些书。”白发少年人朝他点点头,径直上了二楼,“你继续参悟吧。”
悟性一向很好的玉衡派大师兄眼睛却是怎么也睁不上了。
他就这样盘坐着支起下巴,仰头看向二楼,颇为不解道:“前辈还需要查书?”
书翁活了那么久,是一本活着的老大全,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我要怎么就不能查书?”站在二楼的白发少年人脚步一顿,不懂这位素来优秀的后辈到底错搭了哪根筋,“修你的练。”
青年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在书页翻动的声音停下来之后,他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悄悄看了上面一眼。
果然,书翁不在二楼,在更上面的楼层。
不管是法诀还是一些独门秘密,藏书阁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都在下面几层,越往上就越是普通,甚至其中有类似游记的见闻本就是书翁本人根据经历记录下来的。
他更好奇了,当下就朝着上方问道:“书翁前辈到底是想到什么了?可需要弟子帮忙?”
就在盘腿而坐的俊俏道士问出口后,白发少年人腋下夹着一本书,不知从何处下了楼。
他眼尖,当下就认出这是早些年的门派史部分,而写下门派史正是夹着书的书翁本人。
人家在自己的记忆中翻找东西,确实是轮不到他这个小辈帮忙。
只是好端端翻门派史出来要干什么呢?
青年看向除了年纪浑身上下一点也不像前辈的前辈,眼中有不少对事情的好奇。
书翁在他跟前停下了脚步,“很闲?”
他一时摸不准这位长辈的态度,没有答话。
“看样子挺闲的,连法术也看了净好奇这个。”白发少年人自顾自说道,然后将那本无比厚重的书放到了他跟前。
“既然闲,就帮我查查正大光明的记载。”
原以为可能是被骂荒废的青年一愣,随即重复道:“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一把剑的名字。”白发少年点头,“当年这把剑也算是从太行山出去的,只是太远了,我一时想不起来。”
“前辈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青年还是盘腿坐着的姿势,只是将那本书摊开,横到了膝盖上,低头翻动。
这么厚一本,他估计要找上很久。并且能不能找到还未知。
“我好像看到它了,但是不大确定。”书翁神情平淡,“就是在这次的外门弟子里头。”
翻书青年手指一顿。
第二十章 正大光明
他记得玉衡派这次开山收的外门弟子里头只有那个叫左恒的小姑娘是带着剑的。
一目十行浏览书上内容的青年有些复杂,毕竟先前他确实能算得上是看好那个小姑娘,没想到转眼又是一个有来历有所图的,自然不大好受。
但很快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被他压了下去,青年收敛好心神,垂眸问站在一旁的白发书翁,“前辈,正大光明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炼气士的修行九个大境界,突破九境,到达之上的第十境便是红尘之中的大仙人,走到哪儿都要被恭恭敬敬称上一声“某某红尘仙”的。至于再朝上,成圣做祖,那就是不敢想了。
而无论是何种所属,威力如何,炼气士修行之中所用的武器法宝,都能按照炼气士的等级来归类。前三境的武器法宝是下三品,中间三个境界则是中三品,后三个境界是上三品,再往上则是有灵的灵宝和仙人铸造的仙兵。
青年先前见过左恒的剑,并且印象还挺深刻。他原以为左恒之时游走在红尘所谓的武夫江湖上的人物,所以身上带着佩剑,比普通孩子厉害一些不足为奇,却没想到她身上的剑还会有这样一个来历。
毕竟那剑太普通了,更是连个像样的剑鞘都没有,怎么看着也和法宝一流的挂不上钩。
“记不清,应该是上三品。”书翁答道,“但我只是觉得像而已,如果有准确定论,你现在就在闲着了。”
上三品。青年一惊,整个玉衡派也没多少上三品的宝贝。
只是横竖都绕不过闲这个话题了。他定了定心绪,微不可闻叹口气道:“我只是担心......”
白发少年在他身前坐下,目光分明停在不断翻动的书页上,青年却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
书翁看着年轻,但毕竟是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长辈啊。
“你以前不是最好闲云野鹤,怎么也开始学着玄一思前虑后?”
青年垂眸,“掌门之后就是我,就算是以前悠闲惯了,现在也要提前学着处理一些事情,以免将来失职啊。”
他也想听松看雪,带着自己养的鹤月下吹笛,坐在鹤背上游遍千山。只是这些显明可以干,但是玉衡派大师兄,玉衡派的下一任掌门却不能。
“以前尚不觉得,前日殿上之后,才发现肩上确实是有担子落下来了。”他冲着这位长辈笑了笑,语气到后面就有些不正经了,“不过也未必不是好事,所谓是祸兮福之所倚......诶。”
眉心一点红的俊俏道士说着说着就停下了,因为书翁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
“不要学玄思,成何体统。”
“我觉得长老挺好的......”他小声嘀咕后咳嗽一声,掩饰道,“那我学前辈总行了。”
书翁喜清静,言毕他也不再和这位前辈打探,而是专心翻起书来,速度比之前一心二用要快上不少。
书翁编纂的门派史毕竟上千年头了,哪怕是据传用上好的灵竹竹浆造的纸,青年在翻书的时候还是尽可能小心,以免自己用力过大,使薄到过分的书页有所损坏。
玉衡派,或者说是整个八百里太行的稀薄灵气已经不再适合灵竹生长了。
青年盘坐翻书,少年也盘坐着,一者聚精会神,一者则是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偌大的藏书阁只能听到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
书厚,纸张更薄,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靠墙堆着不少卷宗的书案上点起的凝神香都快燃尽,书中却还是迟迟不见关于那把叫做正大光明的上三品宝剑的记载。
“再燃一柱凝神香,你继续参悟吧。”白发少年忽然道,“不急于一时。”
俊俏道士摇了摇头道:“前辈,我找到了。”
他将书中那一小段记载念了出来,“正大光明,取太行冰而淬,剑成有浩然气伴金光,因此名之。”
读完这一小段记载之后,他又朝下翻了翻,“剑三尺余,柄有云纹,后因气相投,赠与书生手,不知所踪。”
“这剑是我们玉衡派出去的?”读完之后,俊俏道士十分惊讶,“怎么没听说门派还出过器宗的前辈?”
白发少年闭目回想,并未作答。
良久之后,他睁眼,“不,剑本来就是给儒家铸的,玉衡只是帮忙取冰。”
“一千年之前,太行山犹有不化玄冰,有人专门来找过。那是太行尚有白石洞天和玉衡派,因为谁取冰还有过争执。”
“不是太行所出,那前辈怎么知道这些?”俊俏道士不解,“玉衡派虽然衰落已久,但也不是不无底蕴,又为何非要去争一个取冰?”
“安静,听我细说。”白发少年不动声色,“来的是整个南域最顶尖的大人物,不说当时,就是三千年前,取冰也是美差。”
在权术一途上远远算不上开窍的俊俏道士似懂非懂点点头。
“因为我的缘故,最后是由玉衡取冰,并有幸记下这些。”
对于过去,书翁其实有些不欲多提,但出于对事件完整性的尊重,他还是说了出来,“铸剑用的泉水在大唐境内,刚好有云船能至,作为参与成剑的一员,我亦有幸前去观礼,自然知道剑是何种模样。”
“所以最后的剑是在大人物手上,左恒是那个大人物的后辈咯?”俊俏道士没有追根究底询问所谓的大人物究竟
是谁,既然书翁没有指明,就说明他现在还没有那个资格知道这些事情。
“......未必。”书翁罕见迟疑,“我记得正大光明是通体金光,无法收敛的。”
事情过去太久,最后玉衡派也并没有和那位大人物搭上路子,所以他也只是将这件事情记下,并未向外界打探太多后续。而且,又有哪个大势力是不教自己的后辈弟子异文的。
“怀璧不敢示人,闭塞太多年了啊。”纵有心思千回百转,白发少年人最终只是感慨了这么一句。
“那还是一切照常?”青年向他请示。
“对,玄一那边不用汇报了,我会留心的。”查完正大光明的书翁出了藏书阁。
青年收拾好身旁散落的玉块,叹了口气后上了楼。
第二十一章 山脚客
今年雪格外早,不止是郁垒高山之上早早就堆起素白,山下的有仙镇也连着下了好几场。
客来客栈的门紧闭着,角落里烧着几盆炭火。
寡居老板身子半倚在柜台上,搓着胳膊半真半假地朝稀疏不少的客人抱怨,“这还没入冬就如此冷,真到了冬天该怎么活哦。客人索性不如等春天来了动身,我这儿,热水木炭管够的。”
她心里巴不得多来几场雪,大雪封山,把这些还未来得及动身的客人再多留上那么十几二十日。
客来客栈可不就是靠玉衡派里头仙人招收弟子吃饭的。
要是仙人一年招一次,那她也不用这么费劲心思留客了。
当下就有喝茶大汉乐呵道:“拖了冬天拖春天,拖了春日又要朝夏天里面盼着了,女掌柜想要找个人留下过日子就直说啊。”
客栈早就没有先前那般人满为患,有地方歇脚喘气的客人自然也乐得和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女掌柜打趣上几句。
喝茶大汉是连第一关都没勇气迈上去的众多人选之一,只是不死心又在山下等了几天,又被突来的雪拖了行程,这才留在客栈歇脚。
老板半嗔半喜瞪他一眼,捂嘴笑道:“赚钱营生罢了,难不成你想留下来当我家的上门婿?”
“这上门婿可要找老实人。”
“那大汉一脸凶相肯定不行。”
“掌柜看看我如何?”
很快就有客人杂七杂八跟着抚河了起来,外头是呼呼刮着的寒风,客栈里面却充满了快活的气愤。
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被调笑到面颊生出红晕的寡居掌柜拍了拍陈木柜台,变戏法似地从柜台下面掏出一坛子酒来。
她半阖着眼,眼波流转媚眼如丝,讲酒坛子抱起举与大堂上的客人看,“这可是我藏了二十年的好酒,要留与良人呢,想喝的客人,掏上半两银子,我就分你一盏。”
有人笑骂她爱钱爱到骨子眼里头,“你这良人就值半两银?”
也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要不大家把这酒分了,看看掌柜的良人到底值上多少?”
掌柜咯咯直笑,店内本就暖和,柜台还烧着火盆,她穿着秋装也不觉得多冷。
寡居妇人两条藕一样的手臂带着胸前两堆肉一阵乱颤,大大方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只要有钱,别说酒了,就是我口上胭脂也卖得。”
不知是谁低声骂了句荡妇,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这位显然是风月场老手的掌柜听见如此评价也未生气,反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抛了个媚眼,“我荡不荡,不试试怎么知道?”
有不少荤素不忌的酒客顿时笑嘻嘻讲起了荤话,再没有人管方才那句荡妇是谁所骂,店内的气氛再度热络了起来。
身披黑斗篷,帽檐低垂看不清脸的客人进来时,听见的就是不堪入耳的荤话。
他皱了皱眉,径直走到寡居掌柜的面前。
门没有关,有风呼呼刮进来,带着他扬起的斗篷边也有些寒意,走过那几方桌椅时,桌上的客人都忍不住侧了侧身子。
等他走到寡居掌柜面前站定的时候,才有比较靠门边的客人像被冷醒似的,慌忙关上了漏着寒风的客栈门。
该不会是遇到什么道上混着的人了吧。
风韵犹存的客栈老板狐疑打量了这位新客人几眼,摸不准他斗篷下凸出一大块的是个什么东西。
她正了正神色,缓缓开口试探道:“客人是歇脚还是常住?”
被斗篷遮住大半张脸的客人没有搭理老板,只掏出一锭雪花银拍在了柜台上。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懒洋洋的店小二,嘱咐他上些酒和肉,找了个僻静角落坐了下来。
寡居老板把银子塞进和它一样白花花的胸脯里,朝对她使眼色的小二摆了摆手,催促道:“快去,别怠慢了客人。”
不管什么来路,出手大方就是佳客。
小二上了酒,又端来一碟子切得仔细的酱牛肉。
寡居老板也没了多少继续调笑的心思,她时不时看向角落里的奇怪客人,保养得当的手指揪弄这垂下来的一缕乌青鬓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打扮奇怪的斗篷客在,也可能是他进店的方式带着外头冷风的寒冽肃杀,大堂上说荤段子的客人倒是乖乖闭了嘴,由高谈阔论改为小声交谈。
斗篷客就坐在客来客栈的角落之中,方向刚好对着再度闭上的大门。
帽檐遮住斗篷客大半张脸的同时也帮他阻挡了客栈中不少人的窥探。
桌上酒肉却未动一口,他只是将手扣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
斗篷客视线散漫,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紧闭的客栈大门。
最先坐不住的还是眼里面只有钱的客栈老板。
古怪斗篷客给的钱是不少,只是他坐着这儿,大堂气氛明显就低了下去。
客人高谈阔论的时候才会口渴饮茶拼酒,气氛一死,她就等于无形之中少了生意。
再小的钱也是钱啊,送到手边上的钱能不要吗?
身段丰腴的寡居女人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扭着腰肢走到了男人身前,刚好挡住了门。
男人藏在阴影里的眉头皱了不止一次,敲桌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有事?”他淡淡问道。
“客人不如上楼去歇着,我这就让小二给端热水上去。”客栈掌柜满脸堆笑,看在银子的份上很是殷勤,“菜也重上一份。”
斗篷客不搭理她,目光停在她身上,通过她看向那扇紧闭的客栈大门。
“这门有啥好看的啊,客人要是嫌大堂闷,那就上楼找间房去歇着,我让小二把火盆备好,窗子支开。”
斗篷客终于理会了挡在他身前的老板。
男人的声音低沉嘶哑,只说了两个字“让开。”
“客人这是……”
寡居老板不说话了,眼睛瞪得老大,整个人都被一种难言的恐惧所包围。
就在刚刚,客人猛地掀开了斗篷,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她的脖子旁划了过去。
木料四溅,客栈大门被捅出一个大窟窿。
就在同时,咣当一声,门被粗暴踹开,外面的风雪全都灌了进来。
有人拖长了嗓子喊道:“掌柜,找间房给我住上一个月再说。”
第二十二章 客栈之内
踹门的是个脸上胡子拉碴,露出大半截粗壮胳膊的男人。
他手上还握着一柄不住嗡鸣的小剑。
喊掌柜开间客房的同时,男人扫了客栈大堂一眼。
他的目光停在了身体不住发颤的妇人身上。
斗篷客的斗篷在剑出那刻就重新套了回去,快到没人看清他长什么,只看见灰色的残影。
大半张脸重新隐在斗篷下的客人也将目光放在了掌柜身上。
他们的目光在这个保养得当的女人身上接触,然后交锋。
“我当是谁。”后进门的男人耸了耸肩,将手中那柄小剑掷进了斗篷客坐着的那方桌前。
剑身入木,直接切碎了半面桌子。
男人绕过还在愣神的客栈老板,也不管周围倒吸凉气的声音,直接就走到了斗篷客的跟前。
他拍了拍那半张完好无损的桌子,想要伸手去拿酒。
“换个没防备的人指不定就伤到了,你是不是要赔点东西。”胡子拉碴的男人自顾自道,又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掌柜。
方才被他钉在桌上的小剑蹭地飞起,直接砍向他伸出的手掌。
男人悻悻缩回手,斗篷客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
“酒肉给朋友,你的立场可不是什么朋友啊。”
“立场是会变的。”男人在他对面坐下来,“不好好谈谈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朋友呢。”
客栈老板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只是身子还有些发抖,“上楼左转第二间就行。”
她这会儿工夫不敢提钱了,灰溜溜回到柜台里,心中叫苦不迭。
这客人不是道上混的,是山上混的,就是再怎么样,她都只能哑巴吃黄连认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没看见她方才小命都差点不保吗。
不少客人也是她这么个想法,当下就有人匆匆结账。原本几个定下来要住上些时日的客人更是直接退了房,连银子都不要了。
至于为什么不上去让神仙收个徒什么的,在场的人不会这点眼力见都没有。
开玩笑,看这两个神仙之间剑拔弩张的,真要打起来,遭殃的还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
但也有几个人胆大留在了店里,想着找着机会日后亲近就算拜不了师,好歹也能结个善缘呀。
说出去多有面子,也不枉走了这求仙的一遭。
原本算得上是热闹的客栈转眼之间冷清下来,掌柜缩在柜台里面,看着呼呼漏风的大门直发愁。
至于这两个神仙说了什么?从后来的那个神仙坐下起,就没有人能听见了。
“哪家?”斗篷客问他。
“一个小杂鱼而已,说不上哪家不哪家的。”男人和他打哈哈,“但你这剑,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你是……”
斗篷客拿酒堵住了他的嘴,不耐烦道:“心知肚明。”
男人嘿嘿一笑,直接掀开酒坛子上的泥封灌了起来,“太久没喝,真的是想念啊。”
“你们还缺人不,缺人的话等一个月后干完这票我就跟你走。”有酒喝的男人开始碎碎念,“墨家那群家伙真的太不是东西了,管这管那,规矩忒多,钱财要上交,好衣服都不让穿。”
他说着说着就把腿抬起来,一脚踩在了半面桌子上,指了指自己脚上的草鞋。
“看见没,规矩忒多。”
如果不是有斗篷客维持,半面桌子早翻了,哪容得他这样粗鲁直接。
“墨家许让。”男人所表现出的特征如此明显,斗篷客思索一会之后便报出了他的名字。
“就是许让,不关墨家的事情。”男人展示完自己的草鞋之后重新坐下,咧了咧嘴,“干完这票把人情还上我就走人。”
“你们青城山还要打手不,有酒有肉规矩不多就行。”他拍胸膛保证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自然也该知道我办事靠谱得很。”
斗篷客没有说话,只把那碟子肉推上前去。
脸上是青黑胡茬的男人也不和他客气,直接用手把肉丢嘴里,“既然你都知道我是谁,那我看看你的样子也不过分吧。”
说着他就用满是肉渣的手去掀对面端坐着人都斗篷帽。
飞剑嗡鸣一声,挡在男人的斗篷前,剑身碧光荡漾。
男人讪讪缩回手,“不说就不说呗,哪儿这么生人勿近……”
“酒喝了肉也吃了。”斗篷客微微抬起头,露出白净的下巴,“许老二,干你的事情去。”
单从面貌来看,他的年纪应该并不大,可声音确实沙哑粗粝,显然是为了混淆视听,刻意掩饰身份。
被叫做许老二的墨家许让也并非全然的莽汉。
在炼气士里头,光靠实力而没脑子是走不了多远的。
他以自由人的身份给墨家干事,并大大咧咧和不清楚身份的青城山剑修商量跳槽的事情,依仗的就是自己的实力。
可以说能走到这步,男人其实是个莽中带细的人物。
他真的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胡子拉碴瞧着就不修边幅的男人先是挠了挠自己的那头短发,对掌柜咧了咧嘴。
他从身上四处搜罗了几个铜板放到了柜台上后,才踏着大步上了楼。
青城山叫得上名字的人物也就那么些,剑气也挺有特征,斗篷客不说,他自己还不会慢慢猜吗。
……
……
胡子拉碴的男人就这么上了楼,斗篷客依旧在那半截桌子前坐着。
掌柜看着柜台前的几个铜板心中直叹气。不止是心寒,屋外的冷风从大开的客栈门外刮进来,只穿着秋衣的身上也寒。
她抖了抖身子,可半天也不敢有客人去那边绕到剑仙面前去关门。
一群怂货,难怪过不了人家的收徒。
掌柜有些愤愤,可脸上还是堆起笑容。她走到斗篷客的身前,扶上门框的手还有些发颤。
“外头风大,客人受冻就难办了,我先把门关上。”她挤着笑和斗篷客如此解释。
“劝你不要关门。”古怪的客人淡淡提示,“不想你的门彻底坏掉就开着。”
妇人合门合到一半的动作停住了。
她愣了愣,然后咬着牙彻底把门拉了开来。
有人低声骂了一句臭娘们,她理都未理,而是在呼呼而入的寒风中对着出言提醒的男人施了一礼。
“我去换身衣服,贵客吩咐小二就行,小店不大,未免有不周之处,还请贵客多多担待。”
说完她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感觉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一般,扶着楼梯上了楼。
遮着大半张脸的斗篷客在掌柜上楼之后便看向了屋外。
他听到不远处有马蹄声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