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美人姗姗名忘忧
高台之下,围坐着许多衣饰华贵之人,或饮酒,或赏舞,或猜拳,起坐喧哗,觥筹交错,真真是热闹非常。
只见每个客人面前摆着一张雕花小几,上面摆满了各色精美点心,除了芙蓉玉面酥,还有鹅肝卷、鲍鱼盏、杏仁佛手、荤素饽饽等,另有龙凤描金龙盘柱攒盒一品,里面盛着四喜干果:分别是虎皮花生、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还有一些点心连醉生都没见过。
酒杯里盛满了琼浆玉露,酒香扑鼻而来,满目里衣香鬓影,满耳是欢声笑语,醉生只觉目眩神移,一颗心怦怦直跳,心里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转眼就被这一片繁华淹没,再也听不见了。
早有小二哥殷勤地迎上来问道:“呦,客官,您两位么?”
小二哥道声“呦,好咧!”,便引着思酒二人到一处空桌上坐下,道:“呦,客官喝些甚么茶?”
醉生道:“花茶便好。”
小二哥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捧着一包佛手花瓣回来了。只见他揭开壶盖,将干花瓣悉数倒入一把紫砂西施壶中,提起墙边用火煨着的长嘴铜壶,刚将那开水到得没过花瓣,壶中一团金黄缓缓舒展,思酒闻得一阵浓香扑鼻,那小二立即便将茶水倒出,原来第一遍只是洗茶。
这时小二哥将长嘴壶提得高高的,只见一道细流从壶嘴倾泻而出,既准且急地注入紫砂壶中,他慢慢降低了长嘴壶的位置,那水流轻缓了许多,待他再次提高长嘴壶,水流便又响了起来,如此反复,水流便高高低低地注入了紫砂壶中,待得注满,小二哥猛然收手,那开水并不溅出一滴,他将长嘴壶依旧放在火上煨着,取了两个瓷碗,倒出两杯茶,道声:“呦,客官,请慢用。”
醉生不禁喝一声彩,原来这才开始点菜。二人随意点了几个菜,醉生道:“小二哥,咱们这酒楼好生热闹啊!”
“呦,那可不!”小二哥自豪地道,“进了无愿村,要是没进过天香酒楼,那就相当于到了杭州没去过西湖,算是白来了一趟!”
“小二哥,在无愿村中,人人都是为了争夺无愿草而来,但无愿草只有一株,只能一人获得,因此人人恨不得互啖其肉。天香楼中为何能如此和乐?难道你们不怕客人打起来么?”
那小二哥“哈”的一声笑了,道:“呦,二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天香楼吧?”
“不错。”
“只要客人跨进天香酒楼的门槛一步,看见‘天香酒楼’这四个字,就绝不允许再发生任何争斗!客官总该知道三大门派销魂殿、青衫殿、十二夜楼订立‘天香盟约’之时,是在天香酒楼罢?”
“这个听说过。”
“当时‘天香盟约’将杀神庙定为了杀戮之庙,任何不想活着的人都可以去那里寻着一个满意的死法;与之相对应的,‘天香盟约’将天香酒楼定为了和平之楼,凡是进入天香酒楼的客人,绝不允许发生任何争斗。一旦有客人违反盟约,无论是挑衅方还是被挑衅方,都将收到‘江湖血杀令’!无愿村中人人可以杀之,并且可以凭斩下的头颅到天香楼中领取一笔丰厚的奖赏!”小二哥解释道。
“被挑衅方也会收到江湖血杀令?他什么都没做,岂不是冤得很?”醉生不平道。
“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无愿村中多少穷凶极恶之徒,在彼岸门前,他们连自己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可以出卖,若不用些铁血手腕,如何镇得住场子?我家楼主说,牺牲一小部分人,换来大多数人的安宁,也算是不枉牺牲的那些人了。”小二哥道。
“牺牲一小部分人,来换取大多数人的安宁,这个观点我绝不同意。”醉生静静道。
“呦,客官姑娘,瞧您的打扮,定是一生活在蜜罐之中,哪知江湖厮杀的残酷和无奈?若是我打个比方,现在有秦、赵两位将军征战,赵军俘虏了秦军的一只小队,若是秦将军想救回那只小队,便会令全军元气大伤,你若是秦将军,是救还是弃?”
“小二哥,你这个比方打得不对。全军若是元气大伤,最后必定输给赵将军,那是牺牲了全部人了。但,我有一句话不会变:那支小队在我心中,和整个军队一样重要。若是我遇到了这种棘手的情况,我会根据实情采取行动的。”醉生道。
小二哥摇头道:“呦,客官姑娘,像您这样心慈手软,是不合适带兵打仗,也不适合来到无愿村的。我也不必再跟您纸上谈兵了。”
“小二哥,你们楼主是谁?他能将天香楼治理得如此昌盛,热闹之中,并无半分纷乱,连你这位小二哥,都是谈吐不俗,出口成章,想必定是位人中龙凤,花某倒是很想和他一叙。”思酒忽道。
“呦,客官,像您这样想法的客人,自天香酒楼开办以来,我小二见了没有一千,也有二百啦。可惜啊可惜,我们楼主极为神秘,我们满楼之中,除了花魁娘娘,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传说,凡是没有得到楼主允许,而见到他的人,都已经被从世间‘抹杀’了!”小二哥道。
“小二哥,那台上跳舞的美人,都是什么人啊?”醉生又问道。
“呦,客官真是有眼光。我们天香酒楼最是讲究美食配美人。要说我们酒楼做的菜好吃,那还是其次,天香酒楼的招牌,正是这群国色天香的美人!她们跳的舞,都是花魁娘娘亲自教导的。
如果说天香酒楼的客人有一成是冲着美食、安宁或者别的所图来的,那么剩下的九成,就是冲着天香酒楼的舞姬来的。天香酒楼的舞姬,是美女中舞跳得最好的,是会跳舞的女子中长得最漂亮的,若是能欣赏她们的一舞,作为一个男人,才算是此生无憾了。
我们天香酒楼,最注重的就是客人的感受,若是客人提出的要求,只要天香酒楼能办到,那么就一定会办到的,当然,除了我们的花魁娘娘是例外。这些跳舞的美人,都是我们楼主应客人的要求,从各处搜集来的,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醉生道:“呦,小二哥,你们天香酒楼最注重的,恐怕不是客人的感受,而是客人的钱袋吧。”
小二哥道:“呦,客官,瞧你这话说的,客人越开心,才会更愿意掏钱,而且愿意多掏钱,我们也会干得更起劲,如此良性循环,何乐而不为?若是天下做生意的人都像我们一样,也就不必多那么纷争和纠缠了。
您二位赶得实在是巧,今日我们天香酒楼的花魁娘娘会登台表演,您二位就请好吧。我们这位花魁娘娘脾气虽大,一个月方登台一次,可舞跳得着实是好,今日这么多人,有一半都是慕她之名而来的呢!”
“小二,再添壶酒!”
“呦,客官,来喽——”那小二哥听闻别桌客人呼唤,忙急急离开了。
“怪不得这里像是举办宴席似的,来了这么多人,原来是花魁出场。”醉生说着,端起瓷碗,喝了一口,只觉花香馥郁,香甜无比,大是好喝,看那碗时,只见佛手已完全绽开,碗中一片灿烂金黄,不由多喝了几口。
真在这时,邻桌两位客人的聊天声却传进了思酒和醉生的耳中。
一位青年公子一展手中折扇,道:“我为了今日一睹花魁娘娘的风采,赶了三日三夜的路到此。花魁娘娘一个月只登台一次,上次我赶来时,却说她病了,叫我白等一场!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
坐在他对面的中年商贾满脸油光,肥头大耳,一边风卷残云般将面前的点心扫进口中,一边含糊不清地道:“她哪里是病了,只是上次闹脾气,赌气不登台了。没办法,谁让她是天下第一舞姬,大家都愿意被美人耍嘛。上次我花了一千两银子,想点一曲掌上飞燕让花魁娘娘跳,这花魁娘娘只说了一句,‘我只跳我爱跳的舞。’竟将我的银子原样掷了回来。”
那青年公子道:“这位花魁娘娘有二皇护着,谁敢得罪与她?大家一睹舞姿,便已无憾了。”
中年商贾道:“二皇是谁?我怎么不曾听说?”
那青年公子道:“你来无愿村这许久,竟连二皇的名头都不知晓?你竟是白过了。”
中年商贾道:“惭愧惭愧,我是无意中来到无愿村的。无愿村中斗争残酷,我本不想卷入这些纷争,一直在自己的小楼中闭门不出,每日养花逗鸟,日子倒也悠闲。只是一次我在庭院之中,无意看到花魁娘娘跳舞,我惊为天人,才从此念念不忘。”
青年公子道:“原来你竟是个隐士。那花魁娘娘竟能将你这等修身养性的隐客也勾得动了凡心,着实称得上‘妖孽’二字了。”
第三十二章 跳下去
中年商贾道:“你且告诉我二皇是什么人物?”
青年公子道:“既能闯过了彼岸门,来到无愿村中,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有些本事的人,而为了那唯有一株的无愿草,人们明争暗夺,血流成河,而在这无休无止的斗争中,有两个人踏过一路血雨腥风,脱颖而出,至今未尝一败。传说这二人武功之高,权谋之变,堪与三国时期的英雄比肩而立。这二人就被称为二皇。
二皇之一名为销魂皇,全名东风销魂,剑术天下第一,他所用的剑名为雪魂剑。东风销魂从小天资异秉,聪慧过人,又痴迷武学,日夜苦练,十七岁时即击败了他的师傅寒蝉子,从此征战天下,至今未遇上敌手,因此养成了他高傲孤僻、清冷如雪的性子,天下人皆入不了他的眼。
另一皇名为愿醒皇,全名薄愿醒,愿醒皇不是天下第一之人,也就是说,在彼岸门前,他是靠着出卖别人的性命,才进入了无愿村!
天下皆传说,愿醒皇在彼岸门前,出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弟弟!愿醒皇霸道狂妄,同时却心思细腻、为人冷静,擅长布置陷阱,以静制动,将猎物一步步捕获,兵不血刃地取得胜利。
二皇各有所长,但都是身经百战而选出来的、无愿村的绝对王者!”
青年公子道:“二皇一直不曾相遇。二皇一旦相争,牵涉巨大,因此二皇谁都不愿贸然动手。”
中年商贾道:“而花魁娘娘竟与二皇相识,手腕亦不可谓不强。”
忽听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喊道:“花魁娘娘要出来了!”
众人均向高台上望去,只见先前跳舞的诸位美人忽然静立不动,或以袖掩面,或仰卧在地,或翩然下腰,或手拈兰花,每个人保持着不同的姿态分散在高台四周,做出众星捧月的样子,每个美人的脸上都露出既惊讶、又好奇的神情来,目光都望着高台中央的一点,众人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那一点却是空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
美人静立许久,高台上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只有乐声越奏越急。
众人等了许久,台上仍是一动不动,鉴于这位花魁娘娘素日的秉性,不禁着了急,纷纷议论道:“花魁娘娘莫不是又放了洒家鸽子罢?”
正嗡嗡议论着,忽见一条粉色绸带从空中垂下,一个带着面纱的美人拽着那条绸带从众人上空掠过,袅袅婷婷地落在了高台中央,她穿着一身粉百蝶银纹度花裙,外罩一件薄荷纱衣,如身在烟中雾里,她一出现,满台美人立即欢呼起来!
只见她右脚勾着从顶上垂下的绸带,左脚踮起,身子向着观众一个后仰,手上作出拿着酒杯的姿态,众人只见她一双眼睛顾盼流光,竟似勾魂摄魄一般,不知怎地,台下明明有这么多人,却觉得那花魁娘娘只望着自己,在千万人中,她是那样热烈地、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她叹息般的眼光中似有无限心事,在那一刻,自己只觉又回到了少年时,胸中豪意勃发,愿意为了她做任何事!
周围四散的美人也如百蝶穿花般流动起来,跳起了舞,但和粉裙美人相比,却完全被比了下去。
自从粉裙美人出现,众人的视线就牢牢被她一人拴住,只见她借助一条绸带,做出种种天魔之态,将杨妃喝醉之后的种种情思细腻入微地表现出来,或掖步而舞,或团团而转,或翩腿翻身,各种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她却跳得行云流水,其姿态之流畅华丽,其肢体之舒展自然,犹如九天之上的谪仙下凡,又如夏日湖面上的一朵粉荷在清风中徐徐盛开,一双眼睛娇媚醉人,一舞既罢,众人皆是目瞪口呆,魂都被勾了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是何时。
众人静默良久,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大叫道:“美人,你舞跳得这么好,想必长得也一定很美。把面纱摘下来看看呀!”
一人在台下道:“这花魁娘娘永远戴着面纱,我们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想必面纱下一定丑得很,要不然怎么不敢摘下来?我家婆娘说了,她要是生得好看,一定要到处给人看去。”
另一人道:“令兄此言差矣。花魁娘娘一双眼睛宛如秋水,一定是个超级大美人。怕有人见了她连魂魄都丢了,才用面纱遮起来。”
一时之间众人为了花魁娘娘究竟是美是丑大吵起来,各不相让。
那花魁娘娘横了一眼众人,眼神娇媚如水,却是不怒自威,竟让众人全都住了口。
只听她道:“想让我摘掉面纱,可以。只要答应我的两个条件,我就让那人看我的面容。”
众人纷纷道:“什么条件?美人请讲!我等愿赴汤蹈火,满足美人的要求!”
醉生道:“嘿嘿,好玩得紧。思酒哥哥,我也想看看美人姐姐的样子。”
思酒沉思道:“醉儿你想看么?”
却听那花魁娘娘道:“第一个条件,现在从天香楼上跳下去!”
众人大骇,天香楼足有七层之高,众人此刻即在顶层,这等高度,即使身怀绝世武功,跳下去也唯有粉身碎骨。
一时众人皆默然。
那花魁娘娘挑眉道:“怎么?原来都只会嘴上说说罢了。那么便恕我不奉陪了。”说着一甩袖子,竟是要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身影迅如流星般掠到天香楼的窗前,一转身便跳了下去!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喊道:“思酒哥哥!”
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便是大罗神仙也得摔死!
众人纷纷伸长了脑袋向楼下看去,正在心中踌躇,不知那人是否会死相太惨让自己受到惊吓,却见那人在空中忽地一抖手腕,一条粉色绸带一挥而出,缠上了一层的雕栏,那人借着绸带之力稳稳地停在了空中,此时他离地面已极近。
他轻轻撤手,优雅落地,竟是毫发无伤。众人不由轰然叫好!
那人悠悠然重新上到天香楼来,只见他白衣翩翩,神色淡然,正是瑕玉公子花思酒!
那花魁娘娘睫毛颤动,她只说从天香楼上跳下,却没说不许借助任何工具!
醉生“哇”的一声,犹豫了一下,还是扑到了思酒怀中,抽噎道:“思酒哥哥,你竟为了讨那花魁娘娘的欢心,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么?”
思酒笑着叹了口气,看来某人是忘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了……
听醉生哭得凄惨,心中又是好笑,又是不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别哭了罢。我答应你,绝不会再这样做了。”
醉生道:“真的么?你知道刚刚那一瞬间,我心中是多么害怕,我几乎要跟着你跳下去——”醉生说到后来,声音已是越来越低,只有思酒一个人能听到。
思酒心中感动,温声道:“真的,我再不会了。”
他二人旁若无人,众人却纷纷恶寒,一人代表大家道出众人心声:“要秀恩爱麻烦回家秀!我们做了什么孽,要受你们这样的折磨!”
那花魁娘娘也挠了挠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道:“有理。你什么时候将我表演用的绸带悄悄拿走了?”
思酒道:“我刚刚被地上一件柔软的物事绊了一绊,捡起来一摸,却是一条结实得紧的绸带,原来是姑娘的,这真是不好意思了。”
那花魁娘娘道:“也罢,就算你过了第一关,来人!”她一拍手,数个美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捧着一只巨大的布袋子回来了。
只见每个人打开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倾泻而出,不一会儿便堆成了一座绿色的小山。
原来布袋里装的全都是绿豆。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位心思灵巧的花魁娘娘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花魁娘娘弯下腰,从绿豆堆中拿起了一枚绿豆,放在掌心,道:“诸位,我手中拿着的,是一枚绿豆。诸位可看仔细了?”
众人心中想道,废话,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枚绿豆。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时,见那枚豆子又圆又滚,颗粒饱满,确实是一枚可以当做来年种子的好绿豆,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花魁娘娘将手伸到绿豆堆的上空,忽然手掌一翻,只听“嗤”的一声响,绿豆堆被射出一个洞来,“轰”的一下倒了下来,又将那个洞掩住了。
花魁娘娘收回手,掌心已空无一物。
只听她道:“我的第二个条件,就是找出我刚刚拿着的那一枚绿豆。”
听闻此言,众人霎时间吵嚷起来。
一人道:“这里堆了这么多绿豆,少说也有几万颗,如何能找到刚刚那一颗?”
另一人道:“这些绿豆长得都一个样子,就是侥幸找到了,谁能分辨出那就是花魁娘娘刚刚拿的那一颗?”
有人问道:“花魁娘娘,你知道哪一颗是你遗失的那一颗么?我们又如何知道你是不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呢?”言下之意,就是花魁也未必知道哪一颗是她丢弃的,就算找到了,她也大可装作不是。
花魁娘娘淡淡道:“我自不会说谎。不信嘛,倒也罢了。”
第三十三章 老虎吃了羊
早有许多人抢上台去,在绿豆堆中寻找起来。一时间只见绿豆在空中四散飞扬,滚得到处都是,不时可听见“哎呦,哎呦”的声音,那是有人在绿豆堆中滑倒了。
许多人捧着一枚绿豆左瞧右看,再反复比较,试图找出跟刚刚展示的那枚一样饱满的绿豆,早有许多人将自己看好的绿豆捧到花魁娘娘面前,道:“花魁娘娘,你看,我这枚绿豆个大溜圆,一定是这枚了!”
另一人道:“花魁娘娘,我早观察仔细了,刚刚您握着的那枚绿豆左面有一点小小的凹糟,如此独特的外形只此一枚。看,就是我现在捧着的这一枚了!它左边微凹,右边饱满光滑,实是一枚承载了对明年秋收美好期望的好绿豆!”
花魁娘娘却只是不断地摇头,道:“不是。下一个。”
众人也不知找了多少,花魁娘娘都只淡淡地回答道,不是。
醉生道:“思酒哥哥,花魁娘娘将掌心的绿豆扔到这里堆着的绿豆山里啦!我也要找找看,没准能找到呢!”说着就在绿豆堆中卖力地翻找了起来。
思酒闻言,却站着不动,仿佛在沉思什么。
醉生一边比对着掌心的绿豆,看看哪枚跟刚刚花魁娘娘展示的那枚比较相像,一边问道:“思酒哥哥,你在想什么呀?”
思酒微笑道:“我已找到那枚绿豆了。”
花思酒此言一出,众人皆停下了动作,偌大的天香楼中,一时竟是鸦雀无声。
花魁娘娘挑眉道:“哦?你找到了?那么,便将它拿出来看看吧。”
思酒道:“我已将那枚绿豆放到了姑娘袖中,姑娘一看便知。”
醉生惊讶不已,思酒哥哥什么时候出手的?
却见花魁娘娘果然面色发白地从袖中摸出一枚绿豆,道:“罢,罢,罢!公子果然谦谦君子,智勇双全。二位请跟我来吧。”
那花魁娘娘微一施礼,退入后台去了。
早有一身着碧纱的美人上来道:“我家娘娘请二位到后台一叙。”
“啊,我也想去,带小可一个吧!”
“嫉妒死我了!我也想看看花魁娘娘的样子!”
众人霎时间沸反盈天起来,纷纷向那碧衫美人涌去,要跟在她身后,正在这时,先前台上跳舞的诸位美人纷纷跳下了台,无数双白皙的臂膀伸开,形成了一道美人墙,挡住了众人。
那碧纱美人站在墙后,向二人急道:“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思酒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挤过了众人,那美人墙将二人轻轻放过,重又围了起来。
在众人艳羡、不甘的眼神杀下,思酒二人终于穿过门廊,眼看那碧衫美人带着二人七拐八绕,又走了长长一段走廊,来到了一扇灰扑扑的门前。
“请进吧,我家娘娘早已恭候多时了。”那碧衫美人推开房门恭请道。
思酒二人迈进房门,只见屋内一色玩物俱无,墙是泥墙,地是灰地,桌椅俱是由几节翠竹简单削成,那竹子已磨得发白,显是用了很久了。
那花魁娘娘仍旧穿着那身粉百蝶银纹度花裙,坐在一把竹椅上,屋内的简朴与她身上华丽的装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仍旧带着面纱,见二人进来,忙起身相迎。
三人客气一番,彼此落座后,醉生道:“花魁娘娘,你这房间真是简素,倒不像是富丽堂皇的天香楼了。”
花魁娘娘淡淡道:“富丽堂皇,非我本意。广厦千间,睡觉的时候,也只好躺身体那么大的地方。于我来说,这样一方小小净土,便足够了。”
那花魁娘娘语气中竟是有无限悲凉。
醉生也不懂得,转头问思酒道:“思酒哥哥,你什么时候找到那枚绿豆的?又是什么时候把它放到花魁娘娘袖中的?我竟一点也没发觉。”
思酒道:“你这个迷糊蛋,能发觉什么?我就是明日不见了,你怕是也发觉不了。”
醉生摸摸鼻子,道:“这个我一定能发觉的……”
思酒淡淡道:“那枚绿豆一直都在花魁姑娘袖中,我从未碰过,只是说出来而已。”
醉生惊讶道:“怎么可能呢?我亲眼看到花魁娘娘将掌心的绿豆射到绿豆堆中,绿豆堆甚至都被冲倒了呢。”
思酒道:“哦?你当真亲眼看到花魁姑娘将掌心的绿豆射到绿豆堆中了么?”
醉生道:“是啊。花魁娘娘掌心握着绿豆,接着她手掌一翻,一个东西便激射而出,绿豆堆更被射出一个洞来。我虽没看清那东西的样子,但是绿豆堆中除了绿豆便没有其他东西,那只能是花魁娘娘射出了掌心中的绿豆了。”
思酒道:“是啊,这便是问题所在了。醉儿,我问你,假如我牵了一只羊和一只老虎到你面前,你有事出去了,回来后只剩一堆羊骨头堆在老虎面前,你会想发生了什么事?”
醉生道:“那自然是老虎将羊吃了。”
思酒道:“不错,花魁姑娘就是利用了人们这种想当然的心理,她剪去了事情的经过,只向众人展示她塑造出来的前因、后果,那么人们自然会推想出她塑造的经过。她先让众人看到她掌心的绿豆,接着手腕一翻,这是前因;结果是绿豆堆被射出一个洞来,她掌心的绿豆却不见了。自然,所有人下意识地都会认为是她将绿豆射到绿豆堆中了。”
而且花魁姑娘的这个题目中,还有一处迷惑人的地方。花魁姑娘在这里搬来了绿豆山,所有人都会以为,这个题目的难点在于从几万颗绿豆中找出特别的那颗,也就不会有人思考花魁姑娘是否真的将绿豆射出了。”
醉生道:“可是,思酒哥哥,你却想到了。你是怎么想到的?绿豆堆中并无别物,那么花魁娘娘射出的又是什么?”
思酒道:“醉儿,你忘了,我的鼻子是很灵的。花魁姑娘的绿豆上染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香气,若不仔细闻,是闻不到的。我想,花魁姑娘也是靠这个来将它与其他绿豆分别的。我一直闻到花魁姑娘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气,但在花魁姑娘出手后,那香气曾短暂地消失了,可过了一会儿又从花魁姑娘身上传出,众人又遍寻不着绿豆,我便大胆猜了一猜,花魁姑娘会不会是将绿豆藏在袖中了?
其实当我说那枚绿豆在花魁姑娘袖中时,也不过有三分把握。没想到却试着了。
绿豆藏在袖中,所以暂时失去了香气,待得过了一会儿,香气从衣袖中透出,便又能闻到了。至于花魁姑娘射出的到底是什么,我之前捡到几枚绿豆,表面有些湿润,所以我想花魁姑娘射出的,该是一块碎冰罢。”
那花魁娘娘默默听思酒说完,道:“公子猜得不错。当时我右手翻转,佯装射出绿豆,实则将绿豆藏入了袖中,同时我藏在袖中的左手一弹,用一块碎冰射倒了绿豆堆。那碎冰是我早就藏在手中的,一直用寒冰掌力护其不化。碎冰射出后不久便融化了,所以在绿豆堆中是找不到的。”
醉生道:“原来如此。可是思酒哥哥,你当时为什么要说是你将绿豆放到花魁娘娘袖中的?”
思酒听了这话微笑不语。
醉生好生不解,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花魁娘娘虽然从头至尾不曾说过那枚在她掌心待过的绿豆就在绿豆堆中,但她的行为的确是这么误导大家的,如果思酒当众揭破真相,恐怕那些客人立刻就会找她的麻烦。
醉生这才领会到花魁娘娘当时称思酒为“谦谦君子”的真意!
他知晓了她所有的难堪,却还是给了她周全!
花魁娘娘道:“公子温润如玉,凡事留有余地,小女佩服不已。如此人物,不当籍籍无名。不知公子名讳?”
思酒道:“在下花思酒。”
花魁娘娘叹道:“原来是‘有子如玉,白壁微瑕’花思酒!难怪!难怪!小女独孤忘忧,今日见到公子,真是三生有幸。”
独孤忘忧低下头去,雪白的颈子竟染上一抹红晕。
这句“三生有幸”由别人说来一定觉得客套奉承,可是从她口中说出,却是真诚不已。
醉生道:“我是夏醉生,忘忧姑娘舞姿倾绝天下,我今天能见到,也是开心得很。”
独孤忘忧道:“醉生姑娘美丽可爱,我也很是欢喜。”
她顿了一会儿,将手放在面纱上,轻轻道:“思酒公子,你既已达到了我的两个条件,我自当遵守约定,摘下我的面纱。”
思酒急道:“姑娘不可!”
独孤忘忧不解道:“先前公子为了看到我的容貌,不惜从高楼纵身一跃,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公子却不要了?花公子,难道我当真看错了人,你不过像天下负心薄幸的男子一样,只不过享受那征服的过程,却根本不稀罕那结出的果实?
你既无心负责,又为何有心招惹?你怕我摘了面纱,让你看了我的面容,万一我是个丑八怪,竟从此赖上了你么?哼,我独孤忘忧是何等样人,说了的话岂有不算之理?今日我一定要让你看我的面容!”
说着,独孤忘忧的手已掀开了面纱一角,眼看那面纱飘飘荡荡,她的脸就要露出来了。
第三十四章 异变突生
思酒急忙抓住独孤忘忧的手臂,道:“事急从权,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姑娘请听我解释!”
独孤忘忧此刻被思酒牵制,无法动弹,冷冷道:“有话快说!”
思酒苦笑道:“姑娘真的误会我了。姑娘所提的两个条件,一是从天香楼上跳下去,二是找到一枚不可能找到的绿豆。仔细想想姑娘的两个条件,不仅仅是难以完成,根本是不可能完成。姑娘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提出两个根本不可能有人做到的条件呢?唯一的理由,就是姑娘根本不愿别人看到自己的面容。我不想强姑娘所难,何况,忘忧姑娘,我的眼睛根本看不见。”
独孤忘忧震惊道:“什么?!思酒公子,你的眼睛竟看不见么?我一点也没看出来啊!”原来醉生常在思酒左右,总是随时把眼前发生的事讲给思酒,思酒的表现几乎与正常人一般无二。
独孤忘忧震惊地望着思酒,抚着面纱的手缓缓放下,她沉默良久,方道:“思酒公子诚乃谦谦君子,忘忧以忘忧之心度公子之腹,惭愧至极。
我戴面纱之时曾经发誓,若是有一天我能遇上一个人,这个人在乎的不是我的容貌,而是我这个人本身,我才会摘下面纱。世人大多被皮囊所惑,被盛名所迷,却不过把我当做商品,当做一个炫耀的资本,我不想让他们见到我的容貌。但是如今,我再也不需要戴着面纱了。”
独孤忘忧幸福地一笑,低声道:“思酒公子,你不必阻止我了。我是心甘情愿地摘下我的面纱,这是为了我自己而摘,跟你没有关系,你看不看得见,也没有关系。”独孤忘忧洁白修长的手隔着面纱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然后缓缓地揭开了面纱。
醉生不禁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盯着独孤忘忧取下面纱的脸庞。这是怎样美丽的一张面孔啊?秋水般善睐的明眸,琼脂般精致的鼻梁,樱桃般丰润的小口,像是人间一切美好梦的具象化,是想象力最丰富的诗人也想象不出的完美容貌。她的脸竟挑不出一丝缺点,也想不到任何一分能改进的地方。
这一瞬间,醉生脑中忽然掠过一个轻轻的念头:还好思酒哥哥看不见。
独孤忘忧微笑着正要说些什么,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喧哗之声愈演愈烈,正当独孤忘忧打算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时,一切又归于平静。
三人不动声色寂静之中,只听得一个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响起,在门口停了下来,一个小童的声音焦急禀告道:“报告小姐,天香楼中突发意外,天香楼客人被驱逐、楼中人均被杀戮,天香楼已落入贼子之手,请小姐速速随我去避难!”
独孤忘忧不动声色地道:“知道了。我拿下东西,这就出来。”她的手抚上面庞,好像想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重将面纱戴上了,她拿起壁上悬挂的长剑,将书架上一个碗转了三圈,只见书架悄无声息地移开了,后面不是雪白的墙壁,而是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地道!
独孤忘忧“嘘”了一声,示意二人不要出声,跟着她。二人虽不解她用意,醉生仍是拉着思酒跟着她走进了地道。独孤忘忧一等三人全部进入,在石壁上轻轻一扣,书架缓缓归位,醉生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光渐渐消失,最后完全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外面小童等候许久,不见独孤忘忧出来,道:“小姐,贼子正在逼近这里,请小姐速速随我离开!小姐,小姐?”连叫数声,无人答应,小童道:“小姐,事急从权,请恕我无礼!”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房间里响起数道纷乱的脚步声,只听他们四处搜查,最终却一无所获。
只听一男子恨声道:“哼,这女人倒机警得很,竟叫她给逃了!”
独孤忘忧听那声音就像是在自己身旁发出的一样,一颗心不由“砰砰”而跳,知道那男子就站在书架之前,与自己不过咫尺之隔,不由屏气凝神。只听那男子在书架之前踱来踱去,忽道:“这书架的位子有些奇怪。来人,给我挪开了!”
醉生不由地扣紧了手中的春风度玉针,一颗心跳得奇快无比!
书架在男子的命令下被挪开了。一面白色的墙壁露了出来,与周围殊无二致。原来书架合上的同时,地道口也降下了一面石壁,将地道封闭,外界看不出分毫。
“哼,我们走!”眼看搜寻不到,男子干脆利落地带着众人撤了出去。
醉生一颗提起的心落了下来。
独孤忘忧“擦”的一声点燃了火折子,无边的黑暗顿时被光明灼烧出一个大洞,照亮了三人周围。
“跟我走罢。”独孤忘忧道,带着二人缓缓前行。
“看来天香楼已被贼人控制。抱歉,本想好好招待你们,却不想连累了你们。”独孤忘忧歉然道。
“忘忧姑娘,我们已是朋友,朋友之间又何必客气。”思酒微笑道。
“可是,忘忧姑娘,我有一个疑问,刚刚那小童说带你逃出去,你怎知道那是陷阱?”醉生道。
“那小童虽然探听到了我房间的位置,但他言语至今,却称呼我为小姐。天香酒楼之中,是没人会这么称呼我的。”独孤忘忧微笑道。
“忘忧姑娘极是细心。”思酒道。
“在这欲望涌动的无愿村中,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我武功低微,若再不留心,又怎能活到今日?”独孤忘忧叹道。
三人说着,已走到一分叉路口,独孤忘忧道:“思酒公子,醉生姑娘,天香楼正南方向二公里外有一口枯井,那枯井便是这地道的入口。你们顺着这条路直走,走到尽头便是那口枯井。你们到了枯井后,井壁边有一根井绳,顺着那根井绳便可爬到地面。抱歉,我只能陪你们到这啦,这火折子你们拿着。”独孤忘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交在夏醉生手上。
“忘忧姑娘,你要去哪里?”思酒道。
“楼主将天香酒楼交给我掌管,我却让它不明不白地被贼人夺走,我如何有颜面再去见楼主?这条岔路通往天香楼的地下酒窖,那里想必贼人守卫薄弱,我要回天香楼一探虚实。”独孤忘忧凛然道。
“忘忧姑娘,天香楼此刻已完全被贼人所控,你孤身一人前去,岂不是羊入虎口?更有何人,与天香楼主报信,以报此仇?”醉生道。
“那也是顾不得了。花公子,夏姑娘,倘若我竟没有回来,倘若你们今后见到一个人会使‘诸神黄昏’,请告诉他,忘忧有辱他的重托,已以死赎罪!”独孤忘忧道。
“忘忧姑娘,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思酒微笑道。
“何事?”
“我们是朋友。花思酒是绝不会让朋友孤身犯险的!”思酒道。
“可是,前路凶险未知,前途未卜……”独孤忘忧踌躇道。
“忘忧姑娘,思酒哥哥既然这么说了,他就一定会做到。我们这就出发罢!”醉生道。
“花公子,夏姑娘,我……”独孤忘忧心下感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掩口不说,默默在前引路,三人沿着岔路走到了尽头,一面石壁堵在了面前。
独孤忘忧道:“外面便是酒窖,请多加小心。”说完,她伸手在石壁旁一按,只听“咯噔”一声,石壁缓缓升起,外面一片深沉的黑暗,潮水般涌了过来。
独孤忘忧正要走到外面,一个身影忽然猱身而上,率先探了出去。那身影站定在外面,听了许久,方道:“酒窖尚且安全,贼人并未派人把守。”那身影正是花思酒。
独孤忘忧心下了然,天香楼已被贼人占领,酒窖之中也可能被伏兵埋伏,花思酒抢在自己之前出去,是以身试险,更是为了保护自己!
三人在酒窖中缓缓前行,只见窖内散乱着数十只古朴的陶酒坛,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花思酒笑道:“好香的酒味!如若不是有事在身,我几乎要在这不走了。”
三人走到酒窖门口,渐渐有光亮透出,走出门口不远便是一架楼梯,原来酒窖正在地下一层。醉生隐在楼梯边向上而望,只见酒楼上面影影绰绰,似有许多人来来往往,也看不真切。
思酒道:“不知现在酒楼上究竟是何情况。我们三人目标太大,不如分开行动,我眼睛看不见,贸然出去反而可能惊动贼人,醉儿,忘忧姑娘,你二位出去分别探听,我便在这等你们,半个时辰之后在酒窖中相见,再商良策,如何?”
独孤忘忧道:“如此甚好。天香楼最豪华的房间都在顶层,我便潜入那里看看。”
三人分开行动,醉生偷溜到一层楼台,轻轻巧巧一个燕子翻身,翻入二楼露台,趁人不备,矮身隐入一排酒柜之后。
只见大厅之中并无一个客人,各重要方位均有身着黄衫的人把守,醉生潜入内堂,轻轻一掠,掠上房中横梁,往下一望,只见一个将领模样的人正带人查抄财物,清点物品。
天香楼中心像是有一个大脑,天香楼虽大,它却像控制自己的手指那样轻松地控制着部下占领天香楼。
醉生潜察一圈,只见黄衫人站位之间彼此呼应,一人有难则八方可迅速支援,她竟未能找到防守的丝毫漏洞。
天香楼主并非易与之辈,对方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颠覆天香楼主权,在占领天香楼之后并没有大肆筵席,举杯相庆,而是迅速投入警戒状态,天香楼内无丝毫争斗之后的乱象,楼内竟井然有序,更甚从前。
这黄衫人的首领运筹帷幄,调度精准,杀伐果断,实是一等一的将才。
第三十五章 但求记得我姓名
醉生感叹一番,知道以自己的武功绝无可能偷袭成功,此番探查已明,该回去和二人汇合了。醉生心中想罢,足下微点,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掠出内堂,一望前方,差点惊叫出声!
只见前方横梁上有一只小老鼠在驮着一块酥点吃力地前行,但那块酥点实是有些重了,只见那小老鼠爬得摇摇晃晃,酥点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
醉生大急,酥点掉下去不打紧,但一旦有人向上一望,自己可就暴露无遗了!她极怕老鼠,又不敢近前,醉生此刻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一块酥点手中,她不禁暗暗祈祷小老鼠顺利将酥点驮到目的地!
眼看小老鼠一步三颤,醉生一颗心就如那块酥点般摇晃,突然间小老鼠脚下一个打滑,那块酥点笔直地向下堕去!
话说到醉生生死系于一块酥点之上,那只小老鼠脚下一个打滑,将酥点掉了下去,那小老鼠连忙用尾巴一卷,酥点顿了一顿,碎了一块,还是堕了下去!
梁下,一黄衫人由于劳累正打了个呵欠,只听“扑”的一声,那块酥点径直落入了他的口中!黄衫人被噎了个正着,惊吓之余连忙狂吐,以为被喂入了什么毒药,吐出一看却是一块点心。黄衫人纷纷向上望去,早有眼尖的人望见醉生,大喊道:“梁上有人!抓住她!”
醉生无奈地从窗户破出,急奔而去,只听后面大吵大嚷,许多黄衫人追了上来。醉生专挑偏僻的路走,想把身后的人甩脱,后面的人却越追越多,醉生慌不择路之下,已走到一条死路。眼看身后的人便要追上来,醉生情急之下,只见旁边一间隐蔽的房间,她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反手关上了房门。
现在正是盛夏,天气炎热异常,天香楼作为顶级酒楼,楼中许多房间内都置有冰块用以消暑,这间房间却截然相反。房间中央本设有炉膛,是冬日取暖用的,此刻炉膛中央却燃烧着熊熊火焰,屋内简直如蒸笼一般,热得让人在这里无法待上一刻。然而在这恐怖的高温之中,炉膛前却蹲着一个人,在往炉里添着柴火。
听到声响,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只见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衫,样貌俊秀,脸上染上了几道柴灰,看来倒像是个烧火的小童。
这个房间酷热难当,却是个躲避追兵的好去处。醉生犹豫了下是否要出手制住那小童,最后还是心下暗叹:罢了罢了,自己又何必为难一个小孩子?就是此番被捉住,也是命中当有此劫,也不必怪旁人。想毕,醉生从怀中掏出一方鲛帕,递给那小童道:“小朋友,你用这个擦擦脸吧。这帕子遇水不湿,夏日触之也是清凉柔滑,我便送给你吧。”这鲛帕乃是醉生用鲛丝织成,鲛丝乃是东海鲛人的头发,遇水不湿,且温度永远不会随外界变化,乃是极珍贵的宝物。她将鲛丝织成手帕,用鲛帕擦脸,肌肤清凉滋润,不生汗渍。一块鲛帕,价值千金,醉生性情中人,竟说送就送,将它与了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孩子。
那小童凝视了手帕半晌,方接了过去,有些意外地道:“小朋友?”
醉生笑道:“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暂且这么叫你啦。小朋友,后面有人在追姐姐。可是姐姐不是坏人,一会儿姐姐躲起来,如果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没有见过姐姐,好不好?”
那小童打量了醉生一眼,道:“姐姐?”
醉生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假笑:“呵呵,这个,你叫我夏阿姨也不是不可以……”
醉生说到这,只听得外面脚步声纷乱,追兵已是追了上来,她眼睛骨碌碌一转,打量了一遍房间,只见房间角落放着一个衣柜,心中已有了主意。她一个鲤鱼打挺,翻入了衣柜之中,关上衣柜之前,还对那小童眨了眨眼睛。
醉生刚刚关好橱门,已有人带人闯了进来,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阿凉,有一妖女闯入了天香楼中,你可曾见到?”
醉生不禁受宠若惊,自她行走江湖以来,叫她“笨蛋”、“朽木”的人倒是不少,但还是第一次有人叫她“妖女”。想想看过的武侠小说之中,被称为“妖女”的莫不是冰雪聪明、美若天仙、身负冤屈的女主角,想来能被称为“妖女”的女子都是魅力无边、迷倒一片的绝世佳人,不禁沾沾自喜,转而又想道:这老儿没有见到我的面容便称我为“妖女”,也是极有眼光的了。
只听那少年道:“见到了。”
老人大喜道:“哦?她在哪?”
醉生不禁暗暗懊恼刚刚不曾出手,她手中暗暗扣下了一把春风度玉针,准备在橱门被破开之际强行突破!
那少年一瞥眼间,已看到醉生的一角衣衫从衣柜边露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道:“我这屋子太热,她进来叫声好热便离开了,似乎是往西边去了。”
“我们走!那妖女一定躲了起来,将天香楼翻遍,我不信找不到那妖女!”老人道。
临走之前,老人有意无意地看了衣柜一眼,道:“阿凉,年轻人也要爱整洁,衣服也应好好叠好才是。”
那少年一愣,躬身行礼道:“是!”
待人走光之后,那少年坐在檀木椅之上,抿了口茶,淡淡道:“人都走了,出来罢。”
“砰”的一声,醉生推开了柜门,笑盈盈地走了出来,也坐到椅子上,道:“谢谢你啊,小朋友。姐姐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那少年慢条斯理地道:“不知姐姐到底是何人?”
醉生道:“你救了我,我便告诉你实话罢,反正呢,说了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叫醉生,和这里的花魁娘娘独孤忘忧是好朋友,此番来是想帮她探探天香楼的情况,好让她回去复命时,天香楼主不至于太为难她。我见到你觉得很是亲切,你又还是个孩子,我便将实话都告诉了你,你可不许告诉其他人啊。”
那少年一直神色自若,但在听到醉生的名字时,忽然神色大变,一双琉璃般的眼睛凝视着醉生,流露出种种复杂的情绪,震惊、悲伤、彷徨,那少年的脸上像是一直戴着一副冰雪做的面具,而现在这副面具粉碎了,露出了一张脆弱、无助的脸。万丈波涛落下,归还出一个风平浪静的海面,所有海下的惊涛骇浪便可以隐藏起来。
那少年转瞬间便收回了目光,神色淡淡地道:“醉生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醉生笑道:“小朋友,我的朋友还在等着我,我要走啦,我们有缘再见!”
少年放下了手中的茶,道:“你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么?”
醉生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少年道:“我叫凉儿。”
醉生道:“凉儿?嗯,我听他们都叫你阿凉,我也这样叫你好么?”
阿凉低声道:“你叫我什么都可以,但求你记得我姓名。”
醉生对阿凉的话微感奇怪,但一会儿便不去想它了,道:“这么热的天气,他们却打发你这个小小孩儿在这里烧火,实在残忍得很。不知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可怜的孩子啊。”醉生说着,便摇摇头,摸了摸阿凉的头发。
阿凉道:“楼中有一人在几年前落下了寒疾,久治不愈,十分畏惧寒冷,即使是盛夏,体温也低于常人,时刻需要炭火取暖,这房间,便是为他准备的。”
醉生道:“那便打发你在这烧火么?这不是欺负你么?阿凉,你跟姐姐走罢,姐姐带你离开这儿!”
阿凉眼中光芒闪烁,道:“你真的肯带我走么?”
醉生道:“姐姐说话,自然是算数的。阿凉,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阿凉道:“你问吧。只要是你问的,我都会答。”
醉生道:“阿凉,你知道让你烧火的人是什么人么?他们为什么要夺取天香楼?”
阿凉道:“他们是十二夜楼的人。在无愿村中的人,所做的一切事情,当然都是为了得到无愿草。天香楼中来往行人无数,堪称无愿村的枢纽,能得到无数情报。可以说,掌握了天香楼,就比普通人多知道十分关于无愿草的情报。十二夜楼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醉生道:“十二夜楼?武林中三足鼎立的门派之一十二夜楼?”
阿凉道:“不错。十二夜楼起源于西域,最初时楼中人均为楼兰人,人人擅长刺杀,在汉朝时十二夜楼达到鼎盛时期,许多明面上相争不得的大人物都被其刺杀,只要给得起钱,他们会为任何人办事。
十二夜楼刺杀的最著名的人物,莫过于国士无双的韩信公。而没人知道,为了买韩信这一颗项上人头,吕后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几乎掏空了汉朝王库,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文景之治。后人只知道汉文帝崇尚节俭,后宫嫔妃皆穿素服,自己甚至穿草鞋上朝,却不知道他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实在是没钱了。
十二夜楼之人行踪诡秘,狠辣无情,下手从无失手,一时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但后来,随着楼兰古国的覆灭,十二夜楼也渐渐没落了,以至于许多后起之秀竟未听过他们的名头。十二夜楼之人一直隐姓埋名,这次重出江湖,争夺无愿草,也是有着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醉生道:“恐怕他们这次,不仅仅是占领了天香楼便肯罢手罢?”
第三十六章 阿凉
阿凉道:“姐姐你很是聪明。不错,十二夜楼隐忍了如此之久才出手,便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此番十二夜楼除了夺取天香楼,还占领了不少西边一带的楼阁。十二夜楼是打算将无愿村的西边领土尽归囊中!”
醉生叹道:“看来此番忘忧姐姐想要重回天香楼,不是一件易事了。”
阿凉道:“天香楼主深不可测,至今无人知道他究竟是谁。此番十二夜楼攻其不备,夺下天香楼,但能否守住,也尚未知。”
醉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心头掠过一阵不妙的感觉,道:“十二夜楼占领了许多西边的楼阁么?”
阿凉道:“是啊。”
醉生道:“那他们有没有见到一座被烧毁的小楼?啊哈哈,这座小楼极偏僻,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到那去,我就是随便问问……”
阿凉道:“你是说那座像末日一样的小楼么?我倒是见过,这座楼阁极大,没被烧毁前一定美丽得紧。”
醉生心头一紧:“那么,十二夜楼到过那里了?”
阿凉道:“是啊。那座小楼被烧得残破不堪,几乎无法居住了。但它毕竟也是一座楼阁,十二夜楼本想将它收归楼下,却没想到这座破败的小楼竟有主人,如果主人不同意挑战,其他人是不能攻击楼阁的。十二夜楼当时急于赶路,也就将此事揭过了。如今天香楼已被攻下,十二夜楼腾出手来,有了余暇,应当已经派了第七夜主去夺取那座毁灭小楼了。”
醉生道:“第七夜主?”
阿凉道:“十二夜楼以十二楼主为尊,为了均衡发展,座下更设有三长老,三长老位高权重,颇受尊敬,就是十二楼主也不能随意做主。三长老之下设有十二夜主,第七夜主就是其中之一。”
醉生道:“可是只要主人在小楼中坚守不出,十二夜楼不是也没有办法?”
阿凉道:“那小楼的主人我曾跟他打过照面,是个极柔弱的少年。面貌虽柔美,却是个极骄傲的人。我想,他即使战败身死,也一定会答应十二夜楼的挑战。”
醉生急道:“太卑鄙了!他身体羸弱,十二夜楼竟然利用他的骄傲来杀死他!我绝不允许,我一定要去救他!”
阿凉眉头一挑,道:“姐姐,你认识那个少年?”
醉生道:“不错,所以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枉死!阿凉,谢谢你救了我,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阿凉,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好么?”
阿凉几乎要起身而去,最终还是坐下了,幽幽道:“我困在这里太久,已经走不了了。”
醉生道:“为什么,阿凉?他们如此欺负你,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告诉姐姐好么,也许说出来会有办法解决。”
阿凉道:“从来便没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姐姐,我问你,比起我救了你的性命,你是不是更感谢我告诉你那座烧毁小楼的事?”
醉生道:“是,阿凉,我非常感激你。”
阿凉低头道:“你将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己重要。”
醉生道:“阿凉,看来今日你是不会跟我走了。好罢,阿凉,如果将来你有困难,一定要来找我。我给你的那块鲛帕,你可收好啦。它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是我亲手所织,清凉温润,可消暑意。如果将来,你拿着它来找我,我便允你一个愿望。”
阿凉久久地注视着手中的鲛帕,道:“什么愿望都可以么?”
醉生微笑道:“只要我能做到。”
说着,醉生一拂衣袖,来到了窗边,道:“对不起,阿凉,你不跟我走的话,我就要自己走啦,思酒哥哥和忘忧姐姐还在等着我。”
醉生正要施展轻功从窗口离去,忽觉一股力量拉住了自己,回头看时,却是阿凉。
醉生问道:“阿凉,怎么了?“
阿凉道:“姐姐,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很是寂寞,你留下来陪我好么?”
醉生道:“阿凉,我也很想陪着你,但是我答应了思酒哥哥,一定要回去见他。我下次好好陪着你,好么?”
阿凉道:“思酒哥哥?那是谁?你提到他两次了,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么?”
醉生道:“是啊,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我要回去找他了。”
阿凉忽然缓缓出手,运气于掌心,掌力不断蓄积却凝势不发,一时间,这个小小的房间已完全被阿凉的掌力笼罩!
阿凉掌心不断催生风力,他的掌心就像一个旋转的漩涡,风暴便在其中酝酿!房间中一时疾风四起,桌上的纸张被吹得四散飞扬,纸张纷纷落下之际,露出了阿凉微笑着的脸庞。
阿凉温柔地笑着,口中却吐露出残酷的话语:“姐姐,你若执意离开,我便要强迫你留下了。”
醉生全身都被那风力笼罩,她武功本不高,风压压得她呼吸不畅,举手投足皆是困难,像是在身上压了个百斤重的铁块,醉生抬头望一眼窗口,忽然一咬牙,强行运气,身子一个起跃,向窗口跃去!
阿凉早已防备着她的行动,他手掌向前平推,掌力微吐,向醉生身前拍去!这一掌位置估得极准,如若醉生继续向窗户的方向跃去,势必要被掌力打到,身受重伤,醉生唯有放弃离开,才能安然无恙!
看醉生跃起的方向,是要从窗户离开,但醉生跃到半空,忽然将脚在墙上一点,身子一个转弯,向门口疾射而去!原来醉生假装要从窗口掠出,实则打算从门口离开!别忘了,离开一个房间最简单的办法,是从门口走出去!
阿凉万万没料到醉生竟会使诈,手掌击出,掌力已落了个空,待他收回手掌,醉生的手已按在了门上,眼看便要夺门而出!
阿凉看着醉生即将离自己而去的背影,心中忽然悲伤无限,那悲伤渐渐转换成深深的愤怒,他一声低喝,双掌结印胸前,催动全身内力浇注双掌之中,房间中风势越转越急,只听风声赫赫,几乎令人睁不开眼,蓦地里阿凉双掌齐出,只见他掌心中激射出无数冰刃,直直向房门射去!
醉生耳听得破空之声,心知不好,勉力向后一跃,避开了冰刃,只听“噔噔”数声,冰刃尽数插在了门框之上!
门框上漆着的大红金漆将融化的冰水染成红色,缓缓流下,像是鲜血一般触目惊心。醉生一跃落地,冰刃却再次向自己落地之处射来,醉生只好后退,如此数回,醉生被冰刃逼得退到了房间角落,冰刃方才不再发出。
醉生在原地喘息未定,心知自己再也逃不出去,不禁又惊又怒,喝道:“你绝不只是个烧火小童!说,你到底是谁?”
阿凉闻言悲凉一笑,道:“我是阿凉啊。只不过,十二夜楼的人,也会称呼我另一个名字,楼主。”
醉生道:“原来是十二楼主!十二楼主果然聪敏过人,竟连我后退之时的方位都在转瞬间算了出来,用冰刃将我逼入角落,楼主好手段,醉生佩服!难怪你知道那么多机密。我先前还微感奇怪,一个烧火的小童怎会知道十二夜楼的战略部署。我只当我想多了,原来却是我有眼无珠了!”
阿凉听醉生话中愤慨,语中带刺,也不生气,道:“我从未骗你。我从未说过自己是个烧火小童,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也据实相告。只不过,你不曾问过我的身份罢了。”
醉生想想,好像确实如阿凉所说,但他用武力不让自己离开,思酒哥哥和独孤忘忧还在等着自己,自己怎可失约?房间里的风压却是越来越高,压迫着她的全身!
醉生一咬牙,忽然强行运气,只见她双足急摆,使出一招“如鱼得水”,像一尾鱼一样向窗户的方向游去!
阿凉道:“姐姐,你还没长记性么?我的寒冰飞刃不会让你离开的!”阿凉一掌拍出,掌心霎时间射出无数冰刃,射向了醉生身前!
醉生却视如不见,只是一味地向前游去,阿凉见她不躲,惊怒交集,喊道:“你疯了,快躲开!”
只听“嗤嗤”数声,醉生捏着一枚绣花针随手一拨,她的面前就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冰刃尽数挡了下来。冰刃在透明屏障前被粉碎,化成水滴,从空中落了下来。
醉生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道:“别小瞧我,我可是个裁缝!方才我运内力于绣花针上,以极快的针法将空气拨开,如此周围的空气将不断回流,形成一道高速气墙,为我挡住你的寒冰飞刃!”说着,醉生已离窗户越来越近!
阿凉道:“你就那么想离开我么?你可知道,我催生的风力,风压之大即使是一流高手也必须运内力护住全身,你分出如此多的内力来做一面屏障,便没有足够的内力护住心脉了!”
像是为了印证阿凉的话,醉生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她满头虚汗,艰难道:“我知道。可是,我答应了思酒哥哥,一定会回去见他!”她的速度慢了许多,却仍是一步步地接近着窗户。
阿凉听闻此言,瞳孔猛然放大,像是被一记重拳迎面击中心脏,眼看醉生吐血,他心中痛极,黯然收回手掌,房间里盘旋不已的风,停止了。
阿凉正要开口,醉生一直想要到达、却未能到达的窗户突然“砰”的一声破开,一白衣公子和一戴着面纱的舞姬从窗户飘然而入。那白衣公子耳朵一动,听声辨形,已抢到醉生身边,扶起了她。白衣公子将醉生扶到自己怀中,手指触到醉生的衣衫,只觉滑腻粘稠,一股血腥之气直冲鼻腔。
第三十七章 珍重
那白衣公子怒道:“醉儿你受伤了?是谁伤了你?”
这白衣公子正是花思酒,那戴着面纱的舞姬自然是独孤忘忧。
原来独孤忘忧早已回到酒窖之中,二人久候醉生不归,俱是担心不已,只好出来寻找,幸好给他们找到了!花思酒虽没说这个“他”是谁,但谁都知道,这个房间,除了他们,便只有一个人,阿凉!
醉生嘴角流血,脸色苍白,见到他来,勉力一笑,道:“思酒哥哥,你来了。”
独孤忘忧急忙查看醉生伤势,只觉她体内真气虽弱,脉搏却十分平稳,除了吐血之外全身并无伤势,道:“花大哥,你别着急。醉生姑娘是因内力耗损过多,心脉一时承担过多压力而吐血,并无大碍。”
花思酒心中痛极,他抱着醉生,将内力缓缓渡入醉生体内,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向阿凉的方向道:“阁下是谁?为何伤我醉儿?”醉生虽不愿吐露何人伤她,但花思酒聪明剔透,岂会猜不到与面前这人有关?
阿凉微微一笑,道:“我姓凉,名梦死。”
花思酒沉声道:“原来是十二夜楼楼主凉梦死,失敬,失敬!十二楼主雄才伟略,不知为何要为难一个女子?久闻十二夜楼心法绝世,花思酒今日便要领教一下十二楼主十二寒功的厉害!”
阿凉却转头向醉生道:“他便是你口中的思酒哥哥么?原来是有子如玉,白壁微瑕的花思酒,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让你心心念念。”
醉生道:“十二楼主,我们无意与你为难。我知你孤独,只是想有个人陪着你,但你作为一楼之主,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今日便放我们离开罢,我不想我们两败俱伤。今日所受之伤,我夏醉生今后绝不再提。”
阿凉正要说话,思酒却道:“醉儿,他如此伤你,我怎能就此罢手?”思酒说着,衣衫忽然无风自动,他将醉生交给独孤忘忧,身子微蹲,潜运内力,风在他身周旋转集聚,他双掌拍出,一阵强劲的风流从他掌心流出,像是化成了一条呼风唤雨的金龙,破开云雾,直直向凉梦死扑来!
凉梦死运气于掌,双掌拍出,空气中顿时出现无数寒冰飞刃!寒冰飞刃不仅范围比之前更大,大小更是之前的二倍,房间内寒光闪闪,寒意逼人!
只听“咔嚓”数声,风流与冰刃正面硬碰,彼此相持,不相上下!许多冰刃在风中折断了,凉梦死双掌接连拍出,却是不断补上新的冰刃!
花思酒掌势不停,他掌心流出的风流越涌越急,势如猛虎地向前扑去!他的虎口渗出鲜血,一滴滴地渗到地上。
只听“咔嚓咔嚓”数声脆响,冰刃纷纷被风流切碎,风流裹挟着无数碎冰重重向凉梦死袭来,凉梦死见势不好,急忙向左一跃,他身法快如鬼魅,躲过了风流的正面相击,但左臂还是被余波刮到,鲜血涔涔而下!
“什么人?!”如此之大的响动终于惊动了十二夜楼之人,无数黄衫人拔剑而入,拥簇着凉梦死,将醉生三人团团围住,眼看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所有黄衫人剑指着花思酒三人,花思酒提掌胸前,已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眼看数十柄长剑就要向三人身上刺去,却听一人道:“住手!”
众黄衫人堪堪停下手中的剑,惊愕地发现这道命令竟是被花思酒所伤的楼主发出的!
凉梦死斥道:“都给我退下!让他们走!”
一个配着长剑、气质清冷的黄衫人拱手向凉梦死道:“十二楼主,天香楼我们刚刚夺下,根基未稳,稳妥起见,三长老已下了死令,擅闯天香楼者,格杀勿论!今日怎可放过这三个身份不明之人?”
凉梦死眼睛眯了起来,道:“落寂,你敢质疑我这个楼主的命令?意思是你只听三长老的,而不听我的是么?”
落寂躬身道:“属下不敢。”
凉梦死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碧色的令牌,高举令牌道:“这三人是我的朋友,我有机密要事相托他们去办。十二夜令在此,我命令你们,让他们离开!”
黄衫人看到这面令牌,面上皆露出恭敬之色,满屋之人俱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及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属下谨遵楼主之命!”
凉梦死向着三人道:“还不快走?耽误了我嘱咐的大事,可是要拿命来抵?”
醉生不懂为何凉梦死之前死活不放自己离开,如今却又改口,心中疑问无限,但此刻绝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她一拽思酒的袖子,思酒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此刻能脱身是最重要的,道:“十二楼主,我们有缘再见!”
凉梦死微微一笑,他明白花思酒话里的意思,他是说,下次见面之时,他会把帐跟他算清楚!
思酒抱着醉生,和独孤忘忧一起从窗户跃了出去。
凉梦死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神色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思酒抱着醉生,和独孤忘忧一路施展轻功急奔,奔行许久,直到确信十二夜楼的人没有追来方才在一株树下停下歇息。思酒小心地将醉生放下,醉生背倚着樱树,微风起处,无数白色的花瓣纷纷而落。此刻虽是盛夏,无愿村中樱花却是违令盛放。醉生接住一片樱花,仰头望着,道:“思酒哥哥,倾尘有危险,我们要去救他!”
思酒忧心道:“发生了什么事?倾尘不是安然在他的倾尘宫中么?谁人又可不经他的同意,闯入宫中?难道十二夜楼狼子野心,竟要占尽无愿村西方之地不成?”
醉生道:“不错。阿凉……十二楼主亲口对我说,倾尘宫虽被烧毁,但也是一座楼阁。十二夜楼此刻已派人去了!定要夺走倾尘宫!”
思酒道:“我这便赶去倾尘宫救他!忘忧姑娘,不知你有何打算?”
独孤忘忧道:“我要赶去向天香楼主请罪复命。楼主一向行踪无定,此此我去找他,也不知能不能找到。”
思酒道:“忘忧姑娘,不知你可否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醉生抢道:“不可。思酒哥哥,你想让忘忧姐姐带着我去找天香楼主对么?我不答应!倾尘是我二人共同的好友,我要和你一同去救他。我的伤只是小伤,我还能一战!”
思酒见她态度坚决,知道她亦是忧心忡忡,此番她如若不去,心中一定会十分难过,叹道:“那我们便一起去罢。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量力而为,绝不可勉强自己!”
醉生道:“那是自然。”
独孤忘忧道:“还有一事。天香楼中藏着‘金风玉露’,若是你们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头,性命垂危,可偷来‘金风玉露’,以救性命!”
思酒道:“可是江湖七大灵药之一的‘金风玉露’么?”
独孤忘忧道:“不错!只要人未死绝,服下金风玉露,便可起死回生!”
醉生道:“忘忧姐姐,多谢你,我们知道了。那我们便在此地分手,有缘再会!“
孤独忘忧道:“千万珍重!“
三人心中此刻有千言万语,一时却都噎在口边,一句“千万珍重”里,包含着多少关切与期盼!他们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日夜生死厮杀,便不屑做那些惺惺作态的女儿之态,却实希望着朋友与亲人的平安,朋友之间,有再见那一日!
当下孤独忘忧与思酒、醉生分道扬镳,思酒、醉生向来时之路而去,孤独忘忧向南而去,夕阳下,三道身影从相聚到分离,渐渐消失在天际。
倾尘宫离天香楼不远,醉生、思酒展开轻功日夜兼程,疾驰而去,心中惴惴不安,十二夜楼比自己二人出发得早,不知自己二人能否赶在十二夜楼之前到达倾尘宫?醉生心头不由隐隐闪过一个模糊的、不好的景象:当二人赶到之时,倾尘宫早已血溅当场,那一双温柔的、天真的眼睛将再也不会睁开了!
思及于此,醉生虽已疲惫不堪,却又加快了赶路的速度,二人心忧倾尘,竟然硬是在第二天黄昏,赶到了倾尘宫。
醉生眼前仿佛已经闪过柔弱的少年笑意盈盈地站在破败的小楼前,手里提着一壶佳酿,正等着二人一起煮酒吟诗。
二人急不可耐地奔到门口,只见倾尘宫门前的倾尘台,早已被许多黄衫人团团围了起来。醉生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还是被十二夜楼的人抢了先!
醉生拉着思酒拨开人群,向倾尘台上看去,只见一个单薄柔弱的身影站在倾尘台一侧,他一身白衣,似乎要随风化去,手中握着一把剑,;另一侧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黄衫人,衣领上绣着红色刺绣,手中提着一杆银枪。
那少年听得人群骚动,咳了几声,慢慢向这边回过头来,正是倾尘。
第三十八章 血溅倾尘台
倾尘一眼看到思酒与醉生,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对着他俩微微地点了点头。
“倾尘,你在干什么?快下来,不要中了他们的激将法!”醉生大喊道。
一个长着大胡子的黄衫人正色道:“依照天香盟约的约定,倾尘宫主已经答应了我们第七夜主的挑战,站上了倾尘台,那是再不能弃权更改主意,直到一方落败认输,战斗才能结束。
这期间,绝不容许第三人干涉战斗;否则,不但插手之人将被发出“江湖血杀令”,约战的双方也须受连坐之罪,俱被追杀,双方争夺的小楼则会成为无主之楼。
既已站上了倾尘台,便再无反悔之余地!你若非要干涉他二人战斗,便是要将他二人都害了!”
“倾尘他身子柔弱,你们十二夜楼养了那么多猪,他怎能打得过你们什么第七只猪?你们必是利用他的骄傲,在倾尘宫外叫嚣挑衅,逼他答应你们的挑战!什么第七只猪,不过是个卑鄙小人!”醉生喊道。
那大胡子愠怒道:“姑娘不要满口胡言,我们十二夜楼何曾养猪了?无愿村中弱肉强食,小楼自当有能者居之。我们十二夜楼风尘仆仆,赶到此处,见这栋小楼虽然破旧,但尚可遮风挡雨,第七夜主只对倾尘宫宫主说了一句‘这小楼我要了,你可敢与我一战?’那倾尘宫宫主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挑战,怎可怨我们逼迫与他?”
倾尘看一眼醉生,微微摇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若一个人软弱无能,守护不了自己珍视的东西,那也怨不了旁人。夏姐姐,你不必再说了,我永远感激你的关切之情。”
说完,倾尘苍白着脸,已举起了长剑,一剑向第七夜主刺了过去!
“别!”醉生大喊,却无力阻止!
就在这时,只见倾尘一剑刺上了第七夜主的胸口,眼看只差一寸便可透衣而过,重伤敌人,可无论倾尘如何用力,剑尖就是再难往前送出一分!
倾尘一出手,醉生便看出,倾尘不会丝毫武功,他的剑上,连一丝内力都没有。他这一剑虽是悍勇,但全凭的是他胸中的一分热血,一分无畏,一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出其不意。
刚刚那一剑,如若有内力催持,便可将第七夜主刺个对穿了。
第七夜主仍是面无表情,他似乎随便一震,便将胸口的长剑震飞了。
他长枪一晃,出手如电,已向倾尘胸膛一枪点去!
倾尘急急后退,一直退到了倾尘台边缘,眼看他再退一步,便会掉下台去,身前是银光闪闪的长枪,身后是坠落的空地,倾尘已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
醉生心提到了嗓子眼,好个倾尘,只见他身子一转,竟硬生生地向左挪了一寸,长枪去势不停,只听“哧“的一声,枪尖已刺进了倾尘的手臂!
倾尘苍白的脸上汗珠涔涔而落,第七夜主面色不变,“唰”的一声抽回长枪,倾尘一声闷哼,枪尖已被鲜血染红。
第七夜主乘胜追击,使出一招“穿云破龙”,枪尖的幻影四面八方地包围了倾尘,倾尘强忍疼痛挥剑格挡,勉力挡住了第一枪,然而第二枪、第三枪狂风骤雨般紧接着来到,倾尘身上霎时间连中数枪!
第七夜主一招使完,突然一声大喝,长枪递出,雷霆一击,向倾尘刺去!
倾尘身上多处负伤,眼看再也无力躲开,微风习习吹来,少年忽然绽放出一个带血的微笑,那笑容灿烂,让醉生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倾尘,他倚在门框上时,也是这样笑的。
似乎望着那样的笑容,什么烦恼都会没了。
第七夜主势若雷霆、志在必得的一击,枪尖却硬生生地停在了倾尘眼前,倾尘甚至能感觉到眼睫毛被枪尖轻轻刮到,让他感到痒痒的。
第七夜主冷淡地道:“你输了。”
倾尘咳了一声,道:“是。倾尘宫是你的了。”
第七夜主道:“它现在叫七夜宫了。”
倾尘默然不语。
第七夜主道:“为什么不躲?”
倾尘一挑眉毛,道:“你看到了,我躲不开。”
“不,你身法灵巧,也许可以避开我的最后一招‘神龙见首’,你却选择了和我正面相抗。”
“倾尘宁愿一死,也不愿狼狈而逃!”
“你面貌虽然柔弱,却是条好汉。你走吧。”
醉生想要上台扶着倾尘,却被黄衫人拦住了:“新来的真是没规矩!决战台若非决战双方,任何人不得踏上!”
醉生心痛莫名,却只能看着倾尘摇摇晃晃地走下来,鲜血在他身后步步蜿蜒,待得他终于走下台,醉生忙接住他,倾尘已晕了过去。
醉生急忙查看倾尘伤势,只听第七夜主道:“他被我的五虎断门枪刺伤多处,性命堪忧,你们还是及早救他吧。”
醉生急忙为倾尘止血疗伤,将碧落丹与倾尘噙了,思酒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倾尘体内,只觉输入的内力全无可附着之处,飘飘荡荡,如泥牛入海,没一点回音。
思酒输了许久内力,方见倾尘悠悠醒了过来,面色犹然苍白如纸。
醉生还来不及高兴,一搭倾尘脉搏,只觉忽强忽弱,全无规律,凶险异常,心中焦虑万分,对思酒道:“第七夜主说得不错,如今我以碧落丹暂时保住了倾尘性命,但他能否治好,尚难料定。”
思酒听闻此言面无表情,他忽然上前一步,双掌抱持胸前,不断蓄势,他四周生出劲风,烈烈风起,吹得台下的黄衫人睁不开眼睛。思酒的衣衫烈烈而动,道:“第七夜宫着实迷人,我也很是向往。不知第七夜主可否答应与我一战?”
醉生道:“思酒哥哥,你答应过我,绝不夺走别人的居所啊!”
思酒道:“我绝不食言。若是我赢了,我们把倾尘宫还还给倾尘住,好不好?”
醉生还未答言,站在台下的大胡子已哈哈大笑,道:“外乡人果真是天真!天香之盟约定,小楼的主人若不愿接受别人的挑战,谁也不可强迫于他。我家夜主既已赢得了七夜宫,胜了你也没有任何好处,为何要答应你的挑战?更何况,一个人从他人手中赢得了小楼后,是绝不允许转让给另一个人的,你这傻大个,可别做梦了!”
傻大个?!思酒嘴角抽搐了下,这真是他出江湖以来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
第七夜主淡淡道:“我答应你。”
思酒苦笑道:“你答应我,倾尘宫不能还给倾尘住,我可不能答应你啦。”
第七夜主道:“那随便你。”他点点头,也不再管他们,便带着属下进七夜宫去了。
“第七夜主,请留步!”醉生忽然叫住了他。
“何事?”
“我有一事不解,还请夜主解惑。夺取小楼,只能一对一战斗。十二夜楼为何带了如此多的人来?难道是想用车轮战术,一人失败了,另一人再上?夜主不像如此卑鄙之人啊!”
“哦,那确是你想多了。我带这么多人来,不过是打扫卫生的。我从未做过我会输的打算。”
醉生刚刚注意力完全被台上吸引,没有细看台下的黄衫人,这会儿仔细一瞧,发现他们中有不少人愁眉苦脸地提着掸子、扫帚、棉布等清洁用物,先前她只当他们拿着的是自己的武器。江湖中人用什么当武器的都有,她也不以为奇。可谁知原来他们拿着的都是打扫的工具。醉生不由一笑,看来第七夜主还是个洁癖!
待黄衫人全都进入了七夜宫,思酒叹道:“我本以为让倾尘呆在倾尘宫中是正确的,那里偏僻荒芜,人所罕至,一般不会被发现。没想到十二夜楼狼子野心,竟连一座烧毁的小楼也不肯放过。此番倾尘身受重伤,全是因我之过。倾尘,你今后可愿随我二人流浪,一起寻找小楼?”
倾尘虚弱地笑道:“花大哥,你一向知道我的心思——”
思酒忽然向倾尘伸出了手,倾尘毫不犹豫就握上了那双手,思酒只觉手中冰凉汗湿,那手的主人显是十分虚弱无力,不由低声道:“倾尘,哪怕赌上我的性命,我一定会救你——”
篝火燃燃,火光飘忽着,映在三人脸上,明明灭灭。
思酒道:“醉儿,倾尘的伤,你可有办法?”
醉生皱眉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但此法需冒巨大风险。倾尘此伤,好比一株攀附着古木的寄生草,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本体的精华,如果是一个身强体壮的人,倒也无碍;但倾尘素来身子柔弱,如果我以强力针法拔除此伤,如同强行砍断已与古木化为一体的寄生草,他将元气大伤,加上他本身已精气流失,恐他身子难以支持。”
醉生转向倾尘道:“以你现在的伤势,如果保守治疗,只靠我的碧落丹维持性命,我可保你三十九日性命。如若你愿冒险,我便以金银双针刺你要穴,助你拔伤,但此法极耗伤者气血,若是你挺过去了,便可以治好伤势,若是你挺不过去,便会命丧当场。
倾尘,你怎么选?你相信我么?”
倾尘看着醉生的眼睛,道:“我相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倾尘就是今日死了,那也没有什么。”
第三十九章 枪尖剧毒
倾尘望了望缀满繁星的夜空,满目的星光美丽得令人炫目,他有些疲惫似的闭上了眼睛:“我也累了。花大哥,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思酒道:“我答应你。”
倾尘笑了,道:“花大哥,我还没讲是什么事呢。”
思酒道:“以你的性格,必不会嘱托我为难的事。便是麻烦些,既是你嘱托我的,我自会办到。”
倾尘道:“我的故乡,是很美丽的地方,那里有迢迢的流水、圆孔的石桥、青石砖的小巷,总是迷蒙的雨。我很想念我的故乡。若是我死了,花大哥,若是你能活着从无愿村出去,你能否将我的骨灰带回我的故乡,洒在湖中?”
思酒道:“若是你死了,若是我还活着,我一定将你的骨灰带回故乡。”
倾尘满足地叹息一声,道:“醉儿姐姐,请你下针吧。”
醉生眼睛里光华流转,从怀中掏出一排银针,她轻轻脱下倾尘的上衣,双手分别捻了数根银针,忽然双掌齐出,拍上倾尘的背,也不见她双手如何动作,只见数十根银针已经稳稳地插在了倾尘背部的各个穴道上。
醉生又取出三根金针,她聚精会神地盯着倾尘背影好一会儿,这次下针却不如之前迅速,她将金针对准了倾尘脑后要穴,缓缓地插了下去,等她松开手,金针插入处并未流下鲜血;如此三次,当醉生将三根金针全部插在倾尘脑后,醉生问道:“可有疼痛之感?”
倾尘道:“无。”
醉生于是手捻银针,轻轻催动一丝内力,内力通过银针刺激穴道,再通过穴道在倾尘周身游走,倾尘只觉如有一丝暖流在心脉游走,十分温暖;醉生一一捻动银针,待得全部捻了一遍,倾尘觉得全身经络都活了起来,四肢百骸温暖舒泰,自己简直要睡了过去,正在此意懒洋洋、宁静祥和之境,忽然一阵钻心的疼痛蚀骨般传来,只听身后传来极轻一声问句:“可有疼痛之感?”
倾尘咬牙道:“百会穴处有些不适。”
百脉之会,贯达全身。头为诸阳之会,百脉之宗,而百会穴则为各经脉气会聚之处。穴性属阳,又于阳中寓阴,故能通达阴阳脉络,连贯周身经穴。
醉生心下暗叹,她刚刚轻轻捻动倾尘头顶百会穴处的金针,与刚刚不同的是,此番她催动指力,将一丝内力转换为阴柔之力刺激百会穴,那百会穴是人体第一大要穴,受此阴寒刺激,当是疼痛难当,她曾以此法为重伤之人治伤,那人当时痛得死去活来,险些不能继续施针,倾尘却一声不吭,只说有些不适,他的性子也是倔强已极了!
醉生心里想,你痛便对了,你不痛我就该头痛了。
她缓缓催动内力,一一捻动其他金针,倾尘痛得脸上血色尽失,只觉一股柔和之力直刺大脑神经,大脑变得无比清醒,甚至能感觉到神经位于大脑的哪个位置,说来奇怪,随着阵阵疼痛,身上的沉重也好像被疼痛带走,全身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与敏锐,待得醉生放下手,倾尘的痛感瞬间消失,灵台感到清明畅快,像是经过了一场洗涤,将上面覆的灰尘轻轻拭去了。
醉生双手一拂,再一拂,便将数十根银针和金针纷纷拔出,只听醉生叫一声“好了”,她头上已是大汗淋漓,可见刚刚她心里也是承担着极大的压力。
思酒将竹筒递给醉生,醉生接过喝了几口水,只听思酒问道:“醉儿,听你刚刚的手法,使的可是分花拂柳手?”
醉生笑道:“思酒哥哥果然博闻强识。我从小便喜欢刺绣,但刺绣其实也是门力气活。我性格古怪,有时会找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做衣服,那针便常常刺不进去。我便求一个很疼我的爷爷教了我这招分花拂柳手,我将内力注在针尖,什么样的材料,我的针都能刺进去了。后来因缘巧合,我才发现这招还可以治病救人,那也是意外之想了。”
思酒道:“傻醉儿,分花拂柳手乃是早已隐居世外的拂柳真人的绝学,何其珍贵,武林中人多少人求而不得,你竟用来绣花,真是买椟还珠了。”
分花拂柳手果然非同凡响,只见倾尘面色渐平,渐渐睡去,醉生一搭其脉搏,只觉脉搏虽弱,确是平稳和缓,是再无性命之忧了。
醉生累极,合衣卧在篝火旁,不久便沉沉睡去,篝火小声“哔啵”地响着,火光的影子长长短短地映在醉生的脸上,思酒安静地靠在树下,半睡半醒地守候了二人一夜,一夜无话。
醉生是被清晨的阳光照醒的。她微微坐起身来,昨夜生的篝火已经被扑灭了,地上一团黝黑的痕迹。倾尘与思酒都已醒来,思酒坐着靠在树下,听见她醒来,微微一笑,道:“今日阳光甚好,把你照醒啦?”
醉生脸上一红,道:“倾尘,你心头可还有沉闷之感?”
倾尘道:“多谢夏姐姐,我今日醒来觉得心中舒畅,身上轻快,已好多了。”
醉生搭一搭倾尘的脉搏,点一点头,道:“五虎断门枪挑人经脉,堵塞气血,全身会渐渐感到麻痹,大脑越来越无法控制四肢,直到最后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依赖他人生活,变成一具‘活死人’。
我昨日用银针刺你要穴,活络你全身经脉,又下金针施剧痛刺你清醒,才算是疏通了你大脑与身体的连结。本来再养数日,你的身子当完全好转。但奇怪的是,我后来又用银针试你背部穴道,竟泌出一滴鲜红的血珠。我恐怕第七夜主的枪尖上,还擦了猛烈的毒药。如若泌出的血珠转成黑色,人就没命了!”
思酒道:“我看那第七夜主像是光明磊落之人,如何会在枪尖上擦此剧毒?”
倾尘道:“恐怕是他手下人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擦的毒,我猜第七夜主可能并不知情。”
思酒皱眉道:“还有什么办法能救倾尘的命?”
醉生道:“思酒哥哥,你还记得忘忧姐姐曾说过,天香楼中藏着什么?”
思酒道:“金风玉露!”
醉生道:“不错!如今唯有江湖七大灵药之一的‘金风玉露’,才能救倾尘性命!”
倾尘道:“花大哥,醉儿姐姐,谢谢你们为我如此。去天香楼中偷‘金风玉露’,我虽不谙世事,也知此去万分凶险。我本是一个无人疼顾的孤人,在我黯淡的生命中,能认识你们,已是我极大的幸运。我们不用去什么天香楼,也不要什么‘金风玉露’,你们静静地陪着我就够了,好么?”
醉生道:“不好,一点也不好。倾尘,你这么说,我是要生气的。你真的把我们当朋友么?是朋友便不该说这样的话!”
思酒道:“倾尘,你知道,你是我们的朋友。为了朋友,人可以做到很多事。如果是我们出了事,你会救我们么?”
倾尘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思酒温柔道:“我们也是如此。”
醉生道:“天香楼离我们又近,我们设法取来‘金风玉露’,便在天香楼的地下酒窖中养伤吧。”
思酒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酒窖之中,我们也不愁没酒喝了。”
倾尘不明所以,只是微笑着看着他俩。思酒将倾尘背了起来,于是三人缓缓向天香楼而去。
为了照顾倾尘伤势,三人一路走走停停,醉生不时给倾尘换药。这一天,三人终于遥遥望见了天香楼。只见天香楼仍是那么金碧辉煌,门口人来人往,衣香鬓影,已完全恢复了昔日繁荣的景象,哪里还有半分曾经血战的样子?客人们似乎都忘记了这里曾血溅三尺,众人言笑晏晏,把酒言欢,好一派热闹景象!
醉生冷笑道:“遗忘是人类治疗伤痛无可奈何的办法。可遗忘得太快,就变成了麻木。天香楼好生热闹,就像没有换过主人一样。”
思酒道:“世上万事皆是如此,又何必挂怀。我们还是小心行事,赶紧找到地道的入口吧。”
三人顺着独孤忘忧指路的方向向天香楼正南而行,约莫走了二里,果然见到一口枯井,井边垂着一根长绳,一端系在井边的木桩上,一端沉没在井中。
醉生道:“看来这便是忘忧姑娘说的地道入口了。
思酒道:“如此,我先下去探探情况,你二人在此等候我,如果地道安全,我就摇摇绳子,你们看到绳子摇动就下来找我,可好?”
醉生点点头,扶着倾尘从思酒背上下来,靠在一株梧桐树下。思酒攀着井绳,慢慢地下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自从思酒下去,醉生的眼睛便一霎不霎地盯着深井,她手中紧紧地攥着绳子,盼着绳子摇动,然而她等了又等,等到最后一丝天光也暗去,直到不止井中,连身边都是如潮翻滚的黑暗,绳子竟是连被微风吹动的一丝晃动都无。
醉生心头也一分分地沉了下去,缓缓道:“倾尘,思酒哥哥为人稳重,他若是去了这么久还没有信儿传回,只有一种原因:——他被什么东西绊住,想回也回不来了。”
第四十章 地牢怪物
醉生道:“倾尘,我得下去看看!”
倾尘虚弱地笑了笑,道:“醉儿姐姐,你去罢,不用管我,我在这里等着你便是。你放心,这里很少有人来,我会护好自己的。”
思酒为人稳重有责任感,如果地道安全,他一定早回来接他们了。醉生想下去探探情况,可是倾尘该怎么办?
如果她独自下去,倾尘一个人在井边,他身受重伤,如果有人偷袭他,他如何有力自保?如果倾尘因此而死,她将永远失去这个可爱的弟弟,她和思酒也将一生活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阴影之中……可是若她带着倾尘一同下去,思酒一去不回,井中凶险未定,她带着一个重伤之人,行动多有不便,又如何护他周全?
醉生心中纠结,忽然下定决心,将绳子收上来缠在手上,拉一拉绳子,觉得甚是坚固,醉生转过身,不由分说便将倾尘背在背上,醉生深吸一口气,竟这么背着倾尘慢慢沿井壁攀了下去。
拉着绳子从井壁下去本就十分消耗体力,醉生一介女流,力气本就有限,何况还背着一个少年?醉生一点点地放开缠在手上的绳子,脚蹬在井壁上,慢慢落下,只觉手上越来越使不出力气,背上如同背了个千斤重的石头,双手越来越颤抖,心中觉得已经落了很长时间,往下一望,仍是漆黑一片,不知深浅。
醉生不禁绝望,几乎坚持不住,此刻却是欲上不得,欲下不能,心中每一刻都想直接撒手,哪怕摔死也罢,什么都不管了。
醉生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轻轻道:“夏姐姐,我自己抓着绳子,你一个人爬下去罢。我学过一些功夫,攀这小小井壁,还是小事一桩。”
倾尘伤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若执意攀爬井壁,只怕会让伤口迸裂,伤重而死。
自己怎能弃他不顾?醉生身体本已到了极限,她却忽然迸发出强大的意志,她拼尽全力,将缠在左手的绳子放开一大截,右手微松紧握的绳子,二人身子霎时沿着井壁滑下了一大截,醉生只觉脚下柔软,试探性地放下身上重量,发现脚下大可支持得住,于是醉生放心地踏上地面,松开了绳子。原来倾尘说话之时,他二人离地面已只有两尺了,只是井中漆黑,看不见而已。
倾尘缓缓地从醉生背上下来,醉生想要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这才发现双手颤抖不止,原来刚刚着实是使脱力了。待得醉生点燃了火折,幽暗的井下缓缓被照亮了。只见地面上堆满了枯枝败叶,四处蛛网纵横。
醉生记挂思酒安危,对倾尘道:“倾尘,井外危机四伏,但井下这里应该是安全的。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会儿,我找到了思酒哥哥就回来接你,好么?”思酒很可能遇到了危险,如果自己带着倾尘,自己还要分神照顾他,只怕会顾不过来。
倾尘沉默,脸上却露出了忧伤的表情。
醉生将燃着的火折递给倾尘,自己重新点了一枚,正要向前走,衣袖却忽然被什么人拉住了。
醉生回头一看,正是倾尘。
倾尘虽然清瘦,个子却极高,他低头望着醉生,道:“夏姐姐,不要抛下我一个人好么?”
醉生望着倾尘纯真的眼睛,忽然想起小时候大家一起玩捉迷藏,自己找了个不怎么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后,心脏“咚咚咚”跳得和擂鼓一样,怕被鬼王抓到,可是自己等了又等,从白昼等到天黑,还是没有小朋友来找自己。
夜半时分忽然下起了大雨,自己又冷又饿,被淋成了落汤鸡,却还是没有离开躲藏的地方一步。直到第二天丫鬟奶妈大呼小叫地找到庭院中躲藏的自己,自己怔怔地问奶妈道:“姆妈,为什么小朋友们不来找我?”
那时自己只见姆妈流下泪来,紧紧地抱住自己,她没有责怪自己为何等不到人不知道回家,道:“醉儿小姐,你知道么?世界上有一种顶善良、顶可爱的人,他们被称为天使。天使总是默默帮助凡人,而当凡人想对天使表示感谢,想找到天使时,却是找不到的。醉儿小姐,在姆妈眼里,你就是天使。所以小朋友们找不到你。”
自己回去后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却对姆妈的话深信不疑,以为自己真的是上天派到人间的天使。如今想来,才知道那时不过是小朋友们嫌自己笨,为了抛下自己所设下的一个把戏,而姆妈却编造了一个美丽的谎言来安慰自己。不,也许在姆妈心中,她确实是这么想的。那时的事情虽然已经远去,像被盖上了一层纱幔,但那晚被抛在漆黑的庭院中、无论心中怎么期盼有人来找自己、自己仍是孤独一人的可怕情景,已深深埋在记忆深处,不痛却可怕。
醉生仰头望着倾尘,不知怎么却有一种错觉,仿佛是倾尘在仰望着自己,自己俯视着他似的,正如在火折子的照耀下,映在井壁上的二人的身影。由于地势和角度的原因,醉生的影子反而比倾尘高。
自己曾经历过被独自抛下的惨痛,又为何要让倾尘经历?
醉生拂开倾尘的手,倾尘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来。醉生微微一笑,吹熄了自己的火折子,转身将倾尘背在背上,道:“你可要好好为我照明哦!”
倾尘的眼睛“刷”的一下亮了,他不敢置信地点了点头,这才想起醉生看不见,重重地“嗯”了一声。
醉生背着倾尘虽然吃力,但她实是心忧思酒,不由快步而行,行不多时,只听前方隐隐传来闷雷似的嘶吼声,同时还有“咔嚓咔嚓”像是什么东西折断似的碎裂声。
醉生急忙向声音发出的地方奔去,借着倾尘手中火折子微弱的光芒,醉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却像是瞬间坠入了地狱的入口。
只见一个全身黝黑、辨不出哪是眼睛、哪是脸,长相极为凶恶的庞然大物,身子一半浸在水中,一半趴在岸上,它张开了血盆大口,两排森然尖利的牙齿密密麻麻地闪着寒光,在两排锋利的牙齿中间,坐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影低着头,一动不动,眼看就要被怪物吞下,正是久久不归的花思酒!
醉生定睛看去,只见花思酒坐在那怪物的大嘴中,一身白衣血迹斑斑,脸色苍白至极,他一手撑着怪物的上颚,一手拄着一根木棒,那根木棒竖着撑在怪物的嘴中,也许就是花思酒能支撑这么久的原因。
但那怪物的咬合力实在可怕,在武功高强的花思酒和木棒的双重支撑下,只听“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不住传来,木棒越来越弯,棒身不断产生裂痕,那怪物的嘴越收越小,眼看每一刻木棒都有可能完全断裂,那张可怕的血盆大口随时都会将花思酒完全吞噬!
醉生大急,使出一招“天外飞仙”,轻轻巧巧放下倾尘,自己却如一支离弦的箭般向思酒掠去!
思酒在这怪物口中早已勉力支撑了许久,几乎已到了灯尽油枯之境,豆大的汗珠不住地从他脸上滚下。
在意识也即将模糊之际,思酒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大风大浪,不是自己做过的最逍遥、最自在的事,思酒脑海中反复出现的,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的模样。
那个人背对着自己越走越远,却忽然回过头来一笑,像是漫天星辰落在她的眼中。思酒不禁想道:没想到刚刚一别,竟是最后一面!早知如此,我该说一句话,一句藏在我心中很久的话……
就在这时,思酒隐隐听见那个最思念的人的声音,连那独属于她的香气,也萦绕在鼻端不散……是临死之前的幻觉么?就在这时,那根木棍再也支撑不住,“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醉生这时堪堪飞到怪物的两排像战戟般密密麻麻、尖利的牙齿中间,她穿着一身紫色的衣裙,那是她第一次遇见思酒时所穿的颜色。
此刻怪物的嘴一旦合上,首先被撕碎的就是飞到牙齿缝隙中的醉生!而处在怪物口腔正中央的思酒也许还会被怪物囫囵吞下去,还能多活一会儿,不过性命也是在旦夕间而已!
像是预感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残酷运命,醉生忽然对着思酒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她紫色的衣裙随风而动,像是一个美丽、梦幻又易碎的梦。
思酒什么都看不到,却像是预感到自己即将失去一件最宝贵的东西一样,撕心裂肺地大喊道:“不!”
怪物已“咔”的一声闭上了嘴!
第四十一章 金凤玉露
醉生闭上双眼,只觉头顶一阵剧痛,想着自己应当是死了,只觉剧痛一阵阵传来,对不知死亡后外面是什么样的世界的恐惧,令醉生不敢睁开眼睛,耳边隐隐听到一个焦急的呼唤声:“夏姐姐,快回来呀!”
是生者的世界在召唤自己么?醉生迷迷糊糊地想,忽然觉得身子一轻,落入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鼻息间是熟悉的好闻味道,那怀抱温暖而可靠,让她想一直呆在那。
“醉儿,你怎么样?快醒醒!快醒醒!”那熟悉的声音道。
醉生努力想睁开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已经醒来坐起了身子,那声音却还在呼唤:“醉儿,快醒来!”
奇怪,我明明已经起来了啊。醉生轻飘飘地感觉自己又起来了一次,想要大声告诉那个人:“别吵啦,我已经起来啦。”醉生拼命地大喊,嗓子却像是被闷住了,只能发出嘶哑的几个音节。
“醉儿,我是思酒,你快醒来啊。”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听来低哑又痛楚。
思酒……这个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一瞬之间,像是万道金光照进了世界,思酒这个名字像炬火一般串联起醉生的记忆,让她想起了人世发生的事。醉生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隐隐看到一张焦急的面孔。
“太好了!她醒了!”一个声音道。
醉生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思酒苍白至极的脸。
醉生挣扎着动了动,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躺在思酒的怀中。
“我……不是被那怪物吃了么?思酒哥哥,难道我们都死了么?我们是在死后的世界?噢,可是我的头还是好痛。”醉生道。
思酒温柔地抱着醉生,醉生忽觉自己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只手,那只温柔地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又给自己涂上了什么东西,最后用一根长长的布条将自己的脑袋给包了起来。醉生挣扎地向手的主人望去,只见那人神情专注,侧颜精致如画,正是倾尘。
难道连倾尘也死了么?醉生疑惑地想,可是我明明把他放在安全的地方了啊。
“醉儿,你的头还是痛么?倾尘给你敷了药,应该会好一点。我们没有死,是倾尘救了我们。”思酒道。
“倾尘救了我们?”醉生疑惑道,倾尘身受重伤,还是自己背他行走的,他怎么能打得过那只怪物?
于是思酒讲了醉生闭上眼睛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思酒那时被怪物吞入口中,靠着一根横在怪物口中的木棍和自己的臂力勉强撑开怪物的大嘴,苦寻思酒不着的醉生和倾尘终于赶来,醉生见此情景大急,立刻向思酒的方向飞去,醉生堪堪飞到那怪物牙齿中间时,那怪物却在此时咬断了木棍,眼看它一旦闭上嘴,醉生立时就会被撕成碎片!
怪物尖利的牙齿已向醉生刺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尖锐的呼哨响起,那怪物听到呼哨后立时停下了嘴,但它尖利的牙齿还是刺破了醉生的额头,醉生头上鲜血涔涔而下,所幸没有伤到要害,如果怪物的牙齿再深入半寸,那醉生这条性命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思酒感觉到那怪物张着嘴,似乎没有合上之意,赶忙趁此机会抱起醉生,从那怪物口中逃了出来!
思酒对倾尘道:“倾尘,那声呼哨是你吹的么?多谢你救了我二人性命!”
倾尘道:“是。我小时便爱和动物玩耍,说话。我能听得懂动物说话,他们也能听懂我说话。刚刚香香实在是饿极了,她的主人似乎很久没喂她东西吃了,她便把你们当成了主人喂给她的食物了。我叫她别吃你们,她刚刚已答应我了。”
“香香?”醉生噗嗤一声笑了,“这是你刚刚给那个丑丑怪起的名字么?这个怪物,丑也就算了,还要吃我。我差点就被它给吃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被好看点的动物给吃啦。”
“是啊。刚起的。”倾尘微笑道,“还好你醒了。要不,我怕我会杀了它。更不会给它取名字了。”
“倾尘,还好我带了你来,要不这会儿我都不能跟你说话啦。真是好人有好报啊。”醉生感叹道。
“醉儿,就算我被困在那怪物嘴中,你也跑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你会死得比我更早,也对我没有任何的帮助?”思酒责问道。
醉生眼圈一红,小嘴一瘪,道:“那时你危在旦夕,我脑袋中一片空白,心中只是想着,我要到他身边去。那是我本能的反应,我,我只是担心你,想到你身边去,你却怪我没帮上你的忙。”
思酒苦笑道:“我不是怪你没帮上我的忙,我只是……”思酒说到这里,踌躇了一会儿,又掩口不说,道,“我只是想说,你本可以采取更稳妥的办法,比如飞到它的头上,踹它的眼睛等等。算了,你此刻身上受伤,我不该说苛责你的话。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你先好好养伤罢。”
倾尘忽然冷冷道:“何必互相误会?醉儿姐姐,我跟你说,花大哥只是担心你的安危,不想你卷入危险之中罢了。他就是想说,你不要为了他而甘愿赴死,就是他死了,你也要好好活下去。他知道你是因为担心他而来,他也不是怪你,只是心疼你罢了。花大哥,你也不必用简单的利弊论劝说醉儿姐姐,来掩饰你对她的关心。她只听得懂字面的意思。这样说你们二位懂了么?不要在我面前用互相伤害的方式秀恩爱了。”
一时间二人各自思索倾尘话中的意思,都沉默了。
半日,思酒方转移话题道:“再往前走应当就是天香楼的地下酒窖了。我背着倾尘,醉生,你还能走么?”
醉生道:“我是头受了伤,脚又没受伤,自然是能走的。”
思酒扶着醉生站起,又将倾尘背到背上,道:“事不宜迟,倾尘的伤不能再拖了,我们快走吧。”
倾尘“嗯”了一声,远处香香一直静静地卧在水中,倾尘打了个呼哨,香香微微抖了下身子,慢慢沉到了水中。
没了香香的威胁,三人行进得很快,没多久就来到了石壁前。记忆中独孤忘忧在石壁旁按了一下,石壁就打开了。借着倾尘手中火折子的亮光,醉生凭着记忆寻找着石壁旁的机关,只见石壁光滑平整,并无不妥之处。醉生仔细观察,只见石壁右上角有一块颜色略比周围深些,以手扣之,声音空空,于是用力按下,只听“吱吱呀呀”的声音响起,石壁缓缓升起,一阵醇厚的酒香扑鼻而来,费尽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来到了天香楼的地下酒窖。
思酒将倾尘背到酒窖角落的稻草堆上,醉生察看倾尘气色,又脱下倾尘上衣,用银针刺其背部穴道,只见银针刺处,均泌出一滴暗红色的血珠。醉生皱眉收针,倾尘穿好衣服,只听醉生道:“忘忧姐姐说过,江湖上七大灵丹妙药之一的‘金风玉露’就藏在天香楼顶层。‘金风玉露’药如其名,伤者服之如沐春风,遍体舒泰,有起死回生之效。不过这‘金风玉露’也极古怪,此药滋补过甚,如若正常人无意中服了,便会头脑发热,癫狂而死。倾尘中了第七夜主的剧毒,今日银针刺出的血珠,已变成暗红色了。这毒发作得越来越快,恐怕今夜子时,血珠就会完全转为黑色。也就是说,今天之内我们要是拿不到‘金风玉露’,今夜子时,便是倾尘毙命之时!”
倾尘仍是微笑着,双手用力地握紧了醉生的手。
思酒沉思了一会儿,道:“醉儿,你在这里照顾好倾尘。今日之内,我一定取得‘金风玉露’回来!”
思酒离开二人向外走,刚刚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个踉跄,竟是摔倒在地!
醉生大惊,急忙奔到思酒身边,扶起他,道:“思酒哥哥,你怎么了?”
思酒盘坐在地上,缓缓调整气息,苦笑道:“刚刚与香香缠斗良久,着实耗费了我全部气力。刚刚凭着一口气强撑至此,如今放松下来,便撑不住啦。”
原来思酒在香香口中极力支撑许久,已耗尽了全部精力。凭着保护醉生和倾尘的一股意念,思酒才撑到酒窖中。如今稍一放松,所有的疲惫与疼痛席卷而来,思酒再也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思酒这次消耗过甚,以他之强悍,也至少要一日一夜才能恢复精神。可是如果他们不在今天取得“金风玉露”,倾尘便性命难保!
醉生毅然道:“你们在此等我,今日之内,我一定拿到‘金风玉露’回来!”
思酒想要起身,却是挣扎不起,心中清楚如今三人之中,唯有醉生还有行动力可救倾尘性命,但那十二楼主还对醉生念念不忘,此去凶险未定,生死难料,然而自己纵然万分不舍、不愿,理智却告诉自己不能阻止她。
思酒欲言又止,心中想了千千万万,涌到口边也只变成了一句话:“活着回来!”
醉生知道思酒所想,点点头,转身轻盈而去,消失在黑暗中。
醉生从酒窖出来,蹑步在楼梯边向上而望,因为二人上次大闹天香楼,只见天香楼此番戒备比先前更严,醉生潜行来到一楼,只见在各处虽不显眼、但极重要的方位,均有黄衫人把守,每层还有二人组成一队,各处巡逻,自己步步小心,还是有几次极为惊险才躲开黄衫人的耳目。
天香楼戒备如此森严,连潜入都极为不易,要想偷到“金风玉露”更是难上加难。如今且不知“金风玉露”究竟藏在何处?
醉生略一思索,掠到角落处一个站岗的黄衫人背后,轻轻一点,那人毫无声息便被点倒了,醉生将他拖入僻静处,剥了他的衣衫自己穿上,见那人蓄了一脸好络腮胡,便把那人胡子也剃了粘在自己脸上,便大摇大摆地走在天香楼中,天香楼中人来人往,见她穿着黄衫,更无一个人盘问。醉生用心观察,原来十二夜楼之人均身着黄衫,而他们请来的客人虽然衣衫各异,但腰间都挂着一面黄色的令牌,上面刻着不同的花纹,看来那面腰牌便是十二夜楼所发的通行证,有了这面腰牌,才可进入天香楼。
只见一个挂着腰牌的客人跟在一名黄衫人身后下楼,边走边问道:“小可此番前来,是想拜会一下十二楼主,不知楼主的房间在哪?”
那黄衫人回答道:“楼主的书房在七层,此刻楼主应当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楼主最不喜别人打扰,我们还是在楼下等候他吧。”
醉生闻言心中一跳,脚下却已踏上了天香楼的顶层。
第四十二章 长醉
醉生潜行一圈,发现只有两个房间最为特殊,其中一个房间门口布了重兵把守,一个房间门口却一个看守的人也无。看来这两个房间很可能一个便是十二楼主的房间,而另一个房间,就藏着“金风玉露”。
十二楼主武艺高强,谁来偷袭他才是活得腻歪了;“金风玉露”为江湖七大灵药之一,有起死回生之效,珍贵无比,应当安排了重兵把守。所有人看到这两个房间应该都会这么想,但十二楼主如此聪颖,他会不会为了掩人耳目,反其道而行之,在自己房间门口布下重兵,在藏着灵药的房间外不布兵力?
究竟哪一个才是藏着灵药的房间呢?如果自己选对了,便能救倾尘的命;如果自己选错了,十二楼主心细如发,自己很可能就此暴露!
醉生额头不禁流下汗来。
冷静。夏醉生你一定要冷静!冷静地想想,灵药究竟藏在哪。醉生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猛然睁开眼来,她决定好了。
醉生拿起搁在走廊上的茶盘,走向了其中一个房间。
醉生敲敲门,无人应答,她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走进房间,只见房内空无一人。醉生将手中的茶盘放在桌上,细细打量房间,只见房间布置极为简约,房间中央是一套黄杨木的桌椅,桌子上设着一个精心雕镂的银花瓶,瓶身上的浮雕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出自名家手笔,瓶内并未储水,只插着一大束盛放的鹅黄色蝴蝶兰,房间四周摆着用树枝削成的书架,倒也别有趣味,上面摆着满满的书,书都十分崭新。除此之外,房内一色玩物俱无,作为书房来说,是有些太简陋了。但看来这就是十二楼主的书房了。
醉生进了这个房间,便觉得有个地方有些奇怪,她在那个地方寻找一番,果然找到了什么东西。
“果然在这里。”醉生自言自语道,“我要赶紧回酒窖去。”醉生正要离开,只听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缓缓响起,离这间房越来越近,眼看是躲不开了。
醉生脑筋急转,立刻来到茶盘前,一摸茶壶,茶都凉了,醉生取出一枚冬雪融融针,将针尖放入茶壶中一蘸,只见茶水很快沸腾起来,醉生将针收回,低着头提起茶壶刚刚倒了一盏茶,一个人便推门进来了。
原来醉生武功虽然不算太高,但因为裁缝的身份,平常经常穿针走线,因此练成了两大暗器,一名春风度玉针,中者浑身冰冷;一名冬雪融融针,针尖用火烈草的汁液萃过,一旦刺破肌肤,中者将全身火热,五内俱焚。此针火力十足,将它插在冰雪之中,一尺之内的冰雪都会全部融化,故名冬雪融融针。这火烈草的毒性却十分奇特,如果身上有伤口将迅速生效,但如果身上没有伤口,触之却无碍,便吞下去也无妨,因它热力十足,醉生便用它来加热茶水,其效甚速。
醉生低着头,只见一片明黄色的衣角,上面绣着一朵紫色的七夜花。那人缓缓坐到椅子上,沉声道:“什么人?”
那声音虽然沉稳,却掩不住稚嫩,正是十二夜楼楼主凉梦死!
凉梦死目光严厉地扫过醉生,当看到刚倒出的清茶还是热气腾腾时,不禁放缓了态度。这说明此人刚刚进来,并未在屋中久待。
醉生只觉心脏“咚咚”而跳,仿佛在耳边擂鼓一般,不由攥紧了怀中的东西,粗着嗓子道:“俺是第七夜主手下的,送茶的小童被长老临时叫走了,托俺把茶送到书房来。”
凉梦死已拿起笔在写诗,听到醉生开口说话的第一个字时,手腕忽然一顿,那个“醉”字头上的一点便积聚成一个圆圆的点。
醉生说完,见凉梦死没有反应,仍是在写诗,心中不由惴惴,不知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待得凉梦死好整以暇地写完诗,只听他问道:“你看我这句诗写得如何?”
醉生看去,原来他写的是李太白“将进酒”中的一句“但愿长醉不愿醒”,笔法清隽苍劲,本应是一幅好字,可惜“醉”字右上角的一点,聚成了一个墨点,就像是玉镯子上一处淤痕,哪怕整块玉再澄澈剔透,也不值钱了。那个点毁了整幅字。但醉生如何能评论十二楼主的字?她扮的是个大老粗,如果认得字,那不是很奇怪么?醉生眯了眯眼,道:“这写的啥呀?俺不认识。”
凉梦死闻言冷笑一声,低声道:“也是的。我指望一个醉鬼清醒,那真是痴心妄想。”
醉生听不懂凉梦死的话,只想尽快脱身,道:“茶沏好了,楼主慢用。”
醉生转身刚要走,只听背后一个声音悠悠道:“站住!我说让你退下了么?第七夜主手下的人就这样伺候主子的么?”
醉生无奈,转身回来侍立桌旁,道:“楼主还有什么事?俺都能做!”
凉梦死喝一口茶,拿起桌上的案牍审阅,道:“你便与我磨墨罢。”
醉生不情不愿地拿起松烟墨锭,一圈圈地磨起墨来。她心内忧急如焚,手上做的却是慢功夫,面上不敢露出半分。凉梦死不疾不徐地看着案牍,一会儿叫她剔亮了灯,一会儿叫她沏杯新茶,竟真的把她当做了书童使唤。也不知看了多久,凉梦死望一眼窗外,只见夕阳西斜,漫天霞光辉映,几朵云翳盛不住太阳最后的倾心绽放,生生发出光来,给万物披上一层茜色的轻纱,当真是好看极了。凉梦死唤醉生道:“你去把窗户开大些罢。”
醉生答应一声,来到窗边,将开了一半的窗户完全打开,此刻正是盛夏,微凉的夜风吹起醉生纷扬的长发,余晖洒进窗户,将醉生的脸庞映得柔和而朦胧。醉生心中腹诽凉梦死让她干这干那,担忧倾尘安危,无心欣赏美景,竟是都没抬头看一眼天边。凉梦死叹一口气,放下案牍,也来到窗边,道:“你看,好美的夕阳。”
凉梦死见醉生仍是低头不语,突然道:“我总觉得,你好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抬起头来我看看。”
醉生心中大惊,自己虽然粘了满脸的胡子,但为免凉梦死认出,自己一直低头做事,此番如果抬起头来,凉梦死对自己似有一种奇怪的执念,难保他不会认出自己。
醉生迟疑地低着头,道:“俺脸上生了疮,怕吓着了楼主。”
凉梦死道:“我是枪林箭雨里出来的,什么伤没见过?还怕你这点疮伤么?抬起头来。”
醉生脸上沁出细密的汗,正犹豫是否要如凉梦死所愿抬起头来,耳边又听得凉梦死淡淡道:“罢了,我乏了,不想看了,你退下吧。”
醉生如蒙大赦,心中虽不明白凉梦死为何这般喜怒无常,前后不一,步上却不敢乱,慢慢地退了出去。醉生出了房间,仍是一步不敢放松,她装作大摇大摆的样子一路巡逻而下,直至一层趁人不备闪身进了地下楼梯,醉生匆匆而下,直到进了酒窖关好窖门,醉生背倚着窖门吁吁喘气,一颗心仍是砰砰而跳,全身一放松下来,才觉得全身肌肉酸痛,原来刚刚太紧张肌肉绷得太紧了。
思酒早已闻得这边的声音,低声道:“醉儿,是你回来了么?”
醉生一边答应,一边向思酒二人所在的最深处走去:“是,遵守承诺,我回来了!”
倾尘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黄衣大汉蹦蹦跳跳地向自己走来,“他”的眼睛亮得像夜晚的星辰,闪耀着希冀的光芒,不觉失笑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醉生顾不得抹去脸上的胡子,从袖中掏出一个亮晶晶的碧玉瓶,道:“我拿到了‘金风玉露’!倾尘,你快服下罢。”
思酒接过玉瓶,拔去瓶塞,只闻得一阵甜而不腻、清而舒朗的味道,知道这一定是极滋补的良药,忙喂倾尘喝下,倾尘微抿一口,只觉入口温润滑腻,香软异常,将一瓶喝尽仍然意犹未尽,心中如有一团火在烧,闷闷不尽,竟伸手便要将玉瓶掼在地上!
醉生眼疾手快,接过了玉瓶,叫倾尘道:“倾尘?倾尘!你怎么了?”
倾尘喝完“金风玉露”神情便怔怔地,听了醉生叫他才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汗颜道:“这‘金风玉露’入口温热,回味不尽,我喝完这口还想喝下口,刚刚竟鬼使神差地想要摔了玉瓶,把玉瓶上沾着的每一滴玉露都喝尽。”
醉生道:“温热的?这‘金风玉露’是我从十二楼主的房间中拿到的,当时房内并无加热的器皿,我拿到手后揣着它又与十二楼主周旋许久,怎会还是热的?这‘金风玉露’当真古怪。倾尘,你喝了觉得怎样?”
倾尘道:“只觉肺腑内如有一团暖阳烘着,暖洋洋的,也不觉怎样。”
醉生又以银针刺倾尘背部,只见银针刺处,仍然沁出了一滴血珠,但这次却是鲜红色。
醉生喜道:“好了!‘金风玉露’果然名不虚传,倾尘体内毒素已清。待得银针刺下,不再有血珠沁出,便是倾尘完全康复之时!”
思酒笑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你是如何找到金风玉露的?”
醉生道:“忘忧姐姐曾言,金风玉露藏在天香楼的顶层。我到了顶层之后,发现只有两个房间最为可疑,一个房间门口有重兵把守,一个房间门口却空无一人。我猜这两个房间一定一个是十二楼主的房间,另一个就是藏着金风玉露的房间。思酒哥哥,你聪明得紧,你倒是猜猜,究竟哪一个是十二楼主的房间?哪一个房间,又藏着金风玉露?”
第四十三章 五色九味酒
思酒闻言,故意以手抚额,叹了口气,道:“这可难办了。让我猜猜,嗯,我猜无人把守的房间是十二楼主的房间,金风玉露也放在那里。”
醉生惊呼道:“思酒哥哥,你怎么知道?”
思酒微笑道:“我只不过设想了下如果我是十二楼主,我会怎么做。我武艺高强,金风玉露当然是亲自守护才放心。既如此,我何不故布疑阵,再设一个重兵把守的空房间,让世人皆以为金风玉露放在那个房间之中,我本人的房间反而不布兵力,以降低别人的怀疑。”
醉生道:“思酒哥哥,你果然聪明,我可想不到那么多啦。我只想到十二楼主也许会故布疑阵,在无人看守的房间中藏着金风玉露,于是便进了那个房间碰碰运气。可我一进去,只见到了满架子的书,我便知道我进到了十二楼主的书房了。我想金凤玉露看来是在另一个房间了,刚想退出去,却觉得这个书房之中,有个地方不太对劲,我在那个地方一找,竟然找到了金风玉露!”
思酒道:“哪里不对劲?”
醉生道:“这间书房布置十分简朴,连桌椅都是用最贱的黄杨木做的,书架也是用几根树枝简单搭成的,在这样朴素的房间之中,却摆放着一件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东西。”
倾尘道:“什么?”
醉生道:“那就是放在黄杨木桌子上的一只银花瓶,瓶上浮雕精致,出自名家,瓶中插着一大束盛放的蝴蝶兰,花瓶中却并未储水。”
思酒道:“那金风玉露定是藏在银瓶之中了?”
醉生道:“不错。那银瓶价值极高,怎会放在一张黄杨木的桌上?既然插了花束,主人应当是惜花爱花之人,又怎会不给花儿浇水?唯一的解释,就是那花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金风玉露就藏在这银瓶之中!若是给瓶中浇了水,岂不是毁了这江湖上的七大灵药之一?只是我将蝴蝶兰取出,银瓶中却什么都没有。”
倾尘道:“你猜错了?”
思酒道:“不,银瓶之中,当别有机关。”
醉生道:“不错。我在银瓶之上摸索,那浮雕竟然可以按下,按下之后,只听咯噔一声,银瓶底部竟是一个暗格。暗格之中,正卧着金风玉露!”
倾尘听得大气也不敢喘,仿佛自己正在那个房间之中寻找金风玉露。
思酒道:“十二楼主可回来了?”
醉生道:“我刚刚找到金风玉露,他已回来了。所幸我扮成了一个大胡子,他似乎没认出我,着实将我使唤了一番,还差点要我抬起头来。我几乎吓死,可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最后又改变了主意,放我离开了。”
思酒道:“他应当是认出了你。”
醉生道:“怎么可能呢?他若是认出了我,怎会让我离开?”
思酒闻言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抬手,将醉生拥入怀中,道:“好了,这些天累坏了你,反正这里有的是酒,我们便在这好好养伤吧。”
三人这些天经历了许多惊险,都是又累又疲,精神高度紧张,如今终于可以暂时放缓精神,俱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睡眠养人,翌日醒来,三人身体已好转了很多,大有精神,连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思酒精神已恢复了十之七八,他在酒窖内巡视一圈,搬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青瓷坛到二人面前,笑吟吟地道:“天香楼主好品味,这里窖藏的美酒不但数量众多,且品质上佳,世所罕有。左右我们肚子饿了,且受用一番。”
倾尘笑道:“这里酒坛巨大的,小巧的,朱红的,黑金的,描画精致的,五色琉璃的,什么名贵的没有,你却巴巴地抱了这么一个青扑扑的不打眼的。换一个也罢了。”
醉生看了一眼青瓷坛,道:“这青瓷酒坛乍看古朴无方,平平无奇,你仔细看看,瓷身可是遍布梅花冰片,层层相叠,如梅花绽放,鲜活灵动?开片指的是瓷器在烧制时通过控制火候、配料等在瓷器表面裂出的不规则纹路,如若烧出的开片形似冰花,竞相绽放,观之有孤冷霜寒之感,便称之为梅花冰片。此瓷釉质温润油泽,紫口铁足,正是徽宗风格,又兼此坛品泽俱佳,万中无一,恐怕正是出自徽宗之手!”
倾尘笑道:“是,原来是我有眼无珠了。盛酒的瓷坛已如此名贵,出自皇帝御手,那酒可想而知一定是天下极品。花大哥,你可是将天香楼主最珍贵的窖藏给抱来了。天香楼主如果知道,一定肉疼得紧。”
思酒一边将朱红色的酒封去掉,一边道:“有酒不喝非君子也。他放在这里,回头被十二夜楼的人发现了也是白费,不如我们既是知己,喝了这酒方是不辜负它。”
酒封揭开,出乎众人意料,并无一丝酒香溢出,看那酒时,只见酒液浑浊朦胧,似乎混了许多丝絮状的杂质,看不清坛底。上好的酒,一般酒香醇厚,酒液清澈,倒入杯中可清晰看到杯底,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这酒无香无味,酒质浑腻,倒像是穷苦人家在酒摊上胡乱打的三角酒,每日抿一口解解嘴馋罢了。
三人面面相觑,醉生笑道:“思酒哥哥千挑万选,选了个皇帝御手的名贵瓷坛,但里面盛着的酒看来可一般得很,思酒哥哥此番怕是看走眼啦。”
思酒在酒窖内寻了半日,也未找到任何杯盏碗碟,只找到了三个搅拌酒用的长柄檀木勺,思酒笑着用勺舀满了酒,分别递给二人,自己也舀了一勺,道:“今日落魄,只能以勺饮之,便将就着喝罢,待来日我们找到无愿草,了了彼此的心愿,定要再对酒当歌,开怀痛饮!”
倾尘、醉生微笑道:“一定!”
三人说完,便欲将酒一勺饮尽,哪知第一口入口,只觉口腔内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同时在口内绽放,那滋味可真是难以言表,那第二口便喝不下去。
三人互视一眼,看到对方都是面色发青,倾尘道:“看来这酒不愧是天青梅花冰坛盛着的,着实特别得很,同时能让人尝到五种味道,可惜我们是无福消受了,不如把这酒重新封上,另起一坛罢了。”
思酒想了一想,道:“我们再尝一尝,如若味道还是这么古怪,那便不喝了。只不过,我们等一盏茶的功夫再喝。”
倾尘、醉生不解何意,但还是按思酒说的做了。
一盏茶后,三人小心抿了一口勺中酒,只觉入口微咸,酒质却细腻醇厚,回味不尽,醉生讶道:“奇怪,这回却只有咸味了,没有其他味道干扰,倒是好喝得紧。”
思酒微笑不语,示意二人继续喝,二人慢慢饮下,发现酒的颜色、味道不断变化,最上层的酒泛白,微苦,稍往下喝酒色变深,有些咸,中层的酒微黄,喝起来辣辣的,下层的酒偏橙,尝来微微泛酸,底部的酒深红艳丽,甘甜顺滑,厚重绵软,一生之中从未尝过如此美味,一勺饮尽,三人均是默默伫立,缓缓回味。
半日,醉生方笑道:“这酒实在特别,我生平别说喝过,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原来之前是我们不会喝,倒糟蹋了酒。这酒看来是按重量调的,甜的那层酒液比较重,便沉到了底部,咸的那层酒液比较轻,就浮在了上面。不同口味采用不同的原料制成不同重量的酒,才调出了这一瓮五色九味清欢酒。思酒哥哥刚用木勺舀出酒时,那酒便被搅浑了,因此我们一口尝出了五种味道,岂不知庸才的酿酒师才会将味道盲目堆积,铺陈华丽却华而不实。待得勺中酒慢慢沉淀,味道分离,那才能尝到真正的好味道。”
倾尘道:“不错,除了酸、甜、苦、辣、咸本身的五种味道,咸苦一味,咸辣一味,酸辣一味,酸甜又是一味,如此上下相叠,共九种味道,一瓮酒可尝出九种味道,这位酿酒师不但技艺高超,且想象惊人,实可说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了。不过花大哥好生聪明,你是如何想到要将酒静置一会儿再喝呢?”
思酒微笑道:“我想如此珍贵的酒坛装着的美酒,不该如此难喝。味道如此堆叠,如若味道能够分离,该会好很多。我是用木勺将酒舀出的,难免搅浑了,我想沉淀一下姑且试试,没想到竟成了。我幼时曾听父亲提起,有人能酿出九种味道的酒,是世上绝味,没想到长大之后能在无愿村喝到。无愿村,当真是个富集世上一切宝物之地。”
如此三人便在天香楼的地下酒窖中静养,渴了饿了便饮五色九味酒,不知不觉已是数日过去。
这天醉生将银针刺入思酒背部,只见银针微颤,并无一滴鲜血沁出,醉生高兴道:“太好了,倾尘!你的毒全解啦!”
倾尘微笑,不知是不是五色九味酒的助力,三人的伤好得很快,这时三人均已完全康复。
思酒道:“我们的伤都已养好,天香楼的地下酒窖虽好,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这便出去,寻找属于我们的居所罢。”
醉生、倾尘点头赞成,三人顺着来时的路出去,远远便听到“香香”的咆哮,倾尘打个呼哨,只见香香将身体沉在水中,离三人远远的。
思酒道:“香香这次倒是蛮乖。”
三人一路持着火折子前行,直到走到地道入口的枯井之中。醉生来到思酒面前,攀着井绳上去了。待得思酒也攀上来,只见外面阳光正好,盛夏耀眼的光芒如碎金般洒下来,铺了一身的热烈与滚烫,将三人的头发也染成了浅金色。三人连日来都在黑暗的酒窖中度过,如今重见天日,目之所见,皆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偶尔有小鹿跳过,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三人不由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第四十四章 水晶宫现
三人默立景中许久,思酒才道:“再往西行,应当更加荒凉,甚至可能是不毛之地。即便以十二夜楼爪牙之利,只怕也顾不到那里去。我们便继续向西边走罢。”
二人点头,于是三人继续向西边而去,为了找到一座属于他们的居所。
三人一路向西,只见目之所及,周围果然越来越荒凉,连无愿村处处遍布的花朵也少了很多,偶尔才有一两座楼阁,外面已挂着匾额了。
醉生心中惴惴,只怕越往西走,不但找不到楼阁,环境也变得越来越险恶,只是这是她选择的路,无论如何不能说什么。这天三人又跋涉许久,身上都有了汗意,醉生用绢子擦着额头沁出的汗,无意中一回头,只见身后远远地似乎有两个黄色的身影鬼鬼祟祟地跟着,醉生怕自己看错了,定睛再看时,只见那二人外罩浅黄纱衫,里面穿着明黄长衫,却不是十二夜楼的服饰是什么?
醉生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转过头来,面上不动声色地对二人道:“倾尘,思酒哥哥,不要回头,我们身后跟了两个十二夜楼的人!”
“十二夜楼?难道他们发现我们喝了他们最好的酒,来追我们了么?”思酒脚下不停,轻轻笑道。
醉生道:“思酒哥哥,前面是条岔路口,一条是小路,一条是大路,我们走哪条?”
思酒道:“路旁有些什么?”
醉生听说,向四周一望,只见夹路两旁俱是大片的夹竹桃林,那夹竹桃开得如火如荼,烂漫了一片天空,于是如实告之。
思酒听说,心下已有了主意,道:“我们哪条路也不走,躲起来吓他们一跳。”于是三人三转两转,藏在了花林之中。三人站在夹竹桃下,眼看着那二人越走越近,神色慌张,身上负伤,四下顾盼,直走过三人面前去了。
醉生道:“看他二人神色惊惶,倒不像是为了我们而来。十二夜楼御下甚严,不知出了什么事,才会纵属下如此颓丧?难道是……”
“天香楼!”思酒和倾尘异口同声地道,三人互看一眼,惊疑不定。
醉生想起凉梦死曾跟她说过,天香楼主深不可测,无人知其真面目。他虽攻其不备拿下了天香楼,却也担心随时被反扑。凉梦死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连他都忌惮的人物,一定不容小觑!醉生还未想完,思酒已听声辨位,一个优美的起跃,轻飘飘落在二人面前。
那二人如惊弓之鸟般向后退去,畏缩不已。
醉生和倾尘好整以暇地拦在二人身后,那二人见进退两难,丝毫不加抵抗,竟噗通一声跪下,全身战栗不已,竟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醉生诧异道:“十二夜楼应该素来以骁勇善战著称,楼中人人人悍不畏死,怎会如此脓包?他们当真是十二夜楼的人么?”
其中一人听得醉生的声音,缓缓抬起头来盯了她一眼,如释重负般坐倒在地,道:“原来是你!认得你,你是十二楼主的小情人,私闯天香楼却被楼主保了下来。”
醉生勃然大怒:“你胡说些什么?谁是十二楼主的小,小……”说到这里,却是脸色通红,下面的话却是说不出口。
思酒道:“天香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二人怎会如此狼狈?”
那人愧道:“昨夜我们已经就寝,睡梦中忽听有人大呼‘走水啦,快逃啊!’我们迷迷糊糊起来,只见楼中红光一片,浓烟滚滚,大家呼号奔逃,尖叫吵嚷,任凭夜主如何喝令禁止,也是徒劳。而每当我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同伴之中便有人朝我们痛下杀手,可是那人往往也穿着和我们一样的黄衫,我们根本无从分辨!
于是楼中人人人害怕,只好各自为战,生怕下一秒友军便变成敌人,朝自己砍上一刀。直到火光渐渐小下去,我们已死伤无数,只剩下楼中最精锐的队伍七夜营尚能一战。敌人尽皆穿着和我们一样的黄衫,见我们大势已去,他们才撕掉外衫,露出一身玄衣,只见为首之人是一个女子,戴着面纱,身段玲珑,我们这才知道,我们被天香楼的人暗算了!
那为首之人正是天香楼主的得力干将,天下第一舞姬独孤忘忧!天香楼明明已被我们拿下,可不知她又从哪召集来这么多精兵强将,我们最后的精锐七夜营数次想要突围都被挡了回去,还不动声色地将我们逼上了天香楼的顶楼!我们虽然隐隐察觉他们的奸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步步后退。我们被逼上七层之后,再无退路,反而激发斗志,打算与天香楼决一死战!反正死一个扯平,死两个赚翻,可是,独孤忘忧好生狠毒,竟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那人说到这里,颓丧的眼神中忽然射出一道蚀骨的恨意,道:“你们知道独孤忘忧做了什么么?”
醉生心惊肉跳,只觉寒意侵侵,不由顺着那人问道:“什么?”
那人道:“她将我们困在楼上之后,命人将天香楼地下酒窖中所有的酒都搬来,全部泼了出去,然后她竟点起一把大火,将天香楼的七层给烧了!”
醉生喃喃道:“作孽……忘忧姐姐怎会如此?那……你们可逃出来了?”
那人道:“我们若不是死里逃生,此刻又怎能和你说话?那之后,我们被火势封住,那火越烧越大,我们之中忽有一人扯掉黄衫,露出一身玄衣,急道:‘花魁主子,我是咱们自己人,快救我出去啊!’原来我们最后的数十人之中,还藏着一个天香楼的卧底。我们只盼独孤忘忧念在同门之谊,放那人一条生路,我们也可趁机逃脱。
谁知那独孤忘忧冷冷道:‘为了放你一人回来,我们的包围圈便有了缺口,便无法全歼敌人了。实在是抱歉。’
这贼婆娘好毒的眼睛,好狠的心!眼看火势越烧越大,我们落足之地也越来越小,渐渐有数人身上着火,只听惨叫呼号,不绝于耳,直如人间地狱。有人受不了烈火缠身,从七层带着火焰一跃而下,摔得粉身碎骨。我们最后的数十人,就这么活活摔死、烧死了!
那婆娘竟是宁愿舍掉天香楼的整个七层,将它烧为灰烬,也要杀光十二夜楼的最后一人!
我和弟弟从七层跳下之时,竟被第六层突出的雕饰勾住,晕了过去,再醒来时我们竟然没死,那婆娘却带人检查楼中的所有尸体,在每个人的身上再戳上一刀,我和弟弟分别在肩上、臂上受了一刀,但咬紧牙没吭声,他们把我们埋入大坑,我和弟弟在他们走后爬出坑来,这才逃过一劫。”
那黄衫人讲来,字字泣血,句句动魄。
思酒摇头道:“忘忧姑娘不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其中必有隐情。”他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你们有何打算?”
那黄衫人道:“有何打算?十二夜楼不容苟且偷生之人,也不过是挨一日过一日罢了。”
醉生不忍道:“思酒哥哥,我们可否带上他们?”
思酒道:“我们连倾尘尚且照管不住,何况他们?何况,”思酒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罢了罢了,便带上他们罢。”
醉生刚要欢呼,另一个一直不曾开口的、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年道:“我们才不要跟着贼人!”
醉生尴尬地笑了笑,还未说话,那哥哥拉住弟弟,道:“多谢你们的好意。只是你们曾经私闯天香楼,我们虽然是败军之将,总还有自己的最后一丝傲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你们同行。不说后会有期,我们就此别过。”
思酒沉默,他理解作为一个战士的傲气,他将身上的干粮硬是塞到哥哥手上,三人默默地目送哥哥和弟弟互相搀扶,慢慢地远去了。
那对兄弟离去后,气氛突然冷了下来,三人默默地向前走着,良久,醉生才道:“看来忘忧姐姐已成功夺回了天香楼,不知那风趣的小二哥还会‘呦,呦,呦’地招待客人么?”
思酒微微一笑,不由想起了初入天香楼的情景。那时美人莺莺,酒香欲醉,一曲舞罢,满堂喝彩,天香楼中哪有后来这么多的刀光血影、你死我活?如果每个人都像第一次遇见时那美好的样子就好了!或者,自己只记得初遇时的样子就好了!自己和醉生、倾尘现在倾心相投,十年之后还会如此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思酒胡思乱想着,脸上不由微微一红,脚下却不停,忽然间只听醉生的声音道:“思酒哥哥,前面银光闪闪的,不知是什么地方。我们快去看看吧。”
三人快步向那片银光走去,走到近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夕阳之下,目之所及,皆是银光闪闪的一片湖水,波澜暗暗涌动,那种异常的寂静无声,好像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隐藏的猛烈风暴!
醉生向湖中望去,清澈的湖水中可以清楚地望见一个巨大的倒影,它有着弧线优美饱满的檐壁,檐尾微微向上翘起,它的金色门首气势磅礴,它的墙体晶莹剔透,如玉澄澈,竟是一座精致绝伦的水晶宫!
那水晶宫像是一个映在水中的梦幻之影,醉生抬头向四周望去,她极目远眺,也望不到周围有任何一座巨大的水晶建筑,能倒映进这美丽的湖水之中。
难道湖中的不是倒影?
倾尘和醉生,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光芒。
这座水晶宫,他们去定了!
第四十五章 眼见不为实
思酒听醉生二人描述了湖中看到的景象后,笑吟吟地道:“我的水性尚算不错,你们二人会游泳么?”
倾尘道:“我也会。”
醉生窘道:“我,我不会。”
思酒思考了片刻,道:“我们用附近的树皮搓些绳子,绑在我们的腰上,我便背着你游下去罢。”
醉生欢喜地拍了拍手,忙跑去附近的树林剥了许多树皮下来,搓成绳子,依次系在倾尘、思酒和自己的腰上,思酒试了试树皮绳,觉得还算结实,便微笑道:“如此,我们便下去吧。”
三人慢慢潜入水中,向着看到的水晶宫的方向游去,一时冰凉的湖水漫过醉生的双足、腰部、脖子,直到连她的嘴巴、眼睛都被淹没,在盛夏铺天盖地的冰凉中,醉生觉得沁爽又有些害怕,她不会在水下睁眼,所以紧紧地闭着眼睛,思酒沉稳地带着醉生前进,醉生微微搂着思酒的腰,只觉得前进得很快,她的心脏由于潜得越来越深、越来越远而急促地跳动着,可与她强烈跳动的心脏形成截然对比的是,她的心中只觉得此刻安定而美妙,甚至想永远持续下去。
正在这时他们却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因为迷茫而不知所措,他们停顿了一会儿,随即用更快的速度潜了下去,醉生这时终于感到一丝不妙,她本就不会游泳,也从未训练过憋气之法,只觉水中的压力越来越大,她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就像是有人在向她的心脏不断打气,满溢的气体充斥了她的心脏,心脏每一刻都像要爆开,她好不容易挺过了一轮,下一刻心脏就像是被打入了更多的气体,她终于再也憋不住,一串气泡“嘟嘟嘟”地从她嘴中冒出,巨大的、窒息的压力迫着她,醉生想要张嘴呼喊思酒的名字,冰凉的湖水却灌进了她的嘴巴。
醉生闭着眼睛,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灿烂的白色,一种奇异的、舒适而宁静的气氛紧紧攥住了她,她的灵台无比清明,那时她的脑中没有想到父亲、母亲,也没有想到思酒、倾尘,她没有想起任何人,只是静静地想道,我就这样死了么?原来死亡是如此地祥和啊。就在醉生手脚已经完全失去力气,只是靠着思酒带着她时,只听“扑哧”一声,他们终于越出了水面。
思酒发觉情况不妙,急忙将醉生放在地上,解开绳子,用力按压醉生的肚子,醉生胃中一阵翻涌,恶心地吐出几口水,终于大口大口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思酒听到醉生喘息,不由抱起她,歉然道:“抱歉,醉儿,我一心只想找到水晶宫,忽略了你没游过泳,不会憋气,才让你……”思酒话未说完,心下难过又愧疚,只抱住了她不说话。
醉生微笑地用手抚上思酒的面庞,道:“没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呀。这不是你的错。我才要谢谢你,明知带我下去有多危险多麻烦,可是为了我高兴,你还是想办法带我下去了。可惜我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什么忙也没帮上。”
倾尘道:“这水晶宫古怪得很。我们在岸上明明看到了水晶宫,可是无论我们怎么朝水晶宫的方向游,水晶宫看起来还是很远,距离永远都不能缩短,我们再游一会儿,抬头一看,刚刚还在眼前的水晶宫竟消失不见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停了一会儿,我决定再拼一把看看,也许继续向前游水晶宫就会再次出现,刚刚只不过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我们又游了一会儿,幸好这时花大哥发现了醉儿姐姐的异常,我们急忙浮出了水面。我们二人都会游泳,所以能在水下憋很长时间的气,醉儿姐姐想是第一次潜水,还不会调节气息,心中又慌乱,所以很快便憋不住气啦。这都怪我没考虑周到,在水中呆了太长时间。”
醉生微笑道:“不要怪来怪去啦,那也没有什么。是我自己要冒这个险的。”
思酒沉思道:“据你们所说,水晶宫就在我们前方,可是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地向水晶宫游去,与水晶宫之间的距离也不会缩短,水晶宫甚至会在我们面前消失。这当中一定有什么古怪。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再次潜下去观察,也许能发现其中的奥妙。醉儿,你还跟我们下去么?”
醉生笑道:“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我自然是下去的。这次我一定要睁开眼睛,也许能发现什么。”
思酒微微想了下,道:“醉儿,这样吧,我教你一些简单的闭气之法,一会儿潜下去的时候你就按我说的做,好么?”
醉生高兴道:“那更好了。”
思酒道:“醉儿,在潜下去之前,你先深呼吸一会儿,在这个过程中呼气的时间要是吸气时间的两倍,在潜下去之前在口中留一口吸进去的气,但不要太满,潜下去之后到了实在憋不住的时候便把口中这口气吸入肺中,便又能坚持一段时间,最后时刻再慢慢地、一点点地吐气,加上武功中的修习吐纳之法,便能在水下坚持一段时间了。”
醉生听了大喜,重将绳子绑好,按着思酒所说的方法深呼吸,便催促着思酒和倾尘下去,思酒宠溺地笑笑,三人便再次潜了下去。
到了水下,醉生紧紧地闭着眼睛,怎么也睁不开,随着三人不断向前游去,她心中焦急无比,知道思酒看不见,倾尘还是个孩子,此番寻水晶宫着实需要自己出力,想到这,醉生勉强抑制住心底翻腾而上的恐惧,把心一横,缓缓睁开了眼睛。醉生只觉自己处在梦幻之中,眼前的一切都清澈地波动着,向下望去,水晶宫如梦似幻地映进自己的眼瞳,熠熠生辉,是那么不真实。
三人在倾尘的带领下向水晶宫的方向游去,可是像上次一样,无论他们如何努力,近在咫尺的水晶宫就是接近不了,不知是不是醉生的错觉,她看到水晶宫的水晶墙体甚至有点扭曲,再游一会儿,醉生眼看着水晶宫变得忽隐忽现,再过一会儿,水晶宫竟就这么在她面前消失不见了!
深沉的黑暗无边无际地漫上来,让醉生感到彻骨的冰冷与绝望。他们已在无愿村中流浪了很久很久,这座水晶宫可说是三人最后的希望,难道不通过抢夺,真的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居所么?难道真如花谣所说,她的善良太过天真,只会给自己,甚至思酒、倾尘,召来覆灭的命运?
醉生心灰意冷,倾尘却没有停歇,他试着向别的方向游去,期望能在附近再次看到水晶宫的影子,一切却是徒劳,像是洒进雪中的盐,水晶宫在三人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醉生早就按着思酒所说,将口中的最后一口气吸入肺中,终于她连这最后一口气也消耗殆尽,缓缓地吐出一小串泡泡,又屏住了呼吸,倾尘知道醉生已到了极限,便带着二人浮出了水面。
三人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从未觉得置身在空气中是如此美好,等到三人喘息渐平,倾尘和醉生还是闭口不语。
思酒等了一会儿,听着二人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笑道:“看来我们又白费力气了,水晶宫又消失不见了么?”
倾尘黯然道:“不错。无法接近,不可到达,也许我们看到的水晶宫,只是一个幻象。本来,湖下有一座水晶宫便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世上又没有龙王。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会相信?”
思酒道:“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座水晶宫一定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还没参透其中的机关。我们再想想办法。”
听了思酒的话,醉生脑海中似乎模模糊糊地掠过了什么,想要抓住却无法抓住,醉生猛然抓过思酒的手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思酒的手乍然被醉生握住,只觉温软滑腻,纵然定力如他,也有些心慌意乱,只觉自己的脸烧得绯红,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们再想想办法。”
醉生摇头道:“不对,不是这句。”
“这座水晶宫是一定存在的,只是我们还没参透机关。”
“也不是这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同一道闪电从夜空划过,照亮了整个天空,醉生惊呼道:“就是这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眼见一定为实么?思酒哥哥,倾尘,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我们可以试试。”
“什么想法?”倾尘问道。
“我们不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水晶宫了么?但我们潜入水下的时候,不向水晶宫的方向游去。”醉生道。
“那我们朝哪游?”倾尘惊讶地问道。
“我们向水晶宫的相反方向游!”醉生坚定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