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还珠格格
沈荣骑着自行车来到十七中，到了校门口蹁腿下车，规规矩矩的推车往里走。
传达室周大爷拉开窗户，探头叫道：“那个老师傅，自行车不让进。”
“噢！”
沈荣应了一声，乖乖转身走人，推着自行车来到十字路口的存车处，从长城公文包里拿出女儿从香港带回来的金立来真皮钱包，从钱包里掏出一个贰分钢镚儿，递给看车老太太。
孔子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愈矩，沈荣沈教授虽然刚刚五十八岁，但是自从卸任外语学院的副院长，就已经踏进从心所欲的境界，轻车简行的来到十七中，说走就走的来找曲军。
“回炉班1班的曲军？知道，不是老师，就是那个班的学生，小伙子长得特别精神。再等两分钟，再等两分钟打过下课铃，你就可以进去找他，右边那栋红楼……”
在周大爷的指点下，沈荣很顺利的找到回炉班1班的教室。
然后一路边问边找，找到了高三数学教研室。
“沈院长（沈教授），您怎么来了”？
何科长和韩远征异口同声的非常惊讶，新手村刷出来一个三转BOSS，搁谁碰上都头晕。
“我来找《太阳石》的译者曲军，你们两位怎么也在这里？啊，你好，你好，这位就是曲军同学吧，你好……”
沈荣礼貌周到，对蒋国秀和邵文秀一一致意问好，何科长连忙居中介绍，互相客套解释了半天，才搞明白彼此的身份和来意。
“沈老，您是不是搞错了？”何科长转脸看着蒋国秀：“曲军同学擅长日语和英语，没听说他会西班牙语，是不是啊，老蒋？”
“这个……他倒是和我说过会西班牙语，不，是擅长西班牙语，然后被我训了一顿。”蒋国秀转脸看着曲军：“这么说，你当初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我不擅长日语，更擅长西班牙语。”曲军转脸看着韩远征：“对不起韩教授，我对日语没兴趣，不会报考乾阳外语学院，也不会报考首都外语学院，让您费心了。”
“曲军同学，过度谦虚并不好，你翻译了十五万字的日文长篇小说，而且翻译得如此精准，再说不擅长日语，我这个日语专业的副教授简直没脸见人了。”韩远征转脸看着沈荣：“曲军同学如果擅长西班牙语，就是跨语种的三外语人才，而且西语和日语都有翻译出版能力。”
“后生可畏呀！”
沈荣满怀感慨的点了点头，正视曲军：“我想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务必诚实的回答，首先我想问，《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和《太阳石》这两部作品都是你独立翻译的吗？其间有没有得到别人的帮助和指导？”
类似的问题，蒋国秀和韩远征都问过，曲军早就磨练得脸不变色心不跳：“都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没有别人帮忙，家里条件不好，我就是想换两个稿费。”
绝对的诚实小郎君，句句都是真话。
到底从哪儿搞出来的，却是不能说的秘密。
蒋国秀犹豫片刻，半是解释，半是说服自己的插话道：“这方面应该不用怀疑，我们十七中没人会日语，更没人会西班牙语，曲军的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也很简单，上哪儿接触会翻译长篇小说和外国诗歌的外语人才？”
惊闻曲军又翻译了一篇几百行的西班牙语长诗，蒋国秀懵圈了足足五分钟，恢复思考能力后，化身八十年代的中国版福尔摩斯，大脑疯狂开动，综合各方面的线索和细节，判断这件事的真伪。
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但是证据证人齐全，又让人不得不信。
蒋国秀最后选择相信自己的学生，站出来为他辩解。
沈荣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以他的见识眼光，自然能够看出曲军的《太阳石》肯定不是抄袭得来的，国内有能力翻译这首长诗的人并不多，能够达到这样水准的更是屈指可数，他们都是一方大佬和权威，经常和沈荣交流，翻译风格和曲军提供的样诗都不一样。
沈荣只是怀疑背后另有高人，由曲军代笔捉刀。
这么大一个国家，经常出现乡野遗贤，林散之六十岁学草书，聂卫平知青插队下围棋，十年磨一剑，最后都成为一代大家，看曲军提供的《太阳石》样诗，翻译者对拉美文化和拉美历史都有深入的研究，应该是一位饱学宿儒，曲军的年龄对不上。
“第二个问题，能否让我拜读《太阳石》的全诗译作？”
沈荣拿到的样诗只有第一大段和最后一大段，加起来一百多行，不到四分之一的篇幅，不看到全诗心里终归不踏实。
“全诗诗稿在家里放着，不过我可以现在默写出来，反正也不长。”曲军最近在快马加鞭的搬运《百年孤独》，平均每天一万多字的进度，500多行的《太阳石》除去前后两大段，剩下的四分之三就是几千字的事情，洒洒水，小意思。
“好的，好的，那就请曲军同学辛苦一下，这样的佳作，看半截留半截太折磨人，我早就等不及了。”
沈荣和韩远征都没有起疑心，《太阳石》虽然篇幅不短，但是翻译者一字一句的反复推敲，能够默写全诗很正常。
全程吃瓜的邵文秀连忙笔墨伺候，心中充满惊讶和好奇，还有一妞妞的遗憾——好好的一个数学苗子，怎么突然变成翻译家了，明年他还考不考大学？
随身图书馆刷出来的《太阳石》，就刻在曲军的脑袋里，稳稳坐好拿起笔来，在稿纸上落下一行行诗句。
“字写得好丑。”
几位师长心有灵犀的互相对视一眼。
曲军写完一页，沈荣拿起来看一页。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全诗写完，他也正好看完。
“很不错，全诗水平非常稳定，几个高朝段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沈荣鼓励几句，又问道：“第三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习西班牙语和日语的？有老师吗？”
“就这几年，没有老师都是自学，我有市图书馆的借书证。”曲军摸出一个红色塑料皮小本本。
这个回答太牵强，沈荣心中的怀疑更重，笑着点点头，问题更加尖锐：“请问沈荣同学，如何评价《太阳石》的作者帕斯？”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如果曲军真是翻译者，对这首诗的理解肯定非常深刻，对帕斯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帕斯？帕斯还行，快轮到他得诺贝尔奖了，他的水平也当得起一个诺奖，不过帕斯的缺陷也很明显，过度取悦西方国家的审美观，已经走进误区……”
曲军的第一句话，就把大家雷的不轻。
“曲军，诺贝尔文学奖也是你能预测的？太不稳重了！幸好这里没有外人，否则会说你不知道天高地厚。”蒋国秀为了护犊子，强行把沈荣他们变成自己人。
“不敢说预测，我瞎猜的。”曲军憨厚一笑。
“曲军同学，你刚才说到诺贝尔奖的时候用了一个‘轮’字，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何科长的关注点和蒋国秀不一样。
“诺奖就像幼儿园排座座分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大家轮着得奖。”曲军解释道：“《百年孤独》今年得了诺奖，拉丁美洲以后几年都没戏，等到欧美亚非几大洲差不多轮一遍，其他的小语种再点缀一下，估计就能轮到帕斯了……”
何科长、蒋国秀和邵文秀都是一脸呆滞，国人心目中无比神圣的诺贝尔奖，居然像过年分带鱼一样搞平均主义？！
改革开放伊始，普通老百姓刚刚接触西方世界，大都满怀善意和真诚。
心中有佛，所见皆佛，他们一度以为，诺贝尔奖是全人类公认的最高奖项，肯定非常公平，肯定没有偏见，肯定不掺杂其他因素，中国一直没有得奖，是因为自己太落后，能够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也都是不容置疑的大文豪。
韩远征对诺贝尔奖更了解一些，却没想到，曲军也有这样的见识，对他的评价又调高一级。
“帕斯取悦西方国家的审美观？曲军同学这个说法很新颖啊，你能详细解释一下吗？”
沈荣的关注点又不一样，把“取悦”两个字咬得非常重，这一次是真的被曲军勾起了兴趣。
以前读帕斯的作品，感觉老帕的诗作散文写得都很好，就是不知道哪里的味道有点怪，没想到，被曲军一下捅破了窗户纸。
“帕斯家境优越，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太阳石》的彷徨和感怀，都是故意写给西方看的，一边向阿兹特克文明寻根，一边又在否定阿兹特克文明，他虽然欣赏卡斯特罗（古巴领袖），却更加认同西方国家的价值观，墨西哥的印欧混血后裔太多了，民族标识和文明传承不好定位……”
印欧混血，指的是印第安人和欧洲殖民者的混血后裔，在很多拉美国家的人口中占大多数，远远超过其他种族，再加上黑白混血，黑黄混血，亚裔混血……纯粹的欧洲白人后裔和印第安人后裔所占的比例已经很少。
何处寻根，是印欧混血无法面对的终极拷问。
历史上，阿兹特克人和西班牙殖民者有亡国之恨。
现代社会，拉美印欧混血是西方发达国家的还珠格格。
国家不幸诗家幸，这样的历史和现状，能不彷徨吗？能不感怀吗……
沈荣聊这个问题，正好撞上曲军的强项。
随身图书馆有全套的作品介绍和作者介绍，另外连刷了几星期介绍墨西哥和拉美历史文化的书，曲军对《阿兹特克人的历史、现状和未来》倒背如流，侃的沈教授连连点头，韩副教授一脸迷茫。
这么有深度吗？听不懂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译海泛舟》
鲍喜来匆匆赶回十七中，迎接市局来的宣传干事魏建，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见人，给市局打电话才知道，魏建还没有出门。
魏建是市教育局数四数五的笔杆子，经常在乾阳晚报上发表一些豆腐块文章，比如《独生子女教育要注意的三件事》，又比如《小学生一天吃几个鸡蛋最好》。
他最得意的作品是微型小说《不敢狗同》，用辛辣的讽刺笔法，描写了一个不学无术只有漂亮脸蛋的浅薄姑娘，在联谊会上把“苟同”听成狗同，错失一段美好姻缘的故事，故事里的男主角年轻有为，前途远大，深刻渊博有内涵，人物原型就是魏建自己。
每到年底，魏建都很忙，各种总结报告和材料压得喘不过气，每一份都要绞尽脑汁的写出亮点——堂堂市教育局，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拿出的每一份文字材料，都要经得起其他兄弟单位最挑剔的目光。
事有轻重缓急，赵书记让他去十七中的时候，他正在给侯局长改一份发言稿，明天上午开会就要用，已经改到第三版，又被侯局长打了回来，魏建被训得满头包，哪还顾得上去采访一个复读生的事迹。
按照领导的指示，第四版渐渐成型，正在文思泉涌的时候，鲍喜来突然闯进办公室，上烟点火的一套穷客气，打断了他的思路。
“魏老师，今天下午还能去十七中吗？”鲍喜来对市先进看得很重，有面子有里子，最直接的好处就是多发几百块钱的奖金，全校教职工每人能分好几块钱。
“能不能去，得领导说了算，只要侯局长过了我的稿子，我立刻归你指挥，保证指哪打哪，哈哈。”魏建很不耐烦，虽然努力掩饰，但是掩饰的并不好。
“那你抓紧时间赶稿子，我等着。”鲍喜来恍然未觉，乖巧坐在旁边。
他只是一个普通中学的校长，在区教育局还能和领导扯扯淡，到了市局，是个小年轻都得当领导捧着。
这时一个同事走过来，借给魏建一串车钥匙，但是告诉他自行车没气了，鲍喜来立刻抢过钥匙，找到打气筒跑去帮忙打气。
吭哧吭哧吭哧，冬日的下午，鲍喜来像一台动力强劲的打桩机，夹着打气筒做活塞运动。
……
“很好，曲军同学对墨西哥的历史很了解嘛。”
沈荣好久没有这么痛快淋漓的聊过专业知识了。
话题太高端，韩远征这个层次的副教授都接不上话，只有曲军能够和他无障碍交流，从拉美历史谈到印第安文化，从古巴导弹危机谈到拉美文学爆炸，从阿根廷白人谈到巴西日裔移民，从克里奥尔人的演变谈到美国拉丁裔……
（注，克里奥尔人一般指的是拉美地区的纯种白人后裔，也就是土生白人。）
谈到这个程度，沈荣最初的疑虑基本已经打消，曲军虽然年轻的不像话，但是学外语最吃天赋，语言学领域也从来不缺天才，民国时期的赵元任精通7门外语，33种方言，你又找谁说理去？
此刻谈兴正浓，沈荣转头看到何科长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笑着说道：“考你们一个小常识，你们知道拉美国家最崇拜的历史人物是谁吗？”
“玻利瓦尔？”韩远征不愧是文科副教授，立刻说出拉美独立运动先驱者的名字。
“玻利瓦尔在南美洲北部的威望很高，但是只限于大哥伦比亚地区，出了大哥伦比亚，其他拉美国家各有各家的独立领袖。”沈荣笑得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用手一指曲军：“曲军肯定知道答案，你给几位老师上一课。”
（注：玻利瓦尔建立的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大致包括现代的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厄瓜多尔和巴拿马。）
“是拿破仑吧。”曲军解释道：“拿破仑打遍欧洲无敌手，占领西班牙全境，拉美各国趁机独立，所以普遍对拿破仑有好感，觉得他最厉害。”
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
仔细一琢磨，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大家啧啧赞叹不已，沈荣又问曲军，《太阳石》的译作准备向哪家杂志投稿。
曲军犹豫报出两家全国性杂志的名字，后来干脆一摊手，老实承认不知道向哪投稿更合适。
“《寰宇文学》和《诗作》我都可以帮你推荐，但是他们的审稿环节比较复杂，条条框框的要求比较多，肯定会让你反复修改，如果你想尽快发表，我推荐咱们本省的《译海泛舟》。”
《译海泛舟》是省级刊物，影响力局限在北方几省，和知名的全国性杂志相比差了一个档次，沈荣作为《译海泛舟》的编委，遇到高质量的稿件首先要推荐自家的杂志。
“我听沈教授的，稿费给够就行。”曲军无所谓，《太阳石》现在还没有诺奖光环，不是那么重要，如果被编辑要求改稿，那才真的坐蜡。
“稿费少不了你的，按最高档结算。”沈荣没想到曲军答应得这么痛快，对他的印象更好——这孩子是真性情，真洒脱，真好忽悠。
曲军点头致谢，又说道：“我还有一部西语翻译作品，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想请沈教授帮忙推荐到《寰宇文学》或者《译海泛舟》。”
咳咳咳咳！
正在喝茶的韩远征一下子呛着了，咳嗽的脸红脖子粗。
旁边的何科长目瞪狗呆。
邵文秀听说曲军还有一部翻译作品，多少有点小震惊，但是看到大家的反应如此激烈，很奇怪的小声问蒋国秀：“《百年孤独》很有名吗？我都没听说过。”
“今年刚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蒋国秀脸色潮红，无视邵文秀的极度震惊，喃喃自语道：“我总算明白了，曲军为什么复读三年考不上大学，原来精力都花在这上面了。”
……
下午最后一节课，鲍喜来终于带着魏建来到十七中。
侯局长的发言稿终于过关，魏建心情大好，在路上主动询问曲军的事迹，听说曲军翻译了一部十五万的RB儿童小说，立刻送上一串彩虹屁，拍胸脯会用十二分的努力写好事迹材料，帮十七中拿到市先进。
漂亮话不要钱，心里却有点酸溜溜的。
单位里经常有人叫他作家，他也立志要当一个有名的大作家，可是迄今为止，发表的豆腐块都没有超过一千字以上，现在一个复读生随随便便就发表了十五万字的长篇小说，儿童读物果然都是哄小孩的，门槛太低。
鲍喜来陪着魏建，坐在校长办公室等着，随便拎了一个狗腿子去找曲军，时间不长，狗腿子回来报告，曲军被邵文秀叫去数学教研室，一直没回教室，另外蒋国秀也找过他。
“那就过去看看，数学教研室就在楼下。”
鲍喜来虽然是校长，也要让邵文秀三分，不好大咧咧的再让狗腿子去叫人，而是赔笑带着魏建来到数学教研室。
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数学教研室里，只有邵文秀一个人。
“曲军去哪儿了？”
“回家了，沈教授要看书稿，和蒋老师他们一起去曲军家。”
怎么又出来一个沈教授？
邵文秀解释道：“沈教授是外语学院的，六十来岁个不高……”
一直板着脸的魏建猛然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讶。
二十分钟后，王千钧和金云亮在前，鲍喜来和魏建在后，四辆自行车冲出十七中，脚蹬踩得飞快。
“鲍校长你算找对人了，除了我们俩，再没人知道曲军家住在哪里。”金云亮见谁都是自来熟，对魏建问道：“这位老师，你找曲军干嘛？这么急的。”
魏建心急火燎，不想和他废话：“快点吧，国棉二厂挺远的，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沈教授。”
鲍喜来已经傻笑了半个小时，橘子皮一样的脸蛋都笑抽抽了，金云亮的问题正好挠到他的痒处，忍不住嘚瑟道：“曲军翻译了一篇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西班牙小说，魏老师要去采访他。”
金云亮意外的很淡定：“知道，这个事儿听曲军说过。”
魏建连忙问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凉拌！吹牛批谁不会呀。”
王千钧和金云亮一起放肆的哈哈大笑，又对鲍喜来闷声闷气的说道：“鲍校长，不管你们找曲军干嘛，可以不告诉我们，但是不要逗我们玩，好吗？”
鲍喜来皱眉蹬车：“你们怎么不信呢？我说的都是真的。”
金云亮点头蹬车：“我也当真的听，对了，曲军说他翻译的是一首诗，怎么变成小说了？”
魏建一只手比划，一只手扶把蹬车：“有一首诗，还有一本小说，不，有两本小说。”
王千钧撇嘴蹬车，不想再说话。
西班牙语有多难学，王千钧最有发言权，也实实在在的下过两天功夫，曲军那个货虽然借过西班牙语的书，但是从来没见他看过，说他会翻译西班牙小说，打死也不相信。
车轮飞转，穿街走巷，来到国棉二厂家属院，一行人在单元楼下面停好车子，正要迈步上楼，魏建突然拉住鲍喜来，上烟点火嘀嘀咕咕。
“鲍校长，今天多有怠慢，我给您赔礼道歉鞠躬了。说实话，我事先真没想到十七中会飞出金凤凰，现在市先进省先进都不重要了，这个事儿可以树典型的，只要沈教授坚决支持曲军，他的《百年孤独》肯定能发表，发表后肯定轰动全国，我现在就求您一件事，暂时保密24个小时，等我连夜赶出一篇事迹材料，再向领导汇报……”
鲍喜来像不认识魏建一样，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小同志，很敏锐嘛。
第三十三章 划船不用桨
魏建前倨后恭，鲍喜来正在暗爽，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沈荣、韩远征、何科长和蒋国秀一行人下楼出来了。
魏建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去。
这么风急火燎的赶来国棉二厂，就是为了堵住沈荣，采访沈荣甚至比采访曲军更重要——曲军只是一个落榜高中生，他的事迹必须有沈荣的背书，拿到领导面前才有说服力。
“沈院长，您好，我是市教育局的宣传干事魏建……”
魏建一边打招呼，一边递上自己的工作证，乾阳外语学院是部属院校，省教育厅都管不着，但是大家都是教育口的，沈荣当副院长的时候和市教育局的一把手有过交集，魏建认识他，他不认识魏建。
何科长上前一步拦住魏建，拿着他的工作证前后翻看，问道：“小魏同志，你找沈教授什么事？”
魏建也是见过世面的，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赔笑应付何科长两句，转头又跟上推着自行车准备走人的沈荣，君子欺之以方，像个狗皮膏药似的贴身紧逼，不停询问沈荣如何评价《百年孤独》，如何评价《百年孤独》的翻译者曲军。
鲍喜来也跟了上来，拉着何科长一通海侃，顺便掩护魏建——魏建虽然有点贱，却是一个战壕的友军，该帮就得帮。
单元楼前面，王千钧和金云亮围着蒋国秀，向他反复求证，曲军是否真的翻译了两本小说一首诗，甚至还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百年孤独》。
都是一起光屁股洗过澡的小伙伴，彼此知根知底，不相信！就是不相信！
“是的，曲军翻译的RB儿童小说《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稿费还是我帮他取的，《百年孤独》的翻译稿我也亲眼见到了，沈教授今天来，就是为了借《百年孤独》的翻译稿，我帮着签字见证的。”蒋国秀露出矜持的微笑。
《百年孤独》的翻译稿太重要，沈荣很正式的给曲军打了一个收据，还请蒋国秀和韩远征当见证人，一起留下签名。
曲军客气了两句，没有拒绝，并非怀疑沈荣的人品，但是该严谨的时候就要严谨。
其他人也觉得很正常，没有感觉不对和失礼，那可是刚刚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百年孤独》，号称可以吊打前后五十年的划时代著作。据沈荣介绍，《百年孤独》获得诺奖后，引起国内出版界的广泛关注，好几个翻译家都在翻译这部作品，向他们约稿的杂志社和出版社各有来头，互相之间暗暗较劲，没想到被曲军拔得头筹。
沈荣很粗略的看了一眼曲军的翻译稿，确认不是粗制滥造的作品，随即一手打借据，一手交书稿，但是曲军只给了半部书稿，推脱另外一半还没有定稿，需要最后梳理一遍，大约半个月后完成。
心好累！
今天被沈荣各种的刨根问底，询问翻译《百年孤独》的创作细节，比如从什么时候开始翻译这本书，采用的外文原著是哪个版本，是英语版还是西语版，都查阅了那些资料……
曲军使出浑身解数，勉强搪塞过去，虽然尽量的含糊其辞，但是有些问题实在躲不过去。说一句谎话，就要用一百句谎话去弥补，好容易把沈荣他们送走，还要面对家人的热情盘问，不是一般的心累。
不装了，我是一个翻译家，我摊牌了！
摊牌了，轻松了，小金库也跟着暴露了。
不过陈翠娥喜从天降，自打沈荣他们进门就一直跟着瞎忙活，瞎转悠，没有想到曲军既然有一部作品发表，就已经挣到一笔稿费，暂时没来收缴小金库。
客客气气的把沈荣他们送走，陈翠娥回屋守在曲军身旁，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晚饭，眼泪突然扑簌簌的流了下来，曲怀义怎么劝都劝不住。
“我心疼……小军学RB话和西班牙话，肯定吃了不少苦。”
“妈你别哭了。”曲峰劝道：“小军没吃苦，我从没见他学过日语和西班牙语，桌子上那本日语词典就是摆设，落多厚的灰……哎，打人犯法啊。”
就在这个时候，当当当有人敲门，金云亮和王千钧来了。
他们两个一进门就被曲峰按到饭桌上，不客气，不嫌弃，添两双筷子一起吃饭，团结面馒头就着一碗熬白菜，一碟土豆丝，饭菜很简单，但是他们两个都饿了，风卷残云吃得唏哩呼噜。
“柱子，吃饭不许bia叽嘴。”曲怀义批评王千钧，他是一个老派的家长，小辈哪里做得不对该说就说，不会藏着掖着。
“嘴唇太厚没办法，曲叔，你就当我是猪八戒……嗯，我去那边吃吧。”王千钧叼着半个馒头，凑到曲军跟前：“你真会RB话呀？教我两句赶紧的。”
教就教！糊弄不了韩远征，还糊弄不了你？
“教你一招啊，高考落榜的复读生在日语里叫‘浪人’，就是RB浪人的那个浪人。”曲军手指转圈，把金云亮也圈了进来：“所以你是浪人，我是浪人，亮子也是浪人，咱们三个都是浪人。”
“噢，明白！咱班同学都是浪人，李海燕她们是女浪人……”
王千钧赞叹不已，最喜欢这种可以装AC的小技巧，又催着曲军让他多教几招，曲军从后世的记忆里扒出两条有关日语单词的段子，比如暖水瓶叫魔法瓶，学习叫勉强，水龙头叫蛇口，一股脑的教给他。
“行了，你们去文化宫电影院吧，别让孙迎春一个人盯着。”存货差不多倒空了，曲军开始赶人。
“不着急，后天才上映呢，老春干得挺好，我们明天过去看看就行。”金云亮和王千钧却不肯走。
文化宫电影院本周末有新电影上映，国产片《赤橙黄绿青蓝紫》，曲军他们的老电影包场被推到星期天晚上六点半，既有新片的竞争，放映时间又不理想，票房是个考验。
不过曲军仍然有信心，这周的两部片子都是精心挑选的佳作，一部费雯丽的《乱世佳人》，一部希区柯克的《爱德华医生》，哪怕不能满座，起码不会赔钱。
另外还有东郊的省纺机电影院，他们的设备可以在大银幕上放录像带，但是本周时间太紧，来不及安排，王千钧已经和对方谈妥，从下周末开始老电影包场。
正在讨论赚钱大计，曲峰蹩了过来，叉着腰严肃说道：“小军，你的那个什么《大个子小个子》翻译得不好。”
“哪里不好？你说，我改。”曲军非常虚心的洗耳恭听，自家大哥也是一个文学青年，虽然段位比较低，但是第一个读者意见必须重视。
“儿童读物有什么意思？你应该翻译RB推理小说，那个好看又刺激，上次我看了一篇《敦厚的诈骗犯》，直到现在，每次理发都提心吊胆的。”曲峰喜欢RB推理小说，最近书荒，打起了曲军的主意。
“行，下次一定……”曲军随口答应，却被老爸曲怀义突然打断。
“你弟哪有那个时间？”
曲怀义皱着眉头教训道：“再有半年就高考了，你弟要专心复习，他的外语学得好，正好可以考个好大学，刚才外语学院的何科长做我的工作，想让小军报他们学校，但是蒋老师悄悄告诉我，乾阳外语学院配不上小军，小军要争取考个重点大学。”
陈翠娥夫唱妇随：“你爸说得对，小峰啊，以后刷碗扫地倒垃圾这些杂活儿都归你了，别让你弟浪费时间，你才二十出头，一回家就歪在床上挺尸，一点没有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
曲峰正要争辩，当当当又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校长鲍喜来，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眼镜男，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插着两支钢笔，表明他是知识分子。
“这位是市教育局的魏建魏老师，这位就是曲军同学……”
鲍喜来居中介绍，曲怀义和陈翠娥连忙招呼客人，添筷子，加凳子，热情无比的一定要请他们吃饭。
魏建誓死不从，争分夺秒的采访曲军。
曲军没有拒绝采访，但也不太配合，无论魏建怎么启发引导，要么闷闷的嗯一声，要么惜字如金的回答几个字，活像一个不善言辞的书呆子。
所谓言多必失，他的身上有太多秘密，一不小心就圆不回来，所以干脆不解释，让别人尽情的自我脑补去吧。
“曲军同学太腼腆了。”魏建发愁的看着笔记本。
曲军的事迹足够评个市先进，再往上报却嫌不够突出，亮点也太少，美国的海伦凯勒为什么火遍全世界？就是因为她从小是个盲人加聋哑人，自带强大的励志光环，曲军既不聋也不瞎，可惜了……
“陈阿姨，您能讲讲曲军学外语的故事吗？”
魏建转移目标，采访陈翠娥：“你们作为家长，什么时候发现曲军有外语天赋？”
“外语……天赋……”陈翠娥觉得这两个词连在一起，特别的洋气，魏建捧着笔记本采访自己的样子，又特别的高端，一激动脑袋不转圈了。
什么时候发现曲军有外语天赋？
就是刚才听你说的。
最多提前个把小时，听那个沈教授说的，以前我们都不知道儿子这么厉害。
第三十四章 格局小了
“我们第一次发现曲军有外语天赋，应该是上次的月考，他的英语考了90分……”
陈翠娥像被老师提问的小学生一样，不太确定的给出答案。
“不不不，应该更早一些。”
魏建合上笔记本，继续启发陈翠娥：“曲军已经翻译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首长诗，你们做父母的不可能毫无察觉，天才要用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凝成，谁都不会一下变成天才，曲军小时候肯定就有学外语的天赋，经过多年的刻苦学习终于掌握和精通三门外语，你再想想前几年，或者他小时候的事情。”
“曲军小时候……”
陈翠娥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家庭妇女，被魏建一通启发变得更紧张——曲军小时候学习成绩太差，因为这个没少揍他，事实证明还是老曲说得对，小孩子不打不成材——哎呀，这些好像不是好话，不能说。
“曲军小时候看打仗电影，学RB话特别快。”
曲怀义及时救场，搜肠刮肚的想起一件事：“别的小孩只会说咪西咪西，死啦死啦地，曲军还会说‘压鸡给给’，五六岁的小孩不懂事，拿个木棍子学鬼子官，被别的孩子揍了一顿，说是打倒RB帝国主义……”
“这个不错，很生动，嗯，后来呢？”
魏建笔走龙蛇，在笔记本上写道——“曲军四五岁的时候就对外语产生浓厚的兴趣，从电影话剧和报刊杂志里学日语……”
“后来没什么特殊的，从小学到上高中，和别的孩子都差不多。”曲怀义很想配合魏建，但是除了一句‘压鸡给给’，曲军小时候的确毫无亮点。
魏建点点头，笔锋一转——“在那个盛行白卷英雄的特殊年代，曲军的外语天赋被埋没了，但他没有放弃，独自默默的学习外语，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一直瞒着父母……改革开放一声春雷，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学外语，曲军爆发了最饱满的热情，同时自学英语、日语和西班牙语……”
这一段写的特别有感觉，魏建满意的放下笔，继续引导陈翠娥和曲怀义：“曲军学习一定很努力吧，有什么小故事都可以讲一讲。”
“努力学习？嗯……”陈翠娥终于又想起一件沾边的事情：“这孩子特别爱看小说，每次寒暑假都去二厂图书馆借好几本，看完了就换，看完了就换，那时候家里条件困难，舍不得开灯费电，他就坐在楼道里看小说，一看一个晚上，半夜两三点才睡……”
曲峰尴尬插话：“妈，这个不好吧，在楼道里看书，不是占公家便宜吗？”
“挺好的，我记一下。”魏建把这个小故事又记到笔记本上，除了看小说换成了学外语，其他原封不动，然后举着钢笔对曲峰比划道：“艺术来源于生活，但要高于生活，这里要升华一下，明白吗？”
蹭路灯省电费才显得真实，不是问题。
“那好，我也讲个故事。”曲峰领悟的很快：“曲军为了学外语，走路上厕所都在看书，有一次太认真，嘣的一下撞到电线杆……”
旁边的曲军，一脑门黑线。
陈景润走路看书撞到树，你就让我撞水泥电线杆，大哥你够狠！
魏建也合上笔记本，对这个故事很不感冒，陈景润撞树家喻户晓，曲军撞电线杆明显是HD学步。
“掉沟里呢？走路看书太专心，掉沟里掉河里都有可能。”曲峰迂回转进，还不死心。
“掉沟里掉河里都不行，模仿的痕迹太重，再想想别的，要有新意。”魏建启发大家。
“我倒想起一件事。”曲怀义努力回忆：“前几年啊，外厂有个工友给了我一盒报废的英语铅字，包括大写小写的26个字母，还有标点符号，拿回家曲军玩得特开心，用印蓝纸盖着印单词，整整齐齐和书上一样……”
“这个也不错，体现了曲军同学对外语的热爱嘛。”魏建在笔记本上飞快的记录。
很不错！
加上这几个小故事，人物形象就丰满了，写好材料拿出去宣称，更有说服力，也更有教育意义。
“曲军同学，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作为翻译者，如何评价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主要讲一讲这部作品的缺点和糟粕，引导读者正确的分辨。”
引进资本主义国家的文艺作品，都有一个扬弃问题，用批判的眼光指出马尔克斯和《百年孤独》的局限性，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个我擅长！
“首先我们要承认，《百年孤独》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有人说《百年孤独》过于追求写作技巧，曲高和寡，对读者不够友好，其实都不是问题，只要把这本书真的看懂了，这些缺点都会变成优点。”
曲军笑着说道：“《百年孤独》为什么在西方世界的声誉那么高，关键在于它是一部开宗立派的划时代作品，他所采用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是拉美第三世界国家揭露社会弊端，抨击黑暗现实的武器，马尔克斯在这部作品中采用的写作技巧，将会对世界文坛产生深远的影响。但是《百年孤独》的短板也很明显，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格局小了。”“格局小了？”魏建理解不能。
“是的，格局小了。《百年孤独》虽然优秀，但也不要过度拔高，过度解读，哥伦比亚的历史厚度和文化底蕴，撑不起《百年孤独》得到的赞扬和荣誉，小国寡民的命运轮回，有点顾影自怜的矫情，哥伦比亚打了一百年的内战，马尔克斯就写了一本《百年孤独》，来看看中国300年一轮回的历史，才能体会‘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气度恢宏，《三国演义》就凭这一句话，境界上就超过了《百年孤独》……”
这番话有些是随身图书馆刷出来的，有些是曲军自己的读书心得，越是了解哥伦比亚和拉丁美洲的历史，对《百年孤独》的评价越客观，在曲军看来，后世对这部作品的评价有点虚高，就像评选谁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家，你可以选亚历山大，或者凯撒、拿破仑、秦皇汉武、成吉思汗甚至希特勒……但你选RB战国时期的织田信长，格局就小了。
随便举个例子，《百年孤独》和《战争与和平》相比，就是剑走偏锋的东方不败，少了一点堂堂正正的大国气度。
“曲军同学，我能把你的这些观点整理成文，另外发表吗？”魏建的钢笔几乎快把笔记本戳破了，急迫中带着兴奋。
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曲军对《百年孤独》的理解这么深刻，作为市教育局数四数五的笔杆子，以及数一数二的作家，魏建确信以前从没有见过类似的分析，单独写成一篇文章，随便向哪家报纸杂志投稿都能发表。
“可以，但是最好等一等，等到《百年孤独》的中译本发表，形成舆论热点后，你再把这篇文章拿出来，效果更好。”曲军浑不在意。
魏建收获满满，又问了几个问题，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去。
他对曲军再没有醋意，只有欣赏和看好，打算先出一版事迹材料，然后继续追踪，继续深挖，争取把曲军树成全省甚至全国的先进典型。
……
星期天下午，曲军和金云亮等人一起来到文化宫电影院。
《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的稿费还是被陈翠娥没收了，曲军虽然以买自行车和买参考书的名义留下部分资金，又搬出曲怀义说情，仍然损失两百元巨款，好在陈翠娥也做出让步，允许曲军拥有一个小金库，今后花钱方便多了。
其实，陈翠娥不知道翻译一本书的稿费应该有多少，听说稿费高达450元，把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好长时间不敢相信，曲军如果存心忽悠，上交几十块钱甚至十几块钱就够了，把钱留在自己手里，过些日子最少翻倍。
但是不值当，曲军现在有别的赚钱路子，不想为了两百块钱和老妈说谎。
堤内损失堤外补，今天的上座率很不错，虽然有各种不利因素，但是不到六点半票就卖完了，依然是满座。
《赤橙黄绿青蓝紫》是一部现实作品，描写改革开放大潮里年轻人的故事，片中的女主角抽烟喝酒烫头，却是一名优秀的基层干部，充分反映了八十年代宽松和前卫的一面。
昨天晚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很轻松的卖了个满座，但是这部片子的观众定位和《乱世佳人》、《爱德华医生》互不冲突，周围几所大专院校已经养成了观影习惯，喜欢这个调调的恋爱狗和文艺狗蜂拥而至，填满了电影院。
孙迎春也带来一个好消息，挂靠在瓦窑沟大队的队办企业已经办好了前期手续，只等起个响亮的名字，就可以注册成立。
“军子，大队其他领导提出一个条件，要安排两个人的工作，工资看着给，不让他们白辛苦就行。”孙迎春有点不好意思。
“没问题，工资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但是你要亲自把关，那种偷奸耍滑，好吃懒做的坚决不要。”曲军早有思想准备。
这个队办企业属于农村小集体企业，除了投资人，理应有集体所有制职工，瓦窑沟大队只安排两个人已经很客气了，估计是孙栋梁在其中起了作用。
人多好办事，多发两个人的工资没关系，反正队办企业的工资很低，等到将来做大了，还要继续招人呢。
起名的任务交给金云亮和王千钧，他们两个争论了好半天，最后拿出一个让曲军无力吐槽的名字。
“就叫四通商业合作社吧，四通是英语石头的谐音，将来咱们把生意做到国外，就起个外国名叫Stone商业会社。”王千钧很得意，这个名字是他想出来的，而且折服了金云亮。
商业会社是什么鬼？
也难怪，如今的RB广告铺天盖地，全都是这个会社那个会社，王千钧估计是《排球女将》看多了。
“四通这个名字太俗，换一个吧。”后世也有一个四通公司，曲军不想和它同名。
“那就叫思达商业合作社吧。”王千钧居然还有备选方案。
一定要玩这种谐音梗吗？
思达这个名字也挺俗的，强行碰瓷英语单词star，不过八十年代初期就流行这种洋气的名字，曲军考虑了两秒钟，点头表示同意。
第三十五章 庸脂俗粉
星期一的课间操时间，大喇叭播报校内新闻。
“喂，喂，这里是乾阳市十七中向日葵广播站，现在向同学们报告一个好消息，我校学生曲军翻译的长篇小说，在《少年文学》上发表了……”
这么浮夸吗？
曲军充耳不闻，专心刷题。
这篇广播稿应该是鲍喜来鼓捣出来的，把曲军好一通的花式吹捧，完全不留后路，还没发表的《太阳石》和《百年孤独》也拿出来拼命炫耀，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曲军得了诺贝尔奖。
一个安贫乐道的普通中学的校长，就这样膨胀了。
不过曲军有挂在身，鲍喜来哪怕再膨胀一倍，牛皮也吹不爆。
其实，鲍喜来是迫不得已。
上周五沈荣和韩远征跑到十七中搞那么一出，学生不知内情，老师却在疯狂的传播小道消息，经过层层转述和艺术加工，传言已经变得越发夸张，鲍喜来为了以正视听，亲自写了这篇广播稿，试图从正面引导舆情。
舆情沸腾了。
中学生的生活平淡且枯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稍微有点新鲜事就跟过节一样，每次掏粪车来清理学校厕所，都有一大帮学生围观拉车的黑驴。
曲军突然变成一个翻译家，比黑驴有意思多了，翻译家应该是高高在上，生活在云彩里面的大人物，偏偏又是咱们十七中的学生，围观群众一整天就没有断过，不光同班同学指指点点，还有外班同学络绎不绝的跑来参观，就连上课的老师也多看曲军两眼。
曲军该干嘛干嘛，完全不受影响。
穿越者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想当年落魄的时候穿过布偶装发广告，做手术的时候任由医生护士玩自己的心肝肺，病重将死的时候浑身插满管子和大家坦诚相见，还怕这种程度的围观？
中午吃饭，又见到久违的白水煮蛋，陈翠娥强行没收曲军两百元稿费，随之提高了家里的伙食标准，就冲这一点，这两百块钱就花得值。
对蛋白质的渴望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后世小孩子都不爱吃的白水煮蛋，现在却是高档食品，曲军两手抠着蛋皮，随口应付身边的莺莺燕燕。
刚才课间休息的时候，班里的男生已经围着曲军闹了一场，女生却表现的很淡定，没想到中午放学后，突然都冲了上来。
女生并不是不想和男生说话，只是没有正当理由和男生说话，曲军突然变成翻译家，给了同班女生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她们围着曲军问东问西，崇拜又好奇，就连高冷的李海燕和内向的薛梅都不例外，因为女生太多，坐在后面一排的王千钧也被骚扰得眉开眼笑。
曲军一视同仁，没有冷落任何一个女生，也没有对哪个女生更热情，只和薛梅多说了两句话——薛梅现在是思达集团的第一美工，还指望她当摇钱树呢，当然要区别对待。
喧闹中自有一份孤寂的冷傲，没人注意的前门，语文课代表张勇进默默走出教室，内心深处，对这些庸脂俗粉充满鄙视。
中午放学后他没有立刻回家，磨磨蹭蹭的听墙根，已经摸清了曲军的老底，只发表一部作品能叫翻译家吗？而且还是儿童读物！
至于获得诺贝尔奖的《百年孤独》，曲军自己都说了，他就是随便翻译着玩儿，不一定能发表，那些趋炎附势的庸俗女生真是可笑又可悲。
时节已是初冬，光秃秃的树杈倍添凄冷。
张勇进茕茕独行穿过校园，感觉自己就像电影里遭遇挫折的男主角，把后槽牙咬得更紧，神情越发坚毅……
“听说你要保送上外语学院？”中午补课的时候，邵文秀问曲军。
“没有啊，谁说的？”曲军莫名其妙。
“很多人都这么说，还有人说你要去外院当老师呢。”邵文秀笑了笑，打开上周四曲军在她办公室做的那套数学卷子：“这几道你不会做的题，今天仔细讲一遍……”
上周的数学模拟测试，曲军考出97分的好成绩，大大出乎邵文秀的预料，对他有了更高的期待，补课不再讲解基础知识，而是以刷题讲题为主，暗合后世题海战术的真谛。
曲军当然巴之不得，把平常刷题积累的问题本拿出来，逐一向邵文秀请教，师生二人一个教的认真，一个学的专心，就像从前一样。
下午放学，曲军和金云亮、王千钧一起推着自行车经过校门口，被周大爷叫进传达室。
“听说你娃RB话学得好，说两句听听？”
“我不会。”面对周大爷脸上那道恐怖的伤疤，曲军感觉压力很大，不由自主的想给自己找点理由：“我是照着书本学的，哑巴日语。”
“那不行，学了就要说，不说就会忘，我当年也会说两句RB话，现在早都忘光了，你娃有基础就好好学，不管做生意还是打仗，学好了RB话肯定有用。”周大爷很内行的样子。
“周大爷，您打过RB鬼子？”金云亮试探问道。
“打过，这道伤疤就是鬼子刺刀捅的，当时我趴在死人堆里，一动不敢动，幸好战场上特别乱，捡了一条命。”周大爷从来没有讲过他的经历，今天难得多说了两句。
“您是西北军？是孙蔚如的兵？”孙蔚如是杨虎城的部将，抗战时期从娘子关打到中条山，是西北军抗日将领的代表。
“瞎讲，我是老八路。”
“老八路你在这看大门？！”曲军和他的小伙伴都惊呆了。
“看大门有什么奇怪？我是农村户口，全国解放后我就复员了，回老家种地……”
刚解放的时候裁撤了一大批部队，周大爷那时是某部的特务营营长，按规定可以转业留城当干部，却阴差阳错的回老家当了一辈子老农民，虽然在农村国家也把他养了起来，用他自己的话说，过得比地主老财还舒坦，比城里条件还是差多了，后来跟着儿子来到乾阳，闲不住到十七中来看大门。
离开十七中，金云亮仍在感慨：“人这一辈子的际遇真不好说，我爸单位的一把手也是三八式的老八路，正儿八经的厅级干部。”
王千钧的优越感油然而生：“我爸他们省厅的一把手是老红军，比你爸厉害。”
“周大爷看得开，不当官也挺好，回头找个周末，咱们陪老爷子喝两盅……”曲军刹车拐弯，进入红旗路的微电机厂家属院。
进了大门再向右手一拐，来到临街的9号楼，三单元一楼有一套房子出租，房东安师傅已经在这里等着，开门让曲军他们进去看房，时不时的瞄一眼王千钧，觉得他不像好人。
这是一套“一间半”的单元房，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大房间临街，小房间和厨房对着家属院里面，厕所挤在两个卧室中间，连个窗户都没有，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布局非常的不合理。
曲军非常的满意。
临街的开间够大够宽，简单改造一下就能开店，这种房子无论转租还是自己做生意，都是最抢手的门面房。
“安师傅，这面墙能开门吗？”曲军指着临街的窗户问道。
“可以，和房管科说一声就行。”房东安师傅问道：“你们租房是要开店干个体吧，丑话说到前头啊，这一片生意不好做，我们厂几个临街房开店的，半死不活的都不赚钱，你们要是半路不干了，我可不退押金……”
安师傅怕麻烦，担心曲军他们干不长，房屋改造后又不好出租，想把租期签的尽量长一些。
曲军正中下怀，很快商定签五年的租房合同，当场支付押金和租金，价格便宜的令人发指，在乾阳这样的省会大城市，还是最好的单元房户型，押金和租金加起来总共十九块八毛。
其实安师傅也是二房东，这套房子的产权属于微电机厂，福利房分到安师傅名下，每个月只象征性的收几毛钱房租，安师傅按市场价转手租给曲军，赚头已经不少，一脸褶子笑成了花。
“开门开窗都可以，你们想怎么改就怎么改，别动承重墙和上下水就行，厂里有人找麻烦，你就让他们找我！”安师傅豪气干云。
厂里的房管科有规定，福利房不许对外转租，但是这么干的人不止安师傅一个，没人把房管科的规定当回事儿……
工人老大哥不是白叫的，厂子是我们大家的，微电机厂家家户户都有好几个电扇，都是用“报废”的电机做的，自家的房子难道不能自己做主？
谁敢说闲话，安师傅就敢搬着铺盖卷住到他家里。
拿下安师傅的这套房子，又来到微电机厂的房管科。
私人房东小打小闹的，最多算开胃小菜，房管科才有主菜，金云亮已经打前站来过一次，所以曲军的目标很明确，直接找到房管科的科长董长河，申请租赁临街的一座两层仓库。
这才是主菜！
这座两层仓库的使用面积超过7000平米，层高5米2，又处在十字路口旁边的黄金宝地，特别适合做商业，曲军势在必得。
不过董长河给出的条件相当苛刻，价格也明显偏贵，一个月租金200块钱，一次付半年租金，外带1000块钱押金，都是一口价没商量。
“不用讨价还价，我们这里不是自由市场，上级要求租多少钱，我们就要完成任务，哪怕租不出去空在那里，也不能降价。”
董长河滋溜滋溜的喝着浓茶，一副公事公办，生人勿近的样子，几个小年轻就来谈2000块钱的大生意，你爹妈一个月挣多少钱？
曲军从书包里拿出一叠大团结，拍在董长河的办公桌上：“那行，我先付两百块定金，尾款一个月内付清，今天就签合同。”
200块钱一个月的租金说贵也不贵，等到集贸市场的消息放出来，房租肯定翻着跟头往上涨，趁早拿下就对了。
“你这是干什么？快收起来，我们不收现金的，也不收定金，签合同就要全款。”董长河有点不高兴了，这几个小年轻一点规矩都不懂，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在贪污受贿呢。
给钱都不要，就是这么傲娇。
“为什么不收现金？”王千钧奇怪的问道。
“收支两条线懂不懂？我们是房管科，房租要拿到财务科入帐，收现金不好做账……还有，你们有单位吗？我们不对私人出租的，房租必须公对公的转账。”
刚刚改革开放没几年，内地的国营单位不像沿海省份那么灵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规章制度无法逾越。
幸好曲军早有准备，思达商业合作社成立在即，公章和银行账户都能搞定。
唯一搞不定的，就是租金加押金的2000块钱，曲军现在资金有限，一时拿不出来。
第三十六章 醉酒捡尸
离开房管科，曲军和金云亮、王千钧坐在花坛边上，商量如何筹款把大仓库租下来。
放一场电影能挣二三百块，文化宫电影院和省纺机电影院两边开工，再有一个月的时间肯定能凑够2000块钱，但是夜长梦多，必须尽快拿下。
“这事儿好办，不过……你确定要租这个仓库吗？租金太贵了，万一砸在手里怎么办？”金云亮说出自己的担心。
一个月的租金就要两百块钱，差不多等于普通人半年工资，这个仓库又那么大面积，随便装修一下，还要一笔巨大的投入，做什么生意能赚这么多钱？
“肯定要租下来！这片的房租很快就会大涨，具体原因不方便说，总之相信我吧兄弟，到时候哪怕转租出去，也不会赔钱！”曲军用最坚定的语气，说出最苍白的理由，给金云亮和王千钧留下足够的脑补空间。
“我们信你，小亮别废话，听军子的。”王千钧被轻易说服，不管是2000块钱还是3000块钱，都是包场放电影赚来的，当然要相信曲军。
“那行，董长河交给我，你们现在去地下餐厅要一桌好菜等着。”金云亮笑道：“你们看董长河的面相，再看他喝的茶，这货明显就是个酒迷瞪，请他喝一顿就能办成事。”
嗯？这个倒是真没注意。
金云亮不愧是十七中的交际花，果然术业有专攻。
两个小时后，地下餐厅。
地下餐厅原来是一座防空洞，后来改造成国营餐厅，拿手菜是糖醋里脊和锅巴三鲜，还有时髦的冰镇啤酒，在这里请人吃饭绝对够档次，不亚于后世的米其林餐厅。
最里面用屏风隔开的雅座，原本脸色发黑，皮肤粗糙的董长河已经变得红光满面，谈笑风生，对曲军小老弟、金云亮小老弟和王千钧小老弟非常欣赏，连连举杯称赞他们年轻有为。
“二百块租金一分钱不能少，这是我们厂长亲口说的数，少一分都是工作能力有问题，不过你们放心，付款方式可以灵活一些，改成一季度一付，押金算你们500块钱，什么，还有困难？那行，按你说的办，签完合同半个月内付款……”
2000块钱的租金加押金，变成了1100块，另外还有半个月的缓冲期，但是董长河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帮忙安排一个合同工的工作。
合同工就是临时工，所谓的泥饭碗，现在工作不好找，待业青年一抓一大把，一个合同工的工作也是可以拿得出手的人情。
大不了让他去扫厕所，曲军答应下来，和董长河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酒局散场，送走董长河，思达商业合作社的三位创始人兼投资人坐在马路牙子上醒酒。
董长河酒量了得，60度的绿瓶西凤酒他自己喝了一斤多，然后又喝了两三扎冰镇啤酒，曲军他们三个虽然年轻身体好，这么白的啤的陪下来，也觉得脑袋晕乎乎的。
“砂厂家属院还有两套单元房，一套180平的门面房，要不要？”
“能要的……都要，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不等曲军说话，王千钧霸气十足的抢先一挥手，今天谈成了1100块钱的大生意，喝酒又喝到位了，这一刻事业心爆棚，恨不得一辈子做生意当个体户。
“哎呀，这地上太脏了，躺不下去……”说着话他的身子一斜，软软的靠在曲军身上，然后慢慢滑倒，在马路牙子上躺平，扯开了鼾声。
“卧槽！”曲军和金云亮异口同声。
清冷的夜空下，路灯昏黄，马路上人迹稀少。
金云亮大撒把骑着一辆自行车，两只手左右各推着一辆自行车，一个人骑三辆车，在自行车道上表演车技。
在他身后，曲军背着面口袋一样死沉死沉的王千钧，一步一步的艰难跋涉，冬天的夜晚，气温已经降到零度附近，他的额头上却汗水淋漓，热气腾腾。
“军子，换一换吧。”金云亮同时骑三辆自行车，还能扭头说话。
“就你那小体格，背不动他。”曲军咬牙坚持。
对曲军来说，背起一个220斤的壮汉并不难，背起一个220斤的醉鬼却太难了，人喝醉了会变得特别沉，像一摊泥似的随时会滑下去，两只手托王千钧的屁股根本托不住，只能鞠躬90度让他趴在自己背上，一点一点的往前挪……
接下来的两天，曲军白天努力学习，努力刷题，晚上继续“翻译创作”。
星期天“本周限免”刷新，刷出来两本数学习题集，一本中西对照的散文集《翻越安第斯山》，一部长篇论文《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综述》，一本《马尔克斯短篇小说集》，一本《江户川乱步推理小说集》。
前面几周的“本周限免”，依次刷出了五门课的课本，包括英语、政治、数学、生物和物理，只剩下语文和化学，可能是为了配合《百年孤独》的投稿，当然也可能是突然抽风，随身图书馆这周没有再刷课本，多刷了好几本杂书。
好在数学习题集没有断供，一周两本，正好和曲军的刷题速度完美契合。
思达商业合作社办好注册手续后，孙迎春送来公章和银行账号，曲军抽时间去了一趟微电机厂房管科，正式签订大仓库的租房合同，然后又去了一趟房管局，办理租房的备案手续。
董长河不以为然，摆出老大哥的姿态数落了曲军几句，白纸黑字已经签了租房合同，还要脱裤子放屁再办个正规的备案手续，白给房管局交了十多块钱，小老弟未免心眼太多，未免和他这个大哥太见外，言下之意曲军不信任他，让他很伤心。
曲军只好又陪他喝了两杯，才算抚平董大哥脆弱的小心灵。
这个事没法解释，但是必须要做，等到这一片的房租涨起来，有正规的备案手续起码多一层保护，否则微电机厂的领导一句话，就能撕毁租房合同，收回大仓库。
不止是大仓库，其他稍微大一点的房子，只要是和国营单位签的租房合同，一律都要办备案手续。
星期四下午，曲军到外语学院找沈荣。
“等不及啦？好饭不怕等，你的书稿我刚看完，过两天给你答复……”沈荣以为曲军是来催《百年孤独》的发表。
“不着急，我这还有几篇稿子请您过目。”曲军拿出一叠稿纸。
沈荣接过来一看，是三个短篇小说的翻译稿，一篇江户川乱步的《D坡杀人案》，还有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和《咱们镇上没有小偷》。
“这是以前的存稿？”
“是。”
曲军瞪着眼睛说瞎话。
今天拿给沈荣的三篇翻译稿，是从《马尔克斯短篇小说集》和《江户川乱步推理小说集》里挑选出来的，新鲜热辣，刚刚出炉没多久。
“我最近急用钱，请您帮忙把这三篇稿子推荐到《译海泛舟》发表……”
蚊子再小也是肉，短篇小说同样能变现，比如《D坡杀人案》全文13000多字，按千字十元计算，稿费是140元，如果加上沈荣的面子，还能卖得更多一点。
“这篇小说我看过另外一版的中文译作，等等啊，我找一下。”沈荣大眼扫了扫第一篇的《礼拜二午睡时刻》，就给曲军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翻译小说和别人撞车了怎么办？
还能不能变现？
《礼拜二午睡时刻》的篇幅超级短，只有4000多字，但也花了曲军一个小时的时间，就这样废掉可惜了。
沈荣从书架最上面的一格找出一本杂志，里面果然有马尔克斯的《礼拜二午睡时刻》，译者郭先纪，一个曲军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
“老郭翻译的这篇《礼拜二午睡时刻》还是有点水平的，几次入选高校推荐阅读，嗯，嗯？感觉翻的不如你呀，让我再看看……”
沈荣找出马尔克斯的西文原著，和曲军、郭先纪的译稿相互对照，逐行逐段看得非常仔细。
4000多字的超短篇，沈荣再仔细再认真，不到半个小时也看完了，然后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曲军。
“还是你翻得更好，原汁原味，就像在看马尔克斯的原著，看了你的译作我才发现，老郭的翻译腔这么矫揉造作……嗯，你这几个短篇什么时候翻译的……当时为什么不投稿？……这样水平的短篇，你还有多少存稿？……除了马尔克斯，你还翻译了谁的作品……”
又来了！
沈老头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刨根问底的太八卦，一把胡子的老教授，天天追问别人的隐私真的好吗？
曲军给予敷衍而又不失礼貌的回答，用肢体语言和语气明确告诉沈老头，我就是在忽悠你，别当真。
沈荣哈哈一笑：“算了，你不想说也可以，有好作品先拿到我这里就对了，急用钱是么？这篇《礼拜二午睡时刻》就在下期的《译海泛舟》安排发表，几千字的豆腐块，随便塞到哪里也能腾出版面。”
不到5000字的超短篇，沈大编委可以一言而决。
和别人撞车也不要紧，一部外语作品有好几个翻译版本，这种情况很常见。
“您再看看这两个短篇。”曲军拿起剩下的稿子，端端正正放在沈荣面前，再拿起老花镜放在稿子上面，又帮他的茶杯续上热水……像后世哄着孩子学习的鸡娃父母一样无微不至。
“这么着急吗？《礼拜二》就有大几十的稿费，你一个学生要这么多钱干嘛？”沈荣的问题无穷无尽，拿起《咱们镇上没有小偷》看了起来。
这个短篇不算马尔克斯的代表作，但是批判性比较强，仿佛在看拉美版的《孔乙己》和《药》，对拉美下层人民的无聊、麻木和歧视描写得入木三分，非常适合介绍给国内的读者，因为篇幅较长（一万多字），沈荣只粗看了一遍，然后打电话推荐给其他编辑。
“找个编辑再审校一下，《D坡杀人案》也要日文编辑审稿，不过你放心，应该都可以过稿，还有那篇《太阳石》，我让他们安排一下，争取把稿费提前打给你，”沈荣摘下老花镜，揉着眉心说道：“拿到钱了别乱花，不要被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影响，做学问屁股一定要稳，你还年轻，以后不会缺钱的，坐几年冷板凳也许对你更好……”
三个短篇小说加一首长诗，稿费怎么都上千了，沈荣担心曲军有钱就学坏，苦口婆心教育了好半晌，才放他走人。
第三十七章 新员工
省机械学院，学生宿舍区。
“小霞，你就坐在这里看书，别乱跑也别东张西望，我们如果被逮住了，你就自己出去到公交站等着……”孙迎春反复嘱咐孙迎霞。
“迎春哥你们去吧，我当我是地下党，不会暴露的。”孙迎霞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捧着一本看不懂的英语书，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
孙迎春满意的点点头，机警的目光左右一扫，然后对张学工使个眼色，两人一起走向附近的男生宿舍楼，跟着一群学生混了进去。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洞里，孙迎霞收回目光，继续装模作样的看书，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硕大的书包，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小广告。
不时有学生从附近经过，对孙迎霞视若不见，都以为她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虽然长得黑一点，穿得土一点，书包上的补丁怪一点，但是农村来的一年级女生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等了大概半个小时，孙迎春和张学工出来了。
孙迎霞掏出两叠小广告放在长椅上，继续专心看书。
孙迎春和张学工走过来拿起小广告，转身又去了另一栋宿舍楼，全程和孙迎霞没有说话，就像地下党接头一样谨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在交大被抓住过一次，不但在保卫科罚站一下午，还被没收了一千多张小广告，从印刷厂买来要五六毛钱呢！
现在都是人货分离，隐蔽性更高，万一被抓损失更小。
相比之下，贴海报反倒比较安全，在食堂门口贴广告的人太多，根本没人管。
孙迎霞捧着英语书，从天光大亮看到天色漆黑，省机院的小广告终于发完了，三个人汇合后，大摇大摆的走出校门。
坐公交车先回到十七中附近，进微电机厂家属院，开大门进二层大仓库，从门后挂着的干粮袋里拿出水壶和馒头，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商量明天的工作。
孙迎霞和张学工都是瓦窑沟大队的社员，另外还有一个新身份，思达商业合作社刚录用的新员工。
入职这几天的工作和想象中大不一样，没有采购进货，也没有卖货销售，更没有员工培训，思达商业合作社的名字时髦又洋气，却连一件商品都没有，每天从早到晚的跑到各个大专院校发小广告。
办公室倒是超大，3500平米一间，楼上一间，楼下一间。
思达招收新员工的时候，瓦窑沟大队的年轻人都抢着来，张学工、孙迎霞和孙迎春比较熟悉，打败众多竞争者才得到这份工作，张学工的理想是当个采购员，孙迎霞的理想是当个售货员，但是思达商业除了一间破仓库什么都没有，每天就让他们发小广告，怎么看都像个草台班子。
“迎春哥，咱们单位到底是做什么的？”
孙迎霞是孙迎春的三服堂妹，年纪虽小，却是个能吃苦的女孩子，孙迎春举贤不避亲，把她招进了思达商业合作社。
“干了好几天还不明白？咱们单位是放电影的，那些海报广告上的电影都是咱们放的。”
孙迎春很自豪，孙迎霞和张学工却不懂他为什么自豪。
“放电影要这么大的房子做什么？”张学工举目四望，仓库里空空荡荡，灰尘满地，除了丢弃的破烂垃圾再没有值钱的家当，临街的窗户玻璃几乎全是烂的，窗户下面一大滩墨绿色的水渍，已经生了青苔。
“我也不知道，这个房子是曲经理租的。”提起这间大仓库，孙迎春也有点心虚打鼓，听说租金很贵的，感觉就像白扔钱。
“曲经理在哪里上班？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张学工听孙迎春说过，思达商业合作社还有三位领导，曲经理、金经理和王经理，曲经理是一把手。
“曲经理不上班，他是十七中的复读生。”
“啊？！”
孙迎霞和张学工面面相觑，理解不能。
经理现在还没有烂大街，是一个尊贵的称呼，怎么会和复读生连在一起……
“欢迎你们加入思达商业！”
星期六中午一点，省纺机电影院门口，曲军和孙迎霞、张学工热情握手，动作流畅自然，充满亲和力和上位感。
这么正式吗？
好吧。
金云亮和王千钧有样学样，依次和孙迎霞、张学工握手，动作僵硬，表情严肃，自觉像接见外宾，其实却像追悼会慰问家属。
“思达商业刚刚创立，条件很艰苦，你们的工资等到月底再发……但是这几天你们表现不错，每人先发十块钱的奖金。”曲军坚信物质条件是基础，舍得发钱的老板才是好老板，天天讲情怀的老板都是耍流氓。
孙迎霞和张学工本来以为要白干一个月，听说还有十块钱奖金，喜出望外的非常激动，孙迎霞犹豫客气道：“我没干几天，也对单位没有贡献，不要奖金……”
八十年代太淳朴了！
曲军心中暗暗感慨，换成后世开连锁网吧的时候，如果有孙迎霞这种老板发钱还要瞎客气的员工，情商太低，肯定开掉。
“拿着吧，你们每天跑这么远来上班，手里没钱怎么能行，交通费和餐补都在里面，再说你们贡献很大的，今天肯定满座！”
售票处的前面，排队买票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这场电影放下来，又有两百多块的利润入账。
能够考上交大的学生，家庭条件一般来说都比较好，最起码衣食不愁，从小能够接受良好的教育，偏远农村除了极个别的天才，很难考进这种全国知名的重点大学，所以交大的大学生更有钱，两毛钱一张的电影票根本不算事儿。
今天放的片子还是《罗马假日》和《精神病患者》，都是自带流量的经典名作，电影开场之前一个小时，已经卖了一多半的票，还有好几百人在排队。
“我们先走了，下午还有课，票款你先带回微电机厂仓库，小心别丢了，再给他们两个把公交车票报一下。”
大局已定，曲军和金云亮赶回十七中上课，王千钧上不上课无所谓，留在省纺机电影院帮孙迎春站台。
按照曲军的预想，放电影的业务将来都要甩给孙迎春，如果培养出可靠的员工，还要进一步放权，感觉孙迎霞是个好苗子，张学工还有点看不准。
晚上七点，孙迎春一行人回到大仓库。
王千钧交代一声，背着装票款的书包先走了，孙迎春取出干粮水壶准备吃饭，回头却不见孙迎霞和张学工，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已经有点着急了，孙迎霞和张学工从外面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拖把扫帚。
“干完活儿再吃饭。”
他们两人去厕所涮拖把，吭哧吭哧的拖地，孙迎春扫地清垃圾，热火朝天的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收拾出来一块干净地方，用几个木板箱叠成桌子，加上两把瘸腿椅子，布置了一个简陋的办公区。
“拖把扫帚是借的，这里太脏，不敢用坏了。”孙迎霞遗憾的摇摇头，没有趁手的工具，干活不过瘾。
“明天从家里拿两根拖把过来，还有水桶、抹布和刷子，再把这里好好打扫一遍。”张学工也是满脸黑灰，汉水淌下来拉出一道道泥泞。
“不用从家拿，明天先把垃圾清理出来，该扔的扔，该卖的卖，卖破烂的钱正好用来买拖把水桶。”
两位新员工积极主动，干劲十足，孙迎春从心里感到高兴，只是一时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只过了一天，他们两个突然有这么大的变化。
晚饭是凉开水和团结面馒头，不过和曲军家的团结面馒头相比又差了两个档次，八分高粱面加豆面，掺上两分小米面当细粮，如果不是为了“团结”难以粘合的高粱面，这二分小米面也不会掺。
高粱面虽然拉嗓子，农村人却都习以为常，干活后胃口大开，狼吞虎咽很快吃完。孙迎春骑上自行车，前面横梁带上孙迎霞，后面后座带上张学工，一路摇摇晃晃的回答瓦窑沟大队。
“你死哪儿去了，才回来？！”
孙迎霞刚进家门，一个暴躁的声音迎面炸响，然后就是一连串怒骂和指责，家里还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各种家务活以前都是孙迎霞的，现在压在父母头上，自然怨气十足。
“我去上班了。”孙迎霞怯怯的辩解一句，拎起斧子开始劈柴。
“上个屁班呀，你挣到钱没有……”暴躁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冲上来一把抢过孙迎霞的书包，从里面搜出十块钱，然后又是一连串的痛骂，诸如白养你这个白眼狼等等，声震四邻。
四邻习以为常，没人出来劝。
孙迎霞劈完柴，抱着一大盆弟弟妹妹的衣服来到村头井边，一件件的搓洗，借着夜色的掩护，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我真聪明，报销公交车票的两毛钱藏在怀里，没被发现。”
在她看来，那十块钱肯定要交给父母，本来也不敢私吞，能够保住两毛钱的私房钱，又没有挨打，今天真的好开心。
不过妈妈的脾气太暴躁了，听说这叫更年期综合病，以后上班挣到钱，给她买药吃。
第三十八章 肉盾
星期一早晨，上班上学的车流浩浩荡荡，几十辆上百辆自行车组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方阵，前后左右都是别人的自行车，紧挨在一起高速行驶，却很少发生碰撞。
自行车王国独有的风景。
曲军骑着心爱的二手自行车，随着车流拐上红旗路，十七中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车流密度不亚于主干道，刚刚过了微电机厂家属院，前面却堵车了。
十字路口的变电站正在砌外墙，旁边堆放着一些铁栅栏，另一侧的马路上，绿化队的工人正在锯倒一颗粗大的歪脖树，两处同时施工占道，只能推着自行车从旁边绕过去。
曲军无意中看到一个熟人，微电机厂的安师傅正在和绿化队的工人吵架，骂他们没事瞎折腾，这颗歪脖树长得好好的，锯掉它干什么？
曲军默默从他身边走过，没有打招呼，集贸市场已经进入前期施工阶段，安师傅竟然还不知道。
变电站砌外墙装铁栅栏是为了保证安全，留出紧急抢修通道，锯掉歪脖树也是必须的，集贸市场中间横着一颗歪脖树，顾客的脑袋一撞一个包，谁还来买东西？
快了，集贸市场开业在即！
曲军记得很清楚，这个集贸市场非常简陋，简单清理一遍，排除安全隐患后，再摆上四排铁框子货架，马路两头用石墩子堵住机动车就算大功告成，后来随着生意火爆，铁框子货架换成不锈钢货架，又搭了一个硕大的塑料顶棚，其他再没有改动。
稍感意外的是，集贸市场已经进入施工阶段，不可能严守秘密，安师傅这样的普通工人竟然还不知道，街道两旁的门面房也没有任何变化，就像非洲草原上一只肥硕的角马摔断了腿，周围的狮子鬣狗却无动于衷。
究其原因，这个年代还没有真正的商人，各级官员也没有经济头脑，大家都没有意识到集贸市场的巨大潜力，只有当消息扩散到底层，那些没有工作的待业青年才会一窝蜂的冲进集贸市场。
他们的初衷大都很简单，只想成为一个有执照的个体户，以后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买卖，赚点钱养家糊口，没想到正好赶上时代大潮，稀里糊涂的发了财，以为自己天赋异禀，无所不能，然后各种作死。
第一批富起来的人，真正修成正果的并不多。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沈老，我能跟你一起去见见曲军吗？”
崔琪闪动着美丽的大眼睛，歪头请求沈荣。
“当然可以，不过我先提醒你噢，曲军对日语不感兴趣。”
沈荣一把年纪，早就看透了红粉骷髅，但漂亮的女士还是令人赏心悦目，带着她一起去十七中也无伤大雅。
“不感兴趣水平还那么高？沈老你不是搞日语的，不知道他的《D坡杀人案》翻译得多精彩，简直比原著更有悬念。”
看到沈荣露出不以为然的微笑，崔琪转头对韩远征说道：“韩教授，沈老不相信，你快给我作证。”
“的确很神奇，曲军翻译的《D坡杀人案》并不是完全忠于原著，有些地方整段话都改了，反而感觉更紧张，这样的翻译才是真正的二次创作。”
院领导特意交代过韩远征，沈荣如果再去找曲军，就陪他一起去，以防老教授在外面磕磕碰碰的出意外。
“噢？他的《太阳石》和《百年孤独》倒是没有太大改动……”
几个人说着话，出门骑上自行车，来到十七中。
“进去吧，教职工车棚在右边。”传达室周大爷摆手放行。
小道消息和大喇叭都传遍了，沈荣是曲军的伯乐，还是大知识分子，当然要给予优待。
可是曲军又不在教室，蒋国秀带着找了一圈，最后还在邵文秀的办公室。
“邵老师，咱们真是有缘。”
沈荣和邵文秀客气了几句，对曲军说道：“我今天来，第一是通知你《百年孤独》已经在《译海泛舟》过稿，计划从明年一月刊开始，分六到八期连载，过几天你把下半部的稿子给我审一下，是不是定稿没关系。”
《百年孤独》绝对是重量级作品，如果分六期连载，每期将刊登五万字的篇幅，占据《译海泛舟》一半的版面，所以沈荣审完曲军的书稿后，又转给总编和其他编委传阅，并且附上详细的推荐意见，好在总编和其他编委都不擅长西班牙语，谈不上审稿不审稿，开会研究后决定相信沈荣的专业眼光，把《百年孤独》当做明年的重点作品，开始连载发表。
对《译海泛舟》来说，这是一场豪赌。
如果曲军的译本口碑崩坏，刊登它的杂志肯定也被骂得狗血喷头，大伤元气，但只要质量说得过去，第一个发表《百年孤独》的杂志肯定名声大振，销量激增。
沈荣要看下半部的稿子，只是为了求个心安，毕竟曲军是个新作者，以前没有和《译海泛舟》打过交道，他又是个即将高考的复读生，时间越来越紧张，不看到下半部的稿子，万一太监了怎么办？
曲军很痛快的答应下来。
他的搬运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如果沈荣要得急，两天后就能拿出定稿，所以毫无压力。
“第二件事，《百年孤独》的稿子在我们编委会的专家那里反馈很好，可是和几家全国性的杂志联系，他们都不感兴趣，哎，翻译界的门户之见一直很严重，现在我只能给你一个建议，要么直接投稿，要么放弃全国性杂志，再找其他区域性杂志……”
一稿多投是大忌，但是两家杂志如果都同意，那就好说好商量，《译海泛舟》的覆盖范围局限在西北几省，曲军希望再找一家全国性的大杂志发表《百年孤独》，实现利益最大化。
可是最大的几家全国性杂志都有《百年孤独》的项目，有的准备连载，有的准备出书，他们都有长期合作的翻译家，书稿翻译到一半，不可能换成曲军。
“直接投稿就算了，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曲军明白沈荣的意思。
他的译本翻译水平非常高，如果能够送到那些大杂志编辑的案头，也许能让对方回心转意，不惜和那些著名翻译家毁约，也要签下曲军的《百年孤独》。
但是有《译海泛舟》打底，曲军不想再冒风险，选择次一等的区域性杂志也可以接受。
“那就好办了，《翻译窗》和《寰宇文学》一南一北，影响力都不错，回头我帮你联系一下。”
沈荣早有准备，打算让《译海泛舟》首先开始连载《百年孤独》，然后授权这两家杂志转载，这年头虽然没有版权的概念，但是行有行规，正规的杂志社绝对不会偷其他杂志的作品，该给的钱会给，该背的风险一起背。
“第三件事，你你愿意报考我们乾阳外语学院吗？高考万一失误，可以跳档录取，本科选择日语专业和西班牙语专业双学位，毕业后直接报考我的硕士研究生，容我自卖自夸的当一次王婆，我的研究生还是很有份量的，将来进入学术界，不会有人瞧不起你，哈哈哈……”
八十年代初期的研究生是典型的精英教育，如同凤毛麟角般的稀少，师生之间也是老派的师承关系，沈荣作为学术界的一方泰斗，他的学生就是名门大派的嫡传弟子，江湖上都要礼敬三分。
“曲军还愣着干什么？快叫老师！”韩远征及时捧哏，颇有几分眼热。
当年他可没有这么高的起点。
假以时日，曲军很可能继承沈荣的衣钵。
气氛越发古怪，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曲军身上，蒋国秀和邵文秀没见过这种场面，也满怀热切的期待。
闻风而来的鲍喜来已经懵了，明明在说上大学的事，怎么突然变成了研究生？
市教育局肯定没有研究生，省厅不知道有没有？听说有研究生学历的干部进步特别快，三年五年一个台阶，很快就能提拔到处级。
崔琪目光晶莹盯着曲军，这会儿人多嘴杂插不上话，打算稍后找个机会，单独和他聊聊。
“对不起沈教授，人各有志，我不想上外语学院，不仅是乾阳外语学院，也包括首都外语学院。”
曲军的志向是星辰大海，不想一辈子当个翻译家，今天蒋国秀和韩远征都在场，正好干脆利落的做个了断。
“我以前反复说过，外语只是我的业余爱好，翻译这些外语作品，只是为了挣稿费。”曲军目光转动，发现一只血高防厚个子低的肉盾：“我真正的志向，是成为一个数学家！”
唰唰唰唰唰！一道道有如实质的锐利眼神，迅速转到邵文秀身上。
“我没有啊，真的没有！我就是碰巧拿到一套竞赛题，想让曲军试试，没想让他当数学家……”
邵文秀猝不及防，压力山大——抢了大教授的弟子怎么办？
“我明白了，唉……难怪每次来找曲军，都在你的办公室。”沈荣叹了口气，目光冷冽。
邵文秀差点破防，当场向他鞠躬赔罪。
同时又极为感动。
曲军放弃前程远大的康庄大道，一定要攀登坎坷艰险的数学高峰，作为一个数学老师，这一刻的自豪感和责任感爆冲天际。
第三十九章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日月穿梭，1982年只剩最后几天。
大课间休息时间，班长方波在座位上转过身子，喊话曲军。
“军子，咱们班的元旦茶话会，你也出个节目吧。”
“好的，我给大家出一道数学题，特别典型的题，保证你们没见过。”
话音未落，教室里嘘声一片，学习小组的同学们像听见锅铲刮锅底一样汗毛倒竖，这段时间刷题快刷吐了，没想到曲军如此丧心病狂，元旦茶话会还要恶心大家。
不愧是水鸭子水老师的亲传弟子。
“不许出数学题，只能唱歌跳舞诗朗诵，或者说相声，你随便选一项。”
方波百分之百的确信，只要他敢稍微松口，曲军就敢在元旦茶话会上出一道数学题应付差事。
“呵呵。”
曲军送出敷衍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这两周的“本周限免”又刷出大把的数学习题集，从每周两本的密度增加到每周四本，难度逐级提高，另外还有两本专业级的教辅材料——随身图书馆太实诚了，说什么信什么，明显在把曲军往数学家的方向培养。
本着“大家好才是真的好”的原则，曲军继续和学习小组分享这些数学题，同学一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可是烂泥扶不上墙，这帮家伙竟然不知道发愤图强，而是借着元旦茶话会的名义，能浪一把就浪一把。
放学后，曲军、金云亮和王千钧骑着自行车，绕开摆满货架的红旗路，从侧门进入微电机厂家属院，来到大仓库。
这里已经变得干净整洁，孙迎春、孙迎霞和张学工每天都会打扫卫生，光是地板就要拖两遍，上次来的时候，他们张罗着想给一楼二楼的破窗户全部配上玻璃，曲军连忙制止了这种败家行为。
重新装修的时候，这些窗户肯定要打掉，配玻璃纯属浪费。
没想到这次来，这帮家伙又整出幺蛾子，张学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套木工工具，修好几个瘸腿椅子，还钉了一个木板桌子。
一看就是工作不饱满，闲的蛋疼。
“孙迎霞呢？咱们开个会。”
时机已经成熟，该给他们加加担子了。
“孙迎霞和崔琪在楼上，我去叫。”
孙迎春在楼梯口叫了一嗓子，时间不长，两个女生说说笑笑的走下楼梯，头上都戴着大扫除必备的报纸帽子，像灰袍甘道夫的是孙迎霞，像花仙子的是崔琪。
“曲经理，王经理，金经理，今天我们把7号楼的房子转出去了，转让费260，他本来只给250，小琪姐说太难听，让他加了十块钱……”
孙迎霞还是有点拘谨，对着每个“单位领导”打了一遍招呼，然后报告工作成绩，着重强调好姐妹崔琪的贡献。
漂亮的女孩子从来不会得社交恐惧症，崔琪通过沈荣认识曲军后，一来二去和他身边的人都混熟了，然后被王千钧请去看电影，知道了包场放电影的“商业秘密”。
如同推开一道新世界的大门，崔琪没事就跟着孙迎霞一起发小广告，跟着孙迎春一起放电影。包场放电影的成本和收入不难推算，有心人很容易算出大概的利润，崔琪用她乾阳外语学院本科毕业生的聪明头脑算了一下，震惊之余，跑来帮忙的频率更高了，俨然是思达商业的一名编外员工。
紧接着集贸市场开始招商，经过短短两三天的观望期，全市的待业青年一拥而上，所有的摊位全部抢光，就连公共厕所旁边的“臭摊”也身价倍增，转让费一天一个跟头的往上翻，一个臭烘烘两米宽的摊位，转手就能赚几十块钱，崔琪看热闹正看的啧啧称奇，转头却发现思达商业手握大量的门面房，正在待价而沽。
“不用上班啊？小心沈老开除你。”曲军稍微有点意外，《译海泛舟》下午6点下班，现在是5点50分，长得漂亮就能为所欲为吗？
“那正好，我来跟你干，干上两年当个万元户，下半辈子吃利息就够了。”
崔琪狡黠坏笑，来找曲军的时候她已经和领导打过招呼，领导非常支持，曲军现在是《译海泛舟》最重要最重要的作者，哪怕把崔琪派来给他当秘书，杂志社领导也不会打半点磕绊。
曲军不再理她，转身坐在刚刚修好的瘸腿椅子上，对大家说道：“房租和转让费还会继续上涨，但是该出手就出手，尽快回笼资金，腾出人员，集中力量办大事……”
空房子每个月都会产生房租，不能一直压在手里，门面房的转让费现在涨到每平米15元左右，利润丰厚，已经可以逐步的兑现离场。
王千钧摸出一盒雪茄型的325香烟，弹出一支给崔琪散烟，崔琪摇头不要，自己叼上抽了起来，然后对曲军说道：“大彪昨天找我，要租二轻局家属院的那个活动室，转让费只给400……”
集贸市场如此红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意识到其中蕴含的经济价值，三教九流都想来掺一脚，大彪是二轻局的子弟，打小就在这一片混，人称“红旗路上一条龙”，手下还有七小龙双小凤，号称“西关十龙凤”，说白了就是一群八十年代的古惑仔。
因为都是十七中的校友，大彪和曲军他们几个都认识，一度和王千钧走得比较近，有拉他入伙，把十龙凤壮大成十一龙凤的意思，后来王千钧被曲军成功带偏，和他们渐渐疏远，很少来往，这次大彪找到王千钧头上，纯粹是为了二轻局家属院的那间活动室。
这间活动室在红旗路上，稍微改造一下就能变成门面房，门面房不怕风吹日晒，晚上还能当仓库，不用每天骑着三轮车把货物来回倒腾，租金比露天摊位贵得多，按照现在的市价，这间活动室的转让费最少有个六七百块，大彪只给400，摆明了强占便宜。
“你先抻着他，抻不住就400给他。”
老话说和气生财，曲军暂时不想和大彪这种有字号的混混发生冲突，记得明年严打开始后不久，大彪这货就进去了，没必要和一个快死的人翻脸。
把剩下的房子梳理一遍，老破小和位置一般的都要出手，只留下几套最好的房子，曲军左右看了看，对金王孙三位经理说道：“咱们现在有钱有房，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机会，说说看，你们都打算干点什么？”
“我想开个大服装店，就在砂厂那套180平米的门面房，把集贸市场的小摊全比下去。”金云亮踌躇满志。
“可以开个农产品自由市场，卖菜卖肉卖米面粮油，副食品也整上。”王千钧今天没吃早餐，这会儿肚子饿的厉害，满脑子的吃货思维。
“不行，你们两个的计划不靠谱，再想。”曲军直接一票否决。
这年头受限于见识和经验，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做生意，王千钧和金云亮要开服装店和农产品自由市场，是因为他们见过别人开服装店和农产品自由市场，却没有自己的通盘计划，也不知道货源怎么解决，不知道目标客户是谁，纯属“拍脑袋决策”，存在很大的风险。
红旗路集贸市场一开始主要经营纺织品，由乾阳纺织城提供货源，很快发展成辐射西北几省的大型纺织品批发市场，开业后也会带动零售业务，但是那些零售摊位都是从南方沿海地区进货，有专人扛着旅行包坐火车来回跑，也就是第一代的“倒爷”，王千钧要开一个180平米的“大服装店”，不说怎么采购，怎么运输，光是压货资金就能把思达商业拖垮。
开农产品自由市场就更不靠谱了，不但货源不好解决，而且在寸土寸金的集贸市场里开一个农产品自由市场也太浪费，标准的惠民工程，不发你个一吨重的“菜篮子”奖章，都对不起这种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
“那我开个游戏厅，绝对赚钱！”王千钧想来想去，还是捞偏门来钱快。
“不行，再想。”
游戏厅要想赚钱，就得沾赌，曲军重生以来还没有见过拍牌机和麻将机，但是赛马机和苹果机已经有了，严打在即组织赌博，是怕警察叔叔的打击指标完成不了吗？
“我想开个电器行，卖家用电器，我爸能帮着找货源。”金云亮有进步，想到利用家里的人脉资源。
“咱们现在还干不了这个，不过呢，如果你们想要练练手，可以开个小店，卖小家电还是卖服装都可以，不过只能给你们一套30平米以内的小房子，玩得太大输不起。”
卖家电是一门好生意，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崛起了一批民族品牌，可惜现在还是标准的计划经济，比如微电机厂生产电风扇毫无难度，没有上级命令却一台也不能生产，生产出来也不能随意销售，金云亮的老爸只是一个能量稍大的处级干部，偶尔搞一批货源问题不大，长期提供货源并不可靠。
但是，应该给王千钧和金云亮一个机会，温室里的花朵长不大。
后世里很多站在峰顶的中国企业家，创业之初都屡经挫折，一路鼻青脸肿的摸爬滚打闯出来的，曲军希望金云亮和王千钧也能尽快成长，最起码，要能跟上思达商业的成长速度。
“19世纪美国西部淘金潮，真正赚到钱都是卖铲子的，我们在集贸市场也要做卖铲子的人，下一步的主营业务是物流配送。”
曲军转头对孙迎春说道：“做物流肯定要买机动车，但也需要人力三轮车，你从瓦窑沟再招一批新员工，来集贸市场蹬三轮。”
第四十章 好听好记的笔名
红旗路集贸市场在后世火了十几年，一大半是靠批发业务撑起来的，物流配送的需求极大，那些外地赶来的倒爷买布都成匹的，买衣服都是成打的，买鞋都是全尺码成套的，必须找车送到火车站和汽车站，这个年代又没有货啦啦，出租车也是个稀罕玩意儿，办一个物流公司绝对不愁生意。
崔琪眼睛亮亮的，感觉自己又学到一招，那个“美国淘金潮里卖铲子”的故事很生动，不愧是精通三门外语的大翻译家，懂得就是多。
“曲经理，我能干点什么？”
“你啊，你给我跑公关去，省拖拉机厂的铁马三蹦子知道吗？思达商业要五辆车的购车指标。”
（注：农用三轮车，俗称三蹦子。）
人力三轮车只能解一时之急，从长远看在城市里搞物流，面包车和中小型货车是最合适的车型，但是面包车现在属于高档车，必须用宝贵的外汇从国外进口，思达商业买不起也买不到，退而求其次，便宜耐操的三蹦子就成为首选。
哪怕是三蹦子，同样有钱买不到。
省拖拉机厂以前只生产履带型的大拖拉机，或者小型的手扶拖拉机，农村包产到户后，大片田地被划分成小块的责任田，履带式拖拉机卖不动了，转而开发铁马牌农用三轮车，一经面世就卖到脱销，产能短时间内提不上来，所以很难买到，甚至有采购员拿着成捆的大团结往省拖拉机厂财务科里扔，因为此事还上了乾阳晚报。
崔琪能用短短两个礼拜打进思达商业的核心团队，除了王千钧篱笆没有扎牢，她本人的公关能力也不容小觑，况且她的家里有人脉关系，爷爷是刚刚离休的老红军，跑来几辆农用车的指标应该不难。
“五辆铁马，你们有这么多钱吗？”
果然，崔琪并不担心指标能不能跑下来，只担心曲军能不能吃下来，农用车也是车，五辆铁马要一万多块钱，思达商业虽然最近赚了不少，可是一万多块钱也太多了。
“指标拿在手里，可以分批提车……少废话，一个礼拜内不拿到五辆车的指标，提头来见！”
曲军横眉冷对。
别以为长得漂亮就不怼你。
效益好的的厂矿企业有奖金，杂志社却是清水衙门，崔琪刚刚参加工作，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三四十块，放一场电影就能赚她一年半的工资，让她非常羡慕也非常感兴趣，这段时间一直有意无意的，向以曲军为首的小团伙靠拢。
是她自己贴上来的，白用谁不用？
“不就是五辆三蹦子嘛，我给你立军令状。”
崔琪轻松的像在讨论五辆玩具车，随口答应下来，又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最新一期的《译海泛舟》，翻开扉页请曲军签名：“来，我留个善本，等你变成大翻译家，这本杂志就值钱了。”
扉页上的目录里，曲军的笔名出现了两次，《D坡杀人案》的作者江户川乱步，译者“墙上的钉子”，《礼拜二午睡时刻》的作者马尔克斯，译者“墙上的钉子”。
当初发表《一年级大个子二年级小个子》的时候，曲军用的是本名，现在要发表《百年孤独》这样重量级的作品，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好听好记，朗朗上口，又有深刻内涵的笔名。
毕竟后世里当过几天键盘侠，披个马甲感觉更习惯。
“《D坡杀人案》悬念迭生，紧张刺激，相比之下，《礼拜二午睡时刻》有点故弄玄虚了……”王千钧突然拉着金云亮探讨文学，磁性的嗓音正好能让崔琪听到。
“你上次不是说，还是《礼拜二午睡时刻》写得深刻，《D坡杀人案》和武侠言情一样都是流行感冒？”金云亮慢悠悠的揭老底，非常罕见的没有配合他装AC。
曲军瞟了一眼崔琪，红颜祸水，诚不我欺。
还是又老又丑又矮又黑的孙迎春让人放心。
“老春，另外还有个事我拿不定主意，必须征求你的意见，你觉得能干，咱们就干，如果觉得干不了，千万别勉强……我想在砂厂那套180平的门面房开个饭店，专做平价快餐，这个活儿非常辛苦，你觉得能不能扛下来？”
红旗路集贸市场未来有多大的人流量，曲军一清二楚，这些人每天都要吃饭，而且随着生意火爆，营业时间会延长到晚上九十点钟，一天下来就是两顿饭，平价的中式快餐虽然不起眼，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赚钱却赚到飞起。
“只要生意好，辛苦一点没问题。”孙迎春是思达商业的法人代表，已经有毕生事业的打算，刀山火海都敢闯。
“你先不要急着答应，做餐饮是勤行，只要饭店没倒闭每天都要忙，从进货买菜到后厨管理，再到前台服务，样样都得亲力亲为，没个信得过的人帮忙，买两根黄瓜都敢跟你报假账，另外物流这块暂时也要由你负责，金云亮和王千钧还要上学……”
曲军上辈子开过小饭馆，有一些并不愉快的经验，如果不是钱途远大，不会再涉足餐饮业。
“我可以帮忙，我……我保证手脚干净，当初生产队出工，我从来不吃青的。”孙迎霞在曲军面前还有点紧张，实在忍不住才插了一句。
所谓吃青，就是干农活的时候边干边吃，收麦子烤麦穗，收玉米直接啃，在人民公社时期是一种损公肥私的行为。
“我也可以帮忙，等饭店开业了，给你们端盘子去。”崔琪也来凑热闹，觉得饭店女服务员挺神气的，一个不高兴，就把顾客训得像三孙子一样。
曲军没理她们，继续嘱咐孙迎春，回去再问问他老爸孙栋梁的意见，农产品自由市场虽然已经出现，供应却并不丰富，这个饭店开起来后，每天要用掉大量的米面粮油肉菜蛋，从自由市场采购很不靠谱，最好从瓦窑沟大队直接配送。
总而言之，开饭店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必须拉着孙栋梁一起干，思达商业出钱出场地，瓦窑沟大队出人出力。
曲军最后又交待金云亮和王千钧，找一家靠谱的施工队来，开始装修大仓库和另外两套自用的门面房。
……
回家路上，曲军拐到邮局书报亭，买了一本最新一期的《译海泛舟》。
上次在这里买了10本《少年文学》，喜欢萨特的文艺青年小老板还记得曲军，见他迷途知返，从《少年文学》进步到《译海泛舟》，文艺青年小老板非常欣慰，拉着他又是一通神侃。
文艺青年小老板挨个点评翻译类的文学杂志，把《译海泛舟》归入第三流，评价不高，强烈推荐曲军去看那些全国性的大杂志，上面有名家名作，可以提高文学欣赏水平和思想深度。
“《译海泛舟》也有名家名作，你看这个短篇是马尔克斯的。”曲军向文艺青年小老板安利《礼拜二午睡时刻》。
“马尔克斯的作品？！《译海泛舟》怎么敢……”文艺青年小老板感觉有被冒犯到。
马尔克斯这样的世界级大文豪，岂是一家三流杂志可以解读和翻译的？译者“墙上的钉子”，更是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无名之辈，万一翻译中有什么偏差，《译海泛舟》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不知所云，翻译得太差了，能把马老先生气死……”
文艺青年小老板试读了一段《礼拜二午睡时刻》，感觉完全看不懂，一脸嫌弃的越看越生气——这肯定不是马尔克斯的错，一定是译者水平不够，画虎不成反类犬。
“看不懂吗？你先看译者按会好一点。”曲军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搬运整理了一份适合普通读者的译者按，大幅降低了阅读门槛。
文艺青年小老板有些奇怪的翻了曲军一眼，返回开头看译者按。
“噢？礼拜二在《圣经》里是审判日，马尔克斯的伏笔埋得好深啊，光一个标题就有这么多的含义，果然是世界级的大文豪……”
曲军转身骑上自行车，默默走掉了。
无力吐槽的感觉。
礼拜二是审判日，在天主教国家属于基本常识好不好？不用这样欢喜赞叹吧。
“圣彼得的钥匙，原来是这个意思……用机枪屠杀香蕉种植园的工人，漂亮国的水果公司这么残暴吗……这个译者肚子还挺有货的，什么都知道。”
看马尔克斯的小说，就要了解哥伦比亚和拉丁美洲的历史，包括《百年孤独》在内的很多作品，都和社会环境紧密相连，马尔克斯的香蕉林代表的并不是异域风情，而是漂亮国把拉丁美洲当成自己的后花园，长达百年的压榨。
“香蕉林里的臭皮子味，居然是死人的味道，大屠杀死了3000人，没想到啊，漂亮国的屁股也不干净……什么？马尔克斯把自己的生日改了，就是为了纪念香蕉林大屠杀……”
看完曲军的译者按，文艺青年小老板翻到《礼拜二午睡时刻》的正文，逐行逐字的认真阅读。
曲军回到家，把《译海泛舟》丢给曲峰。
“32页，《D坡杀人案》，你要的RB推理小说。”
第四十一章 永远在路上
得知曲军专门为自己翻译了一篇RB推理小说，曲峰拽得像二五八万似的，拿着《译海泛舟》跑到曲晓红面前炫耀。
“就是一句话的事，当初我和老二随口一提，老二特别重视，你看现在已经变成铅字了。”
“杀人案啊，我不敢看。”
女人都是复杂的动物，曲晓红的性格其实有点唬，最彪悍的战绩是有一次家里进了老鼠，被她一脚踩成半身不遂，再补一板砖吐血身亡，一个虚构的小说标题却把她吓得直往后缩。
“没关系，我刚看了开头，不吓人，特好看。”曲峰和全天下的哥哥都一样，弟弟妹妹越怕什么，越要热情推荐。
《D坡杀人案》的作者江户川乱步是RB推理小说的早期大神，在这个年代唯我独尊，对后世的影响很大，比如神侦探柯南的全名就是“江户川柯南”，江户川乱步的江湖地位可见一斑。
但是因为年代久远，江户川乱步的行文稍嫌拖沓，比后来的东野圭吾、宫部美雪稍逊一筹。
随身图书馆提供的这一版《D坡杀人案》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改，弥补了原著的缺点，整篇小说变得更有张力，所以韩远征和崔琪这些看过原著的内行都是赞不绝口，非常佩服，曲峰这样的普通爱好者更是被轻易折服。
“二哥，帮着端饭，今天喝羊肉汤。”
曲晓红掀开锅盖，水汽翻腾，空气中满是浓郁的肉香。
她的入职培训已经结束，分到长祝油田的工艺研究所当仓库管理员，单位就在东郊，活少钱多离家近，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小丫头买了一堆鸡鸭鱼肉带回家，请全家人美美的吃了一顿。
曲军的生意也上了轨道，不断往家里拿钱，曲晓红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煎炒烹炸焖溜炖，下班后就钻进厨房孜孜不倦的钻研厨艺，家里的伙食标准直线上升，曲军每天中午带的饭里面都有肉，肉票不够就买自由市场的高价肉。
陈翠娥心疼的不得了，把曲晓红和曲军骂了几次。
可是兄妹俩自己有钱，挨骂后还是天天买高价肉，陈翠娥拿他们没办法，时间一长渐渐也就习惯了，一天不吃肉还馋得慌。
两三岁的羊腿肉不散不老，熬成的羊肉汤又白又浓，撒上一把葱花香菜，喝一口浑身暖洋洋的。
“大哥，西郊红旗路开了一个集贸市场，生意特别好，你要不要去试试？”
台风来了，猪都能飞上天，曲峰在国棉二厂当了两年临时工，上上下下的都有熟人，货源方面肯定没问题，给他一套门面房开个店，干上几年轻轻松松变成大老板。
“我不去，再干两年我就转正了，干嘛去当个体户，媳妇都不好找。”曲峰不屑一顾。
“就是，个体户赚钱再多，结婚谁给分房？老了谁发退休金？看病谁给报销？正式工才是铁饭碗，懂不懂！”
陈翠娥一向偏心曲军，这次却站在曲峰一边，连珠炮般对曲军一通教训。
她跟着曲怀义进城二十年，除了在家带孩子，就是到周围的几个厂子打零工，对正式工的执念无比强烈。
曲军点点头，专心喝羊肉汤……
第二天一早，曲军骑车上学，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潘家老三潘丕修骑着一辆二六斜梁坤车追了上来。
“走一起，我去西郊红旗路。”
“你去红旗路干什么？”
“练摊啊，我在红旗路集贸市场盘了两个摊位，以后请叫我潘老板！对了军子，要不要和我一起干？反正你也考不上大学，咱们哥俩一起下海创业，拿一百块钱来我给你算两成股份，每个月再给你发二十块钱工资，这样不出半年，你就能收回成本，以后都是白赚……”
人才啊！如果没有活了两辈子，我就信了你的鬼话。
一百块钱足够买个摊位了，到了潘三儿这里才占两成股份，年底算账不用奢望分红，利润不是负数就算这小子有良心，等于每月二十块钱雇一个小工，思达商业也没有这么黑。
怼他！
“我不干，个体户赚钱再多，结婚谁给分房？老了谁发退休金？看病谁给报销？正式工才是铁饭碗，懂不懂！”
潘丕修被怼得满头包，一时接不上话，感觉曲军此刻的气势和自己的老妈潘婶像极了。
……
今天是星期六，不是星期一，但是中午的时候，曲军又来到邵文秀的办公室补课。
自从曲军当众言志，要当一个数学家，邵文秀对他的要求严格了许多，每周补课增加到两次，间歇性的还要刷题做卷子，她当了一辈子的数学老师，各种各样的习题集和考试卷存货不少，正好拿出来操练曲军。
今天邵文秀拿出来的是1981年的某省数学竞赛题，超纲超到了四维空间，当初某省比赛的时候，得分40分以上就可以晋级，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联合竞赛。
曲军最后的得分是42分。
“你这个成绩，可惜了……”
邵文秀对曲军的期待值是30分，看到他随便一考就考出42分的好成绩，非常纠结和遗憾。
曲军果然有数学天赋，如果得到名师指点，再加上一段时间的强化培训，不但能够冲进全国中学生数学联合竞赛，甚至有可能获奖，选拔加入CMO数学冬令营。
但是曲军再过半年就要高考，全国中学生数学联合竞赛却在秋季举办，两边的档期撞车了，就算强行参赛并且成功晋级，也赶不上最后的全国决赛。
“2月份乾阳市的全市比赛要不要试试？先给你报个名，就当去玩玩。”
邵文秀还是不甘心，没有时间参加全省比赛和全国比赛，去乾阳市数学竞赛拿个奖回来，也是一份荣誉。
“对不起邵老师，这段时间我反复考虑，有了新的志向，我对数学失去了兴趣，也不想参加数学竞赛，从下个礼拜开始，补课还是一周一次吧。”
如果能到国际奥数比赛上拿个金牌，曲军还有点兴趣，但是这些年中苏关系紧张，80年的莫斯科奥运会都没去，更不会参加由老毛子主导的奥数比赛。
数学家什么的，本来就是糊弄沈荣的，现在是时候卸磨杀驴了。
邵文秀：……
她盯着曲军看了好半天，幽幽问道：“你的新志向是什么？”
“嗯……我的志向，是做一个物理学家。”
以为我要说翻译家吗？不可能的。
好马不吃回头草，再被沈荣缠上更麻烦，况且翻译界是一个巨坑，等到版权法颁布后，全国的翻译家集体吃土三十年。
邵文秀却比想象中更淡定，没有多问也没有挽留：“那好，我会通知杜海平老师，每周六给你补物理。”
高考永远是第一位的，在邵文秀看来，曲军的确应该先把物理化学的成绩补上来，考一所更好的大学。
“邵老师你别生气嘛，喏，这道费马小定理的题，我有点不明白，您再给我讲一讲……”
数学这个坑更大更深，曲军绝对不想一头扎进去，但是高考还要努力考出好成绩，记得这几年高考数学都特别难，用数学竞赛大纲来要求自己，什么西姆松定理、费马小定理、切比雪夫不等式的……该整都整上，才能拿到高分。（注，1984年高考数学卷面分120分，全国平均分26分……对，你没有看错，不是62分，是26分。）
……
甩掉数学家的包袱，曲军一身轻松，周末在红旗路集贸市场泡了一天，给刚刚成立的物流部门制定管理办法，讲解业务流程，讨论服务细则和收费标准，又模仿后世的快递员定制了一套颜色鲜明的工作服，从一开始就实行正规化管理。
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有钱的学霸才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曲军赚钱的脚步永远在路上。
孙迎春又招来了七八个新员工，后续随着业务量的增加，随时可以再次扩编，不过在曲军的预想中，这些只会蹬三轮的搬运工不会超过十个人，再招人最少都是会开三蹦子的技术工。
一切安排妥当，打发他们去澡堂，洗澡理发剪指甲洗衣服一条龙服务，农村的卫生条件更差，这帮糙老爷们平常很少洗澡，收拾得干净利索不但能够提升企业形象，他们自己也能免受歧视。
曲军又带着王千钧和金云亮去了一趟大仓库，和工程队谈合同，详细讲解装修改造要求，楼上楼下都要分区做隔断墙，水电消防电话线，外墙内墙和地面洗手间……一律用最新最好的材料重装一遍，有些新潮时髦的瓷砖洁具还要从南方采购。
“图纸过两天给你们，请七院的专家帮忙做的设计，你们先准备一下，看看工期怎么安排，腊八前开工。”
“没问题，春节前保证完工，今天晚上我请客啊，试试曲经理的酒量……”
施工队的于经理也是从农村出来的，算是八十年代最早的一批包工头，他本来在省建筑公司工作，这几年城市里各个单位都在盖家属楼，国营施工单位根本忙不过来，他就和单位里签了一份挂靠合同，回老家拉起一支施工队，跑工程习惯了请吃请喝，很有乙方的觉悟。
“不用了，把活儿干好就行，尤其消防这一块工程质量一定要有保证，我这可是百年工程。”
曲军真正的心理预期是十年不出问题，十年后大仓库即使继续营业，肯定也要重新装修。
但是这个话不能告诉于经理，否则三年五年就会出问题。
晚上回到家，曲军随便扒了几口饭，抓紧时间继续刷题看书。
今天浪了一天，一定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学霸必须有这个自觉。
凌晨零点，曲军准时点开脑海中的随身图书馆，亲眼看着“本周限免”刷新。
这次刷出了七本书，全套的化学课本和参考书，还有一本物理习题集，随身图书馆果然知道曲军已经改变了志向，把数学习题集换成物理习题集……
等等，最后怎么还有一本《手把手教你证明费马大定理》？
第四十二章 青春万岁
跨度太大了。
昨天还在学费马小定理，今天一下怼到费马大定理，不当数学家就这么难吗？
搞数学的都知道，费马小定理如果算火绳枪，费马大定理就是洲际导弹，两者之间有三百多年的代差，后世里要等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才由英国数学家怀尔斯完成最后证明，因为太过复杂和深奥，当时能看懂的数学家屈指可数。
如果手指不够，最多加上脚趾头，肯定够了。
这种超复杂超深奥的数学难题，怎么可能“手把手教你证明”？曲军严重怀疑刷到一本民科著作，类似永动机的荒诞玩意儿。
细看作品介绍和作者介绍，竟然是一篇数百年以后的博士生教学课件，里面列举的几种证明方法用到了未来的数学工具，所以非常简洁，最短的只有几页，另外还用专门的篇幅，详细讲解怀尔斯最初的证明方法，并且附录了他的论文。
不明觉厉。
曲军的数学水平可以吊打回炉班1班，看费马大定理却如读天书，虽然讲解得非常详尽，该看不懂还是看不懂，不过可以肯定这不是民科著作，而是随身图书馆为曲军量身打造的又一篇精品。
就是不知道怎么变现。
……
集贸市场预定在1983年的元旦正式开业，随着时间一天天逼近，所有的摊贩已经就位，也有一些零星的顾客上门，附近的老百姓来这里逛街，全市场的摊贩笑脸相迎，虽然卖不了几个钱，只求讨个好彩头。
街道两旁的门面房正在赶工装修，其中有很多和微电机厂的安师傅一样，都是家属院住宅楼的一楼住户，在临街的一面墙上开个门，改建成门面房，租金立刻翻了好几倍。
安师傅几次来找曲军，找不到曲军就找金云亮和王千钧，抱怨当初的租金太便宜，软磨硬求的想要重签合同。
虽然思达商业不缺这三瓜俩枣的，但是此例不可破，此风不可长，曲军一直没有同意，只答应一年后适当涨租金。
孙栋梁也跑来集贸市场好几趟，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带着其他的大队干部，更多的时候带着一个姓曹的大师傅，曹师傅是瓦窑沟水平最高的厨子，最擅长的菜系是农村大席和食堂大锅菜，用孙栋梁的话说，集贸市场的饭店能不能干，曹师傅这个内行说了算。
曹师傅说能干。
作为资深的业内人士，曹师傅很有经验，大致看了一下集贸市场的规模，就知道这个饭店肯定能赚钱，同时还能解决十几个人的工作问题——窑沟大队几百口子等着找工作，没人嫌弃干饭店辛苦。
在他的积极鼓动下，瓦窑沟大队很快和思达商业达成合作协议，双方各出一半本金，瓦窑沟大队占50%的股份少一股，思达商业占50%的股份多一股，合作开办“为民食府”。
饭店名字是孙栋梁起的，本来叫“为民食堂”，为了迎合八十年代的消费心理，曲军改了两个字变成“为民食府”。
孙栋梁雷厉风行，立刻派来大队的水电工和泥瓦师傅，对饭店进行改造装修，但他的审美观还停留在二十年前，曲军实在看不上，只把后厨交给瓦窑沟大队装修，另找施工队的于经理来装修前面的店面。
于经理做惯了大生意，这点小活儿全当填头，拍胸脯一个星期搞定，费用和大仓库一起结算，随即抽调几个手下开始施工。
这样一来，曲军又给自己找了一件麻烦事，大到一扇门一面墙，小到一个插座一块地砖，到底要装修成什么样子都要他来定，每天盯进度盯到晚上九十点钟。
看看天色已晚，曲军准备返回十七中参加元旦茶话会，临走的时候又被孙迎春叫住，教他学打领带。
作为思达商业合作社的法人代表，孙迎春明天也要参加开业典礼，站在前排为剪彩的领导热烈鼓掌，为了维护企业形象，曲军特批了一笔置装费，在百货大楼给他买了一身时髦的西装，穿上后一看就是个朴实的农民企业家。
很好，非常符合他的身份气质。
土里土气的样子能给领导留个好印象，真给他弄一身高档订制西装，反而驾驭不了。
回到十七中，很多班级都在开茶话会，一个个教室里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断，曲军一路上楼，看到其他班级有唱歌的，有诗朗诵的，还有表演武术气功的……按照惯例，老师一般不会参加元旦茶话会，免得同学们放不开，玩得不够尽兴。
来到回炉班1班的门口，教室里却关着灯，只有影影绰绰的几只手电模仿激光灯的效果，一台双喇叭收录机播放着劲爆的迪斯科舞曲，男男女女的群魔乱舞，正在蹦迪。
“吉米，阿佳！
吉米，阿佳！
青春时光多美妙，热情奔放多欢笑……”
社会人跳社会摇，还是复读生会玩。
“军子怎么才来？”王千钧甩胯甩胯再甩胯，甩到曲军面前：“我刚才唱了一首《Lovestory》，把全班同学都镇住了，你没见到她们有多崇拜我，马铭还要跟我学呢……”
这年头英语歌绝对高端，在大学门口抱着吉他哼唱一首《友谊地久天长》，就会有人向你大把的丢硬币，运气好了还会有漂亮女生向你要通信地址，几周前曲军他们包场放电影放了一部《爱情故事》，情节很狗血，主题歌《Lovestory》却很好听，王千钧多日来勤学苦练，终于在今天的茶话会上一鸣惊人。
“唱歌我不行，跳舞你不行，今天让你长长见识。”曲军把外套一甩，下场和他对舞。
曲军想当年也泡过夜店，和90后斗舞没有赢过，和王千钧斗舞却是稳操胜券，随便踢两脚鬼步舞就把他晃得跟不上，只能继续甩胯甩胯再甩胯。
既然是对舞，你甩胯，我就送胯。
曲军送胯送胯再套胯，活动开了，感觉一身舒爽。
“没想到，小军跳舞这么骚！”场边的金云亮一脸震惊。
马铭鄙视：“土老帽了吧？迪斯科就是这样跳的，老外特别开放知道嘛，拉丁舞跳得更流氓，还有芭蕾舞男演员穿裤子专门勒出一大嘟噜，都是高雅艺术……”
金云亮反鄙视：“小军不是老外，他就是骚动了，其实我倒可以理解，到了交配的年龄还要上四年大学，心里肯定憋着一团火，幸亏我的成绩很差，考不上大学……”
《吉米阿佳》一局终了，换成《荷东的士高》，热烈恣意的青春气息弥散在空气中，原本很多同学不好意思下场，此刻被曲军感染，纷纷加入进来，金云亮、马铭、李海燕、薛梅……他们的舞姿僵硬笨拙，却尽情的笑着叫着，尽情挥洒十八岁的青春。
突然吧嗒一声，几盏日光灯同时被人拉亮，蒋国秀黑着脸站在门口，用手一指正在操作收录机的方波。
“关掉那玩意儿！玩一会儿差不多了，跳什么扭屁股舞？结束吧！”
喧嚣的舞曲突然STOP，同学们瞬间回到现实，垂头丧气的开始收拾战场，搬桌子扫地倒垃圾，没吃完的瓜子花生随便一分，蒋国秀知道扫了大家的兴，转身默默走掉了。
“曲军，再给我们出几道题吧，我还不困，不想回家。”李海燕突然提议，意犹未尽的样子。
“我也不困，我要守岁，迎接1983年。”
“不让咱们跳舞，咱们做题总可以吧，明天反正是元旦放假，可以睡懒觉。”
“曲军，你不是说有物理题吗？咱们今天通晓刷题……”
几个最活跃的女生叽叽喳喳，替全班同学做出决定，按照最初的计划，今天茶话会结束后，男生要把女生分批送回家，现在有一多半的男生女生不想走，剩下的女生也不好反对，一起等着曲军出题。
“通宵刷题，你们说的哟。”曲军笑眯眯的点开脑海中的物理习题集。
对这个年代的高考生来说，考大学是改变命运的最佳途径，回炉班1班的这些同学大都资质平常，家庭条件也很一般，后来的人生道路各有坎坷，只要他们愿意学，曲军就愿意尽量帮一把。
密密麻麻写满一黑板的物理题，曲军放下粉笔，转身出门来到走廊上。
教室外面是阳台式的走廊，金云亮、王千钧、薛梅和其他几个同学趴在水泥护栏上，分成男女两组，正在小声的说笑聊天，他们都是班里的学渣，肯定考不上大学，所以不用刷题，跑到走廊上看星星。
“先把你们送回去？”曲军问那几个女生，现在治安不好，没有男生护送，太晚了女生不能自己回家。
“不用，在这里聊天挺舒服的。”薛梅和其他女生一起拒绝，现在的女生很少有公主病，宁可多等两个小时，也不好意思让男生多跑一趟。
“那行，不会真的通宵，刷完这套卷子肯定就散了。”曲军学着薛梅的样子，抬头看天。
刚刚下了一场小雨，满天繁星流动，隐约可以看出银河的轮廓。
“10，9，8，7……”一群人只有金云亮有手表，十二点差10秒开始倒计时。
崭新的1983年，扑面而来！
第四十三章 提头来见
元旦上午，曲军去红旗路集贸市场参加开业典礼。
和前排观礼的孙迎春不同，他混在外围的围观群众里面，就像一个碰巧路过看热闹的中学生，见证了乾阳市商业发展的重大历史时刻。
参加开业典礼的领导级别很高，充分显示上级的重视和支持。
不过领导们都很忙，剪彩后陆续离去。
只有一个姓宋的市领导留在集贸市场，走遍每一个角落的详细视察，安排解决商户们提出的问题，经过思达物流的时候，还和孙迎春谈笑风生的聊了几句，把孙迎春紧张的手足无措。
曲军以前在报纸上见过这位宋明杰宋副市长的照片，今天才和真人对上号，第一印象是个务实进取的实干家，如果没有猜错，宋副市长就是集贸市场的上级主管领导，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可以找他寻求帮助。
领导走后，熙熙攘攘的顾客很快填满了集贸市场，思达物流开始陆续接到单子，几辆人力三轮车全都跑了出去，不到中午十二点营业额已经超过30元，把孙迎春和金云亮乐得合不拢嘴。
曲军并不是很满意，无比的思念崔琪。
人力三轮车挣的就是一个辛苦钱，拉满货跑一趟长途汽车站，来回需要一个半小时，跑火车站需要两个小时，扣除各种成本后，利润其实并不高，而且很容易引来跟风者的竞争。
三蹦子才是跑物流的赚钱利器，拉的多而且跑得快，这几辆人力三轮车加起来也比不上一辆三蹦子……话说已经到元旦了，怎么一直没有看到崔琪，难道没有拿到购车指标，不敢来了？
……
曲军回到家里，暂时忘掉对三蹦子的思念，专心学习，专心刷题。
这年头没有手机，打电话也不方便，一时联系不到崔琪，再着急也没有用，只有刷题才能感到内心的祥和平静。
首先是物理题。
上次“本周限免”刷出来一本《高中物理高考必刷题（合订本）》，量大管饱，就是他了。
这本习题集难度适中，答案附录详尽的解析和归纳，非常适合自学，曲军虽有过目不忘的外挂，却有意压着刷题速度，力求把每道题完全吃透。
物理题刷累了，换数学题。
经过前一段题海战术的洗礼，曲军的高中数学已经迈进炉火纯青的境界，继续刷题一方面是惯性，一方面则是兴趣使然。
水平达到一定层次后，做数学题真的很有趣。
可是高中数学的大纲要求其实很基础，出题出的再是巧夺天工，也有一种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局促，曲军已经连刷了十多本最经典的数学习题集，胃口越来越挑剔，比如最近刷了一本《高中数学构造式解题思维技巧》，感觉里面的题都是凑出来的，有一种在做脑筋急转弯的感觉。
高中数学大纲已经满足不了曲军，为了冲击高考高分甚至满分，开始按照竞赛大纲要求自己，当初放弃不做的变态级难题和地狱级难题，都被曲军拉出来蹂躏了一遍又一遍。
觊觎费马大定理的冒牌数学家，还怕费马点和费马小定理吗？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曲军又点开《手把手教你证明费马大定理》，硬着头皮飞快的看了一遍。
之所以看得飞快，纯粹是因为看不懂。
也不是完全不懂，前面的科普部分至少能看懂大致意思，曲军记住了一大堆酷炫生僻的数学名词和数学黑话，还有历代数学家在证明费马大定理的过程中取得了哪些成就，对怀尔斯最终的证明方法也有了一个大致印象。
怀尔斯究竟是怎么证明费马大定理的？
用一个词就能回答——反证法。
用小学生也能看懂的一段话来回答——1637年有一个叫费马的数学业余爱好者，出了一道方程题：Xn+Yn=Zn(当整数n>2时，没有正整数解），请证明……
这道题太难太难太难了，难到很多著名的数学家都做不出来，他们用了几百年的时间把它转换成一个几何问题，英国数学家怀尔斯又用了十年时间，把这个几何问题转换成一百多页的代数问题，得到最后的证明。
代数转几何，几何转代数，转换两次就搞定，听起来蛮简单的。
用大学生也能看懂的一段话来回答——这个难度太高，实在做不到。
在费马大定理面前，大学生比小学生强不了多少，绝大多数的大学生都没有学过数论，熟练掌握类域论（数论分支）的更是微乎其微，最基本一门前置课程就淘汰了99%的大学生。
用数学专业的博士生也能看懂的一篇论文来回答——这个要求在1983年有点难度，在2022年相对简单一些，只要使用钞能力，给他一套北上广深的房子外加500万现金差不多就够了，毕竟数学家也要吃饭，兜里装着500万，才能静下心来，几年如一日的钻研怀尔斯的论文。
把《手把手教你证明费马大定理》的开头部分又看了一遍，曲军拿起纸笔，截录其中的内容，这部分内容专业难度不高，科普性却很强，当做科普文章发表出去，不会带来太大的麻烦……
星期天上午，曲军一直在为民食府盯装修，因为没有图纸也没有施工方案，所以这是个捆人的活儿，大部分时间闲着没事，只要你敢走开，装修师傅肯定就会跑偏，给你一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惊喜。
好在曲军有随身APP，闲着没事就刷题，工作学习两不误。
突然间，一只硕大的卤猪脸顶到曲军的面前。
曲军和卤猪脸四目相对，被它金黄油亮的肤质和喷香扑鼻的味道深深吸引，抬起头看到崔琪的时候，喉结翻动，口舌生津。
“喏，带给你的。”崔琪学着电影上的老外耸了耸肩膀，表示歉意和无奈。
“这么说，你是没有完成任务喽？”
曲军站起身，冷冷看着崔琪：“我让你‘提头来见’，你就提个猪头来，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吗？”
“我也没办法，铁马农用车现在太抢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要到两辆指标。”
崔琪把卤猪脸放在一旁，拿出一张盖着红章的购车指标证明。
曲军瞬间变脸，把“劳苦功高的崔经理”狠狠表扬了五分钟，接过购车指标像宝贝一样揣了起来，两辆三蹦子已经可解燃眉之急，再多三辆暂时也买不起。
“别走啊，后厨的灶台垒好了，今天正好要试火，一起尝尝曹师傅的手艺……”曲军借花献佛，准备用曹师傅的食堂菜加上卤猪脸犒劳崔琪。
“饶不了你，早就惦记着给为民食府燎锅底呢，把大家都叫上，这个卤猪脸超级大，肯定够吃。”（注：燎锅底，北方方言，大意是指开灶生火第一顿饭，请大家吃一顿。）
崔琪乐呵呵脆生生的答应下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不是少你三辆铁马嘛，我爸碰巧可以搞到一辆昌河面包车的指标，问你要不要。”
“要！当然要！”曲军陡然提高声音。
如果说三蹦子是跑物流的利器，昌河面包就是跑物流的神器，这个车在1982年下半年刚刚投产，是国内第一辆不用外汇就能买到的面包车，公安、邮电和电力系统纷纷抢购，没有过硬的关系，根本搞不到购车指标。
“你们有那么多的钱吗？这个购车指标要登记办手续的，不能转手倒卖，要不然我爸会犯错误的……”崔琪很担心，昌河面包车可不是三蹦子，一辆车要五万多块钱，效益不好的国营单位都买不起。
“买不起也要买，钱不够，我来想办法。”曲军态度坚决。
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昌河面包车以后会越来越难买，直到两三年后天津大发和其他品牌的面包车相继投产，一车难求的情况才得到缓解，如果不想让思达物流长期停留在三蹦子的水平，就不能错过这辆昌河面包。
“你有什么办法，一辆车五万多，瓦窑沟大队这么有钱吗？”
在崔琪想来，曲军会向瓦窑沟大队求助，瓦窑沟大队的集体土地被国家征收，应该有一笔补偿款。
“用不着，你再帮我跑一趟公关，别说一辆昌河，两辆我也买得起……不行，还得给你包装一下，做好准备再去找领导，还是先把昌河车的购车指标要来吧，我肯定会买，否则割了脑袋赔你。”曲军化掌为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崔琪看看他，又看看慈眉善目的卤猪头。
曲军随着她的目光也看看卤猪头，再看看她的头。
两个人同时Get到笑点，突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回头我叫上孙栋梁孙书记，去一趟你们杂志社，给你下一封定点帮扶瓦窑沟大队的聘书……”
崔琪是《译海泛舟》的编辑，给思达商业帮忙属于玩票，名不正言不顺，现在她跑来了两辆铁马农用车的购车指标，还有一辆昌河面包车也在计划中，充分证明了她的能力和人脉，曲军想把关系理顺，更好的发挥她的作用。
“定点帮扶？我们领导没准儿真会答应，好像有这方面的政策……到时可要给我发工资噢。”
“那不行，我是属黄世仁的，必须让你义务劳动，无私奉献。”
崔琪不可能辞职下海，能搞成名正言顺的兼职就是胜利，一个人领两份工资太敏感，对她未必是好事，可以用别的方式付报酬，反正不会亏待她。
八十年代初期，“星期日工程师”火遍大江南北，农村乡镇企业聘请大城市的专业人才，在完成本职工作前提下，利用星期天和节假日的业余时间，为乡镇企业提供有偿或者无偿的兼职服务，报刊舆论和各级领导大都认同肯定这种行为，曲军也想搞一个类似的操作，比如给崔琪一个“特聘顾问”的头衔。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大仓库，曲军详细讲解自己的构想，又交给崔琪一个新的任务。
“这个项目是思达商业下一步的重点项目，如果能够得到领导的支持，很多困难就会迎刃而解，你的面子大，试着找找关系，向上级领导推荐一下这个项目……不要紧张，你就是打个前站，我会随时随地支援你的，思达商业全体职工都是你的坚强后盾……省拖拉机厂也帮我盯着点，两辆铁马太少，有机会还要再买，下次再搞不到指标，别想用卤猪头糊弄我，最少扛半扇猪来……”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十二点，曹师傅派人来叫他们两个回去吃饭，走到半路上，崔琪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沈老让你抽时间去外院一趟，他帮你借了一台收录机，让你练口语，唉——沈老对你可真好，我都妒忌。”
第四十四章 一言不合就开撕
长者呼，应勿缓，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曲军来到外语学院沈荣的办公室。
“数学家来了，喏，那些都是借给你的，小心别搞坏了，研究数学的业余时间可以听听，对你有好处。”沈荣心里带气，话里带刺。
茶几上放着一台收录机，一纸箱的日语、英语和西班牙语听力磁带。
沈荣当初曾经试过曲军的口语，发现他是哑巴外语，一直耿耿于怀记在心里，想办法从外语学院借了全套的收录机和磁带，希望帮他补上这块短板。
“谢谢，英语磁带和西班牙语磁带我拿走，日语磁带不要。”曲军不会日语，也没有刷到日语类的教材，英语和西班牙语倒是真的需要练练口语。
“语言是思维的载体，学外语必须要张嘴说，国内没有西班牙语的语言环境，不说不练慢慢就忘掉了，唉，三十岁以前是学外语搞研究的黄金时期，你本来可以做出更大的成就，偏偏分心去搞别的东西，现在每浪费一个月，将来要用一年的时间弥补……”
沈荣上次被曲军拒绝后，并没有立刻放弃，而是通过家长和学校反复劝他，虽然一再碰壁，仍然认为曲军只是年轻浮躁，心志不定，早晚还会投入外语事业的怀抱，这次见面虽然忍不住唠叨教训，殷殷之情却溢于言表。
曲军十分感动，安慰道：“沈教授你放心，我有过目不忘的特异功能，外语水平不会退步。”
“奥？那我倒要见识见识，这有一篇评论文章，你能不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
沈荣拿起一张报纸，让曲军看三版的一篇文章，只看标题，就嗅到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这是一篇文学批评，矛头直指《译海泛舟》刚刚发表的《礼拜二午睡时刻》，洋洋洒洒两千余字，把曲军的译本批得体无完肤，指责曲军肆意曲解马尔克斯的原著，按照自己的臆想横加联系和暗示，严重误导读者。
文中还用很长的篇幅痛批曲军的《译者按》，列出一二三四五的学术性“错误”和常识性“错误”，只差指着鼻子骂他不学无术，又指责曲军过度解读马尔克斯，没有具体分析拉美国家的具体国情和宗教信仰，挑拨拉美第三世界和漂亮国的敌对情绪，挑拨拉美各个种族之间的矛盾，马尔克斯是全世界公认的大文豪，如果引起他的关注和反感，将会造成不可弥补的严重后果，抹黑国人形象云云。
“感觉怎么样？”
“背不下来，太长了，我的过目不忘是有条件的……”
“没问你这个，我问你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
“泼妇骂街罢了，都是胡搅蛮缠，一驳就倒，等我写一篇文章骂回去。”曲军指着作者名字问道：“这个庞全友是何方神圣？怎么像踩到他的尾巴一样，跳得这么凶？”
“庞全友大概是郭先纪的弟子，或者是他弟子的弟子，我也记不清了，郭老是西语翻译界的前辈，上次给你看的那篇《礼拜二午睡时刻》是他几年前翻译的旧作，你的译本和郭老的译本差别太大，庞全友可能接受不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翻译界在一代代的传承中，形成了复杂的门户派系，除了毕业院校和学术观点不同，大而化之的可以分成洋派和土派。
土派顾名思义，就是国内土生土长的翻译家，主要来自各个外语类大学或者外语类专业的科班毕业生，比如沈荣当年就在北大西方语言文学系上的本科，由于各种原因，土派翻译家和国外接触较少，信息来源相对落后，在翻译创作中有明显的短板。
洋派翻译家基本都有国外留学的经历，或者干脆就是归国学者，他们的师承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末期，比如翻译《天演论》的严复曾经在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留学，建国后的翻译大家傅雷是法国巴黎大学的留学生等等。
他们对国外的生活有直观感受，翻译创作往往更贴近原著，总的来说比土派翻译家的水平高一些，但也存在挟洋自重，或者水土不服的问题。
沈荣所说的郭先纪，是洋派西语翻译家的一方大佬，沈荣在他面前也得尊称一声前辈，此公早年曾经翻译发表《礼拜二午睡时刻》，虽然只是一个短篇，却是备受推崇的得意之作，现在被曲军的译本比了下去，他的徒子徒孙觉得面子受损，才会反应如此激烈。
“这篇《请某些翻译工作者注意国际影响》的确有很多错误，可能是庞全友自己炮制的，郭老并不知情，我看不用理他，和这种小人纠缠不清没什么意思，懂行的自然知道你的译本更好。”
沈荣是老派的知识分子，面对非议习惯用作品说话，重量级的《百年孤独》即将在下一期杂志发表，到时自然诸邪避易，不敢再随意中伤曲军。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涵养，他既然写文章骂我，我就要骂回去，否则念头不通达。”
曲军兴致勃勃，庞全友的姿势太帅，情不自禁就想踹他一脚。
“那好吧，你可以写文章和他辩论，但要做到有理有据有节，不要……唉，算了，随你吧，”沈荣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太啰嗦，其实让他们两个小辈对骂一场也不错。
曲军一定要反驳庞全友，说明对《礼拜二午睡时刻》这篇作品很重视，对翻译圈的口碑名声也很重视，双方来回骂战的过程中，肯定要查资料写文章，等于在做拉美文化和拉美文学的专业研究……只要不当什么狗屁数学家，把郭老贼的徒子徒孙骂一顿也值得。
反正那小子也该骂。
“沈教授，借你纸笔一用。”
曲军铺开稿纸，写下反驳文章的标题——《震惊！知名翻译家竟然做出这种事》。
“你要在这里写文章？不要着急，这种文章一定要严谨，不能犯一点错，否则被人抓住把柄就会很被动，还是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查清资料再动笔。”
沈荣虽然不喜欢骂战，也是风吹浪打一路走过来的，深知骂战一开，如同武林高手的舍命相扑，一着不慎被对方抓住破绽，搞不好就是身败名裂的下场，万万不可大意。
“报仇不隔夜嘛，资料都在我的脑子里，不会出错。”
这种骂战型的反驳文章其实不难写，只要找出有力的证据，逐条驳倒对方的论点就可以，曲军刷了那么多拉美历史和拉美文化的书，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没有明确证据表明，马尔克斯在影射1928年的香蕉园大屠杀……”
证据太多了，只是你眼瞎。
马尔克斯出生在哥伦比亚北部的小镇阿拉卡塔卡，那里有一个名叫“马孔多”的香蕉种植园，马孔多在非裔黑人使用的班图语里就是香蕉的意思，马尔克斯在他的自传《活着是为了讲述》里说过，在香蕉惨案的纪念会上，大家默哀一分钟，纪念牺牲在机枪扫射下的3000名遇难者……
历史书里有明确的记载，漂亮国的联合果品公司，做的是杀人放火的生意。
“小说中母亲的形象代表审判者，不是神父……”
西班牙语不过关呀，你再看看原文，母亲穿的是“sotana”，不是法官穿的法袍，而是神父穿的教士服。
曲军可以用到的书籍文献已经不少了，但他还是觉得份量不够，又点开随身APP，用200经验值刷了一本《礼拜二午睡时刻鉴赏分析》。
这本书属于小众冷门，所以很便宜，曲军现在已经攒了一万多点的经验值，200经验值毫无压力，把这本书飞快的看了一遍，刻在脑海里，越发的下笔如有神，沈荣在旁边看得心醉神驰，仿佛梦回千年，亲眼见证曹植七步成诗。
“你不应该选理工科，应该选文科，数学家对你不合适……文章写得很好，就是这个标题不正经……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正经文章，随你便吧。”
沈荣拿起笔来，在几处地方修改润色了一遍，曲军笔力有限，文中的转和承接略显生硬，沈荣以为他是时间仓促，没有注意这些细节，顺手帮他改掉。
“放在我这里吧，回头找个合适的杂志帮你发表出去，不用再修改润色了，这和打架一样要留三分余力，等他再发文章，你们还有的吵。”
自古就有“文无第一”的说法，庞全友如果不认输，继续和曲军骂战，到时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是很有迷惑性的。
“吵就吵，吵完了神清气爽，吵到高考我都陪着他。”
一言不合就开撕的快乐，只有撕过才知道。
“嗯！好啊！年轻人就是应该有锐气，有这种不服输的劲头。”
沈荣越发觉得今天这步棋走对了，暗搓搓的又帮曲军拱了一把火。
曲军如果和那个庞全友骂出了火气，不但会查资料写文章，还可能再开一本翻译作品的新坑来证明自己，各种的分心浪费时间，影响他的学习成绩。
最后高考失误，只能乖乖的来上乾阳外语学院，再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第四十五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
“军子，画稿收来了，这个活儿以后还是你自己去吧，我看不懂也说不清，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画。”
王千钧把自己结结实实的砸在板凳上，板凳痛苦的“咯吱”叫了一声。
“我还要上课，跑不过来，再说是你自己争着抢着要去的，怎么样，美院的美女多不多？”
曲军接过画稿，一张张细看。
“别提了，美院的美女不少，奶油小生却更多，一个个长得都跟唐郭强似的，我这种糙老爷们不吃香。”王千钧意兴阑珊，不知道又受了什么打击。
曲军无语。
八十年代的审美观太刚烈，唐郭强在电影《小花》中的造型只能用英俊来形容，却被骂作奶油小生，如果看到后世的花美男，保证能把全国人民恶心得三天吃不下饭。
“收这些画稿花了不少钱，有几张能用？”
一张张画稿上，都是一座两层商场的效果图，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红男绿女流连其中的场景从各个角度展现出来，完美到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直接能用的一张没有，不过这几张相对靠谱一点，明天把他们请来开个会，顺便看看大仓库的实景，再出一稿看看。”
几千字的文字说明，比不上PPT的一张图，用画笔代替电脑做一份八十年代的PPT，绝对是商业推广的利器，不管拿给谁，都能把他忽悠瘸了。
“再出一稿？再出一稿怎么算钱？十块钱一张太贵了。”王千钧现在是思达商业的投资人兼高管，几百块的巨款资金经常从手里过，仍然觉得这样花钱心脏受不了。
不是油画、国画也不是水彩画，只是最简单的彩笔画，选中的画稿十块钱一张，没有选中的也有两块钱辛苦费，一百多块钱换来这一叠画稿，再出一稿又要花多少钱……有这个钱攒着买三蹦子不好吗？干嘛送给美术学院的奶油小生。
“钱给到位了才会用心画，十块钱一张还贵啊，设计院出的图纸你知道多少钱一张……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高投入才有高产出，你就放心的走吧。”
为民食府的装修就把曲军折腾得够呛，大仓库的装修复杂了一百倍，必须有可靠的设计方案，专门托熟人请设计院的专业设计师帮忙做的，其实就是设计狗干私活，其中细节不足为外人道。
“行啊，你说咋办就咋办，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星期六晚上8点的硬座，到羊城转车，再拖下去大学生放寒假，火车票不好买……”
王千钧要去南方特区进货。
除了思达物流、为民食府和包场放电影，王千钧和金云亮另外还开了一家店，把一套三十平米的门面房分成两半，左边王千钧卖服装，右边金云亮卖电器，两个人都实现了自己的职场规划。
各方面都要用钱，给他们的启动资金不多，王千钧又从家里拿了一千多块钱，准备只身南下，当一回倒爷——他和金云亮已经被曲军彻底带偏了，一心做生意赚大钱，金云亮偶尔还会去学校上两节课，他却彻底放飞自我，以后再不想去上学。
曲军另有志向，老老实实的去上学。
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到十七中，下午第一节课已经开始，班主任蒋国秀正在训话，听到曲军推门喊报告，没有批评也没有惩罚，摆手示意让他回到座位上，就像他有特权迟到一样。
只要成绩好，迟到算个鸟。
“1983年已经过去整整四天，你们比四天前有没有进步？高考能不能再涨四分？再过两个礼拜期末考试，全市统考一张卷子，这是一个检验我们学习成绩的好机会，大家一定要认真复习。期末考试后的星期天放假一天，然后开始寒假补课，大年三十到初三放假四天，然后继续补课……”
全班同学表情平静，早有思想准备，高考已经进入最后冲刺阶段，春节放四天假已经太奢侈，休息一天两天其实就够了。
蒋国秀训话完毕，开始上课，讲解前天发下来的一套英语测试卷，曲军趴在桌子上，刷着随身图书馆的生物习题集。
经过前一段时间的积累和练习，他的英语又有进步，蒋国秀的这套卷子对他来说太简单，除了个别的两三道题，没有必要从头听到尾。
反倒是随时图书馆的习题集越刷越多，压力山大，上周的“本周限免”搞了一次习题集大促销，共计刷出物理习题集4本，数学习题集1本，生物习题集1本，英语习题集1本，政治习题集1本，题海大潮浩浩荡荡，开挂也刷不完。
曲军一边刷题，一边随手记在本子上，准备回头交给方波或者李海燕，由他们分享给学习小组的其他同学——他实在太忙，中午晚上经常要去集贸市场，所以想出这样一个办法，保证学习小组一直有题可刷。
但是，十个指头有长短，有些人并不满足。
课间休息的时候，李海燕、方波和其他几个学霸伪学霸一起来找曲军。
“大军，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内个，我这段时间做你的题，收获特别大，能不能多给一些。”
李海燕是回炉班的第一学霸，刷题的速度明显比别人快一些，曲军拿出来的习题已经不少了，对她来说还是不够做。
“曲军，对不起……你那么忙，又耽误你的宝贵时间。”左童童更加腼腆，说话前很不好意思的先对曲军鞠了个躬，直起身又觉得自己搞得太正式了，脸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越发的语无伦次。
“我知道你很忙，要翻译外国小说，还要复习功课，但是你出的题太难……也不是都难，是一部分太难，我不会做也找不到人问，你能抽点时间，在班上集中讲一讲吗？”
回炉班的入学成绩就是高考成绩，左童童的排名仅次于李海燕，去年高考离中专线只差3分，一直是班里最刻苦最能拼命的女生，听说她来自单亲家庭，家里条件很困难，和当初的曲晓红一样长年穿着一条裤腿接了一截的裤子，上衣的手肘处打着厚厚的方块补丁。
“军子，你只有数学题和物理题吗？政治、英语和语文有没有？化学和生物也可以……”
侯志坚是回炉班1班的新晋学霸，高考成绩只排到20名左右，现在却和左童童差不多，另外还有几个男生和他类似，这半年来突然开窍，后劲十足，明显比女生进步快。
他的手里捏着一个时髦的塑料翻盖文具盒，想学着成年人送礼一样送给曲军，却不知道怎么操作，反而把自己搞得很别扭，最后干脆往曲军的课桌上一放，看到大家都没有注意，顿觉轻松了许多。
“是啊，老曲把物理化学多搞一点嘛，一定不能偏科！”英语课代表马铭偏科最严重，所以总把“不能偏科”挂在嘴上。
大家的诉求各有侧重，归根结底都是一件事，希望曲军更多的帮助大家，把成绩搞上去。
这段时间他们跟着曲军玩命刷题，都感觉有明显的进步，再加上曲军只用了半学期从全班中下水平的落后生变成尖子生，活生生的例子放在这里，所以对他的“内部资料题”充满迷信和渴望，恨不得“数理化语文英语政治生物”七门课都有题可刷。
可是曲军这段时间太忙，对学习小组不够关注，大家犹豫了几天，终于鼓起勇气来求他。
班长方波也是一枚伪学霸，明年高考有希望却没把握，同样渴望曲军的内部资料题，却坐得远远的没有说话——曲军已经帮了大家很多，虽然最近几次学习小组的活动出现迟到和缺席现象，方波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曲军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左童童的手上。
左童童的左手食指前端有一个渗人的旧伤口，半个指甲加指肚不翼而飞，骨头都快要露出来了，没有包扎就那样暴露在空气中，伤口呈现奇怪的灰白色，旁边还有一点紫药水的痕迹。
“你的手怎么了？”
“做饭不小心切到的，已经快好了……”左童童连忙捂手，众目睽睽之下，更加不好意思：“我做饭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切到手，那天就是太困，看书看到夜里两点半……”
“不要熬夜，熬夜事倍功半，今天放学后，有什么题不会来问我。”
曲军拿出笔记本，递给李海燕：“这是生物的内部资料题，保密防扩散啊，以后每个礼拜多给你们几套题，让你们刷过瘾。”
大丈夫达则兼济天下，曲军离这个境界还很远，但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身边的人，也是一种修行。
“对了，你是不是和向进轩挺熟的？”曲军问李海燕：“我有一些物理题想向他请教，能不能帮忙介绍一下？”
十七中是一所普通高中，师资力量比重点高中明显差一截，像邵文秀那样的高水平老师非常少，物理老师杜海平每周都会给曲军补一次课，但他的专业能力没有邵文秀那么强，曲军刷题又刷得太多，积攒了很多问题，除了问杜海平，也希望得到应届班超级学霸向进轩的指点和帮助。
三人行必有我师，向进轩是十七中难得一见的高材生，准备冲击清北中科大的，有些难题杜海平做不出来，他却能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