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见枪跪地】
兜兜转转一圈,重又回到小山岭,走到大榕树下,看到梁氏庄院。
施扬的眼睛又开始充血了。
昨日功亏一篑,眼看胜利唾手可得,却不得不含恨而退。今日,却是带着强援劲旅杀回来了。
马成义的大嗓门又一次响起:“梁起莘听真,你的救星完蛋啦!蒙鞑子千户撒里蛮麾下五百悍卒,在赤坎海滩被信安县侯、定远大将军、殿前指挥司司马、广州都督、龙雀军都统制赵侯爷率麾下神火军一举击溃,狼狈而逃如丧家之犬。听说撒里蛮逃跑的时候甚至都没来得及派人通报你……,哈哈哈哈,梁起莘,被主子甩了的感觉不好消受吧?姓梁的,竖耳好生听真,给你一炷香考虑,送还我家大郎,自缚请罪,或可活命。如若不然,今次定打破庄院,让梁氏在香山除名!”
难为马成义竟能把赵猎的一堆头衔与官阶记得如此清楚,一字不差。与前几天喊话相比,今次他的嗓音依旧沙哑,但中气十足,气势旺盛。只因他身后站着一支刚刚将数百蒙元精兵打得大败而逃的新锐火枪兵。连撒里蛮都逃了,何况区区梁起莘?
梁氏庄院一派沉寂。
马成义回头看向赵猎。
赵猎点点头:“可以了,说好给一炷香考虑,不必着急。”
马成义点头哈腰,躬身退下。
赵猎回首向江风烈下令:“抓紧时间休整,一炷香后准备强攻。”
江风烈行了个宋军军礼:“末将领命。”
尽管现在忠顺军已并入龙雀军,所有白衣卫都算是赵猎部下,但无论是从执行力度还是从对江风烈的尊重角度出发,赵猎都不宜马上绕过江风烈直接向白衣卫下令。当然,上了战场又另当别论。
对于攻克梁氏庄院,赵猎并不担心,连一队缺人缺枪弹的厓山小队都差点端了梁氏庄院,何况现在兵强马壮、挟大胜蒙元强敌之势而来的龙雀军?他更担心的是施扬,没人比他更明白舒儿对施扬有多重要——一个从没拿过十贯军饷的军伍效用,居然愿把全部身家二十万贯拿出当聘礼,更愿放弃四海闯荡,相伴村庄。施扬只是个普通农家子弟,不懂什么风花雪月、红袖添香。他爱煞一个人的表现,就是用最多的聘礼+默默陪伴。
现在,舒儿死了。施扬能撑到此刻不崩全靠一股强烈复仇意念绷住。一旦打破梁氏庄院,大仇得报,施扬还能不能撑住,这是个问题。
“多看着他点。”赵猎对杨正低声道。
哑武士默默点头,给了赵猎一个“放心”的眼色。
“赵大哥,能不能多给点子弹?”丁小幺挤过来,腆着脸嘻笑。
赵猎扫了他身后不远处的少年队员一眼:“替他们要的?”
丁小幺嘻嘻笑。
赵猎一伸手,向丁小幺展示掌心、虎口的老茧:“我在厓山基地呆的时间太短,那三天又要跟郭大匠讨论研制火枪,又要自制子弹,还要训练白衣卫……一天睡不满三个时辰,你认为我能造出多少子弹来?”
“赵大哥辛苦了。”丁小幺不好意思挠挠头,“回去我帮赵大哥一起造子弹……”
“其实少年队每人十发子弹足够了。”赵猎朝白衣卫一扫,“因为这一战,主力是他们。”
一炷香时间很快过去,赵猎正要下令进攻时,庄院大门轰然洞开,一人战战兢兢举白旗走出,颤声高叫:“我家员外请赵都统进庄叙话。”
赵猎冷笑,瞅了马成义一眼,后者会意,跑上高处扯开嗓子大喝:“尔等插标卖首之辈,凭什么让赵都统入庄叙话?”
那人干咽了口唾沫,嘎着嗓子道:“我家员外说了,若尔等还想要马侍郎完好,就请入庄一叙。”
马成义一呆,转头看向赵猎。
赵猎淡淡道:“可以。不过我也有条件,要叙话就在庄院前庭,我的部属都能看到我,否则我没法保证贵庄院的安全。还有,马二郎也要一块去……”
江风烈截断道:“赵都统乃千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我是龙雀军副都统制,让我去吧。”
赵猎笑了笑:“江兄,你还没拿到任命状呢。”
江风烈一呆,苦笑摇头。
欧阳冠侯上前请命:“何不让某前去,觑机制住他,救出马侍郎。”
赵猎再笑:“定军兄的身手小弟是信得过的,不过在我们那里有句话叫‘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菜刀再利,见枪跪地’。”
欧阳冠侯摸摸腰间手枪,也只有苦笑。
赵猎走到丁小伊面前,从怀里取出一个紫檀长匣递给她:“做好了,拿着,等会有用。”
丁小伊一脸莫名打开一看,圆溜溜的眼睛瞪大,呡嘴而笑。
半炷香后,梁氏庄院大门再开,这回没人出来了,只有一个声音高呼:“请赵都统入庄!”
庄院大门前,赵猎、马南淳坦然张臂,接受庄丁搜身,结果庄丁连把小刀子都搜不出来,更别说枪了。
庄院内传出一个笑声:“赵都统果然是信人,梁某佩服,请进。”
赵猎与马南淳迈步入庄,循着笑声看去,就见庭院廓前,一人坐在太师椅上,另一人则被反绑双手,立于椅前。
“大兄!”马南淳一见那被绑之人,眼圈顿时红了,神情激动,不过到底是在官场打过滚的,养气工夫还算足,并未失态奔上前。
马南宝发髻散乱、神情憔悴,但脸上手上都没伤痕,显然没有遭受刑讯,算是不幸中的幸事。
赵猎盯住太师椅上那华服汉子:“你就是梁起莘?”
梁起莘忙站起拱手,一脸谦卑笑容:“在下正是。赵都统容禀,梁某此番与马侍郎及贵属女伴之事,纯属误会……”
赵猎扭头看了眼马南淳,后者会意颔首。
赵猎点点头:“很好,验明正身,你可以死了。”
梁起莘正卖力辩解,闻言一呆:“什么?”
“去死!”赵猎懒得废话,并拢两根手指向前一点。
啪!
梁起莘胸口炸开一个血洞,两眼凸出,嘴巴张大,想说什么却再说不出,身子一软,仰面瘫倒在太师椅上。
大榕树顶,枝叶掩映,端着鸟枪、戴着茶色水晶防风眼镜的丁小伊嘬唇轻轻吹散药池腾起的白烟……
梁氏庄院一片大乱。早已蓄势待发的白衣卫从林子里冲出,从大门蜂拥而入。
枪声大作,一切已成定局。
已经没啥事的赵猎负手而出,迎面走来施扬等一群人。
施扬走到赵猎跟前,做了个惊人举动——把双管猎枪与黑星手枪一起交出。
赵猎不接,拧眉道:“怎么?不想干了?”
施扬垂首道:“对不住,赵头,我不能随你四海遨游了,我要留下来,杀鞑子。我在舒儿的坟前发过誓,不管有多少鞑子祸害过她,我都要十倍讨还回来。这些日子我共击杀二十多真鞑子,至少还要杀满二百。”
丁小伊从施扬身后闪出,轻抚鸟枪,咬着嘴唇:“我也要留下来。多杀一个鞑子,世上就少一个舒儿。”
江风烈与欧阳冠侯也一齐上前拱手为礼:“赵都统,我们不知你意欲何往,但恳请你留下来,龙雀军需要你!国朝需要你!大宋百姓需要你!”
丁小幺从姐姐身后探出头:“赵大哥,我想跟你纵横那个什么加勒比……但更想跟阿姊一起杀鞑子。”
赵猎手指轻摩下巴,低头沉默一会,蓦然抬头一笑:“好,那就杀鞑子,我们一起!”
第七十五章 【立 厓】
厓山东南海滩,一群赤膊大汉平端燧发枪,枪管前端吊着填沙海螺。头顶烈日,脚踩烫沙,眼前还有位虎视眈眈随时等待有人犯错责以军棍的总教官。
在他们身后,一群人数过百、同样赤膊的大汉,两两背负巨大圆木,嘿哟嘿哟喊着震天价响的号子,赤足踩过滚烫的沙粒,一路小跑过去。
再过去些就是靶场,一群白衣被汗水泥尘染成灰衣的汉子,正端持火枪,随着施扬的口令及三角小旗的指挥操练三段射。连绵不断的枪声,浓浓的硝烟,噼啪作响的木靶,把一座南海荒岛整得好不热闹。
这么大动静不怕惊动元军巡逻船只吗?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距离厓山海战已经过去三个多月,元军的海上搜检已差不多消停了,加上近期李恒得梁起莘告密,尽起海上船只直扑广崖,整个银洲湖上元军巡逻船只为之一空。所以赵猎才放心大胆把一座荒岛整成一座大军营。
不远处山坡上,刚刚接收了一船从香山运来的物资的马南淳正好与接到紧急情报的江风烈迎面碰上,二人边走边谈,不时抬头看看眼前热闹景象。即使牵挂着千里之外的行朝局势,二人嘴角仍不禁勾起一抹笑意。
操练三段射的是原白衣卫,眼下龙雀军白衣队。正进行瞄准练习的则是原厓山小队中的海上战队与近日刚赶到的原忠顺军一部,合计五十余人,正好组成一队,名忠顺队。而进行两两协同负重跑的近百条汉子,则是原马家庄所募五百义勇中的幸存者,这两队合为一营。由于义勇中曾有部分参加过讨伐蒙元百户巴根之战(随厓山小队进攻梁氏庄院),加上对这支打上马家印迹部队的期许,马氏当家人马南宝将其定名“破虏营”。
在马南宝、黎德讨伐梁起莘之战中,因被蒙元军突袭,这些刚训练不过两月、身强体壮却多数没有战斗经验的义勇,有的被俘虏关押在梁氏庄院,赵猎破庄之后才与马南宝一同救出。有的被打散逃回家乡,有的溃退逃回马家庄,更多的则被蒙元军所杀。
马南宝获救后,凭其在香山的威望,重新召集逸散义勇,加上被俘获救的及原庄中庄丁,共得二百四十五人。择其义勇且胆气雄者,组成两队,交由马南淳带领,加入龙雀军,前往厓山受训,是为“破虏营”。
目下龙雀军的主力,基本就由原忠顺军及香山籍马家军构成,江风烈与马南淳怎不欢喜。
江、马二位是高兴了,身为龙雀军都统制及总教官的赵猎却叫苦了。
一下多了二百人训练,各自进度不同,每天轮训,面面俱到,即使有施扬协助也够呛。除了训练火枪队,还有一支少年枪手队要着重调教。别看少年队只有十人,训练难度比二百人的火枪队不遑多让。
火枪兵的训练比较机械,先训练队员间的协调、动作一致;第二步练习端枪瞄准、臂力训练;第三步是重点,练习装填弹药;等装填弹药速度与稳定性过关后就可以进行实弹射击了。至于三段射甚至五段射,也与宋军中的弩兵操练近似,不需要灵巧机变,只需要机械重复。
而少年队则完全不同,这是龙雀军唯一一支后装枪小队,赵猎对这支小队的定位是游击战加城市巷战的“幽灵”,训练方式是以机动灵活、秘密行动为主,走特种作战路子。
赵猎在警校时学习过城市特种作战科目,也曾以班组长身份指挥过解救人质、擒捉逃犯等演练,但演练不等于实战,而且古今差异很大,光是制定一套适合少年队的训练计划就扯掉了他不少头发。
少年队现在也扩大到了三十二人,其成员分别来自忠顺军子弟及讨伐梁起莘之战中战死伤残的义勇遗孤,年龄基本在十二至十四岁之间。这个年龄段正是崇拜英雄、易于灌输、可塑性极强的时候。赵猎亲任教官,朝夕相处,又以铁杆死忠丁小幺为押队(队长),以张君宝等为少年队骨干,数管齐下。不管这些少年来自何方,出身何处,投入这“大熔炉”里,早晚也得炼化。
有了这二百多战士,赵猎这位龙雀军都统制总算不是光杆司令了。人是有了,但最挠头的问题也来了——装备不足。
赵猎之所以只给白衣队、忠顺队、破虏营装备燧发枪而不是后装枪,除了打造一支火枪队的必要性之外,最重要的是——赵猎在制造后装枪过程中出现技术瓶颈,一时半会造不出后装枪。
有冲床、有模具、有材料、有图纸——然而即使所有一切都具备了,也并不代表可以立刻造出枪来。造枪,尤其是后装枪,是需要技术的。
赵猎自行动手,在只有他一人知晓的秘密武器库里苦干了两天两夜,首先碰到的问题不是制造枪支而是柴油发电机。这玩意还真不是接上电源板下开关就能用的,里头的门门道道多着呢。
赵猎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摸清勉强开动使用,然后又遇到电动冲床这拦路虎。等拿下这头“拦路虎”正式开工后制造,这才发现,前面的难题真不算什么,最难的在后面。两天两夜后,成果就是五支废品枪枝,不是卡壳就是撞针出问题,要么就是弹簧拉丝不均匀,一扣板板就断——赵猎首次造枪,以失败收场。
他是位优秀的警察,勇猛的战士、出色的指挥官,却不是个合格的枪械工程师。
要解决这个难题,只能寄希望于郭大匠等一众大宋最优秀的宫廷名匠了。不过眼下众工匠都在开足马力彻夜制造燧发枪,在完全列装部队之前暂时还顾不上这一块。如果强令工匠们把精力转移到这块来攻关,必定会影响燧发枪的制造速度。而在当下,没有什么比尽快把二百战士武装起来更紧要的事了。
然而,刚刚展开没多久的热火朝天的训练,就被江风烈一封紧急军令叫停。
“行朝以张使相(张世杰再封同平章事,与左右相并列,称‘使相’)、苏殿帅统领全部水、步军及战船,进攻吉阳军城,连日未克。琼州万户府得报,将派兵船从海上绕行进击行朝。一旦合围,行朝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危境。张使相紧急军令,命我等速速发船前往吉阳,合兵一处以抗元鞑。”
赵猎看着军令,咂嘴皱眉,行朝那么多名臣宿将,怎么连个小小吉阳军城都拿不下,反而闹了个腹背受敌?
马南淳也把一封家书交给赵猎:“家兄也得到军报,且李恒大军不日将返广州,为防元军报复,家兄已遣散家仆,尽起家资,购买粮草军资,召募壮士,不日便至厓山,与我等汇合,兵发琼州。”
赵猎攥着两封书信,沉吟一会,抬头道:“看来,是时候撤离厓山,登陆琼州了。”
施扬等人闻言,俱为之振奋,与行朝合兵一处,咱也是堂堂王师,再不是草头军了。
江风烈提醒道:“须先书一封军报,呈报张使相,言明出发日期、兵船几何,以便行朝安排。”
赵猎点头:“便劳烦师毅动笔吧。”
江风烈显然写惯了军令与军报,接过白衣卫递来的纸笔,一挥而就,抬头问赵猎:“落款除了衔头军职,还需署名,为表敬意,宜书君字。都统制可有字?”
“字啊……”赵猎踩了踩脚下岩石,远眺大海,想到历史上厓山作为南宋灭亡的标志、华夏文明断片的标签,一时血往上涌,吐气开声,“老话说得好,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咱老赵家就是在这里跌倒的,也必将在此重新站起。赵猎不才,就先当那第一个立起之人——吾字,立厓!”
第七十六章 【三巴海盗】
汹涌辽阔的南海,一艘悬挂双龙头旗帜的战船在前逃窜,后面紧追着两艘打着元军旗帜的战船,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双龙头战船上,群情汹涌如海。
“四娘,元狗子追上来了,咱们别跑了,跟元狗子拼了吧。”
“对,在这海上咱们双龙船怕过谁。跟他干!”
“四娘……”
舱室里,被一群面目黢黑、脸、颈、胸、臂纹满各种怪异图案的短褂汉子围着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皮肤黝黑,个矮干瘦,其貌不扬的妇人。
妇人额头宽广,乌黑油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个髻,用一根银钗别住,身着一袭干净整洁的蓝布衣,与任何乡间农妇并无不同。但细看之下,却长着一副蕃人面孔:稀眉、细眼、扁鼻、薄唇,两颊及额头都刺着细细的图纹,用蓝色汁液涂染,看上去既怪异又野性,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妇人身上碰撞出一股独特的气质。
妇人咬咬牙:“若不是前几日咱们的主桅被飓风吹折,未能及时返回修补,凭咱们的双龙大船,哪会被元狗子追上……好!”
妇人从怀里取出一块蓝帕巾,将头发裹起,麻利一甩胳膊:“元狗子也就比咱们多一条船,咱们‘三巴大王’的双龙大船一条顶俩;元狗子人数比咱们多一倍,咱黎家好男儿一个顶仨。来,敲铜鼓!”
“好!”短褂汉子们纷纷拔出腰间砍刀,齐声喝叫。
“铿铿铿铿!”铜鼓声骤然响起。整个舱室却为之一静,因为这鼓声悠远,敲击音律也与他们的铜鼓有差异,明显不是他们船上的铜鼓声,
这时舱外传来禀报:“龙头,好像是罗甸老七的黑蛇旗。”
妇人与短褂汉子们神情一喜,纷纷涌出。就见北边海面上,一艘比双龙战船略小的海船正逐渐靠近。海船风帆上飞扬着正是一面白底黑蛇旗帜,而那铿锵的铜鼓声不似开战,倒似在联络。
“还真是罗甸老七,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妇人喜形于色,挥手下令,“敲铜鼓,联络老七。”
铿铿铿铿——铿铿铿铿——
随着一阵阵激昂的金鼓之声,双龙战船与海船越来越近,当近至二十余丈时,海船船艏出现一条黑瘦汉子,高声道:“洪四娘——四婶在吗?”
妇人高踞船艏龙头,呼啸的海风压不住她的尖声:“洪四娘在此。是不是老七?”
黑瘦汉子哈哈大笑:“就是罗甸老七。”
妇人,也就是洪四娘高声道:“后面元狗子快追近了,咱们先把元狗子打退,再过船喝甜米酒。怎么样?”
罗甸老七笑得更大声了:“就是这样。”笑声未歇,猛地挥手,海船一下涌出数十执刃汉子。
当两船交错而过时,洪四娘拱手致谢:“老七,八蕃十九峒是一家,谢字不多说,酒桌见真章。”
罗甸老七举起手里短斧貌似致意,但说出的话却不对味:“四婶,对不住了。八蕃十九峒峒主及长老们已经决定入琼管拜见龙总管,不久还要过海参见阿里海牙丞相(平章政事)。咱罗甸蕃正愁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礼,就借四婶的人头当礼物吧。”
声落,短斧猛掷,打着旋子呼啸而来。
洪四娘身侧一卫士眼疾手快,一把推开洪四娘,收手不及,被短斧劈进肩膀,向后摔倒。
以罗甸老七这一斧为信号,手下数十汉子纷纷掷出手里利刃,一时间短斧、飞刀、鱼叉、弩矢,漫空袭来。
一方早有杀心,一方完全无备,后果可想而知。
在洪四娘尖声怒骂中,双龙头战船栈板刹时被鲜血染成赤红一片。
后面穷追不舍的元军战船放慢速度,楼船上一名腰悬银牌的汉军千户大笑不止:“洪四娘啊洪四娘,你这贼婆娘这回还不死。”
旁侧一名高鼻深目的色目百户看了一会战况,握弯刀柄的手一紧:“三巴海贼果然凶悍,哪怕被突袭也敢拼死豁命。刘千户,再不下令进攻,那个罗甸蛮子怕顶不住了。”
色目百户说得没错,双龙战船一方虽然猝不及防之下被罗甸老七杀个措手不及,一个照面就被杀伤十余人,连洪四娘这位女龙头都险些丧命,但反应过来后,一个二个都红了眼,拔刃扔鞘,与跳帮过船的罗甸老七手下战成一团。
双方都是海盗,但洪四娘这边显然更凶悍更亡命。别看那群短褂汉子一个个干瘦如柴、肋骨棱棱,砍起人起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式。你一刀砍来我不躲不闪,就用肉臂挡住,然后反手一刀砍断你脖子……战到酣处,洪四娘一方几乎人人带伤,而罗甸老七一方则半数被砍落海里,半数苦苦支撑,步步后退,眼看顶不住了。
刘千户冷笑:“都是獠蛮,死干净最好。”话虽如此,但眼下无论是总管府还是万户府,政策重心都放在笼络这琼州八蕃獠蛮之上,而且已有成效。他内心就算再怎么想双方同归于尽,表面也不好做得太过。
“两船分进合击,弓弩先发三矢,再跳荡过船剿杀三巴贼。生擒贼首洪四娘者,赏钱百贯;枭其首者,赏五十贯。”让旗号手把命令及赏格打出去后,刘千户躬身谄笑,“吐迷速百户,可要杀贼玩玩?”
刘千户是千户,吐迷速不过是百户,但刘千户的态度却像对待上司一般。之所以如此,不光是因为色目是二等人,汉人是三等。更重要的是,吐迷速是琼州万户府的“北庭军”百户,这可是万户忽失海牙的亲军,区区一个汉军千户还真比人家低半级。
吐迷速拔出弯刀:“自从静江峒蛮之后,很久没碰到如此凶悍的獠蛮了。刀锋越打磨越锋利,总藏在鞘里会生锈,就让南蛮尝尝北庭健儿的锋刃!”
吐迷速一声令下,六十余北庭军色目人纷纷拔刀摘弓,集结于汉军之后。
两艘元军战船接近双龙战船时,罗甸老七已将落败,手下狼狈不堪逃回海船。
洪四娘正要下令跳帮追击,却见元军船只已经靠近,战格后箭矢锋芒隐隐,令人心惊。
“元狗子要射箭,快躲起来!”
洪四娘话音刚落,就听绷绷之声不绝,一拨又一拨疾箭劲矢如雨而至。
双龙船上的短褂汉子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血水横流,很快凝固成厚厚一层。洪四娘目眦欲裂,悲愤厉号,推开身旁围成一圈卫士,挥刀与跳帮的汉军、北庭军杀成一团。
眼看己方军兵即将淹没三巴贼,此战胜负已定。刘千户负手立于楼台,抚须而笑。头顶突然传来了望手的大呼:“有船开来!有船开来!共有五艘!”
刘千户顺着了望手指向扭头看去,果然看到海平面上出现五艘船影,看海船型制,至少有三艘是战船,心头一紧:“船上打什么旗号?”
了望手手搭凉棚,眯眼细细看了一会,失声惊呼:“宋军!是宋军旗号!”
第七十七章 【遭 遇】
五月末的南海,天高云淡,碧波万顷,岛礁如珠,海鸟成群。这要放在后世,就是一绝佳疗养圣地。
此时这片疗养圣地也正有一人在疗养。
一大早,王平安就在几个少年孩童的扶持下,柱着拐杖在甲板上溜达。阳光暖暖照着,孩童们在身边笑着闹着。王平安不时停下,挥手让少年们自去玩耍,自己则柱拐倚舷,眯眼看着笑闹的孩童们,笑得一脸褶子。
战船楼台之上,赵猎与施扬并肩凭栏,默默看着这一幕。
良久,施扬轻吁口气:“将养了近一个月,老王这条命总算捡回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
赵猎微微一叹:“严格的说,也只捡回了半条命……”
施扬沉默无语,赵猎说得没错,王平安一臂经脉被砍断,左大腿也伤到肌腱,加上流血过多,身子骨越发虚弱。眼下他是眇目、手废、跛脚、体虚,不要说当军人,就算是普通船夫都无法胜任了。
“赵头……都统,以后怎么安置老王?”
“放心,我都想好了,等拿下吉阳军城,朝廷封赏时,就给老王讨个头衔,至少弄个统领,再给他谋份闲差。老王也有二十万贯分红,不差那份职事钱,主要是有个官身,人前人后脸上光彩。”
施扬听得连连点头:“还是都统想得周到,这样办挺好。”
赵猎拍拍施扬肩膀:“就快到琼州了。这次攻打吉阳军城,由江师毅、马仲平任正副指挥,欧阳定军和你担任前锋,你协助马仲平指挥破虏营。香山之战你也积累了不少火器部队指挥经验,拿出点能耐来,叫张使相、苏殿帅瞧瞧,到时给你弄个统制官也好说话。”
统制官?!
施扬咂咂嘴,想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要知道他眼下不过一个小小的效用,放到宋军中顶多一个火长(班长)的料,这要是一下升成统制官(相当于师长)……啧啧!若是在承平年代想都不要想,但在这王朝末世乱局之中,一切皆有可能。
要是舒儿还在的话,该有多好……施扬神色一黯。
赵猎可是学过心理学的人(虽然是犯罪心理学),一见施扬模样,就知他的心思,微微一叹,正要安慰几句。
“前方有船激战!”了望手黑丸那刚刚到变声期的怪嘎声音从头顶急促传来。
五艘船一下被惊动,众人纷纷涌出。水手各就各位,火枪手、刀牌手皆按平日操演隐蔽于女墙后。
赵猎看得暗暗点头,他是战术总教官,而军阵演练则是江风烈负责。从这些军士的动作反应看,江风烈在练兵方面真有一套,不愧是江钲亲自选定的忠顺军头领。
赵猎仰首问道:“有几艘船?打什么旗号?”
“一共四艘船,三艘围攻一艘。旗号看不清,太远了。”
丁小伊取下瞄准镜交给弟弟,不用说什么话丁小幺就明白,抓住缆绳爬上望斗,把瞄准镜交给黑丸。
黑丸早见识过瞄准镜的神奇,喜滋滋接过,凑眼望去。稍过一会,大喊道:“是元兵!是元兵的旗帜!”
赵猎立即命旗号手打出旗语,通报后面的船只。
很快,江风烈、马氏兄弟所在的战船也分别用旗语回复。稍过一会,江风烈、欧阳冠侯、马南宝、马南淳等从各自船上乘小舢板过来,登上赵猎所在的座船。
大伙很快商定,马氏兄弟的战船负责护卫商船,赵猎的座船与江风烈的战船近前观察情况,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他们一共有五艘海船,其中战船三艘,分别是赵猎缴获陈懿的二千石战船、江风烈的二千石江氏战船,以及马氏兄弟的一千石战船。赵猎与江风烈的战船都比较新比较大,设施齐全,而马氏兄弟的战船不但小而且陈旧。两艘商船装载着军资钱粮,其中一艘更是陈放着赵猎的造枪设备及财宝。至少要放一艘战船看守,不容有失。
末了,赵猎发布命令:“各船做好战斗准备,包括商船在内。掌舵、帆手一定控制好船速,保持船只在我方战船护卫范围内。”
马氏兄弟互望一眼,马南淳问道:“护卫船配备多少枪手?商船配备多少枪手?”
赵猎略加思索,伸出两根手指:“各二十。”
马南淳低头想了想,点头道:“好。”
议定之后,江风烈、欧阳冠侯、马南宝、马南淳等人再乘舢板回到各自战船,发号司令,着手布置,一时间各船紧锣密鼓忙碌开来。
一场不期而遇的海上遭遇战,即将打响。
……
锵!
吐迷速沉重的弯刀重重劈下。
洪四娘一双短刃交叉成十字,奋力架住,身躯一软,单膝跪地。
此时的洪四娘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蓝布衣裤多处划破,血痕处处,早已不复先前的干净整洁。
吐迷速冷哼:“贼婆子倒是有两手,就不知你还有没有第三只手。”说罢反手从后腰拔出一把切肉短刀,狠狠刺向洪四娘。
洪四娘口衔一咎散发,死死盯住吐迷速,眼见短刀刺来,猛然低头奋力一甩,原本别住发髻的银钗像一支离弦弩矢疾射吐迷速面门。
吐迷速完全料不到对方会来这一手,失惊之下急忙收刀用手腕挡住面门。银钗嗤地透过吐迷速牛皮护腕,扎在他的腕子上。吐迷速吃痛收刀急退,在退的过程中还顺手把一个从侧方挥刀猛扑过来的短褂汉子开了膛。
吐迷速一直退到船舷处,用力拔出银钗,发觉入肉仅半分,抬头狞笑:“贼婆子果然有门道,不过这些小伎俩救不了你。你抬头看看,你们还剩多少人。”
洪四娘头发已完全散开,海风一吹,几乎遮住脸,直如贞子一般,一双充血瞳仁从发丝间死死锁定吐迷速:“黎家洪峒寨就算只剩下一人,也会杀死你!碧眼鬼,你死定了!”
死倒临头还嘴硬!吐迷速怒了,正要挥刀扑上结果这个恶贼婆,蓦然鸣钲入耳——吐迷速一怔,这是撤退的号令。明明已经占尽上风,很快就可以将三巴海盗一举聚歼,为何在这节骨眼上撤退?
回首一看座船旗讯,心头一惊,旗讯显示“有船接近”。
军令如山,元兵不得不舍弃唾手可得的胜利撤回本船。人还没撤完,就见两艘悬挂着宋军赤色旗帜及四爪青龙与腾焰朱雀的黄绫大旗的船只汹汹而来。
刘千户与吐迷速虽然搞不懂为何会有宋军船只从北面驶来,但一路南征伐宋屡战屡胜早已令他们骄横傲慢,对宋军海陆战力不屑一顾。令旗一挥,号鼓一响,悍然迎向宋船——大家都是两艘战船,而既往战例无数次证明,宋军从未在兵力相等的情况下打赢过。
这次也不会例外!
第七十八章 【南海枪声】
湛蓝天空下,四艘战船碾碎绿毯一样的大海,拖曳着长长的白浪,两两相迎。
刘千户与吐迷速各指挥一艘战船,元军这两艘战船,分别为二千石与一千五百石,吨位与宋船相当。尽管方才经过一场血战,但基本算是捡便宜,加上兵力与武器的优势,损失不大,每船尚有一百二三十战兵。
敌我船只吨位相当,兵力相当,武器……刘千户与吐迷速自然也认为武器相当。
刘千户是故金国的汉签军,宋金两国是世仇死敌,互殴是常有的事,他对宋军的武器配备及战法很清楚——弓弩为先,刀牌居后,杂陈矛手。临敌三矢,刀牌阻敌,矛手挺刺。
宋军作战基本就是这三板斧,至于骑兵,完全可以忽略。因为缺少合格的战马,一支万人队常常不过几百骑,跟同样一支万人队的蒙古军几乎两万骑(蒙古兵常一人双骑)比起来,简直就是大海里的几朵浪花,完全不够看。
海战当然没有骑兵,就连步兵战法也不同,至少不会如陆军一样列阵。不过攻击方式却差不多,也是先射箭矢,再搭钩梯,然后是刀牌手冲锋,矛手跟随其后刺杀。
刘千户的北方签军战法也是一样,唯一区别是,他的士卒无论胆气还是体格都要胜过宋卒,光凭这一点,他就有把握在兵力一比一的情况下击败来犯宋军船只。而在此之前,他已经下令发射床弩数矢,宋船也还以砲石,打得水柱冲天,彼此却连船漆都没蹭掉一点。
刘千户与吐迷速自然也没指望百丈远距能精准命中,发枪矢纯属撞大运,撞得到最好,撞不中也可以吓吓敌人,接下来的弓弩射击才是真正杀着。
四船逐渐接近至二十丈时,由南向北的元军船只占据了上风,正宜顺风射击。战船女墙后面不时可见令旗手不断跑动,传达号令。接到命令的牌子头督促弓弩手准备,然而得到的回应是一片抱怨。
“这琼州气候太潮湿了,弓弦太易损伤,适才刚射了三矢弦就断了。还有一根备用弦也脱胶严重……”
“你还有备用弦算好了,我这弦是最后一根……喏喏,你们看,这胶都快掉光了,也不知下一箭会不会断。”
“我的也一样,这弦根本不敢拉得太开,二十丈太远,再等近些吧。”
“你们看看我这弓和这弦,全他娘的开胶了,这能用?”
一片吵吵,牌子头头都要炸了,然而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事实。这海天烟瘴之地极为潮湿,弓与弦保养令人头痛,加上远离大陆,后勤运输跟不上,许多弓、弦得不到应有的保养维护,常常用上几回不是弦断就是弓线崩脱……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吐迷速指挥的战船上。
于是两艘元军战船弓弩手都接到相同命令:距敌船十五丈时射击,只要弓弦还能用就全力引弓。
刘千户和吐迷速在发布命令的同时,也发现一桩怪事:宋军战船并没有弓弩手身影,甚至没看到刀牌手与长矛兵,所有军兵都伏于女墙、战格之后,手里似乎端着什么东西。二重楼台的弩窗矛穴也密密伸出一根根似矛似棍的东西,不知搞什么名堂。
刘千户和吐迷速都是打老了仗的,发现这支宋军战船的怪异之处后,隐隐感觉不妥,但哪里不妥又看不出来。此时双方战船越来越近,已近至二十丈射击区。刘千户与吐迷速只得放下心中疑虑,向弓弩手下令:引弓待发。
命令刚刚下达,刘千户就看到对面楼台上突然现身一对男女,男子双手捧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疙瘩对准自己,女子则端着一根五尺铁管指着自个。
这是干什么?暗器?刘千户差点笑出声,自己身前可是遮护着双重大楯,除非是床子弩发射枪矢,否则别想伤自己半根毛……
啪!
海上传来一声脆响。
刘千户身前一名大楯手闷哼一声,晃了晃壮躯倒下。
砰砰砰砰砰!
第二、第三、第四名大楯手依次丢楯倒下,楯面的弹孔清晰可见。
四名大楯手倒下,刘千户身前再无一人。
砰!
第六声枪声响起。刘千户肩膀炸开一朵血花,身躯一晃。
砰!
第七声枪声响起。刘千户浑身一震,手捂腹部,指缝间溢出大量鲜血。
“这、这是什么……暗……暗器……”刘千户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向前扑倒。
直到这时,左右大楯手才反应过来,惊骇举楯遮护——然而,一切都晚了。
同样在另一艘战船楼台上指挥的吐迷速运气要比刘千户好些,他对面宋军战船楼台的指挥官无论手枪品质还是枪法,都比不上七枪干掉刘千户的赵猎。然而吐迷速手下的汉签军包括他的北庭亲军的运气可就比不上他们的上司了。随着宋船楼台上年轻的指挥官一声令下,女墙战格,二重楼的弩窗矛穴及楼台,刹时火光频闪,爆声大作,一股股烟柱喷涌,吐出一粒粒细小而动能强劲的铅丸。
啪啪啪啪啪啪啪!噗噗噗噗噗噗噗!
元军战船木屑纷飞,血雾弥漫,弓弩手、刀牌手、长矛手一个接一个悲鸣倒下。喷洒的鲜血汇成一滩,随着船只的摇晃,顺着船身蜿蜒流下,给战船涂上一抹抹触目惊心的腥红。
原本元兵只要躲在女墙后藏好,以对面一众新晋火枪手的蹩脚枪法,击中的机率至少下降一半。偏偏因为没发现宋船上有弓弩手身影,甚至宋兵都“害怕”躲藏在女墙后。一众汉签军自然昂首挺胸,以刀击牌以枪敲墙,大声嘲笑,把自家气势烘得足足的,一旦发动攻击,自然气势如虹。这样做原本没错,然而,只能说他们命歹,碰上一支不按常理出招的超越时代的火器军队。于是,他们就成了新晋火枪手们的实战靶子。
啪啪啪啪啪啪啪!噗噗噗噗噗噗噗!
枪声在持续,越来越密集,间或杂夹着猎枪特有的巨大闷响及手枪密集连射,只有靶子越来越稀少……
不到一炷香,被杀得血流成河、心胆俱丧且失去上官指挥的元军座船剩余汉签军举白旗投降。
吐迷速的好运气似乎没用完——他载着一船尸体与满地伤号,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逃遁。
远处正替元军看住洪四娘的罗甸老七看傻了眼,手下跪了一地,不停伏拜:“是雷公兵!雷公派来的天兵!”
洪四娘重新用蓝帕巾包裹散乱的头发,双刃互磕,发出清脆的金铁鸣响:“罗甸老七,老天也看不过眼你这吃里扒外的黎家叛徒,派雷公兵来收拾你!来吧,现在轮到我跟你了!”
第七十九章 【震 慑】
半个时辰后,当赵猎、江风烈与马氏兄弟船只汇合,押着一船元军俘虏靠近双龙大船时,才发现对方同样也俘虏了一条船,并且正准备上演血腥残酷的一幕。
一个疑似敌船首领的干瘦汉子,被扒掉上衣,五花大绑,捆在桅杆上。几个带伤的精瘦汉子正捧着碗、拿着钩刀,在敌船首领瘦棱棱的胸膛比划着,其中一人仰脖喝了口酒,噗地喷在干瘦汉子胸口。
干瘦汉子嘶声吼骂,不过是黎獠俚语,外人听不明白。
丁小伊用瞄准镜看了半天,不解道:“他们在干什么?”
赵猎与施扬互望一眼,干咳一声:“小伊,和小幺带少年队到舱室。”
“为什么?”
赵猎一瞪眼:“执行命令。”
丁小伊不敢多言,乖乖照办。自从龙雀成军之后,早前赵猎制定的那一套军纪开始严格执行,再不复先前六七人时那种自由散漫。
赵猎强令丁小伊带少年队避开,自然是不想让少年们看到残忍一幕,但看到他们的战船接近后,对方的惩罚举动也停了下来。就见一个妇人挥挥手,精瘦汉子们放下手里的开膛工具,用铁钩吊脊,在一声声撕裂嗓子的惨叫中,像杀猪一样将干瘦汉子吊上桅尖。
随后一群着短褂的精瘦汉子簇拥那为首妇人走到船舷边,刀刃在手,神情惴惴不安中又充满戒备。
妇人双手合抱,郑重一鞠:“洪四娘多谢诸位拔刀相助,敢问你们是否宋军?”
赵猎的龙雀军士兵没有穿宋军卒服,甚至没有统一服饰,更没有佩戴宋军标志性的范阳笠,若不是桅尖悬挂着宋军旗帜,还真看不出他们是宋军。
赵猎接过工匠们新近制做的铁卷筒喇叭,嘴巴凑近喇叭口:“没错,我们是宋军。”
洪四娘又问:“你们可是围攻吉阳军城的宋军援兵?”
赵猎高声道:“没错,我们是大宋龙雀军,正前往吉阳军城。”
眼下行朝军队攻吉阳甚急,大概整个琼州都惊动了,倒也不算机密,坦然承认便是。
洪四娘再问:“请问恩人高姓大名。”
“龙雀军都统制,赵猎。”
洪四娘双手一拱:“洪四娘在此向黎母发誓,贵军救命大恩来日必报。将来若有需要,只需向任何一位洪峒寨人报上恩人名号,水里火里、刀山剑丛,洪四娘万死不辞!”
洪四娘发誓留了个心眼,只说“洪四娘”之名,没有半句牵连到三巴海盗及洪峒寨,意思是将来可能只有我一个光杆头目来报恩哦。
赵猎不知听没听出这层意思,他也并不介意,放下喇叭,正要下令启航。另一艘战船突然传来欧阳冠侯的声音:“你们是‘三巴陈大王’余部?”
赵猎一怔,三巴陈大王?这名号听着有点不对味啊。
身旁施扬低声道:“我听过这三巴陈大王,是琼州海盗。”
海盗?!
赵猎还没成为宋军都统之前,就曾跟海盗大打出手,更何况眼下他们是正规官兵——官兵跟强盗,天然死对头啊。
此言一出,方才还是一团和气的局面顿时变成剑拔弩张。火枪卡卡作响,一支支从女墙战格后伸出。
洪四娘一方对官兵更是深怀戒心,行藏一被喝破,人人变色,立即升帆欲逃。
三巴海盗多是黎獠,出了名的凶狠敢拼,就算面对最强横的蒙古兵,都敢冲上前拼骨,但宋军这支“雷公兵”实在太可怖了,根本令人兴不起拼的念头。
船帆不是想升就能马上升起的,当海盗们手忙脚乱升帆转舵意欲逃跑时,只要赵猎挥旗下令,百枪齐发,估计樯帆升到顶时海盗也死得差不多了。
然而赵猎并未下令,就他个人而言,对海盗并不反感,尤其是敢于与元兵对着干的海盗——要知道赵猎最初的计划可是弄一艘战船横跨太平洋纵横加勒比的。
想想后世成效斐然的“统一战线”,赵猎并未拔枪而是举起铁皮喇叭:“洪四娘是吧,我们是宋军不假,但只打蒙元,所有同样打蒙元的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洪四娘,我们并无恶意,你可以带着你的俘虏及船只离开。祝一路顺风,若是有缘,琼崖再见。”
赵猎随后下令,全军由临战状态改为警戒状态,举帆转舵。
赵猎一番肺腑之言及诚意满满的举动虽未能立刻取信三巴海盗,但至少打消了不少戒心,转舵升帆的动作也不再那么仓促。
这时又听欧阳冠侯高声道:“洪四娘,不必惊扰。不知四娘可曾听陈大王说起过律斋先生名号?”
洪四娘一怔,脱口道:“律斋先生?曾救过家翁一命的律斋先生?你是……”
欧阳冠侯一拱手:“在下欧阳冠侯,是律斋先生的部属。这位江副都统,是律斋先生的族侄。”
江风烈抱拳道:“洪四娘,江某有要事请教,何妨过船一叙?”
洪四娘正沉吟,便听江风烈大笑:“若四娘有顾虑,江某便与定军一同登上贵船如何?”
赵猎正惊讶为何江风烈要冒这样的险,很快便收到江风烈使人送来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三巴陈大王,纵横琼南多年,吉阳乃其巢穴之一。
明白了,原来江风烈是要打探吉阳情报,还有比眼前的地头蛇更好的打探对象么?
赵猎叫来丁小幺:“让你的队员做好出击准备,一旦海盗有异动,立即跳帮作战。”
那边厢,江风烈与欧阳冠侯乘舢板登上双龙战船。海盗们仍然保持戒备,却没有要求他们摘下兵器,表达了一定的信任与敬意。
江风烈、欧阳冠侯与洪四娘客套几句,却屡屡被吊在桅顶的罗甸老七的惨叫所扰。
江风烈皱眉:“四娘,能不能让这家伙闭嘴?”
洪四娘爽快挥手:“有何不可。阿仔!”
楼台上一个手持擎张弩的十七八岁黑瘦少年应声拉弓上弦,瞄准罗甸老七的咽喉扣动悬刀(板机)。或许是因为船晃动得厉害,一矢射出,虽中颈部,血流如注,却未切断气管,反倒令罗甸老七嗷叫得更大声了。
洪四娘脸色有点不好看,那叫阿仔的少年黑脸泛红,急忙弯腰低头踏弩拉弦,但匆忙之下被船晃得站立不稳,连拉几次都没扣上牙机。
江风烈淡淡道:“不必那么麻烦。”
拔枪、手托、瞄准。
砰砰砰!
三声枪响过后,惨叫戛然而止。
浪涛拍船,海鸟呦呦,群盗木立,一时失声。
第八十章 【毒 钗】
一个时辰后,结束与洪四娘会谈的江风烈、欧阳冠侯安然归来。登上座船,与赵猎、马氏兄弟通报会谈结果及这伙三巴海盗的来历。
“说到三巴海盗,得从咸淳三年(1267年)陈明甫、陈公发兄弟起事说起。陈氏兄弟为琼州临川人,早年养殖玳瑁,积有万金。时黎獠多趁琼府兵暗弱,屡屡为寇犯城。陈氏兄弟与黎獠过从甚密,窥得便宜,亦生异心,遂于咸淳三年起事,于吉阳军城一百三十里外东岭筑‘连珠寨’。其鼎盛时期有万人之众,拥船百余艘,庇护沿海邑聚五十余,自号‘三巴大王’。乘双龙头大船,衣王者服,用王者器,如鲸吞舞,出没海岸,敢于剽灭朝廷舶船,一时名声大噪。”
赵猎听得啧啧连声,果真是天高皇帝远,胆肥敢称王啊。话又说回来,当初自己不也是这么打算的么。这陈氏兄弟有胆量有实力,也算是一方枭雄了。
马南宝是铁杆保皇党,最厌恶叛逆、强盗,闻言嫌恶皱眉道:“彼时知琼州府事是何人?就这么任由陈逆猖獗?”
马南淳虽然官职比兄长低,但他这个枢密院副都承旨却是实差,比兄长的“权工部侍郞”的空头衔大为不同,能接触到行朝广南方面的各项情况,所以不等江风烈回应便为兄长答疑解惑:“琼州烟瘴之地,更孤悬海外数百里,历来为官员流配之地,自然不会驻重兵。彼时州府只有五六千羸弱兵卒,不敌贼寇,亦在情理之中。”
江风烈点头道:“仲平所言甚是,时知琼州据此上报朝廷。当是时,朝廷与蒙元鏖战不休,尚顾不上琼州之事。只在咸淳六年,派遣钦州太守马成旺率军过海平乱……”
“马成旺?”赵猎似乎想起什么,“莫不就是眼下蒙元琼州万户府那个副万户马成旺?”
江风烈颔首:“正是。”
赵猎若有所思,摆摆手:“师毅请继续。”
江风烈继道:“马成旺以其长子马抚机为兵马钤辖,在两年内,征战十余次,讨平诸黎叛乱,收束数万流民。因围剿有力,咸淳八年,马成旺被任命为知琼州府事,正式成为琼管帅,主持围剿平叛事宜。在此其间,由于马成旺主要精力放在州事及平乱上,顾不上海上盗贼,遂使陈氏兄弟称雄南海近十年之久。直至咸淳十年,在二陈暗中支持下,近万黎獠犯边,琼府震动,事情闹大。马成旺遂遣其长子马抚机、次子马应麟总制军马,与广州钤辖云从龙征伐二陈之乱。”
赵猎对马成旺讨伐二陈之事颇为注重,问道:“洪四娘有没有详细说起此战经过?”
江风烈道:“有。官军是三月从海上出发,兵力与船只皆逊于二陈。四月至三巴(今三亚),二陈以数十兵船迎战,官军迎击,弓弩手多有杀伤。双方鏖战数月,贼人死伤甚重,遂弃舟退入连珠寨。连珠寨所在的东岭(今鹿回头岭)山地势险要,官军久攻不下,便从背面海上发起偷袭,先攻击防守较弱的之处。以轻舟载精兵从东面海上登山,天假便利,恰逢退潮水涸,精兵得以顺利突破,占据贼寇外栅。之后东西夹击连珠寨,乘胜拔其大寨。二陈贼兵溃败,自相蹂躏,死者枕籍。二马下令火焚‘巢窟’,累日烛霄,整整烧了一天一夜……”
丁小伊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道:“那陈氏兄弟逃走了?”
江风烈说得口干舌燥,正喝水润喉,便由欧阳冠侯接着说:“并没有。陈公发在上峒被俘,陈明甫见大势已去,便从水路败走黄流,后逃往占城。不久又复招兵造船与官兵较量,仍被击败。在回其祖屋南村,准备再次逃亡交趾时,与其孙同时被俘。马成旺将二陈及其子孙族侄等辈钩脊挂杆示众,随后对二陈施以悬髻、窒吭、穿足、钉手、烙肤、刽肉之刑……”
丁小伊啊了一声:“好生残忍!”
赵猎道:“那洪四娘及其部众想必就是二陈的残部吧。”
欧阳冠侯道:“陈明甫乃其姑舅(公公),同时被俘的孙儿,便是洪四娘之子。”
施扬听到这咂了咂嘴:“难怪那洪四娘对我们如此戒备。嘿,想必她恨死了这马成旺吧。”
江风烈淡淡道:“她既恨马成旺,也恨官兵。因此眼下行朝官兵围攻吉阳军城的马成旺,以她看来,正是二虎相争,乐做壁上观。”
赵猎讶然:“马成旺在吉阳军城?”
欧阳冠侯恨恨道:“正因马成旺在吉阳军城,张使相与苏殿帅才久攻不下。”
赵猎与马氏兄弟齐声问:“怎么说?”
“据洪四娘所言,吉阳军城原本只驻扎三百汉军、四百新附军,由一蒙元达鲁花赤及一汉军千户镇守。行朝大军一到,新附军军无战心,出战不力,消极守城,更有士卒暗中串联城中客户,欲开门迎我行朝天兵。其时马成旺正奉命说降琼州八蕃蛮,行至万安军,闻讯立即率部夜入吉阳军城。马成旺本是琼州新附军主帅,此人一到,新附军士忌惮之下,再不敢妄动。在此贼拒守之下,张、苏二帅屡攻吉阳军城未能下。”
原来如此!
赵猎总算弄明白吉阳军城为何久战不下了,就是这马成旺的意外出现,才把一场好好的突袭战变成持久战。
听完江风烈、欧阳冠侯叙述事情始末,赵猎摸着下巴想了一会,突然起身,抬脚走出舱室,对并船而行的双龙战船大叫:“洪四娘在否?”
双龙战船上很快出现洪四娘身影,遥遥抱拳:“恩公有何吩咐?”
“洪四娘,可愿随我走一遭吉阳,看马成旺授首?”
“恩公有所不知,那吉阳军城固若金汤,易守难攻,莫说两千军兵,就算两万军兵也打不下……”
赵猎打断道:“洪四娘,你向黎母发的誓言可作数?”
洪四娘一窒,似乎与手下商量了一下,高声道:“黎家人恩怨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我等就随恩公走一遭。此行之后,恩怨了结。”
赵猎以掌击栏:“好!就这么说。”
丁小伊恼其无礼,看了一眼那桅尖上悬挂着的罗甸老七的尸体,哼道:“有仇必报么?那马成旺怎么说?刚才差点把你们一船人端掉的那个吐迷速怎么说?就只知道捏软柿子。”
丁小伊只是吐槽,说话声量并不大,却不料洪四娘耳尖得很,闻言尖声笑道:“阿妹说得好,阿婶告诉你——时辰已到,那个吐迷速,死定了!”
……
就在洪四娘对丁小伊说这话时,带着残兵败将逃跑的吐迷速刚刚弄清楚他的军兵死伤是中了一种从没见过的细小铅丸所致。再把幸存的军兵船工一个个召来,细加询问可看清那会喷火冒烟发出惊人响声的武器是什么。
惊魂甫定的军兵船工七嘴八舌,各说不一,吐迷速听完后心里有了个大概,敏锐意识到宋军装备了一种前所未见、威力强大的新式远程武器,这种武器完全能替代弓弩,威力比弓弩更大。
吐迷速越想越不安,当下回到舱室,令军中记室铺开宣纸,研好笔墨,准备将自己的见闻记录下来,呈交给忽失海牙万户。但他刚说没两句,却发现那记室正满脸惊讶望着自己,而不提笔记录。
吐迷速怒道:“你看什么?怎么不记下?”
记室吃吃道:“百户大人,你、你的鼻子……”
“什么我的鼻子?你……”吐迷速骂着骂着,蓦然感觉鼻子似乎有液体流下,下意识抹了一下——一道黑血触目惊心。
“这……这是……”吐迷速越抹血越多,手掌衣袖都染红了,最后鼻血几乎像喷泉一样涌出,前襟淋漓,半身尽赤,状甚吓人。
“侍卫!侍卫!”记室吓得脚都软了,半晌才叫唤出声。
当侍卫惊惶涌入时,吐迷速正挽起袖子,看到手臂上那处本不起眼的小伤口,此刻却乌黑一片,整条小臂乌肿发亮,看上去诡异而可怕。
“该死的贼巫婆……”吐迷速嘎声嘶吼,随着他的吼声,一口黑血喷出,将桌上雪白的宣纸溅染得鲜红刺目……
第八十一章 【龙雀军不需要弓弩】
六艘大船乘风破浪而来,临近泊港时,船速放缓。泊港处驶来数条舢板引导,依次将六艘大船引入泊位。
当赵猎的身影出现在船头时,港口前长长的栈板尽头早已等候多时的水军都统制苏景瞻笑容可掬,拱手为礼:“信安侯不愧为秀王之后,勇毅绝伦。途遇元寇,一战而平,擒杀千户百卒,更俘战舰。神勇之姿,令我辈难望项背。景瞻愧煞。”
赵猎拱手还礼:“赵某不过运气罢了,苏将军不必过谦。若无将军运筹都帐,整肃水军,日夜巡防,令敌不敢轻犯,只怕琼州元军早杀过来了。”
苏景瞻苦笑摇头:“信安侯无须安慰苏某,元军其实早杀过来了,只是令敌知难而退的不是苏某及这区区数百水军、船只,而是飓风……”
赵猎早就从洪四娘口中得知,琼州元军战船早在十日前就已经启航,由新附军下万户马抚机率领,准备绕琼州南岸杀奔吉阳军,背击宋军。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刚出海两日,还没抵达万安军,就赶上一场飓风。结果船队被吹散,沉船数艘,军资兵力折损严重,全军大溃,出师未捷先夭折。
这股飓风是从南海以南刮过来的,首当其冲的其实是正攻打吉阳的宋军船只。赵猎在船只驶入港口时,看到不少宋船破损严重,海面漂浮着大量破碎船板、龙骨、帆布、弓矢兵器甚至发芽的谷米。但宋军损失远较元军为小,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因为宋船多停在避风港,并未出海。
宋、元两军都受到飓风无差别肆虐,但也正因这股飓风,宋军才逃过一劫,避免腹背受敌之厄。两相比较,飓风对宋军造成的损失,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赵猎正想就此宽慰几句,随后出现的马南宝已纵声大笑:“这岂非说明天佑苏将军,更佑我大宋乎?”
随后出现的江风烈、欧阳冠侯、马南淳与苏景瞻俱笑:“马侍郎言之在理,天佑我大宋!”
诸人互相见礼,都是熟识,自然没有太多客套。
苏景瞻一再对诸人表示歉意,言道其父本想亲自相迎,但战事突发,左右丞相、张使相及其父正齐聚节堂紧急磋商,分身乏术,未克亲迎。
“战事突发?可是吉阳军城有异动?”马南宝是个文人,长相也很书生,却比武人还好战。
“此事诸君至节堂旁听便可知。”苏景瞻向一座突出海岸的半山处一指,“那处便是,请诸君随我来。”
节堂,专指商议军国重事所在。尽管行朝已然沦落到跟山大王差不多的程度了,但诸般朝仪一板一眼,半分不减。一间小小的石屋也要匠人凿出“节堂”二字,涂以朱漆。那种“我辈安身处,寮屋即庙堂”的气势,透壁欲出。
赵猎一行入堂时,堂上行朝四大支柱:右相文天祥、左相陈宜中、使相张世杰、殿帅苏刘义,以及堂下一干朝臣,并不像以往那样争论不休,反倒是一个个皱眉不语。
见到赵猎进来,文天祥脸上露出和熙笑容:“立厓回来了,很好,你很好。”
解救马南宝、击杀敌千户,顺带还俘获了一艘战船,可谓超额完成任务。如此出色的战绩,就算是军中宿将也是难上加难。文天祥对这位年轻的宗室是越来越欣赏了。
陈宜中也跟文天祥差不多,很看好这位新崛起的宗室,直接走下堂阶,言笑晏晏,分别挽赵猎与马南宝入座。
张世杰、苏刘义、曾渊子等也向赵、马等人颔首致意。
赵猎刚落坐,张世杰对他出色完成任务赞誉一番,话锋一转,问道:“诸君此来,带了多少军兵甲器?”
赵猎对自家龙雀军的军兵军备了如指掌,不假思索道:“龙雀军目下共有军兵四百一十九人,其中战兵三百二十六人,不入队人(非战斗人员)五十四人,其余为船工。有步人甲三十九副、旁牌二十四面、弓十七张、弩十八具、刀矛斧刃人手一柄,战船四艘……”
赵猎几乎把所有家底都倒了出来,唯独没有说枪支弹药数目,不是他有意隐瞒,而是说出来在座也没几人懂,白费唇舌。实战打一场胜过千言万语,届时自然见识到火器的威力。
群臣听得喜忧参半,喜的是赵猎、马南宝这支生力军兵力不少,忧的是兵虽多但军备少。按宋军常规比例,四百多军兵里战兵占三百余人,已经是相当惊人,不过张世杰显然不太满意:“弓弩太少,只占战兵总数一成,这可不成。”
宋军极度缺骑兵,面对辽、金、元等北方异族强大的骑兵时,只能用中远程兵器对抗,是为以弓克骑。因此尤重弓弩,通常弓弩手占全军兵力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几百年下来,这种战法已经形成思维定势,对抗北方强骑如此,打击同样步战为主的新附军也是如此。像赵猎这样弓弩手只占十分之一的,在张世杰眼里跟送死没两样。
文天祥也是统兵之人,自然深悉这一点,对立于张世杰身后一员将领道:“张统制,可否匀些弓弩给龙雀军。”
那张统制长得豹额环目,一脸虬须,高大壮硕,一看便知是一员猛将。但此刻这猛将一听文天祥之言,脸顿时皱成一团,叫苦不迭:“文相公有所不知,这琼州一到四五月,便潮湿闷热,居处渗水,衣晾不干。军中所用弓弩,开胶断弦、弓臂生霉僵化情况十分严重。加之前些时日飓风来袭,毁我多艘船只,许多军备遗失海中,补充不易,修葺不及,军中士卒多有怨言……”
张世杰沉着脸不语,若是文天祥问他,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好推却,硬着头皮也要给。好在文天祥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只问他的部曲,这样至少也好说话些。
文天祥也知张统制所言是实情,但再怎样也不能让这支刚组建的龙雀军损失过重啊,目光转向苏刘义。
苏刘义的情况也不比张世杰好多少,但也不好让丞相、信安侯太过难看,清清嗓子,道:“刘义这边可以勉力匀出弓弩……”
马南宝一直想说什么,却被赵猎以眼色止住,直到苏刘义开腔,赵猎才笑道:“既然军中弓弩如此困难,赵猎愿将龙雀军所有弓弩箭矢赠与苏殿帅,还有张统制。”
啊!还有这样的操作?群臣一时失语,面面相觑。
文天祥还当赵猎置气,皱眉道:“立厓……”
赵猎拱手正色道:“相公有所不知,龙雀军不需要弓弩。”
马南宝也揖礼道:“龙雀军不需要弓弩。”
马南淳、江风烈、欧阳冠侯也离座行礼,异口同声:“龙雀军不需要弓弩。”
第八十二章 【迫在眉睫】
“今晨从万安军传来消息,一支元军兵马出现在东北方向的乐会县(今海南琼海),距万安军不过百余里。其后继是否还有兵马,兵力多少,领军主将是谁……目前不得而知。唯一能确认的是,这支元军必定来自琼州。”张世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番话显然是说给刚刚参加堂议的赵猎等人听的,“万安军距此不过数百里,纵然关山重重,道险难行,至多十至十五日,元军也必定兵临城下。诸君,时不我待,我等必须在五至七日内攻克吉阳军城,然后整饬守御,凭坚拒敌,否则……”
张世杰没有继续,但谁都明白其言未尽之意。
赵猎与马南宝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还以为是吉阳军城里的马成旺有异动,原来是敌援兵出现了,而且不走海路走陆路,以琼州之蛮荒艰险,真不知这支元军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从琼州赶到乐会的。
宋军挟天威之势渡海而来,对吉阳军城志在必得,结果却连番受挫,顿兵城下旬月,进退不得,骑虎难下。眼下敌援兵又至,若不能速战速决,必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速战速决,谁不想?但也只能想想而已。这也是赵猎入堂之后,朝臣们一个个皱眉不语的原因。
发觉有些冷场,苏刘义轻咳一声,道:“眼下我军尚有可战之兵一千一百余人,加上龙雀军,则达到一千五百人。但至少需留下三百精兵护卫草宫、群僚,又需二百兵护卫本营兼做预备队。如此可集中近千劲卒攻城,事情或许尚有可为……只是如今万安又现敌踪,则我军侧翼不可不防,需在吉阳方向设砦建寨,陈兵二百,借山形地势,方可阻敌。如此尚余八百卒攻城……”
江风烈忍不住问了一句:“敢问殿帅,吉阳军城里尚有多少元兵?”
“二百余汉军,三百余新附军,加上马成旺的卫队及军城募兵……”苏刘义比了比手指,“也是八百。”
马南宝倒吸一口凉气,敌我一比一的兵力,一个守城一个攻城。兵法云“十则围之”,十倍兵力方可围城攻坚。这敌我兵力持平,怎么攻坚?
参知政事曾渊子见气氛不对,忙出场打气:“军城的新附军原为琼州安抚使赵与珞部属,赵使君遇害后,此部兵马被收编。阿里海牙忌惮将士心怀故主,勾结地方乡坤作乱,遂将该部兵马分别调至吉阳军、万安军及昌化军。前番我王师初临城下,该部将士便有弃暗投明之意,若非马逆成旺出现,吉阳军城早落我手。此部新附军守东、南二门,守战消极,只要集中兵马力克西门之敌,东南二门之新附军必望帜降伏矣。”
政治攻心这一块是曾渊子负责的,听他这么一说,群臣心下稍舒,这还算有点搞头。
文天祥望向那张统制,问道:“前番张统制联络黎獠诸峒情况如何?”
张统制恭敬行礼答道:“回文相公的话,末将幸不辱命。黎峒西岭罗甸蕃十二寨峒主,纷纷请求觐见皇太后,并愿派遣蕃兵相助。只是十二寨长老都被召到黎母山祖坛参加黎峒八蕃议事未归。须待族中长老返回方能践行。”
陈宜中皱眉道:“有说何时么?”
张统制迟疑道:“这个……”
张世杰轻哼一声:“蕃人虽骁勇,却未加训练,不过乌合之众,来了不过助威,不来于战事也无碍,此战还需靠自己。”
户部尚书杨亮节呵呵笑道:“张太傅信心满满,甚好甚好。”
张世杰横眉:“杨尚书此言何意?”
杨亮节淡淡道:“我等忧心兵力不济,难以速克敌城,今见张太傅信心十足,短短数日便能破城,岂能不击节称道?”
张世杰森然道:“看来某当上疏皇太后,请杨尚书出任枢密使才对。”
提领水军庶务陈植忙打圆场:“使相国之干城、朝廷柱石,当此危局之际,必可化险为夷,一切皆仰仗使相了。”
赵猎看得一愣一愣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军情如火,火烧眉毛、迫在眉睫,这两位朝廷大佬居然还有这心思搞内斗?而看其余朝官的神情,似乎司空见惯,连左右丞相都没出面劝上一劝。
赵猎有所不知,张世杰此人性子刚烈,又久在军中,行事武断,缺乏容人雅量。他不仅与杨亮节有过节,与文天祥、陈宜中以及身故的江钲,都有过权力之争。而这些争权夺利之事,都发生在行朝被蒙元赶出临安后,一路南逃的途中。
王朝末路,岂曰无因?
张世杰也懒得跟这些不知兵的文臣多费口舌,推案而起:“诸将听令!”
“报!山下来了个蕃人,说有重要军情告之赵都统。”
被打断的张世杰怫然不悦,若不是听到“重要军情”四字,定要对这个冒失的蕃人施以军法。
赵猎也看到了张世杰脸色难看,忙站起告罪:“使相恕罪,末将去去就回。”
张世杰黑包公似地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示意无妨——赵猎毕竟是宗室,而且又掌握着一支精锐兵马,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军议暂时搁浅,直到一刻时后赵猎返回,将一张折纸呈交张世杰。
张世杰淡然展开,一看之下,先是诧异,然后神情越来越严肃。看完之后,让人将折纸交给文、陈二相传阅。
左右丞相看完后,让枢密院副都承旨马南淳将折纸内容宣读。
“赵都统制钧鉴:据悉,琼州下万户马抚机,率一千新附军、二千新募土兵及诸黎蕃兵,合计三千人马,于十日前乘十余船从琼州出发,南下宁远。两日后遇飓风,沉船离散近半。马抚机收拢残兵破船,登陆文昌,休整五日之后,就地筹粮征兵,得粮秣若干,蕃兵数百,合二千之数,沿陆路继续南下,今日已至乐会,不日将至万安军……”
原来如此,那支突然出现的元军援兵,居然是马抚机。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援兵会走陆路而不是海路——一是船只受损,难以继续航行;再就是马抚机救父心切,根本不等琼州方面再派船派兵,稍事休整就上路,难怪来得如此之快。
尽管这消息与宋军刚刚得到的消息相互印证,可信度极高,但张世杰仍郑重询问赵猎:“这情报来自何人?可信乎?”
赵猎答:“情报来自临川土著,此人消息灵通,曾受末将活命之恩,谅不会欺我。此情报可信。”
没错,情报来自洪四娘。由于她敏感的身份,还有那显眼的双龙大船,自然不宜随赵猎一同到行朝驻跸。赵猎便按排她先回临川安顿好,再弃船就车,从陆路赶来汇合。想不到人还没到就先送来一份大礼,果如斯言,有恩必还。
张世杰与苏刘义好一阵无语,他们在吉阳军呆了近一月,到处派遣斥侯打探,这才弄到一些模糊的消息。这位秀王侄才刚到,就有人送上这样一份翔实而有价值的情报,真不知他哪来的手段……
既然情报确实,张世杰也不再纠结,振衣而起,洪声宣布:“诸将听令,时不我待,今日全军备战,明日全力攻城,目标——吉阳军城西门!”
第八十三章 【擂鼓聚将】
天刚蒙蒙亮,赵猎就带着一众部属登上高岭,俯瞰吉阳军城。
实地考察后,赵猎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吉阳军城居然不在吉阳县,而在宁远。
吉阳军包括宁远、临川、吉阳,军治所在宁远,距吉阳上百里,所以吉阳军城跟吉阳其实没啥关系。
赵猎一大早就爬起来带领部下观察吉阳军城地形,自然是为了更细致全面了解接下来即将激战的主战场,为此他还顺带了一位本地通担当讲解。
本地通叫莫怀远,原是吉阳军城一小吏,宋军前番攻城时被俘。面对朝廷王师,莫怀远自然毫不抗拒地投诚了。此人本是军属,三代为军户,生于斯长于斯,十足一个本地通,加之本身又是一个专管修葺城防的小吏,说起吉阳军城,那是如数家珍。
“好叫都统知晓,这宁远乃因宁远水得名,淳佑五年(1245年),时任知军的毛奎开凿宁远“后河”绕流城北。新河道长约八里,开凿主要是东部三里余的引水段,其余利用天然洼地。军城引入宁远水不仅解决了城中军民饮水问题,而且还灌注城外护城壕,形成深而宽的护城河,极大提升了城池防御……”
莫怀远正说得口沫横飞,一旁的丁小幺忍不住呛了他一句:“这城池防御增强了,咱们不是更难打了?”
莫怀远一窒,众人皆笑,不过丁小幺说的也是事实,眼下这宽而深的护城河确实成了宋军攻城的难关之一。
赵猎不为已甚,只对莫怀远道:“你详细介绍一下吉阳军城。”
一说到这引以为豪的军城,莫怀远精神一振,拢袖行礼,然后指着山下七里外的军城侃侃而谈。
“吉阳军城占地约五十亩,城北官署区约十亩,光是这片官署区就相当于整个万安军城。周围一里余,计二百四十二丈,高一丈六尺……开东、西、南门,各对应一港口。本城城墙内外两面皆用砖石包砌,不惧暴雨洪水海潮浸泡……”
赵猎最早注意到的,就是军城三门对应这三个港口,经莫怀远解说,位于军城南门,宁远水北岸的名为新地港,位于南岸的如双子星排列的大港、番坊港分别对应北门与西门。三港上游数十里亦通小舟,可以深入黎峒,有些地方“其深莫测,传有龙潜”。
而眼下这三个港口中,只有西门的番坊港被宋军水军控制,其余二港仍在元军手里。倒不是宋军不想控制,实在是兵力不足,就算夺下来也守不住。而其余二门虽在元军手里,但元兵也不敢轻易出城入港。
一个区区三百余户齐民的下等军城,为何竟有如此大城?更拥有三个港口?
这个疑问赵猎早在广崖时就有了,此刻终于听到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解释。
一切皆因海贸。
吉阳军城地处大宋最南端,乃是商船往来大宋与占城(越南)这条航线必泊之处。而占城是宋商非常重要的一个贸易对象,当时许多占城人因经商之故纷纷迁居吉阳军城。同时也少不了哪里有利益就往哪里钻的世界商人阿拉伯人。
“军城内客户番人多达五百余家、口三千余人。我跟你们说,这些番人看似都差不多,其实大为不同。比如占城人吃食是用大青盘贮饭,以手捻食。而波斯番妇则随贫富,皆用金银铜锡为环,穿其耳孔,下垂至肩……城西南三里有佛堂寺,说是佛堂,其堂制、礼念其实与礼拜寺同,此皆为大食人也……城东有新兴坊,城西有保平坊,城南有利用坊。诸坊汉黎番各族杂处,军土客迈诸语共鸣。”
莫怀远一番掌故说下来,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只有赵猎心生“国际化”的荒谬绝伦念头。
难怪一个“军州境内止三百八户”,军城仅“散处数十家”茅草房的边荒小城竟有如此规模。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小城,而是有国际化性质的边贸港城。其客户远远多过主户,而且多是身家不菲的海商。
由于此城距黎峒极近,数十年来诸黎暴乱不断,为保身家财产,由海商出资,官府出面,共同营造了这座就算放到中原胜地也是数得着的坚城大埠。
宋代贸易繁盛的城市,客户数往往多于主户数。如广州主户六万四千余,客户七万八千余;南宋淳熙间再查,主户八万二千余,客户十万零五千余。光是常住番人,就有“万家”之多。吉阳军城的情况并非个例,在海港城市里十分普遍。
赵猎又细细询问了一番军城各段城墙的守备情况,跟昨日堂议时听到的差不多。正当赵猎准备转到另一座山岭观察军城另外二门敌情时,一名背插小旗的旗令官飞奔而来,敦请赵猎尽快返营。
“使相将于卯时初刻擂鼓聚将,请都统务必在二刻时内赶回大营,否则军法从事。”
战鼓一响就是战场,战场军令如山,就算是父子兄弟都没情面可讲,身为将领就要有将领的觉悟。
赵猎拱手一顿:“末将遵令。”
……
大宋祥兴二年五月二十九卯时三刻,琼州吉阳军城下,蕃坊港海滩前,在杨太后、右相文天祥、左相陈宜中、参知政事曾渊子、户部尚书杨亮节等一干宋臣见证下。
宋军主帅张世杰、副帅苏刘义率赵猎、江风烈、苏景瞻、张霸(即张统制)、黄天从、许达甫等诸将及一千五百军士,于大营校场举行军祭。
宋代军祭有一套严格礼仪,尽管眼下兵不过千,将不过十,张世杰依然像率十万将士出征一样,有板有眼,不堕天朝大国之威仪。
由副帅苏刘义为初献,以漆器常馔祠之于,统以青绳,覆以幄幕。先祀黄帝轩辕氏,用羊豕代太牢。祭风师、祭雨师、祭马师,其荐献亦用牲牢、酒脯、香币如上仪。
祠官皆戎服,高唱祝文:“大宋祥兴二年五月二十九,太傅、越国公、枢密副使、同平章事张世杰。以三牲之奠,致祭于神明。凶党首难,干纪乱常,毒流生人,恶在不赦。受命徂征,恭行天讨,殄寇克敌,神明是助。尚飨。”
军祭毕,张世杰登高宣告三军将校士卒:“整尔众,无谨其端,听予命令!今戎兵不宾,侵败王略,挠我边陲,害我穑事,毒流于庶民。天后授我斧钺,肃将天诛。尔尚一乃心力,锐乃戈矛,生歼大憝。有进死而荣,无退生而辱。用命有厚赏,不用命有显戮。勉哉,尔众!服勤王事,毋干与刑!”
诸将士齐喝:“服勤王事,毋干与刑!”
千人气势,竟遏潮声。
随后自有各营将官发布赏格,不外乎擒生斩首,赏绢钱若干。阵获某等,转迁赐物等等,以激励军心战意。
诸事礼毕,已是辰时三刻。随着代表主帅的赤红色牙旗一点,鼓角齐奏,阵列整齐的千军鱼贯出营,旌旗招展,气势如虹,杀奔吉阳军城。
第八十四章 【蚁附攻城】
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密集,步疾如轮,五百执刀枪圆牌的宋军步卒及百余推攻城器的役夫腾起漫天烟尘,挟猎猎杀气卷扑数百步外的城池。
吉阳军城上空,砲矢穿空,交错坠落。砲石打在城垛上,砖裂土崩,沙石四溅。一支支由强弩射出的劲矢如密雨般覆盖了军城西门南北段,敌楼、谯楼、女墙、垛碟密布木羽,如同凭空长出的庄稼,只是这“庄稼”却是以血肉浇灌……
而从军城方向射出的砲矢同样不断落在推进中的宋军方阵内,将方阵打出一个个豁牙般的缺口。在阵后一声紧似一声地鼓点催逼下,已经明白没有退路的宋军士卒只有咬着牙,冒着雨点般落下的砲矢加快步伐。
严整的军阵在推进中渐渐散乱,此时城墙也已在望,攻城在即,为避免误伤,宋军先行停止砲石轰击,紧接着元军也停止了对轰。
然而砲石停止了,箭矢却越发猛烈。守城的元兵因为有垛碟遮掩,又居高临下,在这轮对射中很是占了便宜,给宋军造成不小死伤。
百步一晃即过,冲到城下的宋军遇到第一道难关——护城河。
宋军步卒停下步伐,纷纷以圆牌遮挡城头射下的箭矢。紧随其后的役夫们在押队官的厉声催促下绕阵而出,冒碰上箭雨将四具壕桥架上护城壕。
壕桥,宋军制式攻城器具之一。长短以壕为准,下施两巨轮,首贯两小轮,推进入壕,轮陷则桥平可渡。若壕阔,还可以使用折叠壕桥,伸缩如意。
吉阳军城的护城壕不算太宽,也就二丈七八,能防得住缺乏攻城器具的黎獠与海盗,却挡不住有能工巧匠的朝廷王师。
嘭嘭嘭嘭!河水激荡,烟尘张扬,氤氲了城头垛碟后一张张紧张的面孔与不时闪晃引弓而射的身影。
当沉重的壕桥重重拍上对岸时,近半役夫亦伏倒在壕桥尾端的巨轮上。
宋军步卒争相踏上役夫们用牺牲换来的通途,冲到城墙下,架起竹飞梯,衔刀于口,手脚并用踏登而上。
吉阳军城墙并不算高,不过一丈五六,相当于现代一层半楼的高度,一般梯子长度完全够得着。
当一名攀爬得最快的宋卒将登顶时,冷不防一盆滚烫金汁当头淋下。宋卒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梯子滚落,满地打滚,手脸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露出白骨,更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墙根下并排着依次跟上的宋卒看着头皮发麻,迟疑不前。后面的旗头是老卒,见惯这等场面,将手里圆牌往年轻的宋卒手里一塞:“拿上,快冲!这是险地,停得越久越危险。”
年轻宋卒感激接过,一咬牙,举牌遮头,奋力攀爬。刚爬到一半,咚地一声闷响,一块石头重重砸下,圆牌爆裂,年轻宋卒摔下,抱着手臂呼痛不绝。
城头元兵狞笑着又举起一块大石,蓦然手臂一痛,一支利箭贯臂,元兵手一松,大石落下,将其脚趾砸成一团血糊。元兵惨叫倒地,打滚得比城下的宋卒还起劲……
随着这名元兵倒地,更多利箭在弓弦绷响中射向城头,一时间竟压制得元兵弓手无法还击。
利箭射来的方向——隆隆作响的云梯。
云梯,以大木为床,下施大轮,上立二梯,各长二丈余,中施转轴。车四面以生牛皮为屏蔽,内以人推进及城,则起飞梯于云梯之上。
宋军推来了五具云梯,由于有护城河的缘故,壕桥虽能过兵却未必能承受巨型云梯加梯内十数人的重量,所以云梯只能推到河边,无法使用飞梯快速登城。但其上置弓手,却能取平高度,反压城头敌弓手。
在云梯弓手的支援下,宋军攻城部队终于取得突破,好几架飞梯的宋卒已登上城头,与敌兵展开激烈厮杀。
一时间,怒吼、惨叫、闷响、鸣镝、金铁交击,各种令人发毛的声响充斥军城上空,随海风吹过港口,吹过椰林,吹上高岭。
军城南门五里外的高岭上,赵猎放下瞄准镜,闷闷吁了口气,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看来这一个月张世杰也没闲着,打造了不少攻城器具,只是……用这样残酷的蚁附攻城方式,真的好吗?
这是赵猎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攻城战,其残酷程度堪比当日莲花山之败,他很庆幸把手头所有弓弩箭矢尽数交出。张世杰考虑到他没有远程兵器支持,加上他率领的又是一支义勇,在张世杰看来义勇等于乌合之众,不好让这位宗室好不容易募来的部属当炮灰,这才没让他的龙雀军加入强攻队伍,只是将赵猎的二百龙雀军一分为三:一部守港口,一部扼东门,一部控南门。
赵猎、马南淳及丁家姐弟率少年队与破虏营甲队,就扼守这处至高点。一旦南门守军有异动,立即举烟通报主帅,并先行阻击,以免攻城部队被袭。
赵猎一边观战,一边与马南淳、丁小伊、丁小幺、张君宝、蚱蜢讨论,若是换成龙雀军攻城,该怎么打法。经过反复推演,结合宋元两军战况,最后一致认为,在云梯上布置手枪队,可以有效压制敌弓箭,同时以火枪队辅助,可以取得城头绝对控制权,这样步卒登先胜算大增,夺城有望。
“可惜我们的手枪太少,尚不足以完全压制上百敌弓手。”赵猎遗憾摇摇头,目前他的后膛枪生产线还没启动,一把枪都没能造出来,只能靠当初那批成品枪在支撑。
马南淳也很无奈:“火枪虽然充足,可惜射速不行,与弓箭对射,完全被压制。而云梯窄仄,又无法排列三段击,除非积土筑台……”
眼力极好的黑丸突然向山下一指:“看,那是什么?”
一片纷乱的战场上,突然出现一辆古怪车辆。此车四面积薪,中间有炉,上置铁镬,满盛以油,炽炭猛火,镬内烈油鼎沸。十余士卒推动这辆“火车”,冲过一片狼籍的战场,冲过壕桥,冲向西门。
哗!铁镬倾翻,滚油飞溅,车薪皆燃,烈焰腾空,整个西门完全笼罩在烈火之中。
城头元兵惊慌奔走,有人端来水盆水桶顺着城门倾倒浇水,然而油遇水更沸,火焰腾得更高。
宋军军阵发出阵阵欢呼。
然而一刻时后,当城门焦黑坍塌,露出门后堵塞得满满的沙包泥石时,宋军欢呼戛然而止。
马成旺真是铁了心玩乌龟战法,这门都堵死了,看来只能老老实实进行城墙攻防战,蚁附攻城,在所难免了。
军城西门三里外一处垒土筑成的高台上,主帅张世杰面沉如水,微微泛紫的嘴唇只吐出两个字:“鸣金!”
第八十五章 【捉 将】
接下来三天,张世杰、苏刘义又接连组织了三次进攻,分别由张世杰的家将、统制张霸及苏刘义长子水军都统制苏景瞻担当先锋。
战事最激烈时,张霸奋身先登,身陷重围,浴血奋战,身披八创,最后被护卫拼死推下城头才幸免于难。而一向以儒将面目示人的苏景瞻也展示出骁勇的另一面,亲身奋前,在云梯上指挥弓弩手与元兵对战,甚至操弓对射,连杀数敌,最后自己也中了一箭,血流如注,被抬下战场。
战况之激烈,连先锋官都接连受伤挂彩,普通士卒就更不用说了。短短三天,死伤三百余人,如此惨重的伤亡,几乎已达到一支部队所能承受的极限。
张世杰所能动用的攻城一千兵力,除了赵猎的二百龙雀军,其余八百战兵全部都投入作战,有的更是连番出战。战至酣处时,连张世杰的护卫队都被派上战场,身边只留不到十人的护卫。
即便如此投入,如此牺牲,却始终未能攻克西门。唯一的收获就是杀伤上百元兵,箭伤吉阳军城主将马成旺。然而此时距张世杰限定的期限已过半。
万安军方向的探马传来最近消息,元军援兵已至万安军,确认领军主帅正是下万户马抚机,兵力约在二千以上。再次确认洪四娘提供的消息属实。
时间越来越紧迫,张世杰果断决定集中所有力兵,全力强攻。
赵猎终于接到龙雀军全军出击的命令。而原本放在侧翼防御万安方向的二百战兵只留一队,其余全部召回参加攻城战。
杨太后以下诸臣工全部迁到海上战船,只保留一百护卫,其余护卫全部抽调参加。
这样,张世杰手里就有了六百生力军,加上之前尚有四百堪战之兵,他手头又有了一千兵力,可以对吉阳军城发动一次强力攻击了。
赵猎接到命令后,与江风烈合计了一下,决定找两位主帅谈谈,并请二人参观火枪兵演练。让两位统帅对他们这支新型军队心里有数,以便明日之战时,安排利于发挥他们所长的一面。
赵猎与江风烈等人刚走出营帐,正要朝帅帐走去,就见一个守辕门的旗官走来,行了个军礼,禀报:“赵都统,营门外有几个熟黎,声称是都统的故人,寻都统有要事。”
彼时黎人分熟黎与生黎,熟黎多居于城外数里的村寨里,也有与宋人杂居,彼此相安无事。而生黎则居于黎峒深山,野蛮凶悍,与宋人时有冲突。能够与宋人和谐相处并打交道的,多是熟黎。
赵猎一听便知是谁,算算时日,他们也该来了。当下让旗官向主帅报备,自率众人出迎。
果然,一出辕门,就见一身蓝布衣裳的洪四娘带领着四五个精悍的手下,正蹲在在一棵椰树下纳凉,嘴里嚼着不知名的野果,见到赵猎后第一句话就是:“恩公,四娘又给你送礼来了。”
赵猎笑道:“四娘的礼物总是那般令人惊喜,不知此次又如何?”
洪四娘咧开大嘴一笑,露出染得蓝黑蓝黑的两排牙齿:“恩公想不想进吉阳城耍耍?”
……
“这位洪四娘是黎人首领,早年曾与官军为敌,被马成旺派兵剿杀,其家人多遭毒手,与马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次闻王师围城,特来相助。哦,对了,前次传来有关元军援兵的情报,也是出自四娘之手。”
赵猎介绍洪四娘时,已经身处帅帐之内。张世杰、苏刘义、张霸、苏景瞻、黄天从、陈植等将帅齐聚。在座诸将都是老姜,一听赵猎介绍,就知这满面刺纹的黎妇非盗即匪。不过琼州黎獠向来不服王化,屡屡生乱,没几个黎人首领不曾卷入其中,倒也不足为怪。
洪四娘一一拜见诸将,听到赵猎提及家仇时,眼圈先是一红,眼里透出刻骨仇恨。这恨意是绝对装不出来的,诸将暗暗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同仇敌恺的黎妇。
消除诸将戒心,建立初步信任后,赵猎才把洪四娘的提议道出:“吉阳守军除了原琼州新附军及汉军之外,还有一支土军。在琼州陷于蒙元之手前,吉阳城实际上是由这支宋、黎混合的土军把守的。”
苏刘义与张世杰交换一下眼神,道:“这我们知道,那又如何?”
“这支土军里的黎人士卒,有一部分出身黎峒八蕃中的洪蕃,而这位洪四娘,就是洪蕃首领。”
苏景瞻抚掌道:“洪四娘可说降黎卒,让他们夜开城门……”
不等苏景瞻臆想完毕,洪四娘老实不客气打断:“三个城门全封死了,要弄开那些堆成山的沙袋条石,动静比攻城还大,只怕你们人还没进城,我寨子里的儿郎都被砍了……”
苏景瞻只知道西门被堵塞封死了,没想到三个城门全是如此,讪讪道:“看来这马成旺还真是铁了心……”
陈植道:“然则四娘有何妙策?不妨道来让我等参详一番。”
洪四娘道:“全放你们的大军进城怕是不成,但送一支奇兵入城袭扰还是可以的。”
“怎么说?”
“今夜正好是我峒寨儿郞值守南城东乙段。我已经跟儿郞约定今夜入城逛逛,你们有没有兴趣同去?”
诸将面面相觑,虽然他们都听出来这洪四娘其实是要夜探敌城,但用这样的腔调说出来,似乎有些儿戏……
张世杰治军严谨,最见不得听不得军营里出嘻言,脸色一沉,就要发作。
赵猎倒是蛮喜欢这种随性说话方式,仗一时半会打不完,总不能整天板着脸嘛,见状忙接过话头:“禀使相、殿帅,末将愿往。”
张世杰皱眉:“逾墙入城,势难多人,顶多就一火(十人)。这么点人,扰敌有限,弄不好把自己也折进去。立厓乃国亲,更是嗣王之后,万不可置身险地。不可不可。”
苏刘义也道:“这等扰敌之事,交由部曲执行便可,立厓身为一军都统,大可不必效敢战士之行径。”
赵猎剑眉一扬:“末将不打算扰敌。”
苏刘义讶道:“那立厓冒险入城想做什么?”
赵猎一笑,一字一顿:“生擒马成旺!”
第八十六章 【城墙遭遇】
六月初二,朔,海风呼啸,椰树狂舞,天空被大片云层遮掩,只漏了几颗星子,发出淡淡微芒。
月黑风高,正宜行隐秘之事。
在一片椰林沙地上,赵猎集合了今夜参与行动的所有成员:江风烈、欧阳冠侯、施扬、觉远、杨正、丁小伊、丁小幺、洪四娘、阿仔,以及少年队中十个最早入队的成员,共计二十人。
这二十人之中,除了洪四娘与阿仔,其他人全装备手枪、霰弹枪及雷炮。可以说是这时代火力最猛、战力最强的军队。不要说是夜袭,就算是强攻,战斗力都强于张世杰手里的一千宋军。
洪四娘是黎峒洪寨首领,要得到巡城的黎卒配合,自需她随行。而阿仔则是今夜巡守的黎卒牌子头的侄亲,有他随行,更方便行事。
行将出击,赵猎正对少年队训话:“这是你们第一次执行特种作战。我希望你们明白一点,尽管之前你们曾参加过香山之役,也算打了几场胜仗,但对今夜的任务而言,你们之前的经验值完全没用。今夜的行动,就是你们未来在战争中的定位。我希望你们每个人的表现,都能配得上手里的枪。不要让白衣队、忠顺队还有破虏营有微辞。否则,不光是打你们的脸,更是打我的脸。”
张君宝、蚱蜢、黑丸、韩铁虎等少年一个个又是激动又是憋气。少年队成员都是十二三四岁这个年龄段的半大小子,若是按宋军禁军的选拔标准,就算是武力最强的张君宝,也不够格。条件再放宽些,按敢战士标准,也只有一半合格。而江风烈的亲卫白衣队,每个都足以入选禁军,忠顺队更是出色的敢战士。就这样,他们也都只是配发前膛燧发枪,可想而知,他们对这群小屁孩所拥有的“连珠枪”(龙雀军士兵对手枪、霰弹枪的总称)是何等眼热。
龙雀军战士虽然眼热少年队的装备,但也没敢说什么怪话,毕竟这是都统制的亲卫,更是起家的班底,人家跟着都统制玩枪的时候,他们还被一群新附军加海盗打往深山里躲呢。
尽管如此,如果拉到战场上,少年队没有出色的表现或者表现得还不如使用燧发枪的普通龙雀军战士,人家自然难免会有风凉话。就算没人敢冲赵猎说,但人是你坚持选的,枪也是你坚决配的,连训练也是你主抓的。如果达不到预期成果,你的脸辣不辣?
张君宝等少年对这一点的感受尤其深刻,他们每次打靶时,都没少听其他战士半调侃半艳羡的各种说道,心里早就憋着一股气。他们是有香山之役的优异表现,但最后却是靠白衣队及时出现才获救,又怎有脸在白衣队面前提这一茬?无需赵猎打气鼓劲,少年们比任何时候都想要证明一点——少年队配得上手里“连珠枪”!更是值得赵猎信任的少年亲卫!
……
吉阳军城南门,百步之外的杂草丛中,夜袭小队静静潜伏。
护城河对岸每隔十步就点着一丛篝火,火不旺,上覆一层炭灰,风吹不熄,只会更亮,任何人想洇渡都难以掩藏形迹。
阿仔把手指含在嘴里,发出“咕咕”的鸟鸣,三长一短。不一会,城头方向也传来相同的鸟鸣声。
阿仔看了洪四娘一眼,后者点点头,阿仔随即拨开杂草,飞快向护城河跑去。当他跳进护城河向对岸游去时,身影完全暴露在灯火中,若城上守卫有敌意,射杀河中游泳的人不要太容易。
洪四娘一直紧张盯着,直到阿仔安全上岸才松口气。
阿仔的身影消失在墙根,半刻时后又重现,不断朝这边招手。
洪四娘吁了口气:“成了。”
赵猎朝欧阳冠侯摆了一下头,后者会意,笑道:“四娘,我先跟你走一遭吧。”
洪四娘没多说什么,当先领路。
赵猎等人耐心等待,直到欧阳冠侯打出安全的手势,才一个接一个从草丛钻出,开始洇渡。
洇渡是少年队常规训练项目之一,他们平日都是五里深海洇渡,护城河这几丈宽度根本不放在他们眼里。先洇渡到对岸的队员丝毫不在意浑身湿淋,拔枪在手,单膝点地,全神贯注盯住城头及左右。而队尾没轮到洇渡的少年队员,同样荷枪实弹,警惕观察后方。
江风烈看得暗暗点头,身为原忠顺军统制,他耳边没少听手下抱怨赵猎厚此薄彼,此刻看来,这群少年战斗能力如何不说,至少战术意识相当不错。
待全体行动队俱洇过护城河,隐入墙根黑暗处时,城头探出一张明显是黎人的黑瘦脸膛:“四娘,记住了,我们巡守时间是两个时辰。你们要想安全撤离,最好在两个时辰之内。切记切记。”
洪四娘仰首抱拳:“莫佬,这份情义,洪四娘记下了。”
黎人黑瘦脸膛隐没,稍顷,一根粗绳垂下。
欧阳冠侯拽绳试了试,当先攀上,一丈五六的高度,对欧阳冠侯这等身手而言,不过眨眨眼的事。接下来是觉远、杨正等身手高明的好手。有这三人加三把长短枪,就算有埋伏,也能守住一时半会,再全身而退。
没有埋伏,一切顺利。
接下来少年队员一个接一个攀绳而上,每一个登上城头之后,立刻散开,寻找隐蔽点或阻击点。
正当赵猎准备攀绳时,城头出现洪四娘、欧阳冠侯及那位叫莫佬的黎人。
“事情有变。”莫佬一脸焦急,“方才接到百户官通传,我们这一段巡守要全部撤离。”
“撤离?不是没到换岗时间么?”赵猎皱眉,果然没有什么事是顺利的。
“是没到,上头的意思,这一段城防,撤岗放空。”莫佬也是一脸莫名,自行撤防,他当兵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命令。
施扬有些沉不住气:“该不会是黎人露了行藏吧……”
江风烈摇头:“不会,要是这样元兵早来拿人了,何必来这一出,平白惹得我们警觉。”
施扬想想确实是这个理,目光投向赵猎,看他的意思。
“宁愿被打跑也不能被吓跑。”赵猎紧了紧手里的绳子,“按原计划进行,看元兵玩什么花样。”
黎人巡守全部撤下城头,整个南城东段陷入一片漆黑之中。风声呼啸,河岸边的篝火发出暗红色微芒,不时有火星燃爆激飞,但也只能照亮方圆三五步,而墙根与城头则完全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赵猎没有急于登城,而是静静等了一会,侧耳倾听了一阵,没发觉什么异动。这才抓紧绳索,轻微而缓慢向上攀爬。
爬到一半时,赵猎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被黑暗中某双眼睛盯住,浑身汗毛炸起。
赵猎停下,伸手入怀,取出手电筒,对准某个方向嗒地按下开关。一道雪亮光芒直射,目光所及,赵猎差点没把手电扔了——白光照在一张同样惊愕的惨白脸上。此人的动作姿势与自己完全一样,都是两手拽绳、两脚蹬墙。
唯一不同之处是,一个是攀绳而上,一个是缒绳而下!
第八十七章 【火中取栗】
“啊——”一声惨叫,划破夜空,被强光射眼的人亡魂皆冒,摔下城墙。
赵猎手电上移,发现绳索上头还栓着一人,那人被强光一照,本能抬手遮眼,惊吓之下,手足无措,结果也是失手——“啊!”
强光再往上移,城头正有一人跳上垛口,准备缒绳而下,光柱一照,手脚皆软,惊呼着一头栽下。
暗夜之中,光柱如剑,赵猎仿佛手持光剑的绝地武士,只轻松一扫,就拨落了三个敌人。惊弓之鸟,不外如是。
敌人固惊,赵猎更惊——我说呢,怎么把城防给撤了,城头火把都熄了,原来,对手跟咱想到一块去了。
元兵也要夜袭,而是选择是同一段城墙,同一条线路,敌我双方竟然在城头不期而遇了。
接二连三的惨叫,把整个南门附近的元兵都惊动了。黑夜里突然出现火光点点,到处响起纷乱杂踏的脚步声。有的还搞不清方向,没头苍蝇似地乱窜,更多的则朝此处奔来。
“娘的,出师不利啊!”赵猎也顾不得掩藏身形,把特制的竹哨含进嘴里,准备吹响撤退。既然已经惊动敌人,今晚行动就算泡汤了,再不甘心也得退。还好行动队并未深入,此时撤退完全来得及。
但就在这时,一声惊呼,让赵猎改变了主意,也改变了整个战局。
“千户!马千户!你没事吧?”呼声是从城头传来的,声音惶急。
城墙根处传来几声哼哼,一个忍痛的声音道:“某无事,噤声!”
千户?马千户!
赵猎这几天把吉阳军城元军指挥官的情况摸得很清楚,军城原本有两个千户,分别是汉军千户与新附军千户,上头各有两名达鲁花赤。马成旺入城之后,军城又多了一位千户:琼州上千户所千户官马应麟。
马应麟是马成旺的次子,曾经追随其兄长马抚机在剿平三巴海盗与黎獠之乱中颇有战功,随父投降元朝后被封为上千户。此番马成旺奉命联结黎峒诸獠,马应麟率二百卫士随行护卫。
马成旺闻吉阳军城有警,率部突入军城,接手指挥,其子马应麟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综上,吉阳军城里只有一位姓马的千户——马应麟。
赵猎松开绳索,纵身跳下,电筒光柱锁定地上卧着的一人。那人双目难睁,下意识张开手掌挡住光源。尽管如此,也足以让赵猎看清此人面目:二十七八年纪,面色微黑,脸形狭长,颔下微须,身着一袭灰衣,背负长剑。
赵猎一脚踏住这人受伤的脚踝,在对方嘶嘶呼痛声中,匕首挑起此人腰牌,果然是鎏银千户牌。正面阳凸巴思八文、回鹘文及汉字“官军上千户所”,背面下角阴刻着好几个姓氏,都是银牌的前几任主人,最后一个是“马”。
赵猎细看牌子时,这人忍痛悄然反手握住剑柄,但还来不及做下一步动作,寒光一闪,手腕被匕首穿过。
震天价的惨叫声中,赵猎淡淡声音入耳:“二公子,幸会。”
……
吉阳军城镇守府,马成旺没由来一阵心悸,放下茶怀,从椅子起身,负手来回踱步。
服侍的老仆慌道:“大人,你的伤……”
“无事。”马成旺按了按包扎着厚厚白布的肩膀,摆摆手。
这位原宋朝的钦州都督、知琼州府,眼下元朝的琼州中万户府副万户,年不过五十许,两鬓微霜,样貌儒雅。他身材并不高大,也不强壮,这不奇怪,虽然他是以平南军功为宋元两朝看重,但其本人却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
不过圣贤书读得再多也是无用,在荣华富贵与五马分尸面前,他本能选择了前者,之后再追随阿里海牙渡海击琼。在平定琼州之役中,马成旺劝降赵与珞未成,于是定计煽动其部叛乱,执赵与珞,琼州遂破。可以说在此役立下大功。
前些时日,阿里海牙通过龙文貌对他透露,朝廷有意设琼州路安抚司,他有望担任安抚使,眼下只差一个契机。
于是马成旺不避艰险,深入黎峒,说服八蕃蛮齐聚琼管,渡海拜见阿里海牙。事情刚有眉目,惊闻行朝残军围攻吉阳军。那一刻,马成旺意识到机会来了。只要他把行朝残军死死拖在吉阳军城下,琼州万户府必定发兵合围。届时里应外合,聚歼行朝残军于城下。如此大功,莫说区区一个琼州路安抚使,便是广西两江道宣慰使亦不无可能,
天下将定,可供他立功的机会不多了,一定要抓住。
今夜出城袭击,是其子马应麟提出,父子二人经过一番推演之后敲定的。历来守城断无死守之理,寻找一切机会出击或袭击,既可涨自家军队士气,又可扰乱敌人,打击敌军士气,可谓一举两得。
与赵猎一样,马氏父子同样选择在朔日袭击,而且路线也同样选在南门,可谓所见略同。
儿子亲率三十精锐出击,马成旺初时还能气定神闲饮茶,但一刻时之后,没由来地烦躁起来。刚起身踱了几个来回,蓦闻远处传来喧嚣之声,倾耳细听,正是南城方向。
马成旺心头一跳,冲官厅外大喝:“何事喧闹?快去查看。”
亲卫百户慌忙应喏而去。
不过一刻时,亲卫百户满头大汗奔进官厅,满面喜色:“恭喜大人!南门有宋军小队偷袭……”
马成旺怔了一下,有宋军小队偷袭,这也值得恭喜?
亲卫百户继道:“偷袭宋军正遇上马千户,遭迎头痛击,落荒而逃,未及逃走的十余人皆被二公子所俘,正押解朝镇守府而来。”
马成旺嘿了一声:“这张世杰也是技穷了,居然也使这一手……你可看清了,真是应麟?”
“千真万确,正是二公子,后面押着一队宋军,正顺着运兵道而来。不过……”
“不过什么?”
“二公子似乎受了伤,被几个军兵抬着。大人放心,卑下远远询问了,伤不碍事。”
马成旺这才放下心来。
为防止走漏风声,马应麟此番是秘密出击,来去不走里坊大街,而是走运兵道。这运兵道有点像夹墙复道,一头连接兵营,一边是城墙,一边竖高墙,与里坊居民隔断。在战事紧急时,士兵军械可由此快速运抵各段城墙。运兵道两头都有卫士把守,非持镇守府手令不得通行。而今夜唯一有手令的,正是其子马应麟。
“虽未能袭扰敌营,但折敌暗刃,手擒宵小,亦不失为一桩功劳。”马成旺先给儿子今夜行动定了调子,想想终究放心不下,冲老仆挥挥衣袖,“换官服,去看看。”
匆匆换好官服的马成旺刚走出府门,迎面人影绰绰,疾奔而来。
亲卫百户忙列队警戒,同时大喝:“来者何人?”
对面答:“二公子马应麟。”
马成旺接过随从递来的火把,排众而出,举火一照,果然看到自己的儿子马应麟。此刻他正被人抬着……唔,不对,似乎更像是抓着。然后,马成旺看到了儿子的眼睛。
知子莫若父,只与儿子对了一下眼神,马成旺就明白了一切。
他果断扔下火把,快速后退,只简短说了一个字:“杀!”
第八十八章 【颤 栗】
马成旺的“杀”字刚出口,对面为首一个披着灰色披风的青年也从后背摘下一把从没见过的武器,冷冷吐出一个字:“杀!”
“保护大人,抢回二公子!”亲卫百户拔出腰刀,身后二十余卫士也纷纷拔刀摘弓。然后,他们看到对面的敌人齐齐掀开披风,掏出了——既不是刀剑,也不是弓弩,而是一些从没见过的长长短短的铁管子,黑洞洞的管口正对准他们。
一个“杀”字尚在亲卫百户喉咙里打转,将吐未吐之际,那些黑洞洞的管口突然喷出夺目焰火,雷鸣之声大作,空气中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咻咻”声。
亲卫百户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脸好痛,钻心的痛……然后他就倒飞出去。
双方间隔十几步,正是手枪与霰弹枪威力最强的距离。十八支长短枪一齐开火,弹壳抛飞如雨,声震如雷,几乎压过各种惨叫悲鸣。
二十余名精锐卫士,刀尚未出鞘、箭还未上弦、人还未冲出几步,就被迎面泼来的金属狂潮扫翻一片。这些亲兵卫士都是从上万士兵中挑选出来的百战悍卒,一人能顶普通三五个新附军士,战斗力彪悍。前日宋军猛将张霸杀上城头,无人能挡。在谯楼上指挥作战的马成旺立即派出十余卫士前往围杀,几乎把这位宋军统制干翻。若不是张霸的护卫拼死相护,必难逃厄运。
然而就是这样以一当五的精锐,没有上百同样精锐的宋军都吃不掉的硬茬,如今却连对手的衣衫都没摸着,就被一颗颗廉价的弹丸夺去性命,毫无反抗之力倒在血泊中。
觉远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武器杀人,他手里使的是原属丁小幺的三连发单管猎枪,每打一枪就拉动一下枪机,往后拉是退壳,往前推是上膛,整个动作不过一弹指。仅仅在这弹指间,他瞄准的目标就喷血倒下,手里的刀只出鞘一半……觉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感,不是兴奋,而是恐惧,还有一丝茫然。如此高效可怖的杀人武器,任凭如何超绝的武艺与勇力,统统没用,唯束手待毙而已。那这一身所学还有何用?
江风烈是第二次使用五四手枪杀敌,他曾经指挥白衣队抢滩登陆,以密集火力打得蒙元悍将撒里蛮部溃不成军。他曾经不无自豪地认为,在相同人数的情况下,白衣队的战斗力绝对强于忠顺队与破虏营,在所有宋军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然而,当他第一次看到近二十把长短连珠枪集射的威力后,他同样颤栗了。既有惊惧,更是兴奋。原来他引以为豪的白衣队强大火力,在连珠枪面前,完全不值一提,这才是宋军最强、不,是当世最强武力。这样的武器若有二百支、不,那怕只有百支,再以辅之以火枪,组建一营,也可纵横天下了吧。
欧阳冠侯曾率二十三义士随陈继周勤王抗元,长期活跃在抗元第一线,论沙场经验,无出其右。他最重视的就是士兵的素质,认为只有最强健勇武的士兵,才是胜利的保障。然而,这一刻,他的三观完全被颠覆了。看看那些少年,最小的不过十二,最矮的不过五尺。有几个还颇为瘦弱,若是正面放对,绝不是对面精兵一合之敌。可现在他们只是轻轻动一下手指,这些强壮精悍的健卒就像木头一样倒下,毫无还手之力。看对手死不冥目的样子,那叫一个憋屈。
欧阳冠侯也在颤栗,没有惊惧,只有激动。如此利器,将完全改变战争的模式。
如果说江风烈、欧阳冠侯等人的颤栗是兴奋与激动,那么洪四娘与阿仔的颤栗就是实实在在的恐惧了。洪四娘与阿仔曾在船上见识过江风烈三枪击毙罗甸老七,也曾远远观看过那支雷公兵用喷火的铁管子击溃两艘元军战船。彼时她们就深惧这种会发火冒烟打雷一样声音的武器。而今则是首次近距离感受,那猛烈的枪声、喷射的烈焰与割草一样倒下的元兵形成强烈的对比。饶是洪四娘见多识广、身经百战,这一刻也吓得直念“黎母保佑”。至于保佑啥,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而她身边的阿仔则是张大嘴吧,口水流出兀自不觉。
至于被俘的马应麟及他那一干手下,全吓傻了。
砰砰砰嘭嘭嘭!密集的枪声响彻夜空,整个吉阳军城都被这突出其来的爆响引炸了。到处灯火急晃,朝此处涌来。
赵猎连续打完七发霰弹,又拔出左轮连开五枪,直到敌方再无一人能站立,方才举手握拳,含哨猛力一吹:“哔——”
其实不用赵猎吹哨,大伙都自觉停止了枪击——都没敌人了还打什么劲?打空气吗?
赵猎背上雷明顿,一边往左轮弹巢填子弹,一边慢慢走近修罗场——没错,此刻十步之外就是一片修罗场。
尸首枕藉、血流成洼,肚破肠出,脑浆四溅……偶尔有微弱呻*吟入耳,目光所及,但见有一时未得便死者在微微抽搐。当赵猎走过修罗场后,呻吟渐渐消失,抽搐慢慢停止。
游目四顾,这修罗场几乎没有一个活人。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还有一人能动。
一人慢慢在血泊中爬行,他爬得很艰难,因为他两条腿被子弹生生打断,没法使力。他每向前爬一寸,大腿的血就会涌出,整个下身完全被血浸成酱赤色。
赵猎走近,缓缓蹲下:“马大人,要帮忙吗?”
那人抬头,脸肌抽动,尽管强恃镇定,但眼睛里的惊恐怎都掩藏不住。
这人正是马成旺。他被众卫士环护,两腿中弹后倒地,一时未死。嗯,只能说一时未死,照他这情况发展下去,若不及时止血救治,怕也活不了多久。
“那是……什么……兵器?”马成旺第一句话不是问赵猎是谁,而问武器。
“说了你也不懂,就算你是进士也一样。”赵猎用左轮枪口顶住马成旺的脑袋,“马大人,你听,你的救兵快来了。不过我听说你是琼州新附军故帅,威望很足,一入军城就能生生压下新附军反正,而南城这一段全是新附军。所以,等会就可以验看你这位新附军故帅威望的真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