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 问答
150问答
在会试第三轮前夕,不少的考生都失眠了。一二三回想着董乐平白日说的话,也有些无法入眠。
这样的情况,当然也有例外。
微风吹开纸窗,映照出杏林老生鼾声震天、睡得香甜的脸。看到一群菜鸟在那里惶惶然,吃不下,睡不着,会让他们有一种变态的优越感与快意。
就在几十只菜鸟不停辗转反侧之下,天亮了。
早饭匆匆,有不少的考生因为过于焦虑,到最后还吐了。眼看着考核马上就要开始了,他们的状态却比昨晚还要糟糕!
这样的局面,无异于会形成可怕的恶性循环。一些心理承受能力较弱的考生,积累了前期初试复试下来的大量压力,在这里终究还是倒下了。
看到这种情况,一二三忍不住想,会试第三轮之前的那几日空白,对不少人来说并不是休整,而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对于许多人而言,考试按照原先规定好的时间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每人积极准备,连担心的余地都没有。而这次比平时多休息了两天,不少考生的步调被打乱,心思也开始繁复错乱起来。
这两日,是否那些主考官又会耍什么花样?什么样的考核这么慎重,竟然要比往年特地推延两日?再加上天公不作美,昨日阴沉的天气,也无疑给大家心头添上了一抹无形的负担。人们困在房中,连在杏林苑中赏个景都不便,这段时间又靠什么来排解?
纷纷的猜测声中,只会叫人越来越慌、越来越不安。
一夜未睡,连日的焦虑,重重的压力袭来,这些考生自然会疲惫劳累,被与日俱增的压力给压垮。吃下一点东西会吐,也不奇怪了。
一群考生,并排站在杏林苑地栏杆前,看着那些还未开考就被人用担架抬出去的考生,没有少一个竞争对手的窃喜,只是沉重的沉默。
为杏林盛会的残酷和多艰沉默。
下一次,懊恼得大哭着被抬出去的人,会不会变成他们?
崔永复作为这一届的总主考官,也曾经历过数次杏林盛会的考核,对这样的情形可以说是司空见惯。
然而,面对着一群多多少少都被打击到的考生们,他有必要要做些什么。
杏林苑第一会场。
考生们安静地坐在下面,脑海里还不停回荡着那两位考生懊恼的哭喊声,心里一阵阵地苦涩。
崔永复一一扫过下座的人,勾起一抹笑,轻轻问道:“怕了吗?”
他的笑容和蔼慈和,瘦长硬朗的身材,周到的举止,良好的风度,从现代姑娘的角度来看,是一当之无愧的帅大叔。
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人,像这样平和无害的人,在朝中并不多见。
而这位主考官,给考生们的印象也是淡而温和的。恰到好处的点拨与鼓励,即使让他站在台上给考生训话,也难以从他口中听到一本正经的教育之词。
他习惯站在背后,默默关注着每一位考生,见证着他们的成长和不足,记录着他们每一阶段的心理历程和发展趋势。
表面上,他这位主考官并没有多称职。实际上,他却是所有人中最了解这些考生的人。哪怕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考生,只要你问他,他都能说出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来。
“但我要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们,现在,还不过是个开始。”
“……”
“在你们看来,大御医这三个字,意味的是什么?”崔永复问下座之人,他的眼神巡视了一圈,终于有个考生站了起来。
“在我看来,大御医代表的是医术的最高境界。”那个人说着,看了看周遭的人,也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
没错,他们从小到大,认真研习医术。遇到再多的困难也从不放弃,那是因为在他们心中都有一个梦想,一个关于大御医,成为大国手的梦想!
“医术的最高境界啊,说得不错,可谁又能告诉我,医术的最高境界在哪里?”
底下人突了突,似是没有料到崔永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谁都知道,医术的最高境界代表的是什么,十几年追求的也无非是名为医术的最高境界的东西。可真的要他们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永复看向了之前那个考生,那个考生在心中反复思量了几个答案,然而越琢磨就越觉得有问题。
原本以为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却什么都答不出来。
崔永复也不着急,鼓励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不管你说的是对的还是错的,都没有关系,大胆地说出你的想法,这就够了。
“医术的最高境界在……在……”那人在了半天,也没有给出后半句。到最后,他挺了挺胸膛,坚定地道:“我并不知道医术的最高境界在哪里,但我知道,现今的大尧,医圣方剑之,便是最接近这个境界的存在!”
说到方剑之,底下不少人的眼睛都亮了。而一直以来无动于衷的陈墨染,心则跳得飞快。
那个人,可是他们全部人的目标和榜样。有多少人习医的初衷,便是因为那个人的存在?
“方医圣所到达的地方,便是医术的最高境界,这就是你的答案,是吗?”崔永复神色未变,还是像之前一般,挂着和蔼的微笑,看着底下所有的人。
他这话,并不是问那考生一个人,而是在问在场的所有人。因为他知道,在座的许多人,都有着和那考生一样的想法。
那位考生在稍稍犹豫之后,仍然点点头,崔永复压压手,让他坐下去。
“还有人有不同的看法吗?”医术的最高境界,到底在哪里。
在崔永复的目光扫到陈墨染时,他站了起来。
“医术的最高境界,不是固守不变的,而在于超越。超越一个个更强的存在,我所代表的便是医术的最高境界!”
好一个野心勃勃的回答,他的心思还真是不小。
但在座的没有人敢指责陈墨染,因为就连他们都不得不承认,陈墨染具有超凡的实力。以他的年纪,就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已经很逆天了。何况,他本身就被誉为最接近医圣方剑之的人,有这样的言语也不奇怪。一直都是接近,总会想着超越的,毕竟没有人会甘心永远屈居人下。
但陈墨染,还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最尊敬医圣方剑之的人,在他看来,天下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超越他。当你尊敬一个人时,一方面想要超越他,另一方面又希望他能永远都不落败。这样矛盾又复杂的心思,陈墨染体会得份外深刻!
陈墨染的言论,也有一部分的支持者。其中最具代表的便是何梦卓,他与陈墨染的想法大致相同,只是那个超越医圣站在最高处的人不是陈墨染,而是他何梦卓。
“这个也不错,还有吗?”
对于陈墨染的说辞,崔永复如先前一般,没有给予过多的评价,只是笑笑着继续问其他人。
而再次站起来的人,令一二三都忍不住侧目。
那个人是向左,在公正场合很少发表自己言论的向左。
“我我我认为……”
向左刚一开口,底下就传来一阵低笑声。就他这样,也还敢站起来?一个傻小子,看他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来。
“医术的最……最高境境界,不只是指医医术,还在于你是是否具有与你的医医术相媲美的德……德德德行!若一个人拿拿医术为为非作歹,那他的医术再再高,也都不不配称为医医者,更做做不成大御医。有了德德行还不够,医术也要精精湛,要不然会会沦为庸医之流,好心也会办坏事。”
这道理朴素得很,每个人的心里也都明白。在大多人看来,这样的言论根本就没有特地说出来的必要。但就是这样的话,让崔永复难得地点了点头。
一二三掩在面纱下的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傻小子,最大的特色就是实心眼。哪怕这么多人盯着他,等着看他出丑,他还是坚持把他的观点表达了出来。
原本就很简单的问题,想得过深,反而钻进了死胡同。她承认,向左回答地不错,但她对这个问题,却有一些别的看法。
“哦,路姑娘这是有其他的看法?”崔永复的眼睛还真是尖,一二三眼里闪过的那一点点表情都被他捕捉到了。
他也确实想看看,这个皇上都看好的女大夫,究竟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其他的考生,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二三,包括何梦卓和陈墨染这些人在内。
尤其是陈墨染,在尚医局内,他与这位崔永复崔大人也算是有一些往来和接触。虽然崔永复掩饰得很好,他还是发现,这位总主考官似乎对那位女大夫很看好。
她先前的那些事,陈墨染也听说了。应该是一个很有实力的新人,能被皇上和太子殿下,还有面前这位老狐狸的总主考官看重,总不该是个草包。
…………
151 死局
151死局
“哦,路姑娘这是有其他的看法?”
医术的最高境界啊,让一百个人来回答,可能就有一百种不同的答案。以前的路曼声,或许还想想这个问题,现在麽,路曼声黯然摇头。
总觉得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事。
“医术的最高境界,不是自己自封的,也不是皇上钦赐的,而是你经手的病人感同身受的。对待每一位病人,都抱着全力以赴的态度,站在他们的角度为他们排解忧难、解除苦痛。做到了这一点,不管是哪位大夫,都能自豪地认定:他已经达到了医术的最高境界。”
平板的声音叙述着最朴素的道理,这个道理,几乎比向左的还要朴实。但路曼声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虔诚在里面,让听到她话的人都有些吃惊。
尤其是崔永复和向左,这些自问比较了解路曼声的人。
“若照姑娘这么说,一位大夫尽了全力,还是没有治好自己的病人。被病人记恨,甚至拔刀相向,又该如何?”
“行该行之事,担该负之责,大丈夫顶天立地,但求本心无愧!”音调还是那样的音调,但大伙儿就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激昂,涌在心头。
崔永复微微牵动嘴角,对路曼声点点头,让她坐下去。
“医术的最高境界,曾经的方医圣,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崔永复徐徐道。
方医圣这三个字,本身就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提到他,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了。
他们也很想知道,方医圣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
那个答案,一定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巧妙、都要振聋发聩。每个人都这么想,因为方医圣不是别人,而是矗立大尧医坛的顶尖医者!
不用说,崔永复也知道这些孩子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
崔永复摇摇头,叹了口气,“方医圣当时只给了我四个字。”
四个字?哪四个字?
一时间,在座之人都有着这样的疑问。而某一部分心细之人,还想问问他们这位总主考官:为何摇头,又为何叹气?
“求索,信心。”
“……”
“求索,便是活一日,追求医术的道路便永无止尽。信心,一旦出手,就百分百信任自己所做的决定是正确的。只要做到了这两点,那便可以问心无愧。”
所谓的信心,并不是盲目的自大,而是每一个考虑,都是深思熟虑、建立在扎实的基础和准确的判断之上。也只有方医圣,敢毫不心虚地说出后面这一点,也只有他,才敢说自己一出手,便是百分百的自信。
路曼声抬头。
方剑之所信奉的两点,恰恰是路曼声一直想要做到的。这两点说起来容易,可谁也不能保证一定会做到。
一个人一旦上升到某种高度,就会固步自封、停滞不前。即便有心前进,也会遭遇各种瓶颈,无法超越。这一个求索,背后又含着多少艰辛、多少血泪?
“这也不代表各位考生说的就是错的,我问诸位这个问题,不过是希望你们能时时将这个问题放于心中,勇敢地去面对今后的挑战!这次杏林盛会的经历,于大家异常宝贵,即便最后有不少人在这里淘汰了,你们求索的心不会就此间断。至于自信心,古人说格物致知,你了解的东西多了,信心自然就与日俱增。”
没错,崔永复所要传达给诸位考生的便是这个。怀揣着梦想奋进,哪怕经历百折千磨,都毫不动摇,迟早就能达到所谓的医术最高境界。
会试第三回合的钟声敲响了。
“好了,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各位可不要嫌我这个老家伙啰嗦。要知道,人老了,废话难免会多些的。”
底下人呵呵笑。崔大人才不老,正值盛年,比他们看起来还要年轻。
“去准备吧,预祝各位取得好成绩,我很期待能在尚医局与诸位见面。”这一届的杏林盛会,真是让人期待啊!
在第一道钟声响起时,各考生有半炷香的准备时间。在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从未对大家开放的第七会场。
杏林苑一共六大会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其实,这只不过是大部分人所认定的事实,在杏林苑,还有一个最为秘密、专门为特殊考试所开辟的第七会场。往年几届杏林盛会,第七会场都尚未开放,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忘了这一茬。
而这一届的杏林盛会,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从初试到复试,再到会试,总有着弄不完的新花样。甚至连只在少数传闻中出现过的第七会场,也轰轰烈烈地在大家的面前打开了。
“啊!——老鼠——老鼠啊——”大门刚一打开,就有一只灰溜溜脏兮兮的老鼠从里面窜了出来。走到前面的杨锦杨大小姐感觉到脚上有一种粘粘糊糊爬动的感觉,低头一看,就看到那只老鼠对她睁着大眼睛。
其他人也俱是一颤,倒不是被这老鼠给吓的,而是被它惊到的。这第七会场是什么地方?那是杏林考生的圣地,怎么会出现老鼠?
这个见面礼,也太让人印象深刻了。
一共七位主考官,前三后四分成两排,站在杏林苑第七会场大门前的台阶上,对这家宣布这次的会试规则。
根据路曼声的理解,这一轮的考核内容大致如下:
在这第七会场内,一共有两百只老鼠,除掉刚才跑出的那一只,还有一百九十九只。而这一百九十九只老鼠中,有三十只老鼠体内携带着疫病的病菌。若刚刚跑出的那一只,正好是三十只中的其中一只,那也就还剩下二十九只小老鼠带着病菌。
这些病菌,以一炷香二十只老鼠的速度传播着,一百九十九只老鼠若全部得了疫病,那在座所有的考生就全部都会淘汰。
相反,若是这些老鼠全部都没有得疫病,那在座的考生破例全都可以留下。有多少只老鼠感染疫病,就有多少位考生被逐出杏林苑。
这样的规则一经发布,有人欢喜有人忧。排名靠后的那些考生,几乎快哭出来了。天哪,要是淘汰的话,一开始岂不就会淘汰他们?
这太不公平了,就算他们在这一轮的考试中发挥出色,也会因为别人的过失惨遭淘汰。而那些排名靠前的人,则完全不需要担心。只要保住健康的老鼠数量,他们便能成功晋级。
这是什么规则?大家根本就不明白,而制定这样的规则又有什么意义?
有些人甚至悲哀的想,他们已经被那些主考官给放弃了,他们不过是陪皇上读书的小公公,让他们光明正大地留下,成绩靠后的则名正言顺地被踢出局。
规则一出,底下一片哗然。
这就是他们珍之重之的第三轮考核,原先说好的实战在哪里?难道就是让他们去捉老鼠?他们已经为了这一天,做了不少的准备,可结果却大相径庭。
考生们意识到,他们被这些主考官给摆了一道。只有这个时候,才真实地意识到他们的力量是多么渺小,由着这些出题人和主考官们摆布。
不过,他们早应该想到,这一回合的考试没那么简单。之前数次考核,他们可是充分认识到这一点,认为还会按照往年的思路来考,那才真是他们天真!
“最后一点,走出这扇门的,最低是五个人!从这扇门出来,才是真正的第三回合的较量!五个人中,只会留下三个人!”
喧闹的人群蓦地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连这之中最聪明的人都摸不清楚出题人搞出这样的题目和规则,到底是什么意思?
私心作祟,一群排名靠后的人倒是稍稍放了一点心。至少他们还有机会不是吗?他们确实排名靠后,但只要他们能从里面顺利走出,接下来的五进三就还有希望。
排名靠前的那些高手,为了在接下来的五进三考核中保持优胜,就自然不会与成绩靠前的人成群结伴,那样无疑是自寻死路。
有不少的顶尖高手,可能会因此困在这第七会场,无法走出。时候一过,自动淘汰出局。
听到这儿,可能不少人都心生疑惑。规则就这样,是否还有哪里没说清楚?譬如说,这些人如何就能从这扇门后走出?需要完成什么样的任务,或是执行什么样的规则,才能五个人一齐走出?
没有,什么都没有。考生们一一求证,那些主考官仍然摇着头,催促着他们快些进去。
路曼声冷笑,这是一个死循环,看起来不完整的规则和考题,最能考验人性。人性的怯懦、自私、贪婪、畏惧、猜疑、忌惮,等等不利的情绪,都在左右着每一个人做出选择。
那扇大门,究竟哪五个人率先走出?
厉害的队友,被排除在外。成绩靠后的队友,在没确定里面染病的小老鼠数量控制在一定的数字内,又不可能轻易跟你走出。
事情会如何发展,恐怕谁也料不到。
152 领袖
15领袖
最后考虑的时间都过了,考生们一个个踏入了对部分人都相当于死亡之门的第七会场。
站在门后,大家没有前行。因为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又能做些什么?
像这样的场合,许多人纵使有心,亦是无力。尤其是排名靠后的那些人,心情更是跌至谷底,沮丧到极点。惶惶然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而那些排名靠前的,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现在就找好同伴,走出这扇门了。但一回头,看到一群垂头丧气的笨蛋,又不敢将里面的情形全部交给他们。杏林盛会不容有失,不待到最后一刻,确定自己晋级,又怎能放心就这样走出去?
原因很简单,若是这些笨蛋让这些老鼠全部染上了疫病,那他们岂非也得跟着这些人陪葬?
更何况,回头看看愿意跟自己走出去的那几个人,各个都是高手,自己和他们一比,还真不具备什么优势。
罢了,还是先观望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更适合的人选好了。
成绩靠前的,存着在下一场真正的较量中彻底制胜的打算,而成绩差的,则陷在情绪的低谷中无法走出。
而在不远处的地方,老鼠肆虐,吉吉老鼠声,仿佛在嘲笑着这一群没用的家伙。
“都给我抬起头来!”就在这个时候,人群中响起了一道冷峻的声音。
“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每个人都把自己那点花花心思给收起来,别忘了,我们在赢得这场会试考核之前,还是一位大夫!”
“……”说话的人是医王莫龙根,这个时候,唯一一个可能会站出来,也有资格站出来的人。
“莫龙根以医王的名誉做出承诺,在所有患有疫病的老鼠被清理解除之前,决不走出这扇大门,即便在这里淘汰也一样。”
嘹亮冷峻的声音,在第七会场内层层回荡,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灵。
“为……为什么……”
“真的还是假的?!”
“医王前辈不可能这么做吧,那很傻诶~”
“……要真是这样的话,倒也不错。”
“莫前辈,你……疯了么……”一个年轻的后辈,担忧着看着他景仰的前辈。在这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场合,做出这等承诺,不是自寻死路吗?
莫前辈是医中之王,是与方剑之齐名的大国手,若非他有一副怪脾气,一定会和方剑之一样,是每个习医者的目标和榜样。
可是就在今天,他们见识到了一个医中之王的魄力与担当!医王和医圣,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医术的顶尖水平,更是在危急时刻勇于挑起重担,带领着后背一齐前进。
年轻一辈从这些老前辈那里学习的不应该只有医术,还有他们这份无私奉献的高尚情怀。
路曼声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莫龙根的,在这次杏林盛会中,若说有路曼声佩服的人,那便是莫龙根!
细心的人会发现,在莫龙根站出来的前一刻,路曼声就是看着这位医王。或许她早就料到了莫龙根会挺身而出,因为他是一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医者!
莫龙根也没有料到,路曼声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支持他。
“你,回去吧。”对于这位姑娘,莫龙根有些印象。他们在复试的时候对上过,在接下来的会试中,他也曾看到过她的表现。是一个很特别,也很有天赋的女大夫。
路曼声摇摇头,“前辈完成了目标,一个人也是走不出去的,路曼声算一个。”
若是在平时,一定有人说路曼声是在拍医王的马屁。可这会儿,没有一个人这样说。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了拍一个人的马屁,而失去这次异常宝贵的机会。
“喂喂喂!搞什么搞什么,一个个这么热血,我老董也呆不下去啦!”董乐平也从后面站了出来,对路曼声和莫龙根道:“也算我老董一个!”
这种场合,又怎么能少得了他?看到一干人那么垂头丧气的模样,董乐平被搅得十分火大。他都已经做好最坏的准备了,与其在那里陪一群吓软了腿的窝囊废,还不如和莫医王与路姑娘一起,干一番大的,至少心里是非常爽利的!
向左看看路曼声,又看看刚站出去的董乐平,也从后面挤了出来,“我,我要和路姐姐还还有董大哥、莫医王,一齐留留下来。”
向左来到路曼声的身旁,在这个会试中,这小家伙一直跟在路曼声身旁。要他一个人走完接下来的路,他还颇不习惯。都到这里了,就让他和路姐姐一块走到最后吧!
向左没有说的是,对于路曼声,他打心眼里信任她,也相信她做的每一个决定。哪怕因为会淘汰,他也要陪他们一起。
何况,向左略带着崇敬的目光看向莫龙根。医王前辈都敢做出这样的承诺,他们又怕什么?
能和医王一起淘汰,也是一种荣幸,不是吗?
这样就已经是四个人了,还差一个。但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站出。
就在莫龙根回头,准备带着自动站出来的三人投入接下来的任务中时,陈墨染抵着额头缓缓站了出来。
“四个啊,再算我一个好了。”
“……”其他人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些人一个个都疯了,肯定是疯了!不但莫龙根这个医王带头发疯,就连陈墨染这个最接近医圣方剑之的人也站出来了。莫非这里面有什么内幕,带头站出来的人有好处可拿,要不然这些人为何一个个抢着站出来?
但这也解除了莫龙根的危急,否则就算他解除了鼠患,也没法在给定的时间里走出。
至少是五个人,五人的限制,意义难道就在于此吗?
陈墨染微笑着放下手,心中道:你们别搞错了,我加入其中,并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与莫医王一较高下!
一个是与医圣齐名的医王,一个是最接近医圣方剑之的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陈墨染深深感受到,在打败医圣方剑之之前,他还有一个非战胜不可的对手。这个对手,便是莫龙根!
就由莫龙根来做他的试炼石,当他击败莫龙根的那个时刻,便是他可以挑战医圣方剑之之时!
陈墨染的心境,路曼声和向左多少了解一点儿。他们发现,每次在提到医圣方剑之时,这个表面温和实则高傲的人,眼中的光彩尤为热烈。若路曼声冷漠在外表,他实则冷漠在内心。在这场会试中,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他来这儿的目的也只有一个!
这个去年大放异彩的银牌得主,这一年来,苦磨技艺,钻研医术,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战胜挡在他面前的所有人,最后战胜方剑之。
那样,他这一生便圆满了。
当这五个人站在一块,人群中发出了惊呼。这样的五个人,若真的走了出去,将会展开怎样的一场大战?
若五个人分成一组,展开对抗的话,又有哪一组有实力战胜这几个人?
好在这几个人不是来挑起战斗的,他们只是一群傻瓜,白白把晋级的机会让给别人。
虽然很不想这么说,对方这样牺牲,他们应该怀着感恩的心收下,然后再向他们道谢、表示尊敬之意。但他们还是忍不住吐槽,这几个家伙也太蠢了!
“走吧,我们可以出去了。”莫龙根路曼声他们刚一走,就有人提议。
“走,现在就走?”
“不走还在这里呆着干嘛,已经有医王和小医圣为我们‘保驾护航’了,有他们在,不用担心会波及到我们。”
若医王都不行,他们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但关键是怎么出去,和谁出去,这是现在的他们最应该考虑的问题。
因为规则是五进三,一同出去的人再多,到最后也只会留下三个。于是他们自然而然的把数字定在五个,这是减少折损的最好办法。
本来很好决定的问题,硬是堵在门口,半天都没有决定好。成绩靠前的,要保证绝对的优势。成绩靠后的,即便莫医王五人帮助他们把问题解决了,他们和成绩靠前的一块出去,也只是被炮灰。
与其如此,还不如先在里面观望一番,看看有什么能做的,亦或是找找有没有其他实力相当或是更弱于自己的,这样才更为高明。
会这样想,也不能怪他们,这可以说是人之常情。没有人愿意毫无怨言地牺牲自己,为别人做嫁衣。只是,如此混乱的局面,早就违背他们一早的初衷,到最后根本就没法控制了。
莫龙根带着四个小辈笔直地前行在曲折的会场内,对于身后发生的情况,即使没看到,也能猜中几分。
无论哪个行业,总是有这样一群在迷雾中失去方向、投机取巧之人。姑且让这事给他们一个教训,才知道要成长。前方有什么样的道路他无从得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能一直傲然前行。
而在不远的地方,为他们打开了另一道门。
…………
153 幌子
15幌子
“乐平兄,就送到这里了,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一个人走。”
离会试第三回合的考核结束已经有一个时辰了,被淘汰的考生已经陆续收拾好了包袱,站在杏林苑门前,与留在这里继续进行战斗的人告别。
说起这场会试,还真是滑稽的。莫名其妙的战斗到这里,又莫名其妙地被淘汰。唯一可以肯定的,意志不坚定、对行医的初衷把握得不够深刻的人,是没机会留在这里的。
这一场会试,最终留下的只有四十个人。可笑的是,直到杏林苑结束的钟声敲响,几十个人挤在门前,仍然没有决断,还在为着谁和谁一齐出去、你怎么这么自私、我才不要被你打败、我和其他人组一组这样的问题争论不休。
这些人,在唾弃别人的同时,又被别人唾弃。本来就是毫无交情、临时凑到一起的“杂牌军”,关键时刻又怎么可能有默契?遇到什么决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到最后谁也不服谁。
仅有的几个有权威的人,诸如莫龙根,诸如陈墨染,事先就组成了一组,留了下来。而剩下的这群人,看似占了便宜,却成了无头苍蝇。除了嗡嗡乱飞,相互争吵算计,便什么都没留下。
当然,在这些人中,还有几个比较聪明、有手腕的。
譬如何梦卓,又如锦州湖的杨锦杨大小姐。他们看出这群人不能成事,也猜出这次会试考核有问题,找了志同道合想迅速离开这里的人,组成队走出了第七会场的大门。
瘟疫的老鼠只是个幌子,接下来还有一场五进三的真正考核也只是一个陷阱。说白了,会试第三轮不过是出题者与考生的一场心理战,考验的是大夫们舍己为人的无私精神,还有关键时刻用于抉择的魄力!
连一扇大门都不敢走出,在五进三这样的淘汰赛上都不敢放手战斗的人,是没资格登上大御医的宝座的!
那些敢于牺牲、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领袖人物,正是未来的大尧医坛所需要的杰出人才。
这之中,还考核了许多的小地方。譬如大夫们的观察和分析理解能力,细心的大夫,抓到一只有问题的老鼠,会发现它们不过是事先被人喂下了精神涣散的药物。一只是巧合,两只三只,那就是对方存心为之了。
自始至终,这些老鼠都只是对方打出的幌子,你的着眼点若真放在那一百九十九只老鼠身上,那你真的就完蛋了。除非抓住一百九十九只老鼠,否则谁又能保证这些老鼠都没事了?
莫龙根医术固然高超,面对这种事,也不敢轻易下定论。能干得出这种事的,自然是路曼声。
在这几轮的会试中,她始终保持着冷静,作出最精准最有利于形势的判断。莫龙根和陈墨染两人一连逮住了五只老鼠,每一只老鼠的诊断都相同。而董乐平和向左,拎着小老鼠的尾巴,左瞧瞧右瞧瞧,也没看出这小家伙有半点生病的地方。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陈墨染手中的小老鼠呈抛物线型向远方飞去,陈墨染无聊地拍拍手,站起身。
在这五人中,没人比陈墨染更精通瘟疫之症了。他是在瘟疫中重生的,进入尚医局后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疫症的研究之上。一个地方,有没有爆发疫情,于他而言,是很容易确定的一件事。
而在一些新晋御医的口中,说到陈墨染对疫情的了解程度,各种各样的传闻不绝于耳。一个地方是否有疫情,只要陈御医往那儿一站,鼻子那么一嗅,也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陈御医的鼻子,能够嗅到疫情的味道。这话虽然有夸张的成分,形容起陈墨染对疫症的了解,倒是恰如其分。
陈墨染早就奇怪了,说这里面有患了疫症的老鼠,可他在进入这扇大门后,并没有感觉到任何有关疫症的气息。而刚才,他和莫医王相同的诊断,证实了他的猜测。
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疫情,既然没有疫情,那主考官们又为何要这样做呢?
他们的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却谁都不敢认定。因为这样的事情太过不可思议,要真是他们想的那样,这次考核就考大了!
出题者是抱着让所有人全过的心态,还是要借机刷掉一大部分人?
“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了。”路曼声开口道。
在别人做着这些事的时候,她也没有闲着。她在细致地观察着这个会场里面的情况,与其说是一个会场,还不如是临时搭建的一个老鼠室。
那么多的老鼠,毫无遮掩,躁动地活跃在这个室内。这个室内,除了几条小弄,便空空如也。
要逮老鼠非常容易,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地方躲藏。你一抬脚,很有可能就踩到一只灰溜溜的小老鼠。
怕老鼠的人就悲惨了,不时有老鼠爬过,尖叫声此起彼伏。第七会场里,各种声音不断,还真是热闹。
三十只老鼠里,被注入了瘟疫的病菌。这些病菌是没有发作,还是另有猫腻,一时间谁也不能下定论。
正如陈墨染感觉到的,路曼声在这个室内也没感受到任何与瘟疫相关的因素。她考虑的,更多的是从人们的正常心态去理解的。
这些老鼠一点儿都不怕人,不避忌人群,显然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体内含有病菌,主考官们还放心大胆地将它们和考生关在一处,有些说不通不是吗?就算主考官们拥有解除疫症的良方,也不会轻易拿考生的安全冒险。
像这等考试,虽然各个环节都十分严格,对考生的安全可是考虑得非常周到的。杏林盛会是一项很成熟的考试机制,在大尧举办多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出题者疏忽和主考官们失职而造成的意外。
再结合陈墨染和莫龙根先前的诊治,以及前几回合的考试,路曼声大致猜出了外面那群人的意图。
毕竟,大门后争论不休,每个人都在为自己争取着最大的利益和最完美的情况,早就不记得他们此行的任务和要求了。
若是主考官们真的想给各位考生一个迎头痛击,和一次深刻的教训,那这样倒也可以解释。
别忘了,这次总主考官是崔永复啊!这个人,想出什么样的怪招,路曼声都不奇怪。
结合各方面的表现,路曼声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尽管这个判断,听起来是那么的大胆、那么的不可思议。
“若我我我们想岔了该该怎么办?”向左不无担心的问道。毕竟,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已经接下了这副担子,就这样出去,出了问题,那所有的考生就全都得跟着倒霉了。
“我支持路姑娘的判断。”董乐平想了想,忽然道。“现在的杏林盛会,早就不能根据大家伙儿的常识来判断了。越是不可能的情况,可能性就越大。”
老董是个实诚人,前几个回合,主考官们耍了不少的花样,可是将他整得够呛。要不是老董对待医术始终怀着一腔热忱,医术水平又过硬,早就成了淘汰大军中的一员了。
所以这次路曼声大胆猜测,他第一个便响应。
最后这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陈墨染和莫龙根。这两个人,在医坛的地位比他们高太多,见识也多了不少。听听他们的意见,若是连他们都认为这次会试另有内幕,那他们就直接走出去,那又有何妨?
“我也赞成路大夫的意见,陪一群耗子,还不如到外面喝茶晒太阳去!”陈墨染微笑着投出赞同票。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若只是陪一群耗子倒还好些,陪一群舌头比长舌妇还要长的大男人,那才真是要命!
他们已经走得够远的了,可不远处的叽叽喳喳和争吵声,还是不绝于耳。这群人,还真是给他们做大夫的抹黑,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夫都这么会吵架呢!
陈墨染也赞同了,就只剩下莫龙根一个人了。
在这五人中,莫龙根最为年长,地位也最高,再加上他又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于名于实他都是这一组的领袖。最终会做出什么决定,莫龙根的意见十分关键。
“我赞同四位的意见,但我想留到最后一刻,这是我对大家的承诺。”莫龙根看向四人,仿佛在说:你们四位,若想离开,我绝不阻拦。
路曼声笑笑,既然都跟着来了,就没有先离去的道理。莫前辈既然要留下来,那他们就一齐陪着他,留到最后一刻便是。
其他三个人也是一样的意思,只可惜,他们的一番心意,终究被外面的那些人给辜负了。
而杨锦,在经历了门外一次失态的大叫后,对这老鼠可是深深厌恶。当又一只老鼠爬上她的脚背,她拔下头上的金簪,直直地刺在老鼠身上。
“多死几只老鼠,就不怕它们得瘟疫了。想离开的人,就给我杀了它们!”
154 似火
154似火
“多死几只老鼠,就不怕它们得瘟疫了。想离开的人,就给我杀了它们!”
杨锦的话得到了几个人响应,连连斩杀了数只老鼠,杨锦也渐渐发现了问题。这个女人是非常聪明的,再加上她实力不俗,更有不少听命于她的人,很快便凑足了五个人,走出了第七会场的大门。
而何梦卓,心思极不简单的一个人,这一次却没用上什么心眼,而是认真地想以实力决胜负。
就在大家推脱着谁和谁一组、谁不和谁一组的时候,他找了几位实力相当或者排名还在他前面的人,大摇大摆地从哪儿进来的又从哪里走了出去。
走出去的四十人,除了这三组,还有另外的五组,或多或少也是同样的情况。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医术有着充分的自信,敢于和他人一战的。要么就是傻缺,被人三两句话一激一股脑就跟出去的。但不得不说,傻人有傻福,这一次犯傻,还真是傻对了。
而白念,这些人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在路曼声站出来的时候,他犹豫了,又一次在这里犹豫了。
因为他不能失败,不能在这里淘汰。担负着重振白家辉煌的责任,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喜恶办事。哪怕他很想像路曼声一样,想也不想地便站出来,跟着莫龙根一起。
直觉跟着他们,会比和这样一群人在一起有意思。然而,每到这种时刻,白家子孙的责任和荣誉就像一块大石,重重地往他心头压来。
这么小的孩子,当别人还在哭着要娘亲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叫责任。努力压抑自身的渴望,就是不想为了家里人失望。
站在第七会场的大门后,白念的手始终是攥得紧紧的。他的手心里,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
何梦卓邀请的四个人中,有一个人便是白念。在他看来,这个小孩子确实颇有实力。然而,他心中有着不可逾越的死结。在他这个年纪,有些事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应付。
这个死结,或者说这个阴影,在危急时刻还是会出现。若克服不了这一关,这个小孩也只有明年再来战了。
当然,何梦卓不会告诉他,也不会点破。他可以确信也只需要确信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白念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眼看着时候差不多了,该走的人已经走了,没决定好的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听听他们说的那些话,那是一个大夫应当说的麽,莫龙根直皱眉。若让大尧的百姓看到这一幕,对被众人捧上云端的大夫们该有多么失望!
“看!”路曼声一指小弄的尽头,在那里,一扇大门赫然打开了。
五人相互对视一眼,又回头看了眼那些仍在激烈争吵的人。即便看不到他们的人,从隐隐约约传来的嘈杂声响中,也知道他们的争执是多么的激烈。
莫龙根率先跨出一步,五个人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那扇大门。
四十个人,只有四十个人!
今年的杏林盛会,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百杰,十银,三金,首席。这些荣誉会从这四十个人中诞生吗?还是,这些头衔大多都保持着空缺的状态,就像前几年一样?
大尧医坛,已经好多年没有诞生除了方剑之外像样的首席御医了。不知道今年会是谁得到这份荣誉,四十个人啊,会是谁呢,还是谁都不是?
在淘汰的人中,有一个人便是林志远。董乐平的那位好友,曾经和他一起来到路曼声的面前,还为她送上了加油。
“乐平兄,我没有你坚定,更没有你勇敢,这也就注定了我离开,而你可以留下来。”林志远离开前,曾这样对董乐平道。
“志远兄,我原本以为我这一次也定会淘汰。”现在说这样的话或许不合适,但董乐平,确实没有想到他能扛过这激烈的一轮会试,晋级到会试的最终一轮。诚如之前所说的,进入会试最终一轮,就拥有了获封头衔的资格。
走到这里,也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然而,这样便够了吗?
追求医术的道路永无止尽,尤其是在经历了会试第三轮之后,董乐平越发觉得杏林苑和尚医局是个有意思的地方。他想要留下来,想要经历更多有意思的事,也想要找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只有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董乐平习医的心从未如此坚定,他感觉到自己体内正燃烧着一团火,一团炙热的火。他不再想着会不会在下一轮便淘汰了,而是想着,留在这里的日子,他还能做些什么。
当个大夫,真是有意思!在他们五人走出第七会场,主考官宣布他们成功晋级的时候,董乐平按捺着嘭嘭乱跳的心跳,诚然道。
“志远兄,不要放弃医术,明年再来战斗罢!”话语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更没有晋级者对淘汰者的俯视。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鼓励,还有对好朋友的畅想。
林志远愣了愣,随即笑了,伸出手,与董乐平的握在了一起。
“乐平兄,明年的今日,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我相信你,志远兄!”
“请带着我的份一起加油,拜托你了,兄弟!”林志远脸上扬着大笑,这一次虽然淘汰了,他却看到了大尧医坛的勃勃生机。
大尧的医坛,很快就会经历一场变革了,他要苦磨医术,抓住这个机会,趁早回到这个舞台上来!
不再是投机取巧,而是凭着真本事,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这个舞台的中央。
林志远走了,走的时候满怀信心和希望。
白念留下来了,但自会试后,白念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份外沉默。尽管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的人,不说话并不代表沉默,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静默。
白念的异常,很多人都发现了。
以前这个孩子,空闲时间大多都在研读医籍,或者向前辈请教医术。然而最近这几天,白念没有碰过医籍,也没有和老前辈研习医术。他就坐在那里发呆,整个人都在走神,脱离状态之外。
有的时候,白念还有些轻微的焦躁,心中烦闷不安,想不通,也道不破。这种情绪终日困扰着他,不知道如何缓解。
路曼声虽然很少在意别人的事,但白念的改变,她还是看在眼里。
这个小子在纠结什么,路曼声还真不知道。毕竟那些心思,除了当事人自己,谁也说不明白。就算让白念自己说,他就真的能说得清?
眼看着会试最后一轮的考核就要到了,每个人都在积极调整自己的状况,唯有白念的状况越来越糟。他们努力了这么久,成果就集中在这最后一轮。到了最后的殿试,那可就是由皇上钦定百杰十银三金首席的人选了。
胜利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他们很快便能功成名就,比起先前的紧张,这一次在紧张的同时更有一种打了鸡血的兴奋感!
一鼓作气,拼了!
输赢全在这一回合了,那么多的难关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再怎么样,他们已经都到这里了,绝没有退缩的道理。
人就是这样,在一开始或半途中的时候,总有着或这或那的顾虑和对未知的恐惧。但真到了最后关头,总是能拿出无限的勇气,做出最后一搏。尤其是那些菜鸟,能获封头衔就已经不错了,能有更突出的表现也是他们赚到了。
有这样的想法,着实是人之常情。
当然,这些人中,还有完全不将首席之外的头衔当回事的。譬如陈墨染,他是去年“十银”的获得者,今年只要得到金牌,就已经更上一层楼。尚医局的那些人,也没有任何话说。
银牌和金牌,虽然只有一个梯度,难度却是相差甚远,所代表的御医水平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等级。
但陈墨染,直接跳过了金牌,他的目标是首席,也只有首席!
在别人觉得可以松口气的时候,陈墨染却是毫不放松。
而莫龙根,依然保持着十年如一日的作息。像平常一样,饭后在院子里走一走,然后泡上一杯苦茶,左右手同时对弈上一个多时辰,让大脑保持最为活跃的状态。然后才打开自己正在编纂的医术典籍,写上近来的心得和体会。
相比较他们每日安排得满满的作息,路曼声的还算是最为简单的了。
在没人的时候,路曼声喜欢自己制作药丸和药散。她不似其他人,忙着猜题,揣测着出题者在压轴会试中会出什么样的题目?
路曼声不想这些,是因为这届的出题者,会出什么样的牌,别人完全猜不到。明知不可为,又何必要做这等无用功?
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做做自己有兴趣的事。她平日就这点小乐趣,也只有做这件事时,路曼声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这一日,路曼声正在室内思考着要如何减轻凝香丸的味道时,有一个访客上门了。
…………
155 笑了
155笑了
这一日,路曼声正在室内思考着要如何减轻凝香丸的味道时,有一个访客上门了。
杏林苑南苑的秋雁阁,路曼声的院落前,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洗得白净纤尘不染的白衫,套在身上,头上带着方正的小帽,短手短脚,整个人都还是小小的一只。从哪里看都是邻家跑出来的小弟弟,谁也不会想到他是这一届杏林盛会的考生。
白念。
这个奇异的孩子,此刻静静站在路曼声的门前,看着里面,却始终都没有进来。
路曼声有些讶异,这个孩子此时会出现在她这里。
白念就和路曼声一般,在这个杏林苑,很少与人接触。或许是因为他年岁最小的缘故,长得又好看,一些年长者多少都会照顾一下这孩子。当然,也有因为他年岁小,而以为他很好欺负的。
路曼声自从第一次看见这孩子,对他便有着一种微妙而又奇特的感情。或许她该感谢他,在她最迷惘的时候,她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属于他的执着,她曾经同样的执着。
只是,这份奇异的感情,终究只埋在路曼声的心里罢了。事实上,他们之间不过说过几句话,见面都不需要打招呼,仅仅比陌生人好那么一点儿。
所以,当白念来找她的时候,路曼声才会觉得这么不可思议。
路曼声和白念,这两个年龄跨度十年的一大一小,虽然彼此并不熟悉,却彼此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这种感觉,或许对方一无所知,却是真实存在的。
“进来吧。”路曼声这样对白念道。
他站在门外已经有些时候了,既然有事,不妨进来说。
路曼声虽然为人冷淡,却不是一个冷血的人。这么个孩子,安静地站在你门前,不管是谁,都看不下去的。
白念看了她一眼,略微犹豫了一下,抬步走了进来。
路曼声为他倒了杯茶,并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让他坐下。
白念果真就安静地坐下,捧着茶杯,不知在想些什么。
路曼声也不出声打扰,他既然进来了,那有什么话,想好了自然会告诉她的。可是路曼声想错了,白念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捧着不断冒着热气的茶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等到茶水凉透的时候,便放下茶杯离开了。
“你……”路曼声伸出手,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个样子,会让人不放心。
白念顿了顿,头微微侧了侧,却还是离开了。
向左刚过来找路曼声,正好看到白念离去的身影,不由奇道:“那那个白小大夫怎怎的来找路路姐姐?”
在杏林苑之时,他和路曼声大多时候都在一起。据他所知,白念与路曼声并无交情,两个人也鲜少说什么话。
路曼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这这就怪了。”向左不解。
“他来到这里后,只是站在门外,我让他进来,他捧着茶杯却不开口。待茶凉了,便自行离去了。”难得路曼声,能一次向向左解释这么多。因为路曼声自己也想不明白,那个小家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是这样……”向左喃喃,说起这事,他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在复试的最后一轮,当所有人都以为路姐姐落选的时候,消息传来,路姐姐不但成功晋级,还被皇上亲封“百杰”头衔。可比他们这些榜上有名的人,都厉害多了。
但在这之前,当他发现榜单上没有路姐姐的名字的时候,他着实吓了一跳。那个时候,他与路姐姐还没有现在这么熟稔,却一直在关注着路姐姐的情况。
在他关注着路姐姐的同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也在关注着路曼声。
这个人,便是本届杏林盛会最小的一位大夫,白念。有关这个小孩子的事,他们听过的已太多。
他不喜与人接触,喜欢独来独往。小小年纪,医术便很独到,比很多学医十几年的老大夫还要出色。他发现这个人的视线始终在梭巡着一个人的名字,并且在那一组底下盯了许久,他知道,他也在关注着路姐姐的情况。
这么说来,白念岂非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路姐姐、并且对她的事很上心了?
那么他今日来找路姐姐,是否已经在心里将路姐姐当成可以信赖的人?
路曼声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当向左结结巴巴把这些事告诉她的时候,说不讶异是假的。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和那个小孩子,竟然想到一块儿去了。
从某点而言,这算不算是缘分?
来到这里后,路曼声从未主动交过什么朋友。而那些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来来去去,她也再没有以往的伤感与情绪起伏。
她记得,在一年多以前,送虫儿和孙大嫂他们离去的时候,她第一次在这个陌生时代产生了一种名为离愁别绪的东西。
她相信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名为缘分的东西。缘分到了就相遇,缘分断了便离别,若真的有缘分,那相隔再远也总会再相见。否则,即便你强求,也无法改变什么。
她本身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哪怕她所有的羁绊都留在现代,说离开就离开,完全不由自主。
面对这些外界强加的感情时,她多半都保持着被动、可有可无的态度。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对她生活里的每个人,她都不可能做到完全的无动于衷。人毕竟不是机器,感情更不由自己控制。
她和白念,或许也说得上是缘分。
尽管这根缘分的线,并不明显,彼此也没有实质上的牵绊,却在无形中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以路曼声现在的性格,是打死也说不出这么煽情的话来的。终究不过是在心里那么一想,感叹一句,缘分这东西,也真是奇妙。
向左来找路曼声,只是和她随便聊聊。这小子,之前在路曼声面前还挺拘谨,直到心里真的完全将路曼声认定为自己的姐姐,和她相处也越发自然、不那么拘束了。
但他心中对路曼声的尊重,没有少半分。
眼看着就是会试最后一轮了,这一轮,将直接影响到他们被赐封的头衔和荣誉。成败在此一举!想更上一层楼,就不能有半点的疏忽大意!
向左倒不是紧张,恰恰相反,他是精力过剩,兴致高过头了。
一路走来,虽然很漫长,但他们也终于走到这里了,终于可以看得见上方的顶点了,叫他怎么不激动?
“若非怕怕怕路姐姐笑话,我我还真想欢欢喜地大哭一场。”向左不好意思地挠头道。
路曼声闻听此言,心中暗自庆幸。幸好向左没有这么做,一个大男人为了这种事哭,真的怪肉麻的。
拍着胸口笑的向左,忽然顿住了。有些吃惊地盯着路曼声眼角的笑纹,这一刻,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路姐姐是真的笑了!
“你怎么了?”
“路……路姐姐……你你……笑了……”虽然他也有几次在路曼声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但没有哪一次,这么清晰、这么浓烈。
“……”路曼声愣住了,她笑了是吗?在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她笑了。
“嗯嗯!是真真的,路路姐姐,你真的笑笑了——”真是太好了,会笑的路姐姐,真的太好了!向左有些激动的想。
或许吧,也许她真的是笑了。
路曼声也觉得,自己心头的乌云,这些日子散尽了不少。不再是沉重得透不过气来,也不再是满腹的心事,每天都在为着杏林盛会会试的事倾注心力,根本就没机会让她胡思乱想。
这样一来,心情反而是轻松了。
“路姐姐,我说说错了什什么话吗?”看到路曼声久久没有开口,向左便开始紧张起来了。该不会是他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冒犯了路姐姐吧?
他这些日子,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知道路姐姐不介意,说话也越发不经大脑起来。
向左还在那里疯狂检讨着自己这些日子可能有的过失,路曼声却一勾嘴角,“你没有说错,我确实是笑了。”
“路……姐姐……”向左看着面前那个不经任何掩饰满溢着笑意的眼睛,久久地失神。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笑起来竟这么好看!这么的……惊心动魄!
像雨后绽放的骄阳,将阴霾驱逐殆尽,心中一片炫目空明!
向左回去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那便是路姐姐为何一下子就像想通了许多事似的,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也不似之前的冰冷和不可接近了?
他可不认为,是他那句很冷的笑话所产生的效果。那是因为白念?还是因为成功晋级到会试最后一轮,路姐姐的心情所以很好?
明摆着不可能,因为路姐姐在医术上可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有今日的成绩,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翌日,向左早早就跑了过来,想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路曼声。
结果,迎接他的是与之前毫无二致的“冰块脸”。
156 醍醐
156醍醐
第二天,白念又来了。
路曼声原本以为他会和昨日一样,坐下来,等茶凉透便走。然而这一次,却没有。
“最近这些日子,我每天都睡不着。”
在一片静默中,白念开口了。
“脑袋空空的,心里闷闷的,身体明明疲倦得不行,却没有半点睡意。”白念的声音也是闷闷的,这么和路曼声说着,就像是对着一块墙壁自说自话。又像是一个沉默的小孩,回家和妈妈絮絮叨叨说着学校里的烦心事。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只知道,再这样下去,我是走不到最后的。”就是因为深知这一点,白念内心才会那么地恐惧与害怕。
他不能就在这里失败,身负着振兴白家医术的职责,承担着祖父和父亲的希望,他从小就比别人承受得更多,也更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可面对现状,白念一筹莫展。在这个杏林苑中,能够说得上话的人不过区区几个。而能够让他安心,放心把这些心事诉说的人,是一个人也没有。就在白念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想到了路曼声。
虽然他们俩从前到后也没有说过几句话,也没有什么交情,但不知为何,白念就是信任眼前这个人。
路曼声性情冰冷,可他就是知道,他要真和路曼声说这些,她一定会认真听着,决不会冷冰着脸赶她离开。当然也不会心中不耐烦,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才能让白念放心来找她。
本来昨日白念就有这个念头,话到了嘴边,却不知如何说出来。到最后,只有安静地离去了。
一夜辗转反侧,翌日一早,白念便来到了秋雁阁。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哪怕路曼声什么都不说,只要有个人听着,他想他都会好受上许多。
“在会试第三轮,我很想和你们几个一样站出来,但最后我忍住了……”
路曼声没有问什么,或许是她已经想到了理由,又或许仅仅是即便她不问,白念自己也会告诉她。那样,便没有问的必要了。
“因为我想到了祖父的期望,不能任性,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以大局为重。”还有一点,白念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被家人说成为小孩子气。
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许多,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做的事便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大人,而不是一个还没长大任性行事的小孩子。
“我成功地晋级了,但我的心口,好像缺了一块。最喜欢的医术,也变得让我烦闷起来……”
最后一句话,白念说得怯怯。让一个人,讨厌他曾经最喜爱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这种感觉,路曼声深有体会。因为在参加杏林盛会之前,路曼声的心里也一直很矛盾。但最后,她还是迈出了那一步,也渐渐地得到了解脱。虽然还不是全部,但正因为保留了这点乐趣,才不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遗憾和悔恨里。
“在参加杏林盛会以前,或许我还不会这么想,我会坚持认定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可是,在经历了这些事后,我想追求的,并不只有那样——”白念的脑袋越压越低,小小的心被深深困扰着,摆脱不得。
这样的心理,他曾经也有过。那还是在复试的时候,路曼声排名第一,技压群医,将一群五+医者全部都踩在脚下。
当时的主考官对此给了解释,听完解释后,白念一句话都没说,沉默地离开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听完那些话后,内心所产生的动摇和微微地颤栗!
他也想像她那样,率性而为!一个大夫应该具备的基础和技巧,他都具备了。他唯一欠缺的,便是那一份随性而为的潇洒和灵性!或许你会问,这两样东西,在医术上真的需要麽,或许这么说,真的是必不可少吗?
对于其他人,可能依然不服,可能懊恼自己没想到这一点,白白给路曼声占了便宜。而对于白念,那次的震撼是相当大的。因为路曼声具备的,正是他身上最为缺少的东西。
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就已经缺失了这些,该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
那个时候,白念下定了决心,在完成祖父期望的基础上,尽可能地享受行医的乐趣。简言之,就是为了自己而行医。
在接下来的表现中,白念确实表现得很好,也让他收获了一份难得可贵地亲情。
然而,白念现在才知道,根植于体内的东西不是轻易便能改变的,这东西会在关键的时刻冒出来,阻挠你的意志,干涉你的行为。
他一直都在避免害怕的东西,到最后还是发生了。
“是你祖父的期望重要,还是为你自己行医的念头更加强烈?”过了半晌,路曼声终于开口道。
白念所烦恼的,归根究底就是这个问题。与其晦暗不明,还不如直接点破,让他自己好好想一想。
无论哪种选择,都不能说错,也不能说就是正确的。
白念一怔,呆呆地看着路曼声,路曼声却没有继续往下说。她只是轻轻嗅着杯中的茶香,这是她最爱喝的茶,君山银针。这些是向左给她的,他的大哥从皇宫里带了些好茶出来,听说还是皇上赏赐的。向右大哥那么宝贝弟弟,好东西都会与弟弟分享。
而向左,对品茶没什么乐趣。在福来客栈时,曾听掌柜的说起路曼声路大夫爱喝茶,尤其喜欢君山银针。在得到了这些茶后,便立马过来,“孝敬”给了路曼声。
向左给她好茶喝,路曼声本该谢谢他的。但她还是得不好意思地来上一句,那一次,她第一次在向左身上看到了狗腿的特质,还有小孩等着大人夸奖亮得惊人的眼神。
相较于白念来说,向左那傻小子有时候更像是一个孩子。像孩子那样单纯,像孩子那样简单。
只是,白念外表再成熟,心里依然只是那个十多岁的小孩罢了。面对问题,他会不知所措,不会自行排解,容易钻进死胡同。
“我……”白念两只大眼睛一片迷茫,他被问住了,他从来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敢想。
从他记事起,他就遵照祖父的期望学习医术。就算是再累,也不敢有半分的叫苦和懈怠。他习医最大的目的,或者可以说唯一的目的,便是重振白家医术的雄风。这是支撑着他一日日进行下去的动力,也是督促他不断前进向更高医术攀登的压力,若没有这一点,白念就不是今日的白念。
那就别提为自己行医了,今日的一切便不再有意义。
可是,白念抚着自己的胸口。单单有这些,是不够的,远远不够。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原先的动力和压力只会变成阻力,他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前进,也没有那个自信去与这些人竞争。
“我问你这个问题,并非要你做一个选择。”路曼声看白念又钻进了死胡同,不由叹气道。
“……”
“这两者,并不矛盾。”不等他发问,路曼声接着道:“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若是你的祖父,他在面对这种情况时会怎么做?”
白念忽然瞪大了眼睛。
白念的先祖是一位颇具传奇性的大夫,路曼声相信,能成为这样的大夫,那他的想法和领悟,与其他的大夫肯定是有些区别的。倒不是需要多么崇高的目的,只是他在那么艰难地环境下,都不忘记自己的职责,用生命履行着他对生命的最高承诺。
这样的事,是所谓的名利和金银所无法驱使的,他心中一定有着属于自己的信仰。这样的人,会希望自己的孙子,为了他所谓的期望而一身包袱,甚至怯懦地不敢做自己?
白念错误地理解了他祖父对他的期望,这种期望,不是振兴白家的医术,也不是再铸造白家的传奇。而是希望白家人能继承他的遗志,秉承他在医术上的追求和支持,这样哪怕没有显赫的声名,也算是不辜负他的期望了。
路曼声并不认识白念的祖父,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如她所想的这般。不过,她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因为曾经教她学习医术的那个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教育他们这些后辈。
接下来的路,就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吧。无论前方是艰难险阻,还是洪水汹涌,怀着一颗纯粹的心,自然就能无悔于心。
每一个人在遇到问题的时候都会迷茫,也会钻进牛角尖里,走不出来。在这个时候,不妨换一个角度,从内心去听听他们的声音。
期望终归只是期望,这一生太过漫长,还是要为自己的意愿而活。将期望转化为动力,将动力揉进自己的意愿之中,这样才不至于让自己面对两难的选择。
何况,我们都还年轻,为何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迫呢?尤其是个十岁的小鬼,已经不是紧迫,而是残忍了。
157 见家长
157见家长
白念离开了秋雁阁,离去的时候,他的眼里少了来时的迷惘,多了一丝坚定和清明。就连原本紧抿的嘴角,也放松了不少。
路曼声推开了窗子,望着白念离去的小小背影,清冷的眼眸恍如吹过一阵清风,柔和了不少。
很快的,有关会试最后一轮的消息下来了。
与平时有很大的不同,今年会试第四轮,将与殿试一起,由皇上亲自来考核。而考核的地点,不是在杏林苑,而是在大尧皇宫。
这既是因为今年的杏林盛会是开创性的一年,也是因为会试第三轮,淘汰了太多的考生。前后加起来,只有四十名。往年参加殿试的人数,比这个都要多上一些。
得知这个消息,考生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紧张,但更多的是跃跃欲试。这可是得到皇上和尚医局的大人们赏识的好机会,被圣上亲自选中,那自己在尚医局的前途可说是不可限量了。
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回到各自的地方,收拾的收拾,准备的准备。明日午时,在杏林苑外集合。到时候皇宫里会派专门的马车,来接这些考生入宫。
在皇宫里,吃喝用度,完全不需要他们自己操心。每位考生,都配备杏林考生专有的服饰,在统一的地方用餐。一切听从主考官们的调度,该怎么做事先就有安排和指示,考生们要做的就是如何在陛下面前发挥出色,不辱没了杏林考生的名声。
大多考生都选择留在杏林苑,只待明日出发。有一部分的人,则充分利用这一日的时间,备足他们在皇宫内可能用到的东西。
聪明人都知道,这些东西指的是什么。
进过宫和没进过宫的,都有这样一个理念。在皇宫那种地方,有银子好办事,没银子则寸步难行。
皇宫可不似尚医局,那里的人多不胜数,用得着银子的地方也多得是。用得巧妙,会有助于自己的仕途步步高升。
而有一部分人,则对此嗤之以鼻。还没入官场呢,就学官场上那乌烟瘴气的一套。别忘了,他们是个大夫,皇上选中他们是让他们救人,可不是去做官。
路曼声原本也想留在杏林苑,反正她出去也没什么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什么事等专心完成杏林考试再说。
但最后,她还是回去了。许掌柜的和小火,应该也在等着她的消息。这一次去皇宫,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路曼声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去和他们说上一声。
还有另一件事,那便是如画。
对于如画,路曼声并不似她说的那般冷漠。这个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向她伸出援手之人,因为她的干系正在被一个人狠狠伤害着,她又怎能完全无动于衷?
有些事,她不想去触及,是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有些结果是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承受的。然而逃避也该有个时限,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唯有面对,才能真正的解脱。
至少,她要确定,不再和她有任何联系的如画,没有受到更为过分地对待。但愿她之前的决定是正确的,否则,路曼声可能会遗憾一生。
高日升对付如画,只因为如画是路曼声少有的在意之人。他深切地了解路曼声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她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最无法割舍的就是别人对她的情义和恩情。
但路曼声上次却让他失望了。
面对受苦的如画,她走得头也不回。如画这招棋已经没用了,他也应该放过她了吧?
路曼声确实是这么想的,然而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了。
福来客栈。
掌柜的和小火得知路曼声一路势如破竹,成功拿到了通往殿试的门票,高兴得激动难言。
掌柜地更是早早停止招呼客人,亲自为路曼声下厨,烧了几个最拿手的小菜,为路曼声庆祝。
许大嫂也赶了过来,她之前生了一场病,病很苦手,许多大夫都没有办法。到最后,就是路曼声给她治好的。现在她的身体好多了,还能在客栈里帮帮丈夫的忙。
掌柜的对路曼声这么照料,很大原因也是因为这件事。
他们夫妻俩只得一个儿子,儿子常年在外,一年不过回家两次。老来多寂寞,许大嫂和掌柜的就想要一个贴心的女儿,路曼声虽然不够贴心,那心眼却是极好的。至少,在他们夫妻俩人眼里,是这样的。
这姑娘,起初看着觉得冷,等到习惯了,发现这姑娘比许多女儿家都懂事,也更省心、总会以她自己的方式默默关心着身边的人。久而久之,掌柜的夫妻俩就将路曼声视如己出,对她像亲闺女一样了。
路曼声并不习惯太热情地场面,通常别人在热闹,她就坐在一角,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她存在的本身,就意味着宁静。再喧嚣的情况,也影响不了她半分。
然而这次,许大嫂掌柜的还有小火三人,发现了路曼声的不同。以前的路姑娘,会让人不自禁地在她面前规矩起来,不敢太闹腾。被她清冷的眼看上一眼,脸上的笑容也会僵掉。
这会儿的路曼声,话依然很少,周身的气息却是柔和的。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而是一种你怎么闹腾都没关系的纵容。
大家就更放开了胆子,你来我往,为路曼声夹菜的夹菜,倒酒的倒酒。让她在皇宫里好好加油,让宫里的那班人为她吓破胆云云。
盛情难却,在三人不停地敬酒下,路曼声也喝了几杯。好在这三人知道路曼声明日还要进宫,也不敢让她多喝,直说是尽兴便好。
只是这酒,后劲不小。几杯下去,路曼声的脸颊一片绯红。在面纱下,别人倒是看不出来。
路曼声上楼时,脚步已经略微有些凌乱了。掌柜的和小火还趴在桌上,你一杯我一杯,嚷着不醉不休,说今儿个高兴。
他们楼里即将要出一个大御医了,就像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成为人中之龙风一样高兴。
许大嫂不停摇头,人家曼声可没像他这般忘形。说着,走到一旁的衣架上,拿过一件大袄,披在丈夫的肩上。
他爹,很多年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许大嫂笑着想。
而小火,一个轱辘,钻到了桌子底下。抱着桌子的一脚,呼呼大睡,也不怕着凉。
许大嫂招来其他人手,才将这两人给弄到各自的床上去。
他爹一喝醉,便鼾声震天。今晚上,她是别想睡了。
路曼声回到楼上,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她走了有些日子了,房间里摆放照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连被套都是今日刚换上的。
摸着干净整齐的被面,又看看被收拾得一新的房间,路曼声忽然有些想哭。
她自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无依无靠,以冷漠的面具抗拒着周遭的一切。而事实上,她是一个很幸福的人。享受着别人不求回报地付出和关怀,哪怕她身在任何地方,也始终牵挂着她。
这样的人,不就是亲人吗?
这一夜,路曼声搂着还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被子,在酒意的促使下,安然沉睡。
在梦里,她梦见了一些人,还有一些事:
“曼声,进来啊,在外面站着干什么?我的小曼声,难道也会害羞?”温柔的丈夫扯着外面将头埋在墙上,怎么都不肯乖乖听话走进去的小妻子。
“哪,哪有!”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不就是见他的亲人麽,她才不会害怕嘞!还有,别叫她“我的小曼声”,肉麻兮兮的,他到底是从哪张嘴巴里叫出来的?
“既然没有,那就请吧。”丈夫耸肩,指着已经打开的那扇大门。
大门内还能听到主人在厨房忙碌的声响,得知儿子要带媳妇儿回来,两老可是高兴坏了。早早地就做足准备,迎接新媳妇儿的到来。
“小曼声……”
“知道啦,都别说这样叫了麽。”路曼声终于抬起头,白皙的脸蛋上浮着两朵有趣的红晕,让丈夫爱不释手。要不是怕曼声生气,他还真想去捏一捏。
路曼声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转过头,食指挑起他的下巴,一本正经地问:“我今日感觉怎么样?”如果忽略她微微有些颤抖的语调,那还是颇有些霸气侧漏啦。
“完美!”
嗯,路曼声满意地哼哼。“衣裳的颜色是你妈妈喜欢的麽?”
“曼声,现在也是你的妈妈了。”
“哦,那衣裳的颜色是你我俩妈妈喜欢的吗?”
“……”这什么东西?不过,曼声真的有在紧张吧?这么在意他啊,感觉不错。
“不但你我妈妈喜欢,连你我爸爸也喜欢。”丈夫这样道。
“鞋子呢?”路曼声又动动放在他下巴上的手指,让他看向她的脚。
“漂亮!”
“还有你那位双胞胎弟弟呢?”对那位弟弟,丈夫可是非常爱护的。
“这个曼声就不用担心了,他啊,只要是我这位哥哥喜欢的,他都会喜欢。”同样的,只要是他讨厌的,他都恨!
158 回忆
158回忆
“哥,这就是我新嫂子?”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和丈夫一模一样的一张脸,静静地站在身后。不同于丈夫时常微笑着脸,这个人显得安静许多。当如深渊般漆黑眼眸盯着你的时候,会让你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滞。
而路曼声这才发现,她的手指还轻佻地放在丈夫的下巴上。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小叔子,尴尬地收回手,躲到丈夫的身后。
“阿苼,这就是你嫂子,你不早在电话里嚷着要见见她麽,我把她带来了。”路曼声之前在德国进修,丈夫便陪她一起。两人成亲已经有几个月了,直到这个时候才带着她来见家长。
逢年过节,路曼声也在越洋电话里送上了祝福,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这位双胞胎弟弟每次都不在电话旁,两人还真没说得上话。
“嫂子。”阿苼冲路曼声点了一下头,抬起头,便直嘞嘞地打量着路曼声。
“你好。”路曼声走出来一点,笑着与他打招呼。
“阿苼你从外面回来?”
“嗯,帮妈买酱油。”
“阿苼真乖。”丈夫习惯性地揉揉阿苼的脑袋,被阿苼一掌挥掉了,“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小时候的这一招就不用了吧。”明明他只比他晚出生五分钟,和他一样已经是个堂堂男子汉了。
路曼声却注意到,安静的小弟在丈夫揉着他的头发时,眼睛里漾出一片神采,脸上满是心安。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的,路曼声发觉这个小弟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出轻微的弧度。
…………
周围的空气一晃,躺在床上的路曼声颤了颤,发现自己又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天已经黑了,她还埋头在档案室内,翻着以往病人的病例。今日上午,医院送来一个颅内恶性肿瘤患者。病人是高龄,杜绝了做手术的可能性,只能用较为保守的方式治疗。
路曼声记得之前曾在这看到过不少类似的病例,结合前人经验,希望能制定出最合理的治疗计划,来帮助病人减轻痛苦、尽可能地延续其性命。
自从升上内科主任后,路曼声几乎每日都在加班。
她来到医院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两次升职,虽然她的能力和对医院的贡献众人都看在眼里,但不少人还是颇有微辞。
她想要那些胡说八道的家伙都闭上嘴,想让院长看看,他选中她是明智的决定。她还年轻,有的是精力去拼,只要再拼上个几年,也许她就可以歇一歇。
想到了之前接到的那个电话,丈夫说他今日下班会早一点,已经在家做好饭菜等着她了。路曼声让他一个人先吃,她会晚点回去,可能这几天都会如此。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沉默,路曼声歪头夹着电话,手上还在翻着病例,也就没有注意到那头的沉默。
电话没声了,反应过来的路曼声以为通话已经结束了,便将它挂上了。
一次两次……十次二十次,丈夫还开玩笑地抱怨,他亲亲老婆只要工作不要亲爱的老公了,让他天天独守空闺。
到了五十次一百次,路曼声终于发现,往日爱笑的丈夫话似乎越来越少,虽然看着她时还在笑,笑容却越发地苦涩。
锁上医院的门,路曼声开着车回到自己和丈夫住的小区。
在楼上,她看到了熟悉的人,以为是丈夫,便高兴地跑上前去。
“阿进,你怎么在这儿,是来接我的?不是说过,要你先睡,别等我的麽~”
路曼声上前挽着丈夫的手臂,看到丈夫在楼下等着自己,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阿进就是这样,从以前到现在,无论她做什么决定都支持她,也都包容着她的任性和小脾气。这世上,除了阿进,再也没有人会比他对她更好了。
“阿进”回过头,看着路曼声,眼神陌生而冰冷,脸上一片沉静。
“阿……阿苼?”
那张脸,不是丈夫,而是他的双胞胎弟弟阿苼。他们两个虽然很像,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路曼声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难得,嫂子还能认出我不是我哥。”阿苼盯着路曼声抱着他胳膊的那只手,脸上冷得让路曼声难以应对。
她跟阿苼的关系,算不上亲近,但阿苼对她终归很客气。可这样的阿苼,路曼声还是第一次见到。
“阿苼,你怎么会来?”路曼声收回手,有些无措地问道。
“嫂子不欢迎我来?”
“怎么会呢,阿苼要来,我们随时欢迎。不过,阿苼事先可以给嫂子打个电话,嫂子好去接你。”
“你有时间吗?”路曼声的话才说完,阿苼立马反问道。
“我……若是阿苼的话,我就算请假也会去的。”路曼声并不是一个嘴笨的人,面对其他人的时候,她也很大方善谈。唯独对这位小叔子,路曼声承认,从第一次看见他,她就对他有一种本能地忌惮。
“不用了,哥会去接我,嫂子还是忙着你高升的事吧。”阿苼说着,便率先进了屋,留下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路曼声。
“……”路曼声没有想到阿苼说话这么带刺,被噎了一下,却也不知道要如何说回去。
路曼声进去的时候,兄弟俩已经把菜端上桌了。丈夫过来,为她脱掉身上的大衣,挂在旁边的衣架上。又用双手捧起她的小手,对她冻得冰冷的小手哈着气,问她冷不冷。
路曼声摇头,眼角余光扫到对面的阿苼,盯着丈夫的背影,眼中一片复杂。
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地放大,扰得路曼声心乱如麻。
饭桌上,丈夫发现路曼声的话特别少,以为她是累了,为她夹了些她爱吃的菜,让她快点吃完然后就去睡觉。
路曼声胡乱地点点头,匆匆扒完两口饭,期间丈夫还好笑地为她抹掉嘴角的饭粒,只是那个笑容,在路曼声看来,有些疲惫。
丈夫的手落在哪里,阿苼的眼睛便跟到那里。那种无法形容的古怪目光,为路曼声带来了不小的压力。
路曼声虽然平安顺遂地长到这么大,其实她的心思特别单纯。这或许是因为她从小就把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中医学习上的缘故。对于人情世故,和处理复杂的情感方面,显得特别苦手。
喜欢路曼声的人,多半都是清楚路曼声是个怎样的人。怕复杂的人际关系,喜欢与人真心相交,面对需要帮助的人,毫不保留地伸出援手。
阿进就是太清楚路曼声的为人,才声称要坚持跟在路曼声的身边。因为没有他在身边,他的小曼声会被人骗得连骨头都不剩。
丈夫上楼的时候,路曼声并没有睡着,只是不想说话,便闭着眼睛装睡。
阿进太了解她了,是真睡还是装睡,又怎么能瞒得过对妻子了解至深的丈夫?
阿进叹了口气,在床的另一边躺下,转过身,将路曼声整个人都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也看出来了,曼声和阿苼之间似乎有些问题。
阿苼那小子,该不会为了他在曼声耳边说了些有的没的吧,都让那小子别管他和他嫂子之间的事了。
能和曼声结婚,和她共同组成一个家庭,他就已经很幸福了。曼声热爱医术,想趁年轻的时候打拼一番事业,他这个做丈夫的不能只想着自个儿,也应该替曼声想想才是。
医生这份职业,让曼声闪闪发光。没有了那份傲人的医术,失去了那份治病救人的热忱,强行把她绑在自己的身边,曼声也不会快乐。
他都知道的,而且无怨无悔。
他不是一个时刻黏着妻子的小男人,他也有自己的事业。把曼声放在家里,他也不能每日陪着她,那样他也会舍不得。还不如像现在,放手让曼声做她喜欢做的事。
只是,终究有些小小的遗憾啊。曾经梦想过无数次,和曼声组成的幸福小家庭,两人在这个家庭里共同孕育的一件件幸福的小事,没办法实现了。
但很快的,阿进就想通了。自己最爱的人就在怀中,温暖的体温萦绕在他心头,触手可及,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再这样下去,他可就成哀怨的小男人了。丈夫好笑的想。
却不知,有些事,一旦有个小小的缺口,这缺口便会越撕越大,再也无法弥补其中的裂痕。
翌日,丈夫临时接到电话,公司有些要事要办,急急赶回去了。
路曼声送阿苼前去车站,在阿苼上车前,曾和路曼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丈夫也曾对路曼声说过,但从丈夫嘴里和从阿苼嘴里听到,截然不同。
“嫂子,你知道吗,从小哥喜欢的东西我就喜欢。”
“这个啊,我听阿进说过。”
“但嫂子是例外?”
“……”
“我一点也不喜欢嫂子。”
“……”
路曼声想起了丈夫在带她去见家人时,在门口和她说过的话。
“阿苼他从小,只要是我喜欢的东西他都喜欢。同样的,我不喜欢的,他都恨!”
而阿苼,对路曼声说的是否仍然是个未说完的话?
159 死了
159死了
“我哥不喜欢的东西,我都恨——”
“我哥不喜欢的东西,我都恨——”
“……”
如魔音灌脑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路曼声的耳边,甜美的梦境一去不复返,整颗心都被一种似诡异似黑暗的东西笼罩去了,无法挣脱。
路曼声的呼吸越发地困难,胸口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有一种感觉,她现在要是不赶快醒过来,那她就再也没有醒来的可能了。人恍如陷入泥沼,被不断地吞没,却无法摆脱。
路曼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一波又一波的睡意,将自己硬生生地从睡梦中扯了出来。
重重喘着粗气,拍着胸口,路曼声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原来是个梦。”
可那真的是梦吗?那个梦中梦到的一切,曾经清晰地发生在她过往的生命中。她所造成的伤害难以弥补,甚至以后都再也看不到那个人。
路曼声扭头看看窗外,天快亮了,东边的地平线已经露出了一抹鱼肚白,树影婆娑,将东方的天空晃动得支离破碎、无法修补。
穿上鞋子,来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
茶已经凉了,但路曼声并不介意。唯有这杯沁入骨髓的冰凉,才能浇熄她心头的烦闷与狂躁。
推开窗户,路曼声坐在了窗子上,也不管会不会从二楼掉下去,斜靠着窗户,呆呆看着底下清冷的街道。
繁华的璐华城,此时清冷得犹如荒森的古堡,没有一点人气。漆黑依然笼罩着这个城市,青灰色的城墙蜿蜒在城市的远方,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下,宛如亘古的河流,奔流不息,载着路曼声往她想去的地方奔去——
她忽然忆起,在她和丈夫刚订婚的那段日子,坐在驶往拉萨的列车上,丈夫就曾抱着她,一齐透过列车的车窗,在清晨薄雾、缱绻睡梦中,穿破重重的黑暗往沿途撒着一层清辉的山头看去……
眼睛里看到的是顶着皑皑白雪的山顶,连眸子都是冷的。但她的身后,有最宽厚的肩膀,暖意源源而来,熨烫着她的心。
她原本是最害怕冬天的,当全球气候变暖还没这么离谱,冬天还是非常有冬天的样子的。南方的孩子,已经很少体会到真正的冬天了。但在路曼声小时候,却感受得份外深刻。
手冻得发青,一个又一个的冻疮,肿得像个大棒槌。脸上也是红一块,白一块。耳朵一拧,仿佛就要掉下来。
路曼声还记得,曾经有人跟她说过在遥远的北方,某个人洗脸时不小心碰到自己的耳朵,就掉下来了的故事。
每到冬天,别的都不怕,就怕自己的耳朵也会掉。两只小手捂得紧紧的,哪怕手被风吹得裂开了一道道口子,还是保护自己的耳朵。
但自和丈夫在一起后,路曼声再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怕冷过。并不只是生活变好、气候变暖的关系,还是因为她每次觉着冷之前,就已经有人准备好了一切。
阿进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尚未感觉到。当阿进渐渐远离她,冷意如期而至,自以为已经迈入正轨的生活一下子方寸大乱,哪里都不对劲。
原来,就算她和阿进每日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他都是她的支撑。只有有那个人在,她便什么都不怕,毫无顾虑地专心向前走。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走得多远、飞得多高,都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在牵引着她,永远不用担心迷失方向。
而一日,线断了,支撑塌了,路曼声便失去了所有,惶惶无依。
她过去的想法,又是多么的自私。仗着对方的在意,肆无忌惮都践踏着他的感情,一次次将他抛于脑后。是她让那张洋溢着温柔笑脸的人,一日日越加苦涩。直到有一日,终于再也无法承受,选择远离她。
在事情发生的时候,路曼声还疑惑:丈夫心里有诸多不满,为何不肯告诉她?有什么话为何不直接说,为何偏偏要放在自己心里呢?她甚至还有些气他,是他让自己变成一个自私冷血的坏妻子、独断地对她好、又独断地离开她、不经过审判就直接判了她死刑!
可是,回想起那些个早出晚归、回家倒头就睡的日子,丈夫即便是想说,也没机会吧。有时倒是有不错的机会,好好打着商量,甚至委屈地控诉她的冷淡,她又听进去了多少?
以丈夫对她的包容,已经到了他都没办法忍受她的地步,呵呵!路曼声还真是不敢想,自己那些年到底做了多少过分的事。
或许她的离开,对丈夫而言是个解脱。
现代的她,如今又如何了?莫名其妙的就倒在房中,是昏迷了,还是已经没了气息?
当丈夫偶尔想起要回家看看时,看到倒在地上的她,又会怎么样?
无论怎么样,都不要为她伤心了。
她已经没有任何资格,来承受他哪怕是一点点的情意了。
让路曼声无法释怀的,还有一件事。
阿苼!
想到方才做的那个梦,想到阿苼满怀着怨气和冰冷的眼,路曼声将身上的衣衫裹得更紧了。
为什么会梦见阿苼?
她虽然有些怕丈夫的这个双胞胎弟弟,但他们毕竟不是生活在一起,左右也不过见过几次面。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那些往事,想到阿苼?
阿苼的气息,好熟悉,她似乎在哪里感受到过……
路曼声偏着头,努力想要抓住心中那丝微妙的感觉,东方的天空又升出一道曙光,正好打在路曼声的脸上。
路曼声眯着眼,遥望着远方。
而底下的街道上,也有不少人打着呵欠卸掉门板,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天越来越亮,再过不久,太阳便会从东方升起。
日升,东日升!
路曼声的脑袋刷的被一支箭射中,有什么事情在脑海不断浮现,渐渐的,一个猜测在路曼声的心里形成了。
阿苼,会是你吗?
当小菊红着两只眼跑到福来客栈的时候,路曼声正在吃饭。
看到小菊时,路曼声的心咯噔一声,知道如画那边又出事了。
“路曼声,这下子你高兴了?”
“什么……意思?”小菊的眼中满是痛恨,看着路曼声,仿佛看着她这辈子最大的敌人。
“你还问我什么意思,我家小姐她被你害死了!”
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又滚到了地上,但路曼声就跟没听到似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只有那几个字,如画死了,如画被她给害死了——
“如画她……不可能……”
“路曼声,事到如今你还在这儿装什么装,你明知道东日升娶我家小姐,都是为了你,你不帮我家小姐就罢了,还任由他伤害我们家小姐,在那边装聋作哑。你对得起我们家小姐吗?亏我们家小姐还待你情同姐妹,你根本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像你这样的人,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只该下地狱!”
小菊的骂声回荡在福来客栈内,所有的人都往他们这个桌子看来,掌柜的和小火数次要将人拉出去,偏生这小丫头正在气头上,力气还真不小。他们要是蛮着来,她就撒起泼来,嚷嚷着这么多人欺负她一个,还真奈何她不得。
路曼声才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别人看笑话,她满心里都是茫然和苦涩,还有一份压抑不住的愤怒。
也不知道这愤怒是对东日升的,还是对她自己的。
所有的事,今日终归要有个了结。
如果如画真的因她而死,那她路曼声,今日就将这条命赔给她!
“如画她现在在哪里?”路曼声的声音冷寂如斯,眼睛直直盯着小菊,不带一点温度。
“我家小姐她在……在东府。”路曼声抬步往外走去,一路疾行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小菊的异样,也没有注意到小菊在说出东府时,脸上闪过的古怪神情。
路曼声来到路边,招来一辆马车,也不等小菊,直接让车夫将她送到东府。
马车上,路曼声冷静得可怕,没有半点的愤怒和伤痛,就好像将一切看开了。她已经有心理准备,接受任何的答案。
到了东府后,路曼声下了马车。她刚一下马车,就有人进去禀告。
东府内一片肃穆,在东府的大堂内,设着灵堂。
东爷新迎娶过门的如画夫人自杀了,从几十丈高的悬崖就那么跳了下去,尸骨无存。等东爷找到的时候,就只找到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
东爷还有府内的人吓坏了,向来对新夫人不重视的东爷,在看到如画夫人的尸骨时,差点发疯。
如画夫人刚死的那天晚上,府里的人直嚷着闹鬼,所有人都被弄得惊恐不安。而东爷,在迷糊中,也看见了如画夫人归来的身影。
他亲设灵堂,希望能抚慰如画夫人的在天之灵。灵堂一片肃穆,几个小丫头正跪在地上为如画夫人烧着纸钱,一边烧着还一边祈求,让如画夫人早些安息,安心投胎去,不要再来缠着她们了。
那些欺负如画的人,也个个跪下来,向她忏悔往日过错。
路曼声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了。
160 原委(1)
160原委(1)
路曼声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了。
东日升站在系着白花的棺木旁,望着慢慢走近的路曼声,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
说他并不想如画死,只是那个女人想不开?
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是因为他一再威逼,才让一个如花般的女子失去了性命,他的罪孽永远无法洗清。
也只有在如画死了之后,东日升才蓦然惊醒,他之前对一个无辜的女人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已经完全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路曼声站在灵堂前,没有上香,也没有接受如画所谓的亲属下礼,静静地望着那方崭新的棺木,想到那张如画如诗的温柔面庞,此刻如明珠坠落,黯然无光,不由闭上了眼睛。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这句话,道尽了多少无奈和凄凉。以前的路曼声,还在想是什么样的人会说得出这样一番话?如今,她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昨日的他们,还在杏林苑奋斗。没有外间这些世俗事,也没有红尘纷扰、恩怨情仇,就只用为着那一个目标,不断地前进着,不用担心是否会迷失方向。
或许路曼声,只适合当个孤家寡人,谁也不爱,谁也不恨,任何人都不要入侵她的领地,让她安安静静地一个人,最好能将她遗忘。
如果是这样,该有多好……
路曼声就像是个可悲的鸵鸟,别人只想着如何吸引她人的目光,她恨不得将自己全身都埋起来,包裹得没有一丝裂缝。
可是现在,就连这样,都没办法做到了。
在如画出事后,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落叶亭。
寒风呼啸,竹叶沙沙作响,路曼声青色的面纱在寒风下烈烈飘扬。
她背对着庭院的拱门,站在凉亭中,等着东日升的到来。
高大颀长的身影,一步步踏进凉亭,停在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动。
路曼声回过头,看着来人,“你岂非一直在等我?”既然这样,她来了,他又为何迟迟不肯见她?
“你知道我是谁?”东日升动了动,他以为她不知道,尽管他的提示已经那样的明显。
路曼声闭了闭眼,再睁开,“阿苼。”
没错,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是她丈夫的双胞胎弟弟,阿苼。只有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路曼声才会有一股毛孔全部都戒备得近乎颤栗的感觉。
“你终于认出我来了,嫂子。”嫂子两个字,喊出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讽刺。
路曼声并不在意,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纠结于阿苼对她的敌意了。
她更在意的,是别的事。
“你为何会到这里来?又为什么要这么不择手段地对付我,将无辜之人也要牵扯进来?”在灵堂看到阿苼的时候,他的痛苦和自责不是假的。如画的事,兴许不是他的本意,但残忍伤害一个爱他的女子的人,也正是阿苼。而如画的死,他们两人都脱不掉干系。
只是,她不明白,是什么样的恨意让阿苼不惜追到这里来,跨越一个时空,也要让她好看、让她痛苦?
“呵呵!嫂子说的话还真是奇怪,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回到这儿不过是回到我真正的故乡,又为何不能来?”
“什……什么?”路曼声整个人都怔住了,很快便想到:“那我之所以会到这里,也是你做的手脚?”
“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发现我与别人不同。”东日升仿佛没有听到路曼声的疑问,径自道。
“我的眼睛能看到许多我不想看到的东西,譬如一个人的真心,不曾在于现代的牛鬼蛇神,还包括一个死去之人的灵魂。用现在的话来说,我有一双阴阳眼。”
“……”
“我的祖先是为皇朝作法祈福、抓妖驱邪的天师,几代过去,残存于我们体内的修为越来越弱,而到了我们这一辈,就彻底地消失了。我在家族是不同的,因为我遗传了部分祖先的天赋,就是这双阴阳眼。”
路曼声发觉自己好像在听鬼怪志异,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样的事好吗?尽管她对出现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也无从解释。
“阴阳眼让我在这个家族中地位超然,但除此之外,存在于我体内的阴阳眼,让我从小生活在噩梦中。久而久之,我的心脏无法负荷,到了现代检查之后,才知道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原来他们家族的祖先,在获得超出普通人能力的同时,也得以身体的健康为代价。他们共同的先祖,也就是先前提到的那位天师,虽然拥有了除妖驱邪的本领,却少了一只胳膊。
而后面的,有不良于形的、有耳鸣的,只要你想得到,各种症状都会降临在他们的头上。
他们的后人已经受够了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便将残存于他们身上的能力给封印了,并且以后都不再开启。
渐渐的,这个家族过得像个正常人了。
但不知为何,阿苼出生的时候,还是带了他们家族独有的天赋能力。
其实,别人根本不需要害怕,阿苼能做到的事很有限。他也不可能改变其他人正常的生活,他只有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对已经死去的人施加一点点影响。
听到这里,路曼声不禁有点苦涩,看来在现代的她,真的死了。
可好好的人,为何突然会死?
真是好笑啊,自己曾救回了那么多垂危的病人,将他们隐藏在体内危害生命健康的毒瘤拔除,自己却连身体出现异样,突然会死都不知道!这可不是对她这个做大夫的,最大的讽刺吗?
“而我的代价,便是一颗随时会崩溃的心脏。”阿苼在说到他的心脏时,就像在说着一道紧紧箍在他头上的魔咒。那种怨恨,即便隔着一段距离,还清晰地传到路曼声这边来。
路曼声是个大夫,她当然知道这种病对一个正常人是个多么可怕的折磨。想必阿苼那带点阴沉的性子,就是与他身上的这种病有关。
以前她还奇怪,阿进和阿苼明明是双胞胎兄弟,长相也是一模一样,为何性子会相差万里?如果阿进是阳光,那阿苼就是黑夜。一个活在光明底下,一个则生活在黑暗之中。
阿进的家是很幸福的家庭,阿进本人是个暖男,他爸妈也是温暖慈和一类。生活在这样家庭的孩子,竟然会耍孤僻,确实有些不好理解。尤其是路曼声在阿苼身上感觉到的超出同龄人的目光与压力,绝对不是一个没有经历过生活历练和单纯性格孤僻的孩子能有的。
这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我害怕看到死亡,每一个人死去的样子,都会在我眼底清晰浮现。只要我还在那个时空,还顶着那个身份,就无法摆脱那些叫屈和狰狞凶恶的灵魂。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岁,我就将死去。”
“阴阳眼还有一个能力,那便是在各个时空穿行。每个时空都是相互联系的,有着通向各个时空的隧道和大门。肉眼凡胎,当然找不到出口,对于我却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我每次发动阴阳眼,都会对心脏带来难以想象的负荷,我一连寻找了几个月,才找到了其中一扇,也便是通向现代时空的大门。”
“那你为何成了阿进的弟弟?”
“我哥他本来就有一个弟弟,他是我的后世,一出生就得了和我一样的病。”
路曼声发现自己的脑子又打结了,完全听不懂。但她想,阿苼能进入阿进的体内,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其他人的身体他是不能轻易进入的。
“他死在了手术桌上,我看到他一家人在手术室外抱团痛哭,便进入了那个人的身体,替他活了下来。”阿进的弟弟在灵魂离开身体后,看到家里人为他如此伤心,很是不忍,便接受了阿苼的提议,让他来代替他活下去。
路曼声点点头,她记得以前阿进和他说过,他弟弟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离开了他们。这也是为何阿进对他的弟弟百般照顾和爱护的原因,因为他再也不想要再一次失去自己的弟弟了。
“身体的心脏病被我压制了,灵魂却是千疮百孔,他们都以为那次手术成功了,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随时都有可能心脏病发。”阿苼的童年,比任何一个小孩子都要乖巧。为了活下去,他不出去和其他的小朋友玩,也从不吵着去游乐园玩,爸妈都很忙,唯一陪伴着的,就只有他的哥哥。
“你说我天性凉薄也好,还是心力疲惫,没有多余的余地去关心别人,包括我在这里的父母。但在那些孤单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我、让我头一次感到不再孤独和害怕的人,只有哥。”
“……”
“在那里,我不用想什么阴阳眼,也不用每日担惊受怕,我只要安心做他的弟弟便好了。”
“那阿进他,现在还好吗?”路曼声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问出这句话。
阿苼恶毒地看了她一眼,过了许久,才沙哑道:“他死了。”
“……”
“哥死了。”
161 最爱
161最爱
“他死了。”
“……”
“哥死了。”
路曼声嘴唇动了动,世界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声音。只能看到阿苼的嘴在动,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我说哥死了,都是因为你!”
东日升朝路曼声扑了过来,手紧紧攥成一个拳头,想要一拳揍扁眼前这个人,然而心口一阵剧痛,生生阻止住了他。
东日升抚着自己的胸口,呵呵直笑。
怎么,直到现在你都还舍不得吗?
就为了她,为了这么个女人,哥,你值得吗?你真的是个傻子,是我见过最傻的傻瓜!
路曼声看着眼前的人,面上无助又惶然,仿佛在哀求他不要告诉她这些事。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他为了要惩罚她,而故意编出来吓唬她的谎言。
路曼声来到这里后,还是头一次流露出这样无措而又惊惶的眼神。这样的情绪,原本已离她远去。但只要牵涉到那个人,提到过去的生活,路曼声还是那个路曼声,一点儿都没变,痛苦而又脆弱。
若是其他人看到了,一定会惊讶,这个冷面女大夫,原来并不是没有心,还有人能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的恐惧和慌乱,透过面纱一览无遗地渗透了出来,让见者心惊。
她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什么,做错的人是她,伤害阿进的人也一直是她,要惩罚就惩罚她一个人好了,为什么连他也会死?难道她就算不在了,还在继续伤害那个一直以来都包容着她纵容她伤害他的人吗?
“阿进他,是怎么死的?”
心口在剧烈翻搅着,东日升皱着眉头,等着那波疼痛过去。自从哥的心脏移植到他的体内后,每每想起那个女人,心口的地方总是会痛。他知道,痛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哥。而想那个女人的,也不是他,依然是哥。
哥他到底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爱着眼前的女人?
阿苼和阿进不同,阿苼的世界里,没有爱情的概念。人都是拼命地想对自己好一点,怎么舍得将爱分给别人?即便有,也是有限的。
可阿进不同,他用他亲身的经历告诉阿苼,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爱到忘了自己的境界。满心里全是为了对方,不舍得分给自己一点点,哪怕被对方抛在脑后,还是一头热地栽进去,自己编织着幸福的假象。
从小他就知道他这位哥哥不聪明,可没有想到他会笨成这样。什么情啊爱啊的,单是说说便无聊透了,为了一个原本毫无瓜葛的人,这么对待自己真的不是找虐?
阿苼不否认,在最初的最初,看到阿进对待路曼声的付出时,是嗤之以鼻的。然而当这种付出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在阿苼看来他哥哥已经病态似的对路曼声包容时,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知道那个傻男人是认真的,真的爱眼前的那个女人,爱她爱到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忘记了,他也是一个人,也需要别人的关心和爱。
在大多人都上演着快餐式的恋情时,这个骨子里被浪漫和痴情占据的男人,却还在一日日做着他的梁山伯。
只可惜,对方不是祝英台,连和他一齐化蝶的机会都没给他。
罢罢罢!有些事,总是要告诉她的。
就算他不想说,可他知道这是大哥最后的心愿。他违背谁,都不愿违背他的意思。
“在最后的几天,哥很少回去,与你的话也少了,你是不是以为哥已经厌倦你了,也厌倦那一成不变被你忽略的日子,想要离开你了?”高日升坐在石桌旁,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忍着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痛意道。
路曼声恍惚抬起头,她确实是那么想的。
她和阿苼在一起后,阿苼从未对她大小声过。哪怕对她连日的加班和一日又一日的忙碌已经忍耐到了极点,依然用着最大的耐心,支持着她的事业。
在她出事前的前几天,阿苼对她发了一通脾气,质问她在她的心里,他这个丈夫究竟算什么?在她心中又排第几位?还记得丈夫拿着她一沓病人的病例,一个又一个翻着,一一念着他们的名字,然后轻笑道:在你的心中,我是否连这些人都不如?他们全部都排在我的前面?
他想是的,因为路曼声时常在和他相处时想到他们,却唯独和这些病人在一块时,想不起他这位丈夫!
路曼声完全没想到,好脾气的丈夫竟然对她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为他的话,既感到心痛,又感到茫然。等她想到什么,想要说点去补救、安慰丈夫受伤的心时,阿苼已经带上门出去了。
这个好脾气,对她包容了多年的好男人,即便在盛怒之下,也不舍得对她摔门。只是轻轻带上门,靠在门后,等着眼圈的泪意淡去,才走出了她的办公室,离开了她工作的医院。
路曼声坐在办公室,一颗心怎么都定不下来。眼里看到想到的,都是丈夫那张憔悴疲惫的脸。
对值班室说了声,让别人今晚为她顶下班,自己则驱车回到了住的地方。
房间内空空如也,丈夫没有回来。
他了解阿进,他每次不高兴,就去海边吹吹风,风一吹,心头的郁闷也便消散了。
趁这个时间,她要好好露一手,让阿进高兴。
系上压在箱底多久未用的围裙,路曼声进了厨房,准备为丈夫做一桌好菜。借此向丈夫赔罪,再向他保证以后会早回家,也会经常陪他吃饭,顺带再撒撒娇,他就不会再生她的气了。路曼声想。
路曼声等了许久,桌上的菜热了又凉,凉了再热,两个回合一折腾,完全不成样子。一直等到晚上十二点,丈夫还是没有回来。
打了电话到丈夫朋友那里,都说他没去,有些还古古怪怪,神经兮兮,就想着探听些什么。
路曼声并不是呆子,知道那些人的意思。以为她这是疑心老公有了外遇的怨妇呢,一个个替他遮掩着,实则完全没有必要。
她的阿进,才不是那种人。就算对她这个妻子再有什么不满,也不会做这种对不起她的事。
他,就只会伤害自己而已。
接下来的几日,阿进一直没有回来,路曼声也有些心神恍惚,在医院里差点闹出大乱子。院长看她这样,认为她这阵子是太拼了,坚持给她放了半个月的假,让她好好休息。年轻人有拼劲是好事,可也得注意身体。身体不好,不但耽误了自己,也容易出事麽!
他们这一行,恰恰是最不能出错的。
那日下班回来,路曼声一回到房间,便觉得身体有恙,便这么倒了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昏倒,还一晕就晕到了大尧王朝。
而这些事,也只有阿苼能给她答案。
“早在你到家的前一刻,哥便出事了。”阿苼捂着脸,悲剧发生的一幕,还历历在目。每次回想,都会令他们一家人痛心疾首。
“哥是翌日早晨回来的,在外面吹了一夜的海风,让他的声音都变调了。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冷得嘴唇发紫。但最难受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和你的争吵,令他很痛苦。”
这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傻男人?明明都是路曼声那个女人的错,哥说的都是事实,为什么在被海风吹了一夜之后,脑子反而糊涂了,把所有的错误都归结在自己身上啊!
也不怪阿苼有时气急了,口不择言。说哥会有今日,都是他自找的。要不是他把那女人纵容成这个样子,他会有今天?
“在那些日子里,他不断地对我说着你们刚认识时候的样子。见到你第一眼的时候,他便迷上了你那股认真而富有热忱的样子。他说,是他没有做到,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要用最大的包容来支持你的兴趣和毕生的追求,哪怕自己被你暂时性地遗忘都没有关系。”
路曼声不知道是震撼还是心痛,只觉得心里被一把钝刀不停地翻搅着。他这样说,是要让她无地自容而死吗?
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这么为他着想?
就是因为他这样好说话,她才会得寸进尺,才会变本加厉地欺负他、忽视他的好不好!
“哥生了病,病得不轻,躺在床上,一直在发着烧。他不让我告诉你,若是让你知道,他因为和你吵架便做出这样的蠢事,你会笑话他的。”笑话是假的,其实是怕路曼声会自责吧。
“在陷入昏睡前,他笑着对我说,他已经想通了,这么长时间都熬过来了,绝没有在这个时候放开你的道理。哪怕这样一辈子,他都要和你纠缠下去。”阿苼想到他哥那时脸上满载着幸福笑容和柔光的样子,心中痛得直喘息,眼角酸涩。
“他说他只睡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喊他起来,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下班了,他要去接你。然后告诉你,他爱你——”
“……”
162 心痛
16心痛
“他说他只睡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喊他起来,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下班了,他要去接你。然后告诉你,他爱你——”
路曼声的心痛得无以复加,原来,阿进从来就没有怪过她。原来,所谓的他已经对她厌倦了,再也不打算忍受她之类的,也全部都是她一厢情愿。
阿进对她无怨无悔,她却在怀疑阿进对她的感情。阿苼说,阿进出事是在她晕倒之前,而这一切,她一点都不知道。
一想到在经历了那些事之后,阿进还是对她不改初衷,愿意和她走下去,路曼声只痛恨自己,为何不好好珍惜这个人。
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阿进对她更好的人了。
东日升瞥一眼心神大恸的路曼声,心中闪过一抹报复的快意。这个女人也有今天,他哥受过的那些苦,他也要让她好好尝尝!
可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的痛?
一定是他那位老哥,又在妇人之仁了。这样的女人,到底有哪点值得他这般爱得死去活来?
“还不到四个时辰,哥就醒了,开着车直奔你的医院。我接到医院电话,不过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听在场的警察说,哥的车子一直开得很快,在经过一家店面时,不知怎么的就放慢了车速。人就跟傻了一样,打开车门,朝着马路对面冲过去,没有注意到迎面向他撞来的货车——”
路曼声却是明白了,她全部都明白了。
阿进提前赶到,那个时候她本来还没有下班,因为惦记着阿进的事,院长给她放假让她先回去。
而阿进赶来的时候,从那家店面的玻璃里面看到她离去。他下车来追,就这样发生了意外。
阿进就在她几十米外的地方倒了下去,而她什么都没发现,连见他最后一眼的机会都失去了——
哈!这真是她听到过的最大最可笑的笑话,造化弄人,只有当这四个人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它是多么的残忍。
路曼声弯下腰,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要将自己的心脏从胸腔挖出来,那样巨大灭顶的痛苦,如一道惊雷,当顶劈下。没有做任何准备,就被它劈得七零八落,一片焦土。
她的脑海,不停地闪过着往昔的片段。最后的最后,定格在阿进倒在血泊中,吃力地睁着眼,凝望着她的背影。
他多想她能够停下来,能够回回头看看他。只要她回头,她就会发现他还像过去那么多年一样,一直站在她的身后。无论她何时累了、倦了,想找个肩膀靠一靠,他都在那里。
可是他的小曼生,从以前到现在,眼睛只会看着前面,不断往前冲。从来不记得,要回头看一看。
到最后,阿进终于累了,当路曼声彻底离开他视线的时候,他微微抬起的手也跌落了下去,再也没有一丝生息。
“咳咳咳——咳咳咳——”路曼声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瘦弱的腰弯成了一张弓,背对着东日升,瘦小得一只手都能将她抓起来。路曼声的气场向来不小,她长得也并不娇弱,可这一刻的路曼声,就像是一只被抛弃了的幼儿,惶惶无依得如同海上的浮萍。
东日升转过头,不去看路曼声。
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比起他们一家还有哥哥承受的那些痛苦,她这还算是轻的了。
“你在干什么?!”一道声音从拱门那传了来,东日升还没来得及看来人是谁,那人就已经冲到了亭子里,扶起了路曼声。
“你把她怎么样了,究竟要对她做什么?”宫旬从未见过这样的路曼声,以至于他在外面看到的第一眼,还以为是他认错了人。
路曼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片黑色,她身陷其中,被黑暗和绝望笼罩着,无法呼吸。
宫旬什么时候来的,又说了些什么,她完全不知道。身上的力气全部都被抽走了,身上轻飘飘的,心里又重沉沉的,宫旬一松手,路曼声就瘫倒在了地上。
“……路姑娘?”宫旬惊愕,这样子的路曼声,真的是他认识的冷得像块冰内心却还是热忱的人吗?
路曼声从头到尾都没有哭,可那张掩藏在面纱下的脸却比哭还要难看。这个时候,宫旬宁愿她忘情地大哭一场,而不是像现在,如鲠在喉,酸涩难当。
他虽然不知道路曼声怎么了,却知道把她弄成这样的人是东日升。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东日升淡淡瞥了他一眼,轻嗤了一声,没有答腔。
“小王在问你话,你知道我是谁吗?”该死!这天下间,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无视他。路曼声已经是个例外了,这个男人胆子却更大,竟然还敢笑话他!
东日升当然要笑,他笑那个女人好大的魅力。在现代有哥对她一往情深,无怨无悔。而到了古代就更厉害,还傍上了一位真正的太子爷。
瞧那男人为她心痛的模样,他真的是要醉了。
这个女人,看起来老老实实,收服男人的手段还真是不少呢。东日升尽情地在心里糟践着路曼声,他每多说一句,胸口就疼上一分。而胸口越疼,他就越恨!
“你喜欢她?”
“……”宫旬被问住了,他在问他话,他没头没脑地给他冒出这句话是怎样?
“我劝你还是不要喜欢她的好,这个女人就像是恶魔,把喜欢她的男人折腾得死去活来,她自己还一副无辜的嘴脸。”
“她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污蔑她?”宫旬虽然不知道路曼声是什么人,可对她的为人还是知道一些的。这个女人,何止是心如止水,她的心简直就是冰冻做的,说什么折腾男人,连男人接近她的机会都不给。
“是什么人,她没有告诉你?哦,她自己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什么意思?”
“她是我嫂子,是我大哥的女人,你懂了吗?”
“嫂……嫂子。”这次宫旬是真的震惊了,他派人调查过路曼声,也调查过东日升。路曼声在这个地方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在一年多以前,她突然出现在璐华城,孑然一身。
而这位东日升,情况与路曼声差不多。只是不同的是,这位东爷,在璐华城已经有了万贯家财,掌握着偌大的基业。他在璐华城,并非全无根基。这一点,与他调查到的东西又几乎相悖,他着实想不通这中间是怎么回事。
可现在,东日升却告诉他,路曼声是他的嫂子,是他哥的女人。宫旬发誓,这绝对是他今年听到过的最惊悚的消息了。
“她既然是你的嫂子,你为何处处与她作对,还要对她不利?”
“这就要问她了,问问我这位好嫂子,是怎么对我哥的。”得知阿进发生了意外,阿苼心脏病发,被家人送去了急诊室。
可怜二老,前一刻得知大儿子发生噩耗,下一刻又可能要送走小儿子,那种打击。
两个儿子,要么全部失去,要么就把大儿子的心脏移植给小儿子,那小儿子可能还拥有健康的生命。
情况太紧急,二老甚至没法挣扎一下,只有含泪点头。
那一段时间,全家上下被噩梦和悲剧缠缚,凄风苦雨,要不是小儿子还在床上需要照顾,二老可能都坚持不下去。
阿苼醒来的时候,清晰地听到了胸腔的跳动声。他还活着,拥有一颗健康的心脏,但这颗心脏,却是以他哥哥的生命为代价!
从那日起,阿苼与阿进,得以共生。也不知是那颗心脏的缘故,还是阿苼心里积累的怨气和恨意,他时常想起路曼声,想起他哥哥临走那一天,明明痛苦却无法割舍的眼神。
等他找到路曼声的时候,路曼声已经倒在了房间内。没有人知道她的死因,人的身体包罗万象,哪一个环节出现了毛病,都有可能是致病之因。又或者什么原因都没有,老天都觉得这个女人应该陪他哥一起死,才对得起他哥的一腔痴情。
若是路曼声真的就这么走了,灵魂和他哥在一起,那阿苼或许就这么算了,因为就算他再怎么不愿,对于他哥而言都是一桩安慰。
尽管那个男人,一定会心疼他的小曼声。他宁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死去,也不要曼声这么年轻就失去了生命。
他太了解他哥了,又心软、又温柔,对路曼声几乎喜欢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可是他在房间里,找到了路曼声的灵魂。她徘徊在厨房中,久久未曾离去。就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最奇怪的是,她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这才发现,因为路曼声死得不明不白,她的灵魂是缺失的,还有一魄留在身体里面。
这样的灵魂,是没有办法归入地府,轮回转世的。
望着那道痴痴徘徊在厨房的灵魂,阿苼想了许久,决定启用禁忌大法,将路曼声的灵魂送到另一个时空。
那个时空,就是他原本的家乡。
在那里,他会把要讨的债都和她算清楚,然后就让她到地府去陪他哥。
因为他知道,他哥的灵魂一直站在奈何桥上等着她!
163 轻生
16轻生
路曼声被宫旬给带走了,带回到了福来客栈。
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许掌柜的许大嫂围上来,问他这是怎么了,宫旬只得摇头。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东府,路曼声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而那个人说的,又是真的吗?
他对东日升这个人,本来就心生警惕。璐华城何时出了个这么了不得的人物,身家背景一无所知,身为大尧王朝的太子,他可不能允许这样不安定的因素存在。自然要尽可能地搜集东日升的资料,知道他在做的事。
再加上这个人一出现,就对路曼声那个女人别有用心。而恰巧,宫旬对路曼声的事又出乎意料地在意,连带着对东日升这个人也就更加的关注。
他得到消息,东府的一个小妾死了,那个女人正是前阵子风头正劲的花魁娘子,青花楼的如画姑娘。
她是什么身份,宫旬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这位如画姑娘与路曼声渊源非浅。对性情冷淡面如铁石的路曼声来说,如画确实是她少数在乎的几个人之一。
她死了,路曼声一定会去东府。
宫旬担心东日升会对路曼声不利,便赶了来。得知他们的东爷和路姑娘在后院亭子中有事要谈,觉得事情非同小可,甩过东府的下人来到这里,正好被他撞见那一幕。
一路上,路曼声一字不吭,宫旬也没有多问。
现在的路曼声,仿佛坠入了痛苦的海洋中,沦陷在无边的绝望之中,外界的一切都进入不到她的心里。
“你们好好照顾她,她有什么不对,你们便立刻前往宝生客栈通知我。”宝生客栈,有宫旬的一位宫外好友。外面有什么事,都可以通过这个人找到宫旬。
宫旬在外面,有一处别院。每次出宫,都住在这别院中。只是别院里的人没有他那位好友消息灵通,宫旬和那人也有固定的联络方式,每次有什么要事,这位朋友总是能第一时间联系到宫旬。
宫旬能把这个联络方式告诉掌柜的,可见他对路曼声的看重了。
“三爷,你放心吧,路大夫我们夫妻俩会好生照顾的。”他们夫妻俩,把路曼声视如己出,这个时候不照顾她,还什么时候照顾她?
宫旬也知道,许掌柜夫妇对路曼声不一般,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没有将她带回别院,而是带回客栈的原因。他相信在福来客栈,路曼声能得到最好的照料和关心。而且这是路曼声住了一年多的地方,在这里,她应该会觉得安心一点。
宫旬走了,这一次出宫很匆忙,宫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他希望路曼声能撑过去,不要被眼前的痛苦击倒。尽管他也知道,有些痛苦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轻易承受得起的。
“哎!曼声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我从来没看过这孩子这么落魄的样子。”许大嫂直摇头,明明昨晚大家还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喝酒,下一刻却满面凄苦,看着都让人不忍心。
“我听到那个叫小菊的丫头指责路大夫的话,好像是说路大夫害死了她家小姐。”小火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插话道。
“呸呸呸!曼声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害她家小姐?何况曼声之前一直在杏林苑准备会试,压根就不在外面。小火啊,我可跟你说,这种话别乱说,影响曼声的名誉。”
“我又没说路大夫真的害了她家的小姐,我的意思是说,路大夫的伤心可能是与那位小姐有关。我还记得,上次和路大夫一起去看花魁灯会,那个小丫头的小姐还与路大夫一起说话来着,关系挺好的。”
那小丫头不是第一次来客栈闹了,小火早就认出来了,那个叫小菊的就是花魁娘子如画姑娘的贴身丫鬟。路曼声这么伤心,应该是如画姑娘故去,给了她很大的打击。
“你的意思是说,曼声这孩子是因为失去了一位好姐妹,才这般伤心?”
“嗯,应该是这样。”
许大嫂点点头,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曼声这样子,颇有点哀莫大如心死的味道。那不是伤心,而是一种绝望。
许大嫂放下手中的活计,去了厨房。小火问她去忙什么,她说为路曼声熬碗粥去。曼声这孩子,从早上到现在,可都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路曼声躺在床上,面对着床里,寂然无声。
她忽然觉得她在古代这么长时间都是个笑话,她不该来到这里,她早就应该死去,彻底地死去,和阿进在一起。
阿进一个人在下面应该很孤单,她一个人也是孤零零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下去陪他的好。
路曼声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同一画面。
微笑的,悲伤的,绝望的,用最后一口气对她抱以期待的阿苼的样子。而回以她的,都是她冰冷的从来不知道回头看一看的背影。
在阿苼人生中的最后一程,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期盼着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路曼声不敢想,可又控制不住自己。只要她一闭眼,阿苼的样子便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活着,已经是一种折磨。
阿苼,也还在等着她。
绝望的梦魇笼罩在路曼声的心头,她的脑海里全部都是疯狂可怕的念头,驱使着她,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之路——
掀开被子,路曼声赤着脚下了床。
来到桌前,望着桌上的瓷盏。眼神是呆滞的,无神的,唯有大脑在低速地运转着,告诉她下一步要怎么做。
她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般,拿起那个青花瓷盏,抬高,然后倏地放开。
瓷盏脆裂成片,她拿起其中最尖锐地一块,对着自己的手腕重重一划。
痛吗?
应该是痛的,可身体上的痛,和心里的痛一比,又实在太过轻微。心里痛?不痛的,路曼声按着自己胸口盛放着心脏的地方,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痛了,是不是她就快要解脱了?
小火在楼下,听到路曼声的房间传来杯盏碎裂之声。只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去招呼客人了。
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能是路大夫起来喝水,不小心打破了杯盏。
走着走着,小火又觉得不对劲。路大夫被送回来的时候,人就跟个呆子似的,动都不动一下,这会儿就没事了?
该不会……该不会!
小火一把放下手中的托盘,飞快跑上二楼。
“啊——”整个客栈都听到,二楼传来小火恐惧地大叫声,“路大夫!——路大夫——”
宫旬回宫后,便一直心神不宁。孟凌东为他办事,还没有回来。没有他在身边,做起事来的确不太方便。
宫旬有想过,会接到宫外的消息。但他没有想到,会接到路曼声轻生、命在垂危这样的消息。
那个女人真是疯了,明明冷得像个冰块,对谁都不在意,却干得出轻生这等蠢事!
他真是错看她了,没想到她这么没用,一点挫折,就能让她放弃自己的性命!到底是多么了不得的事,让她没出息地竟然想到要去死?
宫旬已经出离了愤怒,他看重的人,内心居然这么脆弱,这让他很失望。失望的同时,更有着焦急和失措。
但他还没有忘记,出宫之时把尚医局的金牌御医侯荟也给带上了。那个女人的情况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交给其他人他不放心。
赶到福来客栈,看到床上的人,宫旬的心不禁揪了起来。因为路曼声,从哪点看都像是个死人。脸色苍白如雪,浅蓝色的面纱,紧紧地贴在脸上,依稀地能看到脸上淡淡的伤痕。
身下的床单,已经被鲜血给染红。那只不停渗血的左手,摊在床外,伤口见骨,让人毛骨悚然。
那位大夫正在往路曼声的伤口上倒着止血药,止血药刚一倒下去,便被鲜血给吞没了。
路曼声那一下,割得还真狠,鲜血止都止不住,许掌柜请来的大夫费了半天的劲,也只有看着路曼声的生命气息越来越微弱。每次以为血已经止住了,下一刻又会血如泉涌。
那一幕,让见者心惊。
就在众人都觉得,路曼声身上的鲜血都流尽了的时候,宫旬带着侯荟赶来了。
侯荟金牌御医的实力不是叫假的,这个女人到了一般大夫手里,那就是一个死。可侯荟不同,他可是治外伤的大行家,什么止血接骨,外加独门偏方之类的,他可是信手拿来。
一边为路曼声上着药,一边直呼着可惜。
这上好的救命金创药,这个女人一次就花了他两大瓶,这份账,他可得好好记着。
她没法还,就只得找太子殿下讨要了。
只是这外伤好治,心病难愈。从她伤口之深,还有那一刀落的位置,就能知道这个女人轻生的决意到底有多深。
像这样的病人,侯荟通常是懒得救的。因为就算救活了她,她还是要寻死,那岂非浪费他这绝佳的药物?
有太子殿下在场,侯荟当然不敢吝啬两瓶药。只是,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
164 新生
164新生
(多谢sranger妹纸的粉红票(张),kdyenfsd妹纸,对不起***妹纸的平安符,谢谢你们了!ps:果然不喜欢写虐文啊,刚写了两张,就嫌苦了,毫不大意地迅速结束掉吧!很快便进入第二卷了,会有许多可爱的人物出场哦~)
路曼声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有些混沌,喉咙干干的,心里闷闷的,连呼吸地空气都很浓重。
看了一圈,知道这里是福来客栈,但她却不知道此时为何躺在这里。直觉好像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但她却想不起来了。
路曼声动了动身子,手上传来一阵痛意,她这才发现她的手被一层层纱布包裹着,像个大棒槌。
受伤了?为何会受伤?
路曼声的脑海模糊闪过一些碎片,却无法将这些碎片拼成形状。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躺在福来客栈,还受了伤,伤的位置又是自杀惯用的地方,可真够叫人惊骇的。
要说路曼声会自杀,打死她她都不信的。那种懦夫的行为,可不是她的风格。何况她是个大夫,没人比她清楚性命的宝贵。
当然了,许多自杀者并非真的想死,大多是一时冲动,过不去心中那个坎。又或者,那个时节、那个环境,将他推到了那样的境地!换个地点,换种心情,原本认为非死不可的事,就会变得没那么要紧了,甚至无足轻重。
若这个伤口真的是她自己造成的,那一定是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这样的事她却没有半点印象,实在太奇怪了。
“你醒了。”宫旬推门进来,就看到路曼声坐在床上,一脸的茫然。
比起前几日死气沉沉的样子,宫旬觉得,路曼声还是这个样子可爱得多。
身上不再背负着沉重的包袱,路曼声散发的冷气都少了不少。明明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给人的感觉不再是冰冷,而是沉静。
“宫旬?”路曼声启口,心里则在讶异,这个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随意进入她的房间?
“直呼当朝太子的名讳,可是要掉脑袋的。”
“……”路曼声撇撇嘴,没有吱声。
“罢了,你在小王面前也不知做过多少失礼的事,要一一跟你清算,你就是有一百条小命都不够掉的。”宫旬也不与她客气,随手拉了张凳子,坐在路曼声的面前。
“问吧,想问什么尽管问。”
“……”
“你心中定然有不少的疑惑,等着小王为你解答。小王特地抽空过来,就是为了解除你心中的疑惑。若换成其他人,可没这么好的待遇。”侯荟说,路曼声在三天后会醒过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宫旬便换了便装,出了宫,径直来到福来客栈。
果然,他一来,就看到路曼声醒了。
“还是你不知从何问起?”
路曼声眨了一下眼睛,显然,宫旬说对了。
“这次还算诚实,小王很满意。”侯荟那老儿说得对,只要卸去了她心中的包袱,这姑娘会可爱许多。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
“哦?”
“我要问掌柜的和许大嫂。”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会骗我。”路曼声冷冷地看着他,仿佛一眼能看穿宫旬的本质。
话是多了些,可是个性还是那么不可爱!最重要的是,该死的全部都被她给说中了。宫旬不免有些心虚,他确实打算隐瞒路曼声一些事。
“他们并不知道你的事,你纵然要问,也问不出什么。”
路曼声撇过脸,好像在说:你说的不算数。
“你不信小王,总要信许掌柜。”宫旬一拍手,许掌柜和许大嫂便进了来。看到路曼声醒了,都很高兴,想要前来看她,却忌惮地看了一眼坐在她面前的宫旬。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宫旬的真实身份了,并且知道真正的宫旬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允许别人说不,也绝非面上表现出的那般好说话。
路曼声已经没有必要问下去,她现在唯一可以接受的便是宫旬的说辞。
宫旬知道,这个女人是看明白了。一挥手,许掌柜和许大嫂便离开了房间,房间又只剩下路曼声和宫旬两个人。
“我睡了几日了?”
“三日。”
“我的手是怎么回事?”
“你轻生,被小火发现,才救了你一命。”
“……”轻生,果然是轻生吗?路曼声的震惊,比当日发现她来到陌生的璐华城时还要热烈。
路曼声有一日会轻生,呵呵!这可真是滑稽。
“我因何轻生?”
“这一点小王还不清楚,应该和你丈夫的那位弟弟有关。”苍天作证,宫旬直到现在可是一句假话都没说。一般的假话,肯定也骗不过路曼声。
“丈夫……弟弟……阿苼?”在路曼声遥远的记忆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
“他现在有另外一个名字,东日升。”
“……东日升……”这个人路曼声也记得,他是如画喜欢的人,但对如画并不好。
“他来这,是为他的兄长讨债的,据他所说,是你害死了他的兄长。”
路曼声的身子一抖,抓住焕然一新的被面,慢慢稳住心神。
“他的兄长,我的丈夫,阿进?”
宫旬一直在注意着路曼声的反应,虽然在初次听到时,她的身体潜意识地作出了反应。但从她之后的表现来看,侯荟那老儿的药还是很有效果的。
“阿进死了?”
“小王听到的确实是如此。”
阿进死了,她应该会很伤痛,但路曼声这会儿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些人,这些名字,存在于路曼声的脑海,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不带有半点的情感。
而她手上的伤口,又在清楚地告诉她,阿进的死对她的打击有多大。要不然素来信奉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自己,会走上轻生这条路了。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当时的你,沉浸在丈夫悲惨离世的噩梦里,无法摆脱,浑浑噩噩中,走上了轻生这条路。手上的伤口很深,一般的大夫根本治不好你,是小王从宫里带出来的金牌御医,在危急时刻才保住了你一条命。因你心中创伤太重,身体难以负荷,为了能彻底将你治愈,侯金牌为你点上了忘忧香。”
忘忧香,从名字上来看,跟忘忧草差不多。只不过,细分的话,二者还是有不少的区别。
这是因为香的提炼之法多不胜数,配合催眠术,能够消除印记在脑海中最深刻的记忆,将一些无关痛痒的记忆保留。
据说,最高明的炼香师,能够在点上忘忧香之后,运用催眠术诱导一个人说出自己的经历和过往。而炼香师可以抹除对方不需要的记忆,将其他的部分予以保留。不只如此,炼香师还能对人的大脑进行催眠,让人脑对过往的痛苦经历进行麻痹。当你再回想起这些事时,便不会感到痛苦。
大尧王朝的金牌御医,哪是普通人能做的?单有医术还不够,还要自成一家,有自己的风格。
正如邱凤水精通美颜养容,陈墨染主治瘟疫横行,这位侯金牌,最独到的贡献便是将炼香与医术相结合,在大尧的医坛也算独树一帜。
他当年推出这套理论的时候,不少人嗤之以鼻。但最后却是他,治好了先帝多年的痼疾。
在先帝的推崇下,侯荟的医术开始进入众人的视线,并自成一体,成为大尧医坛最不可或缺又难以替代的医者!
以前路曼声就曾听过香能治病,没想到有一日自己也会亲身经历。
“擅作主张小王感到很抱歉,但当时,已没有其他的办法。”
“你真狡猾。”
没头没脑的四个字,若是其他人,一定不明白路曼声的意思,但宫旬全都听明白了。
路曼声正伤心时,她要死谁都拦不住。那些记忆虽然痛苦,终归是她的一部分,她无法遗忘,也不能遗忘。尤其在知道丈夫因她而死之后,她怎么能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将对她一往情深的丈夫可怜地抛诸脑后?
以路曼声的性格,会一辈子将他放于心中,然后惩罚自己,过着孤独又冷清的生活。
可是现在,事情完全不一样了。
阿苼、阿进,还有如画,这些名字都不能令她痛苦。她真正地成了铁石心肠,哪怕别人因她而死,她都没有半点的难过。
在这种心情下,路曼声又如何责怪宫旬让她遗失了对丈夫的那份情谊?
“你并非铁石心肠,你只是太过痛苦,痛到连自己都无法承受,只能将其麻痹的地步。你也不是一个怪物,忘忧香的效果也不影响你今后的人生,你依然可以去爱一个人、对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关心和付出。”
路曼声苦笑,去爱一个人?“不可能了,忘忧香只能模糊印象,舍去痛苦,却不能做到真正的遗忘。”
宫旬看着路曼声,眼前的路曼声陌生无比。
“我曾经做过承诺:重提医术的代价,是让我孤独一生。”当时的她,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来减轻对丈夫的内疚。
“这一点,我没有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