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剑在手
无论是炼气士拼法还是武夫斗武剑士比剑,讲究的唯快不破。
一个快字之中又包含许多,动作快,招式快,反应快,都是这个范畴之内。
动作快能够以虚打实,招式快则是占据先发之机,再不济反应快也能够做到减轻伤害。
在实力大致对等相差不大的情况下,快可能就会成为致胜的关键点。
近在咫尺的喧嚣厮杀之声恍若梦幻泡影,声音虽然传在她的耳朵里,但左恒捕捉到的更为清晰的还是周远每一次挥拳所发出的爆破气音。
什么也不去管什么也不去想,她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挥剑。
拿剑防护,更加拿剑进攻。
左恒没有再刻意去让自己的出招更加笔直标准,贴近谢家剑经上那套被熟她记于心间的动作,只是进攻。
剑握在她的手上,与她的手臂似乎连成一体成为了她手臂的延伸。
剑光交织成十字,纷纷剑影之中,还有柄金色长剑在虎视眈眈。
周远前后顾忌,躲避得有些难受。
他放缓了拳势只堪堪抵挡,甚至衣服上有好几处地方已经被左恒一通狂暴的乱捅划乱,却没有半分立于危境之中的样子。
哪怕是再强的人都有破绽。周远深知这一点,自然也就没有在左恒这番声势突然的攻击之下乱了手脚。
他承认左恒确实进步飞速,如果是正常状态下的比试,他说不定真的会败北。
但这里毕竟是战场,左恒毕竟是方才受过天意的压迫。
在少女动作稍微慢下来的那一瞬,他猛地近身,保存至此时的拳意随着动作猝然轰出,一拳直接打向左恒胸膛。
左恒下意识收剑回护,剑身与拳相抵的刹那,周远不退反进半步弓出,松拳为掌。
一掌直接震出左恒丈余远,直接将她震入正在交战对冲的两军之中。
隋唐两军交战,是特地给他们空出来不算大的一小块地方的,毕竟神仙打架,稍微离远些也比突然送命要好。
左恒有一瞬的愕然,周围士兵也纷纷停下,当然大多是隋军,唐军肯定是不介意趁人之危朝她身上戳几个窟窿。
好在只是片刻工夫,她并未对那边的隋军造成多大影响,在回神之后,她又迅速跃至应该属于她的战场上。
周远刚才那下让她平复下的气血又开始不稳。
她吐出一口血,然后满不在乎地擦擦嘴,叫了一声天下式的名字。
白刃应声而亮。
“你打不过我。”周远气定神闲,“只要我想拖时间,你就一定会败北。”
左恒正是打上兴头的时候,体内周远这一说犹如一盘冷水直接泼下,连带着她体内的热血也凉了不少。
城头擂鼓仍在响。
左恒很快便反应过来他纯粹就是为了影响自己的故意之言,冷然应道:“那也要打了才知道。”
她现在很不喜欢周远,一点好感也没有。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尽快打完,然后把落败的周远丢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欠人情和拿人情要挟是两码事,纵使站在唐军的立场上周远这么做是为了使唐军能够尽快攻城,但对于左恒来说,他就是错的。
不但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
欠人情是私人的事情,不应该被用在这样的,关系到国之存亡的地方。
左恒并不能清楚说出是周远哪里不对,她没有读过书,没有一肚子大道理满脑子圣贤之言。
但是这件事情再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说不应该了。
一直在周远身后封锁战场的正大光明再度轻吟。
左恒招手,无需言语便有剑来。
“速战速决了!”她挑了挑眉,几乎是瞬间就闪身袭至周远身前。
先是天下式行挑,而后是正大光明行劈。两柄截然不同的剑被她使的行云流水无比顺手,一点也看不出熟练生疏的差别。
周远再退,依旧放慢拳势准备故技重施,左恒却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不知道以柔克刚究竟是个什么理,以暴制暴倒是比较清楚。
她脚下猝然发力,手臂崩紧,般反手握剑刺下,而后硬生生转刺为挑,另一只手上的正大光明则是横劈了过去。
左恒几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打了周远个措手不及,哪怕他后来退开,身上不免还是多了两条红印子。
接下来便是如同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左恒心跳得砰砰响。她和着擂鼓和着满天的厮杀,一步步踩在了自己心跳的节奏上,每走一步便带起些许剑气。
周远依旧是趁机,在她近身后挥出蓄势已久的一拳。
这次左恒抓住了他的拳头,没有让他崩开。
论力道来说她不及周远,但是她还有剑。在她接住周远剑的刹那,离手悬空的天下式便已经刺下。
周远只能及时收手退求其次,想要以收敛不少的力道将她推开。
左恒干脆利落,一剑劈开想要将她推远的的气劲,利用这个间隙压了上去。
待她真正抵上周远的脖颈时候,身后的森森剑影已恍若凝成实质。
“我输了,你要杀就杀,动手快些”周远十分硬气,在左恒的剑架上了他的脖颈后没有半点想要反抗的意思。
左恒只是拿剑抵着他,静静看了他许久。
“……你这么急着想死,是想让我继续欠所谓的人情吗?”她眉毛有些拧,“但是我之前说过了,是我觉得欠人情才欠,不是是还是什么天说欠就欠了的。”
说着说着她就有点憋屈,觉得自己明明变强了,这架打的却还不如在太行山取剑的时候痛快。
自然,她下手的力道也重了许多,周远脖子上被她划出了细细的血痕。
对此,周远坦然闭目。
如果因为他的死让左恒在天理人情的制约下被恩将仇报的帽子扣上不得不受制于大唐,倒也算是值得。
他弹了弹指,确认指间那道流光飞出去后才舒了一口气。
“来吧。”他平淡地说。
左恒收回剑,狠狠朝他膝盖踹了一脚,让他跪倒在地爬不起来。
她抡拳就上,又拿剑柄在对方脊梁骨上敲了许多下,弄得对方分外狼狈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
然后她将人拎起,二话没说就拖着他跑到了唐军临时的营地那边。
周围人纷纷退让,实打实的武魁都败了,生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这样的寻常人。
左恒毫不怜惜地将他丢在地上,她打人的时候还算留情,没有朝着脸揍。
“打你一顿,就算是你说的还人情了。”她拍拍身上的灰,语气霸道,心中也舒出一股浊气。
三年前遇见周远的时候,他说的那些话,怕是被他自己丢到狗肚子里去。
“……不杀你,但是不服就打到你服气为止!”
第一百〇一章 一山高过一山
有别于降雪时的阴沉天色,那些黑云就像是浓墨化开一般的黑,黑中紫电隐现。
有威严之声同那些紫色雷电一同降下。
“天降罪!”
“大肆征伐,生灵涂炭,其一!”
“苛捐杂税,挥霍民财,其二!”
那些紫电破坏力极大,落下之处无不是一片哀嚎那是来自大隋将士的,而与之缠斗的唐军却几近完好无损。
且不提这道声音中蕴含的威力,单单是话中内容便已经让幸免雷电波及的大隋将士失了意志。
紧握兵器的手送了开来,更有甚者直接丢下兵器,茫然四顾。
难道真的是他们做错了,所以才要被天惩罚?
几乎所有人都在扪心自问。
新兵疑惑自己的选择,而老将则是在被迫否定自己的过去。
那道随天谴落下的声音似乎每一个字都在彰显着什么是上苍无情什么是至公至理。
真的是他们错了?
城墙鼓声渐弱渐停,便是向来以大局看待大隋的随恬斗本人也为之震慑。
大隋帝王怔然,从登位之初的征战生涯到现在习惯性指挥战将开疆扩土,他并不是不清楚战争会带来什么。
相反,正是因为他很清楚战争会劳命伤财会生灵涂炭,才会迫切想要开阔疆土,才会想要天下归隋。
只要还有别的国家,那无论是签定了多久的和平盟约,迟早都会打起来。
随恬斗并没有什么像是许多皇帝那样想要长生不老求仙求道的想法。相反他看得很开,深深了解凡人生命有限,才会想尽可能给凡人好的统治,让炼气士免于插手。
一般国家和炼气士的关系都是互惠互利,所以先前所谓神仙斥责大隋作为的时候,随恬斗甚至在打心底不屑这些只会扯大义的炼气士。
若炼气士真的有那么大威能,那么好心肠,又怎么会对大部分战争置之不理,甚至有好事者参与其中。
可是现在,天却说他做错了。
有别于炼气士的真正的天,那种威势,只要是感受到的人都不会怀疑它的真假。
浩浩上天渺渺苍生大抵就是这种感觉,除了信服之外,甚至连一点反驳的心思都没有。
这是天所钦定的事实,事实不容更改。
所以……是他做错了吗?
君王无声掩面,身形摇摇欲坠。
……
……
封闭世界内,李修宜朝外界投以遥遥一瞥,狐魅被他击落身下,尾巴断得七临八落,好不凄惨。
占了主场优势又接了雷劫之力,认真打斗之下,哪怕读书人向来以“打斗非我所长”自谦,也很快便解决了想要拼一波力,越打越是破绽百出的狐魅。
然而败者在地大笑猖狂,胜者却眉头深锁欲言又止。
除去雷声之外,这方封闭空间之中便只剩下狐魅无比疯狂,显得声嘶力竭的笑声。
“我死了还能借天垂怜再活一遭!李宜修你能吗!”
“想要救大隋,那你就出去啊,出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威如何!再看看到底是你的劫雷还是天道所降的谴责重!”
“你也不过如此啊。”狐魅语气中尽是虽败犹荣之感,“出去是死,就算你躲了这一时,以后又有哪个人会敬仰你尊重你?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妄自违背天意的可怜虫!又怎么可能还有沾染圣人清辉的名声呢哈哈哈哈哈哈!”
李修宜只是静静等他说完,道:“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清楚,望你不吝给我解答。”
事实上就算不问,为了打击他,狐魅还是会得意洋洋地将那些他所忽视的细节全盘托出,为了打击,也为了从他颓然不敢置信的神色与目光中取得快/感与慰藉。
所以狐魅大方瞥了他一眼,尽管没有力气支撑起身子,仍是傲然道:“一山还有一山高,不过是你李宜修太过高估了自己的能耐!”
“我从来都没有高估过自己。”李修宜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整个却愈显从容。
“要做到不偏视基本的要求就是省己……我只是好奇,明明我来之前已经平息了大隋各地的民怨,还会出现天谴这种事情?”
狐魅笑得更畅快了,本性也显露出来,断掉的尾巴从尾巴根开始不住朝上抬。
这是得意。
“呵呵,有谁能比我们这些代行者更懂天意呢?”
“就算你安排得再妥帖,只要灾情再显现,骂名只会更重啊哈哈哈哈还要感谢你的贸然插手啊!”
“连神仙都救不回来的灾情,不是天谴又是什么!”
“是我疏忽,忘了你们并非一人。”李修宜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过这可不是一山高过一山,而是我错算后手罢了。”
他其实并非没有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只是一不想再将更多人牵扯进来;二是对自己的实力足够自信,能在这些小手脚之前将事情解决。”
低估所谓上苍的行动力,这才是读书人认为的真正失策。
“仅是如此的话那也还好。”在暗叹失策的同时,李修宜却是彻底放下了心。
天威难测天意难抗,但说到底只是一种意志的体现。
那些大道路上走得远的,又有几个不是人精?如果是他们出手帮忙引来天谴,这才叫难办。
双拳难敌四手呀。
李修宜召出了那方红色小印,直接朝狐魅天灵盖下,狐魅没有料到他会出手如此突然,在大笑声中断了气。
他的面具落了下来,里面没有皮,只有不断跳动的血红筋肉,配着两个无机制的大眼球,实在骇人。
李修宜只做了个翻书的动作,这方密封的世界便从天上裂开一道齐整小口。
他越翻越快,口子也越来越大。到后来,他的手上凭空出现一本册子,人也回到了那面颓圮的城墙。
狐魅与老者的尸体也凭空掉到了地上。他先是走过去蹲身将两人的眼睛合起,这才将书揣在怀中,一步步走向战场所在。
每走出一步,读书人的乌黑浓密的发上便染上几寸白。
与此同时,浩瀚天音再度响起:“错而不改,执意……”
李修宜踏入了战场,仰头看向那几朵乌黑劫云,笑了。
时间刚刚好,没有迟来。
第一百章 并未结束
左恒卸了周远的胳膊,确认他没有再战的能力之后转身奔回了隋军之中,而后攀上城墙。
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唐军那边确实只有周远一个人不在普通人的范畴。
虽然打得不大尽兴,但左恒确实觉得自己进步了。
她指尖有真气流出,慢慢地汇聚在一起,凝成一柄像针一样细小的剑。
估计等到这柄剑更大一些……不,或许她之后可以有很多柄这样的剑?
左恒想了想自己以后随便一挥就有许许多多剑从身后冒出的威风场面,觉得这样还行。
她回到城墙,迎接她的是欢呼声,尽管他们都没有看清楚战斗是怎么一回事。
总之这场胜利无疑给隋军带来了士气上的莫大鼓舞,城墙上擂鼓再响,随恬斗到底是养尊处优多年,不复年轻时的骁勇,喘着气将鼓槌递给了一旁的副将。
然后他看向从城墙边缘爬上来的左恒,还没等他摆着架子说一些感谢的话,这名与李修宜与莫大关联的少女就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黑血来。
然后她有些倦怠地阖上眼,“你们打,有人再把我喊起来……”
说着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左恒伤势其实不重,那道足以致命的黑雷被天下式牵引住她自己顺利躲开,只是收到了一点余波和那股压力的影响。
最多在和周远的战斗中被他的拳头震伤了骨头,但这对她来说也只是小伤算不了大事。
瞧着很严重的吐血,不过是在战斗中过于集中后气血不稳心神不定的后遗症而已。
而且她是真的有点困了,之前在海里一夜没合眼,龙头上被那股风吹着自然也睡不着。趁着这个目前没人来攻城能休息一会也好。
在简单交待完之后她整个人乍然放松,便睡了过去,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突然倒下引起了怎么样的轩然大波。
有人小心翼翼凑过去,避开两柄护主的宝剑去探她的鼻息,鼻息平稳,不像是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随恬斗只能带着些尴尬地嘱咐将他带来的那个将士,让他再去宫里头一趟把太医院的先生请来。
接着他肃然,指着左恒对着身边的将士道:“非我大隋之人都能如此!我大隋将士又怎么能落于人后!”
他的话自城头传下,一传十十传百,大隋士气再度高涨,虽然人仅有唐军四分之一不到,却由原本的难分敌手稍显弱势转为略占上风。
大隋的兵是多少年兴战从尸体上走过来的,唐军虽然也兴兵策,但到底只是演练与军款拨给,真打起来,无论是技巧还是力量,都要逊色不少。
这也是隋军能以少数对抗他们多数的原因。
有人拿着一柄闪着幽幽绿光的长刀,蹑手蹑脚爬上了城墙,正是钱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那堆聚在一起的洛邑城民中脱的身,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的原因,他握刀的手有些发颤。
钱二原本的脸算不上有肉,但也绝不到瘦削的程度,可现在他的眼睛与两颊都深深凹陷下去,偏偏眼珠子凸出得老高,比起人的模样,倒更像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的恶鬼。
他的鬼祟行为很快就被在城墙守卫的士兵发现,还未等士兵大声喝止,钱二便上前直接捅穿了他的心脏。
士兵只来的及发出呃一声便断了气。钱二手上那柄长刀的颜色更亮了。
他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上了城头,还在远处时,眼睛便死死盯住了与一旁士官交谈的随恬斗。
他舔了舔嘴唇,蹑身子,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
目标正是随恬斗。
只要随恬斗死了,那么一切都会结束,无论是天算人算都能如意。
封闭世界之内,狐魅忍痛割断在落雷中变成焦炭的一截尾巴,嘴巴却在悄然之中勾起。
没有人料到会有人突然冲出来,因为城墙上有侍卫巡守,不可能会没有一点声响。
但事实就是如此。
随恬斗之前为了方便擂鼓解下了佩剑,士官倒是想挡,但他离随恬斗还有数步。
左恒能挡,可是她刚刚才睡下,所有人都在惊骇之中,没有声音将她吵醒。
似乎这已经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随恬斗只能闭上眼,心中闪过不甘与懊悔,静静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他等了一会,并没有疼痛。
大隋帝王睁开眼,那柄泛着诡异绿光的长刀刚好随着人一同倒下。
行刺者被洞穿了眉心。
一颗染血小石哒哒哒滚出几步远。
封闭小世界之内,读书人欣然而笑,接连问道:“如何?可还甘心?”
他在带着左恒离开城墙之时,曾将一颗小石踢入虚空之中,早早预见了这样局面的出现。
他沐浴在雷光之中,尽管衣衫破烂,气度却烨然若神人。
老者已经在雷下被折磨得说不出话来,而狐魅只是狼狈了些,算不上重伤。雷劫之下道行高低立现。
狐魅不甘心,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愤懑,直呼他的名字道:“李宜修!你以为这样就是结束了吗?就算你将我们全都留在这里,大隋依旧会灭掉!”
他神色隐带疯狂,“我等是天意的代行者!天要灭隋!你拿什么来违抗!你以为儒家那几位会由着你瞎来吗?”
李修宜笑声清朗,丝毫不显被揭穿老底后应有点恼羞,“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有这个名字了。”
“一人事一肩担,这和圣人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微笑着反问,“而且,你都知道的事情,我可能会不知道吗?”
“归根究底,天意在人为。”他说,目光平静,“天要灭隋里面有多少成分是人的选择,相信自诩代行的你们应该更清楚才对。”
狐魅面色大变,身后再多出一尾,想要强行越过雷池,凭着一条命不要也要将他击毙在此处。
无它,李修宜知道太多了,原本应该心照不宣的东西也被他点破太多了。
读书人轻轻一挥手便有万千雷霆落下,他甚至心情不错地对狐魅眨了眨眼,“你既然都知道我的底细了,不妨猜一猜我接下来会干什么吧。”
“我也觉得不应该就这么结束。”
洛邑城外,原本胜利有望的隋军,看见天上突然好几顶多了乌压压的黑云。
第一百〇二章 以肩担之
“第三,是天有不公。”城下传来读书人清朗的声音,“是天有不公才有此局,所以隋错其二,天错三。”
李修宜方才在雷劫中垂落下来的头发一半黑白泾渭分明,那白还在向发根出蔓延。
他每踏出一步,场上隋军的压力便消去三分,也不似之前那般毫无斗意。
人们脸上带着如梦初醒一般的恍然,甚至是环顾四周眼神迷茫,许久才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
这便是直接作用于人意志的天意。
若非如此,又怎么说是天意难违?
而李修宜此刻一个人,扛起了整片足以让大隋亡国的谴罪。
他咳出一口血,只是神情依旧淡然,站在乌黑劫云下方,凝眸看向其中的无形意志。
在他踏出书中天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见到这样的场景了。
至于下场如何……只能说,读书人守节义,不做后悔之事。
“是天错其三。”他说,语气和口吻都有些冷肃,“错在过于依赖代行,错在不将炼气士干预算在其中,错在只重结果而不重其过程。”
李修宜每说出一个字,便有一到数道惊雷在他脚下炸开。
读书人不闪不避,有些褴褛的衣衫在风中飒响,更显出他笔直如竹挺拔如松。
他的唇边有黑血溢出,隐身的闷哼被吞下肚后,李修宜依旧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了下去。
“天行有常。隋因饱受民怨而遭天降罪,可民怨又是否为顺而产之,而非逆行求之?”
“天行之常在结果,但我却无法认同这个过程。”
他手中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折扇,扇面绘有竹石,他摇了两下折扇,扇出了一个翩翩风度,带着说不出的浊世佳公子味。
这是少年时期的李修宜爱做的事情,那时有少年老成偏要做样子的味道,现在却是自然无比。
“天,传中全知全能的天之道,”他喟叹一声,唰地一下合上折扇,轻击了两下手心,“你可以回答我的疑惑吗?”
回他的是比先前更加猛烈暴躁落雷和一声带着叱责的“大不敬!”
李修宜依旧不卑不亢,“读书人认死理,还请您向我说出有何不敬,否则我便会像某位大前辈一样一直问下去,问到河海倒流天崩地裂,问到天肯低头。”
“我的修为不到家,可是我敢的。”
他轻声说道,硬抗了劈向他脊梁的一击,甚至把原本就挺直的腰背更挺了些。
读书人额上冷汗涔涔,依然不见半点异色,只是头发从发梢到发根完全白了。
天意何等威赫?岂是一个“人”所能轻易抗之?
光是现在这样挺直地站立,便已经耗费去李修宜甚多的真气。
他现在就好比以杯水或者是一粒小石妄图填平干涸无底的大海,明知不可能行之而为之。
“不智!”那个声音再度吐出二字,化作山岳,各压在了李修宜肩头。
读书人嘴边全是血,单从背影看不出来,正面看却能见其惨烈。
他摇了摇头,“不,是仁勇。”
本该是两军交战的主场,现在所进行的却是人与天的对谈。
更确切地说,是人不服天的反抗。
以一人之轻对万钧之重。
李修宜如灌入他修中的长风一样坦荡,甚至回过头开起了玩笑,与天对抗中显得冷肃的神色也柔和一瞬。
“左恒,快醒醒,再不醒就错过知道我多厉害的机会了啦。”
他这样传音,而后在天威下毫无反应的左恒被乍然惊醒。
少女像鲤鱼打挺般翻了个身,还没有明白状况就准备翻墙冲下去,又被读书人温和的嗓音所阻止。
“看着就好。”
在传音的同时,李修宜翻开了书。
书上有字,那些字在他的翻动之下活了过来,像是洋洋洒洒的泼墨一般扭动,环绕在他的身旁。
“一人做事一人担,大隋所以能这么些年征伐而不遇阻碍有我的原因。”
读书人手指轻点,那些字便一个个地化为流光,投入漆黑劫云之中。
字序很乱,他的动作却有条不紊,“本就忝列,更是怕因我一人牵累师承,这些道理不是圣人的,是我的。”
“我想同天讲道理,想要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偏不倚为中之道,也想为大隋讨一个公正。”
“既然现在这个结果是设计得来,那设计者便不应该与此局毫无关联。”
“天要严明,那便一同严明,天要纵容,那也一并纵容。”他掷地有声,“否则谈何天理所在?!”
城墙上左恒瞪大了眼,看着李修宜的白发话卡在了嗓子眼,偏偏又什么也说不出。
李修宜血不要命地咳,左恒只能看见他的遥遥背影和有些微颤的肩。
这个时候四周的厮杀是静止的。
在身旁的所有文字都投入云中之后,李修宜掷出了他的书,甚至唇边带笑。
他向来以沉稳温和示人,便是白发也不减风采,反而显得整个人更加通透。
此刻他身上反倒是出现一种类似初生牛犊的认真与稚气。
好像在千百年前也有人这样问过,问何来光热,何来生民万物,何来天理循环。
那个人最后就死在这样认真与执拗之下,沉入杳杳江水中再无音讯。
只能说天到底是格外偏爱人的。
漆黑劫云上,雷电有一瞬凝滞。
李修宜笑了,身心一轻,如释重负。读书人清亮的眸子里面有星与火,又映照出雷云与闪电。
他深深鞠了一躬,真心实意道:“谢天容情。”
威严声音只是冷哼一声见缝插针,而后缓缓散去了数团黑云。
几乎是在黑云消散的同时,因雪多日阴沉的天空乍然放晴。
左恒刚松下一口气,就看见李修宜直直倒了下去。
她飞速越下城墙,前脚将人扶起连话也来不及说,后脚就有锁链缠向了李修宜。
左恒下意识呵气拔剑,读书人却扯住她的衣袖,摇头道:“这是我应得的,你不需要懂。”
“以后这些事情就不要管了,安安心心练剑就好。”他摸摸左恒的脑袋,像是很久之前那次道别一样,“南域很大,多走走总能学到东西,就当是交朋友也好。”
“人生在世,除了那些敌人啊陌生人啊,总要多几个朋友才有意思。”
“只是以后没法在上面护着你啦。”
左恒哑然无声,心里那些芥蒂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没有出现似的。
她突然有点难过。
握着锁链另一端的人走过来,模样打扮皆与李修宜类似。
左恒戒备。
但甫一见面,他便笑骂道:“丢不丢人啊,李老九!”
第一百〇三章 法外容情
李修宜莞尔,“你过来我就不担心了,既然都已经对我容情,就给我再留些时间告别如何?”
对方臭着一张脸,但还是微不可见点头,催促道:“有什么废话就赶快说。”
李修宜借着左恒的肩膀从地上撑起来,甚至有闲情拍了怕自己衣服上的灰,指着与他模样几分相似的青年道:“这是我家堂兄李宜远,族内排第五,你可以喊一声五叔。”
左恒瞪大眼睛打量他,试探性叫了一声:“......五叔?”
对方的脸却更黑了,不是对着左恒,而是对着李修宜。
他质问道:“能耐啊,果然是翅膀骨头硬了,这么大闺女说冒出来就冒出来。”接着又转向左恒,“你家母亲是哪里人?”
李修宜哭笑不得,一边咳一边解释,“这是我师侄,我欠了她不少人情没还呢。”
与他模样几分相似的青年只是将手中的锁链紧了紧,“哦,我本来是想说就算你冒出个闺女也不会徇私的,事情闹这么大发,你还是想想怎么保住小命吧。”
李修宜的模样瞧着本就惨淡,听到他可能性命不保后左恒急了眼,“那你快放开他啊!”
李宜远噗嗤笑出声,语气恶劣,“放什么放,一千多岁的人了,自己捅出来的篓子自己不会去补,还等着我们给他收拾好?”
“行深,她什么都不知道。”李修宜无奈道,“这件事和之前都把她牵扯进来是我失了分寸,但是这样就已经够了。”
李宜远,字行深。李修宜直呼他的表字,显然是比较亲密的关系。
“你就当今天没见过她吧,稍后我也会传音与随恬斗,让他管好今天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左恒一头雾水,只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在谈论很重要的事情。她抿唇犟道:“我都已经掺和进来了,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
李宜远毫不客气地说:“乳臭未干你还想知道什么?”
乳臭未干,左恒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不大,想不到什么去反驳他。好像她迄今为止认识的人动不动就是一百几百甚至更大的岁数,弄得她对时间的概念也有些混淆。
李修宜适时给她塞了颗红枣,安抚道:“这是大人的事,你现在无论是境界还是见识都太浅了,知道的太多反而会让你身上压着东西。”
“负重前行,怎么比得上别人一身轻松?”
左恒微愣,正要开口,就听李修宜继续道:“我那位师弟也同你说过,原本是他看中你,而我有意才让你踏上现在这条并不算是轻松的求道之路。因为我始终觉得人还是要活得真实一点才好,师弟所追求的混成空无固然是一条坦途,但却是一条几乎没有任何风景可言的路。”
“我一开始只是想要出手干预,让你可以自行选择,没想到却有了后来的事情。”说到这里他也不由苦笑,“这是也是我要向你抱歉的原因,因为我一时刻意,你今后将走的是谁也看不清的路。”
左恒摇头,“挺好的。”
她对于便宜师父和便宜师兄没有什么意见,甚至觉得他们对自己不错,但对于他们所流露出对外物的不在乎与不关心总是有些下意识的抗拒,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她想要和他们一样厉害,但是不想和他们一样。
“有喜乐,有悲伤困苦,有人生得意之快,有迷途失意之惘,为外物所动,与外物一体才是人啊。”李修宜轻声地说。“只被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牵系,看不见青山绿水与辽阔风光,不是太可悲了吗?”
左恒不知他因何发出这样的感慨,只静静听他继续说下去。
读书人目光像是深潭一样的平静,他看向左恒,认真道:“这是我要向你道歉的第二个地方,我插手,给了你选择的余地,却擅作主张给你做出了现在的这样的选择。我过于想当然,其实和师弟也没什么区别。”
还没有等左恒开口,那边听得耳朵快起茧的李宜远两眼一翻,打断道:“婆婆妈妈够了没?够了就给我老实点,有个犯事的人样。”
左恒差点都忘了李先生是手被铁链缚住,可能没有办法生还的人。她狠狠瞪了一眼李宜远,目光炽烈到能把他身上烧出一个小洞,呛声道:“你打断别人说话,怎么这么没有礼貌!看样子还读过书呢,就是这样读书的吗!”
不就是比谁凶吗,谁还不会凶别人
还有话未出口,李修宜原本是有些伤感的,左恒这一下直接把他乐笑出声。
或者说青衫读书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同时看得见美好与苦难,却不会被后者太多的悲伤和歉疚所束缚,只是坚定地在自己认为对的道路上前行,九死不悔。
于是他便没有再说原先的一些计划与让左恒掺和入大隋这盘残局的原因,棋差一招已经是事实,过错自己一个人担着就好。
“左恒,不可无礼。”分明是呵斥的话,李修宜却没有任何要斥责左恒的意思,“你要喊行深五叔才行,而且他也不是坏人。”
李修宜压低了声音,弯身凑到她耳边说道:“他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我不会死,不用担心。”
左恒狐疑的视线还未投向李宜远,朝她耳语的李修宜便再度转过了身,揶揄道:“都喊你五叔了,对后辈好歹也要有个见面礼吧。”
李宜远脸色又黑又臭,直接把锁链一拽,李修宜便被锁链牵着踉跄到了他身边,动作仓促,险些跌倒。
左恒怒目,二话不说便拔剑而向。哪有朋友是这样的?还是堂兄呢。
“你不能再留了。”李宜远直接无视左恒,对着李修宜语气冷肃,“再留我拖不住,而且早点回去也能早点准备,你可别真死了。”
李修宜连忙点头称是,一点也没有被他的黑脸唬道,他甚至举着沉重的手臂朝左恒不伦不类挥了挥手当作告别,悄悄给她传音道:
“把我之前说的话记好,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多去交些朋友。”
“像你五叔这样的朋友就不错。”
第一百〇四章 烽火初平
李修宜走了,大隋的摊子还烂着。
好不容易拾起一些斗志的隋兵奋力抵抗仍然难阻颓势。好在数个时辰之后。楚争与红缨先后领兵赶到,才堪堪将局面挽回,转守为攻。
唐军有云船在,被前后包抄发现形势不妙之后也没有多做停留,而是马上撤军,退得相当果断。
在撤军之后,尽管城外还有不少残垣和伤员死者,到底是符合了此刻天霁,压在不少人心中的巨石也随之落了地。
随恬斗难得失态,坐在城墙上罕见显得不是那么果决明断,反而带上了一丝寻常中年人不得意的落魄。
直面上苍的意志对普通人来说还是存在压力,但很快他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唐军只是初退,不排除接下来继续进犯边境的可能,而且大隋国内的赈灾一事远远没有解决,士气也需要时间去恢复......总之,正是百废俱兴的时候。
这个时候如果他这个皇帝一蹶不振,反而会留给别国可乘之机。
既然都过去了,那就就此揭过吧。随恬斗如此想着,甚至已经在腹中起草好了罪已昭的内容。
多亏李修宜力挽狂澜,尽管他告辞前的传音比较耐人寻味。
他说同时参与进来的还有他的师侄,师侄因为太小不方便出世,便让大隋这边将她出现的事情当作没有发生过,只要大隋这边不主动宣扬,唐军再怎么也是只能吃个哑巴亏。
谁还会把丢人的事情主动朝外说呢?
随恬斗自然应下,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却超乎了他的预料。
楚争与红缨,显然是和她认识,也就是说,李修宜的这位师侄是大隋人士。
本来真的准备把事情当作没有发生过的随恬斗几乎是瞬间就改了主意,甚至是自己亲自下城去请方与楚争红缨攀谈结束的左恒,邀请她在洛邑暂留一段时间,好歹参加完这次的宫宴再走。
能冲淡人们心中悲伤情绪的只有欢乐,随恬斗已经准备好在近期事项完成后开办庆典,并以此来慰平民心。
钱则是从他的私库中出。
随恬斗对左恒的印象只有那一面,但凭借一面便已经认定她是个非常难办的人,因此在提出挽留请求的时候,特地说了些这个庆典对于民心安稳的重要性,言辞也是极尽诚恳。
他以为左恒是李修宜的师侄,至少应该和李修宜有些类似,比如说关注民心民情什么的。
左恒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连带一旁投来期盼目光的红缨一同。
红缨还不知道太行山上她放冷箭的对象是左恒,更不知道那道斩平大半个山头的剑光也是左恒授意。
在他人眼中,左恒身上只有一把正大光明。随恬斗此前虽然见过她的两柄剑,但也不会主动去问这些他看来不相关的事情,最多是有些疑惑。
李修宜之前确实是说过师侄不假,但谁知道他又多少个师侄呢?楚争虽然怀疑左恒就是名剑之主,但到底缺少证据,旁敲侧击也没有问出什么结果,只能将猜测保留,留待日后印证。
他们看不见天下式的原因,正是因为李宜远留下来的“见面礼”。
说是见面礼,其实是一块很随意就被丢在地上的长布,如果不是因为左恒密切注意他的动作,根本就不会发现地上还留下了东西。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才信了一点李修宜关于朋友的话。她将长布捧在手上,被长布盖住的部分便消失的空空如也,能清楚地看到土地。
这块长布当下便被她用在了天下式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布,总之没被天下式的锋芒划破一点。
要知道她平常挂着剑的地方都是常年豁大口子的。
总之她很满意这块布,连带对李宜远印象也好了不少,心中也少了些对李修宜的担忧。
总之,剑的事情,她没有露出来半点口风,顺带拒绝了随恬斗的邀请。
想了想,左恒开口向他借了一匹马和一张舆图,就当是这次帮忙的报酬。
她对什么宴会一类不感兴趣,但是既然到了大隋,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去给爹娘上柱香,给他们看看自己,再说些话。
如果可以的话,就在歧县留一段时间,从深秋留到开春,在坟前插上几根嫩柳烧些纸钱再走,然后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就像李修宜说的那样多走走。
至于和敖羲的那个什么过往怨仇,还有关于天下式的过去都是以后才要操心的事情。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剑练好,其它的不要去管那么多。
负重前行的话,会变慢的。
她想把所有人远远地甩在后面,而不是被人拉开距离奋力追赶。
她不喜欢奋力追赶的感觉,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东西等着她去超越的话,她只想赢过自己给自己定下来的目标。
随恬斗虽然再三挽留,十分不舍,到底是命人牵上来一匹好马,在问清缘由之后又让楚争为她指明了路。
左恒谢过。她表示只是回去时借马,借完之后便会将马托付给县令,让县令想办法寻差使将马重新送回。
随恬斗哪里会因为一匹马放过与左恒交好的机会?就算是留下个好印象,对大隋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大隋帝王当下便直言不用,更是恨不能让人带上一匹最好的军马送给她代步。
左恒用马只是想快些回去,并没有因为被士兵牵上来的那匹马格外神骏就想将它留下。
她以后如果一定要用什么东西代步,那就一定会是以御剑的形式俯瞰大好河山,而不是骑马或者是乘车什么的。
不御剑,那还叫什么剑仙呀。
不过这么一来二去,倒是让她在洛邑留了一夜,拖到第二日清晨才骑着马飞奔出了城门。
歧县地偏路远,左恒在马上几乎待了整整两个多日夜才到。
阔别三年之久,她牵着马儿站在县口的时候,居然有一种恍然如梦之感。
歧县好像还是那个歧县,只是往来的人多了些,路边小贩中多了几张不认识的生面孔。
可是左恒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跟鬼一样孤零零的左恒了。
她现在不但有两柄剑,或许还多了师长朋友。
第一百〇五章 回乡偶遇
左恒一路牵着马走进歧县,或许是因为和外界往来变多的原因,虽然有人瞧着是小姑娘牵马多看了几眼,但并未引来太多侧目。
官府还是那个老样子没大变,只是修缮过一些原本老旧的地方,梁上换掉了陈砖旧瓦,墙角也漆了新色,一眼看过去多了些清爽。
她敲开了官府大门,将手上的缰绳递给了开门衙役,只说让胡县令有机会让外边的信使带到洛邑去,随后又一溜烟地跑掉。
左恒迫不及待想去自己的那间老屋看一看了,三年前她走的时候特地换了个门换了把锁,虽然现在钥匙连同银子一起丢了,但是自家的门自己撬开也不算什么。
穷巷的怪味在深秋要好了许多,左恒站在巷口居然还有些怀念,她走进去,甚至还能想起来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打过架。
那个时候的左恒是什么样子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开始是因为打不过只能凭借蛮劲硬杠。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到后来哪怕在穷巷没有几伙人敢惹也一直有变强的执念。
最开始上山采药,除了真切的想要报恩外,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要避开穷巷的那些地痞流氓。
反正家里面也没个东西,就算是闯进屋子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什么。
左恒一步步走进穷巷,好像看到了一个短头发的小姑娘背着药篓进进出出,现在她觉得采药这么轻松的事情,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和酷刑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第一次采药的时候,她在穷巷里来回跑了好几趟才踏出去那一步,因为篓子重,因为小铁锹咯手,所以走了两步又跑回去,又觉得自己应该替爹照顾娘再度背着药篓跑出门,这样反反复复磨了大半个时辰才下好了决心。
药篓子是家里备用的,现成不用花钱买,但是当她那时好不容易爬到山上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对着一片绿油油的草什么也不认得,只能凭借茶余饭后被阿爹拉着指指认认的有限印象胡乱扒拉,不懂有些药是用叶去根,有些药则是相反。
那次她等到天色快黑才带着一身的土和大半篓子杂草撬开了孙大夫家的门,很生硬地问他收不收药材。
结果老人也没有和她谈价格,而是先开门把她引进了屋子,给她递了杯茶水,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帕子给她把脸上的灰擦干净。
那些算不上是药的药自然是被老人出钱全部买下,并且价格只高不低。在左恒没有学会照着他药材铺里的图熟练地挖药之前,可以说是孙大夫一直在亏本资助,更是时不时让她捎带些更为贵重的药材回去给她娘亲温养。
那个时候左恒还不大知事,等到后来更加成熟了一些之后才知道老人家的好心肠,也更加坚定了要报答的念头。
反正左右基本上能靠山靠水养活自己,不如就给老人的药材铺子挖药的到老人去世,然后等孙泉接受药铺继续给她挖药,等她什么时候不做药铺的营生了再说。
那个时候她确实是一个几乎和任何人都不相关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就这么突然被卷进了一系列的事情里面,她或许现在也依旧是一个和任何人都不相关的人。
左恒不讨厌过去那种生活的方式,虽然她和一些人一些事情多了许多联系,而这些联系目前好坏未可知,但是她觉得这样目前来说也不错。
当然,如果没有那么复杂就好了,比如李修宜,再比如天下式,再比如她便宜师父那些事情,哪个都比哪个乱。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能够条理分明,不够条理分明的话就拿剑拿拳头一类的讲道理,而不是这么绕来绕去的话,左恒觉得她会更喜欢现在这样一些的。
不过有一句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话她觉得很在理。
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之。等她什么时候能够像天下式出世那时候一样,让剑气能够化作天边绚烂长虹,估计就不用管那么多弯弯绕绕了。
有一剑在手便可不惧,而且她还不止一柄剑呢!
左恒在穷巷里面愣了一小会,真快到了自家屋子门前,居然还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老屋还是老屋,只是塌掉房梁的小半边左恒走得匆忙,没来的找人修缮,只在上面铺了厚厚的茅草暂时盖了过去,那些茅草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烂了,半边房梁更显颓势,屋子门口也全是堆在一起的不知道什么污渍,应该是四周看没人住丢过来的。
她走到门前,发现锁有被撬的痕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撬开而是弄坏了大半部分,歪歪扭扭和她特地找来的大铁链一起挂在那里。
不过重新用木板做的新木门倒是好的,涂了油,三年没有被虫蛀,只是上面蒙了厚厚一层灰,走近呼吸有些呛人。
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如人意,就是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
以左恒现在的力气来说弄断铁链和锁并不算多困难的事情,更何况身上还带着剑。她站在门前想了想,在直接把门踹坏和把锁链砸开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市场上找个开锁匠。
怎么说这个门和锁链也是当时花了钱置办的,就算自己不住在这里了,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惜物啊。
回来的时候有些急,直接就来了老屋,也没有去药材铺子看看老人家,刚好可以现在过去,然后再向老人家问问县上的开锁匠在哪儿住着。
她记得歧县是有人干这样营生,小时候好像是有过她爹进山大意丢了钥匙,她娘亲又出去给人家干绣活,一家人都被锁在外面的事情。
她不知道人家住哪,孙大夫这种老人家肯定知道。
而且她这次回来歧县也待不了太长时间,敖羲给她又塞了那么多用不着的珍珠珊瑚宝石一类的,她想挑一些给孙大夫,让他安安心心养老,不要过于操劳药材铺子的事情。
说行动就行动,左恒刚刚转身,就与人撞了个正着。
“你......!”对方刚刚准备开口,看见她便没了底气,起身直接就跑。
左恒眯起眼睛,拉住了他。
第一百〇六章 这可不是见了鬼
对方是个比她高出约莫半头的少年。
左恒甫一开始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拉住他也不过是因为看见他有些反常的反应后下意识行为。
然后她发现这个人有些眼熟,仿佛是在哪儿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而且在左恒抓住对方手腕防止他挣脱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对方并不是什么普通人,而是和她一样的炼气士,甚至境界要比她高出一些。
但是左恒力气要大上许多,在对方没有挣脱开的那一会子里,她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会觉得对方眼熟。
少年模样有些像她那个便宜师兄王泽,特别是眉毛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气质更野或者说是不羁了些,才让她一时没有分辨出来。
而且左恒以前也见过他,经常和孙泉纠缠在一起扯她辫子,被小姑娘又气又恼地叫王二的就是他。
这么想起来之后,其它的一些事情也有了头绪。她记得这个人应该是叫王端,是那个时候承剑被带走的人选之一。
只是左恒并没有想起来任何他们可以有交集的地方,而看他的样子又是冲着自己家过来的,如果自己没有恰巧回来,可能自家老屋就要被他撬开了。
难道他知道自己拿了天下式?左恒看向他的目光有一瞬狐疑,随即这个念头又被她自己打消。
当时两仪场上剑气那么猛烈,她拿了剑这种事情除了距离太近或者是先前就知道的,应该没有人能认出来。而且那时候她又被便宜师兄带走的及时,更不可能有人知道她。
王端这个样子,也不像是她之前在玉衡派就已经知道接触过的那一帮子人里头。如果是真的消息被泄露出去,她也不可能像是现在这么安稳。
那王端为什么又要来找这间屋子,或者说是来找她呢?
左恒捏着他手腕的手捏得更紧,另一只手则是抵住了对方突然探向她小腹的爪子,并狠狠折了回去。
左恒杀气腾腾,“王端是吧,你到我家门口来是想干什么?”
王端一愣,显然是没想到左恒能叫出来自己的名字,在这空档的工夫直接被左恒一个飞腿扫倒在地。
左恒反擒住他的手,将他半压在地上,又把话问了一遍:“你到我家门口来是想要做什么?我不记得我有认识你。”
王端额头开始冒汗。
他是陪着孙泉回来的。因为没有顺利取到剑,小姑娘心情有些郁郁,连带着平日里无比积极的宣扬墨家学说少了几分热情。
他会来到左恒的屋子门前,纯粹是因为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想要过来看一看。其实远远地他也看见门外有人,但那个人影与自己印象之中所差甚远,一时之间也没有和左恒联系上,只以为是这个巷子里的人过来看看。
谁知道偏偏撞见的还真是本人。王端心里面不知道骂了多少句见鬼才把内心的惊异压下来了一点。
按照常理来说,左恒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也不应该是这个打扮的。
“我只是想出来逛逛。”王端面不改色,却不敢直视左恒过于锐利的眼睛,而是将视线移到了一边,“我几年前去外地了,很久没有回来,所以好奇来看看。”
“你扯谎。”左恒面无表情道,“我没有见过你,知道你是因为有人提起来过,但是你刚刚见了我的时候明显是认识我的。”
她知道孙泉的个性可能会提自己,但是自己是从王泽的样貌才联想到王端的,王端又没有见过自己,怎么会来的这么大反应。
在王端开口辩解之前,她便已经堵掉了对方退路,“有人可能提到过我,但是你没有见过我长什么样却认识我,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王端被她问的哑口无言,只觉得无论什么时候左恒都是一个难缠的角色,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王端是王端,不过从他一出生开始,就已经活过了很长时间,他是死在了未来,然后机缘巧合之下才重活回来的。
而在他所经历过的即将发生的事情里面,一切都不是这样样子的。
比如他在未来会喜欢上孙泉,比如孙泉会因为身上所牵涉的因果过多而躲躲藏藏,修行路上异常困苦,再比如他的亲哥未来会是道家无情道最年轻的掌教,而他的师妹虽然与他结为道侣,确是整个无情道,或者说整个道家最大的杀器......如此云云。
但是在他所经历过的事情里面,孙泉是儒家那位大先生提前埋下的种子,虽然后来继承神剑成为钜子,本身却一直处在儒墨的矛盾之中,后来剑的事情被牵扯开来,陈年旧怨一桩接一桩,更是直接打击得她差点整个人都颓败下去。而自己作为仰慕者却帮不上什么忙。
可是现在不一样,那些埋着种子的书一开始就被自己夺过去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孙泉也没有拿到剑,并不会被卷到关乎天地苍生的大事之中。
所以尽管孙泉不开心,他作为一个过来人确实实打实为她高兴,同时怀疑是不是其它从歧县出去的人拿了剑。
他出来是为了看能不能发现蛛丝马迹,路过穷巷的时候想到之前不应该在玉衡派出现的王泽便过来看看,也准备顺便将穷巷的那几个剑鞘人选调查一番。
没想到遇到了左恒。
在他所熟悉的未来里,他亲哥的道侣就是左恒,就是现在将他束缚住不让他逃脱的这位。
左恒是什么人?道家大杀器,不轻易出手一出手便让山岳震动天河破碎,常年在大鹏鸟修行上从不沾染尘埃因果,一沾就沾个彻底不彻彻底底将因果根除绝不罢休的那种狠人杀胚。
这个时候,她应该和他亲哥王泽一样在大鹏鸟上修行,然后等到风云震动的时候再一鸣惊人才对,怎么可能和见鬼一样出现在这里?
在联想到之前王泽出现......
王端随即便想到一个不好的猜测,身上又是一阵冷汗冒出,同时左恒擒的他更紧,手臂传来的一阵疼痛也让他回到现实,瞬间清醒过来。
“没,没有的事情,我确实见过你,三年前小泉儿去搬救兵,我们去找你的时候你刚好走开,所以有些印象。”王端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一个自认为合理的借口。
左恒将信将疑,不过确实记得有这样的事情,也就没有先前那样咄咄逼人,而是质问道:“记得这么清楚?”
“因为小泉儿总是阿恒姐阿恒姐地提。”王端面不改色,嘶了一声后迅速转移话题,“她也回来了,不信你去问!”
第一百〇八章 叙旧
几乎是在下一刻,孙泉就飞扑了上来,扒拉开一旁碍事站着的王端,两条手臂手挂在左恒的脖子上。
她比左恒小一岁余,现在却已经比她高出不少,挂在左恒身上,倒显得她才是年长的那个。
左恒冲她点点头,嘴角也勾起来不少,“嗯,回来了。”
算是打完招呼之后,她便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遗留问题。
当初她拿银子给孙老的时候,说的是和楚争走了,理由有些记不清,但应该是用的从军一类的借口才让老人安下的心。
可是她现在这个修为,怎么也不像是什么参军啊或者是当谋士能解释的。
亲近归亲近,关于修行上的事情左恒却不想同他人说起。
她现在已经开始意识到,哪怕同样是当了炼气士,自己的修行方式与其它任何人都有很大的区别,甚至是迥然不同。
左恒微微垂着眼,还没等她开口,挂在她身上的孙泉却和舒了一口气似地,又把自己朝她身上挂了挂。
“爷爷说你去军队里边……我还有点担心你以后回不来了。”孙泉声音有些低,“阿恒姐没事就好。”
左恒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有什么进去再说。”
孙泉松开她,跑到屋里头搬了个凳子出来让她坐下,对王端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叉腰道:“杵在这里干什么,你挡了门我还怎么做生意!”
王端摸摸鼻子赶紧让开,朝左恒露了个带着无奈的,有些傻气的笑容。
左恒装作没看见,环视了一圈店里,“怎么没看见孙老?”
孙泉乖巧答道:“爷爷去买菜了,阿恒姐待会可以留下来吃饭!”
以前左恒送药来的时候基本都是送了救走,最多留下来和她说几句话,几乎是从来不留下,现在人回来了怎么说也要吃顿饭才行。
然后,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孙泉那双水灵的大眼睛亮了亮,“我和师父说了要留在这里到年关,阿恒姐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听说大隋元气有点伤,应该一时半会不会主动打仗,说不定你还能留久一些!”
小姑娘跃跃欲试提出邀请,“不走的话,能留下过年吗!”
普通人和炼气士不一样,就好像爷爷哪怕瞧着在怎么硬朗,最后却总是要走的。左恒也是一样,这次是运气好遇见,以后说不定想找人都不一定能找到。
能多相处一会就多相处一会,不然以后可能连后悔都找不到地方。
但孙泉也就是这么不抱希望地一提,毕竟以前还在歧县那么多次左恒都没答应下来过。
左恒想了想,说了句好。
孙泉有些不敢置信,就听她接着补充道:“没事,大隋这边不关怎么我什么事情,我开春才出去远游,可以和你们一起过年。”
既然孙泉觉得她是在大隋军里面干事,那就让这个误会一直持续下去好了,知道太多反而对她不好。
换做以前,左恒是肯定不会留下来的,可是现在她觉得李修宜说得很对。
人总要有什么牵系才是真正活着的。
“这些事不管,”孙泉说,声音又恢复了欢快,“总之能留下来就好啦!”
“阿恒姐我好想你,但是之前想要回来又没有空,上次回家过年的时候爷爷又说你去给王爷办事当兵了,我们和大隋关系不是很好,我还以为我只有以后厉害了偷偷溜进去找你。”
小姑娘像个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半点也不讨人厌,左恒的脸也没有方才刚进门时那么紧绷,而是真心实意地化开,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长高不少。”
王端看到她笑之后,脸上表情异常精彩,又不甘心被这么忽略,咳嗽一声后,慢悠悠道:“我也想留下来和你们过年。”
“我娘人老珠黄颜色不在,我爹嫌弃她,独宠小妾,直接把她气回娘家了,”他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面上也带了些沮色。
说实话,他的演技并不是很过关。
“小妾肚子里那个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就已经有人巴结上了,我留在那边没意思,这年还不如和认识的人一道过。”
左恒不为所动,她和王端又不熟,眼泪在她面前也没用。
可是孙泉却很吃这一套,一点也不管方才自己还凶巴巴对他而在分开之前王端还嘴欠说她坏话的事实,心里面同情劲又上来了。
甚至开始和王端同仇敌忾,“你爹太不应该了!怎么能这么,这么……”
她一时想不出来什么好词形容,更气了。
她拍了拍王端的背,不自觉就做出了一副大姐大的模样,“我爷爷的手艺可好啦!要是那个时候你娘还没有回来,你就直接来我家。”
王端抹了抹眼睛,顺理成章和她凑近了些,“那你到时候不要反悔。”
孙泉冲他挑眉,“你以为我是你啊,小心眼王二。”
左恒这个时候才真的开始相信之前他说的话。
孙泉并没有真正讨厌王二的意思,小姑娘甚至某些方面来说还可以算得上是喜欢这个小伙伴。
她看着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斗了一会儿嘴,默默捡起之前被孙泉丢在地上的药杵捣起了药,直到瞧起来比过去还要精神上不少的老爷子提着菜篮回来,她才抬头打了声招呼。
老人又惊又喜,差点掉了手上的菜篮子,拉着她东看西看,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放下心。
左恒照着之前想好的那套不给王爷干事了的说辞同他解释,又从衣襟里面掏出来先前就已经准备好的金锭递给他,又摸出几粒珍珠一并递过去。
“我现在不缺钱。”她说,“而且以后真的要很久时候才能回来,还可能就住在外面不回来了。”
孙大夫哭笑不得,怎么也不肯收。
老人觉得左恒这几年在外面或许过的并不轻松,与其把钱留给他,还不如自己留着以后办人生大事。
也不知道这些钱她是攒了多久
毕竟左恒再怎么厉害也是个小孩子,一个孩子能在军队里做什么?最多是打打杂,难道钱还能白来不成?
他执意如此,左恒也没有再强求,而是准备留着临走之前再塞。
孙大夫又拉着她说了一些她不在日子里发生的事情,离不开谁家生了娃谁家成了亲这种话题,左恒却听得异常认真。
大隋那样大的风波,掀到这个小地方也成了一朵无名河里的小浪,不声不响的,连点波澜的影子都没在歧县留下。
左恒看着有些合不拢嘴的老人,觉得这样很好。
第一百〇七章 有重逢
“慢着。”左恒说,“你什么时候和孙泉关系这么好了?”
左恒对于王端的印象还停留在孙泉重她哭诉王二抢了她书那里,当下语气就有些不善,“小泉儿小泉儿地叫,你以为你是谁?”
王端当然没有没有叫过孙泉小泉儿,最起码现在没有,上一次他叫小泉儿还是在孙泉落难向她表明心迹之时。乍然回到过去之后,王端都是直接冲孙泉喂喂喂地喊,更是通过各种方法阻止挤兑她……当然这事情不能让左恒知道。
王端在心里摸了把冷汗,但最初见到左恒的惊异与对她凶名的股子恐惧已渐渐平息。
无论现在怎么样,左恒现在就是个小屁孩而已,自己怎么说也是加起来活过了两百多多岁的人,论心智不可能输。
想通之后的王端咳嗽一声,“我也只是听她爷爷这么叫顺口……而且现在我和她争也没有意思,低头不见抬头见,干嘛把关系搞那么僵。”
在简略说明之后,他试探左恒,“我看你现在也是炼气士,你该不会不知道我们墨家的事情吧,小泉儿本身资质在那里,哪怕没有拿到剑也是内定的钜子人选,我以后还要在她手下讨生活,肯定不能像以前那么没有分寸的。”
在说到“剑”的时候,他小心翼翼扭过头想要观察左恒的反应,但是左恒的表情却让他瞧不出任何端倪。
难道她在这里真是个巧合?王端开始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把心里的疑惑强压下去,试图通过微小的挣扎让左恒良心发现,从而松手。
左恒听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废话解释,对他的印象又多了个嗦婆妈。
但是她依旧没有放开王端。
“这点算你说过去了,可你到底为什么会来这边你还没说。”
左恒眼神清明,丝毫不管他想要避重就轻的想法,直指问题中心,“你家不是这个巷子里,在金玉巷那边,怎么可能好端端就逛到这里来。”
然而王端早有准备,应道:“之前师父走的李瑞他们只是低级弟子,不能随意回来,所以托我看一看家中状况如何,找人问路没想到刚好遇到了你,所以才有些惊讶。”
“一开始以为你只是普通人,所以有些话不便说,才假托太久没有回来。”
王端的解释很好地将他先前的话圆了过去,左恒松开对他的钳制,将手一摊,问道:“孙泉在家是吗?”
对方慌不迭点头。
左恒也点头道:“那你和我一道走,我到时候当面问她你说的是真是假。”
“嗯,那你等着,才能先去问他们两家的情况如何。”在被左恒放开后,王端松了一口气,滴水不漏道。
先入为主,哪怕现在左恒实力和他瞧着差不了多少甚至还要比他低一些,但受将来影响,王端连和她动手的胆子都没多少,想着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他当着左恒的面一户一户敲开门询问,在找到李瑞和吴德的家人后说了些他们的近况后,才再度跑到左恒身边,真诚道:“好了,我们可以去找小泉儿和孙爷爷了。”
左恒斜着眼看他,怎么都觉得他是在故意卖乖。
比起王端的表现,她还是更相信孙泉的话一些。
保险起见左恒让他朝前走带路,自己在后面跟着。歧县不大,两个人脚程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县上药材铺的门前。
和左恒不同,路上有些人显然认出了县上的王二少爷,并且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
“这些都是和我家有关系的人,供菜什么的。”王二在路上主动给左恒介绍,“我这次回来家里想让我顺便讨个媳妇传宗接代。”他有些含糊道,“嗯……我家就两个,亲哥是不可能了,所以我……嗯,这些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小泉儿不知道。”
左恒闻言停下了脚步,好半天才古怪道:“……你想娶孙泉?”
王端大方承认,“对,所以这些事情我自己会处理好的,以前我不懂事……她要是知道了肯定得更不待见我。”
王端之所以选择现在交代也有自己的考量。
既然孙泉没有被那柄讨债剑缠上,就说明以后不会扯进那些事情里面,而自己多活一世也定不会像从前那样看不清自己的心意白白将人错过。
孙大夫那边肯定是好说话,如果他足够强,墨家内部也不会有什么反对的声音,但是左恒如果来上一句她不许,那么自己才是白费工夫。
也不知道是不是雏鸟情节作祟,孙泉有多听左恒的话,他在上一世的时候是领教过的。
现在偶然间有了交集,能把印象刷上去是再好不过,就算刷不上去,也不能让她对自己的印象停留在孙泉单方面的描述之中。
他还是怀疑那柄倒霉催的讨债剑在左恒身上,毕竟那个时候王泽出现的太过巧合,而他对左恒为数不多的印象中,前世那个杀胚大能也是用剑的,寒冰为剑。
而那柄剑虽然倒霉催,但确实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神剑,威力巨大来历玄奇……加上一个左恒。
这两个碰在一起,绝对不是什么术数中说的一一相加的效果,而是就和丢一枚铜钱进了聚宝盆一样能满出一堆。
如果不及时把印象搞好,王端有些担心日后会被她打死。
他很有自知之明,清楚哪怕重活一世,提前掌握一些机缘的动向,但是心性和抱负就在那里,和他哥王泽,和左恒,和其它一些或许现在不显声名的人比起来还是差得远。
能认清自己就好。
“这种事情你可以等以后再讲。”左恒没有明确表示态度。
此刻他们已经站在了药材铺门前,自然也就中止了关于这个话题的谈论。
左恒推门,王端在她推门的时候朝前挤了挤,遮住小半边身子。
于是在柜台帮忙捣药的孙泉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王二你好端端跑过来干嘛!”小姑娘几乎是立刻就丢掉了手中的药杵,差点没整个人跳起来。
然后她才看到左恒。
在闪过片刻疑惑后,她的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眼睛瞪得老圆:
“阿,阿恒姐!你回来啦?!”
第一百〇九章 山神庙
说了会叙旧的话之后,左恒询问老人关于锁匠的事情,也顺势在一老一小的邀请下留下吃了顿饭。
锁匠是孙大夫带着去找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本来就没几个人认得你,你又离开歧县这么久,就算老屋子真是你的人家也未必敢给你开,你跟着我,我给你去做个担保。
老人说这话的时候乐呵呵,如果不是因为左恒直言要在屋子里面收拾东西置办物件,他还想让左恒留下,和孙泉歇在同一张床上睡上一晚增进感情,开锁的事情等第二天再说。
请锁匠的钱也是老人垫付的,似乎是知道左恒身上除去大块金银外并没有铜钱的窘境,在找完锁匠之后,他从怀里乐呵呵掏出沉甸甸的两贯钱,带着几分强硬地塞在了左恒的手上。
“你上次离开的时候不是给老头我留了不少银子吗,我寻思着自己也用不上,又怕你那天回来急用,就自作主张拆了开来,换了几贯备着。”孙大夫捋须,“瞧,这不是用上了。”
左恒接过钱还有些不好意思,她下意识抿了抿嘴,居然有些懊恼自己的嘴笨起来,只好在心中又默默添了一笔,寻思着离开之前得找个什么好的方式真正报答一下老人。
左恒领着锁匠到了穷巷,站在巷子口与老人告别,在对方的目光下又没好意思拒绝第二天去吃饭的邀请。
左恒发现,在这次回来之后她对一些事情的态度明显要比过去软了许多,在有些难为情的同时,她也开始盘算明日要不要下河捞一尾鱼顺道带过去。
锁匠拿工具开好锁后便离开了,左恒推门而入,积年的尘灰落了她一身,此刻不过才到下午,天色未晚,屋中摆设一目了然。
本来就是吃多少买多少,屋子里面自然也不存在说有什么余下来的米面,空荡的连个老鼠都没有,蛛网到时有那么几张大的,板床和矮桌同样挤满余灰,也多了些虫蛀的迹象。
其实和她离开之前的样子也没有多大区别,她走进屋,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角落边拉开矮橱,那里有三只被她好容易才拼上去的碗。
兴许是时间久了,她当时补的也不太牢固,拉开矮橱的时候只有一堆陶器的碎片。
她拿手捧起来那堆碎片,装进了脖子上挂着芥子袋中,感到除了房子本身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挂念的了。
以前的旧衣服基本都是拿她爹娘的衣服改的,不过都在之前那个丢掉的芥子袋里面,想找也找不回来,只剩下三个破碗和这么一间房子。
可是她总不能走的时候把房子拆掉一起带走吧?
而且之所以老屋值得留恋,正是因为它就在穷巷让她自己从小住到离开,如果拆开带走了,那还是她的那间老屋吗?
左恒从角落里找到一把破扫帚,在门外的墙上拍了拍灰,转身进屋开始打扫,屋内久未住人,灰尘实在太多,左恒自己又是一门心思扑在练剑上,在玉衡派和显真等人接触的时候,居然连半点学其他法诀的念头都没有。
现在清扫起来,想起人家只是手上掐了印就能让地面变得干干净净,对比之下居然有些懊悔。
当初怎么就顺口一问是怎么做到?
这次出去如果碰见了类似的,一定要朝别人请教请教该如何学习才行。
简单清扫之后,左恒又从床底下翻板子裂了一块能勉强装水的水桶,去穷巷口子的水井那边打了小半桶水,来来回回弄了好几遭,地上和床板上才算勉强干净。
在走之前,左恒将被褥一类的都放在了吴寡妇家,当然也给了她一些钱作为保管的费用,天色将黑的时候她准备跑去取,到了门口才发现寡妇家的家门紧锁着,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之前遇见王端,他去附近人家打听的时候,吴寡妇家好像也没有开过门。
难道搬走了?
左恒抬手摸了把门,门上并没有什么灰,小院子里也能说得上整洁,看起来不像是很久没有人住的样子。
左恒决定等明天再来问问看。
她回到老屋,躺在硬板床上,深秋夜间的气温已经降到很低,可她并不觉得冷,反而异常安心。
毕竟这里是家。
安心之后,左恒睡得也格外安稳,几乎是一睁眼就看到了第二日的太阳,她以前向来自律,都是天不亮就爬起来干事或者练剑,这种情况是以前从来没有有过的,以至于她站在自家门前,甚至是懵了一小会。
吴寡妇家的门依旧是紧紧锁着的,左恒凑在门上,透过门缝的小隙朝里看,能看到的屋内面积有限,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大概是真的出门了。
可是左恒记得吴寡妇之所以被寡妇寡妇地叫,有一个原因就是死了丈夫之后只剩儿子,据说是娘家那边早就和她没关系了,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左恒想找人问,但被她敲开门的穷巷住户都是一副不愿谈论的样子,含含糊糊,只说是自己也不清楚她什么时候回来,反而更让她有些摸捉不透。
穷巷的人不肯说,那外面呢?
左恒没有忘记她答应孙大夫要去他家吃饭的事情。
她当下就跑去河边,脱掉鞋子撸起裤脚,在秋日浅了不少的河里摸条大鱼上岸不过她很久没有在河里摸过鱼,动作生疏不少,最后还是靠着剑气作弊才把鱼从水下面惊出来。
左恒捧着鱼推开药材铺的门,把蹦了一路的鱼丢进了门边空荡荡的药草筐里后,这才把有些黏糊的手在衣摆处擦了擦,对着柜台捣药的孙大夫打了个招呼:“找不到地方养就趁新鲜吃。”
孙大夫看见左恒来,眼睛笑到藏在了褶子里,让她进屋去找孙泉,用饭的时候等着喝鱼汤就可以了,半点没有让她插手帮忙的意思。
左恒没有忙着进屋,而是站定在柜台前神情严肃,“孙老,这几年穷巷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把吴寡妇的事情详细同老人说了一遍,老人先是不解,然后才恍然大悟似地拍手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像是说什么八字相合,有几个人被派去山神庙里面服侍去了,不过这事情是你情我愿的就别管了。”
第一百一十章 山神秘话
“你要是缺被褥,我就给你先拿一床用着。”孙大夫说,同时准备进屋给她拿被褥。
左恒摇头,“这个不打紧,山神是我知道的那个山神吗?”
歧县山脚原来有个小小的山神庙,甚至都不算是庙,就是一个稍微大一些的神龛,在山洪里给冲垮后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那年山洪其实不大,没有到县上来,只是冲到山脚再远一些的地方,死了几个倒霉鬼。
她爹就是那几个倒霉鬼之一。
只是她还在歧县的时候没消息没影的事情,怎么一回来就多了个山神庙?而且还专门让八字合适的人去庙里服侍,听着就不是当初那个小小的神龛能有的气派。
左恒想不清楚,问道:“是胡县令给办的?”
孙大夫手指扣着桌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冲她解释,“不是,县民是自个儿建的,小泉儿和你都走了之后歧县来过不少人,就和她师父那种一样,来了又走,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左恒推测那些人也是为了剑鞘来的,只不过一无所获就走了,于是点头,听老人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有个老神仙就比较好心,走之前绕了歧县一圈之后说可以在这里建个庙,平时多上上香,不说能够更加风调雨顺,有个小病小灾就可以拜一拜。有人就把山神庙的事情想起来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内情在,仔细一想的话确实能够说通。只是左恒依旧不理解这又关吴寡妇什么事情。
她很自然便问了出来,“那又关吴寡妇什么事情?也是那个神仙交代的?”
孙大夫摇头,“不是,这个是山神托梦的,好几个人都梦到了一样的事情。而且她们去庙里面服侍是由大家的香火钱养着,相当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不过据说是去庙里面干那种事情,可能确实有人不愿意提吧。”
“只是老头子我没病没灾的,也没去那个什么庙里去过,自然是不清楚咯。”
左恒沉吟,觉得这样的话感觉药材铺落魄许多并不是她回来之后的错觉。她记得老人也说过神有善恶之分,专门要人服侍,歧县这个新立山神庙的山神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可疑。
“不碍事,我下次进山采药的时候顺道去看一看就行了。”刚好以前她在悬崖上看到过灵芝,但位置太危险不敢轻易去试,如果那株灵芝还在的话她刚好可以顺带采下来。
“我也要进山!”孙泉适时先开门帘从屋子里面窜出来,也不知道是偷听了多久了,“我也想去那个庙里头看看那个山神是不是真的山神!”
孙大夫爱怜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这还能有假的不成?”
“当然了。”孙泉挺起胸膛,咳嗽了一声,对着老人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爷爷,鬼神既然存在,就肯定是有真伪一说,真神能够对人间善恶予以赏罚,但是伪神就会善恶不分颠倒善恶,为祸人间。我们墨家有明鬼的说法,明就是辨明真伪,真的要扶持,假的则要诛灭!”
孙大夫捋须,尽管没有明白宝贝孙女说得是什么,但还是非常尽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夸奖道:“小泉厉害了哦。”
孙泉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当然厉害啦。”
她讨好地看向左恒。
左恒忍不住,学着老人的样子也揉了揉她的脑袋,“是的,真的很厉害了。”
她自然能感觉到孙泉现在修为超过她小半截,夸赞也是真心实意,“你可以和我一道去,但是我去了之后还要上山采药,你去完回来就行。”
“这可不成,要是是恶鬼恶神,我还得帮忙除害呢。”小声嘀咕后她眼睛咕噜一转,答应的却是飞快。
“那当然!我还得回来看书呢!”
孙大夫催促她们进内屋说话,自己则是走出柜台拎起鱼,掀开了屋里的另一边帘子,顺便让左恒走的时候不要忘记带一床被褥。
左恒想上去帮忙处理鱼鳞,孙泉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冲她吐舌头:“爷爷说他来就他来,阿恒姐你要是帮忙他不高兴的。”
她把左恒拉进屋,让她在榻上坐好,然后自己搬来一张小板凳坐了上去那张板凳对现在的她来说有些小了,坐着显得又乖又滑稽。
“阿恒姐,你真去当兵啦?”孙泉一边说一遍瞄着左恒腰间的正大光明,“大隋的兵都和你这么厉害啊!”
左恒想了想,摇头,“不算当兵,算做事。”
李修宜好像和大隋有过关系,她和李修宜又有关系,也就是说间接和大隋也有关系,又刚刚算是帮大隋守了城,说是给大隋做了事并不过分。
孙泉托腮,关切道:“我听师父说大隋刚刚打了元气大伤的一仗,如果不是因为之前被坑了一把他自己也上场了,阿恒姐没有受伤吧?”
“没有,但是遇到了个算是熟人的家伙,差点被他带到沟里。”左恒将周远的事情简单挑了几段,又改了一些相识的过程说给她听,并以此告诫她,“所以你以后不要随便欠别人人情。”
王端说孙泉以后会是下一任的什么墨家钜子,左恒觉得想要她人情的人一定会很多。
“只有别人欠我的分。”孙泉咧嘴,咿呀怪叫地挥舞着拳头,半点也不担心左恒说的事情,“就和王二一样,不听话我就打到他服气。”
“注意就好。”左恒嘴角忍不住上扬,“要是打不过来找我,我帮你打。”
“我可是很厉害的!”孙泉还有些不服气,扑上来想把左恒压倒在床上,小小朝这位阿姐证明一下自己,“看!”
结果她自己扑了个空不说,又被左恒拽起来,半是无奈半是宠溺,“不要闹。”
结果孙泉说看书的事情被无限期地搁置,左恒被她这一闹,自然也忘记了想要询问她的关于李修宜那本书的事情,陪着她折腾到了用饭的时候。
老小三人围在一张桌子上。桌上鱼汤奶白,隐约还能看见两根滋补提味的药材,还未开动,便有一颗少年人的脑袋探进了屋,他脸上挂着笑,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我家里又闹腾开了,我来避难。”他说。
孙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想来蹭饭就直说,眼睛都要掉出来了,羞不羞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后山行
一顿饭下来称得上是宾主尽欢,王端大概是实打实掌握了孙泉的性格,总能一句话引得小姑娘发飙,又在她发飙的边缘将人安抚下来。
可以说这顿饭就是在两个人的拌嘴之中度过的,以至于收拾碗筷的时候,孙大夫还悄悄把左恒拉到了一遍,问她清不清楚那个王端的底细只能说到底是老人家看事情看到的端倪要多一些。
左恒看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乐,很实诚地说出了她知道的情况。
如她所料,从前孙泉和她抱怨的那些王二混球之类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和老人提起过,现在一说出来,老人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这个人是不是和小泉儿在同一个师父下面呀。”他悄悄问。
左恒想了想告诉他是的,顺带把王端所说的日后他得在孙泉手下讨活干的事情也一并告知了老人。
老人捋须,“那你以后要是遇见他们,得帮老头子我留意着点,要是小泉儿过得不好,还得麻烦你帮忙。”
左恒在点头应下的同时又有些哭笑不得,觉得孙泉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一岁,怎么就突然谈论起这个事情来了。
不过想想老人的年龄似乎也情有可原。
她再度点头,保证道:“放心吧,不会让她受欺负的。”
孙泉在墨家,虽然她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墨家确实挺有名气的样子,既然答应了老人,那么以后如果有机会就一定要去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左恒也不想孙泉受欺负。
帮孙大夫收拾完碗筷之后,左恒从门边上背起个药篓就准备出门,孙泉赶忙跟上,倒是王端有些不明所以,张口想要问。
王端还没问,孙泉就已经伸手堵住他的嘴,异常严肃地摇了摇头,“不行,我们去山神庙里不能带你去,你不要说了。”
“山神庙是你家开的?我为什么不能去?”王端呛她,“而且我听说山神庙我们家捐的香火占了大头,我还说是我家开的,不许你去呢。”
“你敢!王二你是不是皮痒了?”
孙泉呲牙瞪眼,张牙舞爪险些就没有扑上去打他。在成功又把人激恼之后,王端语气又是一变,“家捐了那么多香火肯定是有面子在的,你们要过去,带着我说不定还能见到一些里面的东西。”
孙泉听着有理,哼哼一声,“这可得问阿恒姐,你和我说没用。”
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左恒来说无所谓,但王端既然这么说了,左恒觉得带上他或许真的可能有那么点用。
而且这么大一个活人,孙泉都已经说出来他们要去哪了,就算不带着他一起,难道他自己长腿还不会去吗?
“认识路吗?”左恒侧身让开半边道,“认识的话就带路。”
“没去过,但是我们家那个小娘经常去烧香,所以知道怎么走。”王端顺着台阶,主动走到最前方领路,“好端端怎么想起来去山神庙?我们又不靠着......”
他说着说着就没声了,表情有些扭曲。
孙泉伸手掐在了他的胳膊肉上,“明鬼怎么说的,要是那个是假神怎么办!为了歧县上人的安全我们也要过去看一看啊!”
对墨家怎么样其实一点都不关心的王端只好摸摸鼻子,半是默认半是装聋作哑,省的孙泉再来上一通长篇大论。
三个人都有修为在身,从歧县到后山也就是一小会的事情,哪怕山神庙不在原来进山的山脚而是被重新修在了半山腰,便是爬山也没有耗去多少工夫。
倒是左恒看见山脚那边原本山神庙的废址,那个只留下一个小基座的破旧神龛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不解道:“他们拜山神,怎么没把这边的东西也弄干净搬过去?”
“供的或许不是一个山神。”王端想了想,到底多出一段人生,懂得自然也比在场二人多些,“也可能是原来都算不上是活的山神,香火没有到那种程度,所以重新立一个也没有什么影响。”
“这样。”左恒若有所思,跟在他后面山上,只是还是忍不住朝后看了好几眼。
既然要拜山神,这里有个过去的现成的不拜,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把庙建到半山腰呢?歧县的后山不高,坡度也不抖,但总归还算是座山,山路比起寻常路途来还是很难走的,何必要舍近求远?而且这样也不方便祭拜。
或许到了山神庙会有答案。
原本歧县的后山上最多会有猎户和采药人的影子,现在他们在路上却遇见了不少人,有和他们一样是往山神庙的,也不乏祭拜完山神往回走的,倒是让这座无名山热闹了不少。
最起码鸟雀的声音没有原来那么嘈杂了,取而代之的则是熟人的相互招呼声。
在招呼声中左恒获取了很多信息,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山神真的很灵验,有什么小病小灾的拜上一拜,回去睡一觉第二天就能好,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也有什么希望山神送子一类的话,孙泉听到这话的时候不断看向王端,想要了解他家里那些足以沦为茶后余谈的糟心事又欲言又止,倒是王端大大方方就说了出来。
“对,她一直想要生个男娃继承我家的家业。”说这话时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反正我和我哥都不在。”
孙泉一本正经地给他出馊主意,“可以充公啊,我们墨家不是兴这一套吗,你拿这个借口把家业抢回来,到时候我护着你,你只要交上来一半就行!”
“去去去,给谁也不给你。”王端佯装没好气道,“有空管我还不如想想要怎么才能把自己的位置弄稳妥。”
“这有什么好怕的。”孙泉小声嘀咕,“我又不是打不过。”
可能是他们脚程太快,也可能是山神庙并没有严格修在半山腰的位置,左恒还没有听两个人多拌上两句便踩上了青石铺好的地板。
山神庙附近的树都被连根拔了,一大块地方都铺上了她现在踩上的石板,庙就建在由石板打好的地基上这座山神庙,可比她之前待过的那间破庙大太多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探其究竟
左恒之前夜宿的那间破庙也就比寻常屋子宽敞上一些,这件山神庙却足有两间屋子那么大,并且侧边还单独修建了间小屋,已经比一般人家的房子都要大不少了。
就算是每个人都捐一些修庙,也花太多了吧?
左恒背着药篓进了庙,还没踏入,就被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给拦住了,“你身上不干净,不能进庙。”
左恒以为她说得是后面的还沾着泥土的药篓,便自觉走到一边将药篓卸了下来,放在离朱红墙角稍远一些的地方,又掸了掸身上的灰,这才再度上前。
“这样能进了吗?”孙泉和王端已经在庙里招呼她了。
女人的大半张脸也被布遮住,头发也裹了起来,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手眼,她依旧是拦住左恒不让她进,重复道:“你身上不干净。”
怎么想也想不通自己身上哪里不干净的左恒愣在庙门口,问道:“我身上哪里不干净了?”
女人伸手想要去夺她腰间的正大光明,左恒眼疾手快直接擒住她的手腕,反手一折,对方的手便无力垂落下来,眼中也闪过吃痛。
庙里面几个和她同样打扮的女人围了上来,左恒后退一步,不动声色。
她认出了其中的吴寡妇,吴寡妇的眼角有颗痣,所以哪怕这些女子身形体貌类似她也能分辨。
左恒当下就叫出了声,“吴姨?”
虽然见面少接触不多,但按道理来说她确实是应该要喊一声吴寡妇这个的,可是吴寡妇却和没有听到她说话似的,一点也没有反应。
左恒又问了一遍,她依旧没有反应。
左恒觉得事情有点不对,甚至有了动手的念头,庙里面孙泉和王端也看了过来,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时候,被她喊作吴姨的吴寡妇才有些反应,她摇了摇头,“我既然已经侍奉山神了,这些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吧,这里没有你的吴姨。”
左恒神色凝重,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人在信了山神之后会有这样的变化。
她记得吴寡妇是一个异常市侩,极其斤斤计较,不放过任何一丝蝇头小利的女人,哪怕是被侮辱也能面不改色甚至是主动迎合讨要好处。
左恒怎么看觉得信了个山神并不足以改变吴寡妇的本性,都说是为母则强,为了让吴德在穷巷过得好些她受了不少苦。可是吴德离家也过去了许久了,就算是她再怎么过也不可能会变成这种木讷毫无生气的冰冷样子。
“你不管你的儿子了?”左恒沉声,也没有进庙的心思了。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不是现在的我的事情。”吴寡妇声音很细,完全没有左恒印象中扯着嗓子的泼辣样。
左恒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这是在服侍山神吗?”
在她没有想要进庙的意思反而是后退一步之后,那些人也主动退开去安抚庙里上香的民众,只有吴寡妇在前面顶着。
在那些女人退开之后,各方投来的视线也少了许多,左恒心绪缓了缓,“你真的不管你儿子了?”
吴寡妇摇头,“你不要问了,我还是那个回答,如果要上香,就把不干净的东西卸下再进庙吧。”说话的时候,这个女人眉间隐隐透露出祥和的神色,半点不像是从穷巷出来的。
看来这个山神是确有其事了。左恒冷静下来,“我进去烧香,能见到山神吗?”
吴寡妇只说不知道。
索性身上还有一把看不见的天下式,正大光明和她也存在感应,如果出事也能第一时间回应她的召唤,左恒并不是太过担心。
她解了剑,拍了拍剑身,小声朝它吩咐了两句,然后将它插到了药篓子里,这才问道:“现在可以了吗?”
吴寡妇侧身让她进庙:“到一旁交钱领香火就能上香,心诚的话,山神会回应你的。”
左恒进了庙才看出光线暗淡的庙宇**奉的那尊雕像是什么样,雕像浑身漆金,衣上纹路细致,看得出来是花了大工夫。
可是那尊雕像,如果他不是被高高供在上面又不知道是拿什么雕刻出来的,左恒会更熟悉。
雕像是个器宇轩昂的男性形象,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脸上没有五官,如果把那个五官用云雾遮住,那么它就成了左恒印象中处处透着古怪的剑灵。
左恒绷紧了脸环视四周,那些前来上香的人大部分都在和庙里供奉山神的女人们闲谈,倒是孙泉和王端站在神像前面闲谈。
左恒上前叫住他们,“没事了,我上山采药,你们要下山吗?”
孙泉点点头,“我们都问过了,庙里的山神是个好神,扬善除恶,从来不答应坏人的祈愿,阿恒姐你可以放心啦。”
王端在一旁附和,前世对这里没有多少关注,他对于家乡这座山神庙的事情了解也不多,甚至连到底有没有这座庙都不清楚。但他进了庙之后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自然也就安下了心。
天底下小庙小神那么多,何必大惊小怪呢?
左恒很直接地拒绝了上香缴纳香火的邀请,同他们一同出了庙。她提起了药篓目送两人远去,待到两人背影都变得有些模糊之后才将药篓放下,转身又进了庙。
这次她身上没有带着正大光明,所以那些侍奉的女人也没有阻拦,而是直接让她进去了。
左恒站在神像前扬了扬手,在庙外的正大光明便化作一道流光,带着风声飞了了进来,落在了她的手上。
“是你吗?”左恒放大了声音,确保神像能够听见。
没有回答。
左恒的眉毛拧巴成了一团,这个时候已经有眼尖的人了发现她手上多出来的正大光明,那些女人刚想呵斥,声音却突然像被什么卡在喉咙里面似的,转身又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
左恒冷着脸站在神像前,她本来是存了闹一场逼迫这个所谓山神出来的心思,自然也没有错过那些侍奉者的反应。
她握紧了剑,再度问道:“是你吗?”
庙内静悄悄,依旧毫无反应。
第一百一十三章 山神始现
左恒觉得她不可能认错人,袖子一只窄一只宽,这样打扮的她只见过剑灵一个。
左恒承认不排除可能是撞上类似打扮的可能,但剑灵拉着她去祭拜过天下式原来的主人,所以左恒对他衣服上绣的花里胡哨织团锦簇的图案印象很深。
这尊山神像雕刻细致,连衣摆的褶子都琢了出来,自然也没有放过衣服上纹案装饰。
衣服样式可能有相似的可能,但是连衣服上的图案都一模一样,非要说巧合就勉强了。
而且剑灵也不是人,被供奉成山神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突然安静下来的山神庙让左恒更加确定这个山神有鬼,就算它真不是剑灵,至少也和剑灵也脱不开关系。
“你再不出来我就把庙拆了。”左恒说,语气严肃,一点也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
她甚至已经将剑尖指向高大神像,做好了随时暴起的准备。
左恒不信神,自然也没有保持敬畏的这一概念,如果拆个神像能让剑灵出来,那么她绝对能把庙拆个干净。
在警告或者说是示威出口后,左恒听见一声叹息,随即神像前巨大香炉上方袅袅的烟聚集起来,在模糊的云雾中缓缓凝聚成一个看不真切的人形。
他从烟火里飘了下来,站在左恒身前。
左恒仰起头来看他,更加确定他就是剑灵。
见了剑灵之后该说什么?
……剑拿到了?还是问他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见,怎么又好端端变成了山神?
左恒嗡了嗡唇,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要办的事办好了吗?”
山神只是静静看着她,和没有面貌的雕像不同,他剑眉星目生得异常俊朗,眉心有还有一道淡色长痕。
剑灵露出过眼睛,左恒记得那双眼睛。
剑灵的眼睛像是剑一样锋利能把人直直刺穿,而山神不是。
山神目光空洞,眼睛就像湖面或者是镜子,只印出所见事物全然的样貌,其余什么也没有。
左恒又不敢确定了。
“你认得我吗?”她试探道。
山神的反应好像慢了一拍,过了一会才摇头道:“有点眼熟,但是我没有在上香的人里面见过你。”
“你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为什么要过来?”他看向左恒手里的剑。
左恒下意识将剑锋偏了偏,以防过于冒犯,可是山神的目光就和被面糊粘在了剑上一样,连头也跟着偏过去。
“这个是剑吗?”他问,同时真心实意夸赞道,“很好看。”
左恒手上的正大光明是没有显露出剑纹和金光的状态,瞧着只是一把朴实到有些丑的大剑,可山神就和瞧什么宝贝一样死盯着不放。
左恒原先从目光中怀疑他不是剑灵的想法又动摇了。
可能伤了脑袋,所以才变成了山神?
她这样猜测,再度开口试探道:“但是服侍你的人说不干净,你没有觉得不对头吗?”
左恒想不明白为什么山神夸了剑侍奉他的那些女子又将她阻拦在外面不让进,这不是自相矛盾是什么?
山神目露思索之色,“好剑,但是不喜欢。”
左恒面色古怪,“你说我眼熟,那你认得我是谁吗?”
“不认得。”
“那你一直就是山神?”左恒问出一连串问题,“你什么时候成的山神,在当山神之前又是谁?”
“不知道。”
如果不是他的目光实在是过于清澈,左恒甚至都以为是剑灵在撒谎故意让她难堪。
左恒已经有八成肯定眼前的山神就是剑灵了。
毕竟她的两把剑就不挂在同一腰侧而是各挂一边的原因就是因为两把剑互相看不惯,剑都这样了,剑灵如此也很正常。
只是怎么当了个山神剑灵就变得这么呆呆愣愣的?
“那你知道什么?”左恒稳住心绪继续询问,“你就没有一点的好奇?”
山神,或者说是剑灵摇头,“没有。”
左恒此刻大概有点能理解以前剑灵说面对她的那种挫败感是怎么回事了,甚至感觉还要浓烈一些。
她感觉自己就是在使劲从一张白纸上拧巴墨水。
好在她开春才走,时间算得上充足,应该能问出不少东西。
左恒定神,朝着剑灵指了指外面那些蒙着面的女人,“那她们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总和你脱不开关系吧?”
剑灵只是反问她:“这样不好吗?她们原来都不是好人,但是我现在让她们变好了,你为什么不感谢我?”
左恒自己也不清楚好恶之分,顿感棘手。她思忖半响,将自己的一些想法捋清后才缓缓开口。
“人都有好坏两面,如果按照你这个说法的话,大概是没有什么好人。”左恒指向和信徒攀谈的吴寡妇,“就比如她,你说的这些非好人里面我只认识她。”
“她又尖酸刻薄又喜欢贪便宜,我从前放在她那边的米总是要克扣上一些,但是如果说她不是好人,就有点太过了。”
山神不懂,“做了坏事为什么还能是好人?是因为很多人讨厌她们,我听见了她们的声音,才把她们带到庙里面的。”
身为山神,受人们香火供奉,自然要听人们的祈愿,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情而已。
“不是说好坏,人不能这么简单就分好坏,她不是什么好人,但也说不上坏人,就是一个很正常的穷人。她自然会招人不待见、得不到帮助,这就是她的报应,你不需要干这么多。”
山神的反应很直白,“我不是很懂你说的话,有人想我就完成了,但是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去了解的。”
左恒又是一阵无言,“你是山神,我说什么就你就信什么吗?”
谁知山神的视线又从别处落到了她身上,神情认真,“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很熟悉,觉得我应该信你。”
似乎是失忆的剑灵反而比之前让左恒觉得难以交流得多。
左恒有些答不上来他的话,但确实又有许多事情想要询问他,只能耐着性子顺藤摸瓜朝下问道:“你能不能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我眼熟?你都说了,没有见到过我来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