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唐秋叶自小都是坐马车出行,几乎没有单独骑过马。看着顺利地骑了一天马的唐秋叶,岳浩然心想果然是天赋之人。
至于看不见的金泽,他骑着马也没有一点障碍,他已经习惯去成为一个盲人。
岳浩然暗自庆幸,这两人的生活起居不是自己的负担。
三人途经六松州,选了最大的酒楼松林庄下榻,这是岳浩然为了照顾唐秋叶,也是为了照顾自己。如同前两日住客栈,三人都定了连着的套房。
进六松州的时候,唐秋叶听闻今夜集市上有灯会,她以为岳浩然不会同意她去凑个热闹,心里隐下对灯会的兴趣。
“晚上有灯会,碰上了也是难得。”吃饭的时候岳浩然说。
“嗯。”唐秋叶回应了一声。
“我们不是来游玩的。”金泽说。
唐秋叶心知他说的对。
“别太晚了,明天我不想耽搁。”金泽说,他听得出灯会对这个女孩子的吸引力。
“我可以不去的。”唐秋叶说,她不想显得自己是个幼稚的小孩。
“你不用迁就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让自己有遗憾。”岳浩然说。唐秋叶迁就了家人二十年,连自己都以为自己的血变成了冷的。他不能说可以引导她,但至少可以让唐秋叶学会释放,学会正视自己和周遭的一切。
“我没有。”唐秋叶辩驳道。
“那就算我想去吧。”岳浩然觉得唐秋叶还没有打开心扉。
“你们去吧,你不是想看世界吗?”金泽说。
“你不去吗?”唐秋叶问。
“一个瞎子看不看有什么意义呢?”金泽说道,说完怕毁了现在三人间和谐的气氛,又说道,“那里热闹,蛇教的人看得见我,我看不见他们,我还是在房里休息。你们去,还能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百余年前,六松州大旱又突发山火,差点烧到镇上,当时天降暴雨,雨水灭了山火,顺势而下填满了沟壑,变作一条大河,解了旱情,大火烧毁的树木又变做了肥料,滋养了土地。当时的民众认为这是龙王恩赐,便年年在这一日举行灯会庆典感激龙王。
灯会在河边举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人人手上都提着一盏灯应和气氛。
岳浩然和唐秋叶还未到河边就看到很多卖花灯的商贩,两人挑挑拣拣,选了两盏灯,岳浩然一手持剑一手提着金鱼灯,唐秋叶也毫无顾忌地拿着自己的剑,另一只手提着自己选的一盏荷花灯。
两人随着人流一起向前,越往前,唐秋叶的心越轻松,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那是只有当时在姜元浩身边才有的感觉。她的脚步轻快,走得也越来越快,脸上是明媚的笑容。
岳浩然看着这样的唐秋叶,仿佛看到小时候那个明朗的小叶子。
看着唐秋叶在人群中探索着有趣的灯,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岳浩然走向一边,他买了一串糖葫芦。
买完糖葫芦,岳浩然转身却不见唐秋叶。心叫一声“糟糕”,岳浩然赶紧往人堆里找人。
幸好,唐秋叶不是自己离开了,也不是被什么人捉走了。岳浩然在一个首饰摊后面找到了唐秋叶。
奇怪的是,唐秋叶没有在看首饰。
“给。”岳浩然把糖葫芦递给唐秋叶。
唐秋叶看着递来的糖葫芦,眼中掩藏不住惊喜之色。
“看什么?”岳浩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河对岸有三个穿着不同的人,头上有头巾,脖子上的银饰闪闪发光。
“他们是吧?”唐秋叶问,她相信自己看到的那几个是苗疆蛇教的人。
“你学会了寻找目标。”岳浩然表示赞许。
“他们身边没有放蛇的袋子。”唐秋叶记得山里的那七个人有很多蛇。
“你也学会了观察。”岳浩然说。
“我不是傻瓜。”唐秋叶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孩。
“对,你是天赋之人。”岳浩然没有嘲讽的意思,他闪过一丝念头,唐秋叶非常适合在江湖生存,“过去看看。”
两人假意看灯,跟着人流过了桥,来到河对岸。
那三个苗人正围着一个花灯摊,与其说他们在欣赏花灯,更像是在对花灯评头论足,想要跟老板杀价。他们的架势很吓人,讲话大声,对着花灯动手动脚。
那老板的样子非常苦恼。其他的客人也都纷纷散开,周围人不敢接近。
三人用极其便宜的价格得到了三盏看上去最精致,用料最好的灯,其中一个扔了几个铜板给老板,三人得意洋洋地往另一边走去。
岳浩然和唐秋叶跟在三人之后。六松州不像九鹤州那样江湖人少,六松州周围有些小门派,所以街上有人带着刀剑也较为平常。岳浩然和唐秋叶没有被那三个苗人怀疑。
这三人倒是贪心,便宜地买到花灯之后,又便宜地买到了烧肉粽、烤鸡,边走边吃,油腻腻的手擦到别人身上,别人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可是看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好快步走开。
唐秋叶看着志得意满的三个苗人,又看看周围几个佩戴武器,看起来像江湖人的路人,似懂非懂“他们怕惹麻烦?”
“那些人应该见过世面,苗人使毒是出了名的,如果轻率地逞英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岳浩然用他的金鱼灯指向一边一个带着刀的年轻人,说“那小子不懂事,要不是边上那大叔拦着,怕是冲动地过去了。”
唐秋叶一看,果然那年轻人拿着刀的手被旁边的大叔按着。
“就这么跟着他们?要跟到什么时候?”唐秋叶问。
“不要心急。这些年你都沉住气了,现在怎么急躁了。”岳浩然现在有些打趣的意味,“等待,是你的必修课。”
唐秋叶舔着她的糖葫芦,觉得岳浩然有些倚老卖老,前两天还不是这样。
“啪”的一声,一个苗人把他的花灯扔到河里,“回去回去。”
一个唉声叹气道,“这里真是热闹,舍不得啊。”
“舍不得也得回去,另一个说,“我们是出来找金泽的,不是出来看花灯的,记住了,我们找了这附近三家客栈四家酒馆,什么都没找到。”
“知道啦知道啦。”第二个说。
“是来偷懒的。”岳浩然道,“看样子蛇教教主也在附近。”
“跟着他们?”唐秋叶问。
“对,不过要离得远些。”岳浩然说。
那三个苗人行事张扬,在灯会如此,回据点的时候也是,街上看到独行的姑娘,围过去吓唬人家,看着人家姑娘哭叫着抛开,他们又哈哈大笑。街上看到卖吃食的,只要合他们心意,就上前抢来。他们在灯会上已经吃过很多东西,到了大街上还是在吃。
唐秋叶和岳浩然远远跟着,走了快一个时辰,看到他们走进了一间院子,院子门口站着一个普通打扮的中原人看门。
蛇教的人打扮特别,又随身带着毒蛇,住客栈肯定不方便。他们虽是过境六松州,可是能够找到这处院子,估计这本就是苗人的产业,门口那个看门的应该也是蛇教的人,为了显得这里不那么特别所以和周围人一个打扮。岳浩然想。
岳浩然带着唐秋叶绕到那个院子边上,两人一跃,轻轻地落在屋顶上。两人提气,提高重心,在屋顶上迅速又不着痕迹地移动。岳浩然的轻功扎实,唐秋叶虽然没有经验,可是在姜元浩的调教下,她的身法也极其轻盈,飞檐走壁的本领不差于别人。
92
唐秋叶把自己贴在屋顶上,她收敛自己的气息,让自己在黑夜里和屋顶融为一体,透过瓦片间的缝隙,她看到至少有十几个人,他们全都站着,一副听话的样子。屋里有一个很有地位的人,也许就是蛇教的教主,可是那人正好被挡住了,唐秋叶看不见他的长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他一讲话,别人都不敢发声。虽然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可是隔着一层屋顶,她想听清那人说什么,只能费力地去辨认每个字。
岳浩然轻拍唐秋叶,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唐秋叶不解两人尚未被发现,怎么就要离开。她见岳浩然离开屋顶,自己也只好离开。
幸运的是,两人都没有被发现。
天色已晚,街上除了正在打烊的小摊,也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为什么那么快就走?”唐秋叶问岳浩然。
“适可而止,久了就被发现了。”岳浩然又开始提点唐秋叶。
“你太谨慎。”唐秋叶明白有些人经验越丰富越容易害怕出事。
“你难道没有看到他们的房外有几条蛇?他们不会只带那么几条蛇,若是再出来几条,总有一条会发现我们。蛇本是警惕的动物,一旦察觉气息不对,不管对方是人是鬼,自会群起攻之。”岳浩然说,“就算我们没有被蛇发现,在屋顶上呆的越久,血液流动变慢,离开的时候行动就会变慢,如果再不被发现,那蛇教教主就是徒有其名。”
见唐秋叶不说话,岳浩然又说,“别太高估自己,要想生存在这江湖里,凡事留一线。”
“你很像我爹。”唐秋叶说,她心里也是这么觉着。
“我当你是尊敬我。”岳浩然说。
“我们该怎么对付他们?”唐秋叶想着刚才那蛇教教主说的话,她听到的是那人说在六松州周围都安排人盯着,以防金泽已经离开九鹤州,要在六松州布下埋伏,这蛇教教主带的人看来不止十几个人。
“你想杀了他们?”岳浩然知道对于现在的唐秋叶来说,杀人是唯一的方法。
“如果他们已经守住各个要道,我们要离开避免不了要碰到几个苗人,不过杀了他们其他人就知道我们在哪个方向,这也是一种麻烦。我们可以乔装避开他们,可是这些人如果也乔装打扮成中原人,那我们就没办法认出他们。”唐秋叶说。
岳浩然显然对唐秋叶的思考很满意。
“那我们今晚就走。”唐秋叶说。
“不用了,我们已经被发现了。”岳浩然听到了周围的异动。
两人转身便看到不远处地上有一条大蛇正游动过来,这条蛇看来有十几尺长,身体如树干那么粗,夜色里黑得发亮,月光下,吐着蛇信的蛇显得格外恐怖。这条大蛇之后,有十几条小蛇,说小也都有快三尺长。这些蛇离他们不远,蛇贴着地面,没有脚步声,一路走来,两人都没有发现这些蛇。现在靠近目标,那几条小蛇显然很兴奋,发出细微的“斯斯”声,才引起了岳浩然的注意。
“很恶心。”唐秋叶皱起眉头。
“的确很恶心。”岳浩然也皱眉,又恶心又脏,苗人到底是怎么把这些蛇弄来的,他想。
“我可以除去这些蛇。”唐秋叶很有信心,先前她在山里杀了蛇教那七人和他们带着的蛇,不过现在这些蛇看来比山里那些更恶心。
“这些蛇比你在山里处理的难对付多了,不过它们只是明面上的杀招,真正拿来对付我们的是毒烟。”岳浩然说。
“什么?”唐秋叶听了这话,警惕的闭住呼吸,她仔细看去,什么都没有看到,又环顾四周,身后有着淡淡的薄雾,若不注意,一定会以为那是夜里温度降低而凝成的水汽。
一边是兴奋的毒蛇,一边是无法避免的毒烟,两人进退不是。
“从屋顶上跑。”唐秋叶说。
“你自己看看。”岳浩然早已看到屋顶上不正常的反光。
周围的屋顶上已经站了十来个苗人,手上拿着弯刀。如果两人贸然跃上屋顶,等待他们的就是苗人飞过来的刀,刀上一定淬了毒。
“看样子比上次那些难对付。”唐秋叶终于认清了形势。海老大等人是派出来找金泽的小兵,而现在这些才是苗疆蛇教的精英。
“你说屋里那些人听到声音为什么不出来?”唐秋叶想屋顶上这些人的动静挺大,为什么屋里的人还没有出来。
“能够上屋顶的人不会是普通人,随便出来或许就没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窝囊,却是保命的好办法,这是人求生的本能。”岳浩然说。
“岳大哥,你并不是我师父。”唐秋叶终于受不了岳浩然的说教。
“我现在是你的监护者。”岳浩然要保持威信,他还要带着唐秋叶走很长一段路。
“你打不过我。”唐秋叶对自己很有信心,她见过岳浩然的身手。
“你的信心会让你惹祸上身。‘寒杀剑’只教了你功夫,却没教你怎么保自己的命。”岳浩然没什么包容别人的胸怀,他不认为有必要去包容别人,所以唐秋叶的轻视让他感到了冒犯。
“寒杀剑”是唐秋叶的软肋,她一听到岳浩然不屑“寒杀剑”的语气,她心里也有了怒气。
“你如果学不会隐藏自己的弱点,再好的身手也是无用。”岳浩然扳回一城。果然还是不成熟,要在口舌上争个输赢,岳浩然自我反省。
“看看那教主来了没。”岳浩然不再斗嘴。
“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唐秋叶实话实说。
唐秋叶说完,便听到了脚步声。她顺着脚步声望去,在那团毒烟之中,缓步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件长袍,颈上、腰上都系着银饰,没有其他人的银饰那么夸张,可是看起来很华贵。他的手负在身后,没带任何武器。他的双眼很亮,在夜色里也能看到他眼里涌动的光。他不老,若不是严肃的脸让他看起来极其威严,他应该不超过三十岁。
“二位朋友,为什么来了又走?”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就是房里那个蛇教教主。
“这位朋友,你的阵仗很吓人。”岳浩然镇定地说。
“听说中原的朋友很有礼貌。”那教主说。
“礼貌是相互的。”岳浩然说。
“偷听是小人的行为,我不需要礼貌。”那教主说。
“用毒蛇和毒烟埋伏,也是小人的行为,我不需要礼貌。”岳浩然避开问题。
“朋友,是你先小人的。”那教主笑了起来。
“你的手下在花灯会仗势欺人,明抢了好些东西。虽然都不值钱,却是商贩的血汗。”岳浩然说得倒像自己真是个正义之士在为那些商贩抱不平。
教主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侧目瞥了一眼屋顶上的人。
“就这些,不值得二位朋友在屋顶上呆了那么久。”教主不是傻瓜。
“就为了几盏花灯,也不值得苗疆蛇教来这里。”岳浩然继续装傻。
“朋友是否想多了?”教主问。
岳浩然回头看了一眼收到指令而停在原地的蛇阵,对教主说,“是朋友做太多了。”
“人多的地方,谨慎些没有错。”教主说。他右手一扬,两个手下过去指引着蛇阵向后退去。
“的确没错,”岳浩然说,“有少见的人出现,谨慎些也没错。”
“我并无恶意。”教主说。
“我们也无恶意。”岳浩然依然镇定,他知道对方已经相信自己的偷听行为是基于对蛇教出现的原因的怀疑,蛇教难得出现在中原,对他们的目的有所怀疑才是正常的。
“我信朋友。”教主做了个请的手势。
“多谢,”岳浩然并没有松一口气,“蛇教使毒的本事难有敌手,这些烟怕是会伤人。”
“朋友的确心善。”教主说。他右手再一扬,洒出一些粉末,那层薄烟化作水滴滴到了地上。
“希望我们不会再见到。”岳浩然微微颔首,又对唐秋叶说了句“快走”,向前走去。
唐秋叶经过教主身边的时候,只感到那教主的眼神渗人,就如同那条黑蛇的蛇信。
93
“我们。。。”
“别说话。”
唐秋叶还没说完就被岳浩然打断了。唐秋叶猜测他们身后还有蛇教的人。
“为什么我们要怕他们?”唐秋叶想只是说这些话不会引起怀疑。
“你怎么还是没有明白?”岳浩然开始怀疑唐秋叶的智商,“这几年你是靠着什么才没有被人发现你的秘密?”岳浩然记得唐秋叶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你想找‘寒杀剑’就乖乖地别出手。”岳浩然使出杀手锏。
“难道我们就这么回去?”唐秋叶想如果就这么回去,金泽很容易被发现。
岳浩然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走的方向不是松林庄的方向。可是这样不是办法,他们总得找个目的地。
现在街上还开着的店铺不过是妓院和赌场,他这么正义凛然的人进赌场不合逻辑,至于妓院,他身边跟着个唐秋叶,他也不能去。
不知哪里飘来豆腐花的味道,岳浩然带着唐秋叶拐进了巷子,在小摊前坐下,招呼老板来了两碗热腾腾的豆腐花,好像他们就是特地来吃夜宵的。
吃完夜宵,他们向着松林庄的方向走去。
从气质打扮看来,两人都不会是随便住个客栈的人,与其掩人耳目,不如干脆让他们看个明白。
金泽自床上坐起来,他隐约听到了响蛇哨的声音,这是城镇,晚上没有鸟鸣没有狼嚎,有的不过是打更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再轻的鸣叫都是不和谐的音符,何况对于一个没有了视觉的人,这种声音更是明显。
声音很远,他还是安全的,可是他在响蛇哨的范围里就是他在蛇教的追捕范围内了。
他倾听隔壁的声音,他没有听到动静,他看不见天色,无法通过天色判断时间,离上一次听到打更的声音已经过去一阵。岳浩然和唐秋叶回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动静,现在两人怕是已经睡着了。
唐秋叶是他仇人的女儿,岳浩然是他仇人的世交,他本应该杀了唐秋叶,也本应该被岳浩然所杀,可是现在,他们成了自己的伙伴,愿意帮助自己躲避蛇教的追捕,也愿意帮助自己为家人讨回公道。他就这么信了岳浩然,也没有了利用唐秋叶来为自己报仇的想法。不去复仇,他的眼睛就白白地盲了。可是现在他更想为家人正名,他已经不在乎这双眼睛了。
岳浩然吩咐小二把丰盛的早餐送到房间里来,不是怕人盯梢,昨夜的响蛇哨让他知道蛇教教主已经撤下了跟踪他的人。
吃早餐的时候他把昨晚的事告诉了金泽。
“那个人不是教主。”金泽说。
“那我们很幸运。”岳浩然说。
“你们的确幸运,”金泽说,“因为他放过了你们。”
“他是谁?”唐秋叶问道。
“‘信使’霍燎,教主的继任者,他是蛇教自创立以来最危险的人。”金泽说。
“江湖上没有他的名字。他送的什么信?”岳浩然知道这个名号一定是危险的。
“地狱的信,他是来自地狱的信使。所有蛇教教主都会在一个山洞里闭关,那里四周充满了毒蛇。据说现任教主一次闭关之时在那山洞里发现了霍燎,一个孩子能够在那危机四伏的山洞里生存,教主惊为天人,将他悉心栽培。多年来他未涉足过蛇教,我们也只是听过他的传闻。直到两年前,他出现过一次,他的出现让所有教众都害怕,没有人不服他,那一次教主宣布他就是下任教主的人选。没想到这一次会是他来找我。”金泽似乎觉得骄傲。
“听起来他不是会轻易放过我的人。”岳浩然知道自己轻敌了。
“也许,我已经被发现了。”金泽说。
三个人都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危险其实尚未散去。
吃完早餐,岳浩然一个人出了松林庄。他去铁匠铺买了一副马蹄铁,半路买了马鞭,又在附近买了水果,他的尾巴一直跟着他,虽然打扮成了中原人的样子,可是一路从松林庄跟到铁匠铺,跟到马具铺,又回到松林庄,这条尾巴并没有过分隐藏自己。
唐秋叶听着岳浩然的指示在松林庄外找到了那个跟踪的人,她径直走过去,那人一脸愕然地望着她。
“回去告诉你的主人,我们要走了。你们不用跟着我们,我们去墨镇。”唐秋叶说完就回去了。
“你是要明着和他们宣战?”金泽问岳浩然。
“不,我们只是比谁更有礼貌。”岳浩然说。
“我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金泽问。他做了一些乔装,把头发染成灰白,黏上了胡子。
“既然已经被盯上了,也没有必要躲躲藏藏。”岳浩然说,“等她回来我们就走,天黑前能到下一个小镇。”
既然不用躲藏,那为何还要我乔装,金泽想。
三个人,三匹马,一路出了六松州。他们的尾巴静静地跟着,岳浩然认为这条尾巴有五个人那么长,但是金泽认为这条尾巴至少有七个人,不过两人都认为这条尾巴里没有霍燎。唐秋叶不喜欢被人跟着的感觉,她不明白为什么岳浩然不能直接杀了蛇教的人。
天黑之前,他们按照计划到了一个镇。这个镇并不繁华,最好的客栈也显得普通,但是于他们三人而言,能够在跟踪者面前找个干净地方住一晚就够了。
“我还需要装扮吗?他们并不相信。”金泽问。
“他们也没有完全不信。”岳浩然说道。
“你在等什么?”金泽问。
“你在等什么?所以你不动手?”唐秋叶问。
“我在等到目的地。”岳浩然说,“如果可以不动手,没人会想动手。你们两个认为,两个重伤初愈的人,和一个自负的新手,能够匹敌蛇教并全身而退吗?”
“我。。。”唐秋叶刚想争辩,就被金泽摁住了手臂,这是阻止的信号。
岳浩然说的没有错。
“如果他们认出了你,为什么没有动手?如果他们没有认出你,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们?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现在只能静观其变。”岳浩然说。
“这就是‘信使’危险的地方。”金泽说,“他会像最危险的蛇一样,出现在你面前,却不接近,当你逐渐习惯的时候,他已经慢慢缠住你,扼住你的咽喉。”
“听起来并不可怕。”唐秋叶说。
“可霍燎不是蛇,所以他才可怕。”金泽说。
“如果你的敌人慢慢地追击,那他一定有不必跑的理由。”岳浩然说。
94
这一夜没有月亮,这个叫做松林镇的地方,出奇的安静。
人总是奇怪,吵了,睡不着,静了,也睡不着。
在这样的夜里,夜风送来“嘶嘶”声,金泽听得真切,也知道那不是风的声音。他太熟悉那种声音,并且知道这样的声音代表着那些蛇很兴奋。
“笃笃”房门被敲响了。
“进来。”金泽起身,坐在床上。
“什么事?”脚步声告诉他进来的是唐秋叶。
“那是蛇的声音吗?”唐秋叶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是。”金泽回答。
“听起来,这周围都是蛇。”唐秋叶用桌上的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摇曳的火光映出她的脸,些许疲倦。
“这里太静了,你无法分辨声音。”金泽说。“你不是害怕。”
“岳大哥说,霍燎没有跑的理由。”唐秋叶的语气有困惑。
“他说的很对。”金泽说,“连你都能够听出来周围有蛇,你就能想到蛇的数量。”
“可他为什么不逃?”唐秋叶问。
“我们逃不掉。”金泽说,“自踏进这个镇,他就知道这里到处都是蛇教的人。”
金泽听到唐秋叶动了一下,他可以想见唐秋叶困惑的表情。
“这是自欺欺人吗?”唐秋叶说。
“不,这是避其锋芒。”金泽说。
“你一直在帮他说话。”唐秋叶说。
“因为他是对的。”金泽语气坦诚。
“当年霍燎做过什么?”唐秋叶指的是霍燎在蛇教立威的事。
“什么都没做。”两年前第一次见到霍燎的事历历在目,金泽即便瞎了,他还是能够看到当年霍燎出现时,所有人惊恐的样子,“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整个蛇教大殿里的空气都带着毒,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下了毒,就像是当他走进大殿的时候,毒就跟着渗透进了空气里。我们是使毒的,我们闻得到毒的味道,可是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毒,所有人都呆立在那里,不是我们害怕,而是我们根本动不了。当教主宣布他是下届教主的时候,没有人出声反对。当霍燎离开的时候,我们才得以动。你知道吗,在那个大殿里,有整个蛇教手法最好的使毒者,也有知识最丰富的使毒者,可是在那一天,他们就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唐秋叶无法想见那一刻,她也无法感受到金泽说话的时候内心里残存的恐惧,但是她看得到金泽脸上的表情。
“你也是个很好的使毒者,你的剑法也很好。”唐秋叶说,她不知道如何去判定一个人的功夫好坏,她见过金泽和岳浩然动手,金泽的剑招是能够伤人的,这就是她最直观的判断依据。
金泽脸上有一种自嘲的微笑。
唐秋叶是在安慰自己,金泽想,这是好事,至少唐秋叶开始真正为他着想。
“我没有见过霍燎出手。”金泽坦诚,“蛇教现在的教主最擅长的功夫是‘盘龙掌’,臂似游龙缠绕,掌中暗藏毒药,不讲攻势,靠的是使毒的手法。”金泽说。
“明白了。”唐秋叶说,“我回去了,你休息吧。”
“好。”金泽听话地说,他听到唐秋叶吹灭了油灯。
“吱呀”一声,门再次打开。
“你没有劝她。”岳浩然说。
“你也没有劝她。”金泽依然坐在床边,他的听觉早就告诉他门外有个岳浩然。
岳浩然叹了一口气,“都不知道‘寒杀剑’教了她什么东西。”
听起来,他笑得无奈。
“你也小心。”金泽说。
“希望我们能够见到明天的太阳。”岳浩然说完,也出去了。
在房间里的时候能够清晰的听到“嘶嘶”声,可是真的出来了,这声音融在夜色里,倒是没有那么清晰了。
没有月光,没有火光,眼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却也只是能够看到房屋的轮廓和树影。
唐秋叶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寒杀剑”,她在寻找姜元浩的温度。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她根本不知道霍燎在哪个方向。
但是唐秋叶不是个傻瓜,她知道她的周围有蛇和控制着蛇的人。
剑影划过之处,有着鲜血的味道,腥臭的像是林子里断了源头的死水。
血腥味让周围的蛇变得兴奋,它们的声音变得响而密。唐秋叶觉得自己已经被包围。
这就好,她不喜欢和暗处的人打交道。但想到那些滑腻的、腥臭的蛇在她周围,她还是觉得恶心。
一声冷冽的哨声响起,唐秋叶感到周围的蛇渐渐平息了下来。也对,她的剑划过了很多的身体,有人的,也有蛇的,这些数量足够让霍燎出来了。
可是霍燎还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岳浩然。
“也许你已经中毒了。”岳浩然的剑上淌着血,有人的也有蛇的。
他起初担心这周围的空气被霍燎下毒,远远地跟着唐秋叶,可是他看到唐秋叶冲动的行为,怕那些蛇的血带着毒,他只好来到唐秋叶身边给她提醒。
“那你出来了,你也会中毒。”唐秋叶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切,所以她聪明地减弱了自己的呼吸,护住了自己的心脉。
“你故意打草惊蛇,你以为别人会上当?”岳浩然责怪唐秋叶的冲动。
“难道坐以待毙?”唐秋叶终于爆发,“金泽说要‘避其锋芒’,可我看来,这事避无可避。”
“的确避无可避,但是你在人家的地方,你怎么不知收敛,你便是自找死路。”岳浩然说。
“人家的地方?”唐秋叶扫视四周。
“跟着我们的有几个?你刚才杀了几个人?杀了几条蛇?难道他们会带着这么多蛇跟着我们?这里是蛇教现在的大本营。”岳浩然说出了事实。
“我们自投罗网。”唐秋叶有些乱。
“从昨天开始,我们就在他的网中了。”岳浩然已然确定了从他们躲在屋顶之上偷听的那一刻,霍燎就把他们定做了目标,而他还自以为是地揣度对方的心思。自以为是,他竟犯了唐秋叶的错误。
“糟了!金泽!”唐秋叶喊道。
“他不会有事,霍燎根本不曾忌惮我们,不会是在等金泽孤身一人之时再动手。”岳浩然说。既然如此,霍燎是把他们当做猎物了。这样的脾性既幼稚又可怕。
自那一声响蛇哨,四周就只有两人的对话声。
这出奇的安静令唐秋叶后背发麻。她从岳浩然静止的行动里明白了两人正处在危险之中,而且是比刚才那几条看不见的蛇更危险的局面。
95
“今晚,特别的黑。”岳浩然的声音里带着寒意。
唐秋叶第一次认同岳浩然的恐惧。即便没有月亮,四周也黑的过分了。先前还能看到的树影和房屋的轮廓也已经融入到黑暗之中,她身边近在咫尺的岳浩然也只剩下一个轮廓。
“这一切是怎么做到的?”唐秋叶知道江湖上奇人异事多,可是要在户外改变天色,却也是不可能。
“听。”岳浩然没有回答她。
黑暗中有什么被拖行的声音,又或是蠕动的声音,声音很弱,唐秋叶不确定真的存在这个声音,她只是感觉有什么很涩的声音。
“是蛇。”唐秋叶说,“和刚才不一样。”
“是蛇,你还记得那条大蛇吗?”岳浩然说。
“恶心。”唐秋叶说。
恶心也没有用,两人皆知那条蛇已在他们不远处,可他们看不见。
黑暗中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大蛇在黑暗中缓缓游动。
两人心知此时的黑暗不是真正的黑暗,他们在明处,或许周围已经出现火光,或许四周所有的蛇教教众都像看戏一样看着他们。
“我脚边有东西在动。”唐秋叶强装镇定地说,她的右脚被什么东西扫过,她猜想那是大蛇的尾巴。
岳浩然没有说话,他仔细听着周围。他的视力已经被剥夺,他不知道这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他不知道这一次还会不会有人来救自己,又或者他能不能留着命去找人医治自己。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他想找大夫,他就必须留着自己的命。
如果已经被蛇教的人包围,这么多人势必会发出声响,或者乱了气息,可是他没有闻到火油的味道,也没有听到火炬燃烧的声音,更没有听到人声。
至少近距离内没有人,只有蛇,岳浩然想。
因为静谧,他无法分辨地上那微弱的涩的拖行声是在哪个方向,仿佛这种声音遍布四周,又像在他的耳膜之中。
“我有个姐姐,还有个妹妹。”唐秋叶忽然听到岳浩然这样说。
“我的姐姐温柔娴静,嫁给了一个所谓的大侠,算是个门当户对的人。”岳浩然继续说,“我的妹妹精灵活泼,自小就保守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和我姐姐见得少,不算亲近。我和妹妹相较见得多些。”
“你是想说你和你妹妹较为亲近?”唐秋叶不明白这个时候岳浩然为什么说家里的事。
“这些年,她总会去外头闯,虽说有一群高手陪着她,可是我能够想见她历过的险,不过她都有命回来。”岳浩然说。
“是因为那些高手?”唐秋叶问。
“是因为她自己。一个几岁的孩子,就能够在大人面前隐藏自己天下至尊的武功,这样的人不会死的那么早。”岳浩然说,“你和她很像,只是你比她少了帮手,所以你不会死的太早。”
唐秋叶忽然笑出了声,“你是说我今晚不会有事?”
“‘寒杀剑’的徒弟不会是泛泛之辈。”这是岳浩然第一次真心地夸赞唐秋叶和“寒杀剑”。
“你要我做什么?”唐秋叶知道岳浩然话里有话。
“我们现在看不见,无论你的剑碰到什么,杀。”岳浩然杀意已决。
“你呢?”唐秋叶问。
“我不可能被你杀死。”岳浩然说。
“无辜呢?”唐秋叶再次确认。
“你何时在乎无辜?”岳浩然反问。
唐秋叶并不承认,离开清风山庄以后,岳浩然一直对她有着约束。这一刻,岳浩然的话像是解开了那层约束。
唐秋叶记得姜元浩舞剑的样子,浑身散发着光芒,像个神仙。她一直有个疑问,在自己舞剑的时候会不会也像个神仙。
但是现在的自己一定很滑稽。
唐秋叶和岳浩然分别向两个方向移动,两人都在摸索地上的大蛇。
大蛇就像逗弄老鼠的猫,在两人周围游动,有时用尾巴扫过两人的脚、腿,甚至剑尖。
每一次被触碰,剑就毫不犹疑地劈下,可是那条大蛇的动作确实敏捷。
岳浩然的剑很快,唐秋叶的剑很利落,可是两人的剑都不能触碰到那条蛇。
这样并不是办法。
“唐秋叶,如果你周围都是蛇你会怎么做?”岳浩然并不是在问,他冰冷的声音显示他的怒气。
唐秋叶听懂了。
岳浩然四周没有唐秋叶,唐秋叶四周没有岳浩然,仿佛这一刻只有自己。
两人剑气纵横,就像要让四周寸草不生。
彼此剑气相撞,竟有迸裂之声,干脆有力。
密布的剑气终于让岳浩然确认了大蛇的方向。那不自然的抽动已然明显。
他的人如闪电,他的剑如迅雷。
他们在黑暗中少说也有一个时辰,终于他的剑扎进了大蛇的身体。
大蛇的扭动说明他的剑扎的很深,大蛇没有挣脱他的剑,他也不会让大蛇轻易脱离那把剑。
大蛇的力量很大,似有翻江倒海之势。
这条蛇大的离奇。岳浩然的脑中快速的闪过疑惑。
受伤的大蛇发出“嘶嘶”声,很快“嘶嘶”声变多,四周涌现几十条小蛇。
岳浩然不再限制自己内息,他将自己的内力灌输在剑上,试图以内力震伤大蛇。
唐秋叶听到岳浩然和大蛇的缠斗。她的剑如冷傲的流星,向缠斗的方向劈去。岳浩然有自保的能力,她不用顾忌。
此刻,她也只是要保命,唯此才有希望去找到姜元浩。
当她意识到四周的小蛇,她的剑气越来越密,无论四周有什么,她都坚持一个“杀”字。
大蛇习惯了剑刺入身体的痛楚,此刻的扭动是因为愤怒,它的尾巴高高扬起,又试图重重拍打自己身上的岳浩然。
岳浩然被大蛇带动,在空中晃动,手依然紧紧抓着剑。他看不见,此时他的剑就是他的眼睛。凭借大蛇晃动的感觉,和大蛇尾巴的攻击,他猜想自己在蛇身的前半部。
他的手抓着剑,他的腿试图夹住大蛇的身体,他要防止蛇脱离自己,还要避开大蛇的攻击,与唐秋叶的剑势,虽然辛苦,却是唯一的方法。
蛇的身体是软的,多番晃动之下,岳浩然的剑逐渐割开了大蛇的肉,眼看着马上就要从身体上滑下来。
岳浩然索性一手脱离剑柄,只凭右手抓着剑,左手沿着剑身,去抓蛇的皮肉。
有几次他摸到了蛇的身体,但蛇的晃动让他无法抓住,那种滑腻的感觉不知是蛇身上的粘液还是蛇的血,反正就是腥臭。
终于,他的手扒住了蛇的身体,他奋力撕扯,成功撕下了一块皮肉。
大蛇被刺激的僵硬了一下,但只是一下,它的挣扎越发厉害,它的尾巴越来越快,有几次打到了岳浩然。
唐秋叶的身上沾上了不少血,但是她的剑没有停。
多番的晃动快速消耗着岳浩然的体力,那一次撕扯也用尽了力气,他一时无法接上力。剑滑了下去,他的人彻底趴在了蛇的身上,他的脸接触到滑腻的蛇身,他的手能够量出蛇的宽度,但是无法抱住蛇。
既然身上已经沾上如此污秽之物,再恶心些又何妨。
岳浩然的手聚满力,用力攻向先前撕下皮肉的蛇身,他感觉得到手插进了蛇的肉里。
大蛇如疯了一般,原地打转,上下翻腾。
岳浩然差些掉了下去,他再聚力,将手插得深入些。
大蛇渐渐没了力气,翻腾了几下,重重地摔了下去。
岳浩然在蛇背之上,此时的大蛇压在他身上。大蛇奇重,他感到自己全身的骨头要被压碎。
蛇还没有死透,身体还在抽搐,蛇的血流了下来。
令岳浩然最受不了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嘴里流进了蛇的血,他不想咽下去,可是他没有力气把血吐出来,血流进了他的咽喉,流下了他的食道,流进了他的胃肠之中。
他没空想这血有没有毒,他唯一的感受就是想吐。
96
四周的小蛇随着大蛇的死没了驱动力,纷纷停止了动作。
唐秋叶的剑不再能感受到蛇的尸体,空劈了几次,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停下了动作,。
“岳大哥?”唐秋叶试探着喊道。
“秋叶,”岳浩然忍着压痛,回应道,“你吃过最恶心的是什么?”
“你没事吧?”唐秋叶猜测岳浩然发生的事,嘴里也泛起腥味。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过后,岳浩然把蛇从身上翻了下去,他强忍着痛,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他立刻弯下腰想要呕吐,但是一动就浑身疼,只得作罢。
“那些蛇都不动了。”唐秋叶走到岳浩然身边说,她过来的时候脚下没有踩到一条会动的蛇,估计那些小蛇都退回去了。
“这条蛇大的出奇,该是被喂了什么灵药。”岳浩然告诉唐秋叶。
“接下来怎么办?”唐秋叶问,“金泽怎么样了?”
“我们现在自身难保。”岳浩然实话实说。
“我们的眼睛怎么办?”唐秋叶问。
“能活着就不错了,别太贪心。”岳浩然费力地说。
“那我宁愿死了。”唐秋叶扶住岳浩然。
“姑娘无需担忧。”一把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听上去并不是那么冷。
岳浩然和唐秋叶听了同时握紧手里的剑,做防备之势,他们都认得那是霍燎的声音。
“天快亮了。”霍燎又说。
“天亮之前却是最黑暗的时刻。”岳浩然说。
“朋友视觉被夺,仍能杀我蛇教巨灵蛇,佩服。”霍燎的声音渐渐靠近。
岳浩然和唐秋叶都闻到一股花香,只觉鼻腔一阵酸,头脑却变得清明,随之而来的是眼前的光。
天不暗,天边的红光正是清晨的开始,此刻适时的一声雄鸡打鸣,让两人明白他们看到的是真实。
四周没有蛇教的人,或许他们都躲在别处。那条大蛇的尸体摊在地上,血流了一地,那条蛇果然大的出奇。地上还有几十条破碎的蛇的尸体,和几个人的尸体,唐秋叶的剑很快,那些人看着死的没有痛苦。
霍燎负手站立在两人面前,一袭黑色长衫,颈间挂着一个银坠子,腰间是一条华贵的银腰带。岳浩然杀了所谓的巨灵蛇,霍燎脸上却没有愠色。他只是像个神一样威严地站在晨曦之中。
“朋友的目标不是我们,却为我二人在此费神。岳某不胜荣幸。”岳浩然忍着痛楚,挺胸抱拳,做足礼数。敌人面前,他要有姿态。
“叛徒而已,不足为患,若不是奉命来此,也不会遇到朋友。”霍燎的口气毫不造作,听来倒也真诚。
“我杀了你的蛇,你不生气?”岳浩然问。
“巨灵不过是山里的大蛇,回去山里再寻一条也就是了。”霍燎看到岳浩然嘴边的血迹,微微一笑,“倒是朋友你,喝下巨灵的血,却是前无古人。巨灵本是普通的蛇,试蛇宝典里大部分的毒它都试过,才有了今天这幅样子。毒能杀人,也能救人,你现在感觉如何?”
岳浩然越听心里越毛,此刻很想骂人。他想骂他父亲岳至峰派他来送贺礼,骂他的好妹妹乌菡翎派他来找人,他本是威风八面的名门少主,是江湖上少年成名的英豪,如今不只喝了想到就反胃的蛇血,而且还不知这蛇血会让他变成什么样。
“既然你现在还没有死,那我就邀请朋友随我回苗疆,我们一起看看朋友的身体会有什么变化。”霍燎似笑非笑地说。
“不去。”岳浩然答的干脆。
“你无法反抗。”霍燎说。
霍燎说的对,岳浩然的肋骨就算没有断也裂了,他就算忍痛出手,也不会是霍燎的对手,只会白白送死。他确实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至于唐秋叶,就算她天赋异禀,可是她缺乏实战经验,对着猜不透的霍燎,胜算亦不大。
“那个叛徒手里有的不过是千蛇胆和试蛇宝典,我看他已经盲了,一个刚刚盲了的剑客,同学武的新人有什么区别。”霍燎说道,他一直以“叛徒”代替姓名称呼金泽,那是他的不屑,“至于这位姑娘,剑法狠辣,本该是你三人里最应重视的人,可惜,缺乏调教。”
唐秋叶听到霍燎如此评价自己,骄傲地把剑拿到胸前,可是她的骄傲难以盖过对如今形势的担忧。她握紧了剑,剑上的棱角硌着她的手。
“缺乏调教也能杀了你。”唐秋叶说。
“别傻了,”岳浩然说,“我们能看到日出已经是别人施舍了。”
霍燎微微颔首,他喜欢岳浩然这种识时务的人。
“二位的毒确实已经解了。”霍燎说。
“别杀她。”岳浩然说。
“可以。”霍燎说。
“放了金泽。”岳浩然说。
“可以。”霍燎说。
“我要送他们去个地方。”岳浩然说。
“我保证他们自己可以到那个地方。”霍燎说。他不会给岳浩然逃离的机会。
岳浩然无奈苦笑,却牵动全身,疼得他大喘气,越喘气就越疼。他一定是疼傻了,霍燎怎么可能那么蠢,跟着他去找救兵。
好不容易忍住大喘气,他带着名门公子的傲慢说“你不知道你惹的是什么人。”
“我不需要知道。”霍燎也有自己的傲慢。
三人站在晨曦之中僵持着,蛇教的人没有霍燎的命令不会靠近,四周除了鸟叫声,本该没有别的动静。马蹄声却在此时传来。
整个镇是蛇教的地方,岳浩然料想出入镇子的路已经在蛇教的控制之下,此时看到霍燎也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他断定这不在霍燎的控制之中。
马蹄声不急不缓,由远及近。听声音,至少有两匹马。
乌菡翎骑在马上,边向前边四下张望着一地的蛇,另一匹马上是黑羽。
霍燎手一扬,制止了想要行动的蛇教人。
岳浩然看到做作地用手捂着鼻子的乌菡翎,心下翻个白眼,可是他没有力气吐槽,也没有力气继续装风度,他如同卸下重担般单膝跪了下去,用他的剑撑着地支撑自己。
唐秋叶以为岳浩然支撑不住,俯身要扶他。
乌菡翎显然对地上的大蛇很感兴趣,让马停在大蛇边上,跳下来细细审视。
“喂。”
岳浩然和霍燎同时叫到。
认识的?岳浩然有点崩溃。他看向霍燎,看到霍燎也看着他,霍燎应该和自己一样都是奇怪的表情。
黑羽下了马,来到岳浩然身边,查看岳浩然的伤势。
乌菡翎用脚踢了踢大蛇的尸体,觉得质感还不错。
“看够了?”说话的是霍燎。
乌菡翎玩够了,转身先看了岳浩然一眼,又打量了唐秋叶。
唐秋叶也在看着乌菡翎,她好奇这个忽然出现又对一地尸体没什么反应的人是谁。
“你在这里做什么?”乌菡翎转向霍燎。
“你在这里做什么?”霍燎反问乌菡翎
“听说苗疆蛇教的教主出来了,山野又告诉我,我哥中了蛇毒,我来看看。”乌菡翎如实说。
“看来他果然不是泛泛。”霍燎看向岳浩然。
“你呢?你什么时候进蛇教了?”乌菡翎问,“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听说有个‘信使’叫霍燎的时候还觉得奇怪。”
“你比上次长高了。”霍燎脸上有笑容,之前是礼节性的微笑,没有温度,现在倒看着像是真心。
97
在乌菡翎和霍燎简单的寒暄过后,众人回到客栈。
金泽好端端地在客栈里面,他没有和任何人动过手,不过他的房间里有许多蛇。那些蛇已经死了,毒蛇中了蛇毒而死,倒也好笑。
“你们今天怕是捣了蛇窝了。”乌菡翎笑道。房间里的蛇加上外边的蛇,少说也有上百条。
“一路走,一路养,一路驯。蛇教有自己的养蛇法子。”金泽说。
“骨头没断,裂了两根,需要静养。其他的都是小伤。”黑羽给岳浩然检查完伤口说,“麻烦的是中的毒。霍燎已经给他们解了毒,但是他们中的毒太霸道,不知有没有残留。”
“他们中的毒能够封闭视觉,却不损真气内力。解毒的方法更是如此简单。这样的毒我没有见过,就连‘试蛇宝典’里也没有记载。”金泽说。
“没关系。霍燎说解了就是解了。”乌菡翎说。
“姑娘不怕他留有后手?”金泽问。
“他不需要。”乌菡翎说,“他要是想,吹口气都能让人死了。”
金泽没有说话,他是在默认。
“外边还是有人盯着。”唐秋叶看着窗外。
天亮了,街上的蛇早已被收走了。镇上热闹了许多,镇上的人照例摆摊吆喝,出门上街,就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自从蛇教来了这里,人们的生活没有改变,只是多了害怕。他们被警告生活如常,晚上不要出门,只要他们听话,不会有蛇进到他们家中。
“你们不是朋友吗?”唐秋叶问乌菡翎。
乌菡翎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我们不是朋友。他找人盯着我,我控制不了。”
“可是。。。”唐秋叶想着他们看起来很熟的样子。
“你是蛇教的人,喝了蛇血会怎么样?”黑羽问金泽。
“的确有人以蛇血为食,用来修炼一些歹毒的功夫。可是从没有人喝过巨灵的血。”金泽说。
“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症状。看样子,要送去西山雨林。”黑羽说。
“那是什么地方?”唐秋叶问。
“传说中‘气华佗’隐居的地方。”金泽吃惊道。
“岳大哥说会帮我找人的。”唐秋叶一听要把岳浩然送走,心下产生了害怕,在这江湖之中,她认识的只有岳浩然了。
乌菡翎笑嘻嘻的看着唐秋叶,她觉得这姑娘很有意思,尤其是手里那把剑。
“我不知道我哥答应过你什么,但是他要是死了,我没好日子过。所以你得耐心些,等他好了,他再帮你找人。”乌菡翎说。
“别装了。”岳浩然从床上坐起来,“我变成这样多亏了你那朋友。”
“都说了他不是我朋友。”乌菡翎耍赖似的对岳浩然说。她可没有装,岳浩然要是死了,她一定会被家里人骂死。
“我们不是朋友,”她说,“我们是对手,比命长的那种。”
看表情,除了黑羽,没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也懒得解释。
“我管你们什么关系,他现在要把我带去苗疆,你说怎么办?你真要看着他把我带走?”岳浩然了解他那个不知死活的妹妹,虽说没有豆腐心,但一定是刀子嘴。
“我才不要和他打架,不过你要是跟他走了,我会很丢脸。”乌菡翎说着就站起来,往外面走。
“你不跟着他?”岳浩然看黑羽没有跟上的意思。
“我不认识霍燎,去了也没什么用。何况这次是岳老爷子叫我来的,看好你就行了”黑羽说。
客栈大厅里只坐着一个霍燎,面前是一桌菜和两个杯子,明显就是在等人。
乌菡翎径直走过去,拿起杯子就喝,“这酒还挺好喝。”
“蛇教酿的七花酒,烈了些,怕你不习惯,我加了点料。”霍燎说。
“你那条蛇挺有意思。下次也弄一条给我呗。”乌菡翎毫不客气。
“可以,你把你哥给我。”霍燎也直接。
“那我给你条蛇,你别要我哥了。”乌菡翎说。
“他是千古一遇。”霍燎说。
“我们可都是千古一遇。”乌菡翎笑道。
“这几年你的脸皮倒是没有变。”霍燎说。
“他会有什么后果?”乌菡翎问。
“不知道。”霍燎实话实说。
“你会怎么对他?”乌菡翎再问。
“不知道。”霍燎说,说完自己也了然,“这就是你的理由。”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凭什么带他走?”乌菡翎说,“我动不了你,但是区区一个苗疆蛇教,我不放在眼里。”
“哈哈哈”霍燎大笑,大笑声连楼上客房里的几人都能听到。笑罢,他给乌菡翎倒了一杯酒,“不怕死的小妹妹,这么久没见,你还是这样,真好。”
“你这样的人甘心在蛇教里呆着一定有你的理由,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是蛇教教主的徒弟。”乌菡翎知道霍燎不会与自己为敌。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就是蛇教的人。”霍燎说。
“有意思吗?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知道你的底细,装什么装。我管你什么时候进的蛇教。你把人留下,把‘试蛇宝典’带回去。我不告诉别人你师父是谁。不然我们俩打一架,那会生灵涂炭的。”乌菡翎把脸凑到霍燎跟前,装得一脸天真无邪。
“我猜你也不会让我带走那个叛徒。”霍燎说。
“我无所谓,可我得听我哥的。”乌菡翎双手一摊,无奈地说。
不过她很快“嘿嘿”一笑,“我猜你也无所谓。”
“我回去需要交代。”霍燎说。
“交代什么?杀了不就完了。”乌菡翎再往前凑,压低了声音说。
霍燎看着乌菡翎,就跟看一个有趣的小娃娃,想她果然一点都没变,说“还不是时候。”
乌菡翎得到满意的回答,坐正了身体认真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哈哈哈,很快。”霍燎又大笑。
“‘阎罗令’找过我。”霍燎看着专注吃东西的乌菡翎说。
乌菡翎夹菜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是什么人?”
“我看不到他的样子。”霍燎说。
“连你都看不到。。。可是他找你做什么?”乌菡翎若有所思。
“他在警告我。”霍燎说,“他在警告我,记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要我收敛,不要做僭越之事。”
“他只是警告你,他没有动你。”乌菡翎记得当初“北海境主”莫允失去了内力,失去了记忆,变成了普通的唐染。
“我没有看到他的样子,但是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气很奇怪,毕竟他也是普通人。”霍燎说。
“你说他受了伤?”乌菡翎问。
“受伤或是生病,谁知道。就算他死了,也还会有另一个。”霍燎说。
“现在的令主要是死了,新的找起来怕是更麻烦了。”乌菡翎想起要为石溪报仇的离正。
霍燎以为乌菡翎要找“阎罗令”,“就算你真的找死,我劝你也别找‘阎罗令’。他来警告我,也是在警告你和山野。你们都是能够随意操纵人生死的人,但是不要忘记,你们都是普通人,不要妄图僭越人的能力。”
“我们?我们都是普通人?”乌菡翎说这句的时候少了平日的骄纵与自以为是。
“还有那个和你们一起的姑娘,看好她。”霍燎再次忠告。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乌菡翎问。
“我们可不是朋友。”霍燎笑道,“希望时间越长越好。”
“是啊,我们要斗命长。不过你比我老那么多,一定会输。”乌菡翎眨眨眼,露出明朗的笑容。
98
苗疆蛇教的人在松林镇消失了,一切都像没发生过那样。
岳浩然身上没有出现奇怪的症状,他喜欢乌家堡的高床软枕和清静无扰,强硬地表示要在乌家堡休养。
金泽和唐秋叶被留在了风云楼。
“你们这风云楼就那么点地方,要做生意要招待朋友,不嫌挤么。”岳浩然走之前问黑羽。
“能赚到钱,大家忍忍就好。招待的人多了,钱就赚的少了,所以现在,在楼里借住的都要给钱。那二位的账单我会记落霞山账上。”黑羽礼貌地说。
“可以。”岳浩然竖起大拇指,“我之前传来的信你们可接到了?”
“正在查,估计也就这两天了。”黑羽说,“账单还是会记上。”
“得了,我还是在你这里当个跑堂吧。”岳浩然已不抱希望。
如黑羽所说,岳浩然要的信息,也就是金泽要的信息,在两天内送来了。
应岳浩然的要求,黑羽先行告知了他。
“看样子,瞒着他比较好。”岳浩然决定。
“你准备之后拿他们两个人怎么办?”乌菡翎准备看场好戏。
“为什么问我?”岳浩然感知到了别人的不怀好意。
“你惹回来的哦。”乌菡翎提醒道。
“你要能解决,我也不用管他们了。”岳浩然说。
“你不要问我啊,我向来听黑羽的。”乌菡翎推脱。
“关我什么事?”黑羽心想你们这些小鬼怎么老给我添麻烦。
见那两人一直盯着自己,黑羽只好认栽,“唐秋叶的事简单,找个替死鬼就是。但是她手里的剑确实危险,保不定有人来找她。既然是落霞山的朋友,岳老爷子不会介意收留她。”
“说的对。”乌菡翎附和道。
岳浩然作势要拿杯子扔过去。
“金泽的事也简单,既然你决定不告诉他,我们就只要帮他安排落脚的地方。他的毒性太深,眼睛在这里治不好,要不就送去西山。他那么会玩蛇,去那里比较适合。”黑羽说。
“你都觉得简单,那什么不简单?”岳浩然听出话里有话。
“你啊。”乌菡翎说。
“你没什么不舒服,但你没发觉你的伤愈合得太快了吗?我和道先生都不确定那是你的体质,还是那些蛇血造成的。山野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或许我也得把你往西山送。”黑羽说。道先生是风云楼的说书先生,是个江湖百晓生。
“我给舅舅传信了,他说别让外公担心,叫你去完西山再回家。”乌菡翎落井下石。
为了避免乌菡翎不合时宜的冷嘲热讽,岳浩然不理会乌菡翎“主人”的身份,把她关在了门外。
在黑羽诉说的故事里,金泽终于得知当年的真相,十四年前,他的父亲确实利用灾民抢夺了赈灾官银。
十几年的隐姓埋名,他还付出了自己的一双眼睛,最后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真相。
金泽没有崩溃,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肩膀微微颤抖,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压抑他的怒火。
“责任不在他。”黑羽忽然说。
“什么意思?”金泽暗淡的双眸投向黑羽的位置。
“他被骗了。”黑羽说,“我们找了当年参与的人,一个叫张小马的男人。”
“我记得他,他应该已经死了。”金泽询问。张小马曾经跟过他的父亲一起讨生活,他记得那个小马叔,瘦弱但是贼精,赌钱的时候总能出千赢点小钱,赢多了怕被人怀疑。
“他有个绰号叫‘钻地鼠’,他不会钻地,但是一遇到危险就会钻在人堆里。”黑羽说。
“他是罪魁?”金泽问。
“不,他最多只能算是帮凶。”黑羽答。
“骗我父亲的帮凶?”金泽不敢相信。
“你的父亲一直在找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有人借张小马的口告诉你父亲,那件东西就在那批灾银里。你父亲的目的不是那批灾银,而是那件东西。”黑羽说。
“什么意思?我父亲在找什么?”金泽问。
“你的父亲和张小马几个人曾经做的是倒斗的买卖。”黑羽说。
唐秋叶不懂,岳浩然低声告诉她“就是盗墓”。
“这个想必你也不知道。”黑羽说,“他们几个年轻的时候也算是小有名气。时间久了,心也就野了。当时江湖上有个万像庄,专门用当地的彩石铸造石像,但是因为地震,山体破坏,万像庄没落了。你父亲当时带着人去盗了万像庄的祖坟。据张小马所说,当时的陵墓里早就空空如也,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但是很快万像庄的人找到他们,向他们索要陵墓里丢失的一个玉石鼎。当地的彩石名贵,但是山里的水因为彩石的缘故含有特殊的物质,当地人自小喝这种水都会得一种怪病,要解病痛必须用另一种玉石将水过滤才行。山体被破坏,玉石再也找不到,只剩下陵墓里的玉石鼎,而你父亲恰巧在那一个时间带人盗了墓。”
“玉石鼎是救命的东西,万像庄的人怎么会放过盗墓的人。”金泽自言自语。
“是。你父亲自知卷入大祸,仓皇而逃。后来他们到了你的家乡,成家立业,过起了平静的日子。谁知几年之后,你父亲再次遇到万像庄的人,他倒是个老实人,见万像庄破败如此竟生出惭愧之心。而此时张小马遇见了一个人。用张小马的话说,遇见那个人就是一场噩梦。据说张小马说到那个人的时候竟还有恐惧之色。他没有办法,只能欺骗你的父亲,那个玉石鼎会被运送出关,用以拉拢外部。而恰好,出关的路和运送那批灾银的路是一样的。”
“我该找的是张小马遇见的人。”金泽说,“那个人是谁?”
“不知道。”黑羽说。
岳浩然起身走到金泽旁边,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线索断了。”岳浩然并不想让金泽深究下去,有些事该适可而止。
“谢谢。”金泽的声音里透着绝望。
“至于唐姑娘要找的人。。。”黑羽说。
“他在哪里?”唐秋叶急切地问。
“我可以带姑娘去见他,但是姑娘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黑羽说。
唐秋叶疑惑地看向岳浩然。
岳浩然点点头。
“你说。”唐秋叶只好答应。
“姑娘要入我圣天门。”黑羽说,“姑娘身上背着些人命,为了日后方便,我们会解决这些,官府那里不会再烦扰姑娘。当然,作为回报,有需要的时候我们会要求姑娘做一些事。”
“他们会让我做什么?”唐秋叶问岳浩然。
“也许杀人,也许找人,就和现在他们为你做的一样。”岳浩然说。
“你也是他们的人?”唐秋叶自知问出了一个傻问题。
“算是吧。”岳浩然说。
“以后我就得待在这里吗?”唐秋叶问黑羽。
“不用,姑娘可以去落霞山。”黑羽微笑道。
“我也可以回家?”唐秋叶问。
“是的。”黑羽答。
“就这么简单?”唐秋叶问。
“就这么简单。”黑羽答道。
99
天气很热。
男人挽着裤腿,站在翻土翻了了一半的田地旁,一只手拿着锄头,一只手拿起田埂上的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田地的另一边有一头大黄牛,身后拉着犁,黄牛背上坐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只手捧着本书,另一只手拿着根木棍,木棍的一端系着把新鲜的草,垂在牛的鼻子前,牛的舌头一伸一卷,木棍上的嫩草就进了它的口。
牛已经吃到了木棍上的草,站在原地拍着尾巴,牛背上的孩子把头越垂越低,手里的书摇摇欲坠,他根本没有感觉到牛已经停下了脚步。
男人放下水壶,捡起一块石子,扬手一掷,正好打在孩子的屁股上。
那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石子惊得本能地一跳,差一点从牛背上跌下,手里的书和木棍都掉了下去。
他揉着屁股看看身下的牛,又看看身后的地,明白了那颗把他从美梦里惊出来的石子是哪里来的。他咧开嘴朝男人的方向笑笑,然后灵活地翻身下了牛背捡起地上的书,又上了牛背,拍拍牛屁股,一人一牛继续工作。
男人又拿起水壶喝了一口,刚想走到田地里,继续他的翻土工作,一个赶着骡车的老人正好经过。
“哟,小姜啊,今天都这么卖力啊。”老人停了下来。
“王叔,您送菜回来啦。我趁今天天好,赶紧把地翻了下种子。”小姜礼貌地说。
“年轻人好啊,明天就是你的大喜日子了,今天还干活,我就说你这年轻人好,比我家那傻小子勤快,难怪我们村最漂亮最贤惠的姑娘看上你。”王叔连连夸着。
“王叔您又拿我开心,天太热了,您赶紧回去歇歇。明天早点来喝喜酒”小姜对王叔笑了笑说。
“来,来,明天我一定多喝两杯。”王叔边笑边要赶着骡子走。
“哎呀,你说最近好日子是不是多啊,”王叔像是有什么大消息要宣布似的说,“刚才我来的时候在外头看到三个外乡人,都漂亮着哪,还骑着马,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你说我们村这穷乡僻壤的,难得见次外乡人,还是富贵人家,一定是老天保佑哦。”老人说着继续向前走。
“是啊,是好日子。”小姜随口应着,脸上的的笑容却已消失,他看着远处,王叔来的方向。
大木村在镇子边上,离官道远,这里除了田地没有别的,要去镇上赶集还得早起。向来只有村里人去镇上赶集的份,镇上人来也就是那几个收收粮食收收蔬菜的,外乡人更是稀有。漂亮的外乡人,还是骑着马的富贵人家,在这里也就是传说。
不知是不是太阳太晒产生的幻觉,小姜觉得远处有什么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一闪一闪,就像在向他打招呼。
村子里的婚礼简单却不失隆重。
从一大早开始村里的邻居们就来了新人家里帮忙。
住的近的搬来自己家里的桌子凳子,年纪大的帮着洗菜,年纪轻的帮着杀鸡。
“这几只鸡可是老齐头的心肝宝贝,要不是他家丫头成亲,他可舍不得宰来吃。”
“这小姜啊也是诚意,早几天就去镇上买了好酒,还去邻村跟老屠户买了头乳猪,我们今天都有口福了。”
“这小姜娶了我们村最好的姑娘,这不亏,不亏。”
“我们以前还说着哪家小子福气能娶齐家丫头,没想到会是这小姜。”
“齐家丫头心气高,哪能看上村里的傻小子们,当初小姜刚来那会我就知道,这小姜人长得好,看着老实,干活勤快,比咱村里的傻小子们有戏。”
“哎,你们有没有听老王头说啊,说这村外边有几个外乡人。”
“听说了,这老王头跟说故事似的,什么男的俊俏,女的漂亮,还说比齐家丫头还漂亮,骑着高头大马。”
“是,这老王头说什么人家富贵人家要住客栈,不会进咱们村,就他一人见到的一定是瞎说。”
邻居们聚在一起,好不热闹。
“新郎官接新娘咯!”牛背上的孩子站在一块高地上高声说道。
门口进了四个吹着唢呐的乐手,媒婆拉着新郎小姜走进院子,身后两个壮小伙抬着顶红色的小轿子。
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也被几个女人簇拥着出来了。
众人欢欢喜喜,把新郎新娘往一块拉,新郎被闹得有些扭捏,引得众人大笑。
大木村的规矩,新郎接新娘都要抬着轿子绕村子走一遭,宾客们嘻嘻哈哈随着喜乐跟着新人一起,拜拜村口的每个土地公像,为新人祝福,也沾沾新人的喜气。
轿子随着喜乐一颠一颠,轿子里的齐慧儿也随着左摇右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她知道轿子的前方有她心爱的姜大哥。从两年前第一次看到小姜送在外头扭伤了脚的父亲进村,她就知道自己想要嫁给这个外乡人,如今终于美梦成真。齐慧儿情不自禁地笑了。
音乐停了,轿子也停了。
齐慧儿不解,难道她太高兴了,没察觉到他们已经饶了村子一圈?她听到别人在议论。
“哟,这一定是王叔说的外乡人。”
“你看人家多俊啊。”
“他们怎么拦在人家轿子前面啊?”
三匹马站在路的中间,中间那匹马上坐着唐秋叶,黑羽和岳浩然骑着马跟在她的两旁。
三个人三匹马就这么把路给拦住了。
黑羽和岳浩然看着唐秋叶,唐秋叶看着眼前的人。
整个迎亲的队伍都停下来看着这三个外乡人,议论纷纷。
新郎看着眼前的人,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惊讶。
乐手放下了唢呐,轿夫停下了脚步。媒婆倒是见惯了大场面,摇着葵扇,扭着身体走过去。
“大爷姑娘,恭喜发财万事如意,今天我们村办喜事儿,麻烦大爷姑娘行个方便,让让路,别耽误了吉时。”媒婆陪着笑脸说。
黑羽礼貌地朝媒婆笑笑,又朝着新郎笑笑,一牵马头,朝着边上让去。
“秋叶。”岳浩然唤到。
媒婆很是精明,看出了领头的是那个姑娘,“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姑娘,您让让。”
唐秋叶定定地看着新郎,终于一牵马头,让到一边。
岳浩然也跟着到了一边。
“大吉大利万事如意,我们走咧!”媒婆葵扇一挥,带着迎亲队伍继续向前。
喜乐再次响起,新郎再次绽放笑脸,跟着乐手往前。轿夫又一摇一摇地抬着轿子向前。村民们继续欢欢喜喜嘻嘻哈哈地跟在轿子后面,只是目光都时不时地投向那三个外乡人。
新郎却再没有看三人一眼。经过三人时,他的眼角有反射的阳光一闪而过,是寒杀剑。
“那不是他。”唐秋叶低声说着。
100
岳白宇天生就是个好运之人。
他出生名门,不愁吃穿,不用为生计奔忙。他不是长子,无需承担家族的重担。他天生体弱,父亲让他练武只要求他强身健体,不强求他有多少增益。他头脑聪明,武学修为不及他人,但他对于各类武学典籍与机关之术却是过目不忘。
很多年以前,他看到他的表妹乌菡翎走进了后山的祠堂禁地,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跑去通知其他人,祖父和父亲都没有责怪淘气的表妹。他知道那和后山的人有关。他一直都知道那里藏着一个有身份的老人,他哥哥岳浩然也知道,但是哥哥不说,所以他也假装不知道。
岳白宇很喜欢自己的家,他不认为世上还有别的家有这样有趣的关系,大的瞒着小的,小的骗着大的,可是都没有坏心,只是为了避免对方给自己添麻烦。对于他那个与众不同的表妹,他知道乌菡翎一切的故事都是从那天走进祠堂开始的。如果那天他叫住她,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但是世上没有如果。岳白宇曾经羡慕过乌菡翎因缘际会得到多番奇遇,而且还有岳一阳和岳至峰帮忙隐瞒秘密,但是很快他就想通了。“我知道你们的秘密,但是你们不知道,所以我可以看着你们隐藏秘密。”这便是岳白宇的秘密,也是他的乐趣。那年他不到十岁。他知道岳浩然也有这样的乐趣,不过兄弟俩心照不宣。这些年来,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彼此之间有多少隐瞒,他们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父子之间、兄妹之间依然可以真心地对待彼此。
那一天岳至峰和岳浩然都去了乌家堡,岳白宇留守落霞山,他知道会有大事发生。
乌菡翎令圣天门重现世间,震惊了整个江湖。岳白宇听到这个消息,当下明白为什么乌菡翎没有亮明自己的身份。借乌菡翎之口宣告圣天门的回归已经令江湖人议论纷纷,一旦她自认是石克天的徒弟,如今的圣天门门主,无论是乌家堡还是落霞山都会被江湖人踏破门槛。
不给家里人惹麻烦,是他们一贯的原则。
他从书架上取下一个雕花木盒,拿出盒子里的古玉,又将盒子里的木板拿了出来,木盒的底部有暗格。
暗格里是一块黑色的,泛着墨绿色光泽的玉牌,他把玉牌取出来,手指摩挲着玉牌上的两个字——“止恶”。
他苦笑。世事真是其妙,本来只是他岳家一家人在游戏,现在却成了他岳白宇和乌菡翎以及整个江湖的游戏。
他得到“阎罗令”之时即是上一任阎罗令主,一个他称之为“老师”的人的死亡之时。
说不清多年前是老师选中了他还是他选中了老师。
第一次他们同去一座古刹的辩经大会因而相识,两人棋逢对手,对弈了整夜。
第二次他们同去一家拍卖行的拍卖大会,岳白宇自老师的手中抢下了一张长弓。
第三次在西域,岳白宇为祖父挑选了一匹宝马,而那匹马是老师驯服出售的。
第四次,岳白宇接到讯息,赶往第一次与老师相识的古刹,与众僧一起见证了老师的死亡。
临死之时,老师将阎罗令郑重交给了岳白宇,连同毕生的功力。
“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老师的话。
岳白宇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成为阎罗令主,不知道是谁把老师变成了阎罗令主,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师认为他可以成为阎罗令主。
既然“阎罗令”已经到了他的手上,他便成了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传说中的“阎罗令主”。
101
在花叶镇的义庄里放着二十几具尸体。义庄里有尸体是再正常不过,只是这二十几具尸体死在了同一天。
凶手也在这义庄里,也已经成了两具尸体。
花叶镇的当家人叶满领着“十三绕”龙头雁山段如鹤、龙岩山范宇豪、千水镇戚夫人段真真一起来到义庄。
“高手,现在外边真是那么多高手。就那么一炷香时间,杀了那么多人。”叶满感叹道。
范宇豪和段如鹤进到内间一具一具地检视尸体。那些尸体都是死于贯穿身体的剑伤,所有尸体都只有一处伤。
戚夫人看看那两个死去的凶手,又看看尸体旁的两柄长剑。
叶满就站在旁边看着,胸中是对无辜死者的惋惜。
范宇豪、段如鹤两人走出来,和戚夫人一起站在凶手的尸体旁。
“从那些受害者的伤口上看,这两人应该是出自长林剑派。”范宇豪在“十三绕”外头长大,对江湖各派都有所了解。
“长林剑派治下严明,怎么会出这样的凶手?”段如鹤说。
“这两人不是长林剑派的。”戚夫人说,“他们的师傅早已脱离长林剑派,严格来说,他们不是长林的人。”
“你认识?”范宇豪问。
“小的时候见过。”戚夫人说,“叶当家,你之前说他们是自己倒下的?”
“是啊,据现场逃过一劫的人说,这两人忽然闯进了镇子,见人就杀,后来这两人就倒了地,手里的剑都没有放开,还是我掰开了他们的手把剑拿出来。”叶满说。
“肌肉僵硬,”范宇豪捏捏一个死者的手,又转了转死者的手腕,“骨骼也钝。”
“没有外伤,肚子不胀,没有出血,死得确实奇怪。”段如鹤按着死者的肚子说。
“‘十三绕’摊上大事了。”范宇豪说。
“不,不只‘十三绕’。”戚夫人说。
戚夫人亲自带着两具尸体离开了花叶镇,她的目的地是墨镇风云楼。
尸体一点点腐烂,腐臭味越来越重。一路上,戚夫人把两具棺材伪装成海货,用冰块减缓尸体的腐烂。戚家本是做运输生意,运送货物轻车熟路。
戚夫人把两具棺材安置在了墨镇外的一座五里寺之中,到墨镇之前她已派人去通知了风云楼,叫来了黑羽。
黑羽带着说书先生道先生一起来了五里寺。
“稀客,”黑羽见到段真真说,“真姐第一次来墨镇,怎不直接去风云楼落脚?”
戚夫人白了黑羽一眼,意思是他明知故问,之后礼貌地向道先生行礼。
“真姐辛苦了。房间酒菜已经备好,真姐可以随时过去。”黑羽笑道。
尸体保存的很好,只是打开棺材的那一刻,尸臭味依然浓郁。
“真真确是周到,若通知我们去‘十三绕’,一来一回,这尸体怕是没人想碰了。”道先生仔细地检查了尸体,同时戚夫人转述了这两人死之前发生的事。
“把尸体烧了吧。”道先生检查完,对黑羽说。
“你们先回去,我处理完就来。是时候把人叫回来了。”黑羽说道。
在乌家堡消失许久的乌菡翎再次回来了,依然没有告诉父亲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
乌有为只是说了句“回来了”就去做自己的事。
她从护卫主管铁鹰口中了解了这段时间以来乌家堡发生的事,虽然她之前定期会收到黑羽给她的讯息,但铁鹰与父亲更接近,能够给到她更深的讯息。
自从在上一次的生辰大会上乌有为知道了自己女儿和圣天门有联系,乌有为终于承认自己已经无法插手小女儿的人生,他如同认命一般,安分守己地扮演好自己乌家堡主的角色。大会之上,乌菡翎告诉众人,乌家堡与圣天门无关,但也有人不死心,上门责问。对于那些询问圣天门的人,乌有为一概以“不知”、“不明”、“乌菡翎已经被圣天门带离”作答,渐渐的,那些人不再前来。他与整个江湖一样,只知道别人想让他知道的,自己的女儿是圣天门的代言人,其他的一概不知。
回到家的第二天一早,乌菡翎就出现在了风云楼的账房里,认真地看着账本。
“你什么时候会看账了?”黑羽直接拿走了账本,放回抽屉里。
“师傅说,我这个年纪得会点手艺,不然哪天你们嫌弃我了,我就完了。”乌菡翎说。她的脸挺认真,倒像是在说真话。
“的确,你这把年纪是没了撒娇耍赖的资本。”黑羽也说得认真。话未说完,他右手一扬,又一个转身,接到了扔过来的茶杯,茶杯很冷,里头的茶水已经有了结冰的迹象。
“真姐已经回去了,我已经去叫道先生来和你说尸体的情况。”说罢,道先生来到了门口。
“听先生的意思,这两人是被炼了尸?”乌菡翎听完道先生的话,得出了结论。
“八九不离十。”道先生点头赞许。
“这年头连炼尸术这么古老的东西都出来了。可惜了两个高手,失踪了这么久,竟然落得如此。”乌菡翎说。
“看样子,你已经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查。”黑羽说。
“我这把年纪,总得会点手艺。”乌菡翎说,“看你的样子,该查的已经查了。”
“没有那么快。唐秋叶没有见过他们不代表他们没有去到九鹤州,如果他们没有去到九鹤州,又从什么时候去了‘十三绕’?九鹤州和‘十三绕’距离不近,这两条路有的查。”黑羽说。
“圣天门做事什么时候那么慢了?”乌菡翎轻轻叹道。
“自从新的门主做了甩手掌柜,只知道到处骗吃骗喝。”黑羽对道先生说道。
乌菡翎罕见地没有抬杠,又有关“炼尸术”和道先生请教了几句之后离开了。
“她这次这么反常,难道老尊主。。。”道先生没有说下去。
当初石克天练功失败,身体受到极大损耗,他曾有神功护体,但是功力有多高,伤害亦有多大。三大夫曾断言他只能活二十年,这些年来他不参与江湖纷争,只是回到风云楼和故友们一起听年轻人讲述现在的江湖。他有三大夫帮其调养,过的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在西山雨林颐养天年的日子,连他自己都快忘了二十年之期只剩下五年时光。但终究人力无法撼动天意,他的身体出现了信号,他受损的经脉无法承受外来的真气,别人没有办法帮他续命,他自知也许他不会再有五年时光,但又抱着希望也许他能够挺过去,连他自己都对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惊奇,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和充满生命力的那几个年轻人一起。
“道先生,没事的,我记得你当初卜过的卦,那丫头是贵人之命,不是代表她命中贵人多,而是代表她是别人命里的贵人,有她在,无论是老尊主还是整个圣天门,都能够化险为夷,乃至搅动风云。”黑羽说。
102
乌菡翎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乌家堡,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应该是个熟悉的地方,可是她发现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观察她的家。
她一年在家的时间不多,她也并不眷恋这里,因为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漫天的风沙,随时会呼啸的海洋,美丽又荒芜的冰原,危机四伏的森林,试图要她命的人,在她手下丧命的人,嫌她烦却不会离开她的人,与她一样有趣的人。。。
她认为自己曾经最在乎的是死去的岳栖霞,后来就只有乌菡秀,可是原来不是。
“如果有一天,成敖风真的杀了乌菡秀,怎么办?”这是石克天问她的问题。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这件事,她警告过成敖风,她不认为这个人敢这么做。
可是“你的底气在哪里?”这也是石克天问她的问题。
成敖风叛变萧齐,监视萧慕朗,练西域秘传烈焰掌,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名誉地位,他的野心仅此而已,不足为惧。他要什么,给他便是,他万不敢对乌菡秀有所不利。成敖风能做的不过是杀了萧家父子,或者连带上了青城派,这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不会想要更多吗?”这还是石克天给他的问题。
他敢要什么?他能要什么?
成天下第一么?可是区区的烈焰掌又怎有资格傲视天下。
成武林霸主么?成了又能怎样,不过是招来别人的几句恭维。
想要有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能力么?意气用事而已。
“他千方百计得到他想要的,他当然有权利要求更多。人一旦为之付出努力,欲望就会膨胀,他相信只要他想只要他做,他就会得到更多。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人的欲望。”石克天说。
“那就毁了他。我能够创造他,我也能够毁了他。”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在乎代价。”石克天第一次告诉乌菡翎她的缺点。
“如果在那之前萧家父子死了,青城派毁了,那个姓卓的小子也死了呢?即便乌菡秀活着,可是她的心呢?你当初不阻止难道真的是怕乌菡秀伤心?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
“为什么说这些?因为你要死了?你怕我毁了圣天门?”乌菡翎心中开始恐惧。
“你做什么我都不管,圣天门现在是你的,你想怎样就怎样,他们都是有心之人,是利是弊,自会判断。倘若今天的话换了旁人告诉你,你会相信么?如果你在乎我的死去,那我确是荣幸。但是如果我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闯的祸是对的。”
这才是她的恐惧。原来石克天才是她最在乎的。
无论她救人还是杀人,毁掉别人的生活或者拯救别人的人生,只要石克天没有制止,她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做下去,没有内疚没有恐惧,因为当初是石克天给了她如此绚烂的人生。
一旦石克天消失,她还剩下什么?
江湖人恐惧景仰的圣天门,是因为石克天,她把圣天门变成无影无形的传说,也是基于石克天。如果没有了石克天,圣天门就只剩下了传说。
黑夜下的乌家堡尤其冷清。
乌菡翎仔细观察着每一幢房子,屋顶上的砖瓦,屋檐下的鸟巢,屋子边的大树,大树下合上的花苞,幼时爱玩的秋千,曾经跌落的池塘,那个年前让她风光无限的练武场,夜风中送来的虫鸣。
如果当初没有石克天,她会在这个家里平凡地长大,像乌菡秀做个大家闺秀,像唐秋叶压抑着自己的天性。可是偏偏她走进了后山的石室,她救活了一个武林至尊。她比乌菡秀幸运,可以得到不一样的人生,她比唐秋叶幸运,她得到了正确的指引。
不需要研究究竟是遭遇的一切让她变成了现在的冷漠,还是她天性如此,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乌菡秀,她在乎,乌有为,她在乎,乌家堡,她也在乎,至少现在开始她要真心地在乎,那些都是她乌菡翎的一部分,如同圣天门。
“爹。”乌菡翎一早站在乌有为房门外。
乌有为明显愣住了,“你在做什么?”连他自己都知道这五个字里有多大的恐惧。
“我想告诉你,我为什么会在乌家堡替圣天门发声。”乌菡翎说。
乌有为心中的恐惧加剧,他不只是对“圣天门”三个字,而是对乌菡翎,“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给乌家堡惹了多大的麻烦?”
“那只是暂时的,你什么都不知道,江湖人不会为难你,而且我们做了一些事去吸引他们的注意。”乌菡翎说。
“你以为乌家堡是你的扯线玩偶还是你的戏台?”乌有为说。
“不,如果我要找戏台,我大可以找更有说服力的地方。”乌菡翎说。
“是,你有办法,你连圣天门都能请动,更别提望界山了。”乌有为记得当时有多少威望的门派来到乌家堡。
“我不是来和你顶嘴的。”乌菡翎只想把话说完。
“那你是来做什么?”乌有为无法用平常心和乌菡翎说话。
“当初没想到青城派会牵扯到你,也没有想到会让乌家堡一度沉寂。”乌菡翎说,“可能我也不想乌家堡就这么沉寂了,就借着圣天门的名号让乌家堡重回江湖人眼里。”
“什么意思?你是说你让圣天门来成就乌家堡?”乌有为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笑的是这个天真的想法,哭的是因为自己而让乌家堡丢脸,却要靠女儿来挣回面子。
“也许是这样,当时确实可以选别的地方,但是就回了这里。”乌菡翎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和圣天门究竟什么关系?”乌有为越发不懂。
“你不是圣天门的人,还是不知道为好。现在我回了这里,很快会有其他人来,你还是像当初那样打发他们吧。”乌菡翎说。
“慢着,你又要去哪里?”乌有为拦住乌菡翎。
“放心吧,来的不都是些小门小派么,他们不敢做什么。乌家堡还是乌家堡,绝对不会因为一点失误就没了风光。”乌菡翎说。
“不管你信不信,这么些年来,我担心你胜过担心秀儿。”乌有为第一次对这个女儿袒露心扉,“不管你去过哪里,不管你做过什么事,我都希望你平安。”
乌菡翎又像过去那样离开了。
“你是她的人?”乌有为问他的护卫总管。
“属下是乌家堡的护卫。”铁鹰依然忠诚。
103
萧慕朗上一次发病已经是三个月前。
萧家父子团聚后就一直住在青城山,青城派没有反对,两人竟然也没有一丝不好意思。
“你说你吃在青城派,住在青城派,也不拜师,算是什么名堂?”乌菡翎约了萧慕朗在青城山下的一个酒楼吃夜宵。
萧慕朗在房间里看到了乌菡翎给他的字条,着实吃了一惊。
虽然卓凝认为乌菡翎有太多秘密,不应该接近,可是乌菡翎是他闯入江湖的第一个朋友,而且是他父亲的救命恩人,他对乌菡翎依然言听计从。他烧了字条,把灰烬埋在花盆里,等到入夜时分,他偷偷下了山,一路上走走停停,确保没有被人跟着。倒也幸亏他们父子住在青城派后山,不用经过大门就能下山。
“你倒是学乖了不少,看起来像个江湖人了。”乌菡翎依然喜欢调侃萧慕朗,虽然萧慕朗知道这是在夸他。
“我也不是白吃白喝,我也有做事的。”萧慕朗说。
“青城派也就是收收佃租,替附近商会跑跑运输,难不成还做杀人越货的买卖么?”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萧慕朗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觉得卓义留着你是做什么?”乌菡翎问。
“什么?”
“你留在青城派,只会给卓义惹麻烦,可是他还是待你如上宾,这是为什么?”乌菡翎问。
“卓大哥是好人,你也知道的。”萧慕朗不明白乌菡翎为什么会怀疑卓义的动机,大家不算出生入死,也是经历过一些事情。
“或许就因为他是个单纯的好人。”乌菡翎不情愿地叹道。
“你救过我爹,你也是个好人。”萧慕朗说道。
“救过人的就是好人呀。”乌菡翎笑了。
“可是你先救了我爹,就代表你知道成敖风不是好人,你还是和他做了亲戚。”萧慕朗想不通的只有这一点。
“衡量一个人不一定要用好坏,他对你爹做过不好的事,他就是坏人,可他没对别人做过不好的事。”乌菡翎说。
萧慕朗又觉得自己没法反驳这句话。
“不过现在,我得盯紧他。”乌菡翎带着冷意说。
“对了,你说他为什么不来对付我们?上次在你家看到他,他也没有任何行动?”萧慕朗问。
“你觉得呢?”乌菡翎反问。
“他怕被人知道。”萧慕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还有呢?”乌菡翎继续问。
“别人眼里他侠义无双,他不能破坏名誉。但他暗中可以动手,他没有,他忌惮青城派?”萧慕朗说。
“不,”乌菡翎说,“你以为青城派多厉害?他忌惮你。”
“怎么可能。”萧慕朗当然不相信,他不过是个菜鸟。
“你爹练烈焰掌没成,他也没成。我送了半部心法给他,可是这功夫没那么好练,练功越深,受到的伤害也越大。他贪心,一门心思要练下去,就要找办法缓解伤害。他有什么办法?当然没有,所以他要看着你和你爹,你们怎么练,他怎么练。”乌菡翎说。
“所以他会监视我们?”萧慕朗恍然大悟“等等,你知道这些?”
“我说过我盯着他。”乌菡翎点头,她看到萧慕朗脸上狐疑又不满的表情。
“可你不说。”
“说了又能怎样?你还不是他的对手。你爹现在不过是在等你,等你能够匹敌成敖风,成敖风也在等,等他得到他想要的。既然你们都在等,就代表不会出事。”乌菡翎给萧慕朗倒了杯酒,作势安慰。
“可是。。。”萧慕朗还想说话。
“今天来找你叙旧,不是吵架的。”乌菡翎装着严肃。
“那你也不能这样,我们是朋友啊。你那么多秘密都不告诉我们,你知不知道,上次在你家,你和那个什么圣天门出来,把大家都吓坏了,我们可担心你了。”
“小萧,现在还有你担心我,真是好啊。”乌菡翎最欣赏萧慕朗的就是那份简单的通透,虽然那被称为“傻”。“看你对我这么好,我回答你三个问题。想好了,只能问三个问题,你要珍惜机会啊。”
萧慕朗彻底傻了,他确实对乌菡翎很好奇,可是真让他问,他一下子傻了。
“你真不要问吗?”乌菡翎看着傻了的萧慕朗大笑,“你知道可是有很多人想问我问题的。”
萧慕朗的嘴里还是没串出完整的话。
“算了,那我走了。”乌菡翎放下筷子作势要走。
“等等!”萧慕朗反应过来,“练烈焰掌时难以控制体内真气,会像被火烧一样。你说你送了半部心法给成敖风,你一定知道怎么练烈焰掌,怎么样才能控制这种状况?”
“你上一次有火烧的症状是什么时候?”乌菡翎问。
萧慕朗想了想,“有两三个月了。”
“这两三个月里你没练功吗?”乌菡翎问。
“练了。”
“可是没发病。”
“是,但是不代表以后也不会这样。我知道这功夫霸道,我也知道练功会有过程,也许现在只是一种过程,我根本不能预测下一次火烧的感觉会是什么时候,也无法预测会有多严重,我能不能撑过去。”萧慕朗说。
“你猜我有多少次差点要被自己杀死,”乌菡翎难得的认真,她从不曾主动提起过去一次次的真气暴走,那是没有面子的事,也是她不想去记得的事,“但是我撑过来了,硬撑过来的。冷的时候人就像要碎掉一样,烫的时候就像要化掉一样,即便我周围有那么多厉害的人,可是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们没有办法帮我,我硬撑下来了,直到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都是我自己一次次撑下来的。”
萧慕朗很认真的听,他从来不曾想过看起来很有办法的乌菡翎会有这样难过的时候。
“刚开始的时候,每撑过去一次,对下一次的恐惧会加深,可是后来习惯了,就有更大的把握撑过下一次,直到可以控制那种感觉。因为我想撑过去,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如果不是我自己选择要承受这些,没有人可以逼我。同样的,你已经选择了练这门功夫,你就得撑过去。你爹帮不了你,我也帮不了你,能杀死你自己的只有你,能帮你的也只有你。”
“我的问题是不是很傻?”萧慕朗不好意思地笑了,可他看到乌菡翎眼中的狡黠,连忙说“这不是问题。”
“第二个问题,我爹说你在圣天门很有地位,如果成敖风开始对付我爹,而我还没有能力招架的时候,你会不会帮我?”
“可以啊,小萧。不是‘能不能’,而是‘会不会’,你找人帮忙都不会客气吗?”乌菡翎笑着说,“我不帮没有用的人。你先回答我,圣天门要你做事的时候,你做不做?”
“只要不是坏事。”萧慕朗都没意识到这是乌菡翎的邀请。
“很好,”乌菡翎点点头,她就这么给圣天门忽悠了一个门徒,“比起成敖风,我和你熟一点,我一向帮亲不帮理。”
萧慕朗笑了,他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复,同时他眼前的乌菡翎还是刚认识的那样。
“第三个问题,我们是朋友吗?”
乌菡翎想不到萧慕朗的第三个问题是这个。
“你就只想问这个?你对其他的事情不好奇?”
“你和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以前说过的,江湖上什么事都有。”萧慕朗回答,“我把你当朋友,所以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朋友?”
乌菡翎心中泛起从没有过的感觉。
这许多年来,她认识了很多人,有的是石克天带给她的朋友,有的是她自己结交的朋友,但她从来没有在其他人身上感到过这么郑重的被重视。
“是。”
104
萧慕朗回到山上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他心想还能好好睡一觉。
当他躺在床上,刚刚闭上眼,他感到他的心开始灼烧,灼热感在他的血液里开始蔓延,从心脏的位置向四肢蔓延。
话还真是不能随便说。他苦笑道。汗水自额头沁出,他的背已经湿光了。
起初他强装镇定,渐渐,疼痛使他的身体开始翻来覆去,他听到自己无意识地呻吟,可是他无法控制。
卓义、卓凝焦急地来到后山萧家父子的居所,见萧齐独自站在萧慕朗的房门外。
“萧伯伯,小萧怎么样了?”卓凝一脸担心。
见萧齐一脸凝重,卓义看了一眼萧慕朗的房门,他听不到什么,萧慕朗还在昏迷。
萧齐的心头似有千斤重,他感到了害怕,“这一次比过往都严重。”
“地窖里还有冰,我也已经派人再去山下运冰。”卓义以为冰块能够缓解。
“这一次不行了,得靠他自己。”萧齐说。
萧齐无法确认自己害怕的是萧慕朗死亡还是自己害死萧慕朗。他自认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除了对儿子隐瞒自己的身份。当初他答应自己的妻子远离纷扰的江湖,但是内心的不安分打响了他“昆仑隐士”的名号,还让他收了个徒弟。妻子的离世,与成敖风的渐行渐远让他意识到了萧慕朗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教授萧慕朗烈焰掌是私心,不告诉他真相是为了让他保命,可是最终还是到了他无法控制的局面。
卓义清楚萧慕朗在发病之前见过谁。当时他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萧慕朗和乌菡翎喝酒谈笑。
昨晚他本该休息了,可是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让他不能静下来思考,就像有人在他左手挠着他,那里是曾经乌菡翎写下名字的地方。
他守在后山的道上,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直到萧慕朗出现。萧慕朗很谨慎,但是卓义也很谨慎,他比萧慕朗更有耐心,绝不会因为要跟着眼前的人而加快步伐,相反他会更加放慢脚步。他曾经不是这样的人。
他看到萧慕朗很安全,也看到乌菡翎一如从前,他感到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那种奇怪的感觉也消失了。
他本可以就这么离开,可是他还是站在阴影里,看着萧慕朗离开,看着乌菡翎离开。
他没有忽视卓凝眼里的泪光,他知道如果有人能够帮萧慕朗,那只有乌菡翎。他让妻子江芷心帮着照顾萧慕朗,还有安慰卓凝,自己下了山。
如他所料,他没有见到乌菡翎。
萧慕朗感到自己置身火海,每一块皮肤都在灼烧,他想冲出去,可是四周都是火,他往哪里冲,哪里就会有火出现。
他看到父亲站在火海之外,他大叫着,想要父亲来帮他,可是他父亲就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看到父亲脸上的担忧,看到父亲像是被束缚一般只能站在那里看着。
“你爹帮不了你,我也帮不了你,能杀死你自己的只有你,能帮你的也只有你。”
乌菡翎的声音传来,他寻找那声音的来源,他环顾四周,没有乌菡翎,也没有了他父亲。
“小萧!”他听到卓凝的声音。
“我请你喝酒,你来帮我付账如何?”乌菡翎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他们相识的地方,他记得乌菡翎从来不曾显露害怕。
“你猜我有多少次差点要被自己杀死?”
不,就在刚才,他看到乌菡翎脸上的害怕。
“小萧!”卓凝的声音再度传来。
“能杀死你自己的只有你,”乌菡翎在火海的另一边对他说。
“菡翎,帮我!”萧慕朗用尽全身的力气。
“能帮你的只有你。”
乌菡翎的脸在火海中越来越模糊。
“阿朗。”父亲在叫他。
“小萧。”卓凝在叫他。
“萧兄弟。”卓义也在叫他。
“小萧。”乌菡翎在叫他,“起来喝酒。”
四周依然在燃烧。
为什么火没有烧我?
我是完好的。
萧慕朗将手伸进火焰,只有疼痛,他的手完好无损。
是吗?我得撑过去。我可以撑过去。我只要撑过去。
不是父亲让我练这功夫,是我自己选择要练下去的。
既然这是我自己选的,我就得撑下去。
我如果撑下去,我就是天下第一了,我会是江湖大侠的。
别人都会尊敬我,都会害怕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小萧!”卓凝一巴掌打在脸上。
“为什么打我?”萧慕朗终于看到卓凝。
“你该打。”乌菡翎出现在眼前。
“小子,别乱来。”父亲出现在眼前。
火焰全都散去。他们也全都不见了。
身上的疼痛没有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他很累,就像是他自己扑灭了那些火焰。
“小萧。”还是卓凝的声音。
他向那个方向看去。
是光,让他睁不开眼睛的光。
“我撑过来了。”他说。
乌菡秀临盆在即,成敖风依然对她关怀。她知道成敖风最大的心思在他的书房,对自己,他更多是因为忌惮乌菡翎。
自从书房里的那个人出现,成敖风以为瞒天过海,可是乌菡秀什么都知道,她依然选择沉默,她只想当个好妻子。
身体的变化让她越发敏感,她想家,想念母亲,想念乌菡翎的陪伴。自从乌菡翎在江湖投下一颗巨石,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妹妹。孩子即将出生,她不想孤零零一个人。
某个晚上,她难得的像丈夫提出要求,她想要丈夫允许父亲乌有为来到侠义山庄,见证孩子的出生。
成敖风并不想答应,乌有为早已不似当初那般地位,与他牵扯没什么好处,何况自视甚高的人一般都会给别人添麻烦。成敖风要的并不是麻烦。
可是水做的女人总有万试万灵的办法,尤其是美丽的女人,乌菡秀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105
司空玉不喜欢窝在书房里。
这里曾经是成敖风禁锢萧齐的地方。
每一天成敖风都以好酒好肉招待他,他不满足。
他要的是人,能够让他试验的人。
若不是遇上两个难得的水平相当条件相同的年轻高手,他不会沉不住气地想要同时试炼两人。
若非如此,他不会那么巧地招惹上了圣天门。
他本可以收敛一阵或是回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可是他既然知道了他的炼尸术已经上升到新的阶段,他不会就此收手。他需要一个不被打扰,不会担忧的地方进行试验。
侠义山庄就是这么个地方。
其实他从来不是一个懂得收敛的人。打从他刚学会说话,刚学会走路,他就想说的比别人响,走的别人快。
他不甘心自己只是厨房帮工的小孩,他没兴趣子承父业的当上厨房的帮工。
他会偷偷跑到少爷小姐的书房外听他们读书,然后在老爷夫人的必经之路大声地背诵他听来的文章。
他会巧合地用自己的胳膊救下快被狗咬的少爷,然后拍着胸脯告诉老爷他会好好保护少爷。
他会怂恿少爷偷懒,然后主动要求帮少爷辨认每一块矿石,这样老爷带着少爷进矿的时候,他可以帮着少爷回答老爷的提问。
那时,他还是万像庄的孔二宝,后来改叫孔玉。
孔玉不仅是伴读,还是学徒,后来是护院。
他确实有天分,又肯努力。一个人想脱离现状的决心有多大,他的动力就会有多大,所以他离厨房远远的,成日待在书房、矿洞或者习武场。
他强烈的企图心和他足够的付出给了他丰厚的回报,
他能够跟着出外送货,后来能够挑大梁负责送货。
车上的玉石像镶满珠宝,价值连城,注定他的旅途不太平。
石克天在他眼前,看上去不比他大多少,动作简单流畅,每一招他都看得清楚,可是那样简单的招式却叫他挪不动步伐,那种强劲的气场摄住了他。他看着崩坏的碎石与折断的树木,看着先前掀起混乱的贼人在地上打滚,他心底升起新的欲望。
“你本可以避开背后那一击,可你顾忌车上的东西。”他看到石克天眼里的赞许。
的确,他为了不伤到车上的东西,迎战时有所顾忌,导致右肩膀被砍了一刀,一刀见骨,他没有感到疼,他眼里只有那闪亮的玉石像。
那一刀让他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些他听过名字的,没听过名字的,统领一派的,独来独往的,嫉恶如仇的,为人惧怕的,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富甲一方的可以和衣衫褴褛的坐在同一张桌边,飘逸俊朗的可以和五大三粗的喝着同一壶酒。
于他,那些比玉石更闪亮的光芒让他也有了光。
他为圣天门传信,代表圣天门去平息纷争,他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瞩目。
他的光芒让他忘了,圣天门只是平息纷争,从不插足纷争,更不会挑起纷争。
圣天门的存在早已在别人的心中种下恐惧,他的干涉就像一片落叶,力量微弱,可是又恰好破坏了平衡。
他相信光芒可以覆盖整个江湖,可是借来的光终究会有被收回的那一天。
一夕之间,孔玉又变回厨房里的孩子,那个他自以为低贱的身份。
石克天无法相信他与众人维持已久的平衡被一个小小的孔玉所破坏。向来冷静的石克天,却也无法避免有一刻的震惊与震怒。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对谁下杀手。
孔玉是幸运的,因为他如同草芥一般卑微,又如同草芥一般顽强。
他活了下来,胸骨断了,内脏被震碎,可就是幸运的在石克天手底下活了下来。
他的贪生让他变回孔二宝,他的脸面让他不能回到万像庄。
石克天消失匿迹,那些曾经与圣天门有过关联的人们也没了音讯,圣天门自此在江湖成了传说。
孔二宝被石克天打落悬崖,随着江水漂流,幸运地被善良单纯的渔民捞起。
时间让他痊愈,他失了武功却能活得像个普通人,可是他的心没有变。
他知道圣天门没有消失,远离是最好的办法。
船到哪里他到哪里,他拉不动渔网,抬不动货物,但他是从厨房出来的,他能从厨房出来走入圣天门,也能从船舱出来变成商人。
后来他到了西域,西域有着太多他不熟悉的东西,但是西域有玉石有宝石,那便是他的世界。
或许命里就属于纷争,在西域他遇到了如同石克天一样改变他人生的人。
狂僧司空无果毁了他的整个商队,却不杀一人,火光之下,商队十个人都如见了鬼魅一般恐惧。
“你们都是娃娃。”他一直都记得司空无果说这句话时的声音,如同他瘦削的身形一般尖利。
“不想死就跟我走。”所有人都如魔怔一般跟着司空无果。
他们吃了药,白天都是昏昏沉沉。
第一晚,一个发了疯,死的不明不白。
第二晚,一个发了疯,杀了另一个,死的不明不白。
第三晚,司空无果什么都没有做。
第四晚,两个已经不明不白的死了。
第五晚,司空无果看着一个发疯,杀了三个人。
第六晚,他知道该轮到自己了,因为只剩他自己。
“你很奇特,完全不受影响。”司空无果对他说。
他猜想每当白天的时候,他们吃了药昏昏沉沉,司空无果一定对他们做了什么,使得另外几个发疯。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失了功夫,伤了脏腑。”
“我死过一回。”他看出司空无果对他感兴趣。
“很好,很好,非常好,原来如此。”
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他仿佛看到,他眼前开了一扇门。
从司空无果那里他第一次听说了古老的炼尸术,神秘诡异又强大,司空无果已有所成,能够短时间控制他人,可是唯独对孔玉却毫无办法。
本以为孔玉历过生死,损伤的脏腑与经脉让他不受影响,直到一次意外事件司空无果提到了某种玉石,孔玉才明白是自己的出身救了他。
他当然没有告诉司空无果,他们俩人互相防备,孔玉扮演着弱者,一点一点摸清了炼尸术,之后他终于在炼尸的过程中伺机杀死了司空无果。
司空玉继承了司空无果的一切,他比司空无果更为聪明也更有野心,钻研得更为透彻。
司空玉回到中原,回到他熟悉的万像庄,可那时一场天降的地震毁了万像庄,改变了山体,也将万像庄的水脉改了道,山里难以找到他需要的玉石。
可是他太熟悉那里了,他潜入陵墓得到了万像庄此时赖以生存的玉石鼎。
当他再次修炼之时他惊觉得意让他失了周到。玉石鼎本是玉石含有各类物质,对人或多或少有所影响。司空玉成日成夜对着炼药的玉石鼎,身体受了影响,他才意识到万像庄的人为了过滤水源,早在玉石鼎内做了处理。而他需要找到能够弥补玉石鼎影响的另一块玉石。待他潜回陵墓却已是迟了。
金泽的父亲带着人在同一时间盗了墓,万像庄的人把一切都算在了那些人头上。
几年之后,他找到了在街头吹牛的张小马,他意识到那一块玉石依然在金家人手上。
或许是老天开的一场玩笑,金泽的父亲遇见了万像庄。为了不给自己留麻烦,他狡猾地让金家人成了所有事件的替罪羊,这也造成了金泽和唐家的恩怨。
孔玉曾经有过女人。在他最辉煌的日子里,他和很多女人相好过,算是逢场作戏,只有一个女人让他真的动了心。便是初为人妇的姚如月。外人看来,姚如月出身高贵,贤良淑德,刚刚嫁人还带着娇羞。可是孔玉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不是那些傻乎乎的千金小姐。姚如月的眼睛藏着风情,也藏着精明,她一眼就看出当时的孔玉的欲望,她像逗弄一只宠物那样逗弄他。
这两个人是天生的缘分,一个难得的不隐藏,一个难得的不顾忌,一切就自然地发生了。不伦的关系一直延续直到孔玉惹恼了石克天,姚如月又是自然地当做从没有这个人。
司空玉后来遇到过姚如月,那时他竟发觉他有了一个女儿,而且这个女儿知道他的存在,虽然他们不会相认。“你从不让人失望”,这是他对姚如月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