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节 山泽居篇丨私奔
亥时已至,凌冽的寒风吹来阵阵倦意。金陵城中除了笙歌彻晓的夜市外,各条街道也逐渐陷入了沉寂。
二人跟在上官滢的身后,绕过人声鼎沸的勾栏,横跨东西两市,直到走到一间不起眼的民宅前才停下了脚步。
只见上官滢先是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待确认没有被人跟踪后,方才上前敲门。
而没过多久,便有一名年轻的男子打开了房门,并将她领进了屋内。
叶流水躲在小巷的拐角处,借着月光将那名男子的相貌看了个清楚。他不禁低呼了一声:“她果然是来找这个伶人了!”
“这个二小姐倒真是胆大。”宁行云道。
“与其说是胆大,倒不如说是自大。连皇家的婚都敢逃,还真当自己是金陵一霸了!”叶流水不屑地轻哼一声,正打算翻身上房,却被师兄一把给拉住了。
见流水投来疑惑的目光,宁行云解释道:“我们不便私闯民宅。你若是担心他们私奔,在这等着便是了。”
叶流水不以为然:“没事,反正这种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咳。”宁行云虽有些心虚,但嘴上却依旧坚持:“毕竟是别人的私事,偷听实非君子所为。”
叶流水撇了撇嘴,暗道师兄无趣:“行吧,反正这些男女私会,无非就是说些歪歪腻腻的情话,不听也罢了~”说罢,他便懒散地折回了先前藏匿的巷角。
而宁行云则是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这男女私会,若是说些情话便罢了,万一情不可自制,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还被他们看到了……实在有损流水的身心发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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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屋内,正是一派情意绵绵之象。
私会的两人相拥在堂前,含情脉脉地对望着。
上官滢一改往日的凶狠霸道,目光温柔得似乎能掐出水来。
秦疏轻抚着她的头,轻声问道:“滢儿,你不是被你爹下了禁足令吗?怎么今晚还能出来见我?”
上官滢娇俏一笑:“想见你,我有的是法子!”
秦疏道:“可别又被左相发现了。”
上官滢想起上次见面的事,有些焦急地追问道:“对了!上次我爹没有找你麻烦吧?”
秦疏摇摇头:“左相仁慈,只是命我们对此事保密,却并未发难。”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也清楚,左相不动他,其实只是怕坐实那些风言风语罢了。若还有下次,定不会再轻饶于他……
思及此处,秦疏缓缓地松开手,有些迟疑地说道:“不过……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我身份有别,你又与七皇子有婚约在身,我们若是仍……”
还未等他说完,上官滢便突然插过话道——
“那我们私奔吧!”
听到这话,秦疏登时怔在了原地,而上官滢则是继续侃侃道:“我想过了,我爹意欲攀结楹贵妃势力,定不会为了我悔婚。而若是听那个假道士说的,等候时机以顺水推舟,那更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所以,我只能逃婚!我今夜出来找你,便是做好了打算。我已将身上的珠宝都兑成了银票,待我们逃出金陵,便可以找一个偏僻安静的小村庄住下来,购置一间小院。到时,你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我教他们习武,这样既能维持生计,又不用做这池鱼笼鸟。你我二人,相持一生,白头偕老,如此,岂非桃源!”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眼里尽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但相较于上官滢的兴奋,秦疏却是显示有些惶恐。他先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思索了片刻后方才支支吾吾地说道:“滢儿……你若是逃婚,岂不是会拖累相府?”
上官滢面露难色:“我知道这么做确实有些自私,但爹爹是朝中重臣,皇上应该不会太为难他吧……我还留了封信,希望爹爹看了能够体谅我。”
秦疏见她纠结,连忙劝阻到:“滢儿,没你想得这么简单。这事事关皇家颜面,你若走了,不仅皇上会迁怒左相府,就连楹贵妃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到时,你让左相如何应对?”
“可是……”
秦疏又言之凿凿道:“朝堂关系错综复杂,滢儿你作为上官家的小姐,应当更明白这其中利害。如此莽撞,怕是会酿成大祸啊!”
上官滢即便再愚钝,此时也听出了他话中之意。她直言道:“秦疏,你是不是不愿意跟我走?”
秦疏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会牵连你的家人。”
上官滢盯着他,眼中浮上冷意:“你说了这么多,其实都只是担心牵连你自己吧?”
“滢儿……”
上官滢继续道:“你还记得你演的那个书生吗?他为了与邹家小姐共白首,历经了重重磨难,即便是最后丢了性命也不曾后悔!”
秦疏喃喃道:“可那这终究只是一场戏……”
“那戏中之人都敢为了爱情不惜倾覆性命,而你却要因为这些未知的事情将我抛弃?秦疏,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爱过我?!”上官滢逼问到。
秦疏避开她的目光:“我对你,确实有感情,但是……我不过一介伶人,手无寸铁,背无依持,又怎敢与权贵相抗衡?”
上官滢心头一堵,愤懑地连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你既然不敢,当初为何要来招惹我!又为何要跟我说什么山盟海誓!”
“那些话,的确是我的真心。但是我退缩了,对不起。”秦疏攥紧拳头,狠下心来回应道。
有情人总爱说有情话。那些海枯石烂,那些矢志不渝,就像是某个时空点的综合产物,在静谧的晚风中,在婉转的乐曲里,在凝视着情人深邃的眼眸时,不自觉地,就会从心里冒出来,然后糅杂着当下的真心,于唇齿开合间倾泄而出。它们是真心实意的,至少在当时的那一刻,但可能也仅限于那一刻。因为在脱离了这一时空点后,现实的满目疮痍会不断拷问这份真心,衡量的理性会代替那一瞬的梦幻,人也会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这时,有情话仍是有情话,但有情人,却未必再是有情人了。
“你!”听到这些话后,上官滢顿时气火攻心。她将腰间的玉莽鞭抽出,狠狠地朝面前之人抽去,直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
秦疏站在原地没有闪躲,而是直挺挺地挨下了这一鞭。
他本就是细皮嫩肉的小生,再加上上官滢用尽了全力,所以这一鞭抽得他皮开肉绽,连身体都开始摇摇欲坠。
“你怎么不躲?!”上官滢即便再恨他,但见到这一幕却依旧忍不住揪紧了心,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
但秦疏却退后一步,躲开了她的手。他强撑着身子,答非所问地问了一句:“人们向来都道情种只生在权贵人家,你可知为何?”
他苦笑了一声,继续道:“我自小便跟着戏班到处唱戏,见过了太多的不公,见过了强权下扭曲的人性,体会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体会过如履薄冰,小心度日。所以,平平安安地活着,便已是我最大的追求。可你不同。你自出生起,便不愁吃穿,无忧度日,你敢义无反顾地去追求所谓的爱情,是因为——这可能是你唯一的缺失。而我之所以退缩,也正是因为我已经经历过我们未来可能会经历的生活了,我知道这条路有多么难走……对不起,我们真的不是一类人。一切都怪我贪心,我一开始就应当与你划清界限的……”
“……”
上官滢没有接话,也没再动怒。她深深地看了秦疏一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她沐浴在清冽的月光里,走得身姿笔直,步伐坚定,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唯有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才让天上高悬的残月,捕捉到了眼角划过的一滴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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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流水在巷角等待了许久,几乎都要睡着了,才终于见到有人从门内走了出来。
叶流水定睛一看,见只有上官滢一人,这才松下一口气。这二人要真是私奔了,他可不好办了……
宁行云见上官滢脸色不佳,猜测道:“看来是对方拒绝她了。”
叶流水一脸果不其然的表情:“那是当然,人家又不傻。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跟她江湖逃亡吗?”
“行了,赶紧把事情处理完吧。”宁行云催促道。
叶流水点点头,然后又暗中跟着上官滢走了一段。待走到东市时,才现身假装偶遇:“哟,二小姐怎么还在外面?”
哪知上官滢看都没看他一眼,便面无表情往前走了。
叶流水坚持不懈地跟在她身后,唠叨到:“你这么晚不回家,可以吗?要不趁着相府的人还没发现,我们再送你回去?”
待收到对方投来的一记冷眼后,他又连忙追加了一句:“你放心,这次不收钱!”
“……”
第七十六节 山泽居篇丨冲动?爱情?
叶流水见上官滢依旧默不作声,不免有些烦躁。
他忙活了一整日,如今早已是睡眼惺忪,只想着将这位二小姐赶紧送回府中,然后回客栈睡个好觉。可偏偏这上官滢心里憋着气,对他爱答不理。无奈之下,叶流水只能提议到:“你若是心情不好,我陪你打一架如何?等你消了气就回府。”
说罢,他还扫视了周围一圈,然后一本正经地补充道:“不过可不能在街上打,万一砸了谁的摊子我可没钱赔!”
可没想到这上官滢不仅不领情,反倒还语气不善地质问他:“你们跟踪我?”
“当然不是!我们只是碰巧路过……”叶流水一边焦急否认,一边向师兄投去求助的眼神。
这小子说的话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宁行云难得吐槽了流水一回,他懒得再做辩解,便直言道:“二小姐,我们不是有意跟踪你的,只是担心你会出什么意外。“
“担心我?也对。我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也脱不了干系。“上官滢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自嘲道:“呵,果然谁都怕被我拖累。”
“怎么能叫拖累呢?我们收了你的钱自然要为你服务周全……”
叶流水正自顾自地说着,便见上官滢又转身往前方走去,于是连忙叫住了她:“诶,你要去哪?”
上官滢头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说要帮我消气吗?来吧。”
二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默契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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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流水本以为上官滢真的要找一块开阔的地方与他打一架,却没想到她将他们领到了秦疏唱戏的那间勾栏。
叶流水一路惊疑不定,在前往二楼包房的途中,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向师兄问道:“师兄……她不会一怒之下把这儿给烧了吧?”
宁行云看了看上官滢的背影,摇了摇头道:“这可不好说。”
“完了完了,这下我们不仅涉嫌绑架相府小姐,还要担上协助纵火的罪名了!”叶流水越想越懊悔,要是当初他不贪这些银子,现在早就躺在床上酣然入梦了。果真是投机取巧不可取,艰苦奋斗是正道啊……
“行了,见机行事吧。”宁行云劝慰了一句,便继续往楼上走去。
三人一前一后进了包房,然后便各自落座。
上官滢坐下之后便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往嘴里灌酒。
叶流水则是坐在她的身侧,不吃也不喝,警惕着她的一举一动。
而宁行云却是无比的闲适自在,一边自斟自饮,一边观赏着楼下的好戏。
此时,楼下正上演着一出最新的戏剧《念月亭》。
戏正演到高潮时,上官滢突然指着那扮演男主的小生,开了腔:“你们说,这书生若是未能高中状元,是不是便与这楼家的小姐无缘了。”
叶流水接过话道:“那必不可能。无论是戏本还是话本,都要歌颂爱情的力量,那些穷苦书生就算此前十年不及第,但只要一与大户人家的小姐相识相恋,就准能一举登科,否则——戏就圆不下去了!”
上官滢冷哼一声:“可世事哪有这么容易。如果他们考不上呢?又或者根本就不是读书人,也不通武略,那还能什么有路子往上走?”
叶流水继续道:“经商呗。大梁重商,若能腰缠万贯,门第倒也不成问题。”
上官滢又道:“可他若也不擅经商呢?”
叶流水一挑眉,反问到:“如果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户人家的小姐又凭什么看上他?”
“……”上官滢一时有些语塞。她的耳边洋溢着抑扬顿挫的戏腔,伴随着不绝如缕的乐曲声,一下一下地撞在她的心上,连眼睛都开始发涨。她明明在心里恨他的退缩与软弱,却又忍不住继续寻找他们在一起的可能,她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可悲了……
叶流水见上官滢不说话,便凑近身子继续搭话道:“说起来,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啊?”
上官滢知他知道了秦疏的事,也懒得再作伪装。她正愁心底无处发泄,便借此倾诉到:“看见台上那个小生了吗?当时他就在站在那人的位置。我在楼上,他在台下,他唱了一句‘今生不能为比翼,来世再续连理枝’,然后便恰好抬头与我相望。一双秋水,相思结泪。我当时就在想,这人怎生得如桃花一般,还偏有双澄澈的眼睛。一时兴起便派人引见,这才与他相识。”
“所以你是一见钟情?”叶流水听到这,顿时来了兴致:“那你们认识了多久啊?”
上官滢道:“两个月。”
“两个月?”叶流水瞪大了眼睛:“不过两个月你就如此痴迷?”
上官滢驳斥到:“你懂什么?情爱之事本就看缘分二字,有些人相处十年难生情,而有些人一眼便可定终生。”
叶流水不屑地撇撇嘴:“那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吗?”
“……”上官滢答不上来,只能解释道:“我多是在楼上听他的戏,私下相处并不太多。”
“所以说到底你就是喜欢他的外表罢了。”叶流水装模作样地教育到:“你们这些深闺里的小女子,就是受话本的蛊惑过多。遇见个合眼缘的,就以为是自己的天命之子了,动不动就为之抛弃一切,悉不知以后的日子可不是一时的冲动能够维持的。”
听了这话,上官滢顿时恼羞成怒:“模样生得出众的男子这般多,你怎么不说我都喜欢呢?你既不知全貌,又怎可随意评判我们的感情只是一时冲动!”
叶流水轻哼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他哪里好了?”
上官滢细数:“他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对我亦是极好。”
叶流水调侃到:“你家的下人对你也都很温柔,都很好吧?怎么到他身上就变成优点了。再说了,他不过一介伶人,无权无势又家徒四壁,你嫁过去岂不受罪?”
上官滢蔑视地撇了他一眼:“哼,说到底你们这些人眼中便只有名利地位。玉凤令中的李生对邹氏情深义重,为了她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而邹氏亦愿弃一切,奔途百里,此生只认李生一人。什么门第,什么差距,在真正的情字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
叶流水正想反驳,便听一旁沉默已久的师兄突然插话到:“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究竟是戏中的人,还是戏外的人?”
未等上官滢回答,宁行云便又道:“又或者说,你是喜欢那样的爱情,还是喜欢秦疏?”
“你这是何意?”上官滢有些不明所以。
宁行云看着台下,缓缓道:“你初识他,是在台上,那时他是李生;你接触他,也多是在台上,他始终扮演着李生;而直到现在,你义无反顾地奔向他,还理所当然地觉得你是邹氏,他是李生。你有没有跳出来想过,或许你只是渴望一份能让你放弃一切的爱情,而不是渴望他,那个你根本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
上官滢一时怔住了,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
宁行云又继续道:“流水说的没错,生活不是一时的冲动可以维持的。你们或许是相爱的,毕竟没有一时的冲动就产生不了所谓的爱情。但你可能只是看到了一个表面的他,爱上的也只是幻想中的他。你不清楚他的喜好,不清楚你们共处是否和谐,若你就这么不顾一切地与他私奔,然后在之后的日子里才慢慢发现他与你想象的形象有所差距,未来的生活也不如你预期中的美满,那岂不是追悔莫及?”
上官滢紧咬着下唇,一边回忆秦疏说过的话,一边认真地琢磨着行云话中的含义,沸腾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果然还是师兄会说,把二小姐唬得一愣一愣的。叶流水悄悄给师兄竖起了大拇指,也在一旁劝导到:“所以说啊,二小姐你就别难过了。现实是现实,话本是话本,只是你想象的太过美好,而他出现的也太是时候,所以才给你了这么一个真爱的假象。为了这么一个假象,抛弃你呼风唤雨的金陵一霸的生活,多亏啊!”
上官滢深思良久,然后才道:“我与他之间的感情未必就如此浅薄。不过你们说的对,我确实冲动了,并不全然了解他,更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今日之事,就权当作没有发生过吧。”
叶流水难得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没想到你这人还挺豁然的,我还以为你会耿耿于怀,有仇必报呢!”
上官滢挺直了腰杆道:“我堂堂左相府家的二小姐,自然有自己的气节,断不会为了一个臭男人哭哭啼啼。”
“对对对,你厉害!”叶流水见她心情好转,忙催促到:“这下心里舒坦了吧?那我们快回府吧,不然被左相发现了你又要受罚!”
上官滢摆摆手:“没事,我爹今夜去右相府了,根本没空管我。”
“右相府?!”叶流水与宁行云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对,说是有要事。”上官滢突然转过话题:“不过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嗯?”叶流水愣然。
上官滢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百两银票:“你帮我在秦疏的饭菜中下七日泻药,我看他还怎么上台唱戏!”
对不起,是他高估了她的格局……不过,有钱谁不赚啊!叶流水利落地将银票收入囊中,然后兴致勃勃地提议到:“要不要在泻药里混些辣椒?对了,我这还有痒痒粉、招蜂膏和梦魇符,要不要都试试?”
“那当然好!”
“……”
宁行云看着这一幕,顿时有些欲哭无泪。
师父对不起,都怪我没把师弟教好!
第七十七节 山泽居篇丨寻人
“啧啧啧,这右相府可比左相府差远了……“
叶流水坐在房梁上,略带嫌弃地打量着四周的构造。
在那左相府中,就连最普通的厢房都是用的最上层的黛绿色花角琉璃瓦,而这右相府的房屋,却皆是琉璃与陶简瓦混杂相用。相较之下,着实显得有些寒碜。
“…….”闻言,宁行云撇了流水一眼,提醒道:“专心找人。”
昨夜,他们从上官滢口中得知了左相密会右相一事,不免心生忧虑。他们本想白日里打探些消息,但无奈重重围墙阻隔,二人又无府中内应,百般努力依旧杳无音信,便只能又趁着夜深人静之时潜入到右相府中,以此查看秦书墨二人的情况。
“那还不容易!反正这右相府就这么点大,不在西厢房,就去东厢房找找呗。”
叶流水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躲过守卫的视线,翻入了另一间别院。最近他们虽正事没干几件,但翻墙入府的技术却是愈发娴熟了……
宁行云警惕地环视了一圈,然后也紧步跟上。
但出乎二人意料的是,他们找遍了整个右相府,却依旧没有发现秦书墨和砚儿的身影。
“这间也没有…….”
待查完最后一间厢房,叶流水也不禁开始变得焦虑起来:“这右相不会是在跟左相谈拢后,将他两毁尸灭迹了吧?!”
宁行云摇了摇头:“右相既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们接入府中,那定不会随意处置,毕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那他们会去哪了?”叶流水眉头紧皱,猜测道:“莫不是……藏在了哪间密室?”
宁行云不置可否:“确实有可能。不过这密室通常设计得十分隐晦,我们可没有时间去一间一间地细查。”
“也对……”突然,叶流水灵光一闪,拍掌道:“倒也不用一间一间地找,抓个下人来问问不就行了!”
还未等师兄回话,他便利落地翻身过墙,待蹲到一个过路的小厮后,便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对方的口鼻,将其挟了过来。
“师兄,人我带来了!”
宁行云看着流水这一连串的举动,顿觉头疼…他们明明是正经的道士,怎么成天净干些“作奸犯科”的事了……
此时月沉星稀,灯火昏暗,被突然袭击的小厮早已吓得两股战战。
“老实点!”叶流水低声警告了一句后,便放开了对他的禁锢。
小厮紧闭着双眼,不敢看二人的模样,只一个劲地叩首念叨着:“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见状,宁行云轻声劝慰道:“你放心,我们不会伤你性命,只是向跟你打听些事情。”
“小的一定知无不言!”小厮连忙顺从地回应。
叶流水接过话:“我问你,你们这儿的密室在哪?”
小厮一愣:“密室?小的不知道府里有什么密室啊?”
叶流水见他身体微颤,断定他不敢说谎,便换了个方式问道:“那你可知前几日接进府里的那两个人住在哪里?”
小厮努力思索了一阵:“您说的可是那位秦姓书生和他的女儿?他们被安排在了东厢房。”
“胡说!我们刚去看过,怎么没见到人?!”叶流水怒喝道。
小厮吓得匍匐在地,身体微颤:“小的不敢说谎!只是他们今日刚好被送回了客栈,所以才不在厢房内。”
这么巧?宁行云和叶流水对视了一眼,虽然有些疑惑,但悬着的心也都放了下来。
“右相为什么要送走他们,是事情办完了吗?”叶流水又问道。
“小,小的不知……”
叶流水面露不悦:“那右相可有在背后提及过此事?”
“小的也不知……”
叶流水的脸色更沉了一分:“你们这些府里的下人不是都爱在背后嚼舌根吗?怎么这时候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宁行云见流水越说越离谱,便打断道:“左相昨日可有到访?”
“有有有!左相昨日深夜来访,还是小的给开的门。”小厮连连点头,生怕自己再回答不知道,就会被那位“凶神恶煞”的小公子灭口了。
“那你可有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小厮面露为难:“老爷跟左相是在书房里谈的话,我们这些下人连书房的院子都进不去,更别说听到什么了。不过……老爷跟左相谈完之后似乎心情很不好,砸了好几个青瓷杯,连今日上朝都告假不去了。”
宁行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小厮面上一喜,正打算离开,便又听叶流水喊到——“等等!”
小厮转过头,正欲询问,嘴里便被塞入了一枚入口即化的药丸。他顿时吓得目瞠口哆:“大侠,这,这是什么……”
叶流水冷声警告道:“这是牵机夺命散,一种毒药,毒引就在我的手中。你若是守好你的嘴,那这药就对你没有任何影响,但你若是敢把方才发生的事泄漏出去……我定叫你全身痉挛,痛苦至死!”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走吧。”叶流水挥了挥手,小厮这才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宁行云看向流水,一挑眉:“牵机夺命散?”
叶流水邀功似地昂起头:“嘿嘿,我哪有这种东西啊?不过是个小补丸罢了,帮他补补气,壮/壮阳,也算是弥补他今日受到的惊吓吧~”
……这哪叫弥补啊,明明是给人留下一生的阴影吧?宁行云无奈地扶额,暗暗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把师弟带上正途,不能再让他学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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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得到消息后,便立马离开了右相府,回到了客栈,还果不其然地在客房前见到了等候已久的秦书墨和砚儿。
秦书墨见到二人,便欣喜地迎了上来:“公子你们去哪了?”
宁行云没有告诉他他们私闯相府一事,而是径直问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听到这话,秦书墨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有些犹豫地解释到:“右相说皇上近日事务繁多,不便召见我,所以让我们先回客栈等一等,待有消息再通知我们……”
叶流水冷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说道:“怕是你这辈子都等不到消息咯。”
秦书墨虽然也不信这份说辞,但却仍保存着一丝希冀:“右相若想骗我,先前又何况大费周章接我入府……而且你们不是也说了,两相之间党争激烈,他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昨日左相密会了右相。”宁行云插过话到。
秦书墨一怔:“左相?”
叶流水点点头,分析到:“嗯,他们昨晚会面了。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内容,但是应该与你的事有关,不然也不会第二日就将你打发回来。兴许……这左相手里正好有右相的一大把柄,于是他们便在私下做了利益交换,而你,则成了弃子。”
“那我,岂不是又无路可走了……”秦书墨的脸色愈发惨白,只觉得心仿佛被一根绳子紧紧地拴着,气结而又无力。
叶流水本想要安慰他,但思来想去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本就没有门路,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的盟友也倒戈了……我看啊,你只能祈祷哪天能在街上碰见皇上,再舍命拦圣驾告御状了~”
宁行云在一旁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这时,砚儿突然问道:“那,有没有,其他门友呀?”
叶流水不屑地撇了她一眼:“其他的?这朝堂之上无非左相一派与右相一派,两方势力盘根错节,牵扯甚广,除了他们,还有谁会关心我们这事儿?”
“还有保持中立的。”宁行云接道。
“中立的?”叶流水一愣:“有倒是有,可他们凭什么帮我们?”
“这就要看我们能带来什么价值了。”宁行云意味深长道:“书墨既已出府,那那些有心之人,便一定还会找上门来。”
有心之人?叶流水听到这番话,似有所悟。
他抿了抿嘴,幽深的眼底掠过一道暗芒,在心里掀起了一片波澜……
第七十八节 山泽居篇丨翟月阁
秦书墨出府后,众人便只能被动地留在客栈,等候来访。
但没想到等了几日,有心之人没有等来,他们却是先等到了官府的消息。
叶流水盯着上门传话的衙役,目光灼灼:“你们可是查到了什么?”
衙役面露难色:“公子,你们给的线索实在是太少了……我们寻访了金陵周围的乡镇和县衙,得知附近并未发生过类似的案情,百姓们也都不曾见过有假冒朝廷命官的人员,所以此案实在难以推进。不过关于你画的那个图腾,我们倒是得到了一些信息……”
“什么信息?!”叶流水迫不及待地问到。
衙役从怀中掏出图腾的摹本,向众人解释道:“这个图腾上,绘制的是一只上古神鸟——踆乌,它在大梁境内的确曾经出现过,但也是在十多年前了。传闻这个图腾来自于一个江湖组织,代表着他们的信仰与力量,只有组织内的十位圣女才有资格将其纹在身上。所以你们所遇到的那个杀手,想必正是这个组织的成员。”
“江湖组织?”叶流水听到这话一愣,他本以为这个线索会引到朝廷中去的……
衙役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个组织叫做翟月阁,十余年前在大梁十分活跃,专做买凶杀人的生意。但因为奉行邪术,为祸一方,被官府清查后就渐渐消声觅迹了。即便偶有出现,但都是在大宛、月氏等国。”
“这翟月阁深入江湖,行踪不定,而我们又只负责金陵城范围的事务,所以…实在是难以追查…当然!你们若是后续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我们也定会全力配合的。”说到这,衙役不禁有些心虚。
这桩案件被朝中的大小官员轮流“关照”,京兆尹自然是听到了一些内幕,也知道了这报案不过是一个幌子。但他弄不清其中利害,所以明面上只能硬着头皮查下去。此事不仅与御史中丞有关,更是牵扯到左相和右相两大重臣,这京兆尹既担心自己查不出东西,更担心自己查出什么不该查出的东西,得罪了某方势力,心中可谓是又惶恐又憋屈。所以当他发现此事乃境外的江湖组织“所为”,便立刻让衙役前来传话,再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也算是草草地了结了。
“行,我们知道了,也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宁行云自然明白他们的推脱之意,但也清楚彻查不易,何况这事本就是流水利用了官府,也不便多做纠缠。
“多谢公子理解。”衙役如负释重地舒了口气,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宁行云将衙役送走后,折回屋内,便见叶流水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嘴里嘟囔着:“踆乌?翟月阁?这能知道些什么啊……”
“踆乌,就是师父说过的三足金乌。此鸟生于蓬莱岱舆之山的扶桑树上,为日之精,居日中,代表着国之有道,昌盛繁荣。”宁行云接过话道。
“那不就是祥瑞之鸟?“叶流水道。
宁行云不置可否:“嗯,它们亦代表着金乌化身的太阳,在上古时便有羿射九日的传说。”
羿射九日?十个圣女?……叶流水灵光一闪,一拍大腿道:“这就对了!十日并出,民不聊生,这个翟月阁用踆乌作为图腾,定不是什么好的用意。更何况他们不过是一个江湖组织,却能知晓大梁朝中秘闻,想必跟朝廷的人也有所牵扯,而且野心还不小呢!”
虽然光靠图腾的含义就给翟月阁定性实在有失偏颇,但宁行云却也认同流水的猜测:“翟月阁被官府清查后,应当是将组织转移到了西北境。但他们既已在大梁隐世十年,如今却愿意为了云梦带而现身,看来……这件东西果然意义不凡啊。”
“公子……你们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啊?”一旁的秦书墨全程听着二人的对话,但却越听越迷茫。
宁行云朝他歉意一笑:“抱歉,方才我们说的是一些私事。”
秦书墨识趣地没有深究,而是试探地问道:“那京兆尹那边……”
“他们想必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叶流水毫不留情地说道。
秦书墨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右相将他送出府后,果然没有再联系过他,而他们在客栈也始终等不到访客。难道,他终究是要无功而返了吗……
“你不必太过忧心,总能找到办法的……”
“爹爹——”
三人正说着,砚儿突然脸色怪异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砚儿,这是?”
秦书墨直起身,诧异地看着那名男子,见到他的脸上戴着诡异的旱魃面具,心里不免生出些警惕。
面具男接过话道:“秦公子,听闻您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所以——我们主上想要助您一臂之力。”
秦书墨一听,顿时喜出望外。他连忙殷勤地斟了一杯茶,对其招呼道:“您请坐,请坐。”
“爹爹,你们聊,我,我先下楼玩了。”砚儿突然插了句话,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下楼了。
叶流水看着砚儿离去的背影,微微皱起了眉头。
砚儿……似乎有些不对劲?
秦书墨的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事上,没有察觉到砚儿的情绪变化。待面具男坐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不知您说的主上,是何许人也?”
面具男直言道:“出于某些原因,我们主上的身份不便透漏。但您大可放心,以我们主上的能力,定能帮您见到圣上。”
秦书墨见对方不仅上来便点明了来意,还清楚地知道内情,心中更是信了几分。他正打算继续商讨,便听叶流水语气不善地问道:“听你这话,你们主上也有朝中的关系吧,而且应该还不属于左右相势力。那他凭什么要帮我们?总有什么其他目的吧?”
面具男勾唇一笑:“小的就算说不是,恐怕你们也不会信吧?”
叶流水冷哼一声:“有话直说,别整这些弯弯绕绕的浪费时间。”
“既然公子这么爽快,那小的就直言了。我们主上确实不属于任何一派,也无心于二党之争,帮你们——只是为了一件东西。”面具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宁行云。
宁行云抬起头与他对视,见那张面具后的狭长细眼毫不保留地流露出贪婪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
叶流水见到面具男那恨不得将师兄吃拆入腹的眼神,顿时心头一紧,挡在了他的面前:“什么东西?你们不会是想要我师兄吧?!”
“……”面具男一时愕然,连忙收回了自己赤裸的目光:“咳,我们要的是东西,不是人。”
“东西?”秦书墨面露为难:“你们主上想要钱,还是想要什么宝物啊?我们都不过是些普通百姓,实在没有什么稀罕物件……”
“他说的应该是我身上的东西。”宁行云接过话道。
“没错。”面具男继续道:“据我们所知,这件东西于二位并没有多大用处,所以不妨拿出来做个交易,也算是为邺城百姓们做些事了。”
宁行云毫不犹豫地拒绝到:“抱歉,这件东西并不归我们所有,只是受他人之托要送往某个地方,所以我们也无权处置。”
“公子是打算送去大渝的丽景楼吧?”面具男义正言辞道:“想必二位也知道这件东西影响重大,而这丽景楼却是藏奸匿恶的鲍鱼之肆。你们若是将它交给丽景楼,那便无异于误入歧途,为害苍生!”
叶流水对这话十分不屑:“难道交给你们,便能造福众生了?”
“那是自然。我们主上英明神武,胸有沟壑,自然不是丽景楼那帮宵小能够相比的,我劝你们还是尽快弃暗投明吧。”面具男昂起头,显得颇为傲气。
“嘁,你的主子连身份都不敢说,还妄想我们信任于他?”叶流水翻了个白眼。
“这位公子……”
这时,秦书墨突然插过了话:“告御状本就是我一人之事,与他们二人无关。若是有什么代价,那也应由我一人承担才对。”
面具男不以为然道:“他们既是你的朋友,那便应该帮你才是。”
秦书墨正色道:“即便是朋友,帮我也只是情分,不是义务。二位公子与我才初相识,便帮了我良多,我本就已是无以为报,如今又怎能为了一己之私去强迫他们舍弃承诺。”
面具男撇了他一眼,心中直道这人迂腐:“你可想好了,除了我们,可没人再帮得了你们了。而那些可怜的邺城百姓,也都要毁在你的手里了。”
秦书墨攥紧了双拳,语气十分坚定:“还请回吧。”
“哼,你们好自为之。”面具男扫了众人一眼,然后便气恼地拂袖而去了。
第七十九节 山泽居篇丨不悔
面具男走了之后,宁行云与叶流水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们虽不知云梦带背后的秘密,却也明白此物关系重大,在没有理清其中利弊之前,断不敢将其轻易地交付他人,所以无论如何,这桩交易他们都定然是不会接受的。
只是……没想到秦书墨竟主动替他们回绝了此事,反倒让二人有些五味杂谈。
秦书墨见二人神情有异,连忙直起身,面带愧疚地向二人鞠了一躬:“二位公子,方才之事,请切勿放在心上!这几日二位为书墨所做,书墨即便肝脑涂地,都难报效万一。若是再将二位置于两难之地,那书墨……当真是羞愧难当!”
秦书墨这话说得坦诚,但叶流水心里却依旧不大痛快。
这世人,大多都是“升米恩,斗米仇”。即便初时对帮助自己的人心怀感恩,但一旦形成了依赖,将他人恩惠视作理所当然,那轻易便成了负恩昧良之辈。如今,他们难得遇到个明事理的“呆子”,却反倒让他生出几分内疚来,这可不似他一贯的作风……
叶流水撇了撇嘴,不愿再在事上心烦,便寻了个由头下楼去了。
******
“到我了!到我了!”
“嘿嘿嘿,我转得比你们都久!”
“……”
叶流水刚一下楼,便听到了一阵孩童的嬉闹声和鞭子的抽打声。
他顺眼看去,便见几个小娃正躲在楼梯后的暗角处,用细麻绳抽打着地上旋转的木质陀螺。而砚儿则站在他们五尺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
这一幕……怎么这么眼熟啊?
叶流水走上前,将砚儿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怎么不上去跟他们玩?”
砚儿撅了噘嘴,不情不愿地道:“他,他们,嫌我笨……”
“嫌你笨?你这身手他们加起来都抽不过你吧?”说到这,叶流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是不是嫌你说话不利索?”
砚儿点了点头。
叶流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笨吧,又偏偏这么不知变通。不善说话就少说话,再不济,点头、摇头、嗯嗯、哦哦总会吧?装得高冷点,还更显得像高手呢!”
砚儿低头扯了扯衣角:“算,算了。反正也,待不了,多久。”
“也是。无论这事办不办得成,你们都得回邺城。”叶流水正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道:“对了,方才那个面具男你认识?”
砚儿身子一僵,反应了几秒后才猛地摇头:“不,不!”
叶流水盯着她的眼睛,戏谑地说道:“别掩饰了,你这反应可逃不出我的眼睛。”
“……”
“我猜,你是从哪个江湖组织里逃出来的对不对?”
“……”
“那个面具男,应该就是你们组织的人吧?不过看样子,他好像没认出你来。”
“……”
“喂,你倒是说句话啊。我们都相处了这么多天了,还信不过我?”
“……”
“万一他只是装作不认识你呢?要是他回去以后告发你怎么办?你要是现在就告诉我真相,说不定我还能帮帮你。”
“……”
叶流水见自己都把话挑得这么明了,砚儿却依旧不吭气,不由得有些气恼:“我是叫你在那帮小孩面前不说话装高手,又不是说在我面前!”
砚儿张了张口,正想着要如何答话,便督见他的身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于是便连忙两眼放光的迎了上去:“秦叔叔!”
“哼,小没良心的。”叶流水看着她迫不及待离开的背影,小声嘟囔了一句。
秦之涣见到砚儿,面上一喜:“砚儿,书墨可在客栈?”
砚儿点头道:“爹爹,在的。”
“这位是谁啊?”这时,叶流水也凑了上来。
秦之涣看了流水一眼,见对方气质脱俗,不似凡辈,便客气地拱手行礼道:“在下秦之涣,是书墨旧时的同窗。”
叶流水了然:“哦~你就是那个可威风的状元郎?
“咳,正是在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秦之涣总觉得这个小公子说话阴阳怪气的。
叶流水指了指楼梯:“你找他啊?二楼左拐,第三间便是。”
“多谢公子。”
秦之涣正颔首致谢,便听对方又添了句——“不过他最近心情不好,你可别再给他添堵了。”
“是是是……”秦之涣嘴巴一抽,然后便匆忙往楼上走去了。再待下去,指不定这小公子还要说些什么夹枪带棍的话呢。
******
秦之涣依照叶流水的指引,来到了秦书墨的房前。
他先深吸了一口气,正了正衣冠,然后才上前叩门。
没过多久,便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有人打开了房门。
秦之涣见开门的是一位神清骨秀的公子,一时怔了神。他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正想道歉,便听对方问道:“可是来找秦先生的?”
秦之涣忙点头道:“是的。”
宁行云侧身看了一眼秦书墨,见他神情莫测,心下已有计较。他将秦之涣请进屋内,然后便识趣地替他们阖上了门,独自下楼去了。
秦之涣望着门,依旧有些出神:“那二位公子是……”
秦书墨自顾自的斟了一杯茶,冷声问道:“你找我何事?”
秦之涣见他一幅赌气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
他走到他的身旁坐下,好声好气地劝到:“书墨,我知你仍在生我的气,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这几日你所做之事我都知道了,朝中也有不少人在观望。说实话,你的处境很危险。左相在京城可谓只手遮天,他若想要取你性命,那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
秦书墨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没有言语。
秦之涣便又继续说道:“你借京兆尹将消息放了出去,求得右相一时的庇佑。但若事情真有这么容易,那你可真是小看了这群人。朝廷之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无论是尔虞我诈,还是缔结同盟,说白了不过是些利益之间的交换。你被接入右相府后,左相便立即密会了右相。据说两人已达成了协议,右相不会再插手此事,所以——你才会被送出府。”
秦书墨面上冰冷一片,袖下却是攥紧了拳头:“所以,你今天来就是让我死心的?”
秦之涣眉头紧皱:“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书墨强压着怒火,义正言辞道:“无论别人帮不帮我,我都能理解。但你不行!你不仅是我的挚交,是朝廷的官员,更是邺城的百姓!邺城生你育你,供你京考,入朝为官。如今邺城有难,你却抛弃誓言和道义,任由贪官横行而置之不顾。甚至连他人努力,你都要出言阻拦。此行此举,你可心安?!”
“你以为我只是为了我自己吗?”秦之涣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反问:“我若真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辈,又何须与你费这些口舌!我此次来寻你,你以为就不危险吗?”
秦书墨冷笑了一声:“呵,不然你还为了什么?不就是你的前途吗?”
“自然是为了你!这御状无论告不告得上,对你而言都是灾祸!”秦之涣的声音愈发高昂:“你可知,越诉告官,本就已是犯法?”
“这我当然清楚!但若非他们官官相护,上诉无望,我又何苦走到这一步?就连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都能徇私舞弊,你觉得我还能相信谁!”秦书墨忿忿不平道。
“越诉者,需仗五十,羁押三月。而如若所告不实,则充军戍边!”秦之涣言之凿凿:“你可曾想过,这一告你就算告赢了,也依旧后患无穷?且不说这仗罚和牢狱之灾,光是你得罪的这些势力,就不会轻易放过你!只要他们一日在朝堂,一日不倒,就永远会威胁到你,甚至沿祸后代。日后你若是有子孙亲朋想要入朝为官,他们也定会从中作梗,设下重重障碍!”
秦书墨一时无言,他确实,没有想得这么长远……
秦之涣见他默不作声,连忙添了把火,劝说道:“右相刚刚将你送出府,周围有许多眼睛盯着,左相也知你已走投无路,所以暂时还不急着对你下手。你若是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但要是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说了……”
“我等着。”
“什么?”秦之涣一愣。
“继续等机会。”秦书墨抬起头,认真地说道:“我孤家寡人一个,没什么子孙后代,也没什么后顾之忧。至于砚儿,我也自有安排。既是为了百姓,一条性命而已,丢了也不算可惜。有人跟我说过,这古往今来,所有的颠覆都必然伴随着阵痛,历代将才贤士以鲜血铺路,便是为了倾尽一人之力,造福天下众生。我秦书墨没这么大本事,守不得边疆,护不了国土,我所能做的,便是为了邺城百姓,告这一纸诉状!前人曾照我,我照后来者,纵使我做不成此事,但我辈之后,也必有英才倾世,为证天下公道,以身赴死而不悔!”
秦之涣盯了他良久,那双黝黑的眼睛一如他印象中那样,即便已爬上了皱纹,即便渡上了风霜,却依旧闪烁着坚定的光,一如既往。
诶,这就是秦书墨啊……秦之涣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你定不会听劝。所以——我这次来,除了劝阻你之外,还要给你送个消息。”
“嗯?”
“你若一意孤行,一心要告了这御状……那后日,可去鸡鸣寺找找机会。”
“鸡鸣寺?!”
第八十节 山泽居篇丨再访鸡鸣寺
年关将至,大梁上下都开始张罗起迎接新年的事宜。
按照习俗,除了民间需放灯十日,昼夜无休外,宫里妃位以上的妃嫔,也都要到鸡鸣寺进行祈福,以求来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而今年又恰逢众位皇子都在金陵,所以鸡鸣寺的贵客便又多了几位。
皇子出行,为了避免生乱,本应是秘而不宣,但秦之涣在翰林院的老师恰好是七皇子太傅,所以他才得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并将此告诉了秦书墨。
秦书墨知道后自然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于是次日一早,他便带着众人往鸡鸣寺赶去。
一路上,秦书墨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兴致勃勃地揣摩着待会面见皇子的说辞,却未发现他身旁的两位公子,皆是面色沉重,若有所思。
宁行云和叶流水昨晚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便是其中有诈。
他们初访鸡鸣寺时,便是有人暗中安排,让他们与七皇子相识。而告御状一事几经波折,在他们无路可走之时又有线索引将至此,且再次牵涉到皇子身份,这难免不让人生疑。只是……这毕竟是秦书墨目前唯一的希望,二人不好劝阻,便只能暂时随了他的意,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位公子……”
临到鸡鸣寺时,秦书墨突然问道:“你们觉得我应该找哪位皇子帮忙呢?”
还未等二人开口,便又听秦书墨自顾自地分析到:“听之涣说,二皇子生性散漫,向来不愿插手朝中的麻烦事,所以找他帮忙大概是无功而返。而三皇子为人宽厚,处事公允,在金陵城内颇有风评,当属进谏的最佳人选。但之前一事……”
宁行云已然明白了他的顾虑,便直截了当地反问:“你是想问我们,三皇子是否可信?”
“……是。”秦书墨有些支支吾吾。这三皇子风评甚好,又与二位公子相识,他本不该有所顾虑。但此前三皇子曾引荐他去找御史中丞,害得他险些丢了性命,他实在不能不怀疑三皇子的立场……
宁行云没有直接接话,而是看向了流水。
叶流水张了张嘴,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他自然倾向于三哥是好意相助,只是不知道那御史中丞已与左相私下勾结,这才好心办了坏事。但他也不是不知道此事疑点颇多,这御史中丞明知秦书墨是三哥所荐之人,却还敢蓄意谋杀。这到底是太过猖狂,不将皇子放在眼里,还是本就已经串通好了?这其中细节,叶流水既不敢想,也不愿想……
宁行云见流水面露纠结,便替他委婉回道:“我们与三皇子只是旧识,已有多年不见了。如今他为人如何,立场如何,我们都不能保证。”
这话说得坦诚,既无偏袒,也无辩护,但秦书墨却是有些失望。他本想着若是二位公子仍为三皇子担保,那他也愿意冒着风险信他们一回。可如今看来,他也只能听之涣所言,寻个下策了。
于是秦书墨叹了一口气,道:“那便只能找七皇子了。”
“七皇子?”叶流水转头看向他,一脸惊诧:“难道你不知道他已与那上官二小姐订下婚约了吗?那自然是向着左相的!”
秦书墨解释到:“之涣跟我透露过,这七皇子年纪虽小,但性格纯善,为人正直。他其实也不喜与相府的婚约,只是一直在楹贵妃的掌控之中,尚不能自己做主。”
“他既是一个不能做主的小屁孩,找他又有何用?”不知为何,叶流水莫名生出些不悦。
秦书墨继续道:“七皇子虽尚无实权,但深受皇上宠爱,在宫里也算说得上话。只是安排我进宫面圣,应当也不算什么难事。既然二皇子不能指望,找三皇子亦有风险,我想,倒不如就找七皇子试上一试。”
“找七皇子就没有风险吗?他……”
叶流水正想辩驳,便听师兄打断道:“虽然众皇子今日都来到了鸡鸣寺,但也不是我们这些百姓能说见就见的。现在争论无益,等见得到人再说吧。”
“宁公子说的是。”秦书墨连连点头,拉过砚儿,便快步向前走去。
而叶流水则是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跟在他们身后,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宁行云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哑然失笑。但当不远处的鸡鸣寺映入眼帘时,他又缓缓敛住了笑意,眼里多了几分幽深……
******
今日的鸡鸣寺,依旧是香火鼎盛,人头攒动。
因年关将至,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甚至比往日还多了数倍。
四人入了寺庙后,便被四方涌来的香客推搡着往前走,摩肩接踵,行路十分被动。幸好宁行云身高出众,尚能看得清前路,不然他们怕是早就迷失了方向。
走过香客最多的毗卢宝殿,四人这才终于从人群中脱身,寻得一块清净地喘口气。
“这鸡鸣寺的香火可真够旺的,难怪能有钱给每尊佛像都镀上金身。”叶流水感叹了一句,语气中泛着酸意。
“人这么多,该怎么找啊?”秦书墨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不免忧虑。
叶流水白了他一眼:“你以为那些皇戚贵胄,都要向普通百姓那样挤在人堆里拜佛?人家自然有专门的佛堂和通道。”
秦书墨了然:“公子言之有理。可这鸡鸣寺偌大,我们又怎知他们在何处?”
“问问不就知道了!”
叶流水随手揪过路边的一个小沙弥,问了几句,然后便将众人领到了寺庙西面的僧舍处。
秦书墨往院内一望,便见一位青年和尚正在房前料理花草:“这位是?”
“那些小和尚不知道贵人在哪,但他肯定知道!”叶流水说罢,便一边踏入院内,一边高声说道:“好你个慧净,前殿正忙得不可开交,你却在这儿偷懒~”
慧净循声望去,见到来者后,脸上露出笑意:“流水施主,好久不见。”
“明明前不久才见过,怎么,你是对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叶流水戏谑到。
慧净没理会他的玩笑,直言道:“施主找小僧可是有事?”
叶流水见他这般直接,也懒得在于他兜圈子:“我来就是找你问个事,今日那些来祈福的皇子在哪儿?”
慧净面不改色:“施主说的我怎么听不懂?鸡鸣寺今日有皇子来访吗?”
“你可别装傻。”叶流水气急:“你要是不说,我就去问澄空大师!”
“师父正在忙,没空接见各位。”慧净缓缓道。
“忙?就是在忙着接见贵人吧!是不是就在上次那间禅房?我还记得路呢!”叶流水目光灼灼。
慧净依旧淡定:“小僧不知。那儿施主若是自己进得去,那便去吧。”
“……”见慧净油盐不进,叶流水不由地有些烦躁。
那间禅房在内殿深处,重重把关,上次若非有慧净带着,他们早就被拦在大殿外了。所以就算他们猜对了地方,也根本进不去……
“叶公子,看来这位大师是真不知情,我们还是不要叨扰人家了。”秦书墨扯了扯叶流水的袖角,小声道。
“算了,我们自己想办法!”叶流水撇了慧净一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有劳大师了。”秦书墨临走前,还歉意地朝慧净鞠了一躬。
慧净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又继续摆弄起手中的花草。
******
出了僧舍后,叶流水便一直沉着脸,而秦书墨亦是忧心忡忡。
这时,许久未出声的宁行云突然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应该快到午时了。”秦书墨回道。
“那就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宁行云意有所指地给流水递了个眼神。
“嗯?午膳?”叶流水反应了半晌,这才明白师兄话中的含义。他嘴角一勾,拍掌道:“还是师兄厉害!”
秦书墨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细问,便被二人带到了大雄宝殿的东侧——香积厨。
香积厨,是寺庙僧人做饭之地,此时里面正有不少饭头僧在忙碌着准备素斋。
“那佛堂我们进不去,还人多口杂,不便说话。但是我们进不去,他们却能出来啊!总不可能祈福一整天都不歇息,让那些皇子、贵妃们饿着肚子吧?所以那些随从的丫鬟们定会来此处取午膳。到时我们就跟着她们走,不就能找到他们歇息的地方了!”找到地方后,叶流水小声地向秦书墨解释道。
秦书墨恍然大悟,只叹二人机敏。
于是四人便在香积厨前的一处隐蔽角落,蹲守等候着。
没过多久,他们果然见到了几名丫鬟提着精致的食盒,来到了香积厨。
第八十一节 山泽居篇丨以鸽传信
这些丫鬟进了香积厨后,没过多久便拎着沉甸甸的食盒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四人见状,连忙紧紧跟上,与她们始终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但跟了足有一公里后,他们却又被迫停住了脚步。
秦书墨看着不远处伫立盘查的几名侍卫,眉头紧锁:“这我们怎么进得去啊?”
“别急。”说罢,宁行云便给流水递了个眼神。
叶流水收到师兄的示意,扫视了周围一圈,待寻到合适的位置后,便趁着侍卫低头盘查食盒,纵身一跃,翻到了院墙外一棵百年古树上。
这棵古树高耸入云,枝叶扶疏,叶流水一身墨衣,恰好掩藏在葱郁之间,将丫鬟的行迹和院内的布局尽收眼底。
他在树上观察了近一刻钟,方才一跃而下,走回了众人藏身的地方。
“叶公子,院内如何?有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进去?”流水刚一走近,秦书墨便迫不及待地发问道。
叶流水拍了拍衣上的尘灰,随口回道:“这院子只有这一个入口,其他门都被封住了。而且院内每一道出口处都有侍卫把守,光是入院便要经过三次盘查。你既不通武功,也不会易容术,还是别想着进去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听到这话,秦书墨的心顿时一沉。
叶流水抬眸看了他一眼:“就算你进去了,又能如何?那些贵妃们正坐在院子里吃茶闲聊呢,几位皇子也都陪在身侧。你就算混得进这个门,也找不到机会跟九皇子单独谈话。”
“誒……是我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光顾着考虑找哪位皇子帮忙了,却没想到连他们的面都见不到。”秦书墨垂下头连连叹息,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被湮灭在了这层层阻隔的院墙之中。
叶流水看着他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结,又调侃了一句:“这皇子若能说见就见,那与那街头卖艺的伶人有何区别?”
宁行云见流水一副眉梢带笑的模样,哪还不知他是在故意逗弄秦书墨:“行了,你有什么办法就说吧。”
“嗯?”秦书墨闻言一愣,惊诧地抬起头:“公子还有办法?”
“你这人还真是不知变通。”叶流水略带嫌弃地撇了他一眼:“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这佛堂我们进不去,这院子我们也进不去,但是——可以让他们出来啊。”
“那要怎么出来?”秦书墨追问。
叶流水眉毛一挑,意气洋洋地道:“山人自有妙计~”
******
鸡鸣寺的东北角处,有一处皇家宫苑,名叫华林园。此地为前朝所建,园内水石清华,风景秀丽,常供皇室举办法会,或是来鸡鸣寺暂居的贵族们所用。
此次皇后携众贵妃及皇子们来鸡鸣寺祈福,便是住在华林园内与鸡鸣寺相依的一处别院。
这些妃子们,平日里在宫中斗得是昏天黑地,你死我活,但到了寺庙后却都端着一幅岁月静好,彼此之间情同姐妹的虚伪模样,早已是身心俱疲。
如今午时休憩,头顶无佛祖观照,身旁无僧人注视,那些尔虞我诈的小心思便又开始冒了头。
只见楹贵妃翘着柔荑,给皇后娘娘沏了一杯茶。一双狭长的媚眼秋波微转,转着转着,便从茶水上,转到了朱唇边:“诶,娘娘啊,这华林园虽好,但终究少了点意思。妹妹先前带景笠来鸡鸣寺为太后礼佛时,便是住在那寺庙偏殿的寮房。苦是苦了点,但离佛堂近,能听钟声而起,着禅音入眠,菩萨见着了,想必也会觉着我们更有诚意。”
还未等皇后娘娘发话,殷贵妃先不乐意了。这间别院临近寺庙,又不至于喧闹,院内还栽种了能在冬日盛开的腊梅,夜里颇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风味,所以她才提议住在这儿,以讨皇后娘娘欢心。何况历年来来鸡鸣寺的皇戚贵胄都是住在华林园的,谁知道这楹贵妃突然发什么疯住了几日寮房,还在这时候跳出来说话,摆明了是在针对她嘛!
于是殷贵妃冷哼了一声,插过话道:“这诚意啊,最主要还是看心里有没有诚意。不是说住几天寮房,装装样子,就叫有诚意了~再说了,那寮房是什么地方啊,人多眼杂的,让某些人住住倒无所谓,但万一遇到哪个不长眼的刁民,冲撞了皇后娘娘,那谁担当得起啊!”
楹贵妃听了这话,当即气得柳眉直竖,她正想回怼,却被一双小手拉住了。
她回过头,便见景笠模样乖巧,一字一句地说道:“母妃,您说的没错,殷贵妃说的也没错。您是想让佛祖看到我们的诚意,殷贵妃是考虑到了皇后娘娘的安全,你们都是为了大家好。”
“哈哈哈,小景笠真会说话!”皇后娘娘见景笠出来解围,赞赏地摸了摸他的头。
殷贵妃也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还是咱们七皇子明事理啊~”
意思是她不明事理呗?楹贵妃在心里嘁了一声,然后将景笠搂入怀中,不怒反笑:“虽然妹妹不会说话,但幸好身边还有个宝贝皇儿,日后啊,可得仰仗他了~”
不就是讽刺她生不出皇子吗!要是景笠没当上太子,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殷贵妃看着楹贵妃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恨不得咬碎了牙。
景笠见母妃和殷贵妃又开始较劲,心中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这次出宫会有不少乐子,哪想到除了跪佛堂,就是听母妃与他人斗嘴,而两位皇兄也嫌他年纪小不愿陪他玩……诶,要是流水哥哥还在鸡鸣寺就好了……
景笠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咕咕咕”的鸽子声。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只白鸽在空中飞过,身姿似乎还有些不稳。而它的身后,还飘着一只燕子风筝。
那只风筝制作得十分粗糙,白胖的燕子肚皮中间画着弯弯绕绕,似是小儿的涂鸦。
这只白鸽,怎么有点眼熟啊……三皇子眯着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微抽。
“这风筝可真够丑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吐槽了一句。
“咦,那只鸽子脚上还绑了细线?”
“……那只风筝好像是靠着鸽子才飞起来的。”
“我说呢,就这点风哪里能放得起风筝?”
“不知是哪个顽童,可真是心狠。”
众人只看了几眼,就没有继续在意。而景笠却是猛地站起了身子,两眼放光。
那风筝中间画的东西,别人不知道,他却清楚的很。那是流水哥哥教过他的定身符的画法!流水哥哥和行云哥哥来找他了!
“母妃,我可以出去玩吗?”楹贵妃刚回过头,便见景笠扑闪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趴在她的膝盖上请求到。
楹贵妃一愣,然后严词拒绝道:“不行。跟那些皮孩子有什么好玩的?多危险啊!”
“我就想出去看看,绝不乱跑,可以吗~”景笠小嘴一撅,拉着她的衣角一个劲地撒娇。
这时,三皇子也开了口:“楹贵妃,便让景笠去吧。他难得出一次宫,又同我们在佛堂跪了半日,想必也闷坏了。”
“让景笠在这里听我们闲谈也是无趣,便让他去吧。你若是不放心,让两个侍卫跟着便是了。”皇后娘娘也说到。
见皇后娘娘也发了话,楹贵妃这才松了口。她刮了刮景笠的鼻子,略带宠溺地叮嘱道:“行,那你就去吧。记得别玩太晚,务必注意安全。”
“谢谢母妃!”景笠兴奋地拍了拍手,然后便领着两个侍卫蹦蹦跳跳地往院外赶去。
看着景笠雀跃离去的背影,二皇子突然也开腔道:“我也闷坏了,我也出去走走。”
结果还未等他站起身,便被三皇子一把拉了回去:“人家小孩子一起玩耍,你就别掺和了。”
二皇子看着三皇子,扬起嘴角戏谑地说道:“三弟,你难道不知道皇兄我平日里最受孩子欢迎吗?那些小孩都可喜欢听我讲故事了~”
“哦?是吗?”三皇子回得漫不经心,但手却是片刻不松。
二皇子看着自己被紧拽着的衣角,嘴角的笑慢慢敛去。
“三弟,你这就没意思了……”
第八十二节 山泽居篇丨利用
景笠知道墙外是叶流水和宁行云,所以步履飞快,只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见到两位哥哥。
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大“累赘”,若是被他们瞧见了,再回去跟母妃禀报,怕是会给哥哥们惹上麻烦……该怎么引开他们呢?景笠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
刚一踏出华林园,景笠便停下了脚步,用双手在腰间摸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两名侍卫见状,连忙上前询问:“殿下,可是遗落了什么?”
景笠双眉一皱,故作焦急地说道:“诶呀,父皇赐给我的玉佩怎么不见了?肯定是掉在园子里了,你们快去帮我找找!”
“属下这就去!”听到是皇上赏赐的东西,一名侍卫连忙原路折返,开始细致地搜寻。
景笠见计谋得逞,正忍不住扬起嘴角,却督见还有一人留在原地:“咦,你怎么不去?”
“让言五去找就行了,属下得留下来保护您的安全。”那名侍卫恭敬地回道。
哼,他倒是机灵……景笠撇了撇嘴,只能在侍卫的“监督”下不情不愿地继续往前走。
待他们转过墙角,避开华林园门口守卫的视线后,景笠又突然反手一贴,将那人定在了原地!
“!”
景笠看着侍卫瞪大的双眼,又低头看了看贴在他身上的自制定身符,顿时心情大好。
回宫之后,他便照着流水交给他的方法偷偷画了几张定身符,一直揣在身上,正愁着没机会试呢,没想到一试便灵验了!嘿嘿,他果然是天赋异禀!
“你就在这儿安心等着,等本殿下玩完就回来帮你解开。”景笠说完,便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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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林园西北侧的院墙外,是一条小道。小道上铺设着古朴的青石板,在两侧樱花树的荫蔽下,描绘着冬日斑驳的光影。
因是苦寒时节,原本落英缤纷的樱花道,只余下数根枯木朽株,直挺挺地屹立在砂石泥地中,在园内景致的映衬下显得颇为萧索寂寥。
景笠到了地方后,环视了一圈,却并未发现两位哥哥的身影。就连方才的风筝和鸽子,也都没有了踪迹,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景笠心下一沉,焦急地四下张望,还一边轻声呼唤着二人的名字,但却始终无人回应。
“难道真的是我认错了……”
景笠久久寻不到人,心情不免十分沮丧。正在这时,却有两道身影从小道的另一头缓缓走来。
景笠微眯双眼,认出对方是一名男子和一名女童,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以为他们不过是过路的寻常百姓。但没想到那名男子走到他的跟前时,却突然双膝下跪,并高呼——
“请七皇子为民作主啊!”
“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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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樱花道的不远处,正有两名青年男子躲在树林后关注着这儿的一举一动。
“咕咕咕……”
突然,一阵鸽子的“哀嚎”声传来,那名身材稍矮的小公子连忙捂住了闹腾的袖子。
“……你还是把它放了吧。这鸽子腿上有标记,应当是信鸽。”另一名公子忍不住低声劝说道。
“我知道,看这标记还是三哥的信鸽呢!”小公子听了这话,却毫不在意。
原来,这两个“行迹鬼祟”的人正是宁行云和叶流水。此前,他们被拦在华林园外,见不到景笠。所以叶流水便找来了一些简易的工具,做了一个小风筝,并在风筝上画了符,以此给景笠传递暗号,引他出来。但今日恰好云淡风轻,风筝实在难以飞起,所以他便又随手抓了一只信鸽,让其给风筝“助力”。
“这鸽子遇到你,也是够可怜的。”宁行云吐槽道。
“让它为百姓们尽一份力,不也是积福报嘛!”叶流水言之凿凿:“等他们谈完,我再将它放回去,免得闹出动静。”
宁行云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看向前方正在交谈的三人:“你,真的不去见见景笠?”
“……”叶流水手中的动作一顿,过了半晌才闷声说道:“不去。”
“他似乎很想见你。”宁行云又道。
“那也不去。”叶流水小声嘟囔道:“他一个小屁孩,懂什么啊?利弊都看不清楚……我要是出面,他肯定会一口答应。等到时他知道了这件事其实对他不利,那岂不是会觉得我在利用他……”
宁行云微微一笑:“你帮秦书墨引他出来,就不是利用他了?再说了,光是秦书墨一人,景笠未必会信他的话,更未必会帮他。你就愿意看秦书墨又白忙一场?”
“……大不了等下你出面,反正别说我来过。”叶流水咬着下唇,显得十分纠结。
宁行云知道他心里难受,便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用内疚。也许……本就不是我们利用了他,而是有人利用了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叶流水看向师兄,一脸错愕。
宁行云继续道:“又是鸡鸣寺,又是景笠,你不觉得这些事情都太凑巧了吗?此前我们屡见澄空大师而不得,就是因为幕后之人设计我们与景笠相识;而如今秦书墨告御状屡次被阻,走投无路时又有线索将我们引将至此……也许,正是为了让我们与景笠再次产生交集。只是这到底能给幕后之人带来什么好处?我实在想不明白。”
师兄的这一番话,让叶流水仿若醍醐灌顶。那些他先前认为零散细碎、毫无关联的事情,现在却都像是被一根绳子串联了起来,形成了一张缜密严实的网,将他们牢牢算计在了其中。
“我大概猜到这幕后之人是谁了。”叶流水脸上一沉,仿佛渡上了一层凝霜。
宁行云望向他:“谁?”
叶流水似乎不屑说出那人的姓名,他先是冷哼了一声,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说道:“在这金陵城里,能将手伸到鸡鸣寺,甚至是右相府里的人,还能有谁啊?”
“梁帝?”宁行云眉头微皱,如果他们的猜测都属实,那金陵城里确实只有梁帝才有能力筹谋这一切。但是……梁帝为什么要怎么做呢?
叶流水继续道:“还记得二皇子跟我说过的话吗?那个狗皇帝想让我‘认祖归宗’,所以才派了他们出来。我回绝了二皇子,他便让三哥与我接近,但没想到也被我拒绝了。所以又设计我与景笠相识相认,想借他以及秦书墨的事,让我的身份被迫暴露在朝野之中。到时,就能利用我做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呗。”
宁行云眉头微皱,但却没有反驳。如今朝局混乱,虽不知梁帝到底有什么目的,但流水的身份确实是个很好的棋子,既能搅弄时局,又能牵制渠家。但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梁帝只是为了暴露流水的身份,又何苦这么大费周章,还将七皇子也牵连到其中?
“反正这狗皇帝的目标是我,只要我坚决不出面就行了吧?景笠那边,师兄你来处理就行了。”叶流水将事情理通后,心情反倒舒畅了不少。
对于梁帝的利用,他虽然有些心寒,但却也是意料之中。他本来就不指望那人对他能有什么“父子情谊”,也明白“最是无情帝王家”,所以他只希望自己不会拖累师父和师兄,也不会伤害到景笠,这就够了。
“嗯。”宁行云点点头。
他们说完话,便将注意力转回了原处,然后才发现那边的谈话似乎不太顺利。
只见秦书墨匍匐在地,恳切地诉说着邺城一事,并将自己重拟的状纸交予了七皇子。
景笠看了之后,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这个秀才只有一纸诉状,没有证据,还不愿跟他入园,实在可疑……
正在他打算敷衍对方几句就转身离开时,宁行云却突然现了身。
“行云哥哥!”
景笠见到宁行云,双眼一亮,见他只身一人,便又问道:“咦?流水哥哥呢?”
宁行云道:“……他前几日便已经离开金陵了。”
“这样啊……”景笠眼中的光又黯淡了下来:“对了,刚刚的风筝……”
宁行云接过话道:“嗯,是我为了引你出来做的,就是为了帮他。”
景笠看向秦书墨,有些不敢置信:“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啊?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同回华林园?皇后娘娘和两位哥哥都在,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能帮你!”
“七皇子……”秦书墨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因为这院子里,有盟友,也可能有敌人。”宁行云俯下身,扶着景笠的肩认真地说道:“景笠,这件事牵扯甚广,我没法用三言两语跟你解释清楚。但邺城百姓所遭遇的苦难是真的,我们现在能求助的人也只有你。你也不要随口应下,因为这件事会折损左相的利益。换而言之,就是会影响到你的利益,甚至是太子之位。所以,决定权在你,无论你愿不愿意帮忙,我们都能理解。”
“我……”景笠一时怔在了原地。
秦书墨听到这话也是一愣,他没想到宁行云会说得如此直白。既然都挑明了这事对七皇子百害无一利,难道七皇子还会愿意帮他们吗……
第八十三节 山泽居篇丨入宫
“后面的,快跟上!”
夕阳西下,一名太监正领着一群拿着唱戏物什的伶人,从永安门匆匆入宫。
今夜,便是除夕了。
往年除夕的守岁宴上,都是奏宫乐、起袖舞,接着皇戚贵胄及后宫的嫔妃们,便就着吉祥盘里的点心瓜果,守到子时。这等待的过程向来无趣,在场众人通常未到子时,便已昏昏沉沉,若非皇上也在,殿内怕是早就鼾声一片了。于是,皇后今年便特地向皇上请旨,找了几个金陵里顶有名气的戏班子入宫,以为这守岁添些乐子。
这些戏班的伶人经过盘查后,便跟着内侍的公公一路走进正阳门,入了内殿。
一路上,众人边走边瞧,感慨不断,只恨不得将双脚黏在那御窑金砖之上,将目光所及的琼楼玉宇都收入囊中。他们皆是第一次入宫,晚上又要在皇帝面前登台献唱,心情难免即激动又紧张。但这其中,却有两人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只见这两人全程只顾着低头赶路,就连经过金碧辉煌的太和殿时都未施舍上一眼。直到进入内殿,他们才开始小心地打探起四周的情况,待其余的人开始搭建戏台时,又趁着空隙溜了出去。
原来,此二人正是乔装打扮混入戏班的宁行云和秦书墨。
“抓紧我。”宁行云小心留意着四周的情况,然后借着轻功,带着秦书墨翻过了几道宫墙,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
刚一落地,秦书墨便焦灼地四处张望,待发现四周无人后,更是心急如焚。
“耐心等等吧,也许他现在脱不开身。”宁行云劝慰道。
“……”秦书墨眉头紧蹙,连嘴唇都开始泛白,生怕七皇子违背当日的诺言。
在鸡鸣寺那日,他本以为宁公子挑明了其中的利弊之后,七皇子定不会再愿意出手相助。但没想到,当日七皇子听了之后虽沉默了半晌,最后却答应了帮他面圣。
只是七皇子虽然受宠,但因年纪尚小,殿内的大小事宜,甚至是身旁伺候的太监、丫鬟,皆在楹贵妃的掌控之中,实在难以安排他们入宫。于是,他们便借着七皇子提供的消息,费了好一番功夫,混入了除夕入宫的戏班当中,再与之会面安排之后事宜。
秦书墨不了解七皇子的脾性,即便听了之涣和两位公子对其的正面评价,但因在金陵看多了权贵们惟利是图的嘴脸,所以对七皇子的相助始终抱有一丝怀疑。待他们来到约定的地方却未见到人时,这种怀疑更是到达了极点。
宁行云见秦书墨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哪还不知他心中忐忑:“景笠为人纯善,定不会欺骗于你。”
秦书墨目光闪烁:“可是…这朝堂之上有谁不是见风使舵…就连右相都能因为私利与左相握手言和,若七皇子想通了这件事对他实在不利,突然反悔了……”
“你就没有好奇过我和流水的身份吗?”宁行云突然打断道。
秦书墨一愣,有些不明所以:“啊?”
宁行云道:“你应当知道,我们也算不上什么寻常百姓,不然也不可能与三皇子、七皇子相识。所以,你觉得我们也是坏人吗?”
“当然不是!二位公子对书墨大恩难保,又怎会是坏人!”秦书墨连忙否认。
宁行云微微一笑:“所以啊,百姓和权贵,其实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普通人里也有作奸犯科之辈,权贵之中也有高风亮节的好人。这世间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即便这宫廷如同泥沼,也照样能孕育出不染白莲。你啊,切莫因近日之事生出偏见,局限了自己的见识。”
“公子说的是。”这一番话,让秦书墨十分惭愧。他读了无数圣贤之书,到了自己的事上却还是不如局外人清醒。
宁行云垂下双眸,心中还有一句慨叹并未说出口。
秦书墨的这件事,若非有流水的关系,定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说到底,他想要翻越过那座象征着特权的大山,最终,却依然得靠着特权才能实现。想来,真是让人觉得十分讽刺啊……
二人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时,他们翘首企盼的那个人却终于露了面。
只见景笠独自一人进到小院,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到二人跟前:“不好意思,方才母妃突然折回了毓庆宫,我只能等到她离开,再来找你们。”
秦书墨见到景笠,顿时大喜过望,对自己此前的质疑也生出几分愧疚来。
景笠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于秦书墨:“这里写了今日守岁宴的详细安排,还大致画了太和殿的布局。待戏班唱完戏,本殿下便会找机会向父皇提及此事,届时你们再借机现身。”
秦书墨小心翼翼地接过:“有劳您了!”
景笠又转头对宁行云道:“我是偷溜出来的,待会便要去太和殿赴宴了。紫鹃看我看得紧,母妃又坐在我身侧,所以我实在没办法顾及到你们。行云哥哥,你们务必要小心,切莫被人提前发现了!”
“嗯,放心吧!”宁行云应下。
“好,那我就先走了。紫鹃若找不到我,便又要去跟母妃告状了……”景笠说罢,便欲转身离开。
这时,秦书墨双膝一跪,向他连磕了三个响头:“邺城百姓,定不忘七皇子大恩!”
景笠一惊,连忙将他扶起:“使不得,使不得,先生请起!”
秦书墨依旧保持着匍匐跪地的姿势:“七皇子乃书墨心中大公无私的圣人,自然当得起!”
景笠咬了咬下唇,没有再多说什么。待他临走时,却又对宁行云道:“行云哥哥,你可以送送我吗?”
宁行云见他神情有异,便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
待二人踏出小院,避开了秦书墨的视野,景笠才停住了脚步:“行云哥哥……”
“嗯?”
“其实……我不是什么大圣人。”景笠迟疑道。
宁行云莞尔一笑:“怎么突然这么说?”
“这次,其实我也有私心……”景笠挣扎了一番,这才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行云哥哥,虽然父皇很疼爱我,宫里的人对我也都很好,但是我觉得并不开心……我周围的一切,包括用哪个丫鬟,选哪位太傅,每日几时作息,几时读书,甚至连以后要娶谁,都是母妃给我安排的!我不喜欢这样。那个什么上官小姐,我只见过一面,听二哥说,还是一个母老虎呢!我可不想娶一个凶巴巴的女人……所以,我答应这件事,也不全是为了帮邺城的百姓,我想让父皇和母妃知道,我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也能为大梁做些事!”
“那你不想当太子了?”宁行云道。
“我,我想……”景笠坦诚地回道:“但是我希望是因为我足够优秀,父皇才选我当太子的,而不是因为我娶了左相的女儿……他们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但我心里清楚着呢。母妃总跟我说,要学会拉拢别人,这样才能稳固地位。但我更想像二哥一样潇洒自在,像三哥一样为人敬仰,我希望自己能胸藏沟壑,满腹经纶,既有治国之才,又有容人之量。而不是依靠身后的权势,去让人们认可!”
“所以……会答应帮助秦先生,并不是因为我是舍己为人的大圣人,而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行云哥哥……你会因此讨厌我吗?”说到这,景笠小心地望了宁行云一眼,见对方面无表情时,心中顿时变得十分忐忑。
他本来并不想说这些话,但是心中一直有根愧疚的刺,让他寝食难安。而秦书墨方才的那句“大圣人”,更是让他顾景惭形,所以才决定向宁行云坦白。
宁行云看了景笠良久,突然绽开了一个温润的笑容,仿佛天光乍破雪霁初晴:“你没错,哥哥又怎会讨厌你呢?”
“真的吗?”景笠的眼里又亮起了光。
“真的。”
宁行云爱怜地抚了抚他的小脑袋,仿佛在那张轮廓相似的脸上看到了流水幼时的模样。
这两个兄弟,虽然个性大相庭径,但这固执率真、冰洁渊清的心,却是如出一辙。或许,景笠真的能成为一个好皇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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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里,殷贵妃正在宫女的搀扶下,准备前往太和殿赴宴。
这时,一名丫鬟小跑了进来,在殷贵妃耳畔低语了几句。
“哦?你是说这戏班里有七皇子的人?”殷贵妃凤眼一眯,颇有些不敢置信。
“千真万确!奴婢看到七皇子独自一人与那两名伶人私会,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样子,定是旧相识。”丫鬟冷哼一声:“哼,也不知这毓庆宫的人又要搞什么花样。娘娘,可要奴婢安排人去拆穿他们?”
殷贵妃微一思量,然后摆了摆手:“不必。”
这景笠既是避开楹贵妃与那二人相见,那定是要做些有悖于楹贵妃意愿之事。既然如此——那她不仅不会破坏,反而要帮他们一把。
“菱蓝。”
殷贵妃招过身旁最信赖的大丫鬟,叮嘱了她几句,然后昂首阔步地向太和殿走去。
看来,今晚的守岁宴可有好戏看了……
第八十四节 山泽居篇丨守岁宴(上)
宁行云二人见过七皇子后,便匆匆赶回了先前的地方。
“你们两个去哪了?!”
他们刚躲过皇宫守卫的视线,翻身过墙,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吼。
二人转过头,便见到戏班班主那张怒目切齿的脸。
“......”
当初,他们能够混入戏班,全仰仗上官滢出手相助。
上官滢沉迷看戏,在金陵的各大戏班都有相识。再加上她“恶霸”之名扬声在外,所以往戏班里塞人也算不上什么登天难事。
不过这戏班班主也不是傻子,断不敢让两个不知底细的新人在皇上面前登台唱戏,便只当多带了两个打下手的小工。而在进宫的路上,班主也都时刻留意着二人的动静,但没想到他们刚一落脚,转头的功夫那二人便不见了踪迹。
班主当场便被吓得魂飞魄散。可他既不敢声张,也不能出去寻人,便只能在原地苦守,一边唾骂当初那个屈于上官小姐淫威的自己,一边祈祷那两个小兔崽子千万别干出什么牵连戏班的事儿。
他左等右等,感觉自己都要等到油尽灯枯了,方才见二人在院墙上露了头。
可这二人倒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听到他的质问也默不作声,于是班主又提高了音量道:“去哪了!”
“呃,我们......”
宁行云看了眼支支吾吾,明显不擅说谎的秦书默,脸不红心不跳的打断道:“出恭去了。”
......奶奶的,还真是睁眼说瞎话!班主知道问不出话,便只能挑明了,低声警告道:“虽然你们是上官小姐的人,但这儿可是皇宫!瞎跑瞎闹,那都是要掉脑袋的!你们就算嫌命长,也别拖累我们啊!”
宁行云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您请放心,我们不会再随意走动了。”
班主转溜着绿豆小眼,打量了二人好一会,这才冷哼了一声:“哼,最好如此。”
与此同时,太和殿前的戏台也已搭建完毕了。
戌时已至,各宫的妃嫔们都开始往太和殿赶来,而宫外居住的皇戚也都陆陆续续地进了宫。为了避免冲撞贵人,所以戏班的人在忙完之后都被安置在了一处偏院。
冬夜渐深,宁行云一干人等聚在偏院内,一边排练待会要献唱的戏目,一边等候宫人的传唤。
除夕之夜,虽朔月不现,霜重清冷,但这红墙碧瓦之内却处处宫灯高悬,白亮如昼。而不远处传来的阵阵丝竹弦乐之声,也给这不近人情的宫殿添了一丝烟火气。
宁行云本想与秦书墨商议下待会面圣的事宜,但这班主自从抓到二人私自离开后,便一直亲自守在他们的身侧,片刻不离,让他一直找不到私下说话的机会。
“您不去看看?”宁行云指了指身侧正咿咿呀呀开嗓的几位伶人,对班主说到。
班主目不转睛地道:“这场戏我们排过上百遍了,出不了什么岔子。”
宁行云又道:“您晚膳还没用吧?宫人方才端过来一些饭菜,我……”
“不用。”班主打断他之后,又义正言辞地说道:“你们别想支开我!”
宁行云看着班主这一幅郑重其事的模样,实在有些哭笑不得:“您不用紧张,我们不会再乱跑的。”
正说着,传话的太监带着几位宫人来到了偏院,让各个戏班去候场。
众人收拾好行头,正打算一齐前往内殿时,领头的太监却指了指后面那几个未穿着戏衣的人:“除了班主以及要上台的伶人,其他人就留在这儿候着吧!”
听到这话,秦书墨顿时慌了神:“公公!我们待会得给伶人捡场,也不能进去吗?”
那管事的太监本不想搭理他,但见这人生得面善,便多解释了一句:“你懂什么?这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方才二皇子吩咐过了,宫外的闲杂人等,都不允许进入内殿。你说的那些活,自然有宫人来干。”
“可是……”秦书墨的语气愈加急切了起来。
“没什么可是的!”传话太监颇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便领着其他人往内殿赶去。
“这些愚民,还真是不识好歹。”
“就是,以为皇上是他想见就见的?”
“……”
秦书墨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耳边环绕着宫人们离去时的低声嘲讽。
他一回过神,便求救似地看向宁行云:“宁公子,这可如何是好啊?!”
事情突然生变,宁行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法子。此时太和殿内聚满了皇戚贵胄,内殿上下定是重重把守,戒备森严,他们可没办法如白日进出偏院那般行动自如了……
“你先别急,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宁行云一边安抚秦书墨,一边在心头快速盘算着。
这时,二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女声——
“请问二位可是今日从宫外来的小工?”
二人闻声转头一望,便见一名亭亭玉立的丫鬟正站在他们身后。
见二人面露疑惑,那名丫鬟便解释道:“我是殷贵妃身边的丫鬟菱蓝。这次守岁宴,是由我家娘娘操办的。本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没想到有几个宫人临时染了风寒,怕传染给各位贵人,便都撤了下来,以至于殿内有些忙不过来,所以想请二位帮帮忙。”
一听到能够进殿,秦书墨不禁喜出望外:“当然可以!只是不知姑娘需要我们做什么?”
菱蓝莞尔一笑:“不过是些传菜之类的杂活,进了殿自然有人会引着你们的。”
“行!我们可以帮忙!”秦书墨连声应下。
“那就麻烦二位先将这两身宫服换上吧。”菱蓝说罢,便将两套衣服递上。
秦书墨接过衣服,便转身进到偏院的耳房里换衣。
而宁行云则仍停在原地,待秦书墨进屋后,方才冷冷地望向菱蓝:“为什么要帮我们?”
且不说这宫里不可能连两个替补的宫人都找不到,这丫鬟竟敢冒着天大的风险找两个不知底细的宫外人进殿伺候,若不是另有所图,那便是脑子抽风了。
菱蓝盯着他,眼波流转:“公子真是聪明。”
宁行云冷声追问道:“所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菱蓝掩唇轻笑:“公子既是聪明人,想必应该明白这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不过,你们若想进这太和殿,眼下便只有这一个法子可以选。与其说是各取所需,倒不如说是娘娘给你们的恩赐罢了。”
宁行云眼睛微眯,接过了另一套衣服。他虽然心有不悦,但也不得不承认眼下他们别无选择。至于这殷贵妃到底有什么目的,他也没空去深究了……
二人换过衣服后,便跟着菱蓝穿过重重看守,如愿进到了内殿。
此时,亥时已至。众位皇戚与妃嫔们皆已用完了晚膳,落座到了殿外戏台前的软座上,开始观戏。
宁行云和秦书墨身着宫装,垂着头混在站在一旁听候差遣的宫人堆里。
为了讨圣上欢心,几个民间戏班听从皇后娘娘的建议,特地精心准备了三出类型不一的戏。
其一,是当下金陵城里最热门的杂剧《荆钗记》,描绘世家儿女间的爱情故事;其二,是戏班特地以梁帝为原型创作的新剧,赞扬其征战沙场的英明神武;其三,则是由一出沉冤昭雪的奇案所改编的戏目,歌颂大梁河清海晏,乾坤朗朗。
第二出戏谢幕时,殿内叫好一片。那些皇戚和妃嫔们,都不遗余力地借此机会吹嘘溜马,讨好梁帝。
梁帝也为此龙心大悦,赏了戏班不少奖励。
宁行云抬眼望向那尊雕龙画凤的高椅。只见在橘黄色宫灯的映照下,梁帝脸上的皱纹被模糊了不少,再配上他那魁梧的身姿和锋利下颚,还真有几分金刀铁马的将帅之气。
只是,这出戏未免改得太多了。当年梁帝确实出征了,但冲锋在前,一战破千军的明明是渠城主,而他不过是到前线鼓舞了一番士气,然后便躲回军队身后的营帐里等消息罢了……
宁行云默默垂下头,心中暗道,幸好流水此时正与砚儿留守在客栈里,不然看到这一幕,定会气得跳出来痛斥梁帝不要脸吧……
第八十五节 山泽居篇丨守岁宴(中)
托戏班的福,今年皇室宗亲们难得过了一个不这么“瞌睡”的守岁宴。
他们吃着消夜盒里的蜜饯,饮着微甜的屠苏酒,看着戏台上的尘世百态,那叫一个乐不思蜀。
三出戏罢,众人皆是觉得不够尽兴,便就着方才的戏幕议论了起来。
梁帝见守岁宴难得如此热闹,心中也甚是满意。他环视了一圈,见大家都各有乐子,而唯有景笠仍独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
他平日里最是疼爱这个小儿子,见他今日似乎有些异样,便主动搭话道:“景笠,你来说说,方才这三出戏你最喜欢哪出啊?”
景笠突然被点名,连忙慌忙地直起身,向梁帝拱手行礼,恭敬地回道:“启禀父皇,儿臣……最喜欢这最后一出。”
梁帝似乎有些讶异他的选择:“哦?说说原因?”
“戏中秦启明为父平反,不顾艰难险阻,远赴千里申冤,至孝之情令人动容,此为其一;秦枢一案牵扯甚广,而钦差大臣面对种种威逼利诱,却依然能铁面无私,不畏强权,最终铲除了朝中蛀虫,为官之德令人敬佩,此为其二;相较之下,如今的大梁在父皇的英明治理下,世事昌平,海晏河清,再无此等冤苦发生,令儿臣甚是感慨,此为其三!”这段话是景笠早就准备好的,说得十分顺畅。
“哈哈哈,果然还是景笠会说话啊!”梁帝听后龙颜大悦,而一旁的楹贵妃也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景笠受皇上赏识,她心里自是比谁都高兴。
“不过——”这时,梁帝却又突然话锋一转道:“景笠当真觉得,如今的大梁已是清明太平,再无冤苦了吗?”他盯着面前尚显稚嫩的小儿子,一双眸子深邃如潭,似是看进了人的骨子里。
在场的各个都是人精,自然都听出了梁帝是话中有话。他们纷纷噤了声,各怀心思地看着事态的发展,热闹融洽的气氛也顿时冷凝了下来。
“这……”景笠没料到父皇会突然发难,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他方才虽说得言之凿凿,但心下却是慌乱不已。他原先本打算在第三出戏结束,戏班所有人员上台谢恩时,借机向父皇提起邺城一事,这时秦书墨便可趁机现身,亲自向父皇告御状。结果他左望右望,却发现台上根本没有行云哥哥和秦先生的身影,便没有贸然开口。
难道,行云哥哥他们没有进到保和殿?那他该怎么办,独自揭露这件事吗?父皇又为何会这样问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他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景笠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十分恼怒自己的退缩,他明明刚才还对行云哥哥说得信誓旦旦的,怎么临场了,却还生出这些胆怯和挣扎……
楹贵妃也慌了神,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方才不还好好的吗?难道景笠犯了什么错不成?不可能啊,景笠的一举一动皆在她的掌控之下,若真出了什么事她又怎会不知……
楹贵妃正愁着该如何为景笠开解,却听有人先发了声——
“父皇,您这话说的,可就太为难七弟了。”
她循声望去,又是一愣——那人竟是二皇子?
只见二皇子站起身,继续说道:“七弟年纪尚幼,连这金陵城都不曾出过,又怎知我大梁风貌?不过他说的倒也没错。儿臣前些时日前往安庆城为渠城主道贺时,一路上经过了不少郡县,而这所经之地,皆是物阜民丰,一派安居乐业之象,足见我大梁之强盛。当然了,大梁地域广阔,泱泱数千万黎民百姓,其中难免藏匿了一些蛇鼠虫蛇,偶有冤屈也属正常。但只要按照父皇您所要求的那样,百姓恪守法制、百官按律行事,自然一切无虞。”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不偏不倚,楹贵妃甚至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帮景笠,还是在暗示些什么……二皇子平日里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虽说与他们没有多大恩怨,但也绝不是会出手相助的关系。
她一边揣测着二皇子的心思,一边悄悄查看梁帝的神情。
只见梁帝面色如常,也并未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二人坐下。
楹贵妃正要松下一口气,却见景笠又猛地站了起来,并高声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报!”
这小子!又要闹什么事?楹贵妃刚落下的心又被悬了起来,脸上也变得青白一片。她使劲给景笠使眼色,但此时景笠正在劲头上,哪顾得理会她。
方才二哥的那番话,别人听不懂,他却听懂了。这一是告诉他世间不平事众多,不是他能改变得了的,二是提醒他父皇最重法制,平日里最恨越权越职之徒。但二哥越是这么说,越是激得他心火直烧。哪有这么多应该和不应该的,当个穿金腰带的皇子还要顾虑这么多,那还不如街头要饭的自在!
景笠想起流水哥哥说过的这句糙话,一气之下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全盘托出:“父皇,您问儿臣大梁是否真的是清明太平,儿臣不敢说。因为儿臣前几日在鸡鸣寺祈福时,恰好结识了一位来京城告御状的秀才。听闻这位秀才乃邺城人士,邺城有一富商,与当地官府勾结,抢占民田,为祸一方。百姓们想要讨得公道,却无奈郡县上下皆是官官相护,他们根本无路可走,于是这位秀才便打算进京告御状。他在路上得到引荐见到了御史大人,却不想御史大人不仅没有帮他,反而痛下杀手,在半路谋害于他。幸而有好心人路过将其救起,他才捡回性命,并如愿到了金陵。只是……这皇宫外有数重城墙阻隔,哪是他一个秀才能够进来的?所以他才在鸡鸣寺找到儿臣,希望儿臣能施以援手。”
“父皇,儿臣知您向来恪守法制,不喜越诉之事。但他们若非被逼无奈,又怎会担着生命危险来告这一纸诉状?有法而行私,那所谓的法制规章又有何存在的意义!若御史大人当真徇私舞弊,与邺城官员勾结,那这背后便是败坏朝纲之重罪,还望父皇——严查!”景笠挺直了身板,眼里尽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坚毅。
这番话说完,守岁宴上更是变得寂静无声。众人屏气凝神,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若只是邺城的官宦也就罢了,可这御史中丞若也犯了事,那这朝廷,可得变天了……
楹贵妃看到这一幕,气得两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他可知邺城太守是谁的人?御史中丞又是谁的人?这个傻皇儿啊,怎么尽做些自作自受的蠢事!她在鸡鸣寺拜佛时可是诚心诚意的,怎么佛祖不仅不领情还要罚她啊!
相较其他人的失态,梁帝倒是显得淡定的多。他沉思了片刻,没有追问其中细节,而是问道:“你说的那个秀才何在?”
见时机正好,宁行云连忙拉着秦书墨走出人群,跪倒在戏台前:“参见皇上!”
梁帝见二人穿着宫装,冷哼了一声,语气中有明显的不悦:“哦?你们就是来告御状的?竟能混到宫里,倒是有些能耐。”
景笠看到二人先是一喜,听到父皇的话后又心下一沉。他不知二人怎会扮成宫人出现,但父皇定是对此不喜,他怕二人受到责罚,便连忙接过话道:“父皇……他们是儿臣安排进宫的。”
梁帝撇了景笠一眼,没再细究。他看向那个身材瘦弱的男子,沉声问道:“你——就是那个秀才?”
秦书墨头也不敢抬地道:“回禀皇上,正是在下。”说罢,便从怀中掏出藏匿好的状纸,双手递过头顶。
待宫人将状纸奉上后,梁帝便展开细细看了一遍,这越看,脸色便显阴沉。
“你说你是受他人引荐,才得以见到御史中丞。那这个引荐的人是谁?可有人证?”梁帝问道。
秦书墨微微愣神,抬眼看了一眼三皇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便见三皇子先站了出来,直言道:“回禀父皇,是儿臣引荐的。”
梁帝见到三皇子,顿时气得发笑:“怎么连你也掺和了这件事?”
三皇子从容不迫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还特意隐去了流水的存在,只是称其与秦书墨在驿站相识,听说此事后因不便越职便替他引荐了御史。只是没想到这御史中丞竟猖狂至此,明知秦书墨有他的手信,还敢痛下杀手。
有了三皇子作证,这件事的可信度又高了几分。
梁帝沉着脸招过管事大监,让他火速召集朝中大小官员进宫。
管事大监带着人匆匆出了宫,心中波涛汹涌。看来这个年,到底是过不好了啊……
第八十六节 山泽居篇丨守岁宴(下)
如果一个人正坐在宽敞奢靡的大厅里,娇妻环臂,儿孙绕膝,品着小酒,吃着小菜,闲适悠哉地等着年关的烟花初绽,这时却突然收到皇帝的急召,而来访的大监还一脸肃穆,一幅风雨欲来的模样,会是什么感觉?
左相以前不知道,现在却是体会了个彻底。那就像是欢快的鱼儿正在水中嬉游,纵身而起的下一秒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灼痛感来袭的同时还能听到水滴与热油交融时的滋滋作响,仿佛踩在心上的鼓点,一步步吞噬着呼吸。
左相的冷汗都被吓出了一身,但面上却装得镇定自若。他从容地走出妻儿的视线,待出了门向大监打听情况时,方才泄露出一丝慌乱。
大监意味深长地督了他一眼,然后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左相听罢顿时瞪大了双眼。
他本以为是右相使了什么绊子,却没想到竟是有人亲告御状!
左相不解,而且是相当的不解。古往今来,上京告御状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可几乎没有一人能够成功,为何?因为这官场如网,一步一环,底下有什么动静总逃不过上层的眼睛,那些潜藏的危机大多在到金陵之前便被扼杀在路上,更别说这秦书墨就住在这金陵的客栈里,所有的行迹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虽然他因右相和京兆府的介入无法再下杀手,但却笃信秦书墨翻不起什么风浪。可偏偏这个人真的躲过了他的视线,还顺利混进了宫里!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左相从未觉得从左相府到皇宫的路程有这么长,长得他走得精神恍惚;他也从未觉得这段路程有这么短,短得他连这一个问题都没想清楚,便已跪倒在皇上的跟前。
只见梁帝面色沉重,坐在高椅上俯视着底下的众位大臣,沉声道:“除夕之夜让你们进宫,想必各位心里都很疑惑吧?”
“……”
见众臣都匍匐在地,一句话也不敢接,梁帝不由得嗤笑了一声:“你们乐意跪着就跪着吧。林大人——”
“老臣在!”一位白胡老者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中站起,快步走到皇上近前,又扑通一声跪下。
梁帝指了指了戏台边上的秦书墨:“你看看,这个人你可认识?”
林大人顺眼望去,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心下顿时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林大人已经老眼昏花,连人都看不清了?那还怎么统领御史台,替朕纠察官邪?”梁帝这一番话可谓意味深长,更是吓得林大人怛然失色,只觉得自己乌纱难保。
“林大人,皇上在问你话呢,可别失了神了。”左相见状,故作责怪地提醒了一句,还暗中给林大人递了个眼神。
林大人受到左相的“警告”,终于缓过神来,他擦了擦额间的虚汗,恭敬地回道:“回皇上,方才灯光昏暗,老臣一时晃了眼没有看清。此人,老臣确实认得。”
“哦?”梁帝一抬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臣前些时日从广阳府巡察回京,在官道上的驿馆里见过此人。当时他带着一名女童,来找老臣帮忙,说是想要上京告御状。”林大人也是个聪明人,他知自己与秦书墨一事遮掩不了,索性自己先说了出来。
梁帝追问道:“那你骗他同行,路上却对其暗下杀手,可有此事?”
林大人微微一顿:“……是。”
梁帝见他如此坦诚,不禁气极反笑:“你既知他是进京告御状,那为何不帮他,反倒要将其杀害?难道——你还想包庇谁不成!”
“皇上!老臣万万不敢啊!”林大人慌忙辩解道:“老臣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人是个骗子啊!”
“你胡说!”秦书墨听到这话,连忙跳出来为自己辩解:“皇上!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您派人去邺城一查便知!”
梁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一阵,然后继续向林大人问道:“你为什么说他是骗子?他当时可还带着老三的手札呢。你就算不信他,也应该相信三皇子吧?”
林大人连忙道:“皇上!老臣说他是骗子,正是因为那份手札啊!”
“哦?”
“此人来找老臣帮忙时,老臣本就是半信半疑。因为在巡察途中,老臣并未听闻邺城有官商勾结一事。之后这人便拿出了一封信,声称是三皇子的手札,老臣打开一看,却发现这封信并非三皇子的笔迹,连盖的印章都是伪章!这才笃定他是个别有用心的骗子,于是便在半途中将其……”
林大人还未说完,便听三皇子打断道——“御史大人,那确实是本殿的亲笔信。”
“这……”林大人一脸错愕,他确有包庇私心不假,但那份信他仔细看过了,确实并非三皇子笔迹,不然他哪敢下杀手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梁帝一拍台桌,龙颜大怒。
“皇上!老臣可没有半句假话啊!那封信,那封信确实不是三皇子的笔迹啊……”林大任直懊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留存好那封信,导致现在百口莫辩。
梁帝反问道:“难道你的意思是老三在撒谎?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封信是假的,那你也应当将此人压到京城交予京兆府,怎能私下处置!”
林大人连连叩首:“此事确是老臣思虑不周!但老臣绝没有任何包庇之心啊!”
梁帝盯着他沉思了良久,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林大人,你身为御史中丞,本就有明法直绳,肃正纲纪之责,如今却起不到这表率作用……朕念你也为朝廷效劳了多年,而今又年事已高,此事便不再追究,但这御史中丞一职,还是交给后辈来做吧。你呢,便早日回乡照顾你那九旬老母,也算能尽尽孝心了!”
“……臣,遵旨。”林大人虽心有愤懑,却不敢再有异议。他知道皇上已是网开一面,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收场,如若此事继续查下去,查出他与左相私相授受,那可就不是免官这么简单了!
这事发生得突然,殿内的众人皆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而秦书墨却是心潮澎湃。他见这堂堂的御史中丞都这么轻易地下了马,心中直道皇上乃一介明君,也不由得对邺城一事添了几分信心。
待林大人退下后,梁帝才悠悠的补了一句:“这御史中丞一职,就暂由侍御史唐观接替。”
唐观?左相回想着这个略有些耳熟的名字,想起此人是前些年皇上亲自选拔上来的地方官员,方才还因为林大人未将自己牵扯进去而窃喜的心情顿时又沉了下来。他将最近的事串联在一起,那些莫名的疑点,还有那三皇子那真假莫辩的手札,都统统得到了解释——难怪秦书墨告御状一事能进展得如此顺利!原来——这背后操控之人,正是皇上!
左相想通了这件事后更是后怕不已,一身的暖裘也挡不住他心中泛起的阵阵寒意。看来,皇上早就知道他与御史中丞的关系了,秦书墨一事就是为了杀鸡儆猴,打压他们的势力,扶持自己的人……
他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听梁帝唤他——“左相。”
左相连忙撑起笑脸迎上前:“皇上,臣在。”
梁帝见他一脸谄媚,心中冷笑不已:“这邺城的太守,是你什么人?”
“回皇上,是臣的侄子。”左相如实回道。
梁帝又问道:“那你这个侄子在邺城做的事你可知道?”
“皇上,他不过是臣的一名远亲侄子,已经多年不曾联系过了。”左相脸不红心不跳的回道,虽然他前些时日才收到了这位侄子寄来的贵重年礼,但他对这些人情往来向来谨慎,笃信自己不会被人抓到把柄。
“哦?是吗?朕还以为你与那侄子关系甚好,所以为了包庇他便让林大人替你行凶呢~”梁帝说得随意,但这话中之意却十分骇人。
左相双膝一软,连忙跪下:“皇上!臣向来秉公职守,绝不会为了私利枉法徇私啊!”
“嗯,朕相信。”梁帝突然一改怒颜,微笑道:“听闻这邺城太守与当地富商勾结,抢占民田,祸害百姓,猖狂至极,朕就命你去清查此事。朕相信,你定能还邺城百姓一个公道!”
“臣,定不辱命!”左相心中一梗,无奈应下。皇上明知他与邺城太守的关系,却命他来清查此事,分明是让他自断臂膀啊!为了证明他自己的清白,即便是太守无罪,也要有罪了……
秦书墨见皇上如此干脆利落地处理了此事,心中感激不尽。他举手高揖,五体投地,口中直呼:“多谢皇上为邺城百姓做主!”
梁帝抬手示意他站起,接着却将目光转向了秦书墨身侧——“你身边这位是?”
......来了。
宁行云抬起头,毫不胆怯地对上那道锐利的目光。
他倒要看看,这个梁帝到底还有什么目的。
第八十七节 山泽居篇丨心愿
秦书墨见宁行云挺着身板,既不跪拜,也不答话,心顿时提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接过话道:“皇上,他是小人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梁帝微一挑眉。
“是。”秦书墨用余光瞟了宁行云一眼,见他并无异议,便按照之前准备的说辞说了下去:“小人此前遭假冒御史大人的歹徒谋害,便是被这位公子救下。京兆衙门报案,以及会面七皇子殿下,也都多亏了他的帮忙。”
“哦?那倒是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梁帝说罢,又将目光转向了宁行云,语气变得和善了许多:“不知这位公子姓甚名谁,来自何处?”
宁行云不慌不忙地回道:“小人不过是一名闲散道士,四方皆是来处,姓名更是不值一提。”
他这番话说得含糊其辞,显然是不愿意透露个人身份,但梁帝竟是不恼,反倒耐心地继续问道:“那道长来自哪处道观呢?”
“无名小观。”
“师从何处?”
“隐世之师,并无世俗名讳。”
“……”
见对方如此不给面子,梁帝脸上的笑容渐渐生了裂痕。
秦书墨在一旁听得可谓心惊胆战,他拼命向行云递眼色,但宁行云却始终气定神闲,目光不疑,仿佛……是故意戏耍梁帝一般。
正当众人皆以为梁帝会龙颜大怒时,梁帝却突然话锋一转道:“道长此番出游,可是一人?”
宁行云眼中的暗芒一闪而过:“是。”
梁帝反问:“哦?可朕怎么听说那日京兆衙门报案,除了你二人之外,还有另外一名年轻男子?”
宁行云继续面不改色道:“那人是贫道的一名远亲兄弟,前些日子碰巧在金陵相遇,便一同去了衙门。”
“那他现在在何处?”
“前两日便离京了,去向不知。”
“是吗……”梁帝摩挲着右手的玉石扳指,鹰目微眯,似乎在思掇些什么。
这个臭道士怎么如此不知好歹!梁帝身侧的大监忍不住警告似地瞪了宁行云一眼。他在梁帝身边伺候多年,深知其脾性习惯,眼见梁帝摆出这般神色便知其是真的动怒了。
宁行云本就机警,自然察觉了梁帝的不悦。但他就算知道了自己所言不知轻重,但却依然不愿松口。这梁帝设局将他们牵扯其中,无非就是想借此事削弱左相势力,清理朝纲,同时借机让流水认祖归宗。所以他才不让流水随他们一同入宫,对于相关问题也避而不谈,以免让梁帝抓住话柄,又将流水推到台面上。
这时,梁帝又道:“道长虽称自己是无名之辈,但不仅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还能探得皇子行迹,并潜入鸡鸣寺中赢得笠儿的信任……”
“皇上有话,不妨直说。”宁行云道。
梁帝轻笑了一声:“道长如此人杰,却无名无号,无迹可循,身份实在是令人怀疑啊……并非是朕小人之心,只是如今中州各国之间虽表面交好,但实际却暗藏汹涌。各方细作埋伏民间,伺机而动,为的就是干扰朝政,以撼我大梁社稷。邺城一事,即便彻查属实,但也不排除你有蓄意搅局弄势之嫌,不然你一个闲散道长,凭什么会屡次帮助一个非亲非故的穷苦书生,还能与皇子相识,在鸡鸣寺来去自如?!”
他在威胁他——宁行云眼神一暗,心中有些犹疑不定。这个梁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特意在百官召来之后才开始询问他的来历,不正是为了揭露流水四皇子的身份吗?流水入了三清观一事本就知之者甚少,即便他自报家门也难以言证。如今流水并不在场,他却给他扣上了细作的帽子以逼他自爆身份,又有何意义?
“呵,道长若是仍不愿坦诚相待,那便委屈你先到牢里过个年吧……”见宁行云并未反驳,梁帝便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上前。
见到侍卫要将宁行云押住,秦书墨连忙直立起身,展臂护在他的身前。
而景笠亦是急赤白脸地求情道:“父皇!行云哥哥绝不是什么坏人啊!”
梁帝摇摇头道:“景笠,你与他不过相识几日,又怎么知道他时好是坏呢?”
“儿臣年纪虽小,但不至于蠢笨到是非不分!他与儿臣虽相识不久,却待儿臣极好,还教了儿臣为人处世之理和道法奥义,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坏人呢!”景笠费劲地解释道。
梁帝叹了口气,耐心道:“笠儿啊,看人不能只看朝夕,也许他只是为了利用你才对你好呢?再说了,若他真的只是一介平民,那又为何不敢表明身份?”
“因,因为……”景笠焦急地挠了挠头,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二人其实一直都未曾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他也只当他们是潇洒自在的闲散道人,并不知晓行云哥哥为何不愿松口。
“带走吧。”梁帝递了个眼神,示意侍卫将其押下。
侍卫们受到指令后便将秦书墨一把拉开,然后将宁行云反手押住。而宁行云则是全程配合着,不见反抗,也不见慌乱,即便被人质押着,也依旧一身清骨,气质脱俗。
眼看宁行云要被押下,突然又有一道男声响起——
“父皇,儿臣知道这名道士的身份!”
众人顺眼望去,便见三皇子站起身,向梁帝鞠了一躬道:“儿臣上个月在前往安庆城为渠城主贺喜时,曾在宴席上见过此人——此人正是三清观静虚道长的大弟子宁行云,世称行云道长。”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三清观的盛名,民间或许知之甚少,但在朝野之中却广为流传。传闻此观卧虎藏龙,观中之人皆为通天大乘之辈,知晓天机,不落凡俗,若为皇室所用,便可助其掌控天下大事,成就江山大业!故天下各方势力都将三清观中人视作上宾,即便不能将其招揽,听上一两句谏言也已是无憾。
宁行云看着不远处为他好心解围的三皇子,突然轻呵了一声。原来,梁帝大费周章的引他们入局,是为了这个啊……什么认祖归宗,什么落叶归根,原来都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罢了。
秦书墨见侍卫们停住了脚步,又连忙跑至宁行云身侧,查看他的情况。
他虽不知三清观是何存在,但见众人反应也知道这定是个不得了的地方。既然宁公子的身份已明,那皇上应当不会再为难他了吧?秦书墨这般想着,却发现宁行云的面上并无喜色,而平日里那双淡然不惊的眼眸,此时也变得格外的冰冷慑人。
梁帝脸上尽显惊讶:“他当真是三清观中人?”
三皇子笃定地点点头:“儿臣在宴席上曾与道长攀谈过几句,此等仙姿风骨,定是不会认错。而且,那日二哥也在场。”
二皇子收到梁帝询问的眼神,也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梁帝当即懊悔地拍掌,匆忙吩咐道:“快快快,你们快放下道长!景钰,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说呢?这岂不是怠慢了上宾!”
三皇子解释道:“行云道长为人低调,向来不喜这般场合,儿臣见其不愿透露身份,所以也不敢多言。只是见父皇生了误会,又唯恐道长被误伤,无奈之下只能代为挑明。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道长见谅。”说罢,他还向宁行云的方向虔诚地鞠了一躬,以表歉意。
“行云道长不仅有济民之心,还愿与景笠相交,为其开疑解惑,朕当真是感激不尽!为表歉意以及谢意,道长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朕一定满足你!”梁帝红光满面,显得格外愉悦。
看到这个反转,楹贵妃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皇儿能与三清观的人搭上关系,她可是做梦都求不到呢!
而殿前的百官也早已议论开来——
“不愧是三清观的人,连宫装都能穿得这般超凡脱俗。”
“七皇子可真有福报啊!就去鸡鸣寺住了这么几天,便能遇到这么个高人。”
“听说谁能得到三清观的相助便能一统大业,看来这七皇子便是命定的太子之选了~”
“别的不说,这左相府与七皇子可有婚约在身,七皇子却能为了邺城百姓大义灭亲,当真有这天子风范!”
“……”
宁行云冷眼看着二人一唱一和,听着耳边众人的喋喋议论,突然觉得世间竟如此吵杂。
多可笑啊……梁帝布了这么一个大局,不过是借流水给自己和自己最喜欢的皇子铺路罢了。那流水又算什么呢?是那个十年前就被抛至道观不闻不问的皇子,还是被精心谋划利用身份的棋子?
宁行云如鲠在喉,他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想赶紧回到客栈,跟流水一起守岁。
“道长可有什么心愿?或是想要什么赏赐?”梁帝见宁行云不作声,便又提了一遍。
宁行云抬头看向梁帝,掷地有声道:“贫道不求功名利禄,只求皇上能允我等无忧无喜,再无——牵挂!”
梁帝蓦然噤了声,他看着那双眼睛,仿佛望着一泓深潭。他听懂了他的意思。
突然,一阵爆炸声划破天际。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五色烟花跃空而起,在最高点绽开。漫天的火树银花,如星雨般坠落,衬得整个沉夜清亮如昼。
“年关已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我大梁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宁行云的目光越过斑斓的尘光,越过俯身跪拜的人群,见到梁帝冲他微微顿了顿首,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将所有的绚烂抛至身后,坚定不移地往宫外走去。
若这梁帝守信,那至此,世间便再无大梁四皇子——景熠!
第八十八节 山泽居终篇丨何谓山泽?
除夕之夜,金陵城内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热闹更甚以往。
叶流水半倚在窗台旁,目光越过人潮汹涌的长街,看向皇宫的方向,不悦地嘟囔道:“这都快子时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他身旁的砚儿亦是忧心忡忡:“爹爹他们……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叶流水轻哼了一声:“你可别乌鸦嘴!有我师兄在呢,不会有事的!”
砚儿没接话,只是望着远处,眉头都快拧成了一个结。
叶流水长叹了一声,垂首见到街上红灯高悬,一派喜气洋洋之相,对比之下不禁更觉郁闷。于是他撇了撇嘴,转移话题道:“臭丫头,你来金陵这几日,虽说什么忙也没帮上,但嘴皮子却是见长啊。说话可比以前顺溜多了~”
“那是!”砚儿骄傲地一扬下巴,待反应过来流水这话中还带着刺时又小脸一红,故作凶恶地瞪了他一眼。
她在客栈待了数日,学着叶流水教的法子,还真跟住在客栈附近的小孩们成了伙伴,相处久了,说话也利索了不少。
叶流水看着她这恼怒的样子,反倒心情好了不少:“这金陵城也是个难得的富硕之地,如今你又交到了朋友,等你爹爹把事情办完,你们可以考虑留在这儿,免得回到邺城还要提防那些恶人打击报复。”
砚儿连连摇头:“不要。我,我想回山泽居。”
叶流水略带嫌弃道:“你爹也真是个酸秀才,一个小茅屋罢了,还非得起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
“你懂什么!”砚儿一叉腰,气势昂扬道:“我爹爹说了,山泽取自山清垂野倦,泽漫溢轻尘,体现的是文人风,风骨!”
她这句诗背得极为顺畅,显然是已说过了无数次。
叶流水忍俊不禁地调侃:“你这丫头大字不识得几个,附庸风雅却是一把好手。“待见她面露不悦,又连忙安抚道:“行了,逗你玩呢。其实......你不愿待在金陵,是不敢吧?”
“......”砚儿顿时脸色一暗。
叶流水继续道:“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拐弯抹角的。你武功如此怪异,被捡到时又满身是血,定是什么地下组织的人。面具男来访那次,你行为反常,想必也是因为未与组织撇清关系,所以不敢暴露身份。既然你想留在秦书墨的身边,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若是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还能帮帮你,否则——怕是会后患无穷。”
“我……”
砚儿嘴巴微张,踌躇了许久,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并非刻意隐瞒,只是那些事情便如深渊泥沼,一旦涉足便再难脱身,也绝非几人之力便能解决。她若是将他们牵扯其中,岂不成了恩将仇报吗......
叶流水不知砚儿心中所想,只当她是不信任他们,于是心中愤懑:“哼,这几日我们都如此待你了,你还不愿坦诚以待,真是个小没良心的!”说罢,他便甩门而出,往楼下走去。
砚儿心中愧疚,却又无奈嘴笨不会哄人,只能愤愤地跺了跺脚,然后快步跟上。
叶流水闷着头走了好一会,待出了客栈后方才回过头来。他见砚儿小心翼翼地紧跟在他身后,小鹿似的圆眼湿漉漉的,整个人显得弱小无助,心便又忍不住软了下来。
叶流水思索了片刻,突然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囊递过:“喏,这里面有一张符咒,可替你抵挡一次致命伤。既然你不愿相告,我们也没法帮你,这个——就算是送你的新年礼物吧。”
砚儿一怔,下意识地接过,颇有些受宠若惊。
叶流水昂着头,正等着她说些什么感激的话,却只听她小声地问了一句——
“还,还有吗?”
“.......”
叶流水登时气红了脸:“你以为这是地摊上卖的东西,随处可见吗?!这可是师父送我的宝物,我也只有三张呢,你不要就算了!“
“要,要要!谢谢,流水哥哥。”砚儿将锦囊小心地收好,面上虽是笑嘻嘻的,但鼻尖却是有些泛酸。除了爹爹,还从未有人待她这般好呢……
叶流水正打算再教训她两句,便听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流水。”
叶流水循声望去,方才发现师兄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客栈前。
他匆忙迎上,语气中既有欣喜又有责备:”师兄!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这个小丫头气死了。”
宁行云冲他温润一笑,然后向投来焦急目光的砚儿解释道:“放心,你爹爹没事,他过会便能回来了。”
砚儿听到这话,才终于放下心来。
“事情进展得如何?”叶流水迫不及待地问道。
宁行云道:“途中虽遇到了一些意外,但幸好最后还是顺利解决了。那位御史中丞已被迫让位,而左相则受命督查邺城一事。此次左相为证清白定不敢再徇私枉法,邺城的百姓们应该能够得到一个想要的交代了。”
“好!这下秦书墨可终于如愿了。”叶流水心情大好,还与砚儿击掌庆祝了一番。
夜深寒重,三人没说几句便回到了客栈里。
待他们将砚儿送回房后,叶流水又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对了,这件事……是不是那个人的手笔?他……有没有问到我?”
宁行云略微停顿了一下,方才点了点头:“嗯,跟我们料想的一样。”
“那你是怎么说的?”叶流水追问道。
宁行云撇过视线,淡淡道:“就说你已经离开金陵了,不知踪迹。”
叶流水得意地叉着手:“哼,他肯定没想到吧?当初他这样对待我和我娘,现在还想让我回宫,真是狂妄!难道以为小爷我会稀罕那个破身份吗?”
宁行云静静地看着流水,见他明明说着这番话,但眼里却有着藏不住的期许,在皇宫里压抑的那股情绪,忍不住又涌了上来——
“流水,明日我们便离开金陵吧?”
“嗯?这么急?”叶流水一愣。
“事情办完了,我们得尽快找到师父一起回三清观。”宁行云坚定地说道:“毕竟,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叶流水不置可否:“也是,金陵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找师父要紧。就是…有点舍不得那个小丫头。”
宁行云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你若实在惦记她,待我们回三清观时,再绕道去邺城看看。”
“嗯!看来回程得多走不少路,得去邺城看小丫头,还得去安庆看阮阮和舅舅……”叶流水掰着手指,细数着自己回程时要做的事。
到底是个柔软的孩子啊……宁行云目光缱绻地看着这一幕,眼中的浓雾终于渐渐散开。
世人污浊又与他何干?他只要保证自己在乎的人不受伤害,那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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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秦书墨与砚儿一同来到城门口为二人送行。
因三皇子与七皇子求情,所以秦书墨被特赦了越诉的仗罚,也无需坐牢。只是为了配合调查,他只能等邺城的事情查清之后才能离开。
“二位公子的恩情,书墨定当涌泉相报!”临走前,秦书墨又拉着砚儿郑重地向二人跪下。
叶流水抠了抠耳朵,戏谑道:“行了行了,这些话你都说了上百遍了,我耳朵都快生茧子了。”
宁行云也将二人扶起:“无需多礼!你们日后务必要注意安全,以免那些奸恶官商蓄意报复。”
“多谢公子提醒。”秦书墨沧桑的脸上尽是感激。这些时日的奔波和变故,着实让他苍老了不少。
“行了,就送到这吧。有缘再会。”
宁行云和叶流水翻身跃上新买的骏马,准备离去。
“二位公子保重!”
“哥哥再见!”
到了离别的这一刻,砚儿也终于忍不住泛起热泪。
“一定会再见的!臭丫头要好好学说话哦!”
叶流水朝她潇洒地扬了扬手,然后便转身扬鞭而去,唯恐被她发现自己微红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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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刺骨的寒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二人身后的金陵城渐行渐远。
回想起近日发生的种种,宁行云和叶流水都不免心生感慨。
若是没有二人的帮助,告御状一事定是难以推进。但是,他们却从未对此感到过欣喜或自豪。
他们是入局者,秦书墨不也是吗?
在秦书墨的心中,他能够办成这件事情,是王法终于得到了伸张,是正义终究压制了邪佞。但在那些高位者的眼中,这不过是博弈局中的一环。而事情之所以能够顺利实现,也只是因为其恰好迎合了他们布局的需要。
邺城的事情确实已经得到解决,但秦书墨所期待的春秋大义,所信奉的浩然正气,从始至终都不曾出现。
山泽居啊,山泽居,是山色幽清与田野相连,是湖泽漫过堤岸褪尽浮尘,更是肝胆冰雪的读书人所理想的清澈人间。
可这样的人间世,世间人,真的会有实现的那一天吗?
第八十九节 春柳篇丨奇特的蜀国
宁行云与叶流水出了金陵后,便一路向西,往大宛的方向前进。
二人本以为出了金陵后便会再遇杀手,没想到这一路上却皆是无虞,仿佛有人替他们清扫过前路一般。再加之有了骏马代足,他们横跨南楚,不出一个月便来到了蜀国境内。
蜀地幅员辽阔,沃野千里,又与西域中原两相接壤,是一方难得的福地。
叶流水一路观望,却见沿途之景皆不如大梁那般繁盛,不由得心生疑惑:“这蜀国明明地杰人灵,但为何看起来却远不及中州五国?”
宁行云目视着前方,随口答道:“风俗有异。”
“风俗?”叶流水更觉疑惑。
宁行云解释道:“蜀国民风淳朴,崇文厌武,百姓们大多追求安逸,习惯了闲散自在的生活。再加上如今蜀国乃女子当政,施政清明,鲜有开疆拓土的野心,自然也就不在这强国之列了。”
“原来如此……”叶流水了然:“不过——女子当政倒是稀奇。”
“这蜀国的男子脾性都较为温顺,而女子却是精明能干,雷厉风行。所以蜀国的官员大多都是女官,还有不少闻名的商贾世家,也皆是女子当家。”宁行云继续道。
叶流水感慨道:“果然是百里异习,连女子都能入朝为官,这要是放在大梁早就翻了天了。”
“不过这儿男子的地位倒是不高。虽说蜀国与中原一样奉行一夫多妻,但因女子当家,钱权尽握,所以也有不少女子会豢养面首。而男子们为了赢得女子的喜爱,便兴起了涂脂抹粉,抚琴弄墨之风。”宁行云道。
叶流水啧啧称奇:“那岂不是与大梁相反了?!难怪玉鸾秋说蜀国有专门为女子服务的教坊司,里面尽是些水灵灵的男倌,我开始还不信呢,看来可得找机会去见识见识!”
“……”宁行云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沉声道:“以后少跟玉鸾秋往来。”
“……哦。”叶流水微垂下头,暗自撅了撅嘴。
“行了,赶紧赶路吧。”宁行云说罢,便喝马而去。
天色尚明,二人没有在镇子里停留,而是继续赶路,打算夜深了再找路边的驿馆投宿。结果刚踏出村镇,他们便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踪。
叶流水本以为是那些觊觎云梦带的人终于又现了身,但听那些跟踪者的气息却并不像是高手。于是他行到半途,便故意回过头,想要探探他们的虚实。
可没想到那帮人不仅不会收敛气息,就连藏身都藏不好。叶流水一个回头,便恰好与一名山匪打扮的粗汉四目相对。
只见那名粗汉的半个身子还未来得及掩入丛中,见叶流水突然回过头,便只能僵在原地。一时之间,场面十分尴尬。
叶流水强忍着笑意转过身子,假装无事发生一般继续赶路。
他见师兄仍一脸淡定,便引马凑近,低声说道:“师兄,我们看上去像是有钱的样子吗?”
宁行云一本正经地与他算道:“本来还算有钱,结果你非得买最好的马,足足花了三百两银子!这一路上又吃喝玩乐,只出不进,所以现在我们只剩下一百两了。若再不省着点花,怕是还未找到师父,我们便要露宿街头了。”
“……”叶流水一愣,没想到师兄会提到这茬,他连忙指了指身后,故作焦急道:“师兄!我是说后面有人跟踪我们!”
宁行云毫不在意地道:“一些普通山匪罢了,我们骑着马,很快便能甩开。”
“所以我才疑惑啊!他们追不上我们却依然紧跟不舍,想必是有什么后招......”叶流水话音刚落,便听师兄提醒道——
“小心。”
叶流水定睛一看,方才发现前路的沙地中埋有暗线。于是他急拽缰绳,纵马一跃,轻轻松松便跨了过去。
“就这?”
叶流水慢下马步,回看这做得极其简陋的陷阱,不禁哑然失笑。
而宁行云此时也突然喝住了马,但他并非是为了嘲讽那些山匪,而是因为他们的前方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群捕役,正堵住了二人的去路。
“这蜀国的官差办事效率这么高?”叶流水见到此景也是一愣。
“官府查道,行人配合!”
只见这群捕役高喝了一声,留下几人将二人围住后,便向他们的后方奔去,追捕不远处的山匪。
叶流水见捕役们不费多少功夫便将那群山匪尽数擒获,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藏也藏不好,逃也逃不掉,这群山匪还是尽早转行吧。”
接着,他又扭头看了看围在他们身侧的衙役,高声澄清道:”诶,你们可别误会,我们跟他们可不是一伙的!“
为首的高个衙役瞥了他一眼:”没说你们跟他们是一伙的。”
“那你们拦着道干嘛?我们还急着赶路呢!”叶流水见对方语气不善,说话也多了几分火气。”
“你!”
宁行云见那名衙役的脸上露出不悦,便连忙翻身下马走到他的面前,拱手行礼道:“官差大人,我们二人初来此地,与那些山匪并不相识,也并未造成任何损失。如今天色渐黑,我们还需赶往下一个地方,您可否通融一下,让我们先过去?”
高个衙役上下扫了他一眼,见这人虽气质脱俗,不似凡辈,但态度却显得十分谦卑,心里好受了不少:“你们虽然没有被抢,但也算是个人证。待会随我们去衙门一趟,做个笔录就可以放你们走了。”
宁行云与叶流水对视了一眼,虽心有不愿,但又不好与官府作对,只能点头应下。
待其余的衙役将山匪们押回后,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赶往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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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避免他们中途逃离,宁行云和叶流水的马都被扣下了,二人只能跟着衙役步行前进。
走了许久,叶流水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低声问了一句:“诶,师兄你不是说这蜀国大都是女子掌事吗?怎么这些衙役都是男子啊?”
还未等宁行云回话,他又自言自语道:“不过也对,女子的体力毕竟不如男子,这些抓捕山匪的粗话还是交给男子来办为好。说不定啊,待会那名县令便是女子呢~”
说到此处,叶流水不禁有些期待。中原地区一直以男子为尊,虽然他的母妃因家族背景和显赫战功得称将军,但大部分的女子便只能像阮阮一般待字闺房,出嫁之后便是相夫教子,在舍务琐事间耗尽余生。而这蜀国风俗迥然,男女地位颠倒,想必定有许多有趣之处。
但听到这话,宁行云却是神色一凝。这衙役是男子并不稀奇,但他们跟着衙役走的这一路上,都未曾见过一名女子!
宁行云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见衙役领着他们走进的“昌县”十分荒凉,甚至还不及方才经过的小村镇,更觉得事有蹊跷。
众人越走越深,他们身旁聚集的男性“行人”也越来越多,宁行云这才肯定——他们定是被骗了!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衙役,而是乔装打扮的山匪,这也不是什么“昌县”,而是真正的土匪窝!
真是好计策啊……宁行云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懊悔自己放松了警惕。待他侧头看到叶流水仍一脸天真,毫无察觉地憧憬着“女县令”时,顿时更觉得头疼。
“这些衙役是假冒的,我们进土匪窝了。”
叶流水突然收到师兄的传音入密,不免有些愕然。他抬眼四顾,见周围多了不少虎视眈眈的“壮汉”,这才醒悟二人的处境。
“那怎么办?现在逃出去?”叶流水朝师兄挤了挤眼。
宁行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为什么?”叶流水不解,虽然他们入了“土匪窝”,被几十号人包围着,但凭借二人的功夫,逃出去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宁行云一本正经道:“我想看看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而且……那两匹马还扣在他们的手上呢。”
主要是不舍得那三百两银子吧!叶流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以前没发现师兄这么抠门呢……
“不过他们若是要劫财,又何必要将我们引至此处?这一路上有的是机会。”叶流水有些疑惑。
“应该是另有所图。”宁行云道。
叶流水皱了皱眉:“那我们身上还有什么好图的……不劫财难道还劫色吗?”
“倒也不是不可能。”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