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龙鳞
地上的龙鳞有三片。
晏横舟俯身把它们捡了起来,掸去上面的新泥后递了一片给左恒。
“君子成人之美,好东西应该见者有份。”晏横舟道,“而且我觉得你可能会用到。”
左恒没有接,拒绝道:“这是你看见的。”
“可是对你有用。”晏横舟抿了抿唇,伸出的手不肯缩回去,“如果我觉得这个东西会是你以后需要的,明知这一点却不给你,那我不就是有违先生的仁了吗?”
他接着又道:“如果你认为是收下就欠了我的人情的话,大可不必如此。既然先生让我和你一起去太行,就说明他认为你一定会在路上给我某种帮助,你可以把这个当作是我提前的一点谢礼。”
左恒张了张嘴,自觉说不过他,只能寻了个折中的法子,“我给你保管,你需要的时候,我会还给你的。”
言毕她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接过龙鳞,揣进了怀里,真诚道:“方才真的要感谢你。”
且不提是因为晏横舟的原因她才见到了龙,如果不是晏横舟拦着她,说不定她可能转头没走几步就会遇见要出歧县的云霞,更不要提后面的事情了。
要是正好撞见云霞和可能是他同行的男人,别说是去太行了,她能不能平安回到家还是个未知——毕竟,不会每一次都有人刚好赶着来救她。
“谢就不用了。”晏横舟鼓起勇气道,“但是你以后不能像之前那样,你,你要讲礼数的!要以理服人!”
男童的眼神有些闪躲,显然是对之前的事情仍有阴影。
“那我先走了。”左恒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我得回去习武,走的时候回去找你的。”
晏横舟叫住了她,“我们一道儿,你先去一趟我家,我拿课本给你。”
课本?什么课本?左恒回过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晏横舟赧然,“我编的课本。”
他的手往袖子里面缩了缩,相当不好意思,“先生托梦给我的那天编好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我以后想当先生那样的先生,但是我读书的时候,觉得有些书上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用处的,就想删减一些。”晏横舟想了想,“要有规矩,但是规矩不能太死了。刚好先生让我教你读书识字,就想让你学我编的新课本。”
左恒只要能识字就行,不明白晏横舟的纠结,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问道:“可是你之前和我说非礼的时候,不就是很多规矩吗?”
碰人一下都要啰嗦好半天的是他,没谈过几句话就和倒腾豆子一样把自己的事情都说出来的也是他。一面说规矩死,一面自己又死讲规矩,左恒觉得晏横舟这个人相当的矛盾。
晏横舟认真道:“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认识,所以要很讲规矩才行。但是现在我们是朋友了,而且我回去想了想觉得自己之前也有不对,圣人说忠告而善导之,不可则止,我之前有点太心急了。”
他嘴里又冒出一堆左恒没听过的道理。
不过......朋友?左恒觉得这个朋友来得太快了。
而且这个突然自称朋友的家伙真的挺唠叨的。
不知怎么回事左恒就想起来剑灵念叨过的“成天大道理”,这个形容好像安在晏横舟身上一点也没错,而且这个大道理其实有点吵。
但是左恒却没有那种对于穷巷里面人吵架那种吵闹的恶感。
大概因为这是自称朋友的吵。她想。并且莫名觉得他这样的自来熟可能会和已经离开歧县的韦正阳相处不错。
“可是我不识字,你现在给我也没用。”左恒觉得一和晏横舟搭上话就没完没了,“反正到太行山要走很久,到时候再认更加方便一点。”
她说着就要走,晏横舟赶忙扯住她,意识到自己又出格之后赶忙松开,“我之前说过的,我先教你读,读着读着就会了。”
显然是左恒不跟着他走一趟就不罢休的模样。
“那好吧,不过得快点。”左恒没辙,“金玉巷第十户对吧。”
“你都记得我家在哪,为什么我之前说的先读书再认字你没记住?”晏横舟耿耿于怀,“听人讲话要听全,这也是礼。”
“再啰嗦我就不去了。”左恒平静,抬脚就走,“你跟上。”
晏横舟慌忙跟上,走了几步,突然道:“等等,我觉得还有好事情,你先别走。”
还有好事?左恒停下了步子,将信将疑看着他。
晏横舟已经在四处转了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是在找什么。最终他在一片被神龙身躯摧残过的林子前停下了脚步,那儿在神龙升天后就像是被雷击过的一片荒土,方才一阵春霖过后又长出了碧绿的绒草,死亡与新生同时现在在一个地方。
晏横舟在林子里头挑挑拣拣,最终停在了一截上头青草长势最旺盛的漆黑枯木之前。
然后他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道:“搬不动啊。”
左恒的耳力很好,听见他的念叨,扭头走了回来,和他一起停在了那截枯木前。她蹲下身掂了掂,对着晏横舟道:“你让开一点。”
晏横舟下意识往后站了站。
左恒抬起那截焦黑的木头抗在肩上,觉得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重,“走吧。”
晏横舟目瞪口呆,指着左恒,不敢置信道:“你力气好大!”
“其实不算重。”左恒走在前面道,“上山拾柴火的时候扛过更重的。”
晏横舟看着左恒还要高出一截的木头被她轻巧地抗在肩头,不自觉照着比划了一下自己,觉得如果是自己来的话,非得被这截木头压个半死。
可是左恒明明比他还矮上半个头,居然能扛起来这么重的东西,难怪先生要自己和她一道儿去太行。
在看到左恒的时候,晏横舟最开始是理所当然认为先生让自己和她一起走,是觉得左恒那么小的个子很可怜,想让自己在路上能顺带照顾她一些。
可是现在看来,似乎正好相反?
看着脸不红气不喘相当游刃有余的女童,跟在后头的晏横舟觉得,左恒真的很厉害啊。
第四十一章 朋友啊
晏横舟觉得左恒厉害,左恒却觉得晏横舟烦人。
那天她扛着一截木头去了晏横舟的家里头,只把那截枯木交给了他家候着的下人,在门口等着他把所谓的课本送过来。
结果晏横舟拿了书也就算了,非得要她自己翻开书跟着他念一遍。
晏横舟的字正中寓欹,端正漂亮,左恒一页页地翻,虽然看不懂上面具体是什么,但还是觉得赏心悦目——如果没有晏横舟在一旁念叨的话。
读书人都是这么多话的吗?之前李先生的话其实也不少,不过没有晏横舟那么喋喋不休。
记住剑灵说的话的左恒更加决定以后要离读书人远一些了——说不过,还得被念叨,和读书人相处多浪费时间啊。
左恒并没有告诉晏横舟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但几天后她早起拿着树枝练剑,回过神就看见一旁托着腮的晏横舟之后,才发现他之前说的“没有去你家”找你不假,再一次见证了小读书郎直觉的可怕。
这段时间里连小镇上她知道的最后一批炼气士也走了,女郎红缨还特地来告过别,说日后有机会去洛邑的话一定要去军中找她。
不过这回左恒没有去送,只是应下了她的邀约,承诺日后有机会到洛邑的话一定会去拜访。
原本山雨欲来暗潮翻涌的歧县在短短的波澜之后又迅速平静了下来,只是和外头的往来突然多了不少,诸如涂县和其它几个县的生意人也有不少举家搬了过来,哪怕有先前的那一场地动中不少人家的房子都塌了小半边也没有半点颓废的景象,该修缮的修缮,领银钱的领银钱,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气象。
左恒就在这样的平静里头平静地练着她的剑,偶尔也会借着上山采药的工夫陪药材铺子里的老人聊会天,大半时候都是老人在说,左恒安静听着。
铁匠铺子倒塌了个彻底,所以她心心念念的铁剑还要等很久,不过左恒找到了锻炼的新方法。
她问铁匠铺那边要了些小的铁块绑在腿上,又往胳膊上也绑了两块。这样动作起来虽然沉重,可习惯之后卸下动作总是会更稳当,速度也更快。
总之,左恒在努力地变强。
所以对于来打扰的晏横舟,她一开始态度就是硬邦邦的,甚至是直接无视他继续练,想着他觉得无聊了就会走人。
她练了一早上,晏横舟也看了一早上。
“你还不走啊。”左恒有些吃惊。
“我来教你念书。”晏横舟还是那副稳重的小大人模样,“温故而知新,我觉得你肯定没有照我说的那样反复读,所以过来看着你读。”
晏横舟要左恒每天都要花三个时辰读书。
可是一天总共也就十二个时辰,左恒忙着变强,根本办不到他说的那样刻苦,也只有会在累的时候稍微翻一会。
她只是想认字,再多一些,能说几句很漂亮的句子,晏横舟让她的刻苦法是读书人的刻苦法,左恒却只是想做个念过书的人,肚子里面有点墨水,出去不会被别人说目不识丁就够了。
所以面对晏横舟的督促,她十分坦荡,甚至都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我只要认得字就够了,我不读书啊。”
晏横舟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不读书的意思,讶然,“可是你不读书又怎么会认得字?”
左恒摇头,把手上的枯枝丢到一旁,舒展舒展了筋骨,答道:“认字和读书不是一样的事情,我只要识字就行了,不是当你和李先生这样读书人。”
晏横舟虽然年纪很小,可左恒觉得他比自己酒楼上见到的那些还像读书人。
“所以就算你看着我,我还是会干我自己的事情。”她补充道,“有看我的这会子工夫,你还不如读更多的书。”
她是真的觉得晏横舟在这儿干等着她是浪费时间。
“那你以后遇到了事情怎么办?”第一次听说认字和读书不一样的晏横舟有些傻眼,又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凡是都要讲道理的,圣人说晓之以理,如果你不读书,你就说不过别人的道理啊。”
“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别人按照我的道理呢?”左恒说,“如果是我做错了,那就道歉,如果我是对的,对方既然不讲理,那我和他讲道理他就会听吗?”
她接着道:“既然我是对的,对方不讲理,我就直接动手就好了,拳头底下的道理才硬哩。”
晏横舟脸色涨红,莫名有些生气:“这不对。”
“这不对!”他又重复了一遍,“要以德来服人,而不是用拳头。”
左恒抬眼,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这么激动,“可是你说的是如果不读书,就说不过别人的道理,世界上总有读书更厉害的人,难道我都能说过他们吗?”
她顿了顿,理清自己的思绪后又继续道:“你也说了是遇到事情,如果我是对的,别人不能承认这一点,我说了他就能承认吗?或者我和他说道理,他就是我说的那种读书更多的人,我说不过他,不能服他,那么就能说明我是错的吗?”
“我不是这样意思。”晏横舟解释,不明白左恒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他解释不通的歪理,“但是像你这样用拳头肯定是不对的。”
至于具体怎么个不对法,从小学着礼义仁智信那一套的小少年说不出来。
“总之,你这样的道理肯定是不对的。”因为方才的争辩,晏横舟的脸还是有些红。
他想了想,对着左恒大声道:“虽然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为什么不对,但是我以后一定能解释通的,所以你以后不能这么直接就打人。”
晏横舟又想起来被左恒揪着衣襟的事情,“我以后会监督你的。”
“那我连你一块打呢?”左恒问道,虽然并她没有这样的打算。
晏横舟瞪大了眼:“我们不是朋友吗?”
左恒很想问问他,为什么是朋友就不能一块儿打。
就像晏横舟觉得左恒说不通一样,在有些地方,左恒也觉得晏横舟相当说不通。
两个人左恒新弄好的简陋院子里头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服气。
在旁边看了很久的人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
第四十二章 喝酒去
“莫争了,你们说的都有道理。”苍老低沉的声音带着三分好笑,响起的突兀。
晏横舟还傻愣愣地哦了一声表示疑惑,左恒却已经下意识拉着他朝后小退了几步,满脸戒备。
她之前在周围只看到晏横舟一个人,新砌的低矮院墙也就这么大,有别的人在这里站着,她又怎么可能看不见。更何况听对方的语气,分明是已经听他们说话听很久了。
可是好端端的有谁会特地注意两个孩子说了什么呢?
左恒带着怀疑打量来人,正拉着的晏横舟却非常不配合地甩了甩手臂,想要从左恒的手掌中挣脱开来。
左恒瞪了他一眼,发现这个家伙的直觉也不是那么好用,“别动。”
晏横舟不明不白就被她凶了一下,更愣了。
来人是个小老头,身材瘦削,腰杆半驼,花白头发乱糟糟地在头顶上盘成一个髻,深色袍子又大又破。他脸上是烂醉之后的酡红,嘴中的牙齿也缺了几颗,唯独一双眼睛雪亮有神,半点没有寻常老人的混沌模样。
他不避也不闪就站在哪儿任左恒打量,过了好一会才咧嘴问道:“看够啦?”
“你是要找人吗?”左恒站得远远的,“找人的话最好去旁边的人家问,往来不多,我对这儿不怎么熟。”
古怪老者摇头笑道,“我是来找你的和我的小徒孙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被女童紧紧握住手的晏横舟,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面上又多了几分笑意,“你家先生还好吗?”
“不知道,他托梦时未曾和我说过近况,只让我努力读书。”晏横舟老实答,又问他道,“老人家说的徒孙是我吗?可是先生没有说过他也有老师啊。”
左恒戒备稍微放下了些,松开晏横舟的手,“你说你是李先生老师,有什么证明吗?”
老者笑眯眯,没有回答左恒,而是问晏横舟,“你觉得呢?”
“老人家没有骗我。”晏横舟说,“可是我说不清,总觉得你是,又不像是。”
“怎么不是呢?”老人继续问,“你的直觉不是很管用吗?”
被左恒放开之后,晏横舟总算自在了些。听到老人这样问,他白净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不自觉咬了咬下唇,“老人家的打扮不像。”
他指了指老人袖边上阴阳鱼轮廓,“给我算过命的那个算命先生袖子边上也有这个,我家先生是读书人,你却是个道士,怎么能是学生和老师呢?”
小小读书郎很纠结。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为什么我是道士就不能当你先生的老师呢?”
晏横舟不说话了,半响才艰难道:“那我要喊老人家师祖吗?”可是他想像中的师祖,是和先生那样顶天立地的风流人物啊。
“诶,乖,等会带你喝酒去。”老人笑眯眯应下,又看向左恒,“看了这么一会了,女娃娃有个决定没有?”
左恒一时没有很好的决断,她看了晏横舟一眼,综合先前种种,决定相信他。
“那老人家找我又是有什么事情?”她问,下意识认为这个出现的突兀的老人也是为了剑鞘的事情来的。
老人反问:“怎么,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找你?”
左恒点了点头,“我和你不认识,如果没有事情,你怎么会来找我?”
老人哈哈大笑:“很有道理,难怪我那两个徒弟都觉得你很有意思啊。”
左恒的耳朵尖竖了起来,好像觉得她有意思并且说出口的就只有李先生和神仙少年谢兰芝两个人,可是谢兰芝提起李先生的口气,也不像是同门啊?更何况谢兰芝后面还反悔了,怎么也不像是觉得她有意思的样子。
但是她还有那么一点戒备在,没有直接问出口。
对方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似的,主动开口道:“我的大徒弟是你们的李先生,至于二徒弟,应该都给你们算过命。”
原来古怪老人的二徒弟是那个算命的中年道士。左恒恍然大悟,可是压根不记得算卦的道士说过她有趣的话,只想起来对方说她这辈子都别想有钱的事情。
她摸了摸了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觉得对方说得一点也不准——她现在可有钱了。
老人无声笑了,又把话题扯到了之前的两个人出现分歧的地方:“我说,你们两个人都有道理,都是对的,知道是为什么吗?”
左恒还没有说话,晏横舟已经开口了,“可是师祖,不一样的答案怎么会同时是对的?”他有些不赞成道:“不是相近,而是相远,完全不一样的道理,怎么可能都是对的呢?”
他尝试写文章的时候,也看过一些科举考试的卷宗,无论是立题还是破题,优秀的文章大抵相似,可是左恒的看法和他南辕北辙,怎么可能都是对的呢?
“怎么,不信呀?”自称是李修宜老师的老人这样打了个比方,“小晏遥,做人可和做文章不一样啊,锦绣文章简单,要清清白白顶天立地却是比等天难啊。”
晏横舟单字一个遥,是李修宜收徒的时候起的,说是等成年再正式冠上。这件事情晏横舟还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老者突然喊他的字,让他从原本的八分信变成了十分,一声师祖喊得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叫人挑不出半点错。
老者被他叫得眯了眯眼,一副极为舒心模样,“你和女娃娃两个,就好比是一个吃米饭长大,一个吃馒头长大,不过是突然碰到了一块儿,吃馒头的不懂吃米饭的,吃米饭的更觉得吃馒头的不可理喻。”
老人笑着打比方的同时,手上同时出现了一碗米饭和一个雪白的馒头,上头还冒着热气,“可是米饭和馒头,不都一样是人吃的嘛,只是个人的喜好,又为什么一定要分个对错,好和不好呢?”
“很有道理啊。”晏横舟若有所思。
“是吧。”老者手上的米饭和馒头又变戏法似地消失,他大步迈开,眨眼就到了两个人面前,不容拒绝地把晏横舟揽在怀里——顺便还带上了个左恒,“走走在,带你们喝酒去,剩下的边喝边说。”
第四十三章 在酒楼上
左恒半途好几次挣脱无果,不情不愿被老人拉到了县上的酒楼里面,和晏横舟一左一右被按着坐到了他的身旁。
老人熟稔地唤来了店小二,让他上了整整三坛上好的花雕陈酿却不付钱,而是干看着左恒,“女娃娃不付钱吗?”
晏横舟掏自己钱袋子的动作被老人拦了下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也不知道该朝哪儿放了。
哪有自己的师祖喝酒却要麻烦其它人付钱的道理。
“女娃娃不能这么小气呀。”老人说,目光瞅准了左恒腰间的钱袋子,
可是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给你付钱。小二还站在旁边等着付钱,左恒有些尴尬。
老人道:“虽然你不认识我,可是关于你那位熟人的事情,我徒弟可是出了很大力气的,你帮我付酒钱,不是很应该的嘛。”
左恒只得掏了钱,问道:“你都知道我在想什么了,那我付过酒钱,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她想起身,不知道怎么回事被牢牢粘在了那张坐着的椅子上,老人已经掀开了酒封,开始朝碗里头倒酒了,“不要这么见外啊。”
“你差一点就要也喊我师祖了,那么见外做什么。”他说话慢悠悠,手上动作却不慢,一大碗酒一饮而尽,“这不是和小晏遥相处的挺好,怎么见了我就这么生硬别扭。”
都不用左恒开口,他继续道:“哪有一开始就熟的,你这么急着走,不就是担心我这个不明底细的老头子会害你,以及不想和炼气士扯上关系嘛。”
左恒没话反驳,盯着桌子不吱声。
“你怎么就知道炼气士就是你现在知道这个样子呢?”老人继续道,“才见了几个人就这么戒备,看谁都提防着了,以后怕不是都不要见人了。”
晏横舟欲言又止,觉得自己师祖这样有点太直接了。
“有些事情早点说开好。”老人扫了他一眼,“我不止要说女娃娃,等会你也要一起教训。”
啊?这又关我什么事情?晏横舟看看左恒又看看自己,就算是再怎么在读书上面被称聪明也没弄懂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老人扯过特地坐得远些的左恒,让她挨着自己紧坐,“怎么?不支声是被我说对了?还是想反驳我的话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告诉你,修为越是深厚高广就越是敬畏天地之广生命之重,也越是懂得悲悯;修为越是低就越是只顾着自个儿的事情,只想把自己努力活好;只有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人才最是可恶,一面端着神仙的架子矜持,一面又没办法做到表里如一光风霁月当个好人,甚至连做坏事也不敢太坏,只能不上不下在那儿吊着,看着才叫人讨厌。”
说这段话的工夫,一坛酒已经见底,老者醺醺然已有了几分醉意,大笑着拍了拍左恒的肩,“可是这世上多得是不上不下的人!你一个个提防,一个个小心翼翼对待,唯恐又像被废了长生根那样不明不白糟了殃,能防的过来吗?”
“就算你这样防过来了,你自己又会是成为什么样的人呢?而且,你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了吗?为什么要这样防着别人?”他问左恒,突然停了下来,一碗一碗地饮着碗中的酒,等待着左恒的回答。
左恒被他一连串的问话给问懵了,整个人呆呆坐在那儿如遭雷击。
对啊,她为什么看见个炼气士就要提防呢?
在歧县没有来那些人之前,左恒的日子虽然有些忍让,却不畏缩,谁都知道她不是那么好惹,就算惹了也不敢把事情做到太过。
现在这样有个风吹草动就提醒掉胆的,不就和山里头的兔子没什么两样了吗?
左恒在这儿发愣,旁听完全程的晏横舟却满怀艳羡与敬仰的看着自己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师祖,觉得他虽然不像先生那样是个读书人,但是说话的话却比很多书上都有道理。
而且,他不怎么能说得过的左恒居然被师祖给说得一愣一愣,实在是太厉害了!
“小晏遥也觉得我说话很有道理,对吧?”老者的笑中带着三分醉意,“我当年可是.....”
他的声音渐渐隐了下去,晏横舟还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老人就笑着把他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弄得乱糟糟,“只要你觉得你说得话是对的,不管旁人怎么说,就一定要去争取的,理直气壮是不假,可有的时候,只有气壮,才能让你的道理更直啊。”
“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就不教训你了。”老人觉得自己这个像瑞兽一样温顺柔和徒孙很合自己的心意,又往他头上揉了揉,“现在这样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以后要吃亏的......不过少年人,吃点亏又算什么呢,不吃亏怎么重新站起来走?”
老人的语气很是轻描淡写,“这么说你懂吗?”
晏横舟努力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捋顺些,问道:“是不是有知耻而后勇的意思在里头?”
“很聪明嘛,总能想到书上的道理。”老人这样夸赞,“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不要急着回答,好好想,想好了再回答我。”
晏横舟明白这是要校考自己了,当下正了正身子,把原本放在桌子上的手摆在膝前,严阵以待。他的背脊本就如修竹一样挺得笔直,现在更是像琴案上绷紧的琴弦一样,就算是对礼仪要求严苛的人也挑不出一点儿错误。
“放松些,放松些。”老人拍了拍他的肩,“我又不是那种答错了要拿戒尺教训人的严师,没必要这么拘谨。”
晏横舟还是很拘谨,甚至是更紧张了,老人见状也有些无奈,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好吧,我问你,假如仁与义不可兼得,两全不能其美,你要怎么样呢?”
晏横舟额头开始冒汗,眉头也皱的越来越紧,脑中闪过数种答案又被他飞速否决,沉吟了许久也不敢开口回答,生怕一出口就是不能够令自己,也不能够令老人满意的答案。
老人没有再管心神俱震的左恒,也没有再问陷入深思的晏横舟,自顾自喝起酒来。
三坛花雕酒很快就被他喝了个见底。
老人脸上的酡色也越来越深,他满是醉意地唤来小二又上了三坛烧刀子,不知道从哪儿摸出银两来付了钱,又继续豪饮。
当他快要喝完第一坛烧刀子时,左恒突然扭头看向了他。
“想清楚了?”已经醉眼迷蒙的老人放下空空如也的酒坛,随手掀开一旁另一坛酒的酒封,举起来就朝嘴中倒。
“你是要当风吹草动就吓得躲回窝的兔子,还是想做其它的呢?”
第四十五章 山水卷
老人一口气,先是吐出了云雾朦胧的巍巍山岳,又拈来醇香美酒,化作了点缀其上的江河大泽。
晏横舟两个人置身于墨色山水之间,一时失去言语。
这是酒楼上隐约的杂闹喧嚣俱安静下来,连拿酒的小二也不见所踪。他们依旧是身处酒楼之内,却又好像置身于另一片天地中。
老人打了个酒嗝,手撑在桌子上支着下巴看两个震惊到失言的人,咧嘴笑道:“如何?老夫这一手小把戏可是很好看?”
他说着遥遥朝身边萦绕的墨色遥遥一点,绿色便从他指尖化开,如涟漪般一圈圈扩散,整个山水染上了春的气息。
于是浮现在两个孩子眼前的水墨卷眨眼间变成了青山绿水。
老人觉得还不够,抬手在桌子上轻轻扣了两下,青山绿水中又多了鸟语和花香,多了在迷你山水间显得更加微小的村镇和城池,还多了鼎沸的人声。
“这是山水人间。”他缓缓笑道,并无先前的半点狂态,又指向左恒和晏横舟,“你们猜,歧县在那里?”
左恒还在想老人的用意,晏横舟就试探指向偏向南边的一个小角落,“这儿吗?”他年纪不大,可是歧县能找到的书却都已经读过了,这其中就包括歧县的县志。
县志上说歧县在大隋西南,傍山无名,山后再绵延上几百里,就是名叫小莲花的山脉,名叫小莲花的山脉又是大隋的昆山支脉......这么推演下去,看着眼前除了高矮似乎没有任何不同的山水,小少年反而又有些不确定了。
“还是这儿?”他又把手指往更西边挪了挪。
老人看着一人为难一人谨慎,突然哈哈大笑,“不,这里没有歧县,甚至是大隋......也不过是这么小一个点。”努努嘴,拇指和食指拢到一起,稍微松开了点缝隙。
“看见没,你们的大隋,在整个南域,其实就只有这么一点小。”
“怎么样,有没有很意外?”他正了正神色,“是不是觉得太大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点点头。
“这还只是南面,大什么大,除了西边之外就我们南边最小,外头更大更广阔是好几个南域这么大,你们到时候出去,见到了人家密密麻麻的山水走势图,还不是得吓死?”
说着说着,老人的两眼又是一翻,“所以我先前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你们一个十一岁,一个八岁,不提早见识见识天地何其高阔,看不到自己是多么渺小,以后很容易就给外头的花花世界和自己的那点小成就迷了眼的。”
“所以老人家之前说要有意气,到处去闯荡,就是因为外面太大了吗?”左恒突兀问道,“如果不去,就没有办法看清自己,以为自己知道的就是全部,就不会再进步了,是这样吗?”
老人支着下巴随手拉扯过一方山水,“是这个道理没错,我之所以说这些,除了让你们以后不可自大之外,还想让你们日后遇事不要过分自谦,一昧看轻自己。”
在修为早已通天的老人眼中,眼前的除了两个孩子本身,还有他们身后崎岖的道路。
小晏遥的气运虽然很好,但却应了盛极必衰的道理,本身的资质只能勉强挤进上等,想要达成自己那位心思连他这个老师都有点摸捉不透大徒弟的期望,估计要吃上不少苦头,甚至可能要走过很多条歧路,才能真正算是把学问做到尽头。
而且他这位徒孙身上的气运日后未必会是件好事情。
女娃娃左恒就更不用说了,本来资质就差,现在更是勉强靠着剑鞘才能修行,就算是心性尚可,悟性不错,起点比别人差上太多,想要赶上也难——换做一般修士也没什么,偏偏算是某个让人头疼家伙的继承人,肯定是要在各方压力下成长的。
有压力是好事情,可压力过大,也是会摧垮肩头的。
所以这位算是有恻隐之心的老人想乘着遇到两个人的这个机会,告诉他们一些道理,让他们能够正确审视自己,在将来或许能够少走一些歧路。
这也算是他给两个不省心徒弟的交代。
“要知道,按照那些秃驴的说法,这叫大千世界。”他敲了敲桌子,嘿了一声,“大千世界嘛,无奇不有哇,以后你们没见过的事情只会更多,所以不要觉得自己见识短浅,更不要和旁人去轻易比这比那。”
“要中庸,对吧!”晏横舟一拍手,语气有些欢快,“我懂你的话了,师祖!”
老人挠了挠头,“你非要这么说的话,也能讲通。”
“但是小晏遥啊,你要知道一件事情。”老人顿了顿,随即意味深长道:“道理都是人讲出来的,人都会有错误,而你们儒家那位开教立祖的孔圣,本质上也是个人。”
他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十一岁,也是个小少年了,以后不要光想着书上的道理,圣人的道理,还要琢磨自己的道理,懂吗?”
晏横舟唔了声,话是很简单的话,可对于自幼学习圣人之言依圣人之道处世的小少年来说,老人的这句话一时之间很难去接受。
他似乎就差明晃晃指出圣人是错的,不要去学他了。
某种意义上关系是祖孙两个人的谈话左恒听得有些迷糊,但是不妨碍她在心中把话记下,现在不懂,以后读书认字了总能懂的,所以她很是放心地打量着眼前的山水,甚至是在某座稍微大一点的城池中看见了比蚂蚁还要小上不少的人。
她想起来自己也似乎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心里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女娃娃这样就很好,”老人突然就点了她的名,“现在不明白没关系,记着我说的话,总有一天能懂的。”
晏横舟轻声答应了下来,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老人给他的问题他还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答案,虽然老人没有再提,可他总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这时左恒想要伸手去碰山水里头的那些小人,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老人抓住了手腕。
“你这动一下,可是要死不少人的。”老人神秘笑道,“看着就好,等会我还要用到。”
第四十六章 春风正好
左恒将信将疑缩回手,老人招呼他们坐好后,手一扬,原本环绕在他们身前的立体山水就像画卷一样缓缓铺在了酒楼的老木桌上。
“你们的位置大概是在这里。”他指向画卷的某个角落,和晏横舟原先指向的位置只查了几个指头宽。
晏横舟与左恒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到了那个角落,怎么也感觉不出他指着的地方就是歧县。
老人那一指的范围不但有好几座山。山和山之间还隔了河流和其它的东西,接着,他顺势往上,手指落到了东边。
那儿不像他先前指着的歧县那样山矮水短,而是嵯峨高耸,巨岳入云,山巅甚至有还余有不少雪色。
老人指着那处地方介绍道:“这里就是你们要去的地方,太行山,不过我这里显示出来的只有山岳的样子,门派其实是在山的顶上面的,就是被云遮住你们看不见的那里。”
左恒顺着他的指向,也不知道比划了多少个歧县,直数到眼晕。
这么远的路,走上一两年,真的能走到吗?女童开始怀疑起剑灵说的话来。
“从这里到这里,我和你们一块儿走。”老人指出一小段路程,“可能还要短一些,总之,你会把你们送到那里,然后你们就要靠自己走了。”
“有小晏遥在,你们也不用担心会迷路。遇山过山,逢河渡水,至于路上遇见的什么魑魅魍魉野狐精怪......”老人有些苦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这事情不太好办。
要是自己直接把人送过去,那这段路本身所蕴含的磨砺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可是有些山精鬼怪凶残古怪,自己又没办法一路暗中护着,真出了什么事情后悔也来不及。
总之,要怪还是得怪自己两个不省心,只管收不管教导的徒弟。
“我给你个东西。”老人在身上翻找了许久,手掌上多出了一把小剑,光芒金灿灿的,很是讨人喜欢。
他将小剑递给左恒,让她收好,“女娃娃你是剑修,这把小剑你先拿着,到时候我再教你怎么变大......斩妖除魔会吗?”
左恒老师答道:“不会。”
妖魔鬼怪什么样的啊?没见过。
“斩妖除魔都不会你练个什么剑!”老人使劲拍了拍她的背脊,带着少许愠怒道,“不会,那就在半途学,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把剑扔后头抵挡,自己和小晏遥跑,听见没!”
左恒被他拍地咳嗽几声,慌忙应下,把掌心的小剑收到那个装了进五千两银子的荷包中,感到了些许压力。
这等于是把她自个儿和晏横舟两人的命都交到她手上了。
可是到现在,谢兰芝演示过的那十几个动作,左恒也只堪堪完整做完前三个,身上的那些铁块也是刚开始绑,起的成效并不突出,陡然就让她去拿着剑斩妖除魔威风凛凛的......老实说不太可能。
“那要是跑不掉怎么办?”她小心翼翼问道,生怕老人又突然朝她后背来一下。
“怎么可能跑不过,我让你丢剑是白丢的吗?”老人两眼一翻,“你以为剑上金光闪闪的是什么?那可是读书人说的浩然气。”
一旁带听带观察山水图的晏横舟耳朵立马就竖了起来,眼睛也一直在往左恒那边瞄,方才老人掏出剑的时候他没有注意看,现在左恒收进去,想看看“浩然正气”到底是怎么样的小读书郎心里倒是有些痒痒了起来。
“想看你以后自个儿读书修炼去。”老人这次改拍了晏横舟,他一巴掌拍上了晏横舟的后脑勺道,“说正事呢,别插嘴!”
再次见识到这位师祖喜怒无常的读书郎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不敢有丝毫怨气,只能老老实实把目光收回来,继续观摩这一桌之上的人间山水。
“山精鬼怪大多属阴物,最怕的就是这种光明正大的东西,你到时候打不过,就用剑在身后的地上划一道,再把剑丢在地上,带着小晏遥往人多或者是太阳亮堂的地方跑。”教训完徒孙的老人继续叮嘱。
“那......”没有遇上那种大多怎么办?左恒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一个字,老人的眼刀子就甩了过来。
“那就是你们点背,活该!”老人相当没好气,只是说出口的不吉利话又不能收回去,只好硬生生将话题转了个方向,“你们也走不了多长的路,担心那么多干嘛。”
他点了点桌上的那方山水,落在了他说要与两人分别的前面一截,“这里是大唐的古泉郡,你们到这儿,然后上云船,到太行山那边下船就好。”
秉着勤学好问的原则,晏横舟下意识提问道:“师祖可否告知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捂住了自己的嘴,感到后脑勺又是隐隐作痛,甚至做好了又被猛拍后脑勺的准备,只是他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老人哼了一声,抬眼道:“怎么,我偏要如你的意不成?”
他手上出现了几枚白玉钱币,给了晏横舟两枚,给了左恒四枚,“到时候上了云船,交两枚这个给船夫就行。”
左恒怎么看,都觉得老人给错了,给晏横舟四枚,给她两枚才在理。
毕竟晏横舟是徒孙,她是外人,充其量就是因为剑灵和李先生有什么约定才和晏横舟一道走,能够开口指点她这么多她就已经很知足了,现在这么偏颇,左恒反而感觉凳子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坐立不安。
“他以后又用不到这个。”老人示意左恒放心,“你到太行山是要待在那儿的,小晏遥在太行山下,是有他师父那边的人来接走的。”
晏横舟点了点头,适时开口道:“是的,我到了太行山之后要跟着来接我的学兄去书院念书的,用不到这个。”
左恒只得收下,更是决定路上无论怎么说都要保护好晏横舟。
确定没有什么其它事情要交代的老人干脆挥去了那一方山水,除了某个地方停了停,手掌朝下稍微一压外,一切都很利落。
“择日不如撞日,春风正好,喝完这酒,我就带你们启程。”他痛痛快快道,让许久都没有出现的小二把就端了上来。
酒楼还是那个酒楼,那副山水画卷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此时,遥远阴阳洞天的幽闭暗室之内,灯盏骤灭,朝系着一根头发的纸符上写着什么的美妇人云霞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山水图上的山水鸟兽,甚至是鼎沸人声,可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所以老人让左恒别碰。
要是碰坏了什么,至少是现在,左恒身上还担不起这个样的大因果。
第四十七章 当启程
左恒还有很多事情都没做,所以当老人说立刻就出发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点儿不甘愿。
女童原本打算是过了清明去坟头祭拜过父母后再动身启程的,在中间的这段时间里头正好能够把剑练一练。
现在老人轻轻松松就拍定了动身的日期,她原本的计划也被全盘打乱,心里头一时憋的慌。
如果只是一个晏横舟还好说,毕竟他找上门的时候是说,让左恒走的时候喊上他,显然是不急着时间,决定权完全在左恒自己。
可是既然老人,晏横舟这位神秘古怪的师祖这么决定了,晏横舟肯定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女童一时陷入了为难之中。
本来她就已经承了老人很大的人情,又怎么能得再寸进尺,让他因为自己的私事在歧县逗留月余。
再说了,非亲非故,她又凭什么要求人家。
“老人家带晏横舟先走吧,既然我已经知道怎么走了,会努力赶上来的。”左恒犹豫道,对于自己月余后能否顺利赶上两人不是很确定。
去太行的路这样漫长宽阔,就算赶上了他们的进度,走在一条道上,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们人啊。
左恒把那把金灿灿的小剑从荷包里掏了出来,递还给老人:“老人家在路上教晏横舟怎么用这个吧,万一我没赶上来,他自己独行也有个保障。”
嘴上说是万一,但在她心中觉得已经是八九不离十的事情了。
在挣扎的时候,左恒完全忘了老人似乎会识人心这件事情。当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停留在女童身上的时候,她才忽然把不小心遗忘的这件事情从记忆中扒了出来。
这种被看透了小心思的感觉让左恒有些赧然,不过面上看不大出来。
“怎么,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啊?”老人乐呵呵打趣。
左恒只能硬着头皮否认,“没有嫌弃老人家的意思。”
闻言老人追问道:“那你干嘛不和我们一起走?这不是嫌弃是什么?”
“我还有点事,所以你们得先走。”左恒答得别扭,“不能因为等我耽搁你们的行程。”
“这可不就是嫌我们碍你的事情,所以才让我们赶紧走吗。”老人不依不饶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左恒虽然在歪道理上能和晏横舟争执个不相上下,可碰到个更不讲理满嘴跑偏的老人,也只能被一口气噎在喉咙里,有话说不出来。
半晌,她才缓缓道:“……不是,是我要等清明祭拜完父母再走。”
此话一出,左恒自己没怎么样,晏横舟倒是扭捏了起来,拉拉老人的袖子,欲言又止。
他从小所受的教育告诉他为人子女全孝道是很自然的事情,方才老人的话虽然不乏调侃的意味在里面,这位小读书郎还是觉得这样有些不太好。
“师祖有事情的话,就先走吧。”他轻声道,“李先生让我和左恒一道走,我留下来等她。”
晏横舟这样的体贴让左恒心中一暖,老人却是生了气。
“怎么,我刚刚说的话眨眼你们就忘了?”他冷哼了一声,气呼呼坐在凳子上,左右各赏了左恒和晏横舟的后脑勺一巴掌。
“我有说不让你祭拜父母吗?”他看向左恒。
“还有你,不赞同什么,就你有恻隐之心?再说了,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对于和我不相干的事情,为什么要上那么多心?”他又转向晏横舟。
两个人被他各来一下,一时有些茫然。
左恒是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晏横舟则是没懂他这位师祖好端端为什么又打人。
这时老人又骂咧咧道:“就记得打过你们几下了是吧,之前说的那些漂亮话呢?记到哪儿去了?还说让你们记着记着,你们就是这样记的?”
“你要是真的念着你的父母,什么时候祭拜不可以?非得赶着清明?”
左恒一愣。
老人又朝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怎么就这么死,脑子一点也不活灵,以后吃亏了怎么办?”
左恒鬼使神差顶了一句:“那不就记住了吗?”
老人这回没有给她后脑勺拍一巴掌了,而是直接大力把她拍趴在了桌上,“能耐啊,还顶嘴了!”
晏横舟还没庆幸完,看见自家师祖眼神又转向自己这边,心中叫苦不迭。
他也不等老人拍了,自己认怂主动趴到了桌子上,闷声道:“……我自己反省!”
不论是拍脑袋还是拍后背,老人的手劲是真的大。
“一个两个存心气我。”老人两眼一翻,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不肖后辈。
思绪千回百转已经决定祭拜完爹娘就动身和老人离开的左恒有了犯了难。
她看着老人有些不敢开口。
祭拜的日子还远着,纸钱要上哪儿买?
佯怒闭目的老人悄悄睁开了一只眼,指节朝桌上轻轻扣了下,一堆雪白纸币凭空而出。
“傻愣着干什么,快去”
……
……
左恒在爹娘墓前跪了很久,一直到身前的那摊纸钱烧完才缓缓开口,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朝着泉下二人一五一十交代出来。
“马老大死了,嗯……我干了点不好的事情,偷了别人家东西他才死的,像他这样的恶人死有余辜……以后我不会这么干了。”
她想起老者的话,“我以后不但要堂堂正正,还要当一个大方的人。”
“还有,我现在有很多钱……也不会饿着自己了,等我办完事情回来,我一定会给你们烧很多很多钱……算命先生也是个神仙,他说你们下一辈子会过得好,说不定到时候我很厉害了还能找到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女儿。”
“对了,还有李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让我读书我没去,想要在家里守着,但是我现在却自己要走了,真的很……”
跪在墓前的女童想了半天,蹦出“无常”两个字的形容来。
“李先生的弟子要教我认字,也算是我上学了。”她这样总结,“总之……发生了很多事情,也认识了不少人,我还认识王爷了,你们知道一定很高兴。”
“但是好像和之前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就是把上山采药改成了练剑修行。”
女童絮絮叨叨在低矮坟墓前说了很久,好像要把这段时间内的惊疑和不安通通化作话语倒出来一样。
不过她没有说那些不好的事情,比如被断了长生根,比如差点死了。
她不想让爹娘担心。
最后,女童信誓旦旦道:“我以后要当个大剑仙,回来可光宗耀祖哩!”
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后,起身离开,忍住欲望不回头。
县口有个老人牵着背着书箱的男童,笑眯眯在等她。
第四十九章 狐魅
晏横舟在反省自己是哪儿又惹到了这位暴脾气师祖,他反省了自己先前出口的“不像是高人”,又反省了那句有溜须拍马之嫌的“真性情”,顺带把之前心中对于这位师祖暴脾气的腹诽也反省一遍。
反省来反省去,耷拉着的兔耳朵还是没有变回去。
他一边懊恼自己怎么会这么顶撞长辈一边对现况感到焦急,至少是有在认真反省的。
左恒没有反省,不是说她反省不出结果,而是她认为自己是因为老人的怪脾气被晏横舟牵连到的,自己本身什么也没干,不需要反省。
女童看了看自己变成驴蹄子的手,暗中揣测老人什么时候会气消。
她很聪明地没有开口询问,而是努力把这件事情当作没发生过一样跟上老人的步伐。
直至日落西山,终于想通的晏横舟捂着失而复得的耳朵舒了口气,左恒的手还是驴蹄子的模样。
她按捺住自己想要询问的心思,对晏横舟的改变熟视无睹,仍然老老实实跟在老人后头,到了天黑在山林中露宿的时候才有些忍不住,数次欲言又止。
老人看着她,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忍不住了?”
左恒点点头,不明白为什么晏横舟变回来了自己却迟迟没有变回来。
“你反省了吗?”老人问,语气玩味。
左恒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真的什么也没干后,看向正在起篝火的老人,顺手将怀里捡来的树枝堆到了旁边,准备等夜里火要灭的时候再加。
“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反省?”她问了回去。
老人只是淡淡提示,“不对,你做了,再仔细想。”
左恒又反复回想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是真的什么也没干。
老人拉过一旁眼睛眨眼不眨盯着怎么生火的晏横舟,将他拉到左恒身前,“晏遥你说,你都反省了些什么?”
晏横舟老老实实道:“我先是反省了自己有没有不敬长辈,又反省了自己是否言行不一,还反省了之前师祖说的要我胆子大些......”
老人打断他,“不用说过程,说结果,说你是想到什么才变回来的。”
“啊,我想到了自己胆子小太拘谨的事情。”直言出自己不足的小读书郎面带羞涩,显然觉得这有些难以启齿,“想到了师祖是真的真性情之后我就明白了,他是在责怪我胆子不够大,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看法,没有好好践行他之前的叮嘱。”
“懂了吗?”等到晏横舟说完,老人这样问左恒。
左恒是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
老人见她这个反应,摇了摇头,“你这就灯下黑了?我要是不讲,怕是你一辈子也想不清。”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往旁边挪几步?”
女童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到了老人。
可是她不想被牵连到也错了吗?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知道可能会被波及,她稍微挪远一点不是很正常吗?
左恒想不通。
不仅是左恒想不通,晏横舟也没有想通。
“要是说话的是女娃娃,你会避开吗?”老人问他。
晏横舟想了想,诚实道,“......说不准诶。”
他挠了挠脑袋,又补充一句,“但是我可能没有她想得那样快吧,可能想到避开的时候就已经......”后面的话他就算没说,在场的人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老人给了左恒后脑勺一巴掌,问道:“懂了吗?”
“我都和你说过要大方些了,结果性子怎么还是这么独?”
女童这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儿惹着了这位老神仙,虽然认为他教训的对,可总觉得他这样未免有些太苛刻较真。
“越是细微处,就越是能见得人心。”老人说,“你要是不好好正式自己的这个问题,大道途中迟早会给别人逮着机会踩下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晏横舟适时补充。
老人两眼一翻也给他脑袋瓜子上来了一下,“就你有道理。”
左恒憋了好半天,终于从嘴里面挤出来一句,“我会尽量改的。”
她这种长时间养成的戒备和置身事外的习惯都快成为下意识的反应了,改起来真的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想清其中利害的左恒也只是说尽量——她总不能在做每件事情每个反应前都得想那么几下吧。
“提醒你而已。”老人哼了一声,拿起酒葫芦,“你自己心里面有点数总比没数好。”
“等会你们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要说话,等人走了再问。”老人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有些匆忙道,“被问了也不要说话,特别是小晏遥......”
老人的话还没有说完,林间突兀响起狐狸的叫声。
带着狐狸面具遮住半边脸的人不知从何处走出,身边摇曳着青色的荧火,他的嘴唇是涂黑的,整个露出的下半张脸在青光下妩媚又诡异。
现身时伴有狐鸣的男人笑得也像狐狸,嗓子发出的声音很明显是刻意处理过,飘忽尖锐到不像人声,倒像是狐狸叫。
“这是陶先生的这一派压的注吗?”他这样问,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晏横舟与左恒,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人,“可否让小生近些看看?”
晏横舟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发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左恒也有些不适,皱着眉,按下想要寻找东西阻挡他视线的冲动,端坐在那儿任他打量。
“能不能靠近你自己心里清楚。”对着突然出现的男人,老人并不像对两个孩子那样亲和古怪,而是冷硬异常,“你再敢上前一步,就不要怪我不给天面子了。”
男人桀桀怪笑起来,又换了个粗哑干粝的声音,“借余几个胆子,余也是不敢的,只是这种例行公事,陶君也不好拦吧。”
突然出现的男人身形飘忽而鬼魅,黑袍后拖着几根软绵绵的大尾巴,他支着下巴,嘴角的弧度意味深长也耐人寻味。
“还是说,这不是陶君这一脉的押注呢?不是的话,索性让余带走咯。”
男人说着就要往晏横舟抓去,他藏在袍子里的手指节奇长,指甲黑亮且尖细,半点都不像人。
第五十一章 天意?天弈
老人对他这副嘴脸相当不屑,又好似早有预料,嘲笑道:“这么快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
既然都自诩是“天”了,怎么可能面对冷脸还一直和和气气隐忍不发。
男人现在这个样子要比先前少了几分故作的阴柔,倒让老人高看了几眼。
修行越到后面,人和人之间的实力往往差的不是天沟地堑,而是只那么小小的一步,但一步之遥之间又隔着遥遥山海遥不可及。
论修为来说被大半个山上恭恭敬敬称上一句“道君”的老者要整整高出狐魅化身的男人一整个大境界,实力在身,自然不用刻意提防他那些诡异下流的小手段,可是晏横舟和左恒还在那儿坐着,老人自己倒是不要紧,身后这两个小家伙要是真的有了什么闪失,他可怎么也没地方后悔去。
所以,哪怕老人境界实力都要更胜一筹,有身后两人的牵挂,反而有些束手束脚,只守不攻,半点都没露出那手剑走偏锋恣意汪洋的五雷正法,只是以拳脚卸去男人袭来的力道。
也正是瞅准了老人心有顾忌这一点,男人出手越来越肆无忌惮,招招都不是面向老人,而是被老人护在身后的两个小童。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本来就是个暴躁脾气的老人。
终于憋不住的老人指尖隐有雷光闪现,朝天一指便有数道落雷降下,落地立炸,男人几乎每动一下脚边便会有惊雷炸开,雷中非带有罡烈之气,还有老人特有那股子狂意,这样带有强烈攻击性的警告逼得他一时不敢妄进。
“不就是问个名姓来历好押注,道君何必这般咄咄逼人。”男人又开始好心劝解,“就算你现在拦着,他们日后还是会被人所知,你能护到几时?”
他说的确实都是实话,也有示弱的意味在里头,要是换个人说不定就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偏偏他面对的是坦言过一身本事唯有护短最长,又不是很能看惯这种风气的老人。
老人强硬道:“护到护不住为止。”
怎么也听不懂老人和这个妖怪话中交锋的两人只能干愣着,特别是晏横舟,坐在那儿单纯被护着觉得良心不安,又唯恐乱动给了对方机会,也不知如何是好。
而从打斗伊始便目露犹豫的左恒此刻也有了决断。
她的手探进了腰间的荷包里头,那里有一柄金光闪闪,可以克制魑魅魍魉的小剑。
左恒不确定这个活脱脱就是狐狸化身的男人到底是不是老人说的天性属阴,但是她觉得这或许是那么一个机会。
她捣了捣晏横舟,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微往旁边挪一点,不要挨自己挨的那么近。不明所以的晏横舟刚想开口询问,想起老人的叮嘱后又慌忙捂住了嘴,乖乖给左恒挪出了个位置。
这时老人和男人的谈话再度有了火药气,老人讥讽男人到底是摆脱不了狐狸天性善变犹豫,连做个任务都不利索,一下子就踩到了痛脚上。
男人身后狐尾再度暴涨,狂乱挥舞,小半击向老者,大半则是朝左恒二人掠去。
一旁时刻关注两人动向的左恒瞅准时机,迅速向前小跑两步,朝地上一翻,手中灿金小剑顿时化作三尺利刃,利落砍向老人跨步欲拦的一根毛绒尾巴。
咣当,是金石相撞短兵相接才有的铿锵之声。
对方尾巴上的巨力震得左恒整个手臂都发麻,险些握不住剑。但她还是坚定地抵住并将剑压了下去,终究是砍进了皮肉里,她自己在手臂脱臼的同时虎口也承受不住股大力撕裂出血。
在男人恼怒,巨尾击石土地崩碎的那一瞬,老人已经像拎鸡仔似的飞速提起左恒跳开,又回到篝火处顺势横抱起惊愕的晏横舟,往后退出数丈远。
“滚吧。”老人说,顺势而行干脆果决,“能有东西交差就滚吧。”
男人玩味看一眼左恒,嘻嘻一笑,顿时化作青烟散去,林中阴冷压抑也为之一空,篝火也重新跳动起来。
“你怕是不要命了。”老人的话里虽有呵斥意味,倒没有多少要动怒的意思,放下两人后,他甚至是重重拍了拍左恒的肩头,对她竖起大拇指,笑道,“不过很不错啊!很有胆子!”
“可惜这把小剑是废了。”他话锋一转,又有些惋惜,“我身上难得有件算是正经的玩意。”
老人方才只凭借自己护住二人而不动用的原因很简单——身无长物而已。不是所有的道家炼气士都像多宝阁那样,随手一掏就是百八十件宝贝的。
不过按照晏横舟的天运,老人觉得他这个软绵绵的小徒孙日后说不定能出去气死多宝阁那群用鼻孔看人的家伙。
左恒看向她手上的灿金小剑,发现它已经失去了光泽,方才砍入尾巴的地方更是直接变成了乌黑,分外显眼。
“不能用了吗?”她有些惋惜。
“大概只能变大变小当普通的剑耍了,毕竟是快要通天的大妖怪,这种东西也就最多让人家愣个神。”老人含糊道,“不过也是你莽撞了这一下,不然我们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和这只狐狸精纠缠多久。”
晏横舟颇有感慨,“原来真的是狐狸精啊。”
“师祖,他到底是什么人啊?”他接着问道,觉得男人来得奇怪走得也奇怪,“怎么没头没尾的?”
“想知道?”老人挑眉。
晏横舟点了点头,左恒这时已经从袖子上扯了块布草草包扎好伤口,望向老人的漆黑的眸子也带着点探究意味。
“是天弈啊。”老人叹了口气,说出名字后便不知道该从何讲起了。
能长见识是好事,但两人都还小,在知道越多的同时也会逐渐了解到自己未来可能会有的艰辛。
压力太大容易把人整垮不说,有了负担,那份纯粹的求道之心或许现在还能坚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到后面,越是可能会将一切心障的根源追溯到今天。
彻底把人瞒在鼓里的后果也和这个差不多,确实有些让人头疼。
“天意?是帝王顺天意从事的那个天意吗?”晏横舟反应很快,“那好像是真的很有来头诶。”
老人沉吟一声,“不,是弈棋的弈。”
第五十二章 听老人缓缓道来
“赌坊你们总知道吧。”老人斟酌道,“天弈有点像赌局庄家的意思,不过要比当庄家复杂的多,自己也不下注,主要是在各式各样的下注人之间散布和打探消息,让他们彼此了解,从而让赌局变得更为复杂。”
晏横舟不解,“棋局为之弈,师祖这样说,叫天赌这个名字不是更妥当吗?”
老人拍他后脑勺拍了个空,“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学学女娃娃,好好听不成?”
说完话往旁边挪了挪的小读书郎也松了口气,还没庆幸呢,老人结结实实又给他来了一下,“问这问那,我和你说赌棋你听过?”
赌棋没听过,只知道君子对弈落棋无悔的小读书郎老实摇摇头,顺势问道:“什么是赌棋?”
“有君子下棋,也有赌鬼下注。”老人缓缓说道。
“赌棋就是屋子里头两个人在下棋,通过传递,在外面的同时把棋路张罗出来,公之于众。一开始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事实猜测棋局的走向,到后来,就成了里头落子,外头压注。”
老人有些口渴,掏出葫芦喝了口酒,继续道:“但这样的赌棋只盛行在凡人之间,最多赌些金银财物,歧县这样的小地方虽然见不到,那些大都城却盛行得很。炼气士就不一样了啊。”
他说到此处便停了下来,两个小童被他的语气感染,也不自觉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一时周围静到只剩下树枝炸裂的噼啪声。
被勾起好气的晏横舟心里和猫挠痒痒似的,老人却不肯开口说下去了。
左恒也好奇炼气士赌的是什么,她觉得可能是庚金那样的宝贝,但老人不说,这个猜想也就无从印证,也和晏横舟似地眼巴巴盼着。
老人不是不说,而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在不牵扯太深的情况下继续把话讲下去。
太浅则惑,太多则执,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
“炼气士之间……不是什么都能叫博弈的。”谈起这个话题,便是老人也不免神色凝重,“牵涉到一般的个人或者门派利益只能叫做赌局,赌局有大有小,上至圣人下达普通修士,都能主动参与。”
“可是博弈不一样。”
老人喟叹一声,“博弈可厉害了,关系到一教未来兴盛,一域千年独尊之道统,无论身份如何,都是棋盘上的落子,一举一动皆为局势所制,不能自主。”
这话一说出口,老人便停不下来了了。
“你们两个也好,方才的那只狐狸也罢,甚至是我,小晏遥的先生,还有那些去歧县的人,都是棋盘上的落子。唯一区别不同的就是,我和他们在身为棋子的同时,也是下棋人。”
左恒觉得老人所指“他们”的必是李修宜李先生和不知名道士无疑。
“就像是局中局一样,我们安排人手,让事情的发展有利于自己势力的传承和发展,但同时,我们的行也是受着其它制约,按照一定的规则行事,也是和某个存在希望的那样按照一定的轨迹在前行。所以说呐,你我俱是棋子,不过是所在的局不同而已。”
“天弈呢,就是在这样的博弈中扮演那些催人压注角色的一群人。”
“可是师祖你那么厉害,都已经是下棋的人了,为什么还是在局里?下棋人不是一般都在局外观势吗?”晏横舟疑惑。
老人只笑笑不说话。
他没有说的是提出疑问的晏横舟自己,甚至是一旁看起来毫无关系的左恒,都是未来百年甚至是千年天下这座棋盘上被倾注心血的落子。
他们若是一路高歌扶摇,有望大道,那么把注压在他们身上的无论个人还是势力,都会得到巨大的好处,有荣俱荣,反之,也是损则俱损。
他更没有说,迫使他身在局里的不是什么人,而是真正的天,真正的道。
如果把一切明明白白全都摊开来,这两个都很聪慧的孩子固然能够迅速成长为大人,但这种类似拔苗助长的方式是老人怎么也不愿意见到的。
——少年人,就应该有少年人的意气,像个少年人的样子才好,这才是道法自然。
所以他只是笑着打趣晏横舟,“一山还有一山高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还说自己用心念书,也不羞脸。”
“那我也没见过更厉害的人啊。”晏横舟争辩,“不知者无罪。”
轻轻松松就变出山水风光,用雷电逼退狐妖,不是厉害是什么?
老人对他这话还挺受用,满意地摩挲两下下巴,眯起眼睛道:“至少在南域这片地方,比我厉害的人是不多咯,开教立祖的圣人算几个,天生大造化的算几个,其它什么神仙老祖圣人,谁也不敢轻易在我面前放肆的。”
圣人还有这么多啊?晏横舟傻眼了,算上勉强能算上的朱先生,扳着手指头也只数出了五个。
老人撇撇嘴,“圣人多着哩,可值钱的不是圣人,是能够称祖,开一脉之先的本事啊。就拿你们儒家和我们道家来说,修为到达我们所说圣人境界的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就比如我也能算一个。”
“那师祖可厉害了!”晏横舟眼睛发亮,“和孔圣人比呢!”
“认认真真拿我和那位比,你怕是要折煞我。”
老人苦笑,他嘴上一口一个“你们儒家圣人”,不过是门户兼之大徒弟弃道学儒的小小怨气,也就真的只是喊喊而已。
“被供奉在庙里头的才是真正的圣人,像师祖这种的,虽然也是圣人,但只是圣人这个境界而已,本事更是差庙里头的那些远了,能和你们孔圣人相提并论的是我们道家的三清祖师,我给人提鞋都不够格啊。”
莫名觉得戳到老人伤心事的晏横舟憋红了脸,“师祖已经很厉害了。”
怕老人不信似的,他又飞速补上一句,“真的!”
老人心想活了这么多年,还要靠你一个小毛孩来安慰我不是白活,但还是有说不出的欣慰——瞧,我徒孙还是懂事啊。
就是不知道被二徒弟带着修行的那个小的怎么样,也不知道是避着谁,这么久了,他到现在还没见过人长什么样。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王泽?
第五十三章 香火
且不论老人想到什么,一旁细听的左恒却是有些糊涂了,歧县以前也有座小庙,在山脚下,供奉着后山的神仙。他爹以前每次上山采药之前都要去拜上一拜,有时候则是匆忙进山由她阿娘代劳,她自然也去过。
后来那座仅仅有人高的残破小庙在山洪里毁了,也没人想起来去修,她也就渐渐忘了这座庙的存在,如今又听老人提起,被供奉在庙宇里是件相当了不得的事情,茫然得很。
被供在庙里头的都是那么厉害,那天底下得有多少厉害的人物啊。
眼前这位挥手就能招来惊雷一下把地面砸出多大个窟窿的老人居然还不算什么,那真正厉害的人,又该有多大的本事呢?
直到老人狠狠朝她后脑勺敲了一巴掌,瞪眼道:“瞎想什么呢瞎想,庙和庙能一样吗?”
“你们歧县这种小破地方,就算那个小破庙还在也成不了气候,多少年都不一定能凝聚出个香火小神的影子来。”他自顾自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真有那么容易三教也不用一直争到今天了。”
晏横舟读书多,书上也有不少内容是讲宗庙祭祀一类,自然也不像左恒那样纠结,与左恒不同,他关注的内容是在“香火”上。
“香火小神是什么?和师祖你们不一样吗?”
对这位求知欲称得上十分旺盛的未来读书郎来说,香火小神是个新鲜的名词,提出这个词的又是自家师祖,更是不用担心贸然的问题,索性就大大方方问了出来。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问了,轻车熟路呀。
左恒见晏横舟主动问出口,也就默默咽下未出口的疑惑,竖起耳朵听老人接下来会如何解释。
“这可就牵涉的比较广泛咯。”老人刚好也不想在继续下去方才的话题,左恒和晏横舟相继接过话茬他自然乐意。
“要是真的讲起来,还要从为什么会有炼气士,有妖魔......”老人和讲故事似的开口,一下子就吸引了两人全部的心神,偏偏卖关子不肯继续往下说。
老人微微一笑,耍了个坏心眼,“故事太长,我还是不说了,渴了你们也没钱给我买酒喝,不划算不划算。”
“香火小神呢就是指受多了人们的供奉,在被供奉的那个物品上受愿力影响生出来的意识,有点类似动物开了灵智变成妖怪,但比起能够自觉修炼的山精妖怪要差远了。”
老人语气中颇有看不起的意思,“实际上这些香火小神,甚至是更大一些,像什么河神山神,还有地方供奉着的城隍爷和不知名的菩萨这种,虽然都是神,但其实只是被束缚住的可怜鬼而已,神仙神仙,神哪有仙逍遥自在。”
从来神仙两个字都是一起叫的,可听老人的意思,神和仙似乎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时老人又道:“我这么一说又给说麻烦起来了,算了算了,反正你们总会知道的。”
他又不打算再讲下去了。
听得正入神的晏横舟脸上的失望之色还没有来得及露出,有些怕麻烦的老人摆了摆手,“香火小神呢,因为香火和供奉诞生,也被香火和供奉限制,一旦失去了人们的供奉,就会变得越来越弱小,到最后甚至会消失,等到人们又把这事情想起来,又立起神像,再过很多年之后,香火里还是可能会出现一个小神,但早就不是之前那个了,就是这样一个东西。”
晏横舟心肠本来就软,坚信遇事要有恻隐之心,而这样的事情老人语气偏偏平淡到好似不值一提,这样的反差使他不自觉面露哀戚,声音也有些低落,“生和死都不是自己的,那不是很可怜吗?就没有什么办法?”
“不然他们保佑人做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人觉得他们有灵,让人继续供奉他们吗?”老人有些讶异,“这就是一个交换,凡人的供奉和香火让他们能够生存修炼,他们则用自己的法力给人们祛点小病小灾当回报,再清楚再公平不过了。”
“而且你不要就觉得被限制着可怜。”他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告诫晏横舟道,“人有善恶之别,炼气士有好坏之分,这些所谓的神更是有正邪之论,正神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依靠香火行善,与人的供奉更像是交易,恶神就不咯。”
“为了那点香火,恶神可是什么都干的出来的,仗着自己的那点法力在他被供奉的那块地方胡作非为,人们若是不按时烧香供奉,轻则病祸重惩戒重则家破人亡,就这样,你还要同情吗?”
晏横舟有些犹疑,“人性本善,总不能一开始就是恶神吧......如果是事出有因,能够改过向善,那我还是要同情他的吧。”
“可恨者必有可怜之处吗?说不定你以后遇到未必是这样想。”老者没有继续和他纠结这个问题,毕竟晏横舟的路是他自己的,判断也是他自己的。
长辈的存在最多是为了引导,要是过多干涉,干脆连后辈的修炼自己上得了,还要后辈自己努力干什么。
晏横舟这次回答很快,“那就等遇到再说!”是善是恶又不是光说出来的,以后要是遇到了这样的邪神,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有个公正的判断。
老人这次没有再拍他的脑袋,而是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行啊,那就看你的了。”
这边气氛融洽,从方才起就默不作声的左恒额头却有汗珠不断滴下,她下唇咬得死死的,体内气血翻涌,相当痛苦。
女童脸上表情不断变换,气血不稳加上心绪如麻令她腹中如同火烧,差点闷哼出声。
假如歧县的那个小庙里面那个时候是有老人说的香火小神的,她家又那么勤奋地供奉,那么她爹当初进山采药,会死在那场突来的瓢泼大雨引发的山洪里头吗?
如果当初她爹没有死在山洪里头,她的阿娘会死吗?那她会不会也不像现在这样,而是和家里头的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左恒不知道。
而注意一直放在晏横舟身上的老人明锐觉察出不对,一声大喝,当机立断按向女童眉心。
“心清!”
第五十四章 一波未平
随着老道人一声大喝,左恒眼前一黑,随即感到一股泉水似的冰凉自眉心缓缓渗入,人也从那种焦灼浑噩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倒吸一口气,浑身脱力仰倒在地上。
老人随着蹲下身来按住她的手腕,神情凝重。
那只狐狸欲探明两个小童底细的期间自己也一直在严守,也小心翼翼提防着对方的阴招,只是没想到谨慎如此,还是让对方钻了空子,下了个小小的绊。
只是老人想不通到底这个小手段是他什么时候耍的。
问话的时候不可能。
那只狐狸之所以能有问话的机会不过是老人有意试探两人心性,是否会被妖类阴物的惑神术所迷惑,就算对方段位高两人不足以抵抗,老人也有办法在他们出口之前让他们清醒,以免被套了话。
可如果不是在问话的期间趁机使的小手段,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老人想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是在左恒挥剑砍向狐狸尾巴的过程或者是砍到他的那一瞬间,这样一来,男人消失之前的那个诡谲笑容和看过来的玩味眼神也就能够解释的通了。
如果不是今日所谈突然搅动了女童的心事,这个隐患还不知道要埋到什么时候呢。修炼是搭建万丈高楼,越是到后面,一不小心从楼上失足都有可能,更何况是在建楼的伊始就垒了快随时可能崩碎的石头。
从楼上跌落下来,犹有可能抓住救命绳索,自半途重新爬上去,根基不稳,整幢高楼崩碎,什么都压在一堆碎石下面了,光有大毅力还不成,非得气运毅力兼具才有机会翻身不可。
这个绊子下得叫人看不出一点端倪,如果不是突然爆发,更是无法检测出来。
只能说到底是狐狸,还是谨慎狡猾啊。
老人叹了一口气,刚好牵扯到女娃娃的心结所在,约莫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左恒轻哼一声,四肢像是灌了铅一样,抬了抬手指还是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别动。”老人叮嘱,“你此刻力竭,内息紊乱,如果妄动,之前练出来的那点气就全散了,功亏一篑。”
左恒闻言不敢妄动,只躺在地上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脑子里还是有些乱糟糟的,不清楚为什么好好的变成这样,分明上一秒她还在想山神的事情......
接下来就......左恒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想了什么才会突然觉得痛苦无比,心如火焚。
老人招招手,示意面露焦灼的晏横舟到他旁边来,“放心,女娃娃没事的。”
他搭上晏横舟的手腕,凝神细观他体内状况,唯恐来自天弈这个黑心地方的狐狸一下黑手就是同时下了两个,同时他也没有放松对左恒的注意,问女童道:“在这之前,你想了些什么?”
女童不自觉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在想爹娘和香火小神的事情,然后就不知道了。”
老人一愣,随即了然道:“原来如此,那这也不算全然的坏事。”说着他松开了搭在晏横舟腕上的手,双掌一压,按向左恒的丹田处。
“那鬼狐狸八成是在你接触到他的时候顺手种了个小小的业,业障最是能困人,你心中本就有执念不散,牵扯执念,爆发也是正常。”老人悠悠道,“如果上前的是小晏遥就不一样了,小晏遥没什么执念的,胆子是不大,可凡事都能看开,这样的小手段等同是虚设。”
晏横舟松了口气,继续发呆想老人刚才说的圣人和香火的事情。
“我刚刚不应该上前的。”左恒突然认真道,“就算你在也是太冒险了。”
她方才之所以上前,一是因为想,二是因为有实力莫测老人在,就算不成功也不会死。
但是老人只觉得她果然是古怪的犟脾气,再怎么说还是轻易改不过来,非得以后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不可。
他按在女童小腹上的手有一瞬的抽离,神色也扭曲了一下。
这位来自风雷崖的老道君顾及她内息紊乱情况不佳,硬是按下了想要朝女童脑袋上拍巴掌的欲望,继续为她调理内息。
“不过也不是全然坏处,此后你知道了自己心结所在,注意防范,遇到类似的事情也不会像今日这样全无抵抗,来日证道之时也好开解。”
道心有破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认道心圆满。
左恒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叮嘱完后,老者随即就骂道:“还有,做了就不要后悔,要么就谋定而后动要么就什么也不要想凭借心意上,修炼这条路上最怕的就是犹犹豫豫,你刚才上前不就很好,剑修就应该像剑一样。”
老人可以顿了顿,“出了的剑哪里还有再有收回去的道理!”
“屏气!”老人道,女童下意识按照他的话去做,感到四肢酸麻顿消,有之前所感受过的那股子气从丹田处涌出,如同是新芽突破冻土,带着勃勃生机在脉穴之中游走。
“祸兮福之所倚呀。”做完一切后老人收回手,捋起胡子,“之前你练的那套东西也差不多到了瓶颈了,刚好野狐狸来了这么一下,让你气机在体内乱窜的同时也扩开不少经脉,我再搭上把手,理所当然呀。”
“女娃娃,你以后就能被叫做炼气士了。”他笑眯眯道,在左恒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的时候直接拍上了她的后脑勺,力道比之前还要大上几分,总算是把之前心里头那口气给抒了出去。
神游的晏横舟蓦然抬头,“那你以后就厉害了啊,左恒!”
他眼中是全然的欣喜和高兴,仿佛成为炼气士的是他一样。
“你当了炼气士,是不是以后就有空跟我念书认字了!”
左恒摇头,“不行,我得更加努力修炼。”
晏横舟吃了一鼻子灰,还没苦口婆心劝上两句,老人的巴掌已经拍了上来。
老人这次没有拍小读书郎的脑袋,而是拍向了他的肩头,训道:“你呢,你就没点想法?李修宜就没有教你修炼?”
他这话教训的真心实意,修炼和学问一样,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晏横舟的起点本身又不是那么高,如果不发奋敢上,修为太低,以后落在同代后面倒没什么,遇上心狠手辣的,怕是会有性命之危。
晏横舟如果能有左恒一般的修炼勤奋,老人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可是先生让我做我想做的。”谈到自家先生的读书郎笑容腼腆,一点高远志向也没有,“我觉得读书就好,其它顺水行舟就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老人气到摔了腰间的酒葫芦。
第五十五章 一波又起
哪怕是老人再怎么想要拉着晏横舟谆谆教诲他修炼的重要性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晏横舟毕竟是纯粹的文弱书生,白天赶了这么多路后晚上又算是受到了惊吓,之所以强撑着倦意还是因为不放心,眼见无事,火堆又把人烤的暖洋洋,眼皮子很快就重了下去,和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
左恒则是迈入了修炼的门槛,精神状况好得很,甚至言出必行,当下就跑到旁边一板一眼地练起了谢兰芝传授的剑招,连觉都顾不上不睡。
只留下老者一个人坐在篝火旁,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又看,寂寞地小口抿着酒。
喝酒的老人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甚至埋怨起了自己那个只管收不管教的大徒弟。
而被他埋怨的大徒弟,正穿着一身风流青衫,身后牵驴,手上捧书,低头走在大隋最繁华的洛邑城中。
洛邑是天子脚下,辉煌气派自是不必说,就连规矩也要比别处奇怪一些,就比如一个月只能开一次夜市,明明能够横贯东西两街偏偏中间的那条大道上给做生意,暖黄的灯光中,这条本应该横贯东西的绸带就好像被硬生生从中间切掉一快,偏偏又整齐得很,让人挑不出错。
而青衫的前任教书先生李修宜,就走在由东向西的这条路上。
夜市还远远不是歇的时候,街上的吆喝叫卖与行人嬉闹谈论之声络绎不绝,更有垂髫孩童在街上四处奔跑,热闹得很。
年青的读书人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书,没有抬头看路。
他牵着驴,从人群之中走来,可是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甚至是那些满大街乱走的孩子也下意识避开了他的一小块地方。
他从人群之中来,亦是要到人群之中去,可他只是观赏这些热闹的过客。
年青人面带微笑走过了这一场热闹,听见了小贩的吆喝声,听见了男女甜蜜的情话,听见了父母的训斥,也听见了孩童的嬉笑。
更远一些,听到的则是仁君治世和百姓无忧。
于是年青的读书人笑意更甚,面有春风,就这么走到了东街的尽头,静静站在灯火阑珊处看了西边的繁华很久。
这期间陆陆续续有人从东街溜达到西街,也有肩挑小玩意的贩子在两街之间往来。而他只是静默站在那里,又回头看了一眼东方。
“也是时候了。”读书人这样说着,牵着驴走上了朝北而上直通内城的那条宽阔官道,官道上不时有整齐的兵卫列队巡视。
这些守在皇城的兵卫日夜巡逻的意义正是保卫当今圣上的安全,更是经过特地训练,每个都骁勇过人,忠心耿耿。
可读书人牵着头驴子,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夜里走在朝内城的道上,他们也忽视了读书人的存在,没有上前询问他的打扮与来意,更没有拦着他,阻止他再朝前迈进。
青衫读书人走到气派的朱漆大门前,大门自动打开,仿佛是在表示欢迎。
内城的门有三个,大臣上下朝从两旁走,只有皇帝才走中间。
而主动为读书人而开的那扇门,最中间。
他牵着驴走了进去,一路目不斜视走向了用来上朝,在黑暗中仍然金光闪闪的辉煌大殿。
殿内有烛火长明,大隋的君主朝服未脱,正焦急地在殿内踱着步,与左恒算不上面生的大隋王爷楚争也在。和名为隋恬斗的帝王不同,他显得十分淡定,甚至还有闲心朝白玉杯里倒着琥珀色的酒。
殿内不止是他们二人,还有官员打扮的儒士,腰佩双剑的斯文中年人和捧着一块糖糕埋头慢啃的孩童。
“这不是来了。”楚争道,将手中的那壶酒收了起来。
随着他刚落的话音,青衫书生和他身后的那头驴上了殿。他微笑着朝这位大隋王爷点了点头,道:“楚兄好久不见。”
接着他看向了面露焦灼的大隋皇帝,“我既然来了,就说明立场不变,圣上大可不必担心。”
“那剑的事情呢?”随恬斗问道,“先生此前不是说过那把剑会归我大隋吗?”
“剑是利器,更是杀气,用它来镇一国气运可不行。”李修宜微笑道,“先前的树种已交到王爷手上,找几位农家的修士催生后植于皇城中央便可,虽不能保证生生不息,数百年的欣欣向荣还是可以的。”
“原来那个女娃娃真的是你的人。”大隋王爷了然道,“我就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原来你早就算计好了。”
“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年青读书人并没有否认,而是转道:“大隋早有兴兵的想法,有些事情也确实不能用怀柔的手段,但可否请在坐诸位等到那把剑出来之后再考虑征战的问题。”
“难道先生不想看到我儒家的文庙立在大隋的每一个郡县了吗?”官员打扮的儒士急急问道。
李修宜反问他:“何出此言?”
第一次和这位传说中的人物答话,官员还有些紧张,“周围几个国家只有大隋一直尊儒,现我大隋国力强盛,而刚好其它几国国力空虚,联盟也被我大隋的王先生巧妙化解。”
他说着看向身佩双剑的斯文中年人,恭敬介绍道:“先生,这位是我大隋最顶尖的谋士王羽先生。”
李修宜朝他拱手道:“原来是纵横一脉,久仰。”
斯文中年人拱手回礼,“李先生,是我久仰你才对。”
“客套话就不必了吧。”李修宜道,“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能有先生这样的人佐力是大隋之幸,能与先生在同一盘棋上,也是我之幸啊。”
不等唇下一抹山羊胡的斯文中年开口客套回去,他又开口道:“我之所以建议大隋不要过早兴兵,是因为在剑出世之前,以及出世后的一段时间之内,山下山上,都会有一番变动。”
“接下来会是一个风云盛世,也会是一个乱世,与其过早显露锋芒争做出头之鸟,不如浑水摸鱼养精蓄锐,当笑到最后的猎鸟人。”
“那剑?”随恬斗仍是有些不放心,“落到旁人手上也没关系吗?”
这位来自天底下最大文脉的读书人莞尔一笑,声线清朗:“剑啊,在我将来的小师侄手上。”
第五十六章 入梦
哪怕尊贵的大隋君王再三盘问,读书人还是没有说出的那位小师侄是谁,只以天机搪塞了过去。
“天机不可泄露呀。”他这样说着,俯身朝手上捧着糕点的小皇子眨了眨眼睛,“小殿下怎么看?”
塞了一嘴糕点的小皇子一愣,嘴中含糊道:“啊?这是你们的事情,我有什么看法不看法的。”
他会在这里,纯粹是因为被随恬斗叫来日常训斥后随恬斗忘了让他走。
随恬斗面露尴尬之色,开口打哈哈道:“稚童之言,稚童之言,李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李修宜却是笑了,“哪儿的话,小殿下本分知礼,将来会是个仁君啊。”
被训斥惯了的孩童乍闻夸赞,睁大一双眼看向面带春风的青衫先生,好感顿生。
他不知道这个让自己印象中最最权威的父亲以礼相待,让一屋子人等了不少时间的年青人是谁,更是不清楚年青先生说出的话代表什么,只觉得这个人让人打心眼里亲近,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小皇子决定将来自己登基,一定要让这样的先生当顶大的官才好。
他心里想着有的没的,随恬斗却是呵斥道:“怎么学的规矩,还不谢谢李先生!”随即又苦笑,“先生谬赞了,我不求仁君,只希望他能不要败掉我大隋基业才好。”
大隋皇帝女儿生了不少,儿子却只有正宫所出的这一个。
小皇子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囫囵吞掉手上的糕点,又胡乱在袖子上擦掉沾上的粉,这才有模有样地学着大人朝年青先生行了一礼,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随恬斗恨不得自己代替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上阵,一旁几人,包括平日里最是严肃的儒士官员在内,却是会心笑了,其中又以楚争笑意最为明显,甚至笑出了声。
不能朝左膀右臂肱骨之臣发脾气的随恬斗只能狠狠瞪向自己的儿子,眼神催促他快说些好话收场。
不明不白又遭了父亲不喜的小皇子更慌了,牙一咬眼一闭,索性痛快道:“先生是好人,我,我以后会让你当顶大的官的!”
一室笑声,大隋除了打仗以外不管任何事的王爷和兵痞似地吹哨鼓起了掌,李修宜更是乐不可支,只有向来给人威严果决印象的随恬斗恨不得找个缝隙钻到地里去,免得见到这个逆子在这儿丢人。
让李修宜当官?小兔崽子,你爹我都没这样的能耐,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随恬斗一肚子火窝在肚子里发不出,只能憋着,打算等人走后再将人好好教训一顿。
“当官可不成。”读书人摇摇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不过......”
孩童的眼睛在一瞬的失落后又重新亮了起来。
“我有个徒弟,如果他以后想的话,或许能给你效上几年的力。”读书人如是说道,想起了自己乖巧老实的小徒弟。
随恬斗实在看不下去了,相当粗暴地将孩童拉到身后,朝年青人拱了拱手,“我代犬子先谢过李先生了,犬子年幼,失礼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在自己随恬斗看不见的身后,小皇子朝他的父亲吐了吐舌头,有些不满。
在场的除皇帝外都是有修为的人,自然将他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对于将来天子的心性也多了几分考量。至少目前来看,小皇子还是不错的。
当然,他们的这些心思父子二人不知道。
李修宜勾了勾手,那头停在殿外的驴走了进来,乖乖任他牵住缰绳。年青人拍拍自己这位伙伴的头,转身道:“颜先生还有交代,就不多叨扰了。”
“希望大隋在此期间能韬光养晦,不要因一时之利而失去先机。”
读书人交代完最后一句话后,青衫在夜色之中渐渐隐去,驴蹄声也变得声不可闻。
他从东边来,离开的方向却是西边。
走在繁华灯火中的读书人面带微笑,突然对接下来的旅程有些期待。
西边有什么呢?有狂沙万里,行者拄杖,一步生一莲,落下慈悲满地,万千佛果。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得给自己的小徒弟托个梦。
按照自己那位老师说一不做二的脾气,他们应该已经离开歧县,遇上某些不速之客了。既然已经入了局,那以后每走一步,就要更小心谨慎才行。
普通的下棋,走错一步是吃子;和老天爷、和天下大势下棋,走错一步,可是要死上不少人的。耗损与牺牲无法避免,但读书人哪怕在怎么学圣贤大道,学仁学义,还是有那么一份私心在。
对于将来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提前知晓,有所防备。
青衫占尽了半数风流的读书人身前有长卷散开,在长卷上轻轻一点,从袖中掏出一方朱红小印盖了下去。
然后,晏横舟便在梦里遇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李先生。
李先生身旁是苍翠老松,坐在一块巨石上,笑着朝他招手。
读书人和古松相映成画。
晏横舟下意识就想撒开腿跑到自己的先生旁边去,迈了两步才觉不妥,站在原地理好被步子扯得有些乱的衣衫,小步快速走了过去。
“见过先生。”小读书郎声音中是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喜悦,也想起来被他忘在脑后的一件事,“上次我在县口见着了神龙,捡到半截木头,我觉得你会喜欢就带回去了,你什么时候上我家去取呀?”
李修宜示意他坐下,手朝空中一探,小读书郎看着无比眼熟的半截枯木就被他轻松举在了手上。而后他眨眼,对自己的小徒弟笑道:“取来了,等我做一盏琴再把它送给你。”
晏横舟小声道:“可是这是我送给先生的啊。”
“所以我给你一盏琴当回礼啊。”李修宜抚上他的头,手中又出现一副拿红线系好的画卷,“拿好,以后书一类的,摊开放进去就好,这样不累。”
晏横舟小心翼翼接过画卷,横竖不知道往哪儿放。
李修宜让他起身,又把那幅空白画卷拿了回来,半斜,像是系剑一样系在了他的身后,打量道:“这样好看。”
晏横舟耳根子泛红,和吃了蜜糖似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现在,我要和你说一些事......”年青的先生认真道,看见晏横舟这个样子又有些忍俊不禁,“怎么还是这样怕羞,老人家没教训你?”
“教训是教训了......”晏横舟挠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很难改啊。”
第五十九章 认路
过了约莫小半柱香的工夫,让人动弹不得的束缚才解开。
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左恒和晏横舟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跟着老人后头走,也不知道老人带他们走的是哪条路,反正没有涂县经过,也没有途经其它两人听闻过的地名。
老人一开始就带着他们扎进林子,远离了宽敞的官道,弯弯绕绕地走着,都一两天了,眼看就要走出林子,老人却因故提前离开了。
老人离开之后,两个没有任何出门经验的人一时有些茫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你知道我们在哪吗?”左恒问道,扫视了一下四周。
此刻枝与叶的缝隙中已经有暖黄的晨光轻而斜密地透了进来,地上蒙蒙的雾气也散了大半,怎么看都很适合赶路。
晏横舟老实摇头,道:“不知,但是我觉得继续朝前走就对了。”
经历过几次晏横舟准到几乎诡异可怕的直觉之后,左恒自然对他的判断没有太多怀疑,但她发愁的不是方向,而是其它问题。
她刚刚留意到有不少蚂蚁自己树根处成群结队往树上爬,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的,忽略它们过小的体积的话,足够称作壮观场面。
蚂蚁一般不会轻易挪窝,一挪窝的话,就说明天要有雨了。
或许是下午,或许是晚上,也可能是明后天,一定会下一场雨。
下雨不是打紧的事情。
但要是下雨的时候,他们还在野外,甚至是还在林子里,问题就大了。
左恒自觉体质还好,穷人家孩子粗糙惯了,也不是头一次淋雨,可她怎么瞧晏横舟都和大户人家细皮嫩肉的小姐一样,要是淋雨生了病,荒山野外的,她要上哪儿给他采摘草药去。
“朝前面走会有人住的地方吗?”她又问,“我看天可能会有雨,我们得快点赶路,最好找个能躲雨的地方。”
晏横舟抬头看了看天,虽然层层枝叶隔着看不清具体,但也隐隐看见了朝晖和霞色,怎么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他想了想,摇头道:“说不准……我只知道要朝前走,至于有没有人住的地方,心里没底。”
晏横舟说没底,那就是真的没底了,趋利避害的直觉虽然有用,但也不可能做到事无遗漏,铁口直断——真要是这么逆天,李修宜这样儒家千年来最杰出的一位代表都不够格教他的,非得是圣人出面不可。
左恒叹了口气,“那你晓得怎么认與图不?”
古怪剑灵给的與图被女童连同之前大隋王爷给的药丸和一些衣物一同装进了系在腰间的小小荷包里。
她之所以没有拿出来,一是没有相到会走得这么匆忙,且有老人带路,二是因为剑灵给的所谓與图上除了不少标了不认识字的山头和曲曲折折像是道路的东西之外,什么也没有,甚至这份與图上还有不少地方是突然空白的。
她不知道这份與图是剑灵临时所绘,千年过去,人世间说不上是沧海桑田也少不了一番变化,本来就算不上多准确,更何况剑灵常年离地九万里,看惯流云飞雪和高空的寂寞风光,那管得着看起来特别渺小的人间山河呢?
能把图绘制到这个地步,是早已安然阖目男人的极限了。
晏横舟结果左恒手中的與图,经过老人这段时间的教训,他比先前大方了不少,至少和左恒有肢体接触的时候没有那么忸怩了。
他仔细端详那份與图,越看眉头越是紧促。
“这……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陈旧纸张上的字古怪繁复,闻所未闻,让自诩识尽生僻字的小少年郎有些沮丧,“这些字都未曾在书上见过的,我也看不明白。”
“没事,你再看一看。”左恒想起之前晏横舟在老人凭空变出的水秀山青之中指出歧县位置的事情,虽然不大准确,但实际上差的也不算太多。
“你觉得我们在这张图上的哪儿?”这才是左恒的目的。
晏横舟把手上枯黄的纸卷来来去去看了好几遍,最终手指落在了不确定的一点上,“……这?”
左恒瞄了一眼。
晏横舟指着的地方离某个山头不是很远,山头旁边有类似道路的东西,图上重点太行山特地被古怪剑灵以红色圈出,显眼得很。左恒手指在地图上来来回回绕了两圈,觉得这条路可行后又收起了與图——总是拿在手上丢了该怎么办?
反正她已经记下大概怎么走了,只要在不确定的时候拿出来再看看就行。把荷包连同整个腰带缝在了裤子上的女童一点也不担心荷包会丢。
“如果我们要朝那个你之前指的那个点最近的道上绕,该从哪边?”
如果晏横舟不知道,左恒也有办法能找出路来,毕竟靠着山的树林和远离山的树林长势是不一样的,就是花的时间要多一些,也有会走叉的风险。
晏横舟朝左迈了两步,又缩回了脚,朝右迈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下。
“我觉得应该朝右走。”
“那就朝右走,走,动身了。”左恒向前迈开几步,顺手拎起放在一旁的书箱背上,“我们先朝那边走,遇到了那边的人家问一下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朝大唐怎么走。”
要去古泉郡,就得先去大唐国。
至于背箱子,左恒完全是因为怕晏横舟像之前那样,走着走着就走不动路,停停歇歇反而花去更多时间。
晏横舟慌忙拦住她,“不用背着,不用背着的。”
小读书郎解下背后的空白画卷铺在地上,将书箱里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朝里面丢。
先是书本,纸币,再是他特别喜欢的碧绿树叶,五彩小石,龙鳞,拳头大小的珍珠……四处空白唯落款一方朱红小印的画卷像湖面似的,泛着波澜将他丢进去的东西全数吞没。
等到晏横舟最后再将整个空空如也的书箱丢进去之后,空白的画卷上出现了一课小树,朝下一小截是似水的波纹,朝上一部分是嶙峋的山石。
小读书郎想着果然先生诚不欺我,有些欢喜地卷好空白画卷,刚把系带系好,画卷就好似有灵性般自动回到了他的背上。
“我这次不会落下你太远了。”他高兴道,正想和左恒说一说李先生,却发现女童已经走出十几米开外了。
左恒扭头,发现斜背着个和脑袋差不多高画卷的小读书郎还有些愣神,催促了他一句。
“那就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