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遇见更好的自己
冷傲，是向进轩一贯坚持的人设。
他在班里平常谁都不理，学习成绩虽然比同班同学高出一大截，却从来没人问他问题——问了也是碰一鼻子灰，那些太简单的题，不值得高冷学霸浪费时间。
下午放学后，他却巴巴的跑到回炉班1班，手里拿着李海燕给他的一套数学卷子。
“听说这样的题你们还有很多，真的吗？”
超级学霸往往会陷入无题可刷的题荒，百尺竿头给他一本合适的习题集垫脚，也许就能爬到101尺，而这一尺之差，往往就是清北中科大的门槛高度。
对曲军的内部资料题，向进轩势在必得。
“要多少有多少，内部资料，注意保密防扩散哦。”
曲军居高临下的站在讲台上，正在给学习小组讲解数学题，见到向进轩上钩，像姜太公一样送出笑露八齿的亲切笑容。
“好吧，成交！给我一道数学题，我给你讲解一道物理题。”
“错了，两道数学题换一道物理题，这样比较公平。”曲军转头看李海燕，以为她传错话了。
李海燕正要解释，向进轩抢先说道：“用不着，我不喜欢占人便宜，公不公平我心里有数。”
曲军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一个习题本给他：“那好，这里有二十六道数学题，加上已经给你的两道题，一共欠我二十八道物理题，物理题凑不够，化学生物也可以……你先看看吧，觉得哪道题不够格，直接划掉。”
这是曲军前段时间刷题用的本子，难度相当高，里面的每道题都可以充当高考的压轴大题，本来没想一下子拿出来的，但是向进轩太过牛啤哄哄，初次见面就想定规矩，必须把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
向进轩果然被砸蒙了，粗粗翻了一下曲军的习题本，就知道上面的题目分量十足，足到二十几道题一下砸过来，身为超级学霸的他也明显接不住。
“这些内部资料题从哪里搞来的？”
“不能告诉你。”
曲军回答类似的问题已经非常熟练，总是留下充足的脑补空间，让对方自我攻略。
刹那间，向进轩想到很多人，邵文秀、鲍喜来、沈荣……或者是其他不认识的神秘人物，曲军能够自学三门外语，成为一个翻译诺贝尔奖作品的翻译家，肯定有他的人脉关系，找来几套内部资料的数学题并不奇怪。
他找了个空座位，开始研究曲军的习题本。
三分钱一本最常见的作业本，封皮已经卷边起毛，里面纸质削薄，橡皮用力擦两下就会烂掉，却记录着最精妙最迷人的数学题，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向进轩感觉非常别扭，浑身刺痒，就像穿着一条毛线内裤。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烫金字的硬皮笔记本，一支黄铜笔帽的特版英雄钢笔，开始抄录作业本上的数学题。
虽然只是刷题用的习题本，曲军的书写却很工整，两辈子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养成好习惯才能事半功倍，所有的题目都标了题号，用字母密码注明出处，题中的图形都是用直尺圆规一笔一划画出来的，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这些题目没有附录正确答案，只有曲军的解答和验算，向进轩试着做了几道题，竟然发现曲军都做对了。
不应该啊！
只听说曲军会三门外语，没听说他也擅长数学，上次月考好像只考了70多分，现在竟然能做这么难的题。
抬头向讲台上看去，曲军正在讲解数学题，黑板上写得满满当当。
这些题目稍微简单一点，但是出题角度很新颖，对那些伪学霸和候补伪学霸倒是正合适，曲军的讲解非常轻松，各种解法信手拈来，颇有水鸭子水老师的风采。
“他的数学不比我差多少……”
根据小道消息，曲军不打算当翻译家，要当一个数学家——向进轩当初以为是胡扯淡，现在却信了一点点，没有过人的天赋和饱满的热情，数学成绩不会进步的这么快。
教室后面的黑板上，班长方波正在抄写曲军给的生物题，吱吱呀呀的粉笔声响个不停。
向进轩转头看去，无意中被一道遗传题勾起兴趣。
如图所示……已知一对相对性状，推导第四代的遗传图谱……
已知条件不足啊，这道题没有出错吗？哦，可以先做一次杂交实验，确定显性性状和隐性性状的关系，实验结果分四种情况……
没想到会被一道生物题难住，向进轩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左童童听懂了吗……那好，数学题先讲到这里，接下来讲一些英语学习的小窍门……薛梅不太懂啊，没关系，等会儿我单独给你再讲一遍。”
曲军拿起一本英语课本：“首先明确一点，英语在高考七门课中是最简单的课程之一，可以通过短期突击快速涨分，大家都觉得英语难，是因为没有掌握学习方法，只要按我的方法踏踏实实的坚持半年，高考应该都能考得七十分以上。”
英语最简单？我怎么不信呢！
向进轩转过身来……这个，真得好好听一听。
英语刚刚进入高考范围，老师不知道怎么教，学生不知道怎么学，向进轩虽然是鹤立鸡群的超级学霸，英语成绩也比较拉胯，上次月考只考了七十多分，曲军却考了整整九十分，听听他的学习经验绝对有好处。
行百里者半九十，向进轩的数理化都有八，九十分的水平，再想涨分非常困难，如果能把英语的短板补上来，总成绩就有希望冲击600分大关，稳稳拿到清北中科大的录取通知书。
“现在距离高考只有半年时间，首先我们要放弃其他的奇技淫巧，集中精力把课本吃透，除了高中课本，初中课本也要捡起来，重新过一遍，其他的参考书都不要看，磁带也不要听，最多看一看黄皮的教学参考书，里面有些语法知识讲得比较清楚。”
曲军滔滔不绝：“要想学好英语，必须把词汇量提上去，初中课本的单词比较简单，两天背一册足够了，背单词的时候千万不要偷懒，手里要写，嘴上要念，心里要记，背会一个划掉一个，不会的重新再来一遍，高中课本的单词每天背一到两个unit，同时复习昨天的背的单词，这样长期坚持，循环往复，把课本里的词汇表熟练掌握，高考英语目标不超过90分，这个词汇量足够用了……”
曲军毫无保留，把自己的经验和盘托出，又分享了一些后世参考书总结的口诀和顺口溜，这些都是多年应试教育总结出来的成功套路，专门用来对付高考，和真实的英语水平无关。
事实上，曲军真实的英语水平很一般（也包括西班牙语），远远低于大家的猜测。
向进轩和其他同学却如获至宝，拿着笔记本拼命记。
“年月周前要用in，日子前面却不行。
遇到几号要用on，上午下午又是in。
要说某日上下午，用on换in才能行。
午夜黄昏须用at，黎明用它也不错。
at也用在明分前，说“差”可要用上to，
说“过”只能past……”
很简单的时间名词搭配，一不小心却很容易搞错，向进轩以前考试的时候就吃过亏，看到这个朗朗上口的顺口溜，有一种剥丝抽茧的领悟和快感，更厉害的是，曲军还能举出几个不符合顺口溜的特例，并且逐个解释清楚，确保这个考点不会再丢分。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结束，最后送给大家一句话。”
曲军讲完课，顺手在黑板上写下一句《高考必刷题》里的金句——错的每一道题，丢的每一分，都是为了遇上对的人。而对的每一道题，得的每一分，都会让你遇见更好的自己。
啪啪啪啪啪！
曲军讲完课，教室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学习小组自发的为他鼓掌，表示感谢。
同学们互相之间请教问题和讲解问题都很常见，但很少有人像曲军一样分享自己的绝招秘笈，比如那个时间名词的搭配问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精力，才能总结出这么实用好记的顺口溜，却毫无保留的教给大家，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暖洋洋的。
向进轩也真心实意的为曲军鼓掌，曲军走下讲台后，立刻开始给他讲解物理题。
曲军最近两个礼拜才开始刷物理题，段位相对较低，问的问题对向进轩来说难度不大，一一给出解答，而且把相关的知识点简单梳理了一遍——作为一个高冷学霸，向进轩有很强的自尊心，不肯占别人的便宜，受别人的恩惠，今天他的收获很大，英语、数学和生物都学到了，就想给出相等的回报。
“物理和英语一样，基础最重要，力学只要学好了，光声电热和原子物理都不成问题，另外你的数学基础不错，遇到物理难题可以灵活运用数学工具，比如这道题计算绳子断裂后小球的运动轨迹，可以用微积分……”
一口气讲了十几道物理题，曲军再无疑问，向进轩意犹未尽。
事先说好了，一道题换一道题，他还欠着曲军十多道题呢，欠账不还的滋味可不好受。
“内个，我能参加你们的学习小组吗？”
“你不是我们班的，按理说不行，除非……”
向进轩要求加入学习小组，曲军提出条件：每次来参加学习小组的活动，最少要给同学们讲解五道题，而且上不封顶，可以冲抵曲军给他的数学题欠题。
以向进轩的能力，足够给学习小组当老师。
送上门的免费助教，不用白不用。
向进轩考虑片刻，点头答应下来，心里却有点不痛快——给学习小组讲题很简单的，冲抵曲军的欠题，明显又让他占了一回便宜，高傲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伤害。
第四十七章 要想死得快，就买一脚踹
向进轩前脚走，金云亮后脚到。
这货一进门就给大家发烟，男生发过滤嘴石林，女生发绿摩尔，浓浓的一股子暴发户味道。
包场放电影每个星期都能带来稳定的现金流，金云亮拿了不少分红，除去对思达商业的投入，手里最少还有好几百块的活钱，今天给老同学发两包好烟，算是小小的炫了一回富。
过滤嘴石林四块钱一包，绝对的高档烟，抽烟的男生都笑嘻嘻接过去，人手一支划火柴点上，教室里很快烟雾缭绕，犹如仙境。
细细长长的绿摩尔高端大气上档次，李海燕和其他几个胆子大的女生也试着点上一支，轻轻抽一口，赶紧吐掉烟气。
“燕子，这个烟好抽吗？”金云亮摸出一个煤油打火机，嘎嘣一声甩开钢盖，点烟的动作潇洒如佐罗，冷峻如杜丘（注1）。
“比别的烟好抽，凉丝丝的，不辣嗓子。”李海燕很内行的点评。
“你会抽烟？”左童童震惊。
“小时候抽过，和我哥躲在床底下抽的，把褥子都点着了，我哥被我爸妈揍得那个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李海燕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生。
“老土了吧，什么凉丝丝的，这叫薄荷型香烟。”金云亮卖弄道：“这是外国新发明的女式香烟，抽了止咳化痰，不会伤身体，等我娶了媳妇就让她天天抽摩尔，带出去特有面子……”
曲军原本正在刷题，听他们说得热闹，插话问道：“你从哪买的绿摩尔？不便宜吧？”
记得这种烟到九十年代才会流行，现在应该有钱也买不到。
“在友谊商店买的，我换的外汇卷，差不多10块钱一包。”
几个女生都愣住了，短暂的沉默后，一起伸手向金云亮要烟，一包烟十块钱，一根烟就是五毛钱，万元户也抽不起这么贵的烟，说什么都要尝一尝。
“哎哎哎别抢，你们不是不抽烟嘛……给我留两根……薛梅你干嘛……哎！方波你个大男人也来抢，还要不要脸……”
女生抢完男生抢，一盒烟转眼间被抢光，二十几个女生一起喷云吐雾，有人觉得味道还不错，有人连声咳嗽，想扔却舍不得扔，还有几个女生轮着抽一支烟，没轮到的满脸憧憬的排队等着，如果被不知内情的外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以为回炉班1班是个渣女集中营。
曲军不堪忍受二手烟的荼毒，拉着金云亮来到外面的走廊，半开玩笑的说道：“金经理，有钱也不能乱花啊，你看人家王经理，去鹏城来回买的都是普快硬座票。”
王千钧去南方特区进货，舍不得买特快票，更舍不得买卧铺票，两天两夜坐到鹏城（中间要倒一次车），然后再坐着回来，不是一般的辛苦。
“他去进货嘛，省一张卧铺票能多买几件衣服，我这边货源已经解决了，买两包好烟小意思……”
金云亮要开电器店，按理说这一行更压资金，但是他的老爸帮忙搞来一批电风扇和收音机的代销指标，先卖货后结款，完全无压力。
听着就不赚钱！
现在最流行的家用电器是黑白电视机、双卡收录机、单筒洗衣机和单门电冰箱，收音机的市场已经饱和，赚不到什么钱，电风扇的销量还行，可惜现在是冬天。
当然了，正因为电风扇和收音机都不好卖，才能拿到先货后款的代销指标，换成电视机和洗衣机，先款后货也不一定能抢到。
不管赚不赚钱，随他折腾。
金云亮的老爸，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开明家长。
“赚钱的项目我也有，我从国棉五厂进了一批‘仿军’的军装军帽和书包，看着和‘真军’一模一样，比‘真军’的价格卖得便宜点，好多人抢着买……”
从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期，最流行的衣服就是绿军装，以及配套的绿军帽和军用挎包，绿军帽不要红五星，军用挎包当书包……在大城市里，年轻人如果没有这样一身行头，走到哪里都比别人矮半截，抢军帽也成了小混混喜闻乐见的业余活动。
因为绿军装太流行，又产生了“真军”——“仿军”，“正仿”——“民仿”的鄙视链，所谓‘真军’，就是供应现役部队的正品军装，没有点关系很难搞到，‘仿军’则是各种各样的山寨货。
金云亮搞来的这批军装军帽和书包，都是正规厂家生产的“正仿”产品，不但做工精细，用料也都一样，只在内衬夹层的细微之处稍作区别，不是内行很难分辨，“正仿”冒充“真军”来卖，利润陡然翻了两三倍。
“赶紧给我停了！你这是卖假货砸招牌知道吗？你砸的不止是自己的招牌，还有王千钧和思达商业的招牌，以后不许再用‘仿军’冒充‘真军’，上当的顾客找来了，老老实实给人家道歉退钱……”
金云亮和王千钧开的店叫“兄弟商店”，没有挂思达的名字，但他每天在思达物流、为民食府和大仓库之间来回跑，集贸市场的个体户都知道他是思达商业的人，“兄弟商店”出了问题，必然会影响到思达商业。
“那行，我以后改……不，今天就改，以后再不卖假货了！”
金云亮也知道正经生意不能以次充好，只是这玩意儿来钱快，心存侥幸试探曲军的态度，曲军既然坚决反对，那就规规矩矩的按“正仿”卖，一样有钱赚。
“这个事儿也怪我，前一段只强调消防和安全，有些事情没和你们说清，做生意脑子要灵活，但也不能太聪明，有几条底线不能碰……”
曲军上辈子见过太多的反面教材，不好好教育金云亮一顿，都对不起多活的五十年，他嘚不嘚嘚不嘚唠叨不停，各种鸡汤、金句和毒鸡汤一股脑的灌过去，把金云亮撑得青筋直跳，头疼欲裂。
“我错了哥，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是我大哥，指东打西都听你的好不好，以前都没发现，你怎么比蒋国秀还能叨叨啊……”
“以前身份不同，怎么聊天打屁都可以，以后不能由着你们胡来，今天先给你定两条死规矩坚决不能碰，第一，不许沾黄赌毒，第二，有钱了不许买摩托车，要想死得快，就骑一脚踹，咱们将来直接买汽车……”
从肉包铁和铁包肉的关系，两个人又说到驾驶证的事情，曲军要求从思达商业挑选合适的人选，一步到位，把汽车驾照和摩托车驾照都办下来，而且要尽快抓紧时间，多花点钱都无所谓，金云亮、王千钧、孙迎春和曲军自己不办摩托车驾照，只办汽车驾照。
“这个事儿交给我，车辆监理所咱也有熟人，只要舍得花钱，半个月内拿到车本。”
金云亮当仁不让，尽显十七中第一交际花的自信和霸气。
“半个月太快了，交通安全不是小事，必须好好练……理论考试差不多就行，跟车、桩考和路考都按规定要求，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这年头的驾驶证由交通局下属的车辆监理所颁发，不归警察管，除了理论考试、桩考和路考，还有一个最磨人的实践学习，也就是曲军说的“跟车”阶段，想学驾驶证必须找本单位的老司机作教练，专人专车的拜师学艺，天天跟着教练跑车，什么时候教练觉得你可以出师了，签字画押单位开介绍信，然后才能参加桩考和路考。
“我爸说他能帮忙搞几辆偏三摩托，要不要？”金云亮问。
偏三摩托就是带挎斗的摩托车，最早出现在二战时期，一度是公安机关的标配，在很多老电影里都能看到它拉风的身影，因为车型较老，生产技术已经成熟，相对容易买到，不像铁马农用车和昌河面包那样一车难求。
“偏三就算了，载货量小，又太贵，不挡风不挡雨的，不过还是要替我谢谢你爸啊。”
曲军一开始就没有考虑偏三摩托，安全性、实用性和经济性都太差，侧面的车斗只能用来放腿，加上车座勉强能放几匹布，比人力三轮车的载货量还小，另外偏三轮的主车都是老式的重型摩托，又费油又容易坏，价格也贵得很，一辆偏三怎么也得好几千块钱，能买两辆铁马农用车。
崔琪上次搞来了两辆铁马的购车指标，短时间内足够用了。
思达物流现在只有两个能开农用车的司机，以前都是瓦窑沟大队的拖拉机手，另外最近花钱的地方太多，两辆铁马的购车款还没有凑齐。
不过没关系。
思达物流和为民食府开业后，每天的营业额翻着跟头往上涨，再坚持一段时间就有钱了。
“店里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你继续发愤图强，明年争取考个中科大，给咱么十七中挣个面子。”
金云亮告辞下楼，走到一半又回头说道：“差点忘了，崔琪让我给你带个话，明天下午去集贸市场一趟，她有事找你。”
（注1：佐罗是电影《佐罗》的男主角，阿兰德隆演的，杜丘是《追捕》的男主角，高仓健演的，都是八十年代初期的外国大帅哥。）
第四十八章 妇女之友
眼看就要进入农历腊月，天气干冷刺骨，为民食府里却花枝招展，春色满园。
“洋洋你看，我的口红画得好看吗？”
“真好看，聂老师不愧是专业的化妆师，画得太漂亮了，像费雯丽一样。”
“别叫我聂老师，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叫我的名字红蕾吧。”
“那可不行，杨洋和我还是学生，你都上班好几年了，我们外语学院新来的辅导员比你还年轻，一样要叫老师……”
高个子瓜子脸的徐卿，矮个子圆脸的杨洋，正围着省歌舞团的化妆师聂红蕾问东问西，她们两个时不时的对着镜子照一照，再照一照，看着自己红红的嘴唇，弯弯的眉毛，白生生的脸蛋，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美滋滋的。
另一边，崔琪拿着眉笔，对着孙迎霞跃跃欲试，孙迎霞左躲右闪，很不配合。
“不要，不要，我太丑了，不要画！”
“别怕嘛，我会把你画漂亮的，如果不满意，再让红蕾重新给你画。”崔琪像狼外婆一样循循善诱。
“那，那也不行，描眉画眼的，回到村里被人说闲话……”
“谁敢说闲话，我帮你骂他，咱们在城里上班，不打扮漂亮点怎么见人？”成娟是瓦窑沟大队长家的儿媳妇，一向泼辣能干，现在是为民食府的服务员领班。
“那，那别画太重啊琪姐。”孙迎霞把心一横，闭上眼睛任由崔琪施展——崔琪长得那么漂亮，简直和仙女一样，又是化妆师聂红蕾的好朋友，应该也会化妆吧，如果能把自己化的美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被人笑话也值得了。
成娟和其他女职工叽叽喳喳的说笑着，排队等待聂红蕾给她们化妆。
女人天生就爱美，农村进城的女人最怕城里人瞧不起自己，对化妆的接受度更高一些，如果以后每天都能化着美美的妆，在城里当个风光的服务员——哎呀，想一想都觉得脸红心跳，又兴奋，又紧张。
另一边只有孙迎霞，孤零零的给崔琪当小白鼠。
满屋子的大姑娘小媳妇，一个比一个画的好看，引得后厨的几个小伙子不停的探头探脑。
孙栋梁和曹大厨是长辈，不用太过避讳，光明正大的坐在大堂里抽烟聊天，他们一致认为省歌舞团的化妆师水平一般，画出来的效果没有唱戏的花旦漂亮，尤其50年代的名旦段林菊，那才是七仙女一样的俊俏女子，承载了一代人满满的青春记忆……
曲军刚进门，就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红脸蛋的孙迎霞，脸上的粉底犹如一层亮闪闪的盔甲，鲜红的嘴唇就像在流血般触目惊心。
“谁给你画成这样的？”
“啊，不好看吗？”
曲军无语，女人都是这样，只要牵扯到相貌颜值，就会变得敏感又麻烦，你问东她说西，就连孙迎霞这么朴实的姑娘也不能免俗。
“我帮迎霞画的，怎么样？专业水准吧？”崔琪得意的献宝，孙迎霞的妆容是她的心血之作，自信已有聂红蕾的六七分水平。
曲军避而不答，盯着她问道：“你今天也化妆了，谁帮你化的？”
崔琪连忙把聂红蕾叫过来，给他们互相介绍，又把聂红蕾的化妆技术狠狠向曲军安利了一番，指着自己的脸蛋，还有徐卿、杨阳和成娟几个“成品”让他看效果。
“化得挺好的，但这个妆容太过舞台化，不合适平常生活。”
“平常生活谁化妆呀？”竟然被人挑刺，聂红蕾有点不快。
省歌舞团是时髦姑娘最多的地方，可是除了外出演出，日常生活中很少有人化妆，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价值观问题，追求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是要挨批评的。
“平常生活为什么不能化妆？职业女性适当的化妆，可以让自己的状态更好，更自信，在重要场合精心化个职业妆，即是尊重自己，又是对他人的尊重，素面朝天和衣冠不整一样失礼，恰当的衣着搭配妆容，能够体现企业形象，但是我们不是少年宫的文艺汇演，没有必要画这么重的腮红，自然光下也不用涂这么厚的粉底，舞台妆、职业妆、生活妆、晚妆、影视妆都有很大的区别，不能搞混……”
虽然横亘了四十年的观念差距，曲军却毫不退缩，努力为这帮女员工洗脑。
时代大潮浩浩荡荡，电视上的大领导已经开始穿西装了，人们的观念很快就会发生转变，职业女性的化妆只要把握好分寸，不超过社会大众的接受范围，反而对自身的形象有利。
“你很懂行啊！”聂红蕾高山流水遇知音，刚开始一点小小的不快变成了惊喜和欣赏。
曲军说的都是后世里很常见的女性化妆知识，除了没碰过女人的钢铁直男单身狗，男人多少都会接触一点。曲军后世的老婆正好在更年期，为了抓住青春的尾巴对化妆非常热衷，见得多了，听得多了，知道的化妆常识更多一点，却让聂红蕾刮目相看。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战天斗地的“铁姑娘”才是最美的新社会女性形象，与之类似的还有“穆桂英”、“花木兰”、“铁老太”和“铁大嫂”等等，很少有人会化妆，几乎没人敢化妆，更不知道职业妆、生活妆、晚妆、舞台妆和影视妆之间的区别。
聂红蕾知道一点，但也不是太懂，意外遇到曲军这样的“高人”，连忙向他请教职业妆该怎么化。
“我是眼高手低的理论派，动手能力不行，咱俩得配合一下……”
曲军指点聂红蕾，由成娟充当模特，给她当场卸妆，然后换一种暗色调的腮红打出脸侧轮廓，又在眼尾打了一点眼影，口红也换成偏淡偏暗的香槟红，由两边向中间涂抹打亮双唇……化妆完成后，成娟的气质明显改变，更加干练也更有亲和力，看着比城里女人还洋气。
真好看！这就是职业妆吗？
一屋子的女人怦然心动，纷纷要求曲军给她们重新化妆，尤其以徐卿和杨阳最积极，她们两个是外语学院大四的本科生，半年后就会分配工作，对这个职业妆最感兴趣——成娟虽有几分姿色，还是农村妇女的底子，曲军已能化腐朽为神奇，如果换成她们两个青春靓丽的城市姑娘，肯定比《追捕》里面的真由美还漂亮。
“你们两个该放假回家了吧……打算在思达商业勤工俭学？好啊，欢迎……工资待遇找孙迎春谈，不归我管……不行，你们这种年轻漂亮的女生应该化裸妆，我真的不会。”
“你怎么那么讨厌呢？我们哪一点漂亮？琪姐才漂亮，你得把我们画得和琪姐一样漂亮……”
曲军的化妆技术大都来自更年期的老婆，不惧熟女，却搞不定女大学生，被徐卿和杨阳逼得没办法，只好把知道的一点皮毛和盘托出，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指点两句。
好在最终效果还不错，青春无敌怎么画都好看，比不上后世精心雕琢的裸妆，却比素颜精致的多，而且更加端庄，更符合这个年代的审美。
徐卿和杨阳还没有画完，其他的女服务员早就排好了队，曲军只好奋力应付，和聂红蕾一起帮她们挨个化了一个职业妆。
“职业妆不是淡妆，裸妆也不是淡妆，必然让别人看出来你化妆了，穿金戴银太俗气，化妆和服饰搭配起来，可以能显示自己的身份，比如有的女人留长指甲，并不是长指甲有多美，而是为了显示她不用干粗活，化妆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是我们为民食府的服务员，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阔太太，妆容一定要干净……”
坐在大堂里的孙栋梁和曹大厨已经看直了眼，倒不是人老心不老，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到瓦窑沟的这帮女娃子变得一个比一个精神，两个老家伙都觉得又得意，又高兴。
“曲军，给我也提提意见呗。”
崔琪最后一个上场，把曲军叫到一旁，悄声说道：“我在区里碰了个大钉子，下一步准备直接去找宋副市长，想化个成熟一点的妆，像你说的那样提高自信……”
大仓库是个大项目，没有领导支持肯定干不成，曲军派崔琪当先锋，到相关的上级部门吹风造势，却被当成吹牛皮，碰了一鼻子灰——小女娃年纪轻轻，张口闭口要开个商贸城，一问单位却是瓦窑沟大队的队办企业，好家伙，红旗路集贸市场还是露天市场呢，你个队办企业简直比乾阳市还厉害！
“不要气馁，失败是成功之母！”曲军给崔琪打气。
让她当先锋打前站，就是让她去碰钉子，趟地雷，上级部门“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是有名的，美女则会受到特别优待，如果曲军直接去找上级部门，一个没有任何职务的办事员都敢让他跑个十趟八趟的。
还是崔琪这种高干子女有能量，区里的领导给她碰钉子，她就直接去找市领导，而且一找一个准，找到了主管此事的宋副市长，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出自她家长辈的指点。
“你化的这个妆太艳，有点俗气，让聂老师帮你改改……”
曲军委婉指出崔琪妆容的缺点，她本来就明艳不可方物，聂红蕾又给她化了一个浓妆，虽然成熟妩媚，却多了一股廉价的风尘感，就像时髦挂历里袒胸露腿的女模特。
当然了，这个话不能直说，直说算骂人。
八十年代初期，既保守又开放，有些话不能乱说，有些话又可以随便说。
第四十九章 形象包装
聂红蕾虽然年纪不大，在省歌舞团已经是化妆师里的业务骨干。
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曲军竟然比她懂得还多，这让聂红蕾严重怀疑，曲军并不是普通的棉纺厂子弟，家里没准儿有海外关系，否则为什么会三门外语，还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么熟悉？
“你个大小伙子竟然懂女人化妆，跟谁学的？研究这个也是业余爱好？”
她一边给崔琪化妆，一边套曲军的话，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作为一个生猛的已婚妇女，聂红蕾已经非常克制了，如果换成省歌舞团那些四十多岁的大姐，敢就着这个话题给曲军上一堂生理卫生课。
不止聂红蕾，其他人也觉得曲军会化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孙栋梁和曹大厨这种老一辈的钢铁直男甚至觉得有些别扭，不过曲军是思达商业的话事人，必须维护他的形象和威信，大家心照不宣的都没有说什么。
“化妆和做饭一样，虽然女人做得多，做得最好的却是男人，这里，这里下笔再修一下眉形，像刘晓庆那种一字眉……”
只要脸皮厚，随便你们怎么想，内芯老男人的曲军完全不接招，仔细检查崔琪的妆容，务求做到尽善尽美。
“好了，已经美得冒泡了。”
聂红蕾完成全部工作后，迷恋的盯着崔琪的脸庞：“我发誓，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作品，以后恐怕再也画不出来。”
“太漂亮了，真的和刘晓庆一样，可以上《大众电影》封面！”
“不像刘晓庆，像林青霞。”
“就是好麻烦，画了半个小时不止吧。”
“半个小时也值得，回头我就买一套化妆品，每天上班都化妆。”
“关键还是琪姐底子好……”
崔琪完成化妆后越发光彩照人，眉眼间多了一股英气，和香港电影的女明星一样漂亮，满屋子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有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只有羡慕，没有妒忌恨。
曲军笑而不语。
他自己就是个半吊子，聂红蕾的化妆品又太简陋，弱弱联手更加弱鸡，崔琪的妆容完成度最多只有五十分，虽然远远超过徐卿、杨阳她们，但是肯定不及格，只是因为这个年代别人都不化妆，五十分的妆容就变成了仙女。
考虑到这个年代的接受度，曲军的选择比较保守，崔琪的妆容整体偏向自然端庄，这样又带来一个问题，这个妆容的气场不够强，如果去正式场合，感觉有点Hold不住。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走吧，还得给你们定一身工作服，好好包装一下。”
曲军带着崔琪和聂红蕾，再叫上孙迎春平衡男女搭配，坐公交车来到市中心的一家私人裁缝店。
这是一家老字号的裁缝店，手艺相当的不错，可以根据顾客的要求定制各种高档服装，曲军事先已经踩过点，熟门熟路的找到店里的老师傅，请他为崔琪量体裁衣，做两套职业女装。
“不要西装，要立领，款式可以保守一点，但是一定要做收腰塑形……”
“太贵了！”崔琪问过价格后，一个劲扯曲军的袖子：“这么贵的衣服我可买不起，别想用糖衣炮弹腐蚀我啊。”
“你代表思达商业的形象，这两套衣服是你的工作服，工作需要配发，单位给你报销，再说这也不贵嘛，几十块钱一套定制套装，还是这么好的羊绒料子……”
曲军和孙迎春各自定做了一套西装，农民企业家就要有农民企业家的觉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西装都是农民企业家的标配，曲军能做的，就是把西装穿得不要那么土。
出门后，崔琪还在抱怨衣服太贵。
这年头单位发衣服的并不少见，像国棉二厂那种专业对口，效益好的单位，连大裤衩和小背心都有得发，但是很少有单位发这么贵的衣服。崔琪原本以为，曲军所说的“工作服”和思达商业其他员工的差不多，没想到却是高档的定制套装，一套衣服顶她两个月工资。
她是正儿八经的事业单位职工，在思达商业帮忙只是玩票，稍微玩大了，本能的想往后缩。
聂红蕾在旁边添油加醋的起哄：“小琪你怕什么？很多单位都有置装费的，不过你们思达商业的待遇真好，曲经理，我干脆辞职下海跟你干吧，你们要化妆师吗？”
“放心好了，这些衣服都是单位的，只是暂时借给你使用，不会让你犯错误的，再说我和孙迎春也做了一身西装，都是工作需要……”
曲军祭出忽悠神功，暂时把崔琪稳住，又带着他们来到百货大楼，挑了几双皮鞋和其他衣物，本来想给崔琪配一双高跟鞋，可是实在找不到，只好买了一双4厘米的半高跟女式皮鞋。
“4厘米是最高的，再高穿上变成妖精了！”
胖墩墩的售货员大姐一眼就看出崔琪化妆了，很看不惯的对她翻了个白眼，大腿般粗细的虎臂猛然一甩，夹着票款的铁夹子唰啦一声激射而出，顺着半空中的铁丝飞向远处的收银台：“小翠，男鞋两双，女鞋一双，开发票！”
中气十足的喊声回荡四周，曲军、孙迎春、崔琪和聂红蕾连忙冲向收银台，虽然一点没耽搁，还是被昵称“小翠”的收银员大姐训了一顿。
“下次买东西早点来，没看已经开始盘点了吗？卖给你们几双鞋，几个部门都得跟着忙半天，我们售货员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你们个别人服务的……发票开哪里？这什么单位啊，给私人买鞋还开发票报销……”
曲军把崔琪叫到跟前，亲眼看着小翠把思达商业合作社的全称写在发票上，免得她又胡思乱想。
崔琪这次很配合，全程对小翠冷着脸，没有再说“皮鞋太贵不要买了”一类的话，开好发票出了百货大楼，愤愤不平的又冲着后面哼了一声。
“曲军我支持你，一定要把咱们的商场开起来，这些国营商场的营业员作威作福惯了，咱们的商场肯定能赚钱。”
她和聂红蕾衣着光鲜，仍然受了一肚子的气，购物体验不是一般的差。
孙迎春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国营商店的营业员都是看人下菜碟，今天的购物四人组里只有他土里土气，一看就是农村人，感觉连累了大家。
“思达商场的经营模式不一样……走吧，咱们赶紧去理发店，免得耽搁理发师下班，又要挨骂……”
细节决定成败，完美的包装在细节上更要下功夫，曲军带着大家赶到理发店，给崔琪做了一个新发型，他和孙迎春也顺便理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寸头。
最后一站是友谊商店，用金云亮帮忙换来的外汇卷，买了一个亮闪闪的水晶天鹅胸针，两条男士领带，以及其他几样小零碎。崔琪准备去拜见宋市长，不适合戴项链戒指一类的首饰，戴一个水晶胸针既亮丽又得体，含蓄而知性。
一身行头穿戴起来，虽然还是崔琪自己的衣服（定制的套装还没有做好），效果已经出来了六七分，精致中带着干练，已经有点后世职场女强人的味道。
聂红蕾下意识的用两只手捂住嘴，好像马上就要控制不住发出尖叫，原来，这就是曲军所说的形象包装，一个人的气质被彻底改变了，崔琪不仅美得冒泡，而且带着一股英姿飒爽的帅气，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信赖感，说她是团高官都有人信。
“外汇卷还有吗？借我用用，我也要买一个天鹅胸针。”
聂红蕾突然转向曲军，刚才她还觉得一个胸针好几十块太贵太贵了，没想到上身后效果这么好，瞬间变成购物狂。
“借什么借，送你一个得了。”曲军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
“那怎么行，发了下月工资就还你……还你一半。”聂红蕾想到天鹅胸针的价格，片刻间有点犹豫，但是看到带着天鹅胸针的崔琪像天鹅般优雅动人，一头冲进了友谊商店。
“崔琪你怎么搞的？这个鞋跟才4厘米，像穿别人的鞋一样别扭，还有，路上这些人看你，是因为你气质出众，别搞得这么紧张。”
这双半高跟女鞋的鞋跟比较细，穿上后稍微控制一下体态，就能走出娉娉袅袅的效果，崔琪以前很少穿高跟鞋，走路的姿势有点僵硬，但是问题不大，多穿几天习惯了就好。
曲军特意嘱咐崔琪，这双半高跟的女鞋就是她的战靴，这几天一定要做到人在鞋在，鞋不离脚，什么时候达到人鞋合一的境界，才能去拜访领导。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企划书，拿回去好好研究，一定要吃透背会，把你自己当成商贸城的经理，设身处地的考虑如何经营，如何发展，领导问起来才不会抓瞎……回头再挑个女员工，和金云亮一起搞个培训，给你当两天跟班……”
一个篱笆三个桩，给崔琪配上两个助理，也是形象包装的一部分。
第五十章 草台班子
思达物流的办公室，孙迎春捧着像砖头一样厚的《汽车机械原理》，正在刻苦攻读，突然咚的一声，张学工推门闯了进来，风风火火满头汗。
“曲经理企划案的文稿在哪里？印刷厂那边已经说好了，今天就可以开机印刷。”
“他带去外语学院了，说是请沈教授再把把关……你怎么样？又给你压担子了，能不能扛得住？”
孙迎春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奶糖，摸出几个递给张学工，张学工是思达商业的创业元老，和孙迎春、孙迎霞一起发过小广告，现在包场放电影那一摊基本由他管着，孙迎春对他很信任。
“我盼着压担子呢，放电影的业务量有限，没前途，我想调到思达物流来跟你们学开车。”
用录像带放电影的确很赚钱，却对电影院的放映设备有特殊要求，全市范围内只有文化宫电影院和省纺机电影院支持AV接口，无法扩大业务量，再加上片源有限，经典的老电影差不多已经轮着放了一遍，大学生们又要放假回家，最近的上座率严重下降。
张学工另外还有一点不满，却不便明说。
前段时间，曲军和孙迎春他们的业务重点转向集贸市场，包场放电影的业务很大一部分都交给他负责，跑印刷厂印小广告，跑图书馆租借录像带，都免不了和钱打交道，稍微报点虚账，搞两个活钱很容易，谁知道元旦过后曲军新招了一个出纳员，现金出入卡得很死，每一毛每一分都要凭票报销，而且还有很多限制，搞得张学工坐个公交车都抠抠索索的，心里别提多别扭。
“迎春你都当上大经理了，还不学着抽烟，出门办事抽烟喝酒免不了的。”张学工剥开一颗奶糖扔进嘴里，又点上一支大前门，觉得味道不对，呸呸呸吐了半天。
“我爹不让我抽，抽烟伤身体，我就喜欢吃糖，奶糖、水果糖、泡泡糖都好吃，还有酒心巧克力……”孙迎春小时候家里穷，现在终于实现吃糖自由，有强烈的补偿心理，糖不离身，嘴不离糖。
“那你爹自己还抽！”
“就是因为他抽得多了，才知道伤身体，不让我抽。”
好有道理！
张学工楞了一下，想起自己的来意：“曲经理企划案的文稿改了几次啦，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印刷厂那边也要排队轮活儿，我怕到时要得急，耽误事。”
孙迎春解释道：“商贸城的企划案事关重大，当然要精益求精，沈教授当过外语学院的副院长，请他看一看，可以站在领导的高度发现问题。”
……
外语学院，沈荣的家里。
沈荣放下企划案的文字稿，点点头说道：“不错，上次提出的几个问题都修改了，以我的水平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我想问你一句，在这个商贸城上面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值得么？不管你是想当一个翻译家，还是想当一个数学家，都要踏踏实实的做学问，金钱对大学教授并不重要。”
“金钱对大学教授不重要，是因为钱不够多。”曲军嬉皮笑脸，据理力争：“给您五万五十万，您觉得没用花不完，但是给您五亿五十亿，可做的事情就太多了。经济是基础，大学教授不能一直藏在象牙塔里，没有钱，做学问也不能专心，真正做大做强一家企业，比得个诺贝尔奖更有意义。”
“五亿五十亿，你可真敢想，就凭这个商贸城吗？”沈荣笑道。
“第一桶金嘛。”曲军淡定自若。
“呵呵，有志气！你这是实业兴国的路子，正好符合现在的精神。”沈荣把企划书的文字稿还给曲军：“其实不用这么费劲的反复修改，宋副市长是个敢作敢当的开拓型领导，你把第一稿的稿子给他就足够了，他看了以后肯定支持你。”
“只有宋副市长的支持还不够，新生事物肯定会引来反对的声音，我希望这份企划案能够打动更多的人，为支持它的领导减轻压力。”
“不错，是做实事的态度，但是我要提醒你，这个项目太大了，你们思达商业是小马拉大车，就算大多数人都支持这个方案，仍然有失败的可能。”
“没关系，我们这匹小马拉不动了，可以再找一匹小马一起拉，或者把车卖给大马，只要不出重大的安全事故，这个项目肯定成功。”
看着曲军自信满满的样子，沈荣突然笑了。
年轻就是好啊，真是锐气十足，看样子他又不想当数学家了，而是想当一个企业家？
……
新飞印刷厂的技术科，王千钧正在苦苦哀求彭科长。
“彭大哥，我求求你了，再帮我们改一版吧。”
“别叫我大哥，你是我大哥！都给你改到第三版了，现在又让我改？干脆让你们思达给我发工资算了。”
彭科长把桌子上的一叠画稿拍得啪啪响：“颜色这么复杂，比油画还难搞，给你重新改一版得重新配色套色，要花多少钱……啊，虽然你们愿意出这个钱，但是我们折腾不起，反正技术科就这几个人，干脆把我蘸上颜料印成画吧……”
“麻烦您了，太麻烦您了，我请你们吃饭。”王千钧抱拳作揖：“关键我们领导要求严，这个画稿必须再改一版。”
“吃不起，上次吃你一顿饭，然后加班熬了一宿，长了一脸的包还瘦了二斤。”彭科长义正辞严的拒绝：“你们领导要求严，我们也不是随便瞎整的个体户，部队上的印刷任务还等着呢，你们走吧，不要耽误我们的工作！”
王千钧灰溜溜的出了技术科，孙迎霞正在门口等着，两个人互相使个眼色，躲到楼梯拐角，小声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曲军做的企划书里，文字部分只是小头，真正占大头的是几十张手绘版PPT，都是花高价请美院学生画出来的，耗费了曲军大量的心血，然后还要把这些PPT批量印刷，几经周折找到这家新飞印刷厂。
本来这条线是金云亮在跑，但他这几天正在培训，临时交给王千钧负责，没想到一换人就出问题，印刷效果明明达不到要求，新飞印刷厂却不配合改稿调色。
“走吧，回去找金云亮来，别人都不好使。”
王千钧也是服气了，同样是跑业务，金云亮总能游刃有余，自己却处处碰壁——亮子说要微笑要放低姿态，我也微笑了，也放低姿态了，为什么彭科长还是一脸警惕？
“王经理你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孙迎霞亮闪闪的眼睛盯着技术科的方向：“曲经理说过，跑业务一定要让客户感受到诚意，我去守着彭科长，让他知道我们有多着急。”
曲军曾经给思达商业的员工上过课，业务员跑单子的时候，最有效的方法不是感动客户，而是把压力传导给客户，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决心，意识到无论如何问题必须解决，不可能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然后才能得到积极响应……
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孙迎霞只记住了其中几句话，但她的胆子大，记住了就照着做，整了整新发的橘红色工作服，朝着技术科走去。
“这小丫头，比我强……可惜是个女的。”
王千钧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对女生一贯的欣赏标准发生了扭曲。
……
为民食府。
聂红蕾手里拿着一根小棍，正在操练金云亮和成娟。
“抬头！挺胸！收腹！腿夹紧！收腹收腹，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收腹不是撅屁股！”
“那没办法，我都生了两个娃啦，屁股就这么大，一收腹就撅出去了。”
成娟正当虎狼之年，虎狼之词毫无顾忌，惹得一帮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吃吃直笑。
“高矮胖瘦都是客观条件，一样都可以练好仪态，见领导的时候又不让你开口说话，只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就可以了。”
聂红蕾恨铁不成钢，恨不得自己上。
但是曲军早就交代过，给崔琪配的两个跟班必须用思达商业的员工，不能再请外援，聂红蕾瘸子里拔将军，选中了有几分姿色的成娟，可她这个气质，怎么训练还是一个农村妇女。
“要不然让我试试？我现在也算思达商业的临时工。”杨阳毛遂自荐。
“你太年轻了，不合适。”
聂红蕾宁可用原汁原味的成娟，也不会用年轻漂亮的杨阳，杨阳长相太过甜美，就像一个清纯的邻家小妹，带着她去见领导，就像西装配球鞋。
“哎呀，这个活儿我是干不了啦，宁可回去端盘子……”成娟也有自己的个性，被聂红蕾训恼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死活不肯起来。
“聂老师，不行就换人吧。”全程旁观的孙栋梁帮她说情，喊道：“成娟前几天还下地做农活咧，你让她冒充知识分子，笨狗扎个狼狗式，装也装不像呀。”
“那就换人，换……换……换谁呢，积极一点啊，最后选上了会发一身新衣服，有没有自己报名的？”聂红蕾像雷达一样扫视思达商业的所有员工，目光扫到哪里，所有人都会避开眼睛，唯恐被她选中，被操练的丢人现眼。
发衣服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都有新发的工作服。
这些候选人的条件都差不多，聂红蕾来回看了两遍，委实难以做出决定，最后把心一横，选中了刚来的出纳蔡秋苗。
“就是你了，蔡大姐是不是？你来试试。”
“我？！”
蔡秋苗没想到会选中自己，惊讶的张大嘴巴，塞进去一个大号鹅蛋很轻松。
第五十一章 我恨牛顿
蔡秋苗虽然是个女人，长得却比很多男人更像男人，一米七五的大高个，肩宽背厚，膀阔腰圆，还有一双浮夸的胸大肌，脸上线条硬朗，脖颈粗壮有力，大厚嘴唇大嘴叉子，除了头发长一点，其他方面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号的王千钧。
因为这副长相，蔡秋苗从小到大就被女生和男生一起排斥，上课没人和她坐同桌，做操的时候总站在全班最后一个，老师也不喜欢她，一直没让她入团，好容易长大成年了，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单身三十几年的一个老姑娘。
“我不行，真的不行，我长得丑，再把领导吓着了……”蔡秋苗扭捏不从，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我是化妆师，能把你变漂亮，行不行试试再说。”聂红蕾不由分说，把她拉到前面，离近了看清她的长相，不由得一愣：“哎呦，你怎么还有小胡子……”
女人长胡子非常罕见，属于内分泌紊乱的问题，但是为民食府的服务员哪懂这个，嘻嘻哈哈笑得肚子疼，蔡秋苗臊得满脸通红，虎躯一扭就要逃走，却被成娟她们一起死死拖住，场面非常混乱……
靠窗的桌子，曹大厨和孙栋梁嘀嘀咕咕的在开小会。
“我说，这个商贸城的项目到底靠不靠谱，怎么都跟闹着玩一样，就这么个草台班子去见市长，市长能给咱们批贷款？”
“我也觉得心里没底，曲军的计划我听不太懂，贷款好像没有多少，主要靠集资，哪怕真的赔钱了，为民食府和思达物流也能补上亏空。”
孙栋梁就像第一次摸车的新手司机，思达商业这辆汽车开动后自己往前跑，完全不受他的控制，也不敢乱动乱摸，只能稀里糊涂的被带着走。
“搁我说就不该贷款借钱，有多大能耐办多大事儿，稳稳守着思达物流和为民食府就行了，干嘛要借钱开商贸城？万一干赔了还会连累其他生意。”
在曹大厨的观念里，借钱总是不好的，贷款做生意属于歪门邪道，只是思达物流和为民食府开业后都非常火爆，曲军现在威信正高，曹大厨虽然看不惯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私下里对孙栋梁发发牢骚。
“这个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传出去容易引起误会。”孙栋梁变了脸色，严肃的警告曹大厨：“曲军是思达商业合作社的投资人和当家人，只是挂靠在咱们大队下面，该怎么经营他说了算，赔钱赚钱也是他自己的事，如果和他闹矛盾，他换个别的大队挂靠，那帮家伙肯定敲锣打鼓的欢迎……公社王书记可说过，思达商业是瓦窑沟大队引来的金凤凰，让咱们当好梧桐树，别让金凤凰又飞走了。”
曹大厨讪讪说道：“我就是觉得曲军这娃心太沉，怕他折腾得太大，万一翻车咱们跟着倒霉。”
“我也怕，怕得晚上睡不着觉，如果没有思达合作社的几摊生意，今年的年关可是不好过。”孙栋梁呼出一口浊气，盯着曹大厨问道：“但他还没有翻过车，是不是？小车不倒只管推，先不用想那么多……”
“好！非常好，就是这样！”
聂红蕾啪啪啪的用力鼓掌，打断了孙栋梁的感慨。
抬头看去，蔡秋苗正在练习形体姿态，真正是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站在那里挺拔精神，坐在那里敦实可靠，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你当过兵？”
“当过民兵，另外我原来在3087厂当合同工，厂里经常搞军训。”
3087厂是有代号的军工企业，当年也曾经辉煌过，最近几年军工企业的日子不好过，3087厂加入了“军改民”的大潮，却没有像昌河汽车那样成功转型，而且连年亏损，全靠上级部门输血，勉强维持运转。
厂子经营不善，有编制的正式工照样领工资，合同工和“大集体”却撑不住了，蔡秋苗领先时代好几年提前下岗，一直找不到工作，正好曲军要招一个稳重可靠的出纳员，通过熟人介绍来到思达商业。
听说蔡秋苗有军工企业的工作经历，聂红蕾非常高兴，部队是个大熔炉，进来一块铁，出去满身钢，军工企业也有类似的效果，蔡秋苗在3087厂工作了好几年，纪律性和执行力都比成娟那种农村妇女强得太多，虽然长得丑了一点，太高太壮了一点，小胡子像大老爷们了一点……但是没关系，化妆师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聂红蕾不懂后世的化妆理念，基本功却很扎实，把蔡秋苗画得秀气一点，端庄一点，更像女人一点，还是很有信心的。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向前推进，崔琪团队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宋副市长那边却一拖再拖，从周四拖到周六，又从周六拖到下周一。
领导太忙，思达商业在他那里优先级很低，只能耐心等待。
曲军静下心来，专心致志的带着学习小组刷题，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不到十天，题海战术到底有没有效果，考试后就能知道。
随身图书馆也非常给力，数学题、物理题、化学题、英语题、生物题……源源不断的为曲军提供弹药，把学习小组的同学们刷得欲仙欲死，再也没人抱怨题少不够做。
马铭的课桌上，一摞习题本高耸入云，他把数学习题本做完后刚刚松了口气，却看到教室前面的黑板上又被曲军写满了物理题，后面的黑板上，方波正在抄写新的化学题。
“哦——啊——，哦——啊——。”
窗外传来驴叫的声音，每周必到的掏粪车又来了，今天那匹大黑驴好像心情不错，叫声特别的婉转悠扬，颇有几分闲散出尘的感觉。
“哦——啊——，哦——啊——。”
马铭突然崩溃，冲着窗外的大黑驴狂叫挑衅。
“我受不了啦，我宁可去掏大粪！”
哄堂大笑中，他发出一声哀嚎：“我发誓，高考结束后就把这些书本一把火全烧掉，这辈子再不碰数理化。”
“那是不可能的。”李海燕冷静分析：“如果高考失利，明年你还要复读，这些书本都是宝贝，如果高考上榜，大学里一样要学高数，就是牛顿发明的微积分。”
同桌的左童童如遭雷击，楞了半晌，咬牙说道：“我恨牛顿！”
“我也恨牛顿，恨他那个苹果，如果换成西瓜，咱们现在就不用受罪了。”马铭深有同感：“都是我家老爷子害我，非让我学理科，还是文科最轻松。”
“文科当然好，考大学轻松，上了大学也轻松，考试随便背背就能及格，没事可以学学唱歌跳舞，写诗写小说，那才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
“写小说当作家最美了，又能赚稿费，又能出名，前天的《乾阳晚报》你们看了吗？曲军上报纸了。”
“何止《乾阳晚报》，好多报纸都在报道他的《百年孤独》，广播里也在说……”
话题不知不觉的跑偏，《百年孤独》发表后引起多家报刊媒体的关注，纷纷跟进报道，哪怕一心备战高考的复读生，也能感受到这部作品的巨大影响。
各方焦点大都集中到《译海泛舟》的杂志社，曲军暂时还没有曝光，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二心扑在学习上，顾不上其他事情，自从上次为了《礼拜二午睡时刻》写了一篇骂战文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再搞“翻译创作”。
关键对手太怂，曲军发文后就等着那个庞全友反击，然后再给他一套组合拳，可是庞全友偃旗息鼓再不见动静，就此当了缩头乌龟。
崔琪倒是经常和他说说情况，比如有关《百年孤独》的报道昨天上了省青年报，比如今天收到多少封读者来信，比如后天有哪个领导打电话等等等等……曲军听过就忘，非常淡定。
这才到哪一站啊？
《译海泛舟》的发行范围局限在西北几省，现在跟进报道《百年孤独》的报刊媒体级别都不高，好戏刚刚开场，高朝还在后面，没有必要瞎激动。
“同学们，通过这几套卷子，我们又把数理化的大纲范围都过了一遍，大家在做题的同时也要总结知识点，每做一道题，掌握一种题，举一反三才是最重要的。”
曲军放下粉笔说道：“我已经和向进轩约好，这个星期天再给大家讲一次题，主要是物理和化学，另外数学邵老师，英语蒋老师，生物谭老师也会来帮忙，有什么问题整理一下，到时候一起问他们……”
他刚刚说到一半，突然间走廊咚咚作响，久未露面的王千钧推门闯了进来。
“军子赶紧的，有急事……对不起啊同学们，真的十万火急，我借你们的曲老师用用，回头请你们吃饭。”王千钧抱拳作揖，一副活宝像。
曲军跟他来到走廊上，询问究竟。
王千钧解释道：“宋市长有个会议临时取消了，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半，给咱们一个小时的时间讲企划书，听说还通知了商业局和区里的领导。”
“突然袭击啊，那走吧，快点。”
曲军和王千钧匆匆下楼，赶往集贸市场。
崔琪团队的准备工作只是基本完成，有些细节还想完善一下，临时被领导叫过去，免不了一通鸡飞狗跳。
第五十二章 加鸡腿
思达物流的临时仓库里，正在准备下午见领导的资料，男员工乱哄哄的忙成一团，为民食府的女服务员也来帮忙。
“交给我们吧，这是个细发活儿，大老爷们干不来。”
成娟轰走孙迎春，带着一群娘子军接手企划书的装订。
每一份企划书由几十页的“PPT图片”和文字说明组成，加上各种附录材料，厚厚的像一本书，不能有任何错漏还要整齐美观，的确更适合心灵手巧的女性。
企划书本来已经做了几本，可是下午据说场面很大，最少要再做二十本才保险，只能利用中午临时赶工，好在成娟这几天一直在干这个活儿，手动装订机已经用得很老练，很快做好一本企划书，交给另外一个女服务员检查。
“封套呢？怎么没有封套？”
“封套都在七院印刷厂，拿去烫金字了……”
另一边，孙迎霞正在查点塑料文件袋，在每个文件袋里放一支细杆圆珠笔，一个真皮笔记本。
“宣传册呢？思达的宣传册呢？”
“宣传册前两天又改了一稿，正在让新飞印刷厂重印……”
另一间办公室里，聂红蕾正在为崔琪和蔡秋苗化妆，金云亮拿着一把刷子一样的大板梳，对着镜子梳他的卷毛，梳来梳去还是一脑袋自来卷，看不出什么变化，却孜孜不倦的梳个不停。
“名片带了吗……到时别忘了发，按曲经理说的那样双手递给对方……哎呀，刮这么大的风，待会儿骑自行车再把发型吹乱了……”
“已经让张学工去叫出租车了，今天特殊情况，可以坐出租车。”
乾阳市早几年就有出租车了，只是数量太少，价格太贵，金云亮从来没坐过，今天正好开洋荤。
……
市中心钟鼓楼，路边有一个“乾阳市第二出租汽车公司”的半永久棚子，前面整整齐齐停着一溜出租车，几个司机坐在棚子里面优哉游哉的抽烟喝茶，都穿着一水的飞行员皮夹克，白手套黑墨镜，狂拽酷毙吊炸天的造型，引来无数路人羡慕的目光。
“听诊器，方向盘，人事干部售货员，给个县长都不换。”工人阶级本来就是老大哥，司机又是工人老大哥里面的精英，比后世年薪百万的金领还风光。
早几年学驾照还要政审，现在管得没有那么严了，但也不是普通老百姓想学就能学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里面的官二代李向前，宁可不当公务员，偏偏去当一个司机，充分说明了这个年代司机的社会地位。
面对路人的指指点点，棚子里的出租车司机无动于衷，自顾说笑聊天——出租车每公里八毛钱，普通老百姓根本坐不起，一般只为外宾服务。
“那个小伙子，走开！走开！”2号车的司机戴大鹏无意中一抬头，发现有个农村小伙子绕着他的车来回转悠，公司的出租车都是最新款的上海牌小轿车，万一磕着碰着，把这个小伙子抓到派出所也赔不起。
“是出租车吧？我要租车。”张学工类似的场面见多了，不等戴大鹏放嘲讽，抢先摸出两张大团结，冲他晃了晃。
“哎呦，没看出来还挺有钱，你哪个单位的？有介绍信没有？没有介绍信不能租车。”戴大鹏有点意外，但也不至于被两张大团结吓住，见到张学工一副农村人的邋遢模样，不想让他坐自己的车。
把车上的座套和地垫弄脏了，谁洗？油箱跑空了，谁去加油？里程跑上去了，谁去做保养……乾阳市第二出租车公司是国营单位，司机挣的是死工资，跑车没有积极性，为外宾服务是咱的本职工作，再忙再累都是为了维护乾阳市的国际形象，为农村人服务可就不愿意了。
“哪条规定租车必须要介绍信？文件拿出来看一下。”
张学工在各大院校的保卫科几进几出，早就练成一身滚刀肉，面对戴大鹏的刁难并不怯场。
“你算那颗葱想看我们单位的文件，没事赶紧走啊，我们就这个规定，没有介绍信不能租车。”戴大鹏瞪眼耍横。
张学工从包里默默取出一封介绍信，递给戴大鹏——“兹介绍我单位职工张学工，前往贵单位联系租用出租车业务……”
戴大鹏勃然大怒：“有介绍信刚才不拿出来！逗我玩呢？”
“我刚才给你介绍信，你没准儿又要工作证，我给你工作证，你又要户口本，这样就没完了，总之今天我租车合理合法，先去红旗路微电机厂接人，然后再去市委，你要是故意刁难，现在就去找你们领导……”
两个人眼看要吵起来，带班的汽车队长老李出来打圆场。
“算了算了，大鹏你歇着，我去跑一趟……小同志不要激动，现在社会这么乱，我们谨慎一点也是应该的。”
他带着张学工走进棚子，拿起话务台的话筒，要通公司调度室：“调度，调度，我是钟鼓楼，有一位乘客要去红旗路微电机厂，然后再去市委，请核算一下车费。”
话筒里有人应了一声，等了两三分钟，回话道：“钟鼓楼，钟鼓楼，此次出车全程大约16.5公里，车费十三块六。”
国营出租车公司就是这么严谨，张学工交钱开票，坐着老李的1号车赶往红旗路。
……
思达物流，曲军最后叮嘱崔琪。
“不要紧张，不用你来说服领导，你的任务只是向领导介绍商贸城的规划，给他们建立一个初步印象，有问题尽管往后推，由咱们单位的专业人员解答……”
“好的，好的。”崔琪连连点头，突然问道：“谁是咱们单位的专业人员？”
“需要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是专业人员，记住了，我是思达商业的副总经理，兼工程项目部的经理，下一次由我为领导讲解商贸城项目的具体规划。”
曲军随手给自己封了个官，又对金云亮嘱咐道：“记住你今天不是金经理，而是崔琪手下的兵，尽量少说话，崔琪如果被领导问住了，也不需要你来救场……领导站得高看得远，提的问题我们答不上来很正常……”
滴滴——！
大门外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张学工带着出租车回来了。
崔琪、金云亮和蔡秋苗大姑娘上轿一般的上了出租车，曲军带着其他人骑着自行车，一起赶往市委大院。
市委大院的后街，停着一辆崭新的铁马三轮农用车，思达商业名义上的一把手孙迎春亲自充当司机（临时性的无证驾驶），和其他几个员工等在这里，出租车先一步赶到，聂红蕾再给崔琪最后一次补妆，金云亮点验企划书，焦急催问宣传册和封套什么时候能够送到。
“宣传册在这里，封套应该也快了，刚才已经派人通知孙迎霞，让她拿到封套直接送到市委大院来……”
孙迎春拿出一包宣传册，大家一起动手，在每个袋子里放一本，中间免不了忙中出错，有放了两本的，也有漏放的，幸好几个女员工细心，发现改了过来，紧接着孙迎霞终于赶到，带来了最后缺的一样东西——企划书封套。
又是一通鸡飞狗跳的忙乱。
一起搞好，曲军最后又检查一遍。
金云亮再检查一遍。
孙迎春再检查一遍……
草台班子的效率就是这么低。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大家一起来到市委大院的传达室，崔琪自报家门，请门卫帮忙打了个电话。
时间不长，一位青年干部出来接待，带着崔琪进了市委大院，金云亮和蔡秋苗一人抱着一个大纸箱跟在她的后面，里面满满装的都是企划书。
“蔡秋苗，你收着点，咱们不是部队，你们也不是上战场。”聂红蕾追着叮嘱。
“是，保证完成任务！”蔡秋苗大步流星，虎虎生风。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办公大楼里，孙迎春摸出几块奶糖，分给曲军和王千钧，一个一颗嚼了起来。
“感觉像送孩子参加高考的家长，特别紧张。”
“就是，我也紧张，再给我一块糖。”
一袋奶糖分给大家，所有员工见者有份，思达物流和为民食府下午还有正常业务，吃完糖后其他人返回集贸市场，只留曲军几个人等在市委大院的外面。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正等的心焦，突然看到蔡秋苗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大楼的门口，通通通冲了过来。
“快！宋市长要去思达商业调研，15分钟后出发……”
孙迎春和王千钧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怕什么来什么，领导真是不好糊弄。
宋副市长果然擅长突然袭击，一招连着一招，15分钟后出发，搞卫生的时间都不够，思达商业合作社有什么问题和隐患，根本来不及掩饰。
“愣着干什么？赶紧回去准备一下。”曲军在孙迎春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道：“领导突击检查我们思达商业，这是好事，明白吗？”
和上级部门打交道，最怕听到的就是“研究研究”“考虑考虑”之类的打官腔，宋副市长雷厉风行，临时决定要去思达商业调研，说明对企划书是认可的，而且对商贸城的项目很感兴趣，必须给崔琪团队加鸡腿。
第五十三章 态度
思达商贸城的项目推介会大获成功，副市长宋明杰临时决定，去红旗路集贸市场的思达商业合作社看一看。
临出门的时候，他对参加会议的各单位代表说道：“我们去思达商业调研，并不代表我们倾向思达，而且正相反，我对这个项目还有两点担心，第一，商贸城到底值不值得搞，必要性有多高，第二，以思达商业的实力，能不能把这个项目搞好，就这两个问题思达商业的小崔刚才都给出了解答，但是百闻不如一见，还是亲眼看一看才放心，所以我们今天是去挑毛病找问题的，务必保持公正可观……”
领导长篇大论，大家洗耳恭听，区税务局的局长石岚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干部，低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一副认真记录领导讲话的模样，心里却藏着一个暗暗吐槽的八卦女。
“领导讲话就是辩证，怎么都是对的，市级领导亲自去思达商业考察调研，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还说没有倾向性……沙局长也够抠门的，用这么破一个笔记本，装穷给谁看呢……哎呀，谭老虎连笔记都不记，这是心里有气啊。”
税务局是改革开放后新成立的单位，很多偏远地方还没有税务局，乾阳市的动作比较快，刚刚完成财税分家，也就是财税局一分为二，变成了财政局和税务局。
税务局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一出生就肩负着利税改革的重任，区税务局下一步的中心工作是为辖区内所有企业核算所得税和营业税，由上缴利润改为交税。
有的大厂一年的税款高达七位数，红旗路集贸市场的个体户却享受税收优惠政策，开业第一年，每个月只有二十块钱的定额税，两者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是区税务局对红旗路集贸市场非常重视，接到通知后，一把手石岚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赶来参加思达商贸城的项目推介会。
除了尊重领导的原因，区税务局对红旗路集贸市场本来就非常重视。
按照现在的政策，辖区内所有企业单位的所得税、营业税和调节税等等，都要一分不少的上缴财政，只有个体经济的税款可以由税务局自行支配，换句话说，向个体户收多少税，税务局就有多少经费，红旗路集贸市场就是区税务局的自留地。
思达商业要扩大集贸市场的规模，再搞一个容纳几百个个体户的商贸城，区税务局当然一百个支持。
“思达商业的同志一直在楼下等着，我就不再多说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宋明杰最后问道。
“我们没意见，坚决拥护上级领导的决策。”市工商局的局长沙云亮第一个表态，笑呵呵的很轻松。
工商局也是改开后新成立的单位，从商业局分出来的，原本职责是“四管一打”，包括合同管理、集市贸易管理、工商企业登记管理、商标管理和打击投机倒把，最近又增加了广告管理和个体经济管理的职责，变成“六管一打”，管的事很多，经费却很少，是有名的清水衙门。
（注：工商局刚成立那两年的确是清水衙门，这个不用吐槽，但是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很快变成人人羡慕的好单位。）
工商部门的经费来源主要是“两费”——个体工商户管理费和集贸市场管理费，所以工商局比税务局还夸张，把“两费”征收当成了中心工作，对于已有几百个个体户的红旗路集贸市场，以及还能容纳几百个个体户的思达商贸城，工商局的重视程度更超过税务局，除了区局的正副局长，沙云亮这个市局的大局长也来参加推介会。
但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市商业局的大局长谭啸却对思达商贸城的项目很不感冒。
“宋市长的指示我完全赞同，决策之前，要把困难尽可能的考虑充分一些，问题想的多一些，集贸市场是个新生事物，到底该怎么搞沿海特区城市也在摸索，十二大文件说得很清楚，我们国家现阶段以计划经济为主，市场经济为辅，这个主次关系一定要分清。”
谭啸把烟盒往桌子上一拍，加重语气放炮道：“红旗路集贸市场已经有几百个摊位，短期内再搞一个商贸城有没有必要？集贸市场的规模一下子搞得太大，会不会冲击乾阳市的商业秩序？会不会带来不可控因素？都是我非常担心的问题……”
气氛不对啊！
石岚低头认真看笔记，对谭啸的发言很是不以为然，却又佩服他的勇气——不愧是谭老虎，为了这么小一个项目，敢和宋副市长公开唱反调，这种维护自己单位利益的领导最受职工欢迎，难怪谭啸在全市商业系统的威信特别高。
谭啸作为老资格的大局长，偶尔和一个副市长意见相左，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一般情况下，他会用更诚恳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意见，而不是抓住话缝儿挤兑领导。
唯有今天，他实在忍不了，必须为乾阳市商业系统的十万职工鼓与呼，旗帜鲜明的反对思达商贸城的项目。
谭啸在商业战线工作了三十年，亲身见证了乾阳市的商业系统从一穷二白，发展到每年营业额数亿元，利税数千万的大好局面，集贸市场强行分流商业局的权力和利润，是可忍孰不可忍？
商业局可是受害者！
如果谭啸这个商业局的一把手都不敢明确表示反对，还能指望别人帮忙出头？
要知道，市委市政府的各位领导，并非都像宋明杰这么激进……
“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有意见可以暂时保留，走吧，咱们去现场看一看。”
改革必然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谭啸虽然唱反调，宋明杰并没有生气，而且能够理解他的不满，谭啸为计划经济努力工作了一辈子，突然提倡发展商品经济，如果没有点情绪反而不正常。
一行人出门下楼，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塑料文件袋，袋子上有一个亮闪闪的金属拉锁，看上去很有质感——塑料文件袋现在还是个稀罕玩意，百货大楼卖两块钱一个，在曲军眼里远不如后世的纸袋简洁大方，只是实在找不到，才用塑料文件袋代替。
每个塑料文件袋里还有一支细杆圆珠笔，一个真皮笔记本，都是从友谊商店买回来的精巧玩意儿，按照后世的习惯，圆珠笔应该换成更加朴实的中性笔，笔记本也未必用真皮的，但是应该加上思达的LOGO，可惜同样找不到，才用细杆圆珠笔和真皮笔记本代替。
细心的石岚发现，参加推介会的所有干部领导几乎都用自己的笔和本子，没有使用思达提供的细杆圆珠笔和真皮笔记本，别人怎么想的不知道，石岚反正是舍不得用，准备拿回家送给上初一的女儿，小丫头肯定喜欢。
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思达商业做事很用心。
大面上也挑不出毛病，那份企划书做得太漂亮，里面的各种柱状图、折线图、饼图、面积图、散点图、雷达图……直观又清晰，一下子打动了宋副市长，石岚不知道这些图表的专业名称，却被深深的震撼。
工作报告还可以这么写，如果学会了，分局以后年年拿第一！
还有那个名叫崔琪的小姑娘，真是会打扮，站在那里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把市委大院的年轻女同志都比下去了。
石岚对思达商业各方面的印象都挺好，如果对商贸城的项目举手表决，肯定会投赞成票，农村队办企业又怎么了，南方有很多乡镇企业搞得很红火，乾阳市为什么不能培养一个自己的模范乡镇企业？
现在就看领导的态度了。
关键还在宋明杰，看他有没有这个魄力和决心……
一行人出门上车，赶到红旗路集贸市场。
曲军、孙迎春、王千钧和孙栋梁早就等在思达物流的门口，互相介绍认识后，宋明杰很快理清了思达商业几个领导之间的关系，在他们的陪同下参观考察，详细询问企业经营状况。
“你们在企划书里说，集贸市场今年的交易额会达到两千万元，请问这个论断是拍脑袋拍出来的，还是有科学依据？”
“企划书里的原话应该是，‘红旗路集贸市场1983年的交易额最少会达到两千万元’，更准确的数字应该是四千万元到五千万元，如果商贸城的项目落地，这个数字还能再上一个台阶。”
曲军解答道：“两千万除以365天，每天的营业额只要达到547945元，全年的营业额就能达到两千万，集贸市场刚刚开业，现在思达物流每天接到五六十个单子，运送的货物价值超过三十万元，再加上其他的运货渠道，集贸市场每天的交易额应该已经超过了五十四万元……”
不用数学模型，不用市场分析，一天54万，乘以365天等于2000万，就是这么简单。
仅靠乾阳市的消费能力，肯定达不到这样的营业额，但是红旗路集贸市场主要做批发，辐射全省乃至整个西北地区，开业前的施工阶段积累了一大批外地客户，都赶在春节前来进货，一开业就非常火爆。
如果考虑到新兴市场的增长，红旗路集贸市场全年的营业额肯定会超过2000万，这个道理不难理解，只是具体数字难以测算，曲军预测会达到4000万到5000万的规模，大家都当是“长命百岁”的吉祥话，没人当真。
2000万已经够吓人了。
一个集贸市场的营业额就有5000万，乾阳市的GDP才有多少？
“老谭啊，百货大楼去年的营业额有一千万吗？”宋明杰问谭啸。
“没有，只有827万。”谭啸黯然摇头。
“这就是差距，原有的商业模式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所以才要改革，如果不搞红旗路集贸市场，我们都不知道民间有这么大的商业需求，这个集贸市场搞好了，不仅提供了几百个上千个就业岗位，提供了税收和管理费，更能带动二十万职工的纺织城，带动上游下游的关联企业，对我们乾阳市的发展有重要意义……”
“宋市长，你不用说了，是我们商业局没有把工作做好。”
谭啸的眼中露出一抹惭愧。
早年间商业局有下属的八大公司，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增加到十几家大型公司，纺织品公司就是其中之一，这几年虽然业务量不断增长，但是不温不火的增长速度很平缓，没想到红旗路集贸市场刚刚开业就如此火爆，在同行的衬托下，纺织品公司简直是一群饭桶。
第五十四章 五星好评
乡镇企业什么样子，领导们都见过，大多都是乌合之众凑起来的作坊，和国企相比，就像游击队和正规军一样差别巨大。
思达商业刚刚创办，又是乡镇企业中比较低级的队办企业，领导们的期待值放得更低，可是亲身实地的考察后，固有的刻板印象被打得粉碎。
无论管理模式还是员工的精神状态，思达物流都比正规军更像正规军，统一服装，统一计件工资，统一行为规范，统一礼貌用语，统一顾客打分考评……五星好评才能拿到全额工资，如果受到顾客投诉，不但扣工资还要罚款。
有领导提出质疑，这样搞是不是不公平，如果遇到不讲理的顾客，我们的员工会受委屈。
孙迎春立刻回答，宁可让我们的员工受委屈，不能让顾客受委屈。
谭啸讪讪无语。
商业系统这两年提出一个新口号——顾客就是上帝，但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一句口号，谁都没有当成一回事，如果像思达物流这样把工资收入和顾客满意度挂钩，不符合政策规定，底下肯定闹翻了天，根本推行不下去。
石岚是区税务局的局长，对思达物流的货运量和营业额更感兴趣，追根寻底问得非常仔细，她倒不是盯上了思达物流的税费额度，而是想从侧面了解整个集贸市场的经营状况。
曲军却主动提出，欢迎税务局对思达商业进行指导和监督，随时调整税费额度——爱国不能停留在口头上，思达商业也不能一出生就带着原罪，该交多少税就交多少税。
石岚又惊讶又感动，对思达商业的评价又调高了一个档次。
税务局刚刚成立，老百姓和商户对税务政策并不了解，工作中碰到的烂人烂事太多了，哪怕能够照章纳税，大多数人也抱着排斥和不配合的态度，或者蝇营狗苟，千方百计的“合理避税”，像曲军这样的觉悟简直绝无仅有。
做大事的气度格局。
“请问曲经理，工商管理费是不是也可以调高？”
工商局的大局长沙云亮凑热闹开玩笑。
思达物流的体量太小，每个月的工商管理费没有几个钱，工商局再穷也不至于吃相如此难看，只是觉得曲军的这种态度值得鼓励，顺便给宋副市长捧个场。
“当然可以调高，随着营业额的变化，该交多少交多少。”曲军的语气非常确定。
集贸市场的发展前景他比谁都清楚，思达物流现在不起眼，将来却会日进斗金，再加上思达商贸城和为民食府，他今天给出的承诺堪称一诺千金。
宋明杰也非常满意，对思达商业好一通肯定和表扬。
孙栋梁和孙迎春手足无措，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党的政策好”，领导们看出这父子俩是一对实在人，都对他们印象不错。
“这个铁马农用车多拉快跑，对你们正合用，怎么只有一辆吗？”宋明杰关心询问。
思达商业有两辆铁马的购车指标，只是因为资金不足，驾驶员也没有驾照，暂时只买了一辆，领导既然问起，孙迎春就准备实话实说，曲军却抢先一步回答：铁马农用车太紧俏，购车指标搞不到。
领导问问题都是有的放矢，回答问题的时候要注意配合。
果然，宋明杰点了点头，把这件事记在小本子上：“你们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都可以提出来，能解决的现场解决，不能解决的咱们一起想办法。”
“那太好了！”曲军喜道：“我们还有两个要求，第一，思达物流和为民食府想装两部电话，但是邮电局号源紧张，排队装机最少要等到半年后，我们希望能快一点。”
区长王东升插话道：“这个问题区里帮你解决，请邮电局优先为你们装机。”
红旗路这一带属于邮电局3分局的管辖范围，这点小事王东升打个招呼就能搞定，不必麻烦宋副市长。
“第二个问题，思达物流的业务扩大后，肯定需要更多的机动车辆，我们现在这个院子太小，停车位不够，也没有充裕的装卸场地……”曲军狮子大张口，要把院墙向外推15米，再把拐角的一块空地也占了。
领导们不可能直接把地皮送给思达物流，但是现在的地皮远不像后世那样敏感和金贵，简单商议一番后，决定把这片地皮暂时交给思达物流使用，只是原有的院墙不能拆，另外起一道临时院墙，必要的时候可以收回地皮。
在不违反政策的前提下，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对思达物流的考察结束后，前往第二站为民食府，沿路遇到集贸市场的商户，领导们一一走访，询问经营状况和问题困难。
第一家商户是个夫妻摊，摊位紧挨着十字路口，堪称黄金宝地，宋明杰问男摊主开业后挣了多少钱，中年男摊主自豪又自信的挺起胸脯，喜滋滋的正要开口，他老婆却在后面一个劲扯他的袖子。
“扯什么扯？有什么不敢说的，我开业这几天，已经挣了两百多块，估摸着最多两年，就能变成万元户……”
女摊主低眉顺眼的没说话，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这死鬼还知道打个埋伏，俗话说财不露白，挣多少钱连亲爹亲妈都不能说实话，怎么能告诉外人？
没看见那个女干部，带着税务局的胸章呢！
宋明杰装作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和蔼可亲的继续问道：“如果给你们一间室内的商铺，比这个摊位大一些，但是要出几百块钱的集资费，你们愿意要吗？”
女摊主瞬间抬起头，和男摊主一起大声说道：“愿意！当然愿意！”
宋明杰询问原因，男摊主一副内行的模样热情讲解：“独立商铺的优点可太多了，首先那是正儿八经的开店，比我这个摊位高一个档次，顾客更信任，我们也更方便，这个摊位摆不了多少东西，每天早上要出摊，晚上要收摊，如果有一家室内商铺，晚上就可以当仓库，省了多大的事……再说室内的商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雨雪天都不耽误生意，我这个摊位却必须预备雨布，下两滴雨星就要赶紧盖上，免得把布淋湿了卖不上价钱……”
男摊主和女摊主轮流又说了室内商铺几个优点，几位领导互相看了看，目光意味深长。
问起为民食府，男摊主和女摊主都说经常在那里吃饭，他们的夫妻摊虽然有两个人，忙起来同样顾不上买菜做饭，为民食府的饭菜干净又便宜，省事又方便……
继续走访其他商户，证实了集贸市场果然像曲军说的那样兴旺，其火爆程度，甚至超出宋明杰这个始作俑者的预期，询问商户为什么生意这么火爆，回答五花八门，除了“党的政策好”这种标准答案，大多数人都在强调集贸市场成本便宜，薄利多销，纺织品公司卖得贵，还不能挑选，服务态度差。
“照我说啊，国家就该取消布票，听说几个棉纺厂都有棉布库存积压，我们却拿着钱买不到，好容易买到了还得去纺织品公司转一圈手续，这不是脱裤子那个啥嘛。”
“你不懂了吧？这可不是脱裤子放屁，纺织品公司一匹布要收一块二的手续费哩。”
“那不是手续费，那叫调节管理费，纺织品公司的文件就贴在墙上。”
“纺织品公司凭什么下文件？”
“一匹布一块二收了也就收了，关键耽误生意，我们白天要出摊，纺织品公司也是白天上班，每次去都要排大队，没有两三个小时办不完……”
商户们七嘴八舌，不知不觉，矛头又集中到商业局下属的纺织品公司身上。
谭啸压力山大。
告别热情的商户，宋明杰带着众人来到为民食府，里外参观一番后，坐在餐厅里开了一个现场会。
“今天出门的时候我说过，对思达商贸城的项目有两点担心，第一，这个项目值不值得搞，搞的必要性有多高，现在看来已经解决了。集贸市场的发展前景值得看好，再搞一个思达商贸城作为补充，我认为很有必要。”
大家纷纷赞同。
谭啸默然无语。
“第二个担心，思达商业能不能把这个项目搞好，这个问题现在还不能轻易做出结论，大家畅所欲言，谈谈你们的看法。”
“我认为可以给思达商业一个机会。”石岚第一个表态。
“我同意。”
“思达商业的同志有能力，有干劲，有想法……”
“嗯，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
沙云亮、王东升和其他几位领导都倾向思达商业，谭啸也没有反对。
除了思达物流，为民食府又一次证明了思达商业的经营水平，一个本来应该很普通的饭店却做得与众不同，装修简洁大方，环境干净整齐，服务员有统一的工作服，服务态度特别的好，真正把顾客当做上帝，而且还有餐盘式的快餐，有从没见过的外卖送餐服务……这一切都让领导们感到很新奇，提高了对思达商业的认可度。
把商贸城的项目交给思达商业，也许真能像企划书里说的那样，打造出一张崭新的“城市名片”。
当天晚上，宋明杰和曲军促膝长谈，一直到很晚……
第五十五章 伤仲永？
相比乾阳市的经济体量，思达商贸城只是一个很小的项目，尤其按照曲军的计划，大部分资金通过集资来筹集，前期银行贷款只要寥寥的二三十万，这种资金规模，宋明杰完全可以一言而决。
宋明杰之所以和曲军聊得很晚，纯粹是喜欢和曲军聊天，越聊越投机，简直停不下来。
全新的理念！
全新的思路！
曲军对集贸市场的定位和作用认识得非常深刻，对商贸城项目也有成熟的经营思路，以宋明杰的眼界和见识，竟然也感到受益良多，深受启发。
“可惜了，如果你有足够的资历，完全可以承包一家真正的厂子，队办企业对你有点屈才了。”
“谈不上屈才，我还要考大学，搞企业只是社会实践，思达商业这个平台足够我发挥了。”
“好！年轻人还要以学业为重，等你毕业后，欢迎回来乾阳市工作……”
考大学进入体制内，才是人生正路。
在宋明杰看来，曲军越是人才，越是应该尽早跳出思达商业那个队办企业，站到更高的层次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
临近期末考试，回炉班1班的气氛越发紧张。
一般来说，每个高考生到底水平怎么样，现在已经基本定型，除了明年四月份的预考，这次期末考试是高考前最后一次大考，由市教育局组织全市统考，既是一次难得的实战演习，又可以帮助考生在最后冲刺阶段查漏补缺，各个学校都非常重视。
回炉班1班又有特殊之处，对这次期末考试更加重视。
在曲军的带动下，班里的绝大多数同学都参加了学习小组，这段时间疯狂刷题，都觉得进步很大，但是到底能不能涨分，能涨多少分，谁都说不准，心里多多少少都有点打鼓。
班主任蒋国秀对这次期末考试也非常重视。
和知根知底的应届班不同，回炉班满打满算只有一年两个学期的时间，很多学生是从别的高中毕业的，以前什么情况蒋国秀并不了解——未知就代表更多的可能性，没准儿还有哪个同学像曲军那样突然开窍，大幅涨分，带来意外的惊喜。
蒋国秀早就知道，曲军在学习小组搞题海战术，然后一直装作不知道。
不支持也不反对。
题海战术也未必像曲军说的那样一抓就灵，但是多刷点题起码没坏处。
“如果这次期末考试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两天，蒋国秀正看曲军不顺眼。
就在这个星期四下午，曲军和班长方波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去不回，整个下午都没有回学校上课，名义上向方波请过事假，实际上就是旷课逃学。
此风不可长！
如果换成其他学渣，蒋国秀肯定会让他一次旷课旷过瘾，春节以前都不用来上课了，但是旷课逃学的行为发生在曲军身上，却是打不得骂不得，实在舍不得，问了班上好几个同学，都不知道曲军逃课干什么去了。
蒋国秀很生气，对曲军很失望。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曲军本来很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甚至冲击排名靠前的一流大学，但是成绩刚刚追上来就开始骄傲自满，做出旷课逃学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学习态度出了问题，高考成绩必然受到影响。
少年成名未必是好事，伤仲永的故事哪个年代都会发生。
随着《百年孤独》开始第一期的连载发表，各方面的赞誉纷沓而来，已经有报刊杂志称其为十年来最重要的文学翻译作品，译者曲军是开创时代的新锐翻译家。
蒋国秀作为曲军的外语老师，一直密切关注报刊杂志对《百年孤独》的评价，看到评价如此之高，与有荣焉的同时又感到惴惴不安，担心曲军名不符实，担心曲军被捧杀，担心曲军得志便猖狂，担心曲军过多的分心，影响高考……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曲军如果松了劲，重新变成学渣也是有可能的。
蒋国秀已经做好准备，只要这次考试曲军的成绩稍有下滑……不，不用下滑，只要不再进步，立刻给他来个“十不准五必须”外加谈心家访的全套措施，把他强行掰回到正路上。
……
星期六晚上，曲军和金云亮一起，把王千钧送上前往特区鹏城的火车，和他们一起送站的，还有王千钧的父母。
王千钧的父亲同样高大魁梧，在儿子的同学面前努力摆出一副和蔼而又威严的父亲形象，但是坚持了不到十分钟，就被王千钧母亲一连串的臭骂成功破防，又臊又恼，脸皮涨得通红。
“儿子的学习你从来不管，现在好了，钧钧当个体户，你脸上有光了！你提这个处长有屁用，连个工作也给儿子安排不了！”
“个体户怎么了？国家现在鼓励个体户……”
“姓王的你不要强词夺理！除了你这个窝囊废，你们单位里哪个当官的让孩子当个体户……”
“妈你别吵了，我们同学都在这儿呢。”
“在这怎么了？都不是外人！钧钧啊，我和你爸都是国家干部，养个儿子变成了个体户，走到哪里都被人戳脊梁骨，实在想不通……”
王千钧的妈妈越说越激动，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淌，人高马大的王千钧连忙变身妈宝暖男钧钧，擦眼泪说小话的哄她劝她。
王千钧的父亲摆摆手，带着曲军和金云亮走到一旁，摸出烟递给他们一人一根，曲军推辞不抽，金云亮摸出打火机赶紧给王千钧的父亲点上。
“更年期妇女，不可理喻，你们别往心里去。”
王千钧的父亲用力喷出一口浓烟：“做个体户怎么了？自食其力不丢人，再说这是钧钧自己的选择，做父母的应该尊重孩子的选择……”
其实我们不是个体户。
但是曲军和金云亮都做出一副谨尊受教的姿态，不敢多说半个字，好容易等到王千钧的父亲缓过劲来，重新收拾残破的自尊心，又能从容面对自家的河东狮，他们两个才松了一口气，抢着把王千钧送上站台。
“钧钧啊，再把这包吃的拿上，火车上卖的东西不卫生。”
“钧钧啊，晚上住招待所一定要把房门锁死，注意安全。”
“钧钧啊，出门别管闲事，别和人家打架，万一有啥事给家里发电报。”
“钧钧啊，上厕所小心点，别把内裤口袋里放的钱弄湿了。”
“钧钧啊……”
王千钧的母亲发火的时候诸神退避，过了那股劲儿又是一副慈母柔肠，絮絮叨叨嘱咐不停，各种不放心和舍不得。
曲军头皮发麻，感觉王千钧的母亲肯定对自己有看法，他们家钧钧是个乖孩子，却被曲军和金云亮带坏了，一门心思下海干个体。
好容易熬到火车开走，连忙向王千钧的父母告别，一溜烟出了火车站。
“是不是很有压力？”借着这个机会，曲军准备好好激励一下金云亮，一整套的鸡汤金句都准备好了。
思达商业的架子已经初具雏形，曲军哪怕明年考大学走人，也不会撒手不管，金云亮、王千钧和孙迎春只要好好干别作死，将来都能成就一番事业，甚至站上他们做梦也想象不到的高度。
“压力是巨大，难怪王千钧见一个爱一个，从来不敢有实质性进展，他这是有心理阴影了。哼，将来我老婆敢这样当众骂我，我立刻和她离婚！”
“你这个关注的角度……很独特。”曲军猝不及防，满肚子的鸡汤金句再也说不出口。
……
星期天晚上12点整，曲军对着新刷出来的“本周限免”发愣。
这次的“本周限免”刷出来五本习题集，数理化加英语和政治，五门课一样一本，还有一篇21世纪美国人写的《马尔克斯研究》，都属于正常操作。
但是，另外刷出来一篇数学论文——《莫德尔猜想的证明》，这是个什么鬼？
前一段时间，随身图书馆接连刷出来几篇有关费马大定理的书籍文献，里面多次提到莫德尔猜想，曲军过目不忘，相关内容记得非常清楚。
简单来说，在八十年代以前，数学界普遍认为莫德尔猜想是费马大定理的前置证明，只要证明了莫德尔猜想，就可以进一步用穷举法证明费马大定理。
莫德尔猜想认为某个数学问题在某种条件下，最多只有有限个解，如果费马大定理满足莫德尔猜想的条件，同样最多只有有限个解，剩下的问题就简单了，把这些解一个一个算出来，就证明了费马大定理，如果计算的数字太大太多，可以利用计算机……
可惜后来的数学家发现，莫德尔猜想是莫德尔猜想，费马大定理是费马大定理，两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证明了莫德尔猜想，对证明费马大定理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总而言之，在曲军看来，这篇《莫德尔猜想的证明》有点鸡肋，价值不高。
好在这篇论文篇幅不长，回头找到合适的期刊，可以发表变现。
第五十六章 势利眼
星期一早读时间，曲军没有像往常一样背英语，而是铺开稿纸，搬运誊写昨天晚上刷出来的那篇《马尔克斯研究》。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根据崔琪传来的小道消息，《百年孤独》第一期连载的五万字发表后，除了大面积的赞扬和肯定，其中也夹杂着质疑和诋毁的杂音。
国内的翻译家大多在体制内，已经形成固有的生态圈，曲军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不声不响的就把《百年孤独》这部重量级作品翻译出来，动了别人的蛋糕。
一般来说，赞扬的声音越大，质疑的声音就越尖锐，随着《百年孤独》声名鹊起，可能有些人正躲在角落里举着放大镜，对着曲军的译本一字一句的挑毛病。
以后随着《百年孤独》的影响越来越大，挑毛病找茬的也会越来越多，虽然随身图书馆出品必是精品，没有黑点被他们抓，但是，没有黑点可以创造黑点。
就像上次的《礼拜二午睡时刻》，就被一个名叫庞全友的翻译家强行黑了一把，虽然他的黑点完全站不住脚，曲军也写了一篇文章把他骂成了缩头乌龟，可是普通老百姓对拉美文学和拉美历史并不了解，很难分清谁对谁错。
这一次，曲军吸取教训，准备把这篇《马尔克斯研究》尽快发表出去，把自己打造成研究马尔克斯和《百年孤独》的专家，在骂战中立于不败之地。
这篇《马尔克斯研究》有点长，一个早读只誊写了五分之一的篇幅，曲军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又加了个班，想把稿子尽快赶出来。
同学们都在认真学习，认真刷题，除了个别人在讨论问题，几乎没人说话，突然间，教室里猛的一静，校长鲍喜来和班主任蒋国秀出现在门口。
“曲军，你出来一下。”
蒋国秀黑着脸，一脑门的不高兴。
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如果不是鲍喜来亲自出面，向他赔罪说好话，他绝对不会允许那些外人又来干扰曲军学习。
“市教育局的魏干事来采访你，还给你送来市级三好学生证，正在我办公室等着呢。”鲍喜来理直气壮，市级三好学生对十七中也是一份难得的荣誉，让曲军去领个证书拍个照，将来都是工作成绩嘛。
蒋国秀继续黑脸，转身进了教室。
鲍喜来的面子不能不给，但是一定要亮明态度，让他知道自己很生气，已经忍无可忍，免得这厮得寸进尺，三天两头来打搅曲军。
来到校长办公室，市教育局的宣称干事兼数四数五的笔杆子魏建一见到曲军，就热情的迎了上来，一口一个翻译家的叫着，搞得气氛很尴尬。
但是魏建并不在乎，拿出一本市级三好学生证向曲军献宝，又给曲军画大饼，说省级三好学生正在申请，希望很大云云。
曲军不冷不热的应付着，完全无感。
第一，无论市级三好学生还是省级三好学生，这年头高考都不加分。
第二，就算省级三好学生能在高考录取时占点便宜，曲军也不需要占这个便宜。
哥靠的是实力！
正好有一个老师来找鲍喜来，两人匆匆出门，办公室里只剩下魏建和曲军，魏建摸出一个记录本，似模似样的开始采访，不知道是为教育局采访稿件，还是准备向报纸投稿。
和前几次不同，魏建的态度明显带着几分巴结，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堆没营养的问题，曲军都尽量配合，拣他爱听的回答。
“最新一期的《文学园地》上，有一位佚名作者点名批评《百年孤独》，请问你怎么看？”
魏建从上海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杂志，翻到其中一页，曲军接过来细看，又是一篇毒舌无脑喷的文章，只能唬一唬不懂拉美文学的外行。
曲军立刻来了精神。
“等着，我写一篇回应文章骂回去，你帮我投稿发表。”
这种无脑喷的骂战文章太低端，本来可以置之不理，曲军纯粹就是见猎心喜，想怼他一火。
这是后世在论坛里骂战养成的毛病，一日一怼伤身体，隔三差五的怼一发却可以调节内分泌，怼完后神清气爽，月朗风轻。
这种骂战文章不需要精巧的构思，只要把对方的观点一一驳倒就行，曲军这段时间笔杆子玩得越来越熟练，几百字一挥而就，有理有据有出处，明显比对方高了一个档次。
“谢谢！谢谢！真是不好意思，稿费发下来我请客！”
魏建如获至宝，连连鞠躬道谢，曲军稍有质疑，他却逮着理了：“你刚才说的，让我帮你投稿发表，当然要用我的笔名……你现在是大翻译家了，和这种连真名都不敢留的‘佚名’作者撕巴，其实挺丢份的，哥哥我在单位里混得不好，多发两篇文章领导也能高看一眼，全当帮我个忙，稿费发下来全给你行不行？”
曲军前世层次不高，体制内的人在他面前总是端着架子，没想到这辈子“翻译”了一部《百年孤独》，就看到了某些人的另一面。
魏建啊魏建，你果然够贱……
势利眼总是能够抓住身边每一个机会，所以更容易成功，这种本事是天生的，一般人学不来。
不过我喜欢，接地气一点更好打交道，总是端着郭嘉干部的架子，大家都累得慌，另外这货说得也有三分道理，曲军现在是有身份的翻译家，需要一个帮他骂人的马甲，或者摇旗呐喊的小弟。
“稿费给我，还得请我搓一顿。”
“没问题，我请你吃涮羊肉，新开的首都老字号铜锅子……”
两个人取得默契后，气氛变得亲切而轻松，魏建不知不觉改变了坐姿，像面对领导一样欠着半个屁股。
“小军啊，你最近有什么新的翻译作品？或者有什么新的翻译计划？”
魏建也知道来回骂战档次不高，一部又一部高水平的新作品，才是对质疑最有力的回击。
“没有。”
《百年孤独》这种殿堂级的名著又不是大白菜，要多少有多少，随着版权法规的逐步完善，文学翻译这一行前途黯淡，与其费心费力的翻译长篇小说，不如想办法把费马大定理变现。
“我现在对文学翻译没兴趣，我的志向是成为一名数学家，最近研究费马大定理正好有点心得，写了一篇相关的科普小文章，你帮我打听一下向哪里投稿最合适。”
费马大定理的证明论文是王炸，肯定要留到最后出，如果强行向核心期刊投稿，中间存在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曲军只是从《手把手教你证明费马大定理》的科普部分抽出一些生动有趣的简单内容，凑成一篇介绍性文章，投石问路先试试水。
不求正儿八经的数学期刊，发表在《乾阳市中学生数学导报》上都可以，或者本省的科普杂志《XX奥秘》也行，让身边的人知道他在研究费马大定理，为将来做个铺垫。
把这件事交给魏建，其实并不合适，但是曲军身边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他自己又太忙了，没有时间研究哪家杂志更合适。
数学老师邵文秀可以算半个专业人士，可是曲军前不久对她说过，已经改变志向想当一个物理学家，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她。
只是一篇不值一提的科普小文章，交给谁都可以。
“飞马大定理是什么玩意儿……数学猜想啊，和哥德巴赫猜想差不多是不是……奥，费马是个人名……”
魏建以前是学文科的，把费马大定理听成了飞马大定理，问清情况后满口答应下来：“交给我吧，肯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对了，这篇文章是用你的名字发表吧。”
“废话！当然是我的名字，而且是本名，你要是搞砸了，别怪我翻脸。”看着魏建充满期待的小眼神，曲军很想踹他一脚。
……
星期二上午，期末考试开始。
第一门考数学，数学老师邵文秀没有来回炉班1班监考，而是去了应届班。
回炉班绝大多数同学的高考目标，只是冲击中专线，应届班的潜力更大，老师学校更重视。
蒋国秀发考卷的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气氛凝重。
李海燕抿着嘴，把这场期末考试想象成高考来锻炼自己，越是这样想，心里越紧张。
去年高考，她的成绩超过大专线却选择复读，把自己逼上了华山一条路，今年高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如果发挥失常又没有达到本科线，不但会被别人笑话，也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
左童童下意识的，来回抚摸食指前端缺了一块的伤疤，今年的高考对她来说更加输不起。
她来自单亲家庭，家里条件很困难，今年高考无论能够考中，都是最后一次机会。
其实她的成绩还不错，去年高考离中专线只差十几分，今年也足够努力，自我感觉中专有把握，大专有希望。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再次高考失利，将来的人生肯定一片黯淡……
班长方波同样输不起。
他是已经连考三年的老复读生，每次距离中专线差得都不多，每次都考不上，复读一年又一年，始终没有明显的涨分，人已经有点疲沓了，今年是他第四次参加高考，如果又一次落榜，恐怕再没有心气复读一年，而是找个工作踏踏实实去上班……
马铭和侯志坚的家庭条件比较好，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今年考不上，明年可以接着考，不过他们都觉得最近拼命刷题进步很大，对这次期末考试的期待值很高，也把自己搞得很紧张……
全班心态最淡定的，大概就是薛梅。
像王千钧、金云亮那种已经放弃高考的同学，早就不来上课了，也不参加这次期末考试，薛梅的成绩比金云亮强一点有限，也是一枚标准的学渣，自信肯定考不上大学。
但她是个老实内向的女生，每天还是准时来上课，这段时间有曲军特殊关照，经常给她开小灶刷题讲题，薛梅不会拒绝别人，只能硬着头皮挺了下来，自我感觉肯定涨分了，却不敢对今年的高考抱有奢望。
基础太差了，涨个二三十分没有用。
卷子终于发到手里，薛梅先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扫了一眼大致的题型。
咦？感觉这套题的难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大眼一扫，好几道题看着眼熟，可以套用曲军教的方法。
第五十七章 钻营之道
从育红班到小学再到中学，薛梅都是班上最不起眼的那个人，没有任何特长和优点，反而有凶大的“缺陷”，从青春期开始发育后总是一副含肩塌腰的样子，尽量躲避旁人异样的目光。
她是羊群里最老实的那只羊，所有事情都随大流，没有主见。将来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她自己也不知道，稀里糊涂每一天，浑浑噩噩的不着急，无欲无求的情况下，心态反而最淡定，这段时间真正体会到快乐学习的真谛。
“这道题我会做耶……这道也会……”
“这次数学考试肯定能涨分了，哎呀，万一被老师点名表扬，那多不好意思。”
“还好，这道题不会……这道题也不会……”
“肯定还是不及格，不用担心。”
“我太笨了，肯定考不上大学，实在不行过了春节就去上班，听说街道上在招协管员……”
薛梅天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红旗路集贸市场，很羡慕那些自己当老板的个体户，但她拉不下面子去摆摊，宁可去当临时工。
当然话说回来了，八十年代初期当个街道办的协管员，只要踏踏实实的一直干下去，将来大把机会转成有编制的公务员，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咦？最后一道大题好像可以变换一下，然后再画一条辅助线就解出来了……哎呀，曲军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太聪明了，他说的这些‘套路’真的很好用，差点被这道题唬住啦！”
最后一道大题20分，薛梅一开始以为自己不会做，突然灵光一闪找到了解题思路，一气呵成写出解题步骤和最后答案。
叮嘤嘤嘤嘤嘤嘤……
铃声响起，考试结束，同学们交卷后都很兴奋，段位相近的学霸找学霸，学渣找学渣，互相打量彼此的表情。
“我有三道题不会。”
“我也差不多，倒数第二道立体几何题你是怎么做的？”
“不难啊，我还以为全市统考肯定特别难呢。”
“是不难，没意思。当官的不知道怎么想的，全市统考出这么简单的题，浪费时间……”
自我感觉考得不错，大家都有点小骄傲，小得意，对考试难度纷纷吐槽，李海燕却突然摇摇头：“我觉得这套卷子不算特别简单，不是难度低，而是我们进步了，这段时间拼命刷题见到效果了。”
“真的吗？！”左童童愣住了，不敢相信。
“真的，我心里有数。”李海燕笃定的点了点头。
薛梅难得一见的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的看着李海燕，目光中满是支持，却不好意思说话。
“我也觉得是题海战术的功劳，是曲军的功劳。”马铭的性格和薛梅是两个极端，大鸣大放，大谈心得体会：“我以前数学特别烂，代数方程能拿点分，函数和几何一塌糊涂，这次考试却做出了好几道函数题和几何题，都是用曲军说的解题‘套路’……”
方波摇头：“我承认，题海战术是有效果，但是我们满打满算就刷了一个多月的题，不会进步这么大吧？”
还有一句话方波没说，马铭基础差，起点低，进步当然更快，这次期末考试的数学题难度到底够不够，马铭其实最没有发言权。
很多同学纷纷点头，觉得方波说得对，题海战术就算有效果，但是开始的时间太晚，不至于让全班同学都提高一个档次，还是这套考卷的难度比较低。
曲军站起来拍拍手，结束他们的争论：“我支持李海燕。自信点，不是卷子出得太简单，而是我们进步了，不信等到成绩出来后，看看其他班的成绩。”
这段时间搞题海战术，数学题是刷得最多的，当然效果最明显，后世四十年的高考经验也反复证明，提高数学成绩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多刷题，拼命刷题一个多月，足够让这些学渣涨分涨上一大截。
短暂的课间休息后，第二门考语文。
语文主要靠平时的积累，刷题不能说没有用，但是不像数学那样可以总结出方便好用的解题套路，曲军迄今为止还没有刷出语文习题集，学习小组也从来没有刷过语文题，能考多少分，全看他们自己的本事。
这次期末考试的语文考卷体型新颖，难度不低。
回炉班1班的伪学霸和真学渣回归现实，深受打击。
曲军考得还不错，基本发挥了自己的水平，过目不忘记住了全套的语文课本和教学辅导参考书，这张考卷里涉及的知识点大部分都在他的好球区，作文感觉也有进步，这段日子研究拉美历史和拉美文学，又大段大段的“翻译”文学名著，笔力不知不觉变强了，一篇800字的议论文写完，居然有一种洋洋洒洒不过瘾的感觉。
卷面上应该也不会丢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练字，每次搬运誊写文学作品的时候都像写字帖一样认真，硬笔书法很容易见到效果，现在他的字已经勉强拿得出手，最起码，不会引起改卷老师的反感。
下午还要考物理，中午放学后，学习小组照常刷题讲题。
有一个叫赵国强的同学提出质疑，期末考试期间，学习小组的活动是不是应该停两天。
“我给大家刷题是有计划的，只有按计划完成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现在已经快放寒假了，时间紧，任务重，一天也不能耽搁。”曲军对赵国强耐心解释：“我这两天正好比较闲，可以给大家多讲几道题，如果你不想听可以不参加，来去自由。”
“就是，你不想听可以走嘛，别影响大家。”马铭第一助攻。
“今天考数学已经看到效果了，我相信曲军。”李海燕第二助攻。
“老曲牺牲自己的时间帮大家讲题，咱们帮不上忙，也不能扯后腿吧。”方波第三助攻。
“走走走！滚蛋！以后都别来了，就你屁事多！”侯志坚尽显富二代的耿直，对着不开眼的赵国强直接开骂。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赵国强被骂蔫了，悻悻低下头不敢还嘴，心里却又羞又恼的赌咒发誓——哼！大丈夫能忍胯下之辱，老子先忍你们几天，等到成绩上来了就退出学习小组，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孩子，还是有点不服气啊——曲军瞟了他一眼，转身继续讲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脾气，今天这件事赵国强也没什么错，但是不可能为了迁就他一个人打乱原定计划，能理解最好，理解不了就忍着吧。
……
魏建回到市教育局，加班加点把采访材料整理出来，交给关注这件事的赵书记。
运气不错，材料一遍通过，得到了赵书记的表扬。
关键曲军有明确的事迹，不需要魏建妙笔生花，只要把事实叙述清楚，就是一篇生动的宣称稿，作为一个普通中学的高中生（其实已经毕业），自学成才翻译诺贝尔奖文学作品，绝对是正能量的励志榜样，具体怎么宣称和培养轮不着魏建关心，要看赵书记如何操作。
忙完本职工作，接下来处理私事。
魏建从公文包拿出一篇文稿——《谈谈费马大定理》，正是曲军写的科普文章。
虽然在曲军面前把胸脯拍得震天响，但是这篇稿子究竟该投到哪里，魏建其实两眼一抹黑，数学类的专业期刊太冷门也太高端，和主管中小学教育的市教育局完全不搭界。
他摸出一个通讯录小本子，对着一页页的人名研究了好半天，最后觉得交大讲师鲁齐生比较靠谱，现在的职称还没有泛滥，讲师已经很牛了，层次更高的教授和副教授不在魏建的社交圈以内。
就连这个鲁齐生也有点够不着。
虽然留有他的联系方式，但人家是堂堂的名牌大学讲师，大家不在一个圈子，贸然找上门去，闹不好会碰一鼻子灰。
没关系，自己够不着鲁齐生，那就找个够得着的人帮忙。
魏建打开上锁的抽屉，拿出一包石林牌过滤嘴香烟揣进兜里，起身出门，来到数学教研室。
“手榴弹，二十响，烟酒开道好办事”，数学教研室的曾主任虽然是自家老头子的老部下，既然求他办事，该走的礼数还是要走到。
“这是我的一个哥们写的数学论文，想请交大的鲁齐生帮忙看看，找个合适的期刊杂志推荐一下……关系相当铁，你就当成我的事来办……论文水平？论文水平肯定没问题啦，你是搞数学的，你自己看……”
魏建摸出石林香烟，刺啦一声撕开包装，给曾主任发了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把剩下的大半包香烟扔在曾主任的桌子上。
……
第二天，曾主任来交大找到了鲁齐生。
“这是我的一个哥们写的数学论文，想请你把把关，找个合适的期刊杂志推荐一下……关系不错的铁哥们，你就当成我的事来办，拜托了啊……论文水平？这篇论文还是有点东西的，我看不太懂，当然对你这个专家来说肯定很简单……”
曾主任摸出刚刚拆封的一包石林香烟，给鲁齐生发了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把剩下的大半包香烟扔在鲁齐生的桌子上。
这么贵的烟，曾主任才舍不得自己抽。
“费马大定理啊，我是搞应用数学的，隔行如隔山，你找我可找错人了，不过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凡是号称证明费马大定理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都是扯淡，这玩意和哥德巴赫猜想一样看起来很简单，其实却难倒了几百年来所有的数学家，这篇论文的作者难倒比欧拉和高斯都厉害？”
曾主任连忙辩解：“不是证明费马大定理，我看了，这是一篇介绍费马大定理的综述，里面有些观点挺有新意的，所以推荐给你。”
第五十八章 科普小文章
在随身图书馆的帮助下，曲军已经站上费马大定理的顶峰。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周围的群山看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土丘，况且他是坐缆车上来的，沿途的艰难险阻完全没感觉。
其实在群山之间，全世界的数学家正在翻山越岭的艰苦跋涉，他们还没有找到通往主峰的道路，更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攀登主峰，由于费马本人自称“已经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明方法，可惜这里空白太小写不下”，后世的数学家受到误导，采用和他类似的无穷递降法来证明费马大定理，在错误的道路上狂奔了三百年……
曲军写的这篇《谈谈费马大定理》，其实是一颗砸向数学界的重磅炸弹。
他以为是一篇科普小文章，别人却认为这是一篇正儿八经的综述性论文，提纲挈领的，为证明费马大定理指明了方向。
他没把这篇文章当回事，别人却非常重视。
文中随口提到的一句话，都觉得振聋发聩。
曾主任搞了一辈子中小学数学教育，对高等数学涉足不深，但他到底是半个专业人士，带竞赛班的时候曾经认真研究过数论，对费马大定理有一定的了解，看完曲军的《谈谈费马大定理》，认定这是一篇很有价值的论文，立刻急匆匆的来找鲁齐生。
鲁齐生不以为然。
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民间科学家闭门造车的钻研一通，就以为破解了世界性难题，随着陈景润被广泛宣传，中科院每天收到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要用麻袋装，其实都是擦屁股还嫌硬的垃圾。每个人所处的圈子决定他的层次，曾主任一个搞中小学教育的，能认识研究费马大定理的铁哥们，这件事一听就觉得不靠谱。
虽然不靠谱，还是要给曾主任几分面子。
前段时间，曾主任帮他解决了一个重点中学的入学指标，哪怕是还人情，都要想办法把这篇《谈谈费马大定理》发表出去。
鲁齐生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哪怕这篇论文烂成一坨屎，就亲自捉刀下场，帮他修改润色一番，然后找一家不入流的期刊投稿发表，给曾主任一个交待……
当天晚上，鲁齐生敲响了应用数学系系主任郑葆章的家门。
“郑教授，有一篇论文我吃不准，想请你看看……唉，没办法，推脱不了的人情债，不过这篇论文确实很有新意，就是有些观点太激进也太武断，如果向《数学研究与发展》投稿，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嗯，论文水平非常高，起码我写不出来，是一篇有关费马大定理的综述，把费马大定理和谷山志村猜想联系起来了，里面有几段论述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断言莫德尔猜想和费马大定理没有关系……”
鲁齐生原本以为，《谈谈费马大定理》是一篇混资历的垃圾论文，看完后评价却调高了好几级，准备通过郑葆章直接向国内的核心期刊推荐。
“你都吃不准，我看着肯定也费劲，你这个小鲁又给我安排加班呐，哈，放这儿吧，等我静下心来慢慢拜读。”
数学家和下围棋一样，三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年轻人往往比老家伙更厉害，鲁齐生年轻有为，专业水平过硬，只是因为资历不够，暂时没资格评副教授，他郑重其事拿来的论文，哪怕是有关费马大定理一听不靠谱的玩意儿，郑葆章也会认真对待。
万一是一篇有价值的论文呢？
费马大定理是数学王冠上最为璀璨夺目的明珠，哪怕只是一篇综述，能够为其做出贡献也是一份难得的荣耀，如果真像鲁齐生说的那样，证明莫德尔猜想和费马大定理没有必然联系，等于推翻了一百年来全世界数学家的努力，肯定会在数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么有深度又这么重要的论文，当然不能随便翻翻就给出意见。
鲁齐生走后，郑葆章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刷牙洗脸，打水泡脚准备睡觉，两只脚丫子泡在热乎乎的水盆里，眼睛却一个劲的往写字台上瞄。
“就看一眼，看一眼就睡觉，看看到底写的什么，小鲁把他吹上了天。”
郑葆章是国内数学界的一只大牛，已经做到了系主任和二级教授，成功的人生没有遗憾，对学术的追求更加纯粹，虽然年纪大了应该按时休息，但是明知一篇好论文放在写字台上，不看一眼，睡觉都不踏实。
这一眼，就看到了半夜两点半。
如果不是老伴起来打人，还得再看一眼。
第二天上午，郑葆章顶着一对黑眼圈找到鲁齐生。
“小鲁啊，那篇论文我也看不懂，能不能请作者来一趟，当面做个答疑。”
“好，我这就打电话。”
鲁齐生强忍笑意，一脸严肃的拿起电话机，拨通了市教育局曾主任的办公室。
这篇论文不简单啊，把郑老折腾的够呛。
看不懂是正常的。
曲军并没有提供具体的证明方法，只给出了一个大概方向，如果每个细节都能看懂，等于按照曲军指明的方向把费马大定理证明出来了，无论郑葆章还是鲁齐生，远没有这个本事。
看不懂还要熬夜看，就显得不正常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篇论文有干货，让郑老欲罢不能，越看越上瘾。
如果多给郑葆章一些时间，认真钻研几个月，看懂的内容肯定多一些，但他有本职工作和研究课题，不可能凭空再开这么大一个项目，把原著作者请来答疑解惑，可以更好的理解这篇论文，给出中肯的意见。
鲁齐生给曾主任打电话。
曾主任再找到魏建。
魏建又兴冲冲的来找曲军。
他喜欢拉关系帮人办事，尤其是曲军、郑葆章这种有能力有身份的人，跑腿跑得乐在其中——人情社会嘛，互相帮忙才能催进感情，多帮着跑几趟腿，一来二去成了朋友，又多了一条人脉关系。
传话转了一大圈，到了曲军这里已经变味，变成命令式的祈使句，让他今天晚上务必去见郑葆章。
曲军莫名其妙。
问郑葆章是谁，魏建也知之不详，只听说是交大的一个系主任，这个事和曲军写的那篇《谈谈费马大定理》有关，郑葆章可能发现文章写得有问题，要曲军当面答疑。
“怎么搞得这么复杂？”
曲军想了想说道：“最近我在期末考试，实在没空，过两天等我闲下来，再去拜访郑葆章。”
在宋副市长的大力推动下，思达商贸城的项目进展顺利，今天晚上和银行约好要去谈贷款，另外还有两个施工队准备进场，材料采购需要盯一下，施工图纸也有几个问题要修改……曲军最近简直是日理万机，比联合国秘书长还忙，没时间去见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郑葆章。
又没打算考交大，见交大的系主任干什么？
就连《百年孤独》那样重量级的世界名著，曲军也是靠作品说话，除了沈荣再没有搭理《译海泛舟》的其他编辑，没时间没必要也没能力，按照他们的要求把稿子改来改去，《谈谈费马大定理》更不值得费力气。
“《谈谈费马大定理》已经是定稿，好赖就那个样子，后续还有相关的文章和论文，你转告郑葆章主任，如果稿子不合适，干脆打回来还给我，我另外找地方投稿。”
魏建果然不堪重用，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下次不再用他了……
传话又转了一大圈，传到郑葆章那里再次变味，在魏建、曾主任和鲁齐生的好心加工下，曲军对郑葆章教授的垂青受宠若惊，再三反复的表示感谢，他觉得《谈谈费马大定理》这篇论文写得不够好，很多问题没有说清，正在准备后续的论文，因为个人原因暂时不能来拜访郑葆章，但是只要忙过这段，就会第一时间赶来……
个人原因，这个理由很强大，郑葆章虽然很想立刻见到作者，却又无可奈何。
见不到作者心里痒痒，他和鲁齐生又开始讨论这篇《谈谈费马大定理》，聊到莫德尔猜想的时候，两个人观点不一致，产生了学术争执，谁都说服不了谁。
“你太固执了，已经有论文证明，存在有限对数偶xi的时候，这个二元不等式可以转换成上射影光滑曲线……等一下，我找个权威人士说服你。”
郑葆章抓起电话，给《数学研究与发展》的邓主编打了过去，询问国内国际对费马大定理的研究有什么新进展。
这个话题可就大了，两个人足足聊了二十分钟，聊到兴头上，邓主编向郑葆章约稿，郑葆章就把曲军的《谈谈费马大定理》隆重推荐给邓主编。
“好的，今天就用挂号信寄给你，不过我要先抄录一份，留个底稿……”
郑葆章意犹未尽的放下电话，鲁齐生的嘴角微不可查的抽了抽，也就是郑老级别高，可以随心所欲的打长途电话，这一通电话费得好几块钱呢。
“还没有征得原著作者的同意，就把稿子推荐给《数学研究与发展》，是不是不太合适？”
“嗯，的确有点不合适，但我已经和老邓说好了……无所谓吧，原著作者不是找人推荐期刊嘛，《数学研究与发展》是国内的核心期刊之一，没有委屈他。”
……
三天的期末考试一晃而过，考完最后一门课的生物，第一门课的数学卷子也改完了，只是因为全市统考要搞总成绩排名，暂时没有公布数学的单科成绩。
但在高三数学教研室里，老师们已经炸锅。
首先是应届班的超级学霸向进轩考出了115分，在这个高考成绩普遍偏低的年代，数学115分已经是一个笑傲江湖的超级高分，向进轩以前的数学成绩总是在110分左右徘徊，没想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能再次涨分。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清北中科大稳了。
第五十九章 老司机
向进轩考得再好，终归只是他一个人，真正让老师们像吃了猫薄荷的猫一样兴奋的，而是回炉班1班全班同学的数学成绩都有明显进步，相比上次月考，平均分提高了18.4分。
高考一分定生死，提高18.4分，原本够不着中专线的，现在能够着了，原本够得着中专线的，现在可以冲击大专了。
而且只是数学一门课，就提高了18.4分。
这个涨分幅度太惊人，以至于老师们怀疑卷子太简单，难度不够，但是回炉班2班的数学单科平均成绩只涨了2.7分，应届班还降低了1.6分。
“卷子的难度没问题，应届班的成绩代表了大家的真实水平，回炉班涨分是因为有很多差生退学。”数学教研室张主任说道。
回炉班比应届班更加松散，像王千钧、金云亮那样的学渣眼看高考无望，就会陆续退学，比如少了一个王千钧，班里的数学平均分就能提高1分，回炉班2班最近有四个学渣退学，平均分提高了2.7分。
“那也对不上，回炉1班有五个人退学，就算他们以前都考零分，平均分也涨不了18.4。”
另一个应届班老师对邵文秀说道：“邵老师，介绍一下先进经验呗，我们4班虽然是普通班，前五名的孩子也有希望冲一下中专线，能帮他们一把，三年高中也没白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带的另外两个班还是老样子，都没有回炉班1班进步明显。”邵文秀沉吟道：“都是我教出来的学生，一样的教学内容，一样的课程安排，我只知道回炉班1班搞了一个学习小组，每天都在大量做题，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就这一点区别，嗯……题海战术的效果竟然这么好吗？”
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摆着曲军的数学考卷，106分的成绩和向进轩相比差了一个档次，没有引起其他老师的注意，但是邵文秀非常清楚的记得，曲军上次月考数学成绩还是48分，短短一个月时间就从差生变成全校数得着的尖子生，邵文秀当了一辈子的数学老师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事。
除了突然开窍和努力用功，更重要的是天赋。曲军肯定有非常好的数学天赋，开窍后才能迅速掌握数学这门课，考出106分的优异成绩。
可惜了，这孩子三心二意的，又想去当什么物理学家。
邵文秀甚至觉得，曲军有当数学老师的天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把回炉班1班的数学平均分提高18.4分，她自己都没有这个本事。
……
期末考试后的星期天不用补课，曲军跟着孙迎春、金云亮和其他几个思达物流的准司机，来到长征运输公司学车。
银行那边已经基本谈妥，贷款很快就能办下来，第一期贷款二十万，不算多，但也足够用了，最起码可以把那两辆昌河面包车买回来，剩下的钱可以投入思达商贸城的前期装修。
和保守的孙栋梁不同，曲军是后世的思维，银行的钱不用白不用，贷款当然越多越好，但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现在的经济环境仍然很保守，如果贷款数额太大，被方方面面紧盯着，任何一点小毛病都会被无限放大，只贷二十万没有那么显眼，孙栋梁那样的老派人物也更容易接受。
学游泳必须下水扑腾，学开车也必须上车实践操作。
可是这年头没有驾校，考驾照之前要找单位跟车实习，思达商业挂靠在瓦窑沟大队，没有其他的上级单位，瓦窑沟大队的上级则是跃进公社，孙栋梁找公社书记帮忙，联系到区里的长征运输公司，让大家来这里学车。
都是搞物流的，长征运输公司可比思达物流气派得多，有货运仓库，有装卸场地，有食堂，有行政办公的一套班子，还有一个小修车厂，修车厂前面的空地上，一水排开的解放牌卡车和东风牌卡车足有十几辆，叮叮当当的做着检修，这还只是在家的车辆，大部分的车辆都出车去了。
全国范围内长期运力紧张，运输公司都非常红火，长征运输公司也不例外，货运仓库里总是堆得满满的，白天黑夜连轴转也拉不完，货主找上门来都是带搭不理的，平均都要排队半个月，想提前就得走后门。
长征运输公司的效益好，司机们一个个鼻孔朝天，公司赵经理更是长袖善舞，在社会上很吃得开，虽然只是一个排不上号的股级领导，其他单位的处长、科长却对他客客气气的，有什么事情都卖他的面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跃进公社的公社书记乃是一方十里候，正儿八经的实权正科级，赵经理当然也要给他几分面子。虽然思达商业一下来了六七个学车的新司机，人太多不好安排，但是必须安排，直接甩给了货运一队的队长庞海。
货运一队成立最早，车龄也最老，差不多都是跑了十几万公里的老解放，往往出车三五天，修车半个月，现在留在公司趴窝的车子大部分都是货运一队的，去一队跟车也最苦最累，摸车开车的机会很少，却天天修车卖苦力，别的新司机都不愿意去一队。
赵经理并没有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他卖的是跃进公社书记的面子，不是思达商业这些新司机的面子，这年头学开车本来就要学修车，任谁都不能为这个挑理。
“一个礼拜内，先把这本书背会吃透，然后再来找我。”
庞海砰的一声，把一本厚厚的《汽车机械原理》撂在曲军面前。
国产汽车质量不过关，跑在路上经常出故障，逼得司机们都学会了修车，学车之前先背《汽车机械原理》是常规操作。
“我们提前背过了，您要是不信，可以考考我们。”金云亮、孙迎春和其他几个学车的新司机在曲军的督促下，十几天前就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刻苦攻读《汽车机械原理》，不敢说完全吃透了这本书，起码背下了七七八八，应付庞海的考试没问题。
“哎呦，口气不小，那就考考你们，谁先来？”庞海拿起那本《汽车机械原理》，翻找合适的问题。
“我先来吧。”曲军早有准备，用2000点经验值在随身图书馆里刷出了这本1972年版的《汽车机械原理》，看了一遍后过目不忘，每个标点符号都记得非常清楚。
庞海不知厉害，开始提问。
曲军对答如流。
庞海惊讶的发现，曲军的回答和书本上一模一样，连问几个问题都是这样，再刁钻再冷僻的问题都难不住他。
“不错啊，你背书的本事这么厉害，去考大学啊，干嘛来学车？”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庞海虽然对驾驶员的职业充满骄傲，但是看到曲军擅长背书，还是觉得他应该考大学。
“我是要考大学，考大学之前先学个车。”曲军坦诚回答。
？？？
庞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曲军，考大学和学开车，代表着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哪有鱼熊通吃的？
“艺不压身嘛。”金云亮帮着解释：“庞师傅，要不您再考考我们……不用了？那好，我们曲经理是高材生，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但是今年七月份就要高考了，跟车实习的时间能不能灵活点？他以前会开车，我们都见过……”
金云亮其实没有见过曲军开车。
但是，曲军既然说自己会开车，金云亮在庞海面前也就这么说。
曲军没时间天天泡在这里跟车，金云亮和孙迎春也不想为了学车耽搁太多时间，思达商业那边生意繁忙，早一天搞定驾驶证，早一天专心做业务。
“那不行！你们在这里实习跟车，我们都要签字盖章的，技术不过关将来出了事故，我们要负责任，就算你们把书本背的再熟，也得踏踏实实跟车实习几个月，把修车开车的技术学会学好。”
庞海并非有意刁难，在长征运输公司学车就是这个规矩。
其实他对曲军的印象还不错。
“理论知识就算你们过关了，但是《（汽车）机械原理》还要看，车辆监理所还要笔试，上车实习就从今天开始，现在分配跟车师傅……”
曲军、金云亮、孙迎春和其他几个新司机，每人分到一辆车和一个跟车师傅，货运一队有好几辆车在修车厂趴窝修理，一人一辆还差1辆，曲军被分到庞海的车上。
“我的车车况不错，不用修车，今天没你事了，明天一早过来，每个星期一都是最忙的，肯定要出车。”
“我明天要上课。”
“那就往后推，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过来，以前会开车是不是？来我这儿的都说会开车，但是到了我们长征公司，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最少跟车跑上三五千公里，才能让你摸方向盘……”
三千公里说多也不多，就是让新司机看看老司机是如何操作，熟悉一下驾驶室的各种设备，如果新司机勤学好问，老司机会讲解一些开车的要领，如果看着新司机不顺眼，哪怕跑上一万公里，两万公里，都得一直坐在副驾驶当观众。
这个过程对曲军完全没必要，开车像游泳和骑车一样，学会了重生两辈子也不会忘。
转头看去，孙迎春和金云亮已经被跟车师傅收编，套上脏兮兮油腻腻的工作服，变身修车小工，吭哧吭哧的干着粗活，其他几个分到趴窝车的思达商业新司机也都是差不多的待遇。
曲军没有急着回家，在长征运输公司里闲逛参观，碰到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主动和曲军搭话。
“嗨，哥们儿，你们也是来学车的？”
“是啊，我们都是一个单位的，没想到学车这么麻烦，有什么办法能快一点？”曲军正想找个人问问情况。
“那是，我都来三个月了，隔三差五给师傅供着好烟，前后才摸了两次车，而且都没打火，像小孩开玩具车一样停在原地过干瘾。”
小伙子是个自来熟，自我介绍名叫侯亮，很快就和曲军像老朋友一样聊的十分热络，帮着出了一个主意：“你要是嫌麻烦，学车想快一点，就请师傅们下馆子吃顿好的，俗话说‘酒杯一端，政策放宽’，喝高兴了什么事都好商量。”
第六十章 喜欢这个调调儿
第二天是星期一，曲军和孙迎春请假，金云亮和其他几个学车的新司机来到长征运输公司，全天跟车实习。
孙迎春和曲军一样，也是实在没时间一直跟车，孙栋梁还要管着瓦窑沟大队，不可能一直泡在红旗路集贸市场，思达物流和为民食府两摊生意，都要有个能拿主意的坐镇。
曲军本以为金云亮也会请假，没想到他能吃得了这个苦，又去长征运输公司当了一天汽修小工。
询问原因，金云亮嘿嘿一笑：“我喜欢开车修车，觉得特有意思特好玩，另外我爸我妈也让我好好学车，万一做买卖赔了钱，有一技之长不难找工作。”
当天晚上，金云亮以思达商业副总经理的身份，在为民食府请庞海和其他几位跟车师傅吃饭。
司机是有名的大嘴吃四方，不管跟着领导还是跟着货主，走到哪里都有人请吃请喝，吃习惯了就觉得理所当然，庞海和其他几位跟车师傅欣然赴约，开着一辆五吨老解放，轰隆隆的来到位于红旗路路口的为民食府。
“这家饭店是你们单位开的？不错，经济实惠，生意兴隆。”
庞海大眼一扫，就知道为民食府的档次不算太高，饭店主打中式快餐，“一元吃饱，三元吃好”的大海报就贴在墙上，不过这种饭店都是中午的顾客多，大晚上还有很多人排队等座，更多的人直接打包带走，生意如此火爆，饭菜的味道应该还不错。
那就行了。
货车司机没有小车司机那么娇贵，大饭店进得，路边摊也吃得，只要有酒有肉就能吃得很嗨皮，不嫌饭店的档次低。
在自家开的饭店里请客，肯定是为了省钱，庞海和其他几个司机师傅都没有挑理，思达商业合作社是个队办企业，赚钱赔钱都要自负盈亏，能摆一桌谢师宴已经很有诚意了，不像某些其他学车的新司机，舍不得花钱请跟车师傅吃饭。
比如那个侯亮，前前后后只拿来几包母猴，如果花二十块钱请他的师傅吃顿涮锅，早教他搬库倒车了。
为民食府开业的时候很仓促，只有堂食和外卖，开业后在隔壁继续装修，多出来几个包间，每天都是满座加翻台，集贸市场的个体老板都喜欢在这里请客谈生意，今天金云亮特意打招呼，留出一个包间。
庞海和其他几位跟车师傅进门的时候，包间里已经摆好四凉四热八个菜，凉菜是油炸花生米、卤水拼盘、松花蛋、酸辣海带丝，热菜鸡鸭鱼肉一应俱全，虽然是农村大席上常见的大路菜，却是结结实实的硬菜，满桌子找不到几片绿菜叶。
这年头绿叶菜不稀罕，大家都喜欢吃肉。
另一方面，现在也很少有大棚菜，冬天想吃蔬菜，只有耐存储的白菜萝卜和大葱。
大家推让一番，各自落座，服务员行云流水又送上几道高档菜，都是大虾鱿鱼一类内陆城市少见的海货，庞海等人越发满意，笑容不断。这桌酒菜，档次很可以了，他们虽然是大嘴吃四方的老司机，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一回大虾。
墙角摞着两箱绿瓶西凤酒，金云亮拎起一箱，Duang的一声放在圆桌上。
“今天的菜合不合各位师傅的口味我不敢说，但是酒管够，这两箱喝完了，库房里还有。”
60度的绿瓶西凤号称“撂倒大曲”，平常八两的酒量，碰到这个酒半斤就会麻爪，大货车司机都是好酒馋酒的酒蒙子，嘴上连连推说“够了”“够了”“一箱就够了”，每个人却在自己面前摆上一瓶看门酒，一箱不够又去墙角拿了两瓶。
看到长征运输公司的老司机们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金云亮暗暗得意，请客就得好酒好菜的下本钱，上绿瓶西凤就对了，如果换成便宜酒，气氛可能就没有这么融洽。
“我代表思达商业合作社的全体同事，敬各位师傅一杯……”一两一杯的大杯连喝了三杯，喝的太急酒劲直往上冲，金云亮白净的脸蛋变得通红，说话也有点不利索了。
“我们到长征公司跟车实习，承蒙各位师傅照顾，非常非常的感谢，今天好容易请到各位，孙经理和曲经理本来打算安排在乾阳饭庄，被我自作主张改在为民食府，咱们这么多人去乾阳饭庄吃一顿，怎么也得四五百块，在自家饭店不到二百块钱就够了……”
庞海等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我们知道为民食府的档次一般，看破不说破，是给你面子，怎么自己说出来了？
乾阳饭庄是本地数一数二的高档餐厅，经常接待高级领导和国际友人，那些几千人上万人的国营大厂哪怕再有钱，也不会轻易在乾阳饭庄请客吃饭，思达商业请不起就算了，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个姓金的副总经理要么喝醉了，要么太年轻不会说话。
庞海等人互相看了一样，不约而同一起放下酒杯。
金云亮却恍若未见，滔滔不绝的继续说道：“居家过日子的普通老百姓不讲那个排场，也不用打肿脸充胖子，省下几百块钱正好给各位师傅办点福利，眼看就要过年了，我们思达商业是农村的队办企业，给大家准备了一点村里的年货，在座的几位师傅每人半扇猪肉，一扇羊肉，两只杀好的冻鸡，一箱子鸡蛋，正好库房里的冻虾还有富余，也给各位师傅每人拿一盒，刚才大家进屋的时候已经安排装车，待会儿直接拉家里去……”
嗯？！
庞海一开始以为金云亮在吹牛。
长征运输公司单位效益那么好，过年也就分二斤带鱼一箱鸡蛋什么的，思达商业给每个跟车师傅准备的年货如此丰盛，一百块钱都不止，能顶庞海两个月工资了，送年货又不是娶媳妇，哪有这么下血本的？
但是金云亮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庞海心里也热络起来，正想询问细节，突然“噔”的一声椅子响，另外一位姓贺的跟车师傅突然站了起来。
“我……我去帮忙装车，我的车我熟。”
一句话点醒了大家，几位跟车师傅纷纷起身，打着帮忙装车的旗号快步向外走去，庞海尴尬的欠着半拉屁股，不知道该说什么，金云亮善解人意的微微一笑，邀请他一起出去看看。
看看就看看！
长征运输公司是国营单位，效益再好也不能随便多发奖金，天上掉下来一百多块钱的年货谁不心动？货车司机虽然走到哪里都能混个肚圆，但是一出车经常三四天不回家，亏欠家人的太多，如果拿回去这么多年货，晚上见到媳妇，也能更硬气一点。
五吨老解放的旁边，几个穿着为民食府工作服的人正在装车，半扇半扇的白条猪，肥膘足有四指厚，一扇一扇的羊肉，冻得硬邦邦的却色泽鲜亮，明显都是两岁以内肉质鲜嫩的小山羊，两只肥鸡一公一母，一看就是农民自家养的走地溜达鸡……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盒大虾，上面标明是“东海高档对虾”，每只虾都比庞海的指头还长，西北内陆地区平常很难吃到这种高档海货，也就是寒冬腊月的，冰冻大虾才能坐火车送到乾阳市。
现在每天的最高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前两天下了一场雪一直没化，这么多年货一下子吃不完，也不用担心保存问题，往阳台上一封就是天然的大冰箱。
“我家每年过年都炸虾片，老头老太太还真没吃过大虾……”贺师傅喃喃自语，满眼迷离，仿佛已经看到三十晚上老爹老娘和儿子媳妇一起剥大虾。
庞海到底是当队长的人，真真假假的又矜持推让了几句，金云亮却不接茬，拉着他们回到包间继续喝酒。
这回酒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烈，几位跟车师傅都是酒到杯干，和学车的徒弟称兄道弟，大家心照不宣的都没有再提那批年货，只是放开了喝酒和吹牛。
第二箱绿瓶西凤酒端上来，很快又被消灭干净，其间贺师傅搂着金云亮跑了三趟厕所，勾肩搭背嘀嘀咕咕的说着知心话，反复保证明天就开始教他练车，这场酒一直喝到晚上十一点，终于宾主尽欢，意犹未尽的结束。
从头到尾，曲军和孙迎春一直没有出现。
庞海和贺师傅这些老司机的级别太低，金云亮出面就给足了面子，大BOSS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另外曲军的确很忙，除了刷题学习之外，正在写新的骂战文章。
《礼拜二午睡时刻》发表后，有个叫庞全友的三流翻译家跳出来大放厥词，曲军发文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庞全友一直当错头乌龟没有回应，本来以为这家伙已经认怂，没想到今天又发表了一篇反驳文章，换了另外一个角度来攻击曲军的《礼拜二午睡时刻》。
来得正好！
曲军弹药充足，不怕敌人变招，就怕敌人不露头，庞全友既然露头，那就准备面对疾风吧。
脑子里存着无数的范文和资料，一篇文章装不下，曲军换了三个角度，一口气写了三篇反驳庞全友的骂战文章，形成全方位的立体活力覆盖，保证能够毕其功于一役，把庞全友彻底打哑火。
文章很容易就写好了，该怎么发表，曲军却有些犹豫。
这三篇文章的立场观点明显有区别，不能全用魏建这一个马甲，而且魏建那个家伙也得防着点，不能把他的胃口惯得太大……反复考虑后，曲军决定挑出一篇文章便宜魏建，另外两篇风格相对接近的文章由自己投稿，随手起了个笔名叫“君莫笑”。
之所以起名“君莫笑”，是因为这个笔名和王千钧的名字有谐音，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他推到前面，多一层保护。
原著译者亲自下场和批评家骂街撕AC，毕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不如让王千钧去装AC，正好他喜欢这个调调儿。
……
几千里之外的特区鹏城，新置了一身行头的王千钧西装革履，正在试戴一副金丝眼镜，一颗文学评论界的新星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