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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杯里流浪汉     鹿逐录txt下载     鹿逐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做我的玩具

    醉生已翻身落入了水中!

    丹心和小渔夫听到声响连忙跑来,只见床上人影全无,从窗子向外一望,只见湖中一个黑影,定睛一看,却是醉生在湖中边扑腾着身子,边大口地喝着湖水……

    丹心惊呼道:“怎么办?小姐不会游泳啊!”

    小渔夫愣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从窗户一个飞跃,扎入了湖中。他迅疾地游到醉生身边,抓住醉生胡乱扑通的手,将她带回了楼中。

    浑身湿透的醉生这才哆哆嗦嗦地道:“丹……丹心,小……小渔夫,我们这……这是都死了么?这里是……是不是天堂,好,好美啊!丹……丹心,有点像……像我们从前的宅子呢。”

    丹心拿来毛巾披在醉生身上,好笑道:“小姐,我们没有死啦!你赶快去换上干衣服吧!”

    小渔夫口吃道:“你……你为什么管公子叫小姐?”

    丹心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敲了一下小渔夫的头,道:“你这笨蛋,上次小姐把头发散下来,你还没看出来,我家小姐是女扮男装么?”

    小渔夫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丹心在说什么。

    丹心已将他推出了房间:“我家小姐要换衣服了,你也去换下吧!”

    等到醉生和小渔夫都换上了干爽衣裳,丹心已不知从哪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醉生小口地啜着。

    “小姐,你为什么自己跳到湖里去啦?”丹心好笑道。

    “额,这个,这不是前几天咱们太渴了嘛。我一醒来,看到那清凌凌的一汪湖水,我这个就如饿虎扑食,苍蝇见了有缝的蛋,没控制住自己,就跳下去咕噜噜地喝了个痛快……”醉生摸了摸鼻子,道。

    小渔夫和丹心都被醉生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可是想起前两天的日子,二人笑容不由凝固了:那没有水喝、没有饭吃的日子实在是太恐怖了。

    醉生对于水的执著,她心中的后怕,他们感同身受。在人类基本的生存欲望之前,其他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呢?

    远处的湖面上,忽然远远出现一个碧色的身影,点水而来。

    醉生道:“丹心,你看那是有人从湖上过来了么?可是人怎能在湖面上行走?”

    那碧色的身影越来越近,近到醉生三人看清她的样貌来。

    天空中突然纷纷扬扬,飘下无数红色花瓣,落到那人的肩上,发上,一阵甜蜜的香气扑面而来,只见来人容色绝丽,身姿若雪,微风起处,衣袂飘飘,如九天之外的仙子下凡,又犹如盛开在湖面上的一朵芙蓉。

    她双足赤裸,雪白双足在湖面轻轻一点,激起阵阵涟漪,她便借着这一点之势向前跃去,接着又是轻轻一点,她就这么在湖面上跃了过来,宛如一只轻盈的蝴蝶,收敛了双翼,落到了夏醉生三人面前。

    她一出现,像是身周的所有光彩都被她夺去,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任何人的眼光,都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小渔夫虽一直长在乡下,这也是第二次见她了,却还是迷恋一般望着她,她穿着一身青色渐变望仙裙,裙边镶着一圈白绸,发上插着一支通体翠绿的竹叶青蛇发簪,雕刻得栩栩如生;艳色逼人,巧笑倩兮,顾盼间隐隐有妖媚之感。

    阵阵浓烈甜美的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本人竟如一壶珍藏了数十年的佳酿,直令她面前的每个人色授魂与,沉醉不已。

    小渔夫只见她轻启贝齿,似是说了什么。

    可是他只见她朱唇开合,脑袋仍是坠在迷雾中一般,直至丹心推了他一下,才如梦初醒。

    只听那少女娇媚一笑,道:“小美人,你醒啦。这会儿子倒是活蹦乱跳的,我第一次见你时,你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手腕还不停地流血,可真是吓人哪。”

    醉生不好意思地笑了,道:“丹心,我后来好像晕过去啦。到底发生什么事啦,我什么都不记得啦。”

    丹心眼圈红了:“小姐,你还好意思说。那时我们确实快要渴死啦。但是要死一起死,你偏要勉强我们喝下你的血干什么?难道我们比你多活一天两天,心里能快活么?小姐,”丹心说着流下泪来,“我从小奉老爷之命照顾你,我就是拼了自己的命也该护你周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你要是死了,你让我怎么跟老爷交代?”

    “啊呸呸呸,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你这傻丫头瞎说什么呢?你拼了自己的命,可就见不到我啦。哎呀,小渔夫,我问这丫头我晕倒之后发生什么事了,这丫头一句重点不提,净责备我,你说,后来怎么啦?”醉生头痛道。

    小渔夫却直直地盯着醉生,什么也不说。

    醉生被小渔夫责备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啦。你们俩,可以告诉我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么?”

    丹心这才止住了眼泪,抽抽噎噎地道:“小姐你非要将手腕割个口子喂我们你的血。可是你不吃不喝这么多天,本就虚弱,再一流血,你那身子怎么受得住?立时就晕过去啦。我们被你点了穴,我以为我们三人就要死在那片妖花之海里啦。这时这位姑娘突然出现,救了我们,还喂我们粥喝,还将小姐你抱到她的楼里来静养啊!”

    醉生转头向少女看去,只见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醉生向少女弯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姑娘如有命,夏醉生必愿为姑娘赴汤蹈火!”

    那妖媚少女掩嘴一笑,挑眉道:“赴汤蹈火嘛,倒也不用。我叫青无泪,你也可以叫我泪儿。之前困住你们的妖花之海,可美么?”

    醉生叹道:“美则美矣,实在太过狠毒,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青无泪道:“那是自然。困住你们的花海,是按上古阵法种的。如若不知阵法的奥妙,贸然闯入其内,那是永远也走不出来的。此阵名为落魂阵,一旦踏入此阵,便会自动触动阵法,在你前进时,阵内的花朵会不断移位。因此花艳丽非常,纷繁馥郁,令人眼花缭乱,故你以为自己在笔直前行,实际上不过是在原地绕圈子罢了。落魂阵,既入此阵,落魂花下!”

    青无泪说到最后一句,收敛了她甜蜜的笑靥,眉间隐隐有肃杀之色。

    小渔夫怯怯道:“这么厉害的阵法,是谁布下的呀?”

    青无泪闻言神色大悦,笑盈盈地道:“自然是我啦。种这些花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此花是这世上我最喜欢的花,名为落魂花。我喜欢这花可不仅仅是因为她花开如烈焰,花落如斩首,更因为她剧毒无比,见血封喉。

    哈哈,顺带一提,从你们踏入落魂阵我便知晓啦,本想就这么看着你们像虫子般在花海中挣扎,滚爬,最后做我心爱花花的肥料,不过我看到了有趣的一幕啊。

    为什么那女孩子自己快要渴死了,却要把自己的血喂给那个脏兮兮的臭小子喝?就算给他喝了,也不过能让他再多活三天罢了,可你还执意如此。想着你满有趣的,做我的玩具倒也不错,我就救下了你们。”

    醉生三人闻言皆是毛骨悚然。

    原来这剧毒的陷阱竟是眼前这明媚的少女步下的!

    就像精心织好蛛网,静静等待猎物上门的蜘蛛,只不过蜘蛛对自己送上门来的猎物改变了主意,没有继续把剧毒注入猎物的体内而已!

    他们根本感谢错了人,这个少女,不是他们的恩人,而是他们的猎捕者!

    丹心道:“开什么玩笑!我家小姐可是本朝重臣夏寒老爷的掌上明珠,从小多少人伺候着我家小姐,怎么可能给你做玩具?”

    醉生却挥手止住了丹心的话,道:“那么做你的玩具,需要干什么呢?”

    青无泪捂着嘴呵呵地笑了:“做我的玩具,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被我疼爱就好。不过,我的玩具心中只能有我这个主人,如若她心中有了别的人,我一定会亲自杀了她珍视的人。”

    丹心道:“你这么厉害,想找人做你的玩具还不是轻而易举?为什么一定要盯上我家小姐?我家小姐有自己要做的事,没空陪你这个小屁孩玩!”

    青无泪毫不生气,道:“我曾经有过好多玩具呢。不过他们呢,都不结实,轻易就折坏了。我只不过把他们绑起来扔到老虎跟前,他们就轻易被咬下了头;或者叫他们给我拿出‘美美’胃中的钥匙,他们竟自己进去了却不把钥匙拿出来,真是没劲。呐,夏醉生,我看你蛮有意思的,你可不要叫我失望,被弄坏了,要多坚持一会儿哦!”

    丹心抽了一口凉气,道:“美美是谁?”

    青无泪漫不经心地道:“你说美美啊,它是我养的一条鳄鱼的名字。”

    醉生三人听完青无泪说的话寒毛倒竖,明明是酷暑的六月,却感觉凉意直透肺腑。

    醉生道:“无泪姑娘,我可以……”

    醉生话未说完,只听一声清啸,一只巨鸟从窗外俯冲过来,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尘埃四起,窗子竟被冲得倒塌下来!

    在飞扬的尘土中,从那只巨鸟的背上,缓缓走下了一个穿着紫衣的人,他的声音裹着尘埃,显得温柔又残忍:“泪儿,原来有客人在啊。是我失礼了。”

    一直娇媚笑着的青无泪突然不笑了,她脸色惨白,惨声道:“明一弑,你这恶魔!你终究是找来了!”

第十七章 我要救她

    被称为明一弑的紫衫公子微微一笑,像是有无数漫天飞舞的花瓣在他身后簌簌而下,他的笑容带着一丝落寞,像是晶莹剔透的玉石,轻轻一击,便会碎了。

    明一弑声音低沉:“泪儿,你应该知道,躲着我也没用,你我宿命中,终将一战!”

    青无泪惨然道:“明一弑,你这……混蛋!为了‘霓裳羽衣曲’,就为了那种东西,你竟敢……”

    明一弑缓缓将长剑从剑鞘中抽出,剑锋上闪耀的光芒印进他的双眸之中,下一瞬间,他的长剑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青无泪的心脏!

    青无泪双眸微眯,身子一个回旋,青衫拂动,像是一只蝴蝶利用风势般,轻巧地躲开了明一弑的攻击,正是一招“庄生化蝶”!

    青无泪避开这一击,身子一个纵跃,掠到湖面之上,竟是点水疾奔而去。

    明一弑眼看青无泪逃走,一声呼啸,青鸟跃到他身旁,乖巧地俯下脑袋,他骑上鸟背,青鸟一声鸣啸,展开双翅,向青无泪的方向追去。

    青无泪轻功为她爹爹传授,奥妙多变,她年纪颇小,轻功造诣虽是不菲,可在湖面上行走,却是不能持久,再掠一阵,她轻盈地落在岸上,向密林深处掠去。

    青无泪轻功虽高,但她毕竟是人类,如何与天生就会飞行的鸟类相比?

    在湖面上她本可甩下任何人,唯独比不过骑着青鸟的明一弑。

    若是进入树林深处,那青鸟体型巨大,盘根错节的草木也许还可绊它一绊。

    明一弑紧紧追着青无泪,直随她到了岸上。眼看她进了密林,青鸟体型不小,就算硬挤进去也会遍体鳞伤,于是令鸟儿飞走,他展开轻功,悄无声息地追在那身碧衫之后。

    青无泪为甩开明一弑,专挑偏僻难走的小路前行,她双足赤裸,此刻已被地上的荆棘刺得鲜血淋漓,留下一路血迹。

    青无泪明知道这血迹无疑是给明一弑指路的明灯,却是顾不上处理,只是一昧向前奔去!

    就像被猎豹追逐的受伤羚羊,明知道最后会被猎豹追上果腹,却还是拼命挣扎,延缓着那一刻的到来!

    明一弑看着地上的血迹,蓦地里心痛难明。

    她,受伤了。

    他头脑发热,本能般顺着血迹追踪而去,丝毫没考虑过这血迹也许是她设下的局,因为,他太了解青无泪了。

    她一生不会说谎。

    明一弑越奔越快,不知心中那一股郁郁之气该如何疏解,忽然间,眼前一面石壁阻住了他的去路。

    前方已是绝路了。

    只见青无泪站在绝壁之下,绝美的容颜如雪般剔透,她脸上带着凄美的笑容,像是已经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残酷运命!

    明一弑深深地凝视着露出这样笑容的青无泪,缓缓拔出长剑,向上一抛,长剑飞到半空之中,他纵身跃起,接住长剑急速而舞,剑光一圈圈荡开,上一剑的残影还未消失,下一剑又已刺出,剑舞越来越急,越来越快,青无泪转瞬间已被无数剑的幻影包围,眼看每一剑下一刻都可能刺到她身上!

    青无泪一身碧裙在风中烈烈而舞,她流着鲜血的雪白双足在地上轻点,身形顺着风的方向而舞,将随着剑势喷涌而来的巨大力量轻轻引了开去。

    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向我们砸来时,也许硬要接住它会很难,但如果顺着石头抛来的方向,将它轻轻一拨,它便砸不到我们了。

    青无泪衣袖翻飞,黑发四散飞扬,她身姿灵动,轻盈而舞,像一只在风暴中斡旋的蝴蝶,想找到一处属于她的栖息之地。

    然而风暴之中,任何地方,都将被风所控。

    无数剑影包围着青无泪,越舞越急,越转越快,迅若流星,蓦地里一剑突出,直直刺向青无泪的眼睛!

    青无泪大惊,左足在地上一点,借着这一点之势,身子直飞向天,状若癫狂,正是一招“蝶恋蜂狂”!

    那剑实在太快,青无泪虽然迅捷躲开,还是被那剑划破了眼皮,双目也被剑气所激,眼泪纷纷而落。

    高手过招,岂能放过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

    明一弑趁青无泪还未缓过来,抓住她的破绽,发动了排山倒海的猛烈攻势!

    他的下一剑已携着雷霆之势向青无泪肚腹刺来!

    青无泪听声辨位,勉力一滚,躲开了这一击!

    可是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向她刺来!

    青无泪再无余力躲避,她伸出右手,想要护住自己,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长剑贯穿了她的右手,将她钉在石壁之上!

    所有的剑影都消失了。

    明一弑缓缓走到青无泪面前,道:“泪儿,你再不用‘樱吹雪’,就真的要被我杀死了哦。”

    说着,明一弑左手缓缓抬起青无泪的下巴,向青无泪俯下头去。

    青无泪左手尚能活动,她拼尽全力,向明一弑的脸庞扇去,同时双腿用力,要将明一弑踢飞;明一弑早料到了青无泪的行动,他右腕翻转,施展小擒拿手,早已牢牢握住青无泪纤细的手腕,将她的左腕扣在头顶上方的石壁上;右膝微屈,一招“花被风囚”,锁住了青无泪的双腿。

    青无泪再也无力反抗,只见明一弑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下一瞬间,一个柔软的东西已吻上了自己的双唇。

    明一弑吻上了她。

    那一吻浅尝辄止,明一弑离开青无泪的嘴唇,舔了一口她脸上的血迹,温柔一笑:“泪儿,你还不准备用‘樱吹雪’么?不过现在,你也没有机会用了啊。”

    说着,明一弑拔下穿透青无泪手掌的长剑,一剑刺向了青无泪心脏!

    另一边。夏醉生三人眼看着青无泪与明一弑一前一后追逐而去,丹心道:“小姐,我们趁此机会,赶紧离开吧。”

    醉生道:“不可。我要去救青无泪。”

    丹心急道:“小姐,那青无泪分明是个妖女,那落魂阵本就是她布下的,她没有救你性命!何况,她说以后要让你当她的玩具,如果你救了她,她从此不放过你,该怎么办?”

    醉生道:“虽然这阵是她布下的,但她没有放任我们在阵中自生自灭。就算以后我无法从她手中逃出,今天我也一定要救她。”

    丹心知道夏醉生性子执着,她如果决意的事,那是绝无法改变。

    但青无泪涉水而去,明一弑骑着青鸟,醉生不会游泳,她们该如何追上青无泪?若是走陆路,却是要绕个大远了。醉生急得在阁中团团转,却是无计可施。

    小渔夫走到刚刚倒塌的废墟之中,翻出了一截长木头,“咚”的一声,将木头抛进了湖中。那木头掉入湖中,沉了一下,随即被湖水的浮力推了上来,浮在水面上。

    小渔夫随即跳入了湖中,攀住浮木试了试,发现大可支持得住,于是道:“公子,你相信我么?如果你相信我,就跳下来。”小渔夫虽然已经知道醉生是女子,但一时还是难以改口。

    “小姐!”丹心一声惊呼,醉生已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眼看醉生落入湖中,她还未挣扎,小渔夫已一把将她捞起,带她抓住了浮木。

    “小渔夫!你真厉害!”醉生笑容明媚,如雨后的荷叶,水珠从她乌黑的发梢滴落,像是荷叶上滚下的露水。

    丹心本会游泳,也跳了下来,于是小渔夫推着浮木,三人顺着青无泪离去的方向追去。

    三人追在青鸟之后,眼看青鸟飞上了对岸,三人也抛下浮木,涉岸而上。三人只来得及见到一个紫影一闪,隐入了密林深处,连忙追了进去。

    一路前行,只见地上血迹斑斑点点,蜿蜒而行,醉生心中不由暗道一声不好,加快前进。也不知追了多久,忽然穿过密林,前方豁然开朗,阳光倾斜而下,一堵石壁横在眼前,阻住了去路。

    醉生抬头望去,只见青无泪被明一弑按在石壁之上,而明一弑长剑高举,剑尖轻颤,就要刺破青无泪的胸膛!

    醉生大叫一声:“住手!”她立时出手,一蓬细如牛毛的银针向明一弑激射而去,正是她的独门暗器“春风度玉针”!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唐朝王之涣“凉州词”里的诗句,描写的是戍边士兵的怀乡之情,全诗苍凉慷慨,悲而不失其壮,这句诗的意思是羌笛何必总是吹奏起哀怨的杨柳词,寒冷的极北之地玉门关本就是春风无法到达的地方啊!

    “春风度玉针”细如毛发,且发出时无声无息,像春风拂过一样,不知不觉间就会被打中;而敌人一旦中了此针,初时感觉春风拂面,飘飘欲仙,接着神经会被渐渐麻痹,一炷香之后将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如若不及时服下醉生的独门解药,就会冻成一个冰人。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冰人就会渐渐解冻,恢复如常。

    原来这“春风度玉针”本是取人性命的利器,将人冻成冰人之后本不解冻,直至将人活活冻死;但是醉生本性善良,不忍如此,于是潜心钻研,对此针的制法反复试验研究,终于将此针改造成功,只将人冻结半个时辰,让其失去战斗力而已。

    而醉生的暗器之所以取名为“春风度玉针”,那寄托了她简单的期盼:即使寒冷如玉门关,终有一日春风也会吹拂到!

第十八章 死在我怀里

    “春风度玉针”一出,明一弑不得不放开青无泪,举剑格挡,只听“叮叮叮叮”数声脆响,明一弑剑舞如流光,将“春风度玉针”纷纷挡了下来。

    醉生救人心切,出手甚急,明一弑与青无泪又离得极近,那些针不止射向明一弑,连青无泪也会被波及到。可奇怪的是,明一弑剑光飞舞之下,将所有的“春风度玉针”都挡了下来。

    青无泪趁机使出一招“蝶隐繁花”,广袖轻挥,无数花瓣从袖中飞出,漫天飞扬,遮挡了明一弑的视线,青无泪左脚一蹬石壁,借着这一蹬之力从石壁上飞下来,落在了夏醉生三人面前。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漫天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过明一弑的眉间、眼前,当所有花瓣纷纷落地之时,掩映出一身青衫的身影。

    明一弑持剑身前,眼神寒冷如冰,而一双美目却丝毫不惧地迎上那寒冰般的眼神,勇敢而无畏,那双美目的主人,正是青无泪!

    青无泪凝视着明一弑好一会儿,忽然弯下腰提起裙摆,她伸出洁白修长的手指在裙摆处轻轻一抽,一条洁白轻柔的绸缎缓缓落在她的手中,青无泪轻抖长缎,绸缎团团而舞,护住她的全身,原来青无泪裙底镶着的白绸就是她的武器!

    “泪儿,你终于肯用‘樱吹雪’了。或者说,你终于肯不逃啦。”明一弑叹息般的说道。

    原来这条柔软至极的白绸名叫“樱吹雪”。

    好美的名字,可是绸缎是至柔之物,真的会有攻击力么?醉生担心地想道,她上前一步,站到青无泪身后,手下暗扣了一把“春风度玉针”,准备青无泪稍有不测,就随时出手!

    青无泪白绸一展,拦在醉生身前,蜜糖般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冷然:“我和他,宿命中终有一战。这是我和他的决战,任何人不得插手。夏醉生,答应我,哪怕我死在他手下,你也决不能干涉。”

    青无泪神色凛然,醉生知道她决心已定,自己绝无法干涉,只好收回右手,道:“好吧,我答应你。”

    醉生一声“你”字话音未落,青无泪已闪电般出手,白绸一挥而出,立时搭上明一弑的长剑。青无泪手腕轻翻,全身都转了起来,她越转越快,白绸随着她的旋转之势像蛇一般缠上明一弑的长剑,越收越紧,明一弑只觉剑上传来的力量越来越大,剑身不断蜂鸣,他几乎要把持不住!

    明一弑凝神运气,不断将内力注入剑内;他奋力举剑砍向石壁,想要将白绸砍断,那白绸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坚韧异常,眼看石壁被砍出一道白痕,白绸却丝毫未裂,甚至连一丝灰尘也未染上!

    青无泪忽然停止旋转,手腕微挑,白绸用力绞紧长剑,竟是要将长剑从明一弑手中夺过来!

    醉生从刚才起一直若有所思的样子,此刻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惊呼道:“斩泪剑!”心下暗道,此剑名为“斩泪”,而青无泪名字中又有个“泪”字,别是什么应兆才好。

    原来明一弑乃是名门之子,他所用的剑自不是普通的长剑,此剑名为“斩泪”,是父亲传给他的,乃是天下排名第十一的名剑,剑身利若寒冰,凉如秋水,剑柄上镶着一滴泪滴形的绿宝石,此剑曾诛杀过许多奸佞之人,号称从不斩“身无罪孽之人”。

    明一弑紧握长剑,将全身内力灌注到剑身与青无泪对抗,剑身一点点朝明一弑的方向移过来,眼看是明一弑内力更强,占了上风!

    青无泪嘴角却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她忽然将手一松,明一弑猝不及防,对面已变得空空荡荡,他内力收势不及,全数向己身涌来,明一弑勉强撤力,就在这时,青无泪纵身一跃,再次拉住白绸,催持全身内力传过白绸,明一弑正在抵抗自身内力的压力,青无泪排山倒海般的内力却通过白绸从剑上压来,相当于自身和青无泪两人联手向自己狠狠击了两掌,明一弑全身如遭雷击,长剑脱手,坐倒在地,腑脏重伤,只听“哇”的一声,竟是喷出了一口鲜血!

    青无泪手腕轻翻,缓缓收回白绸,来到明一弑身前,用脚抬起明一弑的下巴,用蜜糖般的声音道:“明一弑,你当真赌定我不会下手杀你?”

    明一弑微微苦笑:“我从未盼你不敢下手杀我。”

    青无泪料定明一弑身受重伤,再无力持剑,好整以暇地放下脚,正要出言折辱明一弑一番,明一弑却忽然暴起,拾起地上的“斩泪”,闪电般向青无泪刺来!

    青无泪急忙挥出白绸,团团而舞,护住自己周身,道:“花夭蝶亡?你疯了?”

    原来大多数人生来都有巨大的潜力,之所以会有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是因为他们发掘出来的潜力不同而已。

    普通人终其一生,勤修苦练,武功也只能发挥出自身潜力的三分来,而武学的奇才,却能发挥出自身潜力的八分甚至九分来。

    “花夭蝶亡”就是根据这一原理创造出来的杀招。

    使用者催持周身内力流转后,将内力全部冲到头顶的百会穴上,百会穴乃是人体第一要***力激荡之下,人体会感受到莫大的威胁,将激发出自身的十二分潜力,你想平时只能发挥出三分潜力,此刻发挥出十二分潜力,对敌时自然势如破竹,百战百胜。

    但是“花夭蝶亡”这一招乃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人体突然发挥出平时十二分的潜力,就要承担平时十二分的负荷,一旦用了此招,身体将会透支过度,人会一下子衰老十岁。

    也就是说,这一瞬间的强大,是以今后十年的寿命为代价的!

    这一招正如它的名字,花将夭折,蝴蝶也将死亡!

    明一弑本被青无泪重伤,此刻速度与力量却更胜从前,他的头上冒着青烟,那正是用了“花夭蝶亡”这一招的后果!

    “明一弑,你就如此恨我?为了杀了我,竟不惜以自己十年的寿命为代价?!”青无泪脸色剧变,白绸挥舞,咬牙与明一弑缠斗在一起!

    青无泪内力本不如明一弑强劲,对敌全凭巧力取胜,此刻明一弑发挥出自身的十二分潜力,渐渐落于下风。

    青无泪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忽然将白绸向天空一抛,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无数樱花,青无泪纵身跃起,接住白绸,掌心催生内力,注入白绸之中,内力在白绸之上化为冰凉寒气,她轻舞白绸,空气中的水珠在白绸的寒气催化之下,渐渐在风中化为晶莹剔透的白雪,与樱花一起飘洒而下。

    “樱吹雪……”醉生喃喃道,“怪不得,青无泪的武器叫做‘樱吹雪’。”

    白雪吹着樱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明一弑的眉间、剑上。青无泪轻挥白绸,再次缠住了明一弑的长剑。

    “泪儿,你以为我那么笨么。你明知道,比内力,你拼不过我的。而这一次,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明一弑剑尖轻颤,力度却是飘忽不定,防备着青无泪的随时撤手!

    “不,你错了。”青无泪轻笑,手上不再用力,却见白绸轻展,不断卷下白雪与樱花,再将其包裹在“斩泪”剑上,只见“斩泪”剑渐渐结冰,冰霜满布!

    斩泪剑结冰,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发挥出它一二分的效能!

    明一弑感觉到手中的“斩泪”不断蜂鸣,像是迟暮的英雄在发出它最后的悲鸣!明一弑勉力支持,勉强举起缠着白绸的剑向青无泪砍去,青无泪斜身闪过,手上的寒气又送了一分过去。

    明一弑感到剑上的寒气越来越甚,他再不松手,连他也将和“斩泪”一起被冻僵!

    “斩泪”不愧是天下第十一的宝剑,它的蜂鸣声越来越大,像是在哭泣,只听“叮”的一声,“斩泪”剑竟断为两截!

    原来斩泪剑甚有灵性,它知主人不愿放弃自己,可主人又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它不愿让主人和它一起被冻僵,竟选择了折断自己!

    青无泪一声长笑,正要收回白绸,却感到一阵阻力,抬眼望去,明一弑竟徒手抓住了白绸!

    “明一弑,斩泪剑宁愿自己折断也要护你周全。怎么,难道你要辜负它的一番好意,被我冻成冰人不可?放手吧!”青无泪轻笑道。

    明一弑并不答言,将白绸又缠了一分在手上,他运起全身内力,全部浇注到左手之上,“斩泪”的断裂,已激出他全部斗志!

    明一弑掌心劲力吞吐,掌心上隐隐有火焰燃烧,白绸的寒气渐渐被那火焰炙烤,白绸上渐渐冒出白烟!

    青无泪感觉白绸越来越烫,她几乎已无法握住,明一弑再一用力,青无泪的“樱吹雪”竟被他夺了过去!

    明一弑将“樱吹雪”向地上一扔,“樱吹雪”像一只死去的蝴蝶般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

    “泪儿,这下我们都没有武器了。你说,最后,我们谁会赢,谁会死呢?”明一弑用温柔的声音问道。

    青无泪知道,如果正正经经地比试内力,她绝赢不了明一弑,唯有出其不意,才能克敌制胜。青无泪眼珠骨碌碌直转,忽然一个翻身,转到明一弑身后,偷袭他的命门穴!

    明一弑转身不及,只听“咚”的一声,青无泪手指已直直刺中了明一弑的命门穴!

    青无泪“咯咯”一笑,手指正要出重力再戳明一弑一下,从脚尖到头顶却忽然掠过一阵令人全身发麻的悸动,脑中传来不妙的感觉,那是她对敌多年、多次仰仗其死里逃生的“第六感”!

    青无泪手指已经戳下,却感到本应是人体死穴、柔软无力的地方竟坚硬似铁,她心知不好,往回收力,只听“嘎啦”一声,青无泪一声惨叫,她的中指已经折断!

    明一弑顺势抓住青无泪的手臂,五指成爪,掐住了青无泪纤细的脖颈!

    青无泪像一只柔弱的天鹅般垂下了自己高傲的脖颈,在明一弑的掌下做无力的挣扎!

    “泪儿,我这‘移穴换位’的功夫你觉得怎么样呀?哦,我忘了,你现在说不出话来呢。”

    明一弑微笑着按住青无泪脖颈上的动脉,道:“这里……是人体最重要的动脉。人类真的很神奇,如此纤细的部位,却支撑着人体最重要的头部。而我只要轻轻划破这里,”明一弑微微对动脉施压,“你就会死在我怀里。”

第十九章 不下雪的明日

    移穴换位乃成一门可以在短时间内移换人体身上要穴的功夫,这门功夫修炼条件极为苛刻,练成之后能用上的场合又极为有限,因此这一功夫早已失传于江湖,没想到明一弑竟练成了!

    醉生三人眼看青无泪危在旦夕,醉生紧紧攥着“春风度玉针”,数次想要出手,却想起与青无泪的约定,颤抖的双手握起又垂下,她心急如焚而又无可奈何!

    原来明一弑武功何等高强,怎会把自己的破绽轻易露给敌人?

    如果有人抓住了他的破绽,那一定是他故意卖给他的!

    明一弑故意卖个破绽引青无泪上钩,等到青无泪手指将要戳上他的命门穴时,他立刻使出“移穴换位”,将命门穴与其他穴道交换位置,同时暗运内功心法“借花献佛”,青无泪一指戳来,明一弑内力暗转,轻巧一拨,将青无泪的力道全部震了回去!

    如若青无泪当时没有收力,此刻她所折断的、就不是一根手指,而是一只手臂了!

    明一弑握住青无泪脖颈的手渐渐收紧,青无泪已无法呼吸,她的表情越来越痛苦,眼看随时都会被明一弑掐死!

    醉生已移开了眼睛,不忍再看!

    却听丹心小声道:“小姐,你看,青无泪的手好像在动。”

    醉生偷偷看去,只见青无泪左手手腕翻转,掌心中似乎有内力流转,在将什么东西吸过来。醉生顺着青无泪掌心对着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白色的绸缎无声无息地向青无泪的掌心飘来,正是被明一弑扔在地上、青无泪的武器“樱吹雪”!

    下一瞬间,青无泪已将白绸攥在手中,她手腕一抖,白绸一挥而出,直点明一弑左眼,明一弑猝不及防,只觉左眼剧痛,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放开青无泪,抓住了白绸!

    青无泪要想从明一弑身边逃开,就必须抛下自己的武器“樱吹雪”!

    “樱吹雪”跟了青无泪十一年,青无泪心下好生不舍,却已在瞬间做出决断,趁明一弑力量稍松之时,一个后仰,放开“樱吹雪”,双腿连蹬,使出一招“蝶舞天涯”,狠狠踢上明一弑的胸口,然后借着这一踢之势,飘然退开!

    明一弑受了青无泪这一踢,胸口气血翻涌,他勉强压下,将“樱吹雪”握在手中,掌心运起内力,只听“刺啦”一声,他的掌心窜出小小的蓝色火焰,炙烤着“樱吹雪”。

    “混蛋!”青无泪想要起身去夺,却被明一弑灵巧的身法数次躲开,只见“樱吹雪”在明一弑的掌上燃烧了起来,渐渐卷曲,发黑!等到“樱吹雪”被烧得差不多,明一弑将“樱吹雪”远远抛到了离醉生不远的地上。

    待到醉生急忙扑灭火焰,“樱吹雪”已被烧得残破不堪,只剩下几段发黑的残布。

    这件江湖百晓生兵器排行榜排行第六的武器,就此毁于一旦!

    明一弑毁去“樱吹雪”后,缓缓将自己十几年的内力修为渡于双掌,他掌心渐渐凝聚出小小的蓝色火焰,下一瞬间,明一弑双掌齐出,向青无泪的方向拍去!

    只听“呼啦”一声,青无泪的身周燃起了一圈红色火焰,青无泪身周的空气由于高温扭曲起来,青无泪的眼瞳中,倒映出烧得越来越旺的火焰,眼看她再不反击,就会被火焰活活烧死!

    红色火焰将青无泪团团围住,而火焰的唯一缺口处,是明一弑的身影!

    青无泪忽然飞速地旋转起来,她越转越快,就在她青色的望仙裙也被火焰点燃的一瞬间,她停止了旋转,像一只离弦的箭般向明一弑射去,这是她最后的一招,“破茧成蝶”!

    明一弑眼看青无泪以超速向自己袭来,他气度不乱,气沉丹田,双掌画圆,归于胸前,缓缓推出。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掌中,蕴藉着他十几年的内功修为,这是他生平武学集大成者的一招,即无论对方如何以巧力变化,他只以雄厚的内力为底对敌。

    就像两个高手过招,如果一人武功只比另一个稍高一筹,那么武功稍低者或可凭借巧力取胜,但如果一人武功比另一个高出许多,那么无论那个武功稍低者如何巧挪变化,他也绝不可能获胜!

    就像朝廷的科举考试,假如只取前十一名,也许第十一名会被有关系的第十二名、第十三名取代,但是笔试的第一名,有绝对实力的人,再不公正的比试,也不会埋没他的光芒!

    但是做到第一名谈何容易!明一弑这一招,正是经过了千百遍的勤修苦练,站在顶点的一招,“花满人间”!

    明一弑迫使青无泪再无可退之地,用内力跟他正面对决!

    本来明一弑内力雄浑,青无泪绝不是对手。但是明一弑之前被青无泪重伤,气息不稳,内力大打折扣,此战谁胜谁负,尚难定论!

    然而他二人都知道,这是二人最后的一战!

    仿佛只在一瞬之间,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青无泪与明一弑在瞬间过招,交错而过。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二人的身影在画面中安静。

    青无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围着她的所有火焰熄灭了。

    明一弑站在原地,久久不动,他紫色的衣衫一点点变得更艳,他抬头望着天空,喃喃道:“天空,好暗啊。看来明天也不会下雪呢。”

    明一弑面带微笑,仰面重重地倒了下去。

    青无泪缓缓流下泪来,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流泪,而她的眼泪,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青无泪胸口剧痛,喃喃道:“明一弑……”

    青无泪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一个黄衣少女临死前的画面:印象中,失去眼睛的少女站在悬崖之上,凄厉地大喊:“青无泪,你这个恶魔,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亲手杀死你最爱的人!”

    醉生走上前查看明一弑,只觉他心脏已停止跳动,道:“明一弑,死了。无泪姑娘,你们究竟有什么过节,非得弄到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青无泪喃喃道,“好一个不死不休!夏姑娘,你可知道,这个人杀我挚爱,妄图夺我至宝,可是,即使如此,”青无泪慢慢地蹲了下去,“即使如此,我也还是爱他……我是青衫殿的大小姐,而我认识他,是在一年前……”

    “青衫殿?那个江湖第一魔教?”醉生惊呼道。

    “看来青衫殿在江湖上名声不是很好啊。”青无泪道,“不过,那也与我,没有关系了……”

    青无泪缓缓开始讲述她和明一弑的故事,那是在一年前。

    青无泪是青衫殿的大小姐,外表美艳无双,行事邪佞乖张,人送外号“修罗仙子”,青无泪所到之处,血流成河,鸡犬不宁。

    青无泪骑马打猎回来的路上,路旁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这里,是青衫殿管辖下的村庄,青玉村。

    人群之中,一个穿着黄裙的少女忽然仰起了头,身旁的老妇拼命按着少女的头颅,连连磕头:“青殿下,对不起,我的女儿没见过世面,求您念她年少无知,饶她一命!”

    少女硬是昂起了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煞是灵动,直直地盯着青无泪精致的衣裙、奢华的首饰和娇艳的脸庞,目光里是无法抑制的渴望。

    “无妨。你站起身来。”青无泪下了马,站到少女面前。

    “哦,这双眼睛生得倒是好看。你在看什么?”青无泪用马鞭挑起少女的下巴。

    “你的衣服真好看,首饰也好看,你的人更好看。”少女直率地说道。

    “哦,村女也知道什么是好看么。那么,你想要这些好看的东西么?”青无泪笑道。

    “想要。”少女眨了下眼睛,道。

    “可是,贱民是不被允许直视我的眼睛的!”青无泪冷声道,她双指齐出,只听少女一声惨叫,她两只美丽的眼睛竟被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掉在了灰尘满布的地上!

    老妇人将额头磕出了血,道:“青殿下,请您饶小女一命!”

    “从她抬头直视我的那一瞬间,她的命已不在了。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何来饶命一说?”青无泪解下裙边的白色饰带,温柔地放到脸边摩挲,“樱吹雪也渴了呢。来人,给我屠了整个青玉村!”

    白色绸带绕在青无泪身边迎风飞舞,在她身后,是无数凄惨的哀嚎声、绝望的挣扎声与淙淙流淌的、被染成红色的河流的声音。

    “姆妈,是我对不起大家。青无泪,只因我抬头看了你一眼,你竟要屠光我的全族!你这个恶魔!你既然如此爱杀人,我诅咒你,诅咒你亲手杀死你最爱的人!”

    被青无泪的手下追赶至悬崖边、失去眼睛的少女抱着老妇人的头颅绝望地嘶吼,鲜血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流下,她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青无泪听到那少女的诅咒,满不在乎地一笑。

    她生来冷漠,她这一生,绝不会爱上任何人!

    在烽烟弥漫、被烧成废墟的背景之上,青无泪轻轻一笑,用力地呼吸着弥漫着火焰、尸体、断垣味道的空气,像是在汲取她美丽的养分。

    在一片废墟之中,青无泪无意中回头,忽然见到一个昏迷的少年。

    那少年昏迷不醒,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镶嵌着绿色宝石的剑。

    青无泪正要一剑杀了那少年,心中却忽然一动:那少年一张睡脸天真无邪,良知泯灭如她,这一剑竟是砍不下去。

第二十章 温柔的残忍

    “带他回去。”青无泪收剑道。罢了,将他带给母亲,聊以解闷,倒也不错。

    “这是哪里?”被带回来的少年缓缓苏醒,映入眼帘的,是雕镂精美、花纹诡异的墙壁,和一个摆满骷髅的书架。

    “你醒啦。”一个带着骷髅耳饰的女孩笑盈盈地奔到他床前,“这是青衫殿啊。”

    “我怎么会在这里?”少年坐起了身子,迷惑道。

    “哈哈,看来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也罢,姐姐我就给你解释一番。青衫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门派,坐落在群岛之中。岛上的人人人养着青鸟,小岛之间便是万丈海波,暗流汹涌,岛上的人都骑青鸟飞过海域,互相往来。而我呢,就是青衫殿大名鼎鼎的小骷髅是也。是我们大小姐将你捡回来的,你要感谢她哦。”

    “你们大小姐?”少年反问了一句,却见殿中走进来一个穿着青裙、明艳动人的少女,她的发上插着一支翠绿的竹叶青蛇发簪,这少女一走进来,整间屋子都被她映得明亮起来,甚至连少年的双眸都因看到这少女而亮了起来。她身上散发着袅袅香气,渐渐缠绕住屋内盛放的郁金香,那香气生长纠缠,也缠绕住了少年的一生。

    “我叫青无泪,是青衫殿的大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少女居高临下地对少年道。

    “我叫明一弑。”清秀的少年像被蛊惑般回答道。

    青无泪灿烂一笑:“好,明一弑,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那时,从见到青无泪的第一眼起,明一弑已明白了他的宿命。

    明一弑从此住在青衫殿中,每日随青无泪习武。

    明一弑练武时一招一式,法度严谨,正大光明,一望可知乃正派武功;青无泪一脉所承,乃是青衫殿的功夫,招式奇诡莫测,处处透着邪气,二人武功风格全然不同,却是势均力敌,常常互相比试。

    明一弑是青无泪捡回来的无名少年,地位十分微妙,既不是奴仆,亦不是青衫殿弟子,却每日紧跟着青衫殿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青衫殿殿主的掌上明珠,极受宠信。

    众人开始时本不忿明一弑的风光,常常给他使绊子,明一弑却毫不介意,他宅心仁厚,行事光明磊落,渐渐地得到了我行我素的青衫殿人的疼爱与认可。

    大概青衫殿人各个聪明慧黠,见多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每天是互相倾轧的利益纠葛,从未见过像明一弑这般天真忠厚的人,何况,他又长得如此漂亮。

    明一弑受到的青衫殿人的疼爱,大概比青无泪还要多些。

    细雨蒙蒙的一天,明一弑依然在屋子前的空地上练武,他的身旁,忽然路过一个冰雪般的美人。

    那美人容色绝美,肌肤如雪,气质清冷,身后一个青衣丫鬟恭恭敬敬地为她撑着伞,她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悲伤,那么落寞。

    明一弑向走廊上躲雨的小骷髅问道:“小骷髅,那是谁?”

    小骷髅顺着明一弑指的方向看去,道:“啊,那是我们青衫殿的殿主夫人,青无泪大小姐的母亲,落雪夫人。我们都尊称她为雪夫人。雪夫人生性清冷,也极少笑,除了青无泪小姐的事情,她什么都不关心。”

    青衫殿的殿主夫人?!

    青衫殿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只要她一声令下,万事皆可如她的意,为何她的神色却是如此悲伤?

    明明有那么多人簇拥着她,她的身影看起来却是那么单薄、落寞?

    明一弑不可思议地想着,忽听一个冰雪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穿紫衣的少年,请你过来。”

    明一弑转头,却见雪夫人定定地看着他,他竟不由自主地听命走了过去。

    雪夫人吩咐所有下人离开,独自撑着伞,道:“你是谁?我从未在青衫殿中见过你。”

    “我叫明一弑。是青无泪小姐救我回来的。”明一弑道。

    “明一弑,不错的名字啊。”雪夫人叹息般地道,“你带着的剑,可是‘斩泪’?”

    “是。”明一弑奇道,雪夫人竟识得此剑,“这剑是我父亲传给我的,他盼着我将来能够用这剑斩妖除魔。”

    “原来,你是销魂殿的人……”明一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雪夫人苍白的脸上似乎染上了一抹红晕:“难怪我觉得你如此亲切,像是曾经见过你似的。”

    雪夫人的眼睛凝视着明一弑,明一弑却觉得她的眼光仿佛越过了自己,在凝视着别的什么。

    雪夫人道:“你既是名门之子,却来到了青衫殿,想来也是命运如此。青衫殿鱼龙混杂,人心莫测,你要小心,不要迷失了自己啊。我的泪儿,她曾经也是个善良的孩子。可是……一弑,你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虽然是第一次见你,但我能感觉到,你是个好孩子。我盼你,能将泪儿引入正途,好么?”

    被如此高雅、美丽的美人拜托,拜托的内容又是关于青无泪,明一弑只觉少年豪气勃发,毅然道:“雪夫人,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后来,明一弑慢慢了解到,雪夫人名为落雪,是青衫殿殿主妻子,她身子娇弱,常年生病,不会丝毫武功,然却能在崇拜强者、人才辈出的青衫殿备受尊敬。

    从那次见面以后,雪夫人总是很关怀明一弑,令青衫殿的殿众都大吃一惊,因为雪夫人对万事冷漠,这还是第一次对除了青无泪以外的人表示关心。明一弑在青衫殿无依无靠,雪夫人的照顾着实让他感觉到母亲般的温暖,他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回报着雪夫人。

    偌大的青衫殿,对雪夫人三呼“夫人圣安”的不计其数,然而真正关心雪夫人的,又有几个呢?

    这天青无泪又和明一弑比试武功,青无泪白绸挥舞,招招破敌要害;明一弑剑去如风,剑法灵动飘逸,二人你来我往,招式煞是好看。

    只听“叮叮叮叮”数声剑响,青无泪节节后退,白绸垂地,明一弑剑尖横在她的脖颈上,眼看是败了。

    青无泪嘟嘴道:“明一弑,你又赢了我啦。”

    明一弑道:“泪儿的绝学浴蝶舞精妙绝伦,许多招式常常出敌不意,变化巧妙,我是十分佩服的。”

    青无泪道:“哼,明一弑,这么精妙绝伦的招式,却始终胜不了你,你是不是觉得它也不过如此啊。明一弑,你别得意,如果我使出了浴蝶舞的最后一招,就算是你也会落败的!你是不是从未见过浴蝶舞的最后一招,很是好奇呀?”

    明一弑道:“是。想来最后一招,应是创造这套武功之人的心血之作,当是锋芒难挡。”

    青无泪道:“此招进可攻,退可守。明一弑,我一直不在你面前用这招,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因为此招付出的代价太大,轻易不可使用。今天我把这招教给你,如果有一天,你到了性命濒危之际,而我又不在你身边,你可用这招救你性命。但是你要切记,此招威力虽大,却是以透支身体为代价的,一旦用了此招,将缩短人的十年寿命!此招名为花夭蝶亡。我盼你永远用不上它!”

    青无泪将这招的运气凝神、因势冲穴之法细细教给了明一弑。

    只是青无泪没有想到,将来的某一天,明一弑用到此招时,却是在和她做生死之斗!

    两人痴迷练武,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晌午,明一弑肚子“咕咕”直叫,脸微微一红,道:“泪儿,我们去吃饭吧。”

    青无泪微笑道:“去我那里吃罢,今儿有鸢尾使给我带的水晶鸡,我已吩咐厨房做了。”于是二人说笑着来到了青无泪住的小楼无泪阁,丫鬟已摆好了桌,桌上放着三五样精致小菜。原来青无泪不喜大肆铺张,每日菜肴只要精而少,最腻歪摆满一大桌的暴发户式吃法。

    “今日这贵妃凤爪,着实有些不新鲜啊。”青无泪坐在铺着冰垫的软凳上,优雅地用丝巾擦着嘴,道。

    旁边侍候的小骷髅立刻大惊失色地跪下身去:“青殿下赎罪!厨师禀告,昨夜雨湿路滑,使者三百里加急送来今日的荔枝时,马儿吃绊摔了一跤,荔枝全摔到了地上,是以有些磕着了;但殿下今日指名要吃贵妃之怒,厨师只好多做了些卤汁,希望盖住荔枝稍损的味道。”

    原来这道贵妃之怒,是用荔枝和白凤爪做成的,贵妃要是生气了,皇帝的脸上可能就会多一道爪印,那白凤爪就代表着贵妃的怒气喽。

    青无泪懒洋洋地道:“小骷髅,你何罪之有呢?起来说话吧。厨师既然如此有主张,不如再多做些卤汁,将他的手砍了下来,再做一道厨师之怒,想必就新鲜的很了。”

    小骷髅刚刚站起,闻言刷的一下又坐倒在地,心知青无泪残忍无情,说话斩钉截铁,厨师这只手,怕是保不住了。

    刚要传令下去,忽然被坐在一旁的明一弑打断!

    明一弑扶起小骷髅,皱眉道:“泪儿,不过是菜的口味差了些,你怎能因此就要了厨师的一只手?”

    青无泪铁青了脸:“明一弑,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世界,弱者注定要屈服于强者。我生来便是强者!其他人在我眼中,就如蝼蚁一般,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对他们做任何事!”

    明一弑道:“泪儿,若是你失去了一只手,你心里会难过么?”

    青无泪道:“我是尊贵的公主殿下,那些贱民怎能跟我比?够了,明一弑,你说得太多了。你最近的确有些恃宠而骄——小骷髅,传我命令,立刻割了厨师的两只手掌!”

    青无泪本来只要这厨师的一只手,现下因为明一弑的劝阻,她竟变本加厉,要这厨师再也不能做菜!

    明一弑脸色巨变,沉默不语,只听“刷“的一声,明一弑竟拔出了斩泪剑,向自己的左臂砍去!

第二十一章 痛

    青无泪一声娇叱,伸手抓住剑锋,斩泪剑何等锋利,立时将她的手掌割得鲜血淋漓,连她的袖子也染得红了,青无泪却像是没有感觉一样,仰面怒视着明一弑!

    明一弑见斩泪剑割伤了青无泪,急急要收回剑来,青无泪的手掌却紧紧握着斩泪剑不放!

    眼看斩泪剑又深一分,切在青无泪的手掌中,青无泪痛得脸上血色尽失,却是一声不吭,明一弑几番使力,都收不回剑来,不由气得声音发抖:“泪儿,你干什么?!”

    青无泪声音虚弱,却是倔强:“我要你痛!”

    明一弑惨声道:“剑割在你身上,我如何会痛?”

    青无泪冷哼一声,仍是紧紧地抓着剑锋,一双美目直直地瞪着明一弑!

    眼看斩泪剑再深半分,就会将青无泪手上的筋络割断,她这只右手就算是废了,只怕连握筷吃饭都成问题。她生性高傲,连武功比别人低些都极为不愿,又怎能接受废了右手的自己?

    明一弑再顾不得其他,一招“西风销魂”,衣袖无声无息,点上青无泪的曲池穴,青无泪手臂一麻,只听“当”的一声,斩泪剑已掉在了地上!

    青无泪微感诧异,忽然一声呼啸,招来青鸟,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骷髅道:“怎么办,明公子?大小姐的手还在流血啊!”

    明一弑凝视着青鸟远去的影子,怔怔道:“我知道她在哪。”

    明一弑打了个呼哨,只见空中也飞来了一只青鸟,明一弑骑上鸟背,正要飞走,忽然向小骷髅低声道:“小骷髅,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大小姐的。”

    小骷髅闻言一笑:“明公子,对于这件事情,我也从未怀疑过。”

    明一弑骑着青鸟,一直飞到了一座长满荒草的小岛上,这岛在青衫殿中也极为偏僻,几乎没有人到岛上来。

    这小岛因为无人涉足,万物疯长,岛边更长着两棵红树,红得热烈,远远望去,就像是两团灿烂的烟火。

    明一弑果然在那树下见到了一个青影。

    青无泪正用受伤的手锤着树干,刚刚凝固的伤口重又裂开,血将树干也染得红了,衬着烂漫的红色叶子,倒是格外相称。

    明一弑大步流星地走到青无泪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只觉怀中的人虽是倔强得可恨,那手腕却是格外纤细,仿佛他稍稍用力就会折断——

    如果可以,他真想干脆折断那手腕算了。

    明一弑从怀中取出一条白色的绢巾,沉默地包扎着青无泪手上的伤口。

    青无泪却意外地没有挣扎。

    明一弑包扎好,忽然顺势一拉,强硬地拉着青无泪坐了下来。

    海浪拍打着沙滩,偶尔留下一个小螃蟹来,那螃蟹便斜着身子,滚着沙土,急急地想要横回海里——

    海浪就这样周而复始地涌上来,却永远都涌不上来。

    青无泪和明一弑就这样坐在海边,望着蔚蓝的海面发呆,海风吹得他俩的头发缠在一起,青无泪忽然愣愣地道:“明一弑,我想砍了那个厨师的一双手臂,就让你那么不开心么?”

    明一弑苦笑一声。

    她是青衫殿的大小姐,从小万般宠爱在一身,身边都是四花使这样我行我素、冷酷无情的人,从没人教她是非黑白之分,她也不懂得,怕是从来没想过,蝼蚁被压碎了骨骼,也是会疼痛的啊。

    要让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明白凡人的苦楚,怕是有些太难了。

    明一弑道:“泪儿,你还不明白么?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他,更是为了你。泪儿,假如我失去了一双手臂,你会为我难过么?”

    “我绝不会让你失去手臂的!”

    “假如——我是说假如——”

    “绝不可能,我在这里,没人能伤得了你!”

    明一弑叹了口气,道:“好罢。泪儿,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厨师也有家人,如果他没了手臂,他的妻子一定会像你为我难过一样——”

    青无泪道:“她难过又如何?只要我开心就是了。”

    明一弑低声道:“泪儿,也许有一天——你的命运也会被别人主宰,恐怕那时你就不会太开心了。那时,你会懂得我说的话——我盼你永远不要懂。也许你无法理解他人的痛苦,但,就当是为了我,别再滥杀无辜了,行么?”

    青无泪道:“明一弑,我杀了别人,就让你那么不高兴?”

    “是的。”

    青无泪忽然低下头去,弄着自己的衣带,道:“那么我不杀人了。”

    明一弑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紧紧盯着青无泪,青无泪感觉到那目光的注视,也抬起头来望着明一弑。

    二人忽然大感不好意思,一起望向了海面,海风温柔地拂过,青无泪的衣裙迎风飞扬,使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青色的蝴蝶——

    夕阳很圆,像一只半熟的鸭蛋被戳破一样流出光来,那光流到海面上,将海面映成灿烂的红;那光流到二人并肩而坐的身影上,二人就被剪了下来,像年画一样薄得好看了。

    时光温柔地碾过少年的眼眸,岁月静好,如歌。

    要是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那是明一弑和青无泪心里同时响起的声音。

    那也是属于他们两个人最后,也最美的时光。

    即使后来经历了种种人生剧变,每当想起那一刻,青无泪心中便充满了无限的柔情,觉得自己还能撑下去。

    从清晨开始,雨就密密地落个不停,将整个世界都浸得透亮,像被洗过一样澄澈的绿意顺着雨珠从叶尖流下,一直流到树下站着那人的眼睛里去。

    明一弑正在练剑。

    雨打湿了他的人,也打湿了他的剑。

    明一弑剑花轻挽,正要一剑刺出,忽然觉得天空一暗,那一剑便停住了。

    一把纸伞遮在了自己头上,纸伞下站着一个如雪的女子。

    她清冷的眼光望着别处,不知在对谁说话:“小心着凉。”

    是雪夫人。

    这点雨自己怎么会看在眼里?明一弑正想这样说,话一出口却变了:“嗯。”

    雪夫人忽然收回清冷目光,望了明一弑一眼,道:“衣裳湿了。跟我回雪无居换身吧。”

    不!明一弑心中道,脚下却不由自主,跟着雪夫人走了。

    雪无居冷清得像雪夫人本人,除了地毯像雪一样柔软,竟丝毫看不出这是殿主夫人住的地方,除了雪白的墙壁和几只白木桌椅,厅堂之中,别无它物。

    “滴答。”

    明一弑滴水的头发弄脏了雪夫人雪白的地毯,让他大感不好意思。

    雪夫人却像是没看到一样,只是让丫鬟带他去换湿衣服。

    当明一弑一身清爽地坐在白木椅上时,身前已摆着一碗姜汤了。

    那姜汤黄澄澄的,冒着腾腾的热气。

    明一弑喝了一口那姜汤,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姜汤一样在冒着气。

    明一弑也不顾烫,将那碗姜汤一口气喝完,方低声道:“夫人,你对我真好。”

    雪夫人淡淡道:“那也没有什么。”

    明一弑道:“一碗姜汤之暖,明一弑绝不会忘。”

    雪夫人道:“那也随你罢了。”

    “夫人,我最近怎么没见到泪儿?她去哪了?”

    “青衫殿管辖的属地青露村勾结销魂殿背叛了我们,泪儿带人平叛去了,怕是有些时候才能回来。”

    明一弑微笑着注视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粉色花苞:“这样啊。等她回来的时候,落魂花也要开好了呢。”

    他的眼光像叹息一样,穿过无边的雨幕,像是已经看到了明媚娇艳的少女站在她最喜欢的花海中央,冲着他甜蜜地微笑。

    美好会消失么?

    像是被骤然打破的水晶瓶,发黑污秽的液体止也止不住地流淌出来,淹没了青无泪的脚踝,淹没了她全部的呼吸。

    被雨打湿的那天残酷得像这世间的真相,所有令人悲伤的结局,就在那一天写好了,再也改变不了。

    青无泪平叛回来的那天,天色并没有放晴,连日缠绵的雨在那一天变本加厉,将笼罩在天空的乌云拨弄地更低一点,甚至就像人顶在头上似的。

    落魂花已嫣然盛开,在漫天飞雨中,火红的花朵愈开愈艳,像是燃烧的火焰,而雨下越大,那火焰也越高。

    青无泪骑着青鸟,马不停蹄地向他们约定的荒岛飞去,她还没回去见父亲,就先到这来了。

    马上就要见到恋人的激动令她的脸颊染上一抹绯红,她满怀着期待奔向落魂花海,却看到了她这一生都不愿再回想起的画面——尽管后来她无数次地梦见那画面,无数次的尖叫和泪水,已让她变得麻木了。

    无边雨幕之中,漫天花海中央,站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红色花瓣从他面前纷纷而落,他笑容明媚,紫衣打湿了贴在身上,他手上握着一把剑,晶莹剔透的剑尖刺破了跪在他身前那人的胸膛,他忽然露出了一个天真困惑的表情,像是不知道为何那把剑会握在他手中,也不知道那人为何要跪在他的面前。

    那受伤的女人跪在少年面前,胸前插着一把剑,像是雪一样快要融化了。

    她的肌肤很白,白得叫人想起德化窑新烧的羊脂玉瓷;她的眼光清冷,冷得叫人想起冬夜皑皑的雪原,雪原上的雪堆得厚,即使人走过时留下深深的脚印,一会儿就被风雪掩埋住了。

    那是雪夫人。

第二十二章 我的剑不痛

    那插进胸膛的剑,应当让她很痛吧,从没有任何表情的雪夫人,忽然轻轻皱起了眉头,她长得当真好看,连快死了皱眉头时,都令人忍不住心醉。

    她小巧的鼻尖翁动着,忽然间,她的眉间舒开了,露出了一个青无泪从未见过的、凄美的、舒心的笑容,像是放下了所有加在她瘦弱肩膀上的重负。

    那是青无泪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笑容,却也是最后一次了。

    雪夫人微笑着想要说些什么,鲜血却涌上她的口边,将她想说的话噎住。

    雪夫人深深地、充满爱怜地看了女儿一眼,像是对世间还有无限的留恋。

    明一弑收回了剑。

    她美丽的眼眸缓缓闭上,柔弱单薄的身子重重摔在雨中,泥泞爬上了她的身体,像是脏了的雪。

    雪夫人,她手无寸铁,与世无争,柔弱淡漠,从不与人结怨,为何会倒在明一弑的身前?

    青无泪抢上前去,抱起雪夫人泥泞的身体,狂乱地将内力输入雪夫人的体内,却恐惧地发现,那内力进入雪夫人的体内,如泥牛如海,飘飘荡荡,没一点回应。

    雪夫人的身体被雨水打凉了,却永远不会再热了。

    “不!”

    青无泪仰天悲鸣,她叫声凄厉,将树上的鸟儿纷纷惊走,她双眼血红,杀气腾腾地质问着明一弑:“为什么?!明一弑,我青衫殿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狼心狗肺地杀了我不会丝毫武功的母亲?”

    明一弑长剑垂地,雨将剑上的血冲得干净,他的头发打湿了贴在额上,他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抬起头时,明一弑忽然露出了一个孩子似的、天真明媚的笑容,在雨的映衬下却带上了三分诡异:“泪儿,将《霓裳羽衣曲》交给我吧。那么,我会饶过你的性命。”

    “《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曲》?”青无泪喃喃道,像是在思索那是什么东西,好半天,她才想了起来:“《霓裳羽衣曲》是青衫殿世代相传的曲谱,传说曲谱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霓裳羽衣,弹尽悲欢;若遇知音,得偿所愿!父亲已将它传给了我,明一弑,难道你是为了那种东西,才来到青衫殿么?”

    明一弑微笑道:“泪儿,你果然很聪明。”

    青无泪的声音颤抖着:“可是,那和我的母亲有什么关系?你杀了她,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对不对?”

    明一弑忽然低下了头:“那自然是因为她不肯说曲谱在哪,反正夫人平时也没什么表情,就连杀了她时,也不过皱了皱眉头,想必我的剑不会很疼,你也不必过于激动了。”

    青无泪闻言,气得眼前一黑,小腹坠疼,她勉力弯腰,伸手到裙边一抽,取下“樱吹雪”来,绸带绕在她身边烈烈而舞。

    “明一弑!我杀了你!”青无泪一声悲啸,笔直地向明一弑冲去!

    明一弑举剑一挡,将她的攻势弹开;青无泪势若疯虎,发起了一连串的猛烈进攻!

    她已是不要命的打法,全然不顾自己门户大开,放弃了所有的防守,只为杀了明一弑!

    明一弑丝毫不被青无泪的疯狂影响,一招一式,不慌不忙,稳扎稳打,很快就防住了青无泪的疯狂进攻,他眼光极毒,看准机会,剑尖一个斜挑,“嗤啦”一声,青无泪的肩上已被他划出了一个口子!

    明一弑温声道:“泪儿,你刚刚输了很多内力给你死去的母亲,对不对?现在,你内力大减,是绝打不过我的,不如乖乖将《霓裳羽衣曲》交给我,你不是喜欢我么?我依然可以和你成亲——”

    青无泪气得浑身颤抖,恨声道:“是我瞎了眼,你这贱人,不要再说了!我母亲待你有如亲生儿子,你竟恩将仇报地杀了她!我就是死了,你也别想得到《霓裳羽衣曲》!”

    明一弑闻言,眼眸一暗,伸剑格开青无泪的又一击,忽然闪电般出手,一剑刺向青无泪的小腹,青无泪急忙收回白绸向斩泪剑卷去,却见明一弑剑尖一晃,原来只是个虚招,明一弑剑势一转,斩泪剑已架在了青无泪脖颈上!

    明一弑的声音像毒蛇的汁液一样,滴进青无泪的耳朵,曾经那让她觉得甜蜜的沙哑声音如今传到耳中,只让她觉得痛苦:“泪儿,《霓裳羽衣曲》在哪啊?你不说,我可要折磨你,到你说为止了,呵呵——”

    明一弑低沉地笑着,笑声如罂粟般迷人,青无泪知道,自己正是被那令人上瘾的罂粟迷昏了头,才会引狼入室,害了母亲的性命——

    青无泪的面具忽然碎了。

    她眼睛里仇恨的火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死寂。

    曾经那么飞扬明艳的少女,眼睛里的光,为什么熄灭了?

    青无泪忽然笑了。那笑容,像曼珠使喜欢种的、开在地狱的花,凄丽、哀婉,像无法抵挡的死亡之美。

    这世上有人喜欢甜蜜,有人偏爱无望而悲伤的爱,世相百种,世人千面,我却只想要那一张人面。

    亦不可得。

    青无泪忽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明一弑,我当然愿意告诉你《霓裳羽衣曲》的下落,只要你回答我三个问题。”

    明一弑用剑挑起青无泪的下巴,微笑道:“这就对了。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明一弑,从一开始,你来到我身边,就是骗我的么?你是假装昏迷,被我带回来的,是么?”

    “是。”

    “第二个问题,明一弑,你是为了《霓裳羽衣曲》才留在青衫殿,留在我身边,是么?我杀人如麻,你早就觉得我面目可憎,不堪忍受了吧?”

    “是。”

    “第三个问题,明一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骗我,你——从不曾爱过我,是么?”

    明一弑忽然长久地沉默下来,沉默到青无泪的心都燃起一丝希望,他才缓缓道:“是。”

    “哈哈哈——”青无泪忽然疯狂地大笑,只觉脸上一热,眼眶中流出温热的液体,和拍在脸上的冰凉雨珠混在一起,谁也不知道她流泪了。

    青衫殿的大小姐,“修罗仙子”青无泪怎能落泪?

    这是她唯一哭泣的方式。

    青无泪蜜糖般的声音低语着:“明一弑,你想要《霓裳羽衣曲》么?好,我告诉你,它在哪里。它就在……”

    青无泪的声音越来越低。

    明一弑早已收回长剑,他由于想要听清青无泪的话而俯身到她口边,青无泪看准机会,白绸挥出,忽然降下漫天花瓣,挡住了明一弑的视线!

    青无泪就在此时绕到明一弑身后,白绸像灵蛇般咬上明一弑的背脊!

    明一弑只觉身后一寒,知道致命的危险就在背后,他也不回头,长剑反手向后一刺,身子毫不迟疑地向前俯冲!

    待到明一弑立定身子,身后的寒气消失,他回首而望,漫天雨幕下的红色花海中,青无泪的青裙早已消失无踪。

    “泪儿,你躲起来了?别担心,我很快,就会找到你。”明一弑

    喃喃低语,他身后背着的黑色剑鞘像黑色羽翼一样长在背上,令他看起来像一只恶魔。

    青无泪跌跌撞撞地跑着,她的青色忘仙裙上沾满泥污,甚至令她的裙摆都变重了,她又累又乏,只觉连裙子的重量都快负担不了,但是她不能停下来,她不能被明一弑追上!

    心高气傲的修罗仙子,从来都是她追着别人,竟也会有被人狼狈追逐的一天!

    青无泪忽然想起了明一弑对她说的话:泪儿,也许有一天,你的命运也会被别人主宰,那时,你会懂得我说的话。

    明一弑,我终于懂了。这痛,是你教的,也是你给的。

    她该杀了他。

    但是,他说得对,现在,她绝打不过他。

    她唯有忍辱负重,勤修武功,直到能杀了他的那一天!

    明一弑比她想象中追上来的时间还要快些。

    青无泪刚刚殊死搏斗,内力大损,连引以为傲的轻功也慢了很多,明一弑像是戏弄她一样,在她身后好整以暇、不慌不忙地跟着,看起来他每一步走得并不快,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短。

    一百米。

    十米。

    一米。

    明一弑已跟到青无泪面前,几乎伸手,就能抓住她了。

    青无泪心中绝望,难道自己的大仇就此难报,今日就要死在他手中么?

    一瞬之间,青无泪心中已转过好几个念头,比如假装答应他去取曲谱再暗中拖延,或者在去的路上设下陷阱等,但似乎都有不妥之处,青无泪还未想好用哪条计策,但却知道,无论她用什么方法,再逃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青无泪立住脚步,正要说话,忽然一个青影奔来,撞入明一弑怀中,紧紧抱住了他!

    那纤弱的身影背对着青无泪,大叫道:“小姐,快走!”

    是小骷髅!

    “小骷髅!”青无泪痛苦地叫喊,她性格无情,对小骷髅也从未稍加怜爱,小骷髅此刻却用生命护着她,她怎能舍她而去?

    青无泪一招手,“樱吹雪”迎风飞扬,正要向明一弑卷去,却听小骷髅喊道:“大小姐,莫忘了雪夫人!”

    母亲!

    青无泪眼前染上薄薄的一层雾气,她再看一眼小骷髅,忽然一咬牙,转身疾奔而去。

第二十三章 身在迷雾

    青无泪再醒来时,躺在一片泥泞的沙滩上。海水冲刷着她的身下,让她觉得一阵一阵的冰凉。

    她只觉头很痛,缓缓坐起身来,沙子像碎金一样从她发上纷纷落下,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深的噩梦,梦中,有一个极凶的猛兽在追着自己,想将自己拆吃入腹。

    青无泪用手扶住额头,只觉身上又湿又黏,又冷又腻,霎时间寒毛倒竖!

    这里不是无泪阁,她也不是在做梦!

    她想起来了,那时她平叛归来,明一弑发了疯,杀了自己的母亲,紧紧向自己逼来。

    不,他没有疯,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霓裳羽衣曲》才来到自己身边。

    他为什么没有再问了呢?

    是谁挡在了自己面前?

    印象中,在最后的画面里,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颜色,连紧紧抱住明一弑的那柔弱的身影,喷出的血也是灰色的。

    明一弑安静地拥抱着她,任谁看来都是一对温柔相拥的情侣,他的剑却毫不犹豫地没入了她的背。

    那是小骷髅。

    小骷髅她痛么?

    明一弑曾说他的剑不痛。

    他在骗人。

    若是不痛,他为什么不刺自己一剑?

    那时的自己想要大喊,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是一味地跑着、跑着,跑到了一片高高的悬崖上。

    前方已没有路了。

    蔚蓝的波浪拍打着悬崖,那是多么漂亮的蓝色啊!

    如果被这样的蓝色拥抱着死去,似乎也不赖。

    青无泪停下脚步,忽然回过头来,冲着明一弑一笑,她的笑容甜蜜得像东瀛的清酒,那种酒喝起来不冲,却能两三口就把人醉倒。

    下一刻,青无泪已带着那样的笑容跳下了悬崖。

    蔚蓝色的海水温柔地包裹着她,令她想就这样睡去。

    好累啊,母亲,活着为什么这么累呢?

    人生下来就是要受苦的么?

    母亲永远不会回答她了。

    蔚蓝色的海面上,忽然映出了明一弑苍白的脸,他似乎朝自己伸出了手。

    下一刻,青无泪只觉自己气得能冒出烟来。

    为什么,明一弑?

    明明是你杀了我的母亲,你的眼睛看起来却是那么哀伤、迷惘,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

    你为什么能一副天真无害的模样?

    后来,自己好像昏过去了,被海浪送来了这里。

    青无泪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向岛上走去,她双足雪白赤裸,在沙滩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步。

    她仰面望向苍穹,无尽的夜空像一席夏被般披在她身上,那颗想要引领她走出黑暗的星星闪了一忽儿,终于熄灭了。

    深沉的黑暗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她还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只不过从今天起,她活着的唯一理由,就是为母亲,小骷髅报仇!

    她要练成浴蝶舞,杀了明一弑!

    她将小岛命名为无泪岛,在岛上种满了自己最爱的落魂花,布下落魂花阵,阻止着寻常人来打扰自己的清修。

    她有时会在黄昏时唱起歌来,歌声听起来像哭泣一样。就是这样才多了许多谣言吧?

    不过,她需要那谣言。她讨厌有人到她的岛上来。

    但是,有一件事,只有自己知道。

    这么久以来,明一弑为了得到《霓裳羽衣曲》,从未停止过寻找自己,自己自认武功不如他,一直躲藏着。

    可是,一个月前,自己的浴蝶舞早已练成,为什么还不敢去找他?

    虽然自己反复告诉自己,浴蝶舞还有瑕疵,还需要修正,可唯有自己知道那唯一的、模模糊糊埋藏在脑海深处、甚至不敢去想的理由:自己不是武功修为还不够,而是实在不愿和明一弑做生死之斗!

    即使自己知道这一战无可避免,却还是满心地渴望着,自己和明一弑拔剑相向的时刻,能晚一点,再晚一点到来!

    原来,明一弑,即使你杀了我的母亲,杀了晴儿,即使我恨透了你,我还是无法停止爱你!

    所以,直到明一弑找来了无泪岛,闯过了落魂花阵,来到自己面前,一直像个缩头乌龟的自己直到,这一战,终于来了!

    这一战,终究是自己胜了!

    “接下来,就如你们所看到的那样。”青无泪缓缓讲完了她的故事,时光穿梭如云,一切回到了青无泪打败了明一弑,站在醉生三人面前的一刻。

    青无泪脸上的表情似笑还哭,泪水从她美丽的眼眸中连绵不断地滑落,像阳光下的雪人不可避免地急速融化成水。

    诅咒应验了,她亲手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

    难道这就是上天对自己以往恶行的惩罚?

    其实醉生三人能在落魂花阵中被青无泪救起,应该感谢明一弑。如果是以前的青无泪,直到醉生三人死去,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可是,曾经有一个少年让她不要滥杀无辜,她才会在醉生三人濒死之时出手相助。

    只是那个为了得到《霓裳羽衣曲》,不惜杀了雪夫人、晴儿的明一弑,那个丧心病狂的明一弑,之前那天真善良的面孔都是装出来的么?他为了厨师,甘愿砍下自己的一双臂膀,也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骗取青无泪的信任?

    青无泪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此刻醉生三人面对着青无泪的眼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打破沉默的,却是青无泪本人。

    青无泪静静道:“染上这么多人鲜血,让明一弑不惜以命相夺的《霓裳羽衣曲》究竟是什么样的乐曲,你们想听听看么?”

    醉生道:“青姑娘,我的确很好奇。不过,这《霓裳羽衣曲》饱饮鲜血,沾满罪孽,不听倒也罢了。”

    青无泪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醉生一眼,道:“是啊,这引起纷争的不祥乐曲,不听也罢。夏姑娘,你看起来不太聪明,却明白许多聪明人都不懂的道理。你们跟我来罢。”

    青无泪捡起已烧为残片的“樱吹雪”,带着众人穿过密林,来到了岛中央,只见波光粼粼一片,原来却是一片湖泊。湖泊中央长着一株巨大的古树,层层叠叠的绿叶如伞盖一般撑开,看起来郁郁葱葱。

    青无泪一声呼哨,忽然飞来两只青鸟,一只青鸟在低空不住盘旋,发出凄厉的悲鸣。

    青无泪低声道:“这是我和明一弑养的青鸟,他那只是我送给他的。青鸟很有灵性,大概感觉到它的主人已死了吧。一只青鸟可以载两个人,我们这就上鸟吧。”

    青无泪平静的声音里是掩也掩不住的悲伤,醉生三人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四人分别骑上鸟背,青鸟一声低鸣,展开翅膀,载着他们飞了起来。

    醉生只觉风声喧嚣,地面已离自己越来越远,眼看青鸟越飞越高,蔚蓝色的湖面就在自己脚下,忽然一片绿叶挡住了自己视线,原来青鸟已飞到了湖心的古树旁。

    眼看青无泪纵身一跃,已跳到了古树的枝干上,层层绿叶盖住了她的身影,醉生、小渔夫、丹心如法炮制,也跳到了古树上。

    青无泪呼哨一声,两只青鸟留恋地在她身边盘旋一会儿,又飞走了。

    青无泪展开轻功,在枝叶上连点数下,只见叶子“簌簌”而晃,青无泪青裙一闪,已飞上了古树的顶端。

    等到青无泪回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张古琴,琴身褐黄,上面尽是磨损的痕迹,连一点光泽都没有了,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这把琴可是天下十大名琴之一的绿绮?”醉生惊讶道。

    青无泪盘膝坐在树干上,将琴放在她的膝上,道:“不错。”

    青无泪素白手指一拨,只听琴声铮铮,如流水般清澈。

    青无泪微一停顿,忽然手指急弹,如风暴中的蝴蝶般在琴弦上起舞,一连串华丽的琴音倾泻而出,像是直接痛击在心脏上一样,众人被那琴声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醉生只觉那琴音像是有形质一般从自己耳中流入,迅速流遍了自己全身,血液中似乎在不断溢出气泡来,那气泡在脑海中冲击、相撞、又破裂开来。

    随着青无泪的手指越弹越快,澎湃乐音喷薄而来,湖水被那琴声所迫,“哗”的一声向后退去,伞盖般的绿叶像被梳理了一样“刷刷”向后倒去,华丽流淌的琴音包围了周围的一切,视野所及,都覆上了一层奇妙的光晕。

    醉生觉得自己像做梦一样,身体轻飘飘的,如梦似幻中,云雾缓缓在脚下聚起,隐隐约约中,似乎有无数风姿绰约的女子降临在湖面之上,她们额间点着一抹红色花钿,穿着飘逸的黄裙,体态丰腴,神情灵动,不可思议地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舞步,柔软的腰肢如杨柳般轻轻摇曳,轻盈如烟,飘摇似仙。

    说不尽的盛唐风情,道不尽的诗情画意,这是唯有浪漫的唐朝才能创造出来的美人之舞!

    青无泪一曲既罢,琴身犹自蜂鸣不止。

    湖上的迷雾忽然散去,所有跳舞的少女也不见了。

    醉生三人这才如梦初醒,仍在回味着刚刚的琴音,不能自拔。

    青无泪的眼光像叹息一样,望向远处的湖面,低低道:“这首《霓裳羽衣曲》,他也会弹的……只是他不知道它的名字罢了。”

第二十四章 掀起风暴

    醉生心中震撼:“这就是让无数人争得头破血流的《霓裳羽衣曲》么?”

    如此震撼人心、壮丽磅礴的乐曲,也唯有世间第一的乐曲——霓裳羽衣曲了!

    青无泪怅然道:“是啊……我早已教过他如何弹奏这首曲子,只不过跟他说这是一首无名的小曲罢了。”

    青无泪没有说他是谁,但众人知道,他就是明一弑。

    醉生心中想道,可叹明一弑为了得到《霓裳羽衣曲》费尽心机、用尽手段,却至死都不知道,这位表面狠毒、实则痴心的大小姐早已将一切都给了他,包括这天下第一的乐曲——霓裳羽衣曲!

    “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再和他一起弹奏一次这首曲子,可惜——永远都不可能了。”青无泪露出了一个凄美的笑容,“事已至此,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夏姑娘,你心地纯良,就算前途有许多凶险等着你,你也一定能逢凶化吉。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么?”

    “不能。”醉生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禁让丹心十分奇怪,小姐一向心慈手软,怎会拒绝他人的求助,何况这个人还是青无泪?

    青无泪淡淡道:“夏姑娘,你一定会答应我的,因为——我已将性命赌在了上面。我唯一的心愿已不可能实现,如今,我只想要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我想知道,明一弑究竟是谁?他为什么要抢夺《霓裳羽衣曲》?他这辈子,到底有没有爱过我?”青无泪眼光哀伤,“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无论答案是与否,我都想知道真相。”

    “青姑娘,据你刚刚所说,你不是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了你,他没有爱过——”醉生道。

    “我不信!我不信!他怎能从一开始就——”青无泪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缓缓舒了口气,道:“夏姑娘,你知道么?有时候,一个人的言语是会骗人的。那些对你说尽甜言蜜语的人,也许什么都不愿为你付出——有时候,当你看一个人时,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而是对你做了什么。”

    青无泪一拂袖子,将烧成残片的“樱吹雪”和一卷泛黄的羊皮卷轴扔到了醉生怀中,道:“这是我的武器樱吹雪和《霓裳羽衣曲》曲谱。樱吹雪虽已烧损,但它是鲛丝所织,你权且拿着,做个手帕也可。青衫殿故老相传,《霓裳羽衣曲》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霓裳羽衣,弹尽悲欢;若遇知音,得偿所愿!夏姑娘,我要这曲谱已无用处,你带着它出去罢,希望它对你有所帮助。”

    “已无用处?”醉生道,“青姑娘,明一弑是死了,可是你有为之身,世间仍有许多有趣的人和事等着遇见你!”

    青无泪在听到明一弑的名字时神情一震,在听到醉生的后半句话时眼睛一亮,旋即,她眼睛里的光又熄灭了,她道:“夏姑娘,你是个很好的说客。可是,他就是他,旁人再好,我也总是记着他。夏姑娘,你看这座岛漂亮么?”

    醉生闻言,放眼望去,只见湖面蔚蓝澄净,倒映着天上缓缓流动的云,岸上落魂花开得灿烂,像火焰般烧得天空也红了,不由轻轻道:“好美的风景。”

    青无泪却道:“风景再美,没有和你一起看风景的人,心里总是很遗憾的,不如不看的好。”

    青无泪一声呼啸,招来青鸟,道:“夏姑娘,你们快走吧。愿你们能找到曲谱中的秘密。我要的真相,我自己用尽全力,也没能找到,我却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真是抱歉哪。”

    醉生却不上鸟,道:“青姑娘,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不想自己找到真相么?”

    青无泪一声苦笑:“夏姑娘,与他一战,我修为大损,武功低微的青无泪,怎还能当骄傲的修罗仙子青无泪?何况,我在这里杀死了他,我已决心守在这里。你们看。”青无泪说着,用手指向了湖面,众人只听得一阵奇异的“咔咔”声不住传来,这才惊恐地发现,湖面正在从四面八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不断蔓延的冰面层层向脚下逼来,眼看就会将众人和古树一并冻住!

    青无泪道:“每隔三十年,这座岛上就会有寒潮过境,冻结万物,而今日,就是三十年之期。”

    “青姑娘,这些事我们回头再说吧,我们先离开这里!”醉生急急拉过青无泪的手,就要上鸟。

    青无泪挣脱手来,忽然用力一推,将三人全部推下了树!

    三人大叫着向下堕去,眼看就要撞到冰面上,醉生已想象到自己头破血流的场景:正在这时,忽觉身下一暖,落在了一片温热的背上,睁眼一看,正是青鸟接住了自己!

    醉生左右一看,只见自己和小渔夫坐在同一只青鸟背上,丹心坐在另一只青鸟上,青鸟驮着自己三人,正在越飞越远,眼看就要离开古树。

    青无泪凝望着三人:“我们终有重逢那日,那一天,夏醉生,我等着你的答案!”

    “青姑娘!”醉生心痛地大喊,青鸟却载着他们越飞越远。

    三人回头望去,只见青无泪好整以暇地坐在树上,手指轻弹,《霓裳羽衣曲》再次响起,磅礴大气的琴音穿透云霄,流淌在冰层之上,好像也在为她的命运哀叹。

    寒冰渐渐蔓延到了湖心,蜿蜒而上古树,渐渐冻住了她雪白的双足。青无泪像是没有感觉一样继续弹奏着,却渐渐只能奏出几声残音。

    她远山般的眉毛、漆黑的头发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了冰霜,那冰霜不断蔓延,冻住了纤细的琴弦、冻住了她灵巧的手指,最后冻住了她那魅惑、娇艳又惹人怜爱的脸庞。

    最后的画面中,青无泪坐在树上,维持着弹琴的姿势,和古树一起,冰封在沉寂清澈的湖面上。

    一缕琴音,就此断绝。

    醉生凝视着青无泪的身影,心中大痛,她紧紧抓住青鸟的羽毛,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为青无泪找到答案!

    天地骤变,狂风四起,几乎要将青鸟上的三人掀飞了去。

    那青鸟甚是忠诚,本来若不载人,它应可在风暴中巧妙周旋,载人之后,它负担甚重,阻力也变大,但仍费力扑腾着翅膀,要将三人载离无泪岛。

    风沙之中,三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忽然突出一堵石壁,醉生和小渔夫所乘的青鸟躲避不及,一头撞了上去,只听一声低鸣,青鸟撞晕了过去,二人一鸟笔直地向下坠去!

    要是落到冰层之上,这颗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丹心焦急地喊道:“小姐!”却是狂风大作,她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无能为力!

    醉生只觉耳边风声萧萧,周围的景色飞速地向上掠去,心中想道:没想到我竟然死在这里,这个死法可太为草率,都不好意思告诉爹爹,可惜连累了小渔夫——

    醉生闭上眼睛,等了许久,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她偷偷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身旁的树木在缓缓上浮,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原来千钧一发之际,青鸟终于苏醒,拼命扑腾着翅膀,止住了疯狂的下落之势!

    但是青鸟已经受伤,再也无力负担两个人的重量,虽然它奋力向上飞着,二人一鸟却还是缓缓向下落去。

    眼看这样下去,二人一鸟都将被地上的寒潮冻住!

    电光石火之间,醉生心下一横,松开双手,已从青鸟背上跳了下来!

    再见了,我热爱的一切!

    “小姐!”丹心绝望地大喊,风暴却将她完全阻隔!

    眼看醉生就要坠到岛上,就在这时,醉生忽然感觉到胳膊上一阵大力传来,有人牢牢抓住了自己。

    醉生抬头一看,原来是小渔夫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放手吧!这样下去我们谁都别想活!醉生这样想着,忽然胳膊上的力量变强,醉生身不由己,向青鸟背上落去。

    正在这时,小渔夫忽然松开了手,纵身一跃。

    二人的身体在空中交错而过,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在一瞬之间交换了生死。

    当小渔夫的身影完全没入了寒潮之中,醉生才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不!”

    风暴还在继续。

    疯狂的醉生想要青鸟载着自己飞到地面上寻找小渔夫,甚通灵性的青鸟却不肯枉送性命,载着醉生越飞越高,直到离开了无泪岛。

    小渔夫就此下落不明。

    而青无泪,这位掀起江湖风暴、自己也在风暴之中挣扎的奇女子,就此沉眠在无泪岛上!

    她明明已被冰封,为何还说与夏醉生终有重逢那日?

    明一弑这辈子,是否真心地爱过她?

    她说隐藏在霓裳羽衣曲中的巨大秘密,究竟是什么?

    她虽然已经沉睡,却还留下了那么多谜团等着人去解答。

    谁也不知道,她的故事,是就此落幕,还是未完待续?

    “这就是这古曲主人的故事。后来,我和丹心曾再次登上无泪岛,想要找到小渔夫的下落,那时一切被冰雪覆盖、灿若琉璃的无泪岛漂亮得像是梦境一样,可是在这样的梦境之中,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再也没能找到小渔夫。而我,”醉生的声音变得苦涩,“至今也不知道小渔夫叫什么名字。”

第二十五章 第二个傻瓜

    众人听完醉生讲的故事,都久久无言。

    “这《霓裳羽衣曲》上寄托着一个女子深情的期盼,所以,我一定要为青无泪找到真相,并且,我不能将她以命相护的东西随便交给别人。”醉生歉然道。

    “那也是应该的。”乌相思叹道,“据雪夫人所言,明一弑应当是销魂殿的人,看来你想要知道真相,是一定要到销魂殿一探究竟了。”

    “销魂殿是天下正派领袖,为免无愿草落入奸人之手,致使天下生灵涂炭,销魂殿主蔚无瑕亲率三大将赶到无愿村中,天香之盟就是在他的主持下一力促成的,不然,无愿村中又不知该添出多少杀戮,多少罪孽!蔚殿主仁心仁义,心怀天下,着实令人敬服。夏姑娘,你们既然在无愿村中,早晚会和销魂殿打交道的。”乌相思接着道。

    “但愿如此。”

    “这么说来,那蔚无瑕还真是个英雄人物,不知道将来是否有机会见见他,我倒是对他久仰大名呢。”花谣笑道。

    “咦,花谣姑娘,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我们见到你时,你为什么将上好的花雕酒浇到了院子中呢?”乌相思问道。

    “哈哈,见笑了。我平时爱喝点酒,谁知我养的花也随主人,没有酒,就蔫蔫的;浇了酒,才长得好些。”花谣回答道。

    “花公子,夏姑娘,那么你们后来找到属于自己的小楼了么?”乌相思又问道。

    花思酒摇头道:“尚未。”

    乌相思道:“无愿村中经过无数争斗,大多数的小楼都有了自己的主人,恐怕只剩一些极偏远、极荒芜的地方还有几座小楼没有主人,但剩下的小楼,不是极为难找,就是危险重重,恐怕还没找到小楼,就会丧命在路上了。如有凶兽把守的无欢楼,迷雾中的耀夜宫,这些小楼臭名昭著,凡是去找它们的人,还没有活着回来的。”

    花谣接口道:“不错。而你们要想在无愿村中生存下去,必须要有一座自己的小楼。且不说无愿草的秘密就藏在其中一座小楼中,没有自己的小楼,就意味着连争夺无愿草的资格都没有;你们若是没有小楼,在无愿村中风餐露宿还是小事,只怕你们会像在杀神庙一样,随时会受到别人的挑衅和追杀,没有一刻可以安稳!

    而要拥有自己的小楼,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种方法是挑战已有主人的小楼,而原主人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土,必定会以死相争,这条路,注定要用鲜血铺路;第二种方法是寻找尚未有主人的小楼,刚刚乌姑娘已说过了,这些小楼极难找到,而且凶险万分,首先能不能找到是个问题,而找到它又要花费多少时间也无法确定,至于找到之后能否摆脱危险,平安进入楼中更是个未知数。

    花公子,夏姑娘,那么你们想选择哪一条路呢?”

    花思酒忽道:“乌姑娘,谣姑娘,可否冒昧问一句,你们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小楼的?”

    乌相思道:“我和宓宝很早就来到无愿村了,而我们住的相思阁三面环水,位置隐蔽,因此当我们找到它时,它还没有主人。”

    花谣道:“我来的时间嘛,倒也不比你们久。但是我很喜欢住漂亮的大房子,我一来呢,就看中了这座落花楼。当时落花楼还不叫落花楼,楼里住着一个很是清高的人。我激他答应了我的挑战,输了,就得把楼让给我。后来他败在了我的瑶琴之下,我给他一天时间让他收拾行李,他却笑着对我说:‘我只要一样东西就够了,我这就去把它取来。你等我一炷香的时间就好。’

    然而我等了许久,怕是十炷香的功夫也有了,也不见他下来。我想他也许是反悔了,怕不是把门也给锁上了?我推推朱漆的大门,倒是应声而开。我倒也不急,一边慢慢地走上楼去,一边欣赏着室内的陈设。

    当时这楼里布置得极为雅致,厅里四面悬挂着水墨字画,看来倒像是那主人自己画的,我想他的品味倒是不赖,待我慢慢地走到二楼一个最秀丽、最阳光满溢的房间时,那房间的中央竟悬挂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物体。我走进一看,那摇摇晃晃的,竟不是物体,而是一个人。”

    醉生惊呼一声:“天哪,那该不会是前楼主吧?”

    花谣道:“不错。前楼主回去取的那样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他的骄傲。他被我打败后竟用一根琴弦在楼中上吊自尽了。”

    众人皆默然。

    花谣道:“后来我将他的尸首埋在小楼附近,小楼也被我重新布置,就是如今你们看到的样子了。”

    醉生道:“着实可敬。谣姐姐,不知前楼主是在哪个房间上吊的?”

    花谣讶异道:“咦,我刚刚没说么?是二楼最秀丽、最阳光满溢的那个屋子呀。醉儿,就是你现今住着的屋子。”

    醉生惊叫道:“谣姐姐,你骗我吧!那我今晚还敢睡觉么?”

    花思酒柔声道:“醉儿,前楼主是英魂,必不会为难无辜的生者。你若实在害怕,我可以和你换房间。”

    醉生听说,偷眼向花思酒看去,只见他神色温然,仍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云淡风轻模样,言语中仍是那么维护自己,心中不由暗暗欢喜起来。

    “思酒哥哥,你和我换了房间,那你不害怕么?”醉生问道。

    花思酒不由莞尔一笑:“我是男子汉,怎会怕这个?”

    花谣笑道:“醉儿,我骗你的。前楼主没有在你的房间上吊,前楼主死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如今我们坐着的这里!”

    醉生“哇”的一声大叫起来:“谣姐姐,你又骗人!”

    花思酒本不想在人前越礼,听着醉生如此害怕,不得不伸出手来,将她搂在怀中,温声道:“别怕,有我在。”

    那温暖又可靠的怀抱奇异地让醉生安定下来,醉生只听得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醉儿,花谣姑娘已指明了我们前方的路,你想选择哪一条呢?”

    醉生低声道:“思酒哥哥,也许我这么说很自私,但是我讨厌和别人争斗,也不想夺走别人的小楼,我更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让别人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思酒哥哥,我们一起去寻找没有主人的小楼好么?若是——若是你不愿意,我们也可在此处分开。”

    花思酒忽然放开醉生,道:“醉儿,你这么说,是存心让我伤心么?”

    “不是——我怎会——”

    花思酒道:“我想你该了解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夺走别人的小楼,或是寻找没有主人的小楼,这些,我都不在乎——”

    醉生道:“那么,你是答应我,去找没有主人的小楼?”

    “是。”

    花谣听到醉生的话,忽然冷冷道:“夏醉生,你真是个傻瓜。凭你和花思酒的武功,要想挑战一座已有主人的小楼,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可你偏偏要自找麻烦,去找没有主人的小楼,你这么做,只是给你和花思酒多添负担,花思酒也肯陪你疯!

    你该知道,这世界本是弱肉强食,你若是不争,别人不会觉得你善良,反而会认为你软弱可欺,你怀抱着的天真想法,早晚有一天会给自己的命运招来覆灭!”

    醉生被花谣说得哑口无言。

    良久,她方脸色苍白地道:“即使我因此而死,我也绝不会夺走别人的小楼。无论你说我软弱也好,傻瓜也罢,我已打定了主意。”

    花思酒微笑道:“那么,我是第二个傻瓜。”

    “思酒哥哥!”醉生心中感动,她毕竟不是真的傻瓜,自然知道,花思酒答应她是冒了多么大的风险。

    无愿村中奇人异士无数,大家各怀本领,大部分的小楼都已有了主人,要想找到一座无主之楼,可想而知是多么不容易。何况,找到小楼之后,也不意味着便能顺利拥有那里。

    比起找到新的小楼,挑战已有主人的小楼却是容易多了。可是花思酒却二话不说,答应了她的任性请求!

    乌相思道:“世间所有的相遇,不是久别重逢,而是亏欠至深。

    这是我的世界观。我认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就是来偿还上辈子欠下的孽债,两个人之间的牵绊越深,大抵便是上辈子欠得越多。

    也许今日我们在这里相聚,也是前世的纠葛未完呢?

    我们不如再介绍下自己吧。

    我是乌相思,是一个乐师,历朝以来,由于战争、天灾等种种原因,许多名曲如《广陵散》等均已失传,我来此,便是想搜集古代以来所有失落的名曲。”

    完颜宓道:“我叫完颜宓,是一个爱做美食的人,我是跟着相思姐姐来这的。”

    花谣道:“我是花谣,是一个乐师,为了复仇而来!”

    花谣说完,一双秋水般的明眸直直凝视着乌相思,像是在挑衅一般!

    乌相思一双温柔却坚定的眼睛毫不示弱地迎上花谣,两个人视线相交,仿佛能看到空气中的火花劈啪作响!

    因为能够堂堂正正进入无愿村的、真正的天下第一乐师只有一个,另一个人,一定是出卖了他人的性命才能来到这里!

第二十六章 我想拥有愿望

    醉生拉过花谣,笑道:“好了好了,该我了。我叫夏醉生,是一个爱使暗器的裁缝,是为了做出霓裳羽衣来到这儿的。”

    花思酒道:“我是花思酒,从小的时候起,我似乎就没有什么特长,也没有任何爱好,在这世上,没有我想拥有的东西。醉儿,你们有那样清楚的梦想,并且不惜为它赌上一切,我——真是非常羡慕啊。如果说我的愿望是什么,那就是——我想拥有一个愿望。”

    花谣惊讶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追逐名利的人听得多了,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心中迷茫的人,也从没听过这样的愿望。”

    乌相思道:“花公子,这世界这么大,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遇上一样令你愿意付出一切的东西!”

    醉生道:“思酒哥哥,我陪你一起找。”

    “迷茫么……”花思酒喃喃道。

    花谣道:“乌姑娘,看来我们之间,终将一战。我们做个约定吧!当我们下次见面之时,就是分出谁才是天下第一乐师之时!我期待着我们下次的碰面!”

    乌相思微笑道:“好,约定了。赢了的人,便帮醉生为青无泪寻找真相,如何?”

    为青无泪寻找真相,便能弹奏《霓裳羽衣曲》!乌相思的意思是说,输了的人,就自动退出对《霓裳羽衣曲》的争夺!

    这赌注可太大了!

    花谣凛然道:“好,就依你。到时候我们就看看,谁才真正的天下第一乐师!谁才有资格弹奏《霓裳羽衣曲》!”

    乌相思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和宓宝这就要走了。”乌相思顿了一顿,又道:“今天能遇到你们,我很是欢喜。”

    说着,乌相思站起身来,一身黄衫已走出了门外。完颜宓急忙追出,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娇憨一笑:“我也很欢喜。”就追着乌相思离开了。

    花思酒道:“花谣姑娘,我们也要走了,谢谢你多日来的照料,我期待着我们重逢那日。”

    醉生眼眶微红,勉强忍着不掉下泪来,道:“花谣姐姐,我们走了。无愿村中强者辈出,你虽然厉害,也别太逞强了。”

    花谣笑道:“谢谢你,醉儿。他日你们找到了自己的小楼,我一定到府上拜访,若是你们的小楼灿烂辉煌,可不要闭门不见我这个小乐师才好。”

    醉生扑哧一笑,道:“花谣姐姐,你真会说笑。我们怎会不见你?我们真的要走了,再见!”

    醉生和思酒并肩离开,醉生走出落花楼的门口,回首而望,只见落花楼还是那么精致,八个檐尾还是翘得那么高,其上立着的闭目金凰仍是那么碧彩琉璃,刚刚在里面的人却都不知会奔向何方,忽然心中一酸,不知是为了眼前的离别,还是为了凶险未卜的前途,亦或是二者都是?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落花楼在一瞬之间变得空空荡荡,只有花谣一人独坐在厅中。

    桌上的茶杯仍是五盏,里面的茶却是凉了。

    盛着玫瑰酥的小碟中只剩着一些碎渣,和几瓣玫瑰。

    “嘟嘟嘟。”

    煨在火上的银铫子忽然嘟嘟地冒起泡来,花谣急忙用软布裹了手,将银铫子提下来,正要将铫子里腾腾的热水倒入茶壶中,忽然住了手。

    那热水本是为了给思酒他们泡茶备的,如今已不需要了。

    她一向不喝茶。

    花谣忽然将桌上的杯盏尽皆撤去,捧出了一架古琴来,琴身红褐,尾部尚有烧焦的痕迹,她素手轻弹,只听琴音袅袅,她已合着琴音歌了起来,歌声哀婉,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吹得她一身红色纱裳烈烈而舞,如火焰般摇曳,只听“扑棱棱”数声,窗外黑压压的树枝上飞起一群鸟儿,只见鸟儿的影子掠过满如银盘的圆月,不知飞往何处去了。

    原来连鸟儿也不忍再听花谣的歌声了。

    花谣的琴音开始时尚且如石上清泉,淙淙流淌,只偶尔有一两声激烈之音,如泉流高处,歌至终章,竟再无一丝柔和承转之音,琴弦绷得几欲断裂,悲伤之意莫可抑制,歌至最后一句,花谣的手指被琴弦割得鲜血淋漓,“滴答”一声,滴在了地上,只听她反复吟唱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花谣刚刚歌完最后一个“哀”字,只听“铮”的一声,琴弦崩断,割得花谣手指火辣辣地疼,花谣脸色苍白,捧着断琴,枯坐良久,静默不语。

    窗外一轮明月满如玉轮,月光如水,漫进窗里来,漫进地面上,又漫过花谣的脚踝,将她整个人和她的断琴一起浸进去。

    花谣仰起头,任月光打在脸上,像是希冀这没有温度的月光能带给她温暖,她的眼光叹息般凝视着夜空中的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远方,一白衣公子静静地立在林中,他腰间配着一把漆黑如墨的长剑,数条纤毫毕现的金龙缠绕在剑鞘上,月光一泻如银,笼在他身上,他忽然回过头来,若是此刻有任何人见到他,心中只会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冰冷。

    他的美貌锋利得像一把刀,可以将所有爱慕他的人划伤;他的气质冷得像一块冰,又让不爱他的人不敢靠近。

    月光之下,忽然传来了琴音。

    白衣公子静静地听着,直到一缕琴音完全断绝,“铮”的一声,显是那人的琴弦断了。

    他忽然心中一动。

    那弹琴之人是谁?她的琴音,为何会如何凄婉?

    如此琴音,裂石可矣,但太过悲了,恐怕那弹琴之人会慧极而伤,难以长久。

    微风吹着白衣公子的衣衫微微而动,他心中忽然想道:若是有一天遇上这弹琴的人,一定要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若是她弹一些快活的曲子,想必会好听得很。

    花谣所歌过悲,笔者不敢妄改,现将歌词记录如下: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们不知道的是,将来他们再次重逢之时,一场武林浩劫也在悄悄酝酿。

    话说花思酒和夏醉生拜别花谣之后,踏上了寻找自己的小楼之旅。

    无愿村中东、南两边地势平坦,土壤肥沃,小楼建得也多,北边次之,西边又次之。西边尽是不毛之地,多无人烟,小楼更是凤毛麟角,且多建在险峻之处,因此很少有人来。

    但思酒、醉生二人偏偏反众人之道行之,一路向西而行,决心要找到一座没有主人的小楼,哪怕有万分凶险,他二人也相信自己可以克服。

    二人一路低调行事,偶尔有几个小喽啰找上门来,花思酒随便就将他们打发了。

    这天二人又走了很远的路,骄阳似火,火辣辣地烤着地面,若是在烤裂的地面上抹点辣椒,怕是能直接掰一块下来送进嘴中:那滋味恐怕和烤地瓜也差不了多少。

    花思酒汗透重衫,只觉地面如蒸笼一般,而他和醉生就是两只肉包子,热气源源不断地从地底冒出,喷在他俩脸上,他只觉吸一口进去,是热气,吐出来时,那热气比吸进去时还要热些,而他又不得不把这吐出来的热气再吸进去,如此周而复始,真是热上加热,昏上加昏。

    花思酒热昏了头,心思也变得飘飘渺渺,不知想到了哪里:若是我和醉儿都是肉包子,那么再烤一会儿,恐怕就要熟了,也不知我们俩谁更好吃些。醉儿是女儿家,骨骼纤细,肌肤娇嫩,应当比我好吃些——不过我也不差,洗墨总羡慕我的皮肤,说我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也不知是他见的男人太少,还是他在奉承我——

    正浑浑噩噩地想着,醉生忽然摇了他一下,只听她欣喜的声音道:“思酒哥哥,我们找到小楼了!”

    醉生所说的那小楼,也不知是否还能称之为楼,它院子的围墙烧得焦黑,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墙皮处处剥落,连围都围不住了,随便一只花点小狗,就能从墙上翻进去,那墙已没有了丝毫防卫的作用,似乎之所以摇摇欲坠地塌在那里,只是因为早已没有主人管它了而已。

    它的大门颤巍巍地挂着,好像一推便会化为碎末。

    那小楼破破烂烂,瓦片残缺,墙体烧得漆黑,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的砖块来,不时有砂石从屋顶滑落下来,上面悬挂的匾额字已融化,根本无从分辨。

    醉生却欣喜地道:“思酒哥哥,你知道我们发现的这座小楼,有多破败么。它的墙体都露了出来,定是被大火烧过,谁要是住在这座小楼,一定会嫌弃得住不下去——”

    花思酒明白了醉生的意思,微笑道:“但我们却不会嫌弃——若是它被火烧过,八成还没有主人——”

第二十七章 末日之楼的主人

    醉生伸出手来想敲敲门,犹豫了下,又收回手来,叫道:“请问有人在么?”

    连问三声,周围仍是寂静无声。

    “醉儿,看来这座小楼很有可能没有主人,我们进去看看吧。”花思酒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淡淡欢喜。

    醉生只觉心脏砰砰狂跳,她不由伸手捂住胸口,可这丝毫缓解不了胸腔中那一颗东西的疯狂跳动,自己和花思酒在无愿村中漂泊了这么久,眼看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住所,那么夜晚时就有片瓦遮挡在头顶,思酒哥哥也就不必总是守夜,自己缝制衣服也不必担心下雨了。若是二人劳累了一天回来,也许,自己还可以给思酒哥哥做热腾腾的饭菜吃。虽然自己的厨艺不好,也许会糖放得太多,菜的味道有些怪,不过若是思酒哥哥的话,他一定不会嫌弃的。

    这一切美好的想象,怎能不令她激动万分?

    醉生小心翼翼地推开摇摇欲坠的大门,奇迹的是那门竟没有倒塌。

    醉生拉着思酒走进庭院,只见院中也到处是残垣断壁,地面被烧得露出深层的岩石来,二人穿过满目疮痍,醉生心中越来越是欢喜无限,走了这么久都没有人,看来这座小楼当真还没有主人,现在,只要进小楼里看看他们的新住所是什么样子就好了——

    醉生正这么想着,忽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眼看就要从小楼下来了。

    “哒,哒,哒。”那脚步走得轻盈,思酒二人却听得清楚。

    醉生觉得那脚步每一步都踏在了自己心上,那脚步声每响一下,自己的心便被踏得陷下了一分。

    终究,这座小楼还是不属于他们啊!

    醉生一瞬间只觉灰心丧气,竟连主人是何等样貌都不好奇了,拉拉思酒的衣角,就想转身离开。

    思酒却立住了身子不动,道:“等下,醉儿。”

    只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黑影摇头摆尾,从小楼里晃了出来,阳光下,它皮毛雪白,眼睛眯起,一只大鼻子高高挺着,一副厌倦了俗世的样子,却是憨态可掬,意懒洋洋。

    原来是一条松狮犬!

    醉生一颗落到谷底的心又飞了起来,开心地朝松狮犬拍拍手,那松狮犬勉强睁开眯着的眼睛,朝她望了一眼,这才慢腾腾地走进她怀里,让醉生抱了起来。

    醉生一将它抱起,不由心中好生后悔,这松狮犬的伙食一定不错,吃得肥儿嘟嘟,她这一向拈针的手几乎抱持不住,不过既然抱了起来,为了在狗面前的面子,也不好意思立刻就将它放下,正勉强在脸上挤出笑容,忽然听得那“哒,哒,哒”的脚步声还在响着。

    不由真的笑不出来了。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一个身影完全从小楼中转了出来,站在阳光下。

    醉生眯着眼睛看去,只见这回的的确确是一个人,但确是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

    阳光下他的肌肤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来,甚至能看到里面青色的血管;他的脸极小,更衬得五官精致,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雾气氤氲,似诉非诉,显得十分温柔,只是身子纤细孱弱,倒像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遍地狼藉之中,他雪白的衣衫上却纤尘不染。

    在这样一派犹如末日般的景象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位柔弱美貌的少年,不亚于煮熟的鸭子突然飞了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至极。

    “咳,咳。”那少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喘了好一会儿,面色方平静下来,问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抱着我的‘霸天’?”

    “什么?‘霸天’?你给这小狗取名叫‘霸天’?”醉生失声叫道。

    那松狮犬似是对醉生的反应颇为不满,身子一翻一挣,就从醉生怀中挣了出来,摇头摆尾地跑到了那少年的脚下,冲主人“汪”了一声,看主人没有抱它的意思,似是想到了主人估计也抱不起它,于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了下来。

    “叫霸天怎么啦?我就喜欢叫它霸天。霸天从不肯别人抱它,除非——是漂亮的女孩子。霸天啊,你这小色狗,我一生光明磊落,怎会养出你这样不争气的狗来?”那少年数落着脚下的松狮犬,只是语气太过温柔,那松狮犬打了个哈欠,似是对主人的话毫不在意。

    “在下花思酒,这位是在下的同伴,夏醉生。我们无意冒犯贵地,实在多有得罪。”花思酒道。

    “你讲话真是文绉绉的,什么冒犯不得罪的,我这里位置偏僻,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人了,都快无聊死啦。如果你们不嫌弃我的小楼破败,就到我这里休息一晚吧。”那少年笑道。

    思酒听这少年讲话直率可爱,不由也是一笑。

    这会儿日头正毒,二人又热又渴,身上的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身上出的汗简直能蒸腾成烟,实是渴盼着能有个地方避避日头,喝碗凉茶歇脚。

    如今小楼的主人亲自邀约,主人又是个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二人正是求之不得。怕是这少年不请他们,他们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醉生的脚已经踏了出去,犹然假装矜持地道:“这怎么好意思呢?不过,若是你不嫌打扰的话,我们也可以帮你干点活的。”

    那少年微微一笑,带着二人向里面走,道:“有人陪我玩,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觉得打扰?”

    当三人就要走进小楼时,醉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道:“对了,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少年闻言,身子微微一顿,忽然回过头来一笑,他倚在门框上,歪着头道:“我啊,我叫倾尘。拂尘难拂心上尘,倾国难倾故之国。”

    他笑容灿烂,看到他那样阳光的笑,似乎什么烦恼都会没有了。

    三人走进小楼里,只见窗户大开,阴凉一片,一阵微风吹来,二人顿觉神清气爽,炎热瞬消。

    醉生打量着楼中摆设,只见这厅中精致无尘,与外面的一片狼藉形成了鲜明对比,竟是别有洞天。

    厅中横着一扇山水屏风,其上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连带着斗笠的蓑翁都勾勒得十分细致,屏风前设着一张红木雕葡萄纹嵌理石六脚圆桌,四周围着几张八仙椅,靠墙一座书架,凿空格开了摆着一些别致的小摆件,有泥塑的小人,纱织的小鼓,沙影的罩灯,等等。

    那窗子极大,窗前却设着一座小小的迷你水车,每当有风吹过,便会裹挟水车中倾泻而下的水珠吹入厅中,以消暑气。思酒二人先前感觉到的凉风就是从这吹出的。

    这厅布置得玲珑雅致,从外面看绝想不到这一片烟尘之中竟藏着这样一个安静去处。

    倾尘早端了一壶凉茶来,为思酒和醉生倒了两杯,二人接过,也不顾茶应该慢品的道理,一气儿灌了下去,一连灌了好几杯,风也吹了半天,二人方才觉得好些。

    醉生这才捧着也不知是第几杯的茶,慢慢地啜着,只觉那茶清香扑鼻,入口娇嫩,竟不比上次在花谣家喝的差,这才不好意思地道:“倾尘弟弟,我们如此喝法,真是糟蹋了你的好茶,让你见笑啦。”

    倾尘也喝了一口茶道:“这有什么见笑的?一样东西之所以有价值,原是满足一个人当下最重要的需求。譬如一个小男孩想要一把猎弓,他小时候是很想要的,可你若是等他大了再给他,他却不稀罕了。只怕你给小时候的他一大把钱,在他眼中,也不如那把小小的、羊角做的猎弓。

    又譬如这茶,若是对当朝皇后来说,她并不在意这茶的口味,只要这茶名贵难得,只有她一人得了,衬得出她身份,她便欢喜;对于一个怀春少女来说,只要这茶是情郎送的,那么无论这茶里加了什么,她都心中甜蜜;对于一个爱慕虚荣的人来说,只要茶具雅致、茶泡出来好看,那便得了;而对于一个很渴的人来说,能解渴的茶就是好茶。

    能满足一个人当时最大需求的东西,才是实现了它的价值,我们又何必学那附庸风雅之人,一定要什么一闻二看,三品四尝呢?”

    倾尘此话一出,思酒和醉生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倾尘看起来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竟能说出如此有见地的话;喜的是倾尘寥寥数语里透出的洒脱态度,可见他是个不羁世俗之人,心中均想:他和我们是一类人!

    思酒道:“这世间约定俗成的道德观和价值观,难道就一定是正确的么?世间有太多迂腐的规矩,好像大家都应该遵守它似的。

    这规矩像一个怪物,人人想打破它却不敢,这时若是有一个勇士公然站出来违抗了它,这时那些不敢的人反而敢站了出来,要求严惩这个勇士。当看到这个勇士奄奄一息时,人们才会满意地想道:看吧,这就是打破规矩的下场!

    谁让你敢做我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一个身上没有光的人,他见了旁的人身上有光,他便不忿,一定要将那人拉到自己所处的深渊之中,见到那人被污秽侵染,身上的光熄灭,才罢休。

    很多人也许明白世俗的不公平,但他们总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使他们裹足不前。然而,能意识到主流价值观并不一定正确,并且有自己的主见而敢于表达出来,已经是了不起的俗人了。

    倾尘,虽然今日只有茶,但我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第二十八章 把酒言欢

    倾尘在思酒讲话时一直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眼睛里光芒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思酒讲完后,倾尘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了出去。

    倾尘再回来时,手里已多了一坛大红纸封的酒坛,坛身上沾着几粒尘土,看样子是刚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倾尘拍开泥封,一阵醇厚的酒香霎时间扑鼻而来,像醉生这样很少喝酒的人简直闻到那个味道都有点熏熏欲醉了。原来夏醉生虽然名字里有个醉字,但从小家教甚严,很少喝酒。

    倾尘取出三盏琥珀杯放在三人面前,将酒注入杯中时,只见酒液清澈,杯底无一丝杂质,倾尘越注越满,眼看酒液已溢出杯口许多方才住手,那酒却并不溢出。

    他也不敬酒,也不干杯,更不答言,竟一仰脖一口将自己的酒喝干。

    倾尘喝完后立时脸色绯红,咳嗽了起来。

    思酒关切道:“倾尘,你身子柔弱,还是不要喝酒罢。”原来思酒江湖经验何其丰富,只听倾尘呼吸之法,便知他身子羸弱,不宜多饮酒。

    倾尘摆手道:“不碍事,我不过是呛住了而已。今日高兴,定要喝足了酒!”

    思酒知道倾尘此刻正在兴头上,已难再劝,况且自己也实在想和他痛饮一番,便微笑不语。

    醉生见倾尘如此情态,被二人慷慨激昂的话所激励,只觉二人学识谈吐实是自己生平所遇人物之冠,人生知己难遇,何况还遇上了两个!

    醉生只觉胸中豪气顿生,左手执杯,右手衣袖一挥,就要效仿倾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正在这时,醉生的手臂却被拉住了。

    醉生回头看时,却是思酒拉住了自己。

    思酒道:“这酒香醇无比,虽是好酒,但后劲十足,你怕是禁得不起。”

    原来思酒已猜到醉生心思,本想说,你还是喝茶为好,但知她此刻心情激荡,已沉浸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自我满足感中,不忍扫她的兴,于是改口道:“你还是慢些喝罢。”

    思酒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了,倾尘早又帮他满上。

    醉生听了思酒的话慢慢啜着,只觉这酒入口绵密,回味香软,实在好喝,不由又多喝了几口,只觉豪意大发,心中忽然闪过两句诗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管什么三十功名,八千云月,我只要此刻的相聚!

    三人借着酒意,高谈阔论,从孔孟之道谈到自身爱好,从隔壁的王婶丢了只鹅谈到天下大势,三人肆意妄言,无所不谈,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但更多的是胡说八道。

    三人忽而慷慨高歌,忽而俯耳低喃,忽而抱酒默饮,竟不知不觉将一坛酒饮尽了。

    花思酒诗兴大发,忽而翻窗入院,在月下剑舞翩翩,他白衣翻飞如雪,月光一泻如银,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哪是月光,哪是他的白衣。

    他挥剑时如撕裂苍穹的一道闪电,静止时如水面上的一朵白莲,姿态飘逸如仙,进趋间洒脱恣意,光华流转,熠熠生辉。

    只听他一边舞剑,一边吟道:

    花下漫思酒,酒后逢知己。

    千杯不足兴,饮尽杯中月。

    杯满月复现,倾尽红尘事。

    纵此别故人,一醉慰浮生!

    醉生和倾尘被思酒吸引,也来到了院中。只见空中一轮红月高悬,洒落一院清辉。

    “倾尘你看!今晚的月亮是红色的啊,是我看错了么?”醉生醉醺醺地指着月亮道。

    倾尘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静静地望着那轮红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酒意朦胧之中二人欣赏着花思酒的舞剑之姿,耳听得花思酒念念有词,也不知听懂了没,二人也加入了行列,醉生跳着大概是自己自创的舞蹈,舞姿之生动足可与螃蟹媲美;倾尘大概把自己当成了每个时辰都在日出日落的向日葵,只知道不停地旋转,旋转,依稀听得他嘟囔道:“太阳落得好快啊。”

    醉生只觉脑袋晕沉沉的,不由坐倒在地上,不知名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滑落,她喃喃道:“酒变成了眼泪……酒变成了眼泪……”

    “醉儿,你哭了?”思酒不由停下了舞剑,循着她的声音也蹲了下来,关切地问道。

    醉生忽然涨红了脸,喊道:“酒变成了眼泪,我都跟你说了,你还问我,呜呜……”

    她说着,更多的眼泪从眼眶滑落下来,滴在了她的腮边。

    花思酒不由手足无措,他虽然武功高强,江湖经验也是十分丰富,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喝醉了的小姑娘呀!

    醉生忽然伸出手来,抱住了思酒的头,喃喃道:“丑橘……好大的丑橘……”

    醉生说着,摇起了思酒的头,似是想将丑橘摘下来。

    醉生喝醉了之后力道奇大,思酒只觉自己差点没被她拽得背过气去,急忙扣住了她不安分的手,不由哭笑不得,出江湖以来,他不知听过多少仰慕他的女子赞美他的容貌,何曾被人称过“丑橘”!

    只听醉生又哭道:“我想去嘘嘘。”

    思酒无奈地道:“那你去啊。”

    “可是我站不起来。”

    思酒只好将她扶起来。

    “思酒哥哥,我认得路,你扶着我往这边走。”醉生醉眼朦胧地道。

    嗬!还认得人,还会使唤人。

    思酒扶着醉生到了登东的地方,听得醉生进去了,不由低声道:“扶着点儿啊,笨蛋。”

    思酒在外等了许久,还是悄无声息,不听醉生出来,不由心中担心,却是好生踌躇,这,他是堂堂君子,总不能闯进去罢?

    正在心中犹豫,忽然一阵曼陀罗的香气袭来,软玉温香,已抱了满怀,不由心神一荡。

    醉生已扑进了他怀中。

    恭房传来的臭味和曼陀罗的香气混在一起,那味道,真是妙不可言。

    思酒被这味道一冲,不由清醒过来,苦笑一声,低声向怀中的人道:“醉儿,我们回小楼罢。”

    “不,我还想看你舞剑……”醉生喃喃道。

    思酒竟真的依她,带她回到了院中,让她靠在了一株古树上,果然拾起剑来,又在月光下舞了起来。

    醉生望着月光下一身白衫的思酒,只觉得好看极了,只是那好看却渐渐模糊……模糊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思酒手中的剑“叮”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三人醉倒在地,竟就这么睡在了院子中。

    醉生脑海中最后的画面,是思酒将什么东西扔向了自己。她还没看清楚,就再也支持不住,像思酒的诗里一样一醉浮生了。

    三人再醒来时,是被暖洋洋的太阳照醒的。

    昨夜放浪形骸,疯狂过甚,三人竟在院子中睡了一夜。

    思酒和倾尘靠在院中一块大石上,醉生倚着庭中古树,醉生睁开眼,眼前一片白色,却是一件玉白如意云纹锦衫盖在自己身上,正是思酒的衣服。

    原来昨夜思酒也喝得太醉,他本想将醉生送回房间,却已意识不清,他拼尽自己最后一丝清明,将外衫脱下,向醉生的方向扔去。

    三人醒来只觉腰酸背痛,头痛欲裂,忙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回到小楼中休息。

    倾尘给大家泡了茶,端着散发着袅袅茶香的瓷碗,啜了几口清茶,三人方才觉得好些。

    思酒叹道:“虽然见到一见如故之人,在下昨晚也实在太过孟浪,失礼了。”

    醉生笑道:“李太白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偶尔一次,倒也不妨。等到我们将来老了,回忆起今天时,不是会觉得很美好么?”

    倾尘道:“花大哥,夏姐姐,你们不如住在我这里吧,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很是寂寞呢。”他笑语盈盈,面上却隐隐露出一丝落寞。

    思酒道:“我们也很想住在这里,但,我们毕竟不能永远住在你的家里。实不相瞒,在无愿村中,我们至今还没有一座自己的小楼。我们一路来到偏僻的西边,就是想要找到一处容身之所。”

    倾尘道:“难道你们还要往更西边走么?”

    思酒道:“是。直到我们找到一座没有主人的小楼为止。”

    倾尘道:“不用往西边走,东、南两边的小楼可多得很,且都建得富丽精致,只不过大多都有主人罢了。你们来的路上,应当就见了很多。为什么你们偏要舍近求远,追次放好呢?花大哥,你强调要找到一座尚未有主人的小楼,莫非,你们不愿夺走别人的居所?”

    “是。那都是为了我的任性——”醉生歉然道。

    “倘若你们找不到呢?”

    “那便永远流浪!”思酒凛然道。

    倾尘心中震撼,过了好一会儿方道:“到外面去流浪,那一定好玩得紧。我很久没有出去了,不如你们带着我一起去吧!”

    思酒踌躇了一会儿,歉然道:“倾尘,我们此去前途未卜,凶险莫测,实在不能冒险带着你。如果你因为我们的缘故遇到危险,我们如何能心安?何况,你已有了自己的小楼,你身子柔弱,禁不起路上颠簸,大可不必冒这个险,还是安安心心地呆在这罢。”

    倾尘道:“花大哥,你带我去吧!我会很乖的,保证不给你们添麻烦,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好不好嘛?我一个人住在这里,真的很寂寞啊!”

第二十九章 草莓红烧肉和鸭血豆腐

    倾尘眼中光芒闪动,道:“花大哥,你无论如何不能带我去么?”他带着孩子般的纯真与期盼仰面望着思酒,若是思酒看得见,定难以忍心让这样一张天真的脸庞露出失望的表情。

    醉生摸摸倾尘的头,柔声道:“倾尘,花大哥也很想带你去,但是外面实在是凶险莫测,就连我们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你在这里乖乖的,我们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好么?”

    倾尘眼中的光芒黯淡下来,低头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要么,你们在我的倾尘宫里多住一段日子罢,多陪我一会儿,也是好的。”

    寻找自己的小楼之事刻不容缓,他们越早出发,找到没有主人的小楼的机会就越大几分,思酒本打算今日就走,可倾尘如此巴巴地盼着自己,自己已经拒绝了带他一起出去的请求,又怎么再忍心拒绝多陪他几日的小小请求呢?

    何况,倾尘实在是个惹人喜爱的少年。

    思酒微笑道:“也好,前路多艰,我们也需要休整几日。”

    于是思酒和醉生又在倾尘这里住了下来,每当要走,倾尘都极力挽留,二人盛情难却,又兼三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如此数回,时光飞梭,二人竟又在倾尘这里住了十余日。

    “花大哥,夏姐姐,开饭啦,你们快来吃吧!”倾尘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笑眯眯地将两盘热气腾腾的菜搁在六角圆桌上,招呼着二人。

    “倾尘,你身子柔弱,何必总是亲自下厨做饭给我们吃呢?”醉生坐在桌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咳,倾尘,花大哥虽然厨艺一般,也可偶尔给你们露一手的。”花思酒帮腔道。

    “花大哥,夏姐姐,你们何必跟我这么客气?我反正也是闲着,何况,我也很喜欢下厨,有时若是研究出一些新菜式,可是有趣极了。花大哥,那种乐趣,比起你创出一种新的武功心法来,可是一点不差呢。

    你们知道的,对于做饭的人来说,只要吃饭的人觉得好吃,并且把饭吃得精光,那真比什么事都要开心,他自己吃不吃,反而无所谓了。”

    倾尘说着,已夹起了一颗新鲜草莓,放进醉生碗里,道:“夏姐姐,这草莓是昨儿你刚采的,娇嫩多汁,你可要好好尝尝,方不负你一番辛苦。”

    又夹起一块颤巍巍的鸭血豆腐,放进思酒碗里,道:“花大哥,院子里的猪羊鸡鸭都是你随手捉来的,你尝尝这豆腐,有没有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醉生夹起那颗草莓,强笑道:“倾尘,你的好意我们都懂,只是这草莓为何要挖空了,在里面放上一块肥嘟嘟的红烧肉呢?”

    “夏姐姐,你真有眼光!这是我今天琢磨了半天想出来的新菜式,一口咬下去,外面是酸甜清凉的草莓肉,内里却是滚烫香嫩的红烧肉,如此,既解腻,又过瘾,多亏了你们给我灵感,我才能想出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菜式啊!”

    “呵呵……呵呵……果然是惊天地、泣鬼神……只是倾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红烧肉不是肥瘦相间的么,怎么这块肉只有肥肉,没有瘦肉……当然,倾尘,你知道的,我没有怀疑你厨艺的意思,只是好奇,好奇……”醉生夹着那草莓,却是迟迟不放进口中。

    “夏姐姐,不愧是你!这样的细节你都注意到了!没错,我是故意的,做美食,尤其要注意这样的细节,方能做出打动舌尖的美食来。毕竟,舌头可以骗人,舌尖的味觉可骗不了人。

    今天宰那头肥猪时,我专门留下了那头猪身上最嫩的肉,然后一刀一刀,将肥瘦割开,为了滋味醇正,我将肥瘦分得格外仔细,一丁点瘦肉都没留下,虽然这花了我一个时辰的功夫,不过只要你们吃得开心就好啦。夏姐姐,你怎么愣在那?快趁热吃啊,凉了就不好吃啦!”倾尘催促道。

    倾尘话已说到了这份上,醉生只好一狠心,一咬牙,一闭眼,将那草莓夹红烧肉吃了下去,只觉嗓子眼里一团肥腻,正想将它囫囵吞下去了事,却听倾尘道:“夏姐姐,这红烧肉一定要细嚼慢咽,方能细细体会到那一分肥而不腻、嫩而不淡的风情。”

    醉生只好皱着眉头嚼了两口,霎时间,酸、甜、肥、咸,数种滋味悉数在舌尖爆炸,生平从未吃过如此怪味,只觉一阵恶心涌上心头,下意识地就要将口中的混杂物吐出来,正在这时,只觉倾尘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心中忽然闪过倾尘刚刚说过的话:对于做饭的人来说,只要吃饭的人觉得好吃,那真比什么事都要开心。

    醉生只好含着泪,闭着气将那团混杂物咽了下去……

    “夏姐姐,味道如何?”倾尘眼巴巴地问道。

    “好……好吃……几乎要了我半条命……”

    “啊?你说什么?”

    “我说,太好吃了……我还是生平第一次吃到这样的味道……”

    “夏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尝到这样的美味,我太感动了……呜呜呜……”

    “太好了,夏姐姐,你喜欢就好,别担心,这一盘都是你的!”倾尘说着,将整盘的草莓红烧肉都倒进了醉生碗中。

    “倾尘,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我不值得……”醉生的悲伤快要逆流成河。

    “夏姐姐,你值得的。”倾尘已转头盯上了思酒,“花大哥,你怎么还不尝尝这鸭血豆腐?你们俩呀,也太客气了。”

    思酒的手摸索着夹起了那块豆腐,却是颤抖着不放进口中。

    “花大哥,你可是看不见?不然,我来喂你?”倾尘问道。

    “不!我花思酒一生光明磊落,就算是死,也应由我自己亲自动手!”

    “啊?”

    “没事,倾尘,你看着,我这就吃下去了!”思酒说着,将那豆腐夹到口边,只见思酒的手一直在抖,那豆腐已经挨着了唇,却怎么都怼不进去。

    只听“啪”的一声,原来思酒用力过猛,已将那豆腐夹碎,掉在了地上!

    “花大哥,你是不是不爱吃我做的饭?你——大可不必勉强自己,反正我一向孤独,总是一个人吃饭,没人陪我吃,也早就习惯了,那也没有什么。”倾尘泫然欲泣。

    “哈哈哈……怎么会呢?花大哥是那种人么?倾尘,你看着,这一盘豆腐,我一定吃个精光给你看!”

    “花大哥,那我都倒你碗里,你好夹——”倾尘说着,已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盘血豆腐都倒进了思酒碗中。

    饶是花思酒武功绝世,竟没躲过这一击!

    “哈哈哈……我怎么会这么幸福啊……”思酒再也无路可退,忽然闪电般出筷,闪电般夹起一块豆腐,闪电般送进自己口中!

    好快的筷法!

    只要我够快,舌尖就尝不出味道!

    好大的豆腐!

    充盈,饱满,弹口,不知混杂了多少种鲜美的食材!

    花思酒脸色苍白,梗着脖子将那一口豆腐咽了下去。

    忽然就一动不动了。

    像是杀神庙的白玉美人像。

    松狮犬“霸天”一直摇头摆尾地站在地上,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菜肴,希望分一杯羹。

    这时一块血豆腐掉了下来,“霸天”眼疾手快,那血豆腐还没掉到地上,便被它一口叼住了。

    “霸天”眼看豆腐到口,心满意足地找了个角落,打算享受美食。

    “吧嗒吧嗒。”霸天嚼了两口,忽然一阵抽搐,口中吐出白沫来,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

    “思酒哥哥,你还活着么?”醉生推推思酒。

    像是玉像粉碎了一样,思酒这才恢复了过来。

    思酒苦笑着道:“倾尘,你这鸭血豆腐是用什么做的?我怎么没吃出一点鸭血味,反而吃出了许多特别的味道——”

    “花大哥,我想这鸭血豆腐鸭血豆腐,要想创新,就得把鸭血这两个字给换了——因此,我将猪脑、合着鸭肠、鹅肝等内脏,将它们剁得碎碎的,再将豆腐也捏碎,把豆腐和内脏、猪脑的碎末均匀地混在一起,再捏成团子,上屉一蒸,吃的时候切成片就好啦。”

    “呕——”思酒忽然冲了出去。

    “咦,花大哥他怎么啦?猪脑可是很好吃的,一头猪只有一团呢。”倾尘纳闷道。

    “花大哥没事,大概只是太感动了,我去看看他——”醉生说着,也追了出去。

    “思酒哥哥,你还好么?”醉生拍着思酒的背,关切道。

    “还——有一口气在……”思酒又吐了一口,连早上喝的清粥都吐了出来,脸色苍白地道。

    “思酒哥哥,既然你还活着——”醉生忽然眼珠一转,道,“不如将我那份草莓红烧肉一并吃了吧!这是倾尘的一片心意,反正死一次是死,死两次也是死,不如思酒哥哥你做做好事——”

    思酒忽然抓过了醉生的手,道:“醉儿,为了保护你,我可以不惜一切——”

    “思酒哥哥!”醉生感动不已。

    “但是,倾尘做的饭,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帮你吃的——”

    “啊——”

第三十章 天香酒楼

    “倾尘,花大哥今日带你去打猎,好不好?”思酒擦拭着墙上挂着的羊角弓,拉满弓弦一试,只听那弓声沉而不闷,确是一把好弓,不由动了打猎之念。

    “打猎?”倾尘怔怔地放下了正在洗的青菜。

    “太好啦!思酒哥哥烧烤的手艺可是一绝,我们今晚有口福了!倾尘我们走吧!”醉生说着,还没等倾尘反应过来,已拉着思酒,拖着倾尘奔了出去。

    “嗖。”

    思酒听声辨位,一箭射出,只听“咚”的一声,一条黑影已倒在了地上。

    醉生忙奔了过去,提着那猎物的耳朵高高地举了起来,兴奋地朝着思酒和倾尘喊道:“思酒哥哥,是一只灰色的大兔子——”

    “嗖。”

    思酒又是一箭射出,醉生又奔了过去,将猎物提起来,笑盈盈地道:“思酒哥哥,这次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野鸡——”

    “嗖嗖嗖。”

    思酒每一箭射出,醉生都会奔过去拾起猎物,并报出猎物的名字,没一会儿,三人身边已堆满了战利品。

    另一边,倾尘已射光了带来的箭,却是一箭都没射中,不由沮丧道:“花大哥,看来我真是没用,竟连一只猎物也射不到。”

    思酒抽了一只箭递给倾尘,道:“不,你只是还没掌握方法而已。倾尘,你射箭的时候,要预估下猎物的位置,将箭射在它下一瞬间到达的位置上,而不是它此刻所在的地方。”

    思酒摸上弓弦,纠正着倾尘的姿势:“弓的高度要与下颌持平,用左手虎口推弓固定,开弓时一定要果断迅速、不能有丝毫犹豫,所谓‘怒气开弓’,好了,倾尘,你瞧瞧你的左前方,是不是刚好有一只可以猎杀的动物?”

    倾尘眯着一只眼看去,道:“是一只狐狸。”

    “很好,倾尘,记着我刚刚说的话,就是现在,”思酒忽然一声暴喝,“射!”

    倾尘被思酒的喝声所激,只听“嗖”的一声,身不由己,已是一箭射了出去!

    “咚!”

    那狐狸应声而倒,已是摔在了地上!

    “倾尘,你射中啦!”醉生拍手称好,奔到那狐狸身边,惊讶道:“咦,这狐狸是被射中了脚,怎么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醉生伸手提起那狐狸的耳朵,只见它双眼紧闭,像是连呼吸都没了,不禁纳闷不已,又随手将它放在地上。正在这时,那狐狸忽地睁开了眼睛,一骨碌翻身而起,带着脚上的箭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原来它是在装死!

    思酒一个纵身,已跃到了那狐狸的身前,轻轻巧巧地将它提了起来。

    “花大哥,不……”倾尘话未说完,却见思酒摸索到那只箭,“嗤”的一声,已将箭拔了出来!

    “这只狐狸如此聪明,又是倾尘捕到的第一只猎物,不如放了它吧。”思酒说着,已撕下了一块衣袖,将那狐狸的脚包了起来。

    那狐狸在思酒怀中“呜”了一声,龇牙咧嘴地瞪着思酒。

    却见思酒手一松,它不敢置信地从思酒怀中挣脱,一步一回头,见思酒并不追它,似是松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奔走了。

    醉生提起剩下的猎物,见倾尘仍是怔在原地,不禁好笑道:“倾尘,我们回去啦!我一个人拿不了,你帮我拿着这只禾花雀吧!”

    倾尘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道:“这只禾花雀不知道在哪个泥地里滚过,脏兮兮的,我才不要拿呢。”

    醉生奇道:“咦,你这么怕脏,昨儿怎么还能做猪脑豆腐呢?”

    倾尘还未答言,只听“呕——”的一声,思酒脸色苍白着道:“醉儿,不要提那两个字——”

    倾尘道:“那猪是花大哥帮我杀好、洗好的,自然不脏。”

    醉生吐吐舌头,和思酒一起拎着猎物,三人回到了小楼里。

    “花大哥,还好你想出了这个办法,今晚我们终于不用吃倾尘做的饭啦!我已经在庭院里生好了火,兔子也架好了,只等你去烤上一烤——我还记得你给我烤的鱼,啧啧,那可真是人间美味。”醉生砸吧着嘴道。

    “你喜欢便好。”思酒说着,和醉生一起来到了庭院,只见炊烟袅袅,一只野兔低眉垂目,正被架在火上翻烤着。

    听到他俩来,那烤野兔的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你们来啦!不用客气,今晚我来给你们烤兔肉吃!”

    “……”

    “哎,花大哥,夏姐姐,你们怎么啦?怎么倒在地上不起来?”

    日子倏忽而过,这日思酒思量二人在此蹉跎已久,在危机四伏的无愿村中至今还未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楼,实在是危险至极,不禁悚然而惊,决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了。

    三人吃毕早点,思酒数次欲言又止,还是没能将话说出口。

    哎,对倾尘说出离开的话,真是比打倒敌人还要难得多了。

    正在这时,倾尘忽然拿出一叠薄饼和一包栗子来,道:“花大哥,夏姐姐,这是我做的饼,是用酒和的面,你们带在路上吃吧!这些栗子是那只我们放跑的小狐狸天天叼来的,我将它们收集起来包了一包,你们也拿着吧。”

    思酒吃惊道:“倾尘,你……”

    倾尘坐在桌边,眼睛里露出寂寞之意,道:“花大哥,你数次欲言又止,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么?你们——确实该走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个道理,我是懂的。”

    思酒道:“倾尘,此间数日,我二人实是度过了一段极难忘的时光,多谢你的款待。今日我们就此别过了。”

    倾尘忽然背过身去:“我讨厌看到别人的背影,你们走吧,别让我知道就好。”

    醉生叹一口气,拉拉思酒的袖子,二人刚要离开,只听倾尘道:“别忘了,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小楼,一定要回来看我!”

    “一定不会忘的!”思酒道。

    思酒和醉生走出很远,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醉生回首而望,只见一个柔弱单薄的身影追出门来,他穿着一身白衣,遥遥望着二人,不是倾尘是谁?

    “思酒哥哥,倾尘不是说最讨厌看到别人的背影,为何要追出来看着我们离开——”醉生话未说完,已明白过来那原因,掩住了口不说,不由一声轻叹。

    话说二人离开倾尘宫后,继续向西而行,寻找着没有主人的小楼。

    这日已是午后两三点,二人还未吃饭,正打算找个地方休息,忽然见到前方一片金碧辉煌,醉生走近一看,却是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

    那酒楼足有七层之高,难得的是层层雕镂精致,门首两侧皆垂着四个大红灯笼,中间高高悬着一张金色牌匾,上书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天香酒楼?”醉生念着牌匾上的字,道,“思酒哥哥,前面是天香酒楼!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相思姑娘说过的,订立天香盟约的地方。我们进去看看便知道了。”思酒边说边向前走去。

    醉生一眼瞥到思酒已走到了台阶前,眼看他仍是不知情地向前走去,眼看就会被台阶绊住,急急拉住思酒,道:“思酒哥哥,小心台阶。”说着,已搀着思酒走进了天香楼中。

    霎时间,二人就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二人自从进入无愿村以来,处处杀机四伏,除了在倾尘宫中稍歇了一段时日,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外面正常的生活,也从未见过人群了。

    二人一步入酒楼中,扑面而来一片人声鼎沸,满目里金光闪耀,珠围翠绕,端的是人来人往,直叫人眼花缭乱,迷失在这一片繁华热闹之中,一时间竟不知置身何处。

    醉生只觉脚下柔软,定睛看时,只见这酒楼竟被波斯地毯铺满,并不露出一块地砖,地毯花纹繁复,织成无数朵环绕的雏菊,看久了直让人眼晕;那墙壁金碧,地毯也是金碧,一时让人分不清哪是墙壁,哪是地毯;酒楼正中是一座金色高台,高台两侧摆着两个酒坛,那酒坛极大,怕是三个彪形大汉喝三天三夜也喝不完一坛;高台上却停着许多只蝴蝶,双翼收敛,翅膀正随着呼吸轻轻颤着。

    醉生揉揉眼睛,仔细看时,原来高台上歇着的,不是蝴蝶,却是许多翩翩起舞的美人,只见她们身着各色彩衣,身姿妖娆,面容妩媚,舞姿轻盈,端的是国色天香,蛊惑人心。

    找到美人在这里跳舞不难,难得的是找到这么多美人在这里跳舞,更难的是这些美人跳的舞,都不是很赖。

    就算让天下最挑剔的客人来挑选,恐怕也挑不出一个姿色平庸的人来;就算让天下最好色的客人来,恐怕也说不出谁的舞跳得最好。

    这里随便一个美人出去,放在乡下,定是十里八村出名的美人。

    天香酒楼到底是何等样的地方?竟能收集这么多美人,而且,收集了这么多美人,不过是叫她们跳舞而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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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逐录介绍:
传说,找到无愿草就能实现任何愿望。
每隔百年,无愿草就会降生在无愿村,但无愿村由一神秘的守门人把守,只有两类人可过此门:一类是个某个方面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之人;一类是向他献上性命之人。
江湖人称“有子如玉,白壁微瑕的瑕玉公子花思酒为了追寻无愿草,一路之上,结识了无数奇妙的人物:朽木美人夏醉生,病弱少年倾尘,真假难辨的天下第一琴师花谣和乌相思,销魂皇东风销魂,十二夜楼楼主凉梦死……
交织着谎言与欲望,血泪与诡计,步步刀光,处处陷阱,揭开假面,对你露出微笑的,是惊才绝艳的天才,还是丧心病狂的恶徒……
诸君留心!
杀机已经四伏,不如干脆,把酒言欢?
此身长怀天下志,愿逢知己奉佳酿!
酒殇千杯不足兴,邀君共饮杯中月!鹿逐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鹿逐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鹿逐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