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奇怪的召见】
两船渐渐接近,有人大呼:“是宋军旗帜。”
欧阳冠侯道:“须防有诈。”
江风烈深以为然,下令床弩待发、砲车悬石,白衣卫披坚执锐,做好战斗准备。
赵猎、马南淳、觉远则守在舱室前。文天祥依然安坐桌前,铺开纸笔,写起奏疏来。
少倾,舱室外传来江风烈的声音:“来船放舢板近前,大家注意听令,无令不得击矢。”
又过一会,海上隐隐传来一个声音:“大宋权兵部员外郎、水军都统制苏景瞻,奉命迎接文丞相!”
1279年四月初七,从德佑元年就一直被排挤未能入朝的文天祥,终于被迎回行朝。尽管此时国已不国,朝将不朝,连皇帝都没了,但国家最后的精英依然在,一切尚有可为。
两日后,广崖浅澳,距陆地七十余里,一片地势隐秘的海山间,大宋行朝最后残存的精英汇聚一堂,重振旗鼓。
右丞相文天祥、左丞相陈宜中、枢密副使张世杰、殿前都指挥使苏刘义、户部尚书杨亮节、副都承旨马南淳、漳州团练副使、忠顺军统制江风烈、水军都统制苏景瞻(苏刘义长子)、参知政事曾渊子、提领水军庶务陈植,以及赵若和、黄天从、黄材、许达甫等文武将官。此外战船不过数十,士卒不过千余,这就是行朝最后残存的力量。
众臣相见,恍如隔世,只是国破如此,谁都不愿做儿女之态,唯深深揖让,一切尽在不言。
此时赵猎尚藉藉无名,但连他都不知道,很快他就会成为中心人物。
拜会诸臣之后,文天祥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参见太后。
“皇太后正在草宫相候。文山兄,皇太后心绪不宁,请勿多言国事。”国舅杨亮节是杨太后之兄,朝臣要见太后基本上都得通过他。
文天祥微皱眉,眼下国事飘摇,王朝最后一抹薪火已摇摇欲熄,天下之局已到了生死危亡之际。身为一国之母,行朝兴衰所系,这时却不言国事,这天下之事还有指望吗?
文天祥当然知道太后为何“心绪不宁”,他此番正为此事而来,为大宋国祚延续计,顾不得许多了。打定主意,文天祥向杨亮节颌首示意明白,随后在杨亮节长子、秘书少监杨启智引领下,前往后山临时草宫、太后驻跸。
守卫草宫的,是杨亮节次子、中亮大夫、殿前马步军都虞候杨行勇。
即便是当朝第一人,右相兼枢密使,但依然需验看腰牌确认后方许进入。
草宫是临时搭建,当然这个“草”是草草急就之意,可不是草屋。虎死不倒架,任何时候皇室尊严都不能丢。草宫不是草屋而是石屋,除了还算干净整洁,仪仗疏简,与昔日繁华皇宫远不能比。
在一间两进广堂前,文天祥终于见到杨太后——当然是隔着两道珠帘。
“罪臣叩见皇太后,皇太后金安万福。”文天祥一丝不苟整冠理袍,除靴着袜,趋行数步,深深一揖。
帘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文卿赤胆忠心,两度陷于敌手,两度冒死脱逃,忠纯之心,可昭日月,何罪之有?”
文天祥劫后余生时没有落泪,与诸臣相见时没有悲恸,此时却落下两行清泪:“有皇太后此言,臣仆纵然再陷敌手,亦不旋踵。”
杨太后病恹恹道:“国事糜烂若此,文卿也如张卿、陈卿、苏卿一般,认为尚有可为么?”
文天祥趋前一步,目光迥迥,慷慨激昂:“皇太后万勿气馁,天下之事尚大有可为。肃宗匹马可昌唐,高宗单骑重振宋。蒙元暴虐,人心在宋,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大宋尚有千门万户,将士无数,亡元者,必宋也!”
杨太后突然悲恸失声:“纵有千门万户,纵有将士无数,却无天子官家,这天下将是谁家天下!”
文天祥汗下,连连顿首:“臣惶恐。”
杨太后悲难自禁,泣不成声:“我艰关忍死者,正为赵氏祭祀尚有可望尔,今天命至此,夫复何言!”
文天祥朗声道:“赵氏祭祀未必无望。臣有一大喜之事,呈报皇太后。”
……
赵猎正与马南淳打横相陪,在他面前是一个年逾五旬、两鬓微霜的中年人,虽然满面风霜,但可以看出中年人年轻时必是一翩翩佳公子。赵猎对眼前这中年人很感兴趣,比对张世杰还感兴趣。
苏刘义,大文豪苏东坡的第八世孙。一代大文豪的后裔、准进士出身,却放下笔墨,抓起刀枪,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不得不令人啧啧称奇。他的长子苏景瞻,年不过二十许,同样也成为一位年轻的武将。文豪后人,尽言武事,一切皆为国家所需。
不过渐渐的,赵猎对他们商谈的话题感兴趣起来。
苏刘义在向马南淳反复打听一个人的消息,这个人叫赵旦,是个宗室,听上去似乎是个孩童。当听到马南淳说其兄南宝已将此子好生安置之后,苏刘义明显放心不少,并透露要将此子接来的心思。
苏刘义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马南淳不由得犹豫起来,不知此时参与此事是福是祸。
赵猎正听得有趣,苏景瞻快步入屋,脸上掩饰不住诧异之色:“皇太后懿召,传赵猎赵士义前往草宫。”
苏刘义、马南淳目光刷一下看过来。
赵猎也莫名其妙,点着自己鼻子:“我?”
苏景瞻点头:“正是,杨少监正在屋外相候,请义士速速移步前往。”
赵猎刚离开,苏刘义便问马南淳:“你这位同伴是何来历?”
马南淳摇头:“南淳实不知。”
苏刘义抚须道:“奇了,为何皇太后会召见他。”
“大概是致谢其救了丞相之事吧……”
苏刘义摇头:“仲平有所不知,皇太后眼下……唉!其心哀若死,茶饭不思数日矣。除了杨尚书及其二子,其余人等欲求一见而不可得。此番若非文山脱险归来,不可不召之抚慰,只怕也是难见,又怎会轻易召一义士入见呢。”
这下马南淳也百思不解:“这样啊……看来我这位贤弟身上奇事还真不少。”
赵猎一出门,就见那秘书少监杨启智好奇打量自己:“你就是赵猎?”
赵猎直接了当问:“是。这就要见皇太后?”
杨启智点头:“对,你随我来。”
“等会。”赵猎叫过觉远,把身上的长短枪及军用匕首交给觉远拿着。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觐见太后总不能身上带武器,到草宫前十有八、九会收了自己的枪支刀具。赵猎可不放心把武器交给素不相识的人。
果不其然,到了后山草宫前,有禁卫上前先询问有没有带武器,在得到否定回答后,依然让赵猎把外衣解开,仔细搜查一遍。当看到赵猎腰间悬挂的“掌心雷”时,还问了一句:“这是何物?”
赵猎从容答:“饰品。”
勃郎宁袖珍手枪本身就是一件精美工艺品,银光闪闪,小巧玲珑,放到七百年前,就算说不是饰品都没人相信。
于是,身怀“凶器”的赵猎就在诸禁卫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步入草宫。
草宫内空无一人,长长金丝绒毯尽头,只有一道珠帘。
帘后隐隐有声,似在说“像,果然像。”
突然珠帘后传出一个妇人声音:“来者何人?”
“赵猎,应召而至。”
“问的是你的原名。”
“原名?”赵猎吓一跳,他进警校前确实改过名,“赵猎”这名字是他自己取的,可这种事怎会有人知道?
赵猎变色自然被帘后之人看在眼里,幽幽一叹:“果然……身逢乱世,劫后余生,更名避祸,也情有可原。”
赵猎听得稀里糊涂,但确知被误会了什么,正想解释。
帘后妇人又道:“赵猎……故且叫你赵猎吧。且把你的玉佩呈上一观。”
这玉佩有什么秘密?怎么谁都想看一眼?
赵猎解下玉佩,自有一宫人前来取玉,随后隐于帘后。
少倾,赵猎隐隐听到帘后有饮泣之声及喃喃之语“便是少主之物”云云,赵猎只觉浑身焦躁,总觉有什么不对的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帘后之人一句话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赵猎,除下衣衫。”
第六十章 【秀王后裔】
“赵孟备,庚申年润四月初七,吉日生于临安。太祖后也。绍统同道冠德昭功哲文神武明圣成孝皇帝(宋孝宗)兄秀王伯圭后裔,父与虑、母陈夫人。宗册吉日记:胎九十二两七钱,毛黄,肤红润……左背胛有一红痣。乙亥年宗室补记:宗室孟备,年一十五,身长五尺六寸,面方略长,修眉细目,鼻隆口方……左背胛有一红痣。”
听到帘后女官诵读宗籍资料,屡屡提及“赵孟备”。赵猎终于明白,他被误会了。
如果早那么两三天,赵猎还真不知赵孟备何许人也,现在他知道了。秀王赵与檡的侄子,秀王之弟赵与虑的儿子,战死在瑞安府的少年英烈。可这是哪跟哪啊?自己咋跟一个完全搭不上杠的古人扯上关系了呢?
赵猎好歹也是个见习警察,逻辑分析是他折长项。
首先能确认的是,那枚玉佩。这祖传玉佩果然不是凡品,它的第一任主人,就是赵孟备,所以玉佩上刻着一个“备”字。极有可能是赵孟备就义之后,此玉遗失,辗转落到赵猎先辈手里。这玉佩上的斑斑裂纹,或许就是这位少年先烈血战瑞安的见证。
第二,长像。赵猎长得与赵孟备颇为相像。这一点,从文天祥第一眼看到赵猎时的表情就能确认。文天祥曾在德佑二年拜访过秀王,在府上见过赵孟备。当时赵孟备还曾向这位状元公请教过诗书,所以文天祥颇有印象。再与玉佩相印证,便认定他的“身份”,呈报给太后。遂有以宗籍对证之事。
当赵猎两次听到“左背胛有一红痣”时,心头一松——终于有一样对不上了。他很明确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红痣。别说背胛,浑身上下哪都没有。
尽管广堂空寂无人,但赵猎明确知道,那珠帘后至少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呢,光着膀子怪不自在的。
赵猎强捺性子道:“在下是否可把衣服穿上了?”
那妇人的声音又响起:“转过身。”
赵猎苦笑,想说“哥左背胛真没红痣”。
女官威严的声音响起:“皇太后有令,转过身去。”
行行,让你们看个明白,早结束折腾早了。赵猎也不废话,直接转身。
空气似乎凝固了。这一刻,赵猎内心既有放松,又有一丝莫名遗憾,还以为自己能狗血地冒充皇族呢……
旋即一个妇人悲泣声响起:“少主,受苦了!”
赵猎讶然转身,就见一个妇人从帘后奔出,伏跪于膝下,嘤嘤而泣。
这一下,赵猎真的懵逼了。
这时珠帘掀开,两名女宫扶着一个年约三旬、神情憔悴的宫装丽人步下玉阶。丽人神情激动,泪流满面:“孟备,你当真活着!天可怜见,赵氏不绝,孟备能刑场脱逃,我儿未必不能浮海重生……”
杨太后。
真正令这位太后激动的,并不是赵孟备这个人没事,而是传言已死三年的宗室少年,奇迹般重新出现在眼前。这个奇迹证明了冥冥中自有神迹。换而言之,她的皇儿、被陆秀夫背负沉海的少帝,也许同样没死。
如果赵猎没有出现,按历史轨迹,几日之后,万念俱灰的杨太后就会投海而死。杨太后一死,宋室再无名正言顺之继承者。失去希望的张世杰也会沉海殉国。诸将官也将黯然散去,各奔东西,刚刚有起色的残宋行朝亦将烟消云散。
然而赵猎出现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带给杨太后多大的希望。尽管“赵孟备”死而复生跟宋少帝投海生死未卜之间貌似没啥逻辑关系,但此刻杨太后身为一个母亲,她只要一个希望,不管这希望多渺茫,只要有希望,她就会坚持下去,她才能坚持下去。
如果连赵孟备这秀王后人都能得天之眷,在大宋危亡之际奇迹般出现,那么真龙之身的皇儿又怎会轻易溺毙于海上?或许,若干时日之后,皇儿也将如赵孟备一样,英气勃勃出现在自己面前——这就是杨太后的逻辑与希望。
文天祥洪亮的声音响起:“恭祝皇太后寻回皇侄,秀王有后矣!”
赵猎扭头,看到这位大宋丞相满面喜悦,怎么看怎么觉着这欢喜像是捡到宝似的……
赵猎现在总算弄明白那妇人是谁——曾服侍过赵孟备母亲陈夫人的贴身丫环,也就是说,她是看着赵孟备长大的最重要的人证。
有丞相指认、有玉佩为证、有家仆确认、有宗籍印证……最后,赵猎就这么“被”赵孟备了。
现在唯一只剩下一个疑问:自己左背胛是什么情况?
半个时辰之后,被重新录入宗籍的赵猎,晕头晕脑随文天祥离开草宫。
草宫内,女官郑重用金漆朱笔写下最后两行字:“……(孟备)劫后伤脑,罹患离魂,前事尽忘,唯存忠义。左背胛刀痕宛在,红痣碎裂矣!”
……
“宗室赵孟备,忠肝义胆,与二父共击暴元,力尽被执,几刑死。侥天之幸得脱,以劫后残躯,剃度避祸三载。唯忠义之心不死,潜藏厓山,暗操义勇。携二勇士夜袭元建康总管座舟,解救右相;更以悬殊兵力击元潮阳水军千户,擒杀陈懿以下二百贼……骁勇果毅,一如当年。今重列宗籍,加信安县侯、定远大将军、殿前指挥司司马、广州都督、龙雀军都统制……”
勋、爵、环卫官、军职、差遣,一应俱全。然后这一大串头衔都没啥用,真正有用的只有最后一个差遣:龙雀军都统制。
宋朝没有“龙雀军”这个番号,这是专为赵猎的“厓山义勇”新辟的一个番号,这就算纳入朝廷的经制军了。
赵猎看着这一大串眼花缭乱的头衔,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不就是当个保镖护送个人么,怎么莫名其妙就成皇族了?末代皇族是那么好当的?哥到哪说理去?哥还要环游五大洋,纵横加勒比的啊啊啊!
现在,就算他极力否认自己不是赵孟备,也没人相信了。
这道懿诏一发,对行朝将官震动不小。谁也没想到,这个随文丞相默默出现的少年郎,居然是位宗室,而且还是素有贤名的忠烈嗣王秀王后裔。宋末时宗室出任将官者甚众,比如文天祥汀州开府时,手下就有赵时赏、赵孟溁等宗室。只是随着行朝一败再败,宗室被杀者愈众,到得厓山之败后,仅存的宗室尽皆蹈海,赵宗皇族为之一空。倘非如此,苏刘义也不会找个不着调的赵旦奉之为主。
赵猎的出现,多少引动了几位重臣的心思。当然,赵猎毕竟出现得太过突然,朝臣将官对他仍持观望态度。这时,杨亮节更暗传给赵猎一份密诏:着令龙雀军都统制赵猎驻军厓山,全力搜寻少帝下落。
皇太后没有死心,或者说,皇太后又燃起了希望。
而文天祥、张世杰、陈宜中、苏刘义等重臣却与皇太后心思不同,他们更现实。这都俩月了,少帝存活可能微乎其微。宋室存亡不能寄托在一个飘忽不定的希望上。
与寻找少帝及谋立新帝同样重要的,是解决军需及行朝驻跸的问题。
广崖这片海域,隐蔽性相当不错,早在厓山海战前,陈宜中就一直躲藏在此处。从这点也可看出,战前他就对张世杰指挥的这场大战毫无信心,早早未雨绸缪。行朝一败,他就立即发船将败退的杨太后、张世杰、苏刘义等十余船引来此处躲避元军追杀。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何张弘范、李恒等搜检海上数月,楞是没发现这支残军的下落。
因为这不是一支无头苍蝇般仓皇乱蹿的残军,而是早有狡兔之窟的败军。
但陈宜中再能耐也变不出粮食来,此时承担秘密输粮任务的,是香山权工部侍郞马南宝。
四月十四,当行朝将官们望着即将告罄的粮仓,焦急等待马侍郎的粮食到位时,马氏船只终于出现了——然而,却不是意想中的粮船,而是一条小船,以及一个满面惊惶的报讯者。
“不好了!侍郎及黎招讨使俱被元虏捉去了。”
第六十一章 【紧急出击】
“钓上来了钓上来了!”
“别动,我来拿。”
礁石边,张君宝、蚱蜢、黑丸、跳蚤等少年正欢快地用细线钓螃蟹。这钓蟹法子是丁小幺教他们的,有时运气好还能钓上一些小鱼扇贝什么的。对这些少年而言,白天练枪、打靶,黄昏游泳、垂钓,晚上跑步、集训,有时夜半会被突然叫醒,执行对抗训练。这样的日子,比起深山古刹挑水听经有意思多了。
张君宝看着篓子里的收获,嘴巴咧得比篓口都大:“今夜宵夜有着落了。”
“君宝,你整天就惦记着吃……”
“这能怪我吗?白天累得要死,晚上还不给好好睡觉,搞什么环岛拉练、泅渡……这么一折腾,谁不饿啊?我这段时间都瘦了……”
“队里就属你最胖,还瘦……”
“十个人里选胖子,我才算出挑的,要是在一百个人里选,我算啥胖啊……”
“嘘!别说话,海上有船。”
“是条小船,冲我们这方向来了。大家快埋伏好。”
小船随浪潮冲上沙滩,一人略显疲惫跳下船,把缆绳系在一块礁石上,蓦然似有所觉,刚转过身,就见礁石后闪出几个少年身影,人还没冲到几块石头就砸了过来。
那人左闪右避,还是挨着一记,登时面颊青肿,脚步打飘。
黑丸第一个冲到,高高跃起,像头黑豹一样四肢屈缩,双膝双拳重重撞上那人。那人痛呼着奋臂将黑丸甩出去。张君宝滑沙而至,借着冲劲一记冲拳打在那人腹部,那人疼得弯如虾米,被张君宝重重一膝顶着仰面摔倒。
一排急浪卷来,淹没那人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等他昏天黑地爬起来,颈、胸、腹已被三把刀子顶住。
“我找二郎!咳咳……香山马氏二郎!”来人眼见不妙,慌忙表明来意。
躲在礁后安全位置的跳蚤探出半个身子:“找马二叔的啊……”
蚱蜢手里刀子纹丝不动:“你是谁?表明身份。”
“咳咳……我是香山马家庄管事马成义,有事急找二郎。”
“马二叔不在。”
“那我找管事的,我找赵猎。”
“赵大哥也不在。”
“那我就找管事的,眼下谁管事?”
张君宝与蚱蜢交换了个眼神:“好,就带你去找管事的。”
声落,一块撕下的灰布条用力套上马成义双眼。
后山一座宽敞石屋里,闻讯而来的施扬、王平安、丁家姐弟、佟掌舵等围坐半圈,细听马成义述说。
“……四月初七,也就是七日前,大郎与广州招讨使黎德、都统梁起莘相约,起兵运粮前往广崖,以迎圣驾。不成想,临起事前,那都统梁起莘竟然反叛,暗通元人。大郎与黎招讨使闻讯怒而发兵讨之,没想到中了元兵的埋伏,众庄丁死伤甚众,黎招讨使重伤不治,大郎被擒。眼下被关押在梁起莘的庄院里,不日就要被押往广州城,进献给元军副都元帅李恒。”
施扬更关注庄子安全:“眼下庄子里怎样?”
“梁起莘派人劝降,要我们献出钱粮,否则就要屠庄。我刚逃出来寻二郎,庄子就被围住了,再慢一步,怕都出不来……”
“不好!”施扬一下跳起来,“事不宜迟,咱们得马上解围救人!”
丁家姐弟互相看一眼,她们当然知道施扬为什么这么着紧,因为舒儿就在马家庄。
当初赵猎一行为赴海丰聚义,把舒儿及船工、俘虏转移到马家庄,请马南宝代为照应。等再转回厓山时,马南淳把海盗移送马家庄,同时带舒儿返回。没想到马南淳人没带回只带了一封书信,信是舒儿写的,说自己并不适合在厓山那样的环境,也不适合四海漂泊,那只会拖累他们。如果可以选择,希望能在香山安居下来。
赵猎对每个伙伴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来去自由,去留听便,绝无束缚。尽管他不认为在蒙元治下会让人好过,但他尊重舒儿的选择。他也知道施扬的心思,对此他的建议是:“出海前,把你应得的那份财宝取了,让马仲平当中人下聘。如果人家有意,二十万贯聘礼的诚意足够了。若人家愿随你出海最好不过,若不愿,你们就留下吧,这笔财富足够你们好好过下半辈子了。”
眼下施扬已经把舒儿当成自己未过门的媳妇儿了,虽然还不知人家姑娘是啥态度,不过对于他这样的军中厮杀汉来说,有聘礼事情就成了大半,至于你情我愿的调调,迎过门慢慢再论。所以一听马家庄被围,施扬当场就要暴走。
赵猎临走之前,把厓山诸事交付施扬负责,但千算万算没算到,一向还算沉稳的施扬会被戳中软肋。施扬这么一跳,丁家姐弟自然同意——要说亲近,丁小伊其实跟舒儿是最亲近的,她的关心不在施扬之下。
王平安隐隐觉着不妥,头领赵猎没有回来,两支小队训练时日尚浅,尤其海上战队更是纯冷兵器队伍,丝毫无半点优势可言。少年战队虽然人手一枪,但子弹不多,而且都是十几岁的少年。而被击败的马家庄丁,足足有三百多人。他们现在只有十分之一的兵力,能解围救人么?
施扬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直接问管弹药供应的丁小幺:“我们还有多少弹药?”
“霰弹八十七颗,左轮枪弹七十七发,黑星子弹八十四发,雷炮四管……”
“怎么这么少?”施扬屈指一算,人均分不到二十颗子弹,差点跳起来。
丁小幺委委屈屈道:“最近那帮小混蛋练靶狠了点,打得可凶。我算算日子,赵大哥也差不多回来了,那时子弹就不缺了……”
“你……”施扬磨磨牙,想问丁小幺是否知道赵猎的军火库藏在哪,转念还是把这话吞回肚里。赵猎的军火库是个禁忌,没有子弹可以领,没枪可以申请,但不可以询问下落。哪怕赵猎并不在场,大伙都心照不宣遵循这个准则。
丁小伊忽道:“鸟枪的弹药不缺。赵大哥临走时向那位江将军要了八百斤火药,提炼后得六百斤。我跟孩童们一起制作了定装弹药五百份,若有需要,可以边赶路边制作……”
这可能算是唯一的好消息,施扬再问:“我们有几把鸟枪?”
“三把。”
施扬皱眉,一边是枪少弹药多,一边是枪多子弹少,还真是挠头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施扬长身而起,“马侍郎对我等帮助良多,他现在身陷这个……这个(施扬想说‘囹圄’却说不出)……敌手。俺相信,就算赵头领在此,也会毫不犹豫出击救人。赵头领临走前把厓山事务托付给俺,俺不能让他失望。现在,俺决定,尽快赶到马家庄,先把庄子守住,再伺机救人。绝不能让那该死的梁起莘把马侍郎押到广州!”
第六十二章 【何处立基?】
当施扬检点人手枪弹,悍然出击时,三百里外的广崖,正陷入一片激烈争吵中。
争吵分三方:文天祥、杨亮节一方。张世杰、苏刘义一方。陈宜中一方。
这几位,都是能左右行朝局势的人物。争吵的议题只有一个:行朝新驻跸之所应选何处?
梁起莘投敌,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广崖已不再安全,元军随时会杀上海山,把行朝一锅端。当务之急,必须尽快迁离,这一点无人有异议,真正争议的是,要迁往何处?
文天祥、杨亮节主张北上福州。行朝撤离临安后,一直以之为大本营,对当地豪强的影响力比较大。攻占福州,一可据天南之地利,二可有海上依托,进可攻退可走。更重要的是以此为行朝基地,可号令赣、闽、广四方豪杰,响应勤王。“圣驾但居闽中,诏令既出,聚四方义勇,以天南至赣北,则天下无有不应。”
张世杰一向与文天祥不对付,文天祥当初屡次请求入朝就为其所阻。对于文天祥不顾行朝势弱疲软的事实,执意北上火中取栗的战略,张世杰毫不客气直喷:“丞相好战而不知兵矣!”
张世杰与苏刘义这两位军事主帅一致认为,此时元人势大,应避其锋芒,在广南沿海寻一形胜之地筑基。一边屯兵积谷,一边与番人商贾,同时募集四方义勇,整军备战。待时机成熟,从海陆发兵,一举攻占广州,以此肇基。再沿海北上,攻取泉州、福州,“此方为善计”。
杨亮节早对张世杰指挥屡战屡败不满,反讥道:“设若丞相好战而不知兵,则公屡战而知兵乎?圣后若不居坚城大埠,彰显威仪,反而远遁海天,走避荒蛮,天下如何看待行朝?又如何号令天下豪杰?”
双方激辩甚剧时,陈宜中也来插一腿。这位更绝,直接要求将行朝迁到占城,“占城,邦属也,有烟瘴毒虫之隔,有丛林险关之障。占城王宫,可为行朝驻跸,一应之物俱全。占城蛮兵,骁勇好斗,纵跃山涧,履险如夷,可护圣后周全……”
朝臣也分为三批,各有支持者,一时之间谁也说服不了谁。
赵猎看着菜市场一样的朝堂,目瞪口呆,终于见识了宋朝臣子们的言论自由。
赵猎眼下是唯一的宗室,身份、爵位、军职都不低,已经有资格位列朝堂,参与朝争堂议了——尽管这朝堂实在太“麻雀”了点。
马南淳与江风烈敬陪末座,一直沉默不语。这两位,一个刚刚广聚天下豪杰,立马遭到元军痛击,差点全军覆灭,深刻见识到元军的强横,更明白眼下应当避敌锋芒,蓄积力量的正确性。另一个则在赵猎影响下,接触了新武器与新战法,内心倾向于组建新军,以战法操练新武器。待时机成熟,以强大武力一点点歼灭敌有生力量,把大宋势力一步步向北推进。此消彼长,敌退我进,何愁坚城大埠不入我手?
两人各有想法,但面对一众名臣将帅,他们人微言轻,妄言徒惹人笑,只能沉默而已。
赵猎倒是有话语权,但他没兴趣凑热闹,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地方,既然没有建设性意见,不如不说,以免添乱——已经够乱了不是?
然而赵猎不想说话,偏有人要他说话。
众臣争议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的结果就是矛盾上交:“请皇太后圣裁”。
杨太后从来就不是乾纲独断的有魄力的后宫之主,在处理国家大事时,她本能倾向于亲缘。这也怪不得她,因为这帮文臣武将太让她失望了。在三种意见中,杨太后是想听从文天祥与兄长杨亮节的主张,但因为军事方面是张世杰、苏刘义负责,直接否决也不好,所以决定加上一道筹码。
“孟备宗室也,曾随秀王驻守福州,而后又北上瑞安抗击暴元,想必心有所得。皇太后想听听你的意见。”杨启智在传达太后口谕,请众臣稍候之后,悄悄拉着赵猎衣袖,对他说出这番话。
赵猎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杨太后认为他早年守卫过福州,此番又是与文天祥同行,必然倾向于文天祥的意见。所以希望他大胆表达,代表宗室宣布支持,这样杨太后再下诏阻力就小多了。
然而,赵猎会支持文天祥吗?当然不会!在他看来,北上福州是最脑残的找死行为。眼下行朝船不过二十、兵不过二千,还包括了匠人、船工、宫女、内侍及部分军中眷属等非战斗人员,能拉得出去战斗的不过千人之数。就凭这么点人再加上八字没一撇的所谓“勤王军”就想夺福州,不是跟后世某党创建初期时,一心只想攻打大城市,最后碰得头碰血流损失惨重一样吗?
陈宜中的提议听上去最安全,但太保守,而且寄人篱下,托庇蛮王,难免不测之祸。
张世杰、苏刘义的法子是目前最可行的,但难就难在没有一个合适的休养生息并反攻的基地,至少在两广沿海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
当赵猎自觉没啥建设性意见时,他不会发言,但如果一定要提建议,他就要说出真正的见解,毕竟这关系到一个王朝的命运,而且他的命运似乎与这个王朝的命运开始产生交集。
赵猎自己确实没啥好推荐,但他记得一句话: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既然朝堂衮衮诸公提不出什么好方案,那不妨听听军民的意见。
一个时辰后,杨启智来寻赵猎,找遍营地、舱室都不见。
“先前看到赵兄往匠人营去了。”江风烈如是说。
“赵官人呐,先前是来过,问了一会打铁的事,还撸袖帮郭大匠敲了一阵铁砧,一点都没宗室的架子……眼下似乎朝老小营去了。”匠人所说的“老小营”指征戍军人的家属所在。
等杨启智到老小营,得到的回答却是:“赵官人到船坞那边去了。”
杨启智快疯了,决定到船坞再不见人就掉头复旨。
“赵官人呐……喏,那不是!”船工手指向某处一指。
杨启智顺着手指处看了半天也没见到要找的人,正疑心自己从头到尾没找到人是不是因为眼神突然不好了,突然听到有人叫唤:“杨少监,你找我?”
杨启智的脑袋三百六十五度旋了一圈,最后一低头,才看到黑黑的滩涂淤泥里探出个脑袋,两只眼仁白亮瘆人。
“你……孟备?让你好生回复皇太后,你怎么到处蹦哒,还跟匠人修起船来了?”
赵猎拔泥而出,向一同修船的匠人们笑着打招呼作别,然后到海里游了一圈,浑身湿淋淋上岸,光着膀子边拧衣服边哈哈笑道:“杨少监,我这就回复皇太后——有一处理想的行朝驻跸之地,当可令诸公满意。”
第六十三章 【琼崖琼崖】
“琼州?”
“吉阳军?”
当听到赵猎提出的新建议与新地点时,满堂跌眼镜——如果这时有眼镜的话。
琼州,就是后世的海南岛。在宋代,这是个专门流配官员的蛮荒边鄙之地。大名鼎鼎的苏轼苏东坡,就曾流配琼管(琼州州城,今海口府城),对于此地,最熟悉的当数苏刘义了。
苏刘义首先表示反对:“去岁秋冬,琼州尚在我手,元将阿里海牙攻掠琼州。琼州安抚使赵与珞率领谢明、谢富、冉安国、黄之杰诸义勇,在白沙口抵拒元军长达数月,使阿里海涯的舟师迟迟不得登陆。彼时若能登琼,与赵安抚使合兵一处,倒是大有可为。可恨州民诸獠,不识忠义,不恤国恩,竟发动叛乱,执赵安抚使献与元虏,致使五义士被车裂。蛮夷之地,毫无气节,罔顾恩义,实不足为肇基之地。”
张世杰对这个横插一杠的宗室少年很不感冒,淡淡道:“眼下琼州全境尽入元虏之手,琼管城驻守着元军一个中万户府,想夺取谈何容易。孟备少年英锐,锐意进取是好的,只是须晓得知己知彼之道。”
文天祥、杨亮节也认为此议不可取,这与他们“弃边荒而就大埠”的理论完全相反,不嗤之以鼻已经算给面子了。
只有陈宜中听出其中另一层意思:“孟备方才言及吉阳军,似乎本相也有所耳闻,有番商传言乃坚城大埠……”
杨亮节不以为然:“琼州一府三军,皆下等军州,公廨尚且寮舍,何来大埠?”
“事世无绝对,有时就是那么奇怪,吉阳军城,就是坚城大埠。”赵猎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张图纸铺开,请诸臣近前观看。
“这里是琼管,这里是万安军,这是昌化军,这是吉阳军(今海南三亚)。”赵猎指着一幅手绘的海南岛图,手指从北而南移动,侃侃而谈,“阿里海牙攻取琼管后,晓谕降万安、昌化、吉阳三军。也就是说,此三军乃不战而降,城池未遭破坏——事实上,昌化军城不过一军堡,万安军城不过一小城,皆板筑土夯,经年失修,俱坍塌矣。唯有吉阳军,乃用砖瓦包砌,周围一里余,计二百四十二丈,高一丈六尺……开东、西、南门。更有宁远“后河”绕流城北,河道长约八里,水源充足……”
“怎可能!”杨亮节第一个叫出声来,其余诸臣皆失惊齐附。因为赵猎给出的数据实在太惊人了,一个地处海天一隅的下等军州,军民户不过几百,而且周围多为獠民,怎可能建这样一座坚城,更开凿河道八里,这得多大工程?在这海天极南角落,有必要有可能搞这样的大工程吗?
赵猎对宋代或者说古代城池不了解,完全不明白诸臣为何如此吃惊。如果他了解宋朝的城池情况,只怕会比诸臣更惊异。
宋之前华夏砖石砌城仅三31座,占所知城池4%左右。到宋,有据可查的城池为383座,其中砖石城为84座,占18%。两宋地方州军财力艰窘,许多官员反对筑城。甚至到明初之前,海南即使州县官署也常限于茅草房。筑城所费民力之巨,异常突出,何况吉阳这样与抗金、抗蒙毫无关系的最弱下等州军。
而且需要指出的是,单面包砖与双面包砖,差别巨大,宋代很多砖城也只是向外迎敌一面的城墙包砖,内面依然是板筑。这样自然不耐豪雨。无论琼管也不过单面包砖、万安军、昌化军更是土夯小城,而吉阳军却是顶级配置——双面包砖。
琼州四州军中,吉阳军最远僻、户最少、最贫穷,但配置却不在广南凭何一座坚城大埠之下。而且这情况连朝廷都不太清楚,以至放着一个豪城不驻,反而尽在南恩州(广崖)、宁都(历史上苏刘义所择之基地)这些地方打转转。岂非咄咄怪事?
吉阳军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奇城,立刻引起群臣浓厚兴趣,首先就是要确认赵猎消息来源的准确性。
“先声明,我事先对琼州的情况一无所知,这些资料,俱来自下面军民,而且经过反复考证,有些消息更是来自曾居于琼州的军属。我相信,这些东西,他们编不出来,也无必要,更不可能。所以,可信度很高。”赵猎明确消息来源,让群臣宽心之后,更进一步分析道,“眼下驻于琼管的是阿里海牙手下大将、琼州总管龙文貌。中万户府万户是阿里海牙长子忽失海牙,副万户是马成旺。管军五千余,其中精锐为一千‘北庭军’,另有两千汉军,两千新附军。整个琼州总兵力就这五千人,除主力驻守琼管外,还要分驻万安、昌化、吉阳诸军,以防御八番诸獠。根据种种情报显示,吉阳军驻军最多不过千人,分别驻守着汉军与新附军,此乃元军薄弱处。若我避开琼管元军主力,以迅雷之势绕至吉阳,发动突袭,以王师对新附军的震慑力,有心算无备,当可速取此城,以为肇基之所……”
最后,赵猎再次提醒:“我不知道吉阳军为何会有这样一座坚城,我宁愿把这看做是上苍赐与我大宋的一份厚礼。我希望大家静下心好好考虑,要不要把握这个机会——我要提醒在座诸君,我们没时间了。元军随时会来,晚走不如早走,早走早安全。”
赵猎这个新提议太具诱惑力了。一座少见的坚城,符合文天祥、杨亮节的“圣后当居坚城大埠”的想法,只是地点偏远了点,但胜在安全。
同时,吉阳军也符合张世杰、苏刘义想要的“寻一形胜之地筑基,一边屯兵积谷,一边与番人商贾”的主张。只是募集四方义勇,整军备战这方面受地偏人稀限制,怕有些难。
群臣反复商讨,为郑重起见,更招来下面的军民询问,皆如赵猎所言。最后陈宜中一举拍板:“正如孟备所言,此乃上苍赐与我大宋的一份厚礼——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诸君切莫自误。”
张世杰与苏刘义找来曾在吉阳呆过的军属,反复核对后这座坚城的情报后,不得不承认,这座城,易守难攻,而且远离元军主力,安全系数非常高。在当下,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托庇之所了。唯一不足的是,招兵买马挺困难。所谓有一利就有一弊,端看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而从当前情况看,明显是前者,两人互望一眼,默默点头。
杨亮节虽然还是对这座城远离传统政权中心不满,但也因赵猎的提醒而意动:“孟备所言在理,无论吉阳军如何,此地都不可久留。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文天祥认为南下是逃亡之举,愤然道:“当此逆局更应奋进,岂可囿于坚城,耽于安逸?”依然坚持北上主张。不过这一次群臣几乎没有支持他的,这些将官都经历过厓山之战,惨痛的教训,使他们更现实也更清醒,再不敢轻言冒进。
于是群臣一齐上书,请皇太后下旨,攻取吉阳军,定基肇业。而文天祥则洋洋洒洒上疏千言,力证北上在政治上的正确性与必要性,请皇太后勇锐进取,逆流奋锥。
当日,杨太后下旨:着令赵孟备、江风烈、马南淳北上寻机施救马南宝。全军转而南下,攻取吉阳军。
半个时辰之后,赵猎带着几桶火药、十余块铁锭及一群大宋军器监的能工巧匠登上战船,下令立即出发。
江风烈讶然问道:“我当赵兄要向皇太后讨要军兵器械,为何却是要一群工匠?”
赵猎笑问:“你的白衣卫要不要换换装备?”
江风烈似乎想到什么,惊喜不已:“赵兄莫不是……”
赵猎朝那边围拢一团、专注研究燧发枪图纸的郭大匠等匠人笑瞅一眼,微微颔首:“没错,咱们要救人,就得先武装起来——给我一队白衣卫,还你一支火枪队!”
第六十四章 【暴走的施扬】
香山马家庄(今广东中山沙涌村)西岭,一群披着匆匆赶制的“网兜服”的潜伏者正埋伏在一片低矮的树林里。
丁小伊一目透过瞄准镜观察,一目冷眼看着左前方时不时焦虑挪动肢体的施扬,很是不满,心下嘀咕:“还是本次战斗的指挥官呢,这埋伏都不如才练习一个月的少年,要是叫赵大哥看到,不知要没收你几把枪。”
施扬旁边伏着王平安,好几次施扬动作幅度过大,都是王平安把他摁下:“老弟,俺知道你急,但干着急也不是事,总得等马管事带回消息才好。”
施扬语气跟他的动作一样焦躁:“这都去多久了,眼看天就黑了,万一马管事陷到里边,咱们这干等着……舒儿还一心等着咱们来救她呢……”
王平安担心地往后面看一眼,压低声音道:“赵头领的担心真不是多余,那些庄客的胆气着实差了些,幸好出发前没全说实话。要是让他们知道,马侍郎跟黎招讨使率三百人攻打都败了,十有八、九得散鸭子。”
施扬咬咬牙:“这事我路上想过了,野战肯定不行,不光庄客不行,就算人手一枪的少年也不行。他们都是新手,胆气不足,得有良好的防御缓冲。咱们还是得冲进庄子,打防守反击。”
王平安点点头,看着三个使燧发鸟枪的人:丁小伊、黑丸、杨正,低低吐出一口气:“全指望他们几个了。”
丁小伊与黑丸使鸟枪是经过赵猎批准的,第三支鸟枪交给杨正,则是出发前丁小伊的主意。她认为杨正经过这段时间观察他们练枪,对枪械算比较熟悉了,而且这个人也算跟他们经历生死,值得信任。最重要的是,杨正是除觉远外身手最好的,而他们的鸟枪小组需要一个能与敌人近身相搏的好手,以防万一。
后边的庄客及少年们,打起仗来不知怎样,至少潜伏方面挺用心,任凭虫爬蚊咬,没有发声拍打或挪动,看来平日的斥骂加棍棒还是很有效果的。
黄昏时分,马成义终于现身了,他还带来了几个人及两担子饭食。
“没事了,大伙都照个面,边吃边说吧。”马成义招呼下人取出饭食,一一给施扬等人端送上。
那些下人看着地面突然冒出一群泥人,其中近半是半大孩童,头发眉毛沾着草茎,怪模怪样,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马成义引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与一个戴斗笠的青衣人来到施扬面前:“这是大郎的叔父,眼下马家庄的主事人,永吉翁。这是主母……”
青衣人撩起面纱,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盈盈一福:“多谢诸位义士援手,马陈氏替夫君拜谢诸君云天高谊。”
原来是马南宝的夫人,众人忙纷纷回礼,连道当不起。
马永吉轻咳一声:“诸位义士不辞劳苦,远道而来相助,本应立即请入庄中,只是……”
施扬眉头一挑:“那梁起莘还围着庄子?”
“梁某人两日前已退兵撤围了。”马永吉面带忧色,“但眼下庄子里有不速之客。”
“什么人?”
“蒙古人。”
施扬与王平安、丁小伊、杨正面面相觑。不是只有梁起莘的叛军么,啥时候冒出蒙古人来了?
经马永吉一番陈说,大伙方知来龙去脉。
原来当初马南宝与黎德惊闻梁起莘叛变,惊怒之下召集三百新募精壮直奔梁氏庄院讨伐。这三人本是乡邻好友,彼此知根知底。那梁氏庄院不过一两百庄客,兵甲俱缺,士气俱无。马南宝与黎德信心十足,就算攻不破梁氏庄院至少也能全身而退。谁知梁起莘暗中向广州元营请援,蒙、汉军副都元帅李恒派出一队蒙元百户——之所以没派新附军,没派汉军,更没派出他的本部探马赤军,反而派出一支蒙古兵,最大的可能是,这是个大功劳。而且香山马氏富庶远近皆闻,这不仅是大功劳,还是个美差。所以,蒙古人来了。然后,马南宝、黎德杯具了。
真正的蒙古兵其实并不多,不过二十余人,加上各自仆从兵约五十余人。就是这七八十人突然出现,改变了整个态势,也改变了马南宝与黎德的命运。激战中,黎德中箭重伤不治,马南宝被生擒,随后梁起莘兵围马家庄。数日之后,不耐烦的蒙古人押着十余被俘的庄客,就在庄子大门前一一斩杀。并下达通令“一个时辰后若不开门,必破院屠庄。”
马家庄在大郎被俘,二郎未归,群龙无首,恶客临门的情况下,终于屈服,纳庄投降。
“蒙古人三日前刚刚索要一批钱粮及侍妇,今日又来,要金帛、要米面、要侍女……总之什么都要。”马永吉唉声叹气,“真是群喂不饱的豺狼……”
“眼下那伙蒙古强盗正在庄里大吃大喝,四下翻捣。诸位义士若此时进庄,怕是有所不便。”马陈氏把一碗梅菜腊肉捧到丁小伊面前,满是惊异,“这位妹子居然也如男儿一般怀刃持械,当真难得哩。妹子辛苦了,来,尝尝咱香山美食吧。”
丁小伊刚道谢接过,就听啪地一声,一只大碗摔得粉碎,油旺旺的梅菜腊肉洒落满地,扭头一看,就见施扬一把揪住马永吉老爷子的胸襟,怒不可逷:“什么,你们把舒儿献了出去!你们还是人吗!”
王平安、杨正慌忙七手八脚抱住几乎暴走的施扬。马陈氏也上前劝住家叔,一脸歉疚道:“舒儿小娘子人很好,又勤快,啥事都想帮忙,我也喜欢她。二叔临走时也曾交待要好生看护好她的。唉!舒儿小娘子是入选的秀女,人长得好看,这本是好事,偏生坏也坏在她生得好看……蒙古人入庄搜寻侍女,专挑生得好的,一眼就瞧见她……”
马陈氏再说不下去,只能深深一拜,以表歉疚。
施扬额头青筋暴起,嘶声道:“舒儿在哪?蒙鞑子在哪?俺要把人救出来,再剥了蒙鞑子的皮!”
马永吉慌了:“使不得啊!蒙古人要是在庄子里出事,那可不得了,那是要屠个鸡犬不留的……庄子里老老少少可有上百口人呐!”
王平安皱眉看着马成义:“你请我们来,难道不是杀敌救出马侍郎么?这算什么?”
马成义苦笑连连,一时说不出话。他逃出庄子搬救兵时,还不知道有蒙古人参与此事,只当是梁起莘做祟。想着请来救兵攻入梁氏庄院救出大郎便好,哪想到会有蒙古人横插一杠子?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袭杀蒙古人?骄横的蒙古人是那么好惹的?一旦出手,无论是何结果,都是马家庄难以承受的。
马陈氏轻声道:“我们正想法以金帛赎回我家夫君……”
“俺不管你们想来硬的抢人还是来软的赎人,俺现在只想——杀人!”施扬红了眼,一字一顿,“给你们半个时辰,请也好赶也好,总之把蒙鞑子给老子撵出庄子。半个时辰后,老、子、要、杀、人!”
第六十五章 【乱葬岗枪声】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赤坎岗,从马家庄到梁氏庄院必经的山道上,出现一支驮队。走在前头的是四五个粗壮矮墩的蒙古人,跟在后面的则是七八个一身灰布衫、背着素木枪的汉军士卒。
蒙古人与汉人有非常明显的区别,首先在于他们的发式:其时,蒙人标准发式是在头顶正中交叉剃开两道直线,然后将脑后一部分头发全部剃去,正面一束或者剃去,有些修剪成各种形状,任其自然覆盖于额间,再将左右两侧头发编成辫子,结环下垂至肩。谓之“婆焦”,如中国小儿的三搭头。上至成吉思汗,下及普通牧人,发皆如是。
再有,蒙元士兵的戎服也与汉军士卒明显不同。他们穿着一种紧身窄袖、短仅及膝、下摆宽大、折有密裥,并在腰部缝以辫线制成宽阔围腰的俗称“腰线袄子”的戎服。上至将军、万户或宫廷侍卫,下及普通士兵都同样装束,区别只在衣服质料贵贱及外罩铠甲的良莠。
这几个蒙古人的铠甲及刀弓索箭都搭放在队伍中间的骡背上,看这几套连铁片都没几片的生牛皮甲,就知这几个蒙古人也就只是普通士兵罢了。
然而即使只是普通士兵,在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在最末等的南人面前,他们也是一等主人,是主宰生死的至高存在——至少,对于那几个双手反绑丢在骡背上的女子是这样。
前面的蒙元士兵一手执酒壶一手抓烧鸡,用蒙语高声唱着:“我们是苍天下的主人薛禅汗的雄鹰,我们是汗八里皇帝的忠犬……”边饮边唱,好不快活。
后面跟着的汉军士卒,眼瞅蒙元士兵不再意,不时伸手向骡背的女子臀股间掏一把,引得女人惊声尖叫,蒙元士兵们则哈哈大笑。
落在最后的两个汉军士卒低声谈论,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瘦子道:“真是奇了怪,先前百般威胁,那马家庄的老东西就是死活不肯给,榨一下出一点,光是争论给谷子还是白米就争了半天。不曾想老东西出门打了个转,回来就转性了,要啥给啥,只求咱快走人……老齐,你说这里边会不会有……”
“能有个啥?”那个大胡子军士嘿嘿一乐,“老东西是小气,能抠索一点是一点,实在不行了,就赶紧送瘟神,生怕咱们在庄子呆久了生事。”
“咱们是瘟神……”
“屁!那是蒙古老爷,咱们顶多算是瘟丁,跟在后头啖点汤。”
年轻瘦子嘿嘿直乐,丝毫不认“瘟丁”为耻。只因正如大胡子军士所说,身为蒙元士兵的仆从兵,好歹还能啖口汤。像那些新附军士兵,洗脚水都没得喝呢。
这时队伍已快走下山岗,四周树木渐稀,却比山顶林荫茂盛更多几分凉意。仔细看去,两边大大小小的土包,居然是一片坟地——这竟是一片乱葬岗。
这支队伍里无论蒙人汉人,不说杀人如麻,至少都是见惯死人的。眼瞅有几处坟茔泥土翻新,显然是最近新添的,弄不好还是他们下手造成的哩。
有人高声道:“天黑了,亮火把啊。“
于是队伍纷纷停下,就近砍了十几根枝叶,缠上干草。然后解开包袱,取出油脂涂抹其上。有人卡卡打响火镰,火星飞溅,火把亮起。
就在火把亮起一瞬间,土包后火光一闪。
砰!
那军士摇晃了一下,摸了一把脖子,咕咚摔倒,火把坠地,引燃道旁一片枯草。
火光异声闪响起的一刹那,蒙兵汉卒都是懵逼的——坟墓后居然会冒火,而且还有怪响,然后就有人倒地,该不会是鬼魂作祟吧?
随后另两座坟墓后又是砰砰两声,这回是一人一骡双双中弹,又蹦又跳,把队伍搅得大乱。
随着乱葬岗传来一声饱含暴怒的大吼:“打!”
一时砰砰之声大作,弹丸划破空气的尖锐声令人头皮发麻。蒙兵汉卒悲鸣一片,被打得找不着北,别说披甲执兵迎战,连盾牌都来不及取下。
施扬双手执黑星,一口气把弹匣里七发子弹打光,也不换子弹,把双管猎枪端在手里,从坟墓后跳出来,走一步打一枪,即使装填霰弹时脚步也不停。冒着淡淡白烟的弹壳一颗一颗掉落在他走过的草地,战场由最初的密集排射变成只有他一人一枪的单射。
嘭!嘭!嘭!嘭……
为防止误伤,王平安在施扬跃出坟头时就下令停止射击。
直到施扬抵近射击距离对手只有七八步时,被袭击的蒙汉士兵终于反应过来——不是坟头闹鬼,而是有敌袭击,使用的是闻所未闻的可怕武器。只是一切已太迟,十几个蒙汉士兵,从火把坠地那一刻起,不过短短一盏茶工夫,所有人非死即伤,就没一个囫囵的。
嗒嗒,两颗冒着热气的弹壳先后抛出落地。在施扬继续填弹时,身后响起一声鸟枪特有的尖厉鸣响——砰!与此同时,一支利箭从施扬右脸颊划过,带起一抹血线。
这也是整场战斗中,蒙元一方唯一的一次反击。
施扬面无表情,也不擦试,卡地一下把枪管板正,径直走到那个想用弓箭射他却被丁小伊一枪打中臂膀的蒙古兵面前,抬起枪——突然枪口一转,看都不看,嘭地一枪,把旁边五六步外一个正挣扎着拔出短斧想掷出的蒙古兵打得满脸开花,颓然仆倒。
施扬重新掉转枪口,顶住那蒙古兵的脑门,眼神冰冷,扣动板机——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抓住枪管向上一抬。
嘭!
一枪击空,霰弹把蒙古兵的瓦楞帽打飞半空,蒙古兵耳朵嗡嗡轰鸣,整个人完全傻掉了。
“你……”施扬怒目而视,因为托起枪管的人正是丁小伊。
丁小伊松手,用手里长长的鸟枪枪管朝蒙古兵腰间那块代表牌子头职位的木牌敲了敲,吐出两个字:“换人。”
施扬麻木的面庞终于有了表情,眼里亮起一簇火苗,手指慢慢松开板机,猎枪一转,枪托重重砸下……
第六十六章 【玉 殒】
梁家庄院,四周围墙顶上火把猎猎,蒙元百户巴根手持顽羊角弓,一支铲形凿子箭紧扣弦上,弓弦拉得咯吱吱作响,一如他磨牙切齿之声。
巴根怎都没想到,派副手、好兄弟牌子头宝音到马家庄勒索钱粮,本是趟美差。结果东西没搞回来,人却死伤大半,连宝音都被活捉,就押在大门外,被利斧抵在脖颈。这情形,一如当日他在马家庄大门前杀俘威慑,最终令马氏屈服。只是今夜情况完全倒过来,他被一群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人威胁上门了。
如果不是宝音在对方手里,巴根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用凿子箭一箭射断那个喊话的独眼南人的小腿,活捉他再一点点折磨死。然而此刻,他只能强压怒火,听对方高声发话。
“……把舒儿送出来,我们把这个蒙人牌子头换回给你,一人换一人,干不干?听凭尊便。”
巴根听不懂南人的语言,旁边一人正给他做翻译:“对方要求用宝音大人换一个叫舒儿的人。”仔细一看这人,居然是涂老三。
涂老三与那高丽俘虏原本被转移关押在马家庄,马家庄向蒙鞑子投降之后,涂老三自然也被放了出来,算是逃了一命。
巴根皱眉:“舒儿?是谁?”
“这个……请老爷稍等,我去问问梁百户。”
涂老三很快转回禀报:“那舒儿是三日前马家庄送来的侍女,老爷说要多下马驹子那个……”
“原来是她。”巴根嘴角一抽,眼角吊起,煞气毕露。
“梁百户请示老爷,要怎么做?换不换?”
“换!当然要换!不过得等马绕湖一圈。”
涂老三当蒙鞑子奴仆日久,知道这些老爷们不懂计时,算时间都用草原那一套,既模糊又不准确,这“马绕糊一圈”,大概就是半个时辰的意思。
换人就换人,而且越快越好,怎么还要耽搁半个时辰呢?涂老三不解询问。
巴根眼神透着一抹残忍:“几个南人混蛋敢欺负上门,伤了我一队人,还打伤羞辱了我的好兄弟。天上的雄鹰会被兔子欺负吗?草原的恶狼会被绵羊羞辱吗?嗯?!我要让这些个混蛋南人付出血淋淋的代价——就先从这南人娼女开始!”
梁氏庄院大门外的小山岭脚下,施扬正焦躁不安等待王平安不断把消息回传。
“蒙鞑子答应换人了,他们正让梁起莘找人。”
“梁家人说宅院太大,一时没找到,让我们等等。”
“人找到了,说是要梳洗一番,把人好生交还回来。”
施扬虽焦急,但人家说要帮你把人梳洗洁净一番,你还能咋说?总不能蓬头垢面就送回来吧?
前前后后折腾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总算等来好消息:“那梁起莘说,两边各出一人,分别押送人质到大门前那棵大榕树下交换。”
施扬一振猎枪:“我去!”
丁小伊挺身拦住:“我更合适,我去。”
施扬看了她一眼,沙声道:“多谢。”
丁小伊把鸟枪交给弟弟,同时接过弟弟递来的填满子弹的左轮枪,加上自己那把,双枪各插腰间,然后抓起绳头,像牵牛一样牵着宝音朝大榕树走去。
宝音肩膀中了一枪,只是简单包扎一下,铅丸都没取出来,整个人又被反绑着,被牵得踉踉跄跄,但那满是麻坑的脸上却没见多少怨恨,声音沙哑用半生不熟的宋语笑道:“南人很少见你这样的母驹……你们跑不了的,一定会被捉住。你救我一次,我也一定会救你……”
丁小伊冷冷一瞥:“知道是谁打伤你吗?”
一提起这事,宝音就切齿痛恨:“告诉我是谁,等我抓到这个下黑手的混蛋……”
“是我打的。”
宝音:“……”
大榕树的树干上已插上一圈火把,亮如白昼。树下一个执弓背箭、头戴瓦楞帽、披挂半身牛皮甲的蒙鞑子正调着弓弦,他的脚下趴伏着一个全身罩着黑斗篷的人。
“格日勒图……”宝音一见伙伴,只招呼半句再说不下去,满面羞愧。
格日勒图也是个牌子头,显然与宝音的关系不咋地,只淡淡点头,鹰一样的目光锁定丁小伊:“没有男人了么?派个女人来?”
他说的是蒙语,丁小伊听不懂,还好有个宝音能当半个翻译。丁小伊听罢同样淡淡道:“告诉他,你怎么伤的。”
宝音简直无地自容,张嘴半天也没法开口。
格日勒图也不废话,抬脚一蹬,黑斗篷人滚到丁小伊脚下,斗篷敞开一角,露出一张苍白若死人的面庞——火把耀目,看得分明,正是舒儿。
“你……”丁小伊原本对格日勒图的暴戾行径出离愤怒,正要以牙还牙,也给宝音来一脚,但一见舒儿模样,再没心思斗气,把牵着宝音的绳索一甩,扶起舒儿。
格日勒图迅速把宝音扯过来,一边后退一边对丁小伊高声道:“我格日勒图一向不杀女人,但这次你们羞辱了我的伙伴,杀死了我的奴仆。你们每个人都要死!”声落,手指一翻,夹箭在手,张弓搭箭,看都不看就射出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又快又狠。
丁小伊听不懂格日勒图说什么,但直觉没好事,正如格日勒图是带着杀人意图而来,丁小伊也绝不以善意揣度敌人。当格日勒图弓箭一动之时,丁小伊也一翻腕拔枪在手,一手拉起舒儿,同时板开击锤,对准格日勒图。
砰砰砰砰!
丁小伊一口气打出四枪,十步之外的格日勒图胸膛冒出四朵血花,眼睛透着不可置信的神情,直挺挺倒下。
“嗯!”舒儿发出一声痛呼。
丁小伊低头一看,才发现格日勒图中弹之后,箭矢射偏,正中舒儿左肋。
“舒儿,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宝音又一次见识到那种武器的可怕,惊恐万状看了丁小伊一眼,转身拼命朝大门跑去。
丁小伊抬头,咬着嘴唇,慢慢抬起枪口,大拇指板开击锤。
砰!
宝音的身影在黑暗中晃了一下,再晃,如同喝醉一般,一头栽倒。
梁氏庄院鼓噪声大起,火光点点,直扑大榕树而来。
这边施扬、王平安、杨正等也早已抢出,飞速接应丁小伊、舒儿。
当梁氏庄院的追兵扑到小山岭下时,林中一阵排枪打来,顿时倒地七八人,哀嚎一片。追兵慌乱成一团,连伤者都顾不上,抱头鼠蹿。
“舒儿怎么样?”山岭上的林子里,施扬急冲冲问刚检查完伤势的丁小伊。
丁小伊神情有些异样,强颜欢笑:“箭矢卡在肋骨间,好生调养应当无事。”
施扬长吁口气,抬脚就想往前走,却被丁小伊拦住:“等等,眼下你还不能见她。”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之你不能见。”
施扬瞪着丁小伊,从她躲闪的眼神看出了什么,猛然一把推开:“闪开。”
丁小伊踉跄着差点摔倒,施扬正要越过,斜刺里冲来一人,一把将他牢牢抱住:“施老弟,冷静点!”
“滚开!”施扬拧腰一甩,把干瘦的王平安甩了个四仰八叉。
迎面又扑来一人,也不说话,双手一摁施扬肩膀,施扬连挣几次都挣之不脱,定睛看去,才发现是杨正。
施扬眼睛渐红,嘶声暴吼:“滚!”小宇宙爆发,奋力一顶,杨正竟也把控不住,差点脱手。幸而王平安从后面扑上来一个熊抱,总算把狂暴的施扬控制住。
“你们放开我!我要见舒儿!”
“施老弟,你安静点,咱们还没脱险呢。”
“施大哥,你放心,舒儿姊妹没事……”
“请施大哥过来……”
最后这一声在一片混乱中极为微弱,却不啻惊雷,令乱糟糟的现场为之一静。
那是舒儿的声音。
施扬终于见到舒儿,但正如丁小伊所言,相见争若不见。舒儿虽然披着丁小伊的衣裳,却掩饰不住斑斑血污。她的手腕、脚踝血肉模糊,明显是被捆绑折磨时挣扎所致,她的脖颈发紫,两眼肿胀,显然被殴打所致。在施扬看不到的衣裳掩盖下,她满身青肿,遍身噬痕,两颗赤豆已被咬掉,只有血糊糊一团……
“舒、舒……儿……”施扬慢慢跪倒,十指深深抠进泥里,“对不住,我来晚了……”
“施大哥,是我对不住你。”舒儿闭着眼,有气无力道,“我知道……施大哥希望我能陪着遨游四海,我却只想着在小山村里安居……”
“不!我愿意陪你在小山村安居。舒儿,我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打败海盗,夺了陈懿一笔财宝,我分到二十万贯,我想用这笔钱财当聘礼……”
“挺好的,二十万贯的聘礼,可以娶很好的小娘了,哪怕是大家闺秀也娶得。”舒儿嫣然一笑,睁眼深深看了施扬一眼,“施大哥,要记得娶很好的小娘哦。”
“不,我只要……”施扬猛抬头,大声道,“我只要你!”
林子外,丁小伊、王平安、杨正等听闻,无不相顾恻然。
“舒儿,我第一眼在船上见到你,我……我就想要你……舒儿、舒儿……”
舒儿脸上微笑如故,手软软垂下,原本插在肋间的断箭被深深摁进胸膛……
“啊——啊——”
月夜下,声如狼嚎,凄厉瘆人。
第六十七章 【五 步 杀】
火把猎猎,围照着两具尸体。
格日勒图与宝音。
巴根脸色铁青,眼睛发红。一日之间,左右臂膀俱殒。加上前些日子死在荒岛上的布和,短短时日里,他已经损失了三个牌子头。这三人都是跟他一起从唐兀部参军南下,一步步从普通士卒拼到牌子头、百户的伙伴,眼下就这么直挺挺躺在他脚下。这一刻,如果杀人凶手就在眼前,巴根敢打赌,他一定会把凶手的肉一块块咬下来,生吞活食了!
他亲自带领手下蒙人轮番摧残舒儿,就是为了让这帮胆大包天的南人凶徒明白招惹长生天庇护的蒙人会是什么下场,要付出什么代价。没想到的是,这伙南人凶徒也用最直接了当的方式,让他明白了招惹他们要付出的代价。
巴根这个百户手下真正的蒙古人也不过二十来个,能称得上勇武善战的,也不过几个牌子头而已,其他人在巴根眼里都是平平。巴根最看好的是格日勒图与布和。这两个伙伴一个善射一个力大,都是难得的拔都鲁,迟早他们都能接替自己当上百户,没想到先后死在同一批凶徒手里。
摆在巴根眼前的,是一方木盘盛着的五颗小指头大小、稍有点变形的“铜豆子”。他亲眼看到,这五颗铜豆子是从格日勒图的胸膛和宝音的后脑挖出来的。
据涂老三与另一个被南人俘虏的高丽人金吉说,就是这几颗不起眼的铜豆子杀死了他的得力手下、好兄弟。
“这些铜豆子被装在一根铁管子里,里面可能装上火药一类的东西,然后引火喷射出来,一射就是一大蓬,防不胜防,杀伤可怖。”涂老三与金吉一说起这个,脸上的表情就满是畏惧,当日厓山同伴被爆头穿心的恐惧一幕,一直是他们的噩梦。
“是突火枪吗?宋军何时有这么厉害的突火枪了?”站在巴根身旁的一个华服汉子惑然问道。
涂老三使劲摇头:“梁百户有所不知,当初在州府时……咱也见守城军汉使过突火枪,那玩意儿就是吓吓不知底细的山贼土匪,弄到眼睛手脸会灼伤,死不了人,更破不了甲,连布衣都破不了……”
被称为“梁百户”的华服汉子,便是梁氏庄院的主人,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梁起莘了。在追击那伙凶徒的过程中,梁家庄客也受到一波打击,死伤七八人。抬回来后,死者血肉模糊,伤者鬼叫连天,却找不到致命之物,一时人心惶惶。直到见到这几颗铜豆子,听到涂老三及金吉的讲解,梁起莘才明白他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武器。
梁起莘看着挺尸的格日勒图,想起当日此人出现时,一手连珠箭连杀马家庄客数人,最后更射杀招讨使黎德,致使马家庄客溃散,马南宝成擒……何等威风煊赫。如今,居然被人用几粒铜豆子打死,而且貌似还是个女子……
当日见识过格日勒图威风的可不止梁起莘一人,这庄子里的庄客大都见识过,可以说,当日对这蒙古武士的勇悍凶狠有多敬畏,今日对杀死这等狠人的凶徒就有多惧怕。再听涂老三与金吉一番述说,周围举着火把的庄客家丁无不心惊胆战,想起先前他们还穷追不舍来着,万幸那些铜豆子没打在自个身上,回屋得拜拜祖宗才行。
巴根这会也发觉气氛不对,这帮南人虽然废物,但胜在人多,眼下强敌在侧,还真不能让这帮家伙寒了胆。当下强忍怒火,挥手拍翻木盘,铜豆子洒落一地,冷冷一笑:“就算这伙南人有一两件犀利武器又如何?还不是被我们追杀得满山乱跑?”
听完涂老三翻译,梁起莘也极有眼色,立马领会,也跟着哈哈笑道:“巴根百户说得在理,他们武器再强,也敌不过咱们人多。咱们先前是没有防备,中了他们的暗算。下回咱们多打制一些旁牌,定能防住。”
有庄客嘀咕:“旁牌抵什么用?那牛皮甲都抗不住呢……”
梁起莘一瞪眼,正要继续打气,却被巴根粗声打断:“防个屁!敢杀蒙人,我要他们死得连乱葬岗都没得埋!”
梁起莘暗暗鄙视蒙人没文化,连“死无葬身之地”都不会说,嘴上发狠道:“就是这个理。如今是大元的天下,竟还有人敢虎嘴捋须,戕害蒙人老爷,绝不可放过!”
涂老三等也一迭声应是,同时小心询问:“巴根老爷,咱们要不要向撒里蛮千户或副都元帅请援……”
巴根一瞪眼,涂老三便说不下去,头颈缩得像乌龟。
“被区区几十个南蛮子吓住,就向千户大人请援?”巴根眼睛瞪得像铜铃,差点拔出腰间弯刀斩人,“这是你们南人的作风,蒙古人没这样的孬种!”
“是是是……”涂老三脸都绿了,鸡啄米似地点头。
“梁百户。”
“在。”
“明早再派几个人到马家庄传我号令,征发五十庄丁,一天之内要见到人,否则老子砍下那马南宝的手给他家婆娘送去。再有,严禁附近村民给那伙南人凶徒提供饭食。谁敢不听,一旦被抓住,砍掉双手。即日起,庄丁要统一编队,听我指挥……”
就在巴根一连串命令之时,涂老三顺手捡起两颗滚落脚边的铜豆子,与高丽人金吉互相打了个眼色,趁人不备,悄悄隐入黑暗。
在后院的角落里,两个深刻见识过厓山武器厉害的家伙窃窃私语。
“走不走?”
“当然走!不走等着再当一次俘虏么?”
“俘虏?!换成你,你还会抓活口?”
“那咱们往哪走?”
“当然是广州。”涂老三一摊手掌,亮了亮手里铜豆子,“这就是咱们的叩门砖。”
金吉眼睛一亮:“走!”
“走!”
在两个身影消失之后,大约又过一个时辰,天蒙蒙亮时,几个奉命前往马家庄征发人丁的庄客哈欠连天,刚刚走出大门,突然瞪大眼睛,向前一指:“那是什么?”
大榕树的树干不知何时被人用利刃削去树皮,白茬茬的树芯刻成几个大字:“出庄五步者,死!”
“啥意思……”
庄客刚说出三个字,不知何处传来“砰砰砰”三声枪响。
说话的庄客应声倒下,其余庄客连滚带爬跑回庄子,大门轰然紧闭。
第六十八章 【短兵相接】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薄薄的雾霭,马氏庄院大门前横七竖八躺着五具尸体及三个重伤垂死的庄客。其中一个腹部中弹的庄客一路爬行到大门前,经行之处,拖出长长的血痕。庄客半抑起身体倚在大门上,手扣门环,然而大门紧闭。庄客也一动不动,显然死去多时。
山岭寂寂,山庄沉沉,四野无声。只有那白森森的“出庄五步者,死!”几个大字分外惊悚。
时值晌午,庄门突然大开,一群手持明显新制木盾的军兵与庄客蜂拥而出。最前排的是庄客,他们负责举盾防御。中间是仆从兵,有汉人、女真人、高丽人,他们手执长枪短刀,准备短兵相接。最后是七八个蒙鞑子,人人手持顽羊角弓,指间夹着五六支箭,冲到大榕树下时,一齐举弓,对准前方五十步外山脚小树林一阵乱射。
林中草木噼啪乱响,唯独没有人中箭的呼痛声。
蒙鞑子没有停止射箭,继续朝他们认为有可能藏人的地点不断抛射。箭矢划过空气发出的尖厉啸声,令人气血下沉、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林子里终于传来还击枪声——砰砰砰!砰砰砰!
每次都是三响,时间有先后,射击有快慢,但仔细听久了,就能听出基本就是三响,而射出的弹丸直奔持盾庄客薄弱之处下三路。这些木盾其实就是能遮掩胸腹要害,手脚是不可能完全挡住的。真正把全身各处遮挡的盾牌非常沉重,提在手上根本走不出几十步。古代作战首要的是体力,把体力耗在拎盾牌上,真正肉搏时就等着挨宰吧。那种完全遮挡的重型盾牌只在守城有用,野战完全不适用。
枪声零落,不紧不慢,但几乎每一声枪响都伴随着一个庄客哎哟痛呼,跌跤坐倒,盾牌骨碌碌滚落一地。等这支突击小队冲到林子边缘时,前排的庄客已被打得七零八落,还能持盾的不足三四成,盾牌后方准备肉搏的仆从兵暴露大半。
林子后方的半山岭突然飞出一管雷炮,越过前、中两排,稳稳落到最后排的蒙鞑子身后数步之外。
轰!一声爆响,将不断放箭压制的七八个蒙鞑子炸翻两人,其余惊得差点丢下弓箭。
这时林子传出一声暴吼:“打!”
施扬首先冲出,手里双管猎枪喷出狂怒火焰。王平安紧跟其后,三连发短短两秒射光,不及上弹,拔出左枪砰砰砰一阵乱射,将十步之距的仆从兵尽数击倒。
丁小伊冲出来了,丁小幺冲出来了,张君宝、蚱蜢等少年手持各式长短武器,不断轰击几步之外的当面之敌。庄客与仆从兵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纷纷倒地,躲在最后放冷箭的蒙鞑子终于完全暴露。
面对这前所未见的声光武器,蒙鞑子们已完全失去最初的桀骜,惊慌失措,开弓无力,全无准头。
施扬眼睛通红,神情狰狞,如同狂化的野兽,从冲出树林的一刻起,就是完全不设防的拼命状态,这会一路杀到蒙鞑子十步之内,声音沙哑吼叫:“少年队上弹!”
“张君宝上弹完毕!”
“蚱蜢上弹完毕!”
“韩铁虎上弹完毕!”
“少年队听令——抵近射击!”
施扬将两发霰弹填进枪管,根本不瞄,端枪于腰侧,对准慌乱一团的蒙鞑子。
“预备——开火!”
砰砰砰砰砰砰!
这一轮近距离集火齐射,彻底打垮了元兵突击队。随着近战小队“海上战队”从林子冲出,一路追砍,一支整整五十人的满员队,最终得以逃回庄院的不过十二三人。
一片血腥的战场上,施扬拔出砍刀,一一将受伤未死的元兵割喉。看着大股鲜血涌出及绝望眼神,施扬那曾经纯朴的眼睛透出疯狂快意,嘴角勾起残忍笑意。
一刀又一刀,鲜血喷溅了他一身,直到握刀的手腕被人扣住,耳边传来王平安低哑关切的声音:“施老弟,停手吧,你受伤了,得包扎一下。”
施扬淡淡扫了左臂一眼,一支箭矢稳稳插在肩头,身体晃动之际,隐隐有血渗出。
“区区箭伤,俺受得多了。”施扬一低头一张口,咬住箭杆,猛一甩头,嗤地拔出箭矢,伤口鲜血标出。施扬眉头都不皱,呸地吐出箭矢。
王平安大急,扭头大呼:“丁小娘,快来包扎!”
丁小伊背着鸟枪匆匆赶来,头上肩膀还有埋伏时留下的草叶没来得及拂去。仔细检查之下,这一箭没射中要害,而且蒙鞑子彼时被前所未见的武器所惊,仓皇失措,不仅准头大失,力度也绵软无力,如此近距离居然只入肉三分,连骨头都没碰到。这时代这样的箭伤只要没感染,的确算不得什么重伤。
王平安松了口气,望着那紧闭的大门,嘿然有声:“此战之后,元兵想必再没有胆子从大门发动正面冲锋了。”
小山岭上,小分队几个领头及少年队员正讨论此战得失及接下来的战术战法。
“这场仗打得不错,尤其少年队表现出乎意料的好。当然,近战队表现也不错,最后那一波追击干掉了不少。”施扬情绪不稳的情况下,很少说话的王平安不得不临时充当总结发言人。说了几句好之后,王平安似乎发觉漏了什么,忙补充道:“咱们打垮了一队元兵,其中还有好些蒙鞑子,自己一方一个没死,只伤了三人。这战绩……啧啧,不得了,不管是放在宋军还是元军,都是大胜。”
丁小幺道:“那我们下一步是不是要攻庄子了?给舒儿姊姊报仇。”
“这个……”王平安看了一眼施扬,搓搓手,“咱们的枪弹要是足够的话……”
“咱们枪少子弹也不多,无论少年队还是近战队都缺乏临战经验……说句不中听的话,就连咱们几个也没经历过几场战斗。强攻庄子很难,而且还会暴露我们的实力。我们最稳妥的作战方案还是像当初海上狙击陈懿一样,用鸟枪封锁庄子。”丁小伊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梁氏庄院的简单示意图,“梁家有两个门,前门和后门。我封住大门,杨大哥守住后门,黑丸游击,看谁想像凌晨那两个家伙一样翻墙偷跑就结果他们。”
黑丸咂咂厚嘴唇:“凌晨那俩家伙跑了真是可惜。”
“我们的目标只有两个——杀人与救人。杀掉鞑子百户巴根,救回马侍郞。其他的小喽啰不必管他。”王平安说这话时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子弹带。只打了三场不大不小的接触战,就耗掉了近半弹药,要是什么渣子都打,实在扛不住啊。
“就这么办。”施扬站起,转身走向后山。那里,停放着舒儿的尸体。施扬立下誓言,不屠尽梁氏庄院,绝不将舒儿下葬。
望着施扬的背影,杨正用手势比划一下,意思是“还好,他还没失去理智。”
正如王平安所言,此后整整两天,元兵再没发动攻击,也没有突围迹象。梁起莘倒是派人来谈判过,施扬给出的答复是“先把马侍郎送还,否则没得谈。”并将来谈判的人割了耳朵,声称:“有言在先,出庄五步者,死!你已出庄超过五步,看在是来谈判的份上,只取一耳。”
第三天,巴根从庄内墙头射出一箭,钉在大榕树上,隐隐可见箭杆上捆着一卷白纸。
张君宝奉命取回,众人展开一看,纸上只写着一行字:“约战!一对一,勇士对决,输者留下性命,胜者达成所愿。敢战否?!”
第六十九章 【单 挑】
“约战?单挑!真是好极了。”施扬赤红的眼睛朝后山望去,“舒儿终于有祭品了。”
诸人俱担忧地看着施扬受伤的臂膀,以这样的状态去决斗,绝不是好事。
施扬甩甩膀子:“我还有一只好手,扣板击一根手指就够了,谁也不要跟我争。”
“如果在战场上,的确只需一根手指就够了,但决斗远远不够。”丁小伊检查着左轮枪子弹,语气淡然而坚定,“我比你更有理由出战,别忘了我们当初是为什么留下来的。”
的确,当初如果不是为了捕杀屠岛元凶巴根,他们早已扬帆远航,也不至于生出这许多事端。
巴根,本就是丁家姐弟的目标。
施扬瞪着丁小伊,丁小伊毫不示弱反瞪:“如果你还完好,我可以让给你,但现在……我希望是你拿着巴根的脑袋当祭品而不是你自己成为祭品。”
施扬呼哧呼哧喘着气,他当然知道,只用一只手使用黑星,很难控制强劲的后座力,就算用左轮也会严重影响准头,这在决斗中是致命的。但他更想亲手结果戕害舒儿的元凶,为此他宁愿冒这个险。
“巴根不会跟女人决斗的。他可以在战场上砍杀老弱妇孺,但绝不会跟老弱妇孺决斗。”施扬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绝杀”理由,“别说是崇尚勇武的蒙人,就算是咱们宋人,也没有男女对挑的可能。巴根这只乌龟好不容易才露头,绝不能让他缩回去。”
“我……你……”丁小伊想辩,但环顾左右,王平安、杨正、张君宝、蚱蜢,甚至包括弟弟都一致点头,便再说不出话。其实她自个儿也明白,巴根确实不会跟她决斗,众目睽睽之下,蒙鞑子丢不起这脸。
施扬取下双管猎枪,单手一晃:“怕准头不行是吧,待会俺就用这把枪干死他!”
这时一个幽幽声音传来:“施老弟,俺还真得跟你争上一争。”
诸人目光转动,俱是一怔——王平安。
不等施扬发飙,王平安伸手按了按自己那只瞎眼,嘴角抽动:“你们知道俺这只眼是咋瞎的吗?”
其实从王平安加入的那一天起,大伙都想问这个问题,但包括赵猎在内,从没人真正问起,刨人伤心事等于揭人伤疤,谁也不会那么没眼力见。
“就是巴根抽瞎的。还有娃他娘,也是没日没夜替这位蒙人老爷的仆从兵缝制甲衣,最后累吐血死了……”王平安神情淡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俺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法亲手报这仇,直到那一天看到丁小哥一枪击爆门板……俺就知道,俺这瞎子也有复仇的机会。所以赵头领招人时,谁都不敢应,俺却站出来……”
静,一片安静,连暴躁的施扬也沉默了。
良久,施扬拔出黑星,向王平安一抛:“拿着,这枪射程远,用它来取巴根性命吧。”
王平安接过道声谢,旋又把枪抛回:“咱自家知自家事,俺使不好这枪。”他把猎枪枪机一拨,发出卡啦声响,“俺就用这三发霰弹,为舒儿小娘、为娃他娘、为俺的眼睛,讨还个公道!”
……
午时三刻,约战时间。
望着背枪一拐一拐走向大榕树的王平安背影,蚱蜢不无担心问丁小幺:“王叔眼睛腿脚都不好,会不会有事?”
丁小幺搔搔头:“眼睛腿脚不好还不太影响,我只担心王叔的准头……”
丁小伊横了弟弟一眼:“王叔枪法是差点,但人也不傻,所以他才不选手枪而用猎枪。巴根死定了,赌不赌?”
丁小幺嘟囔道:“赌什么赌啊,我不比你更希望王叔挑赢啊……”
姐弟拌嘴声中,王平安已经走到大榕树下,摘下猎枪柱地,佝偻着干瘦的身体,静静等待。
少倾,梁氏庄院大门洞开,显出身披铁罗圈甲的蒙元百户巴根提弓背箭的壮硕身影。
巴根身后跟着一个汉军仆从,那仆从高声道:“咱是巴根老爷的通译,负责为两方沟通,完事就走,绝不逗留,请来客放心。”
王平安眼底掠过一抹仇恨,低声道:“蛮好蛮好,咱正有几句话要对巴根老爷说。”
巴根走近至二十步停下,目闪凶焰,萝卜粗的手指一戳:“我认得你,那日就是你押着宝音,用刀抵在他的后颈要求换人,当时我就想把你射成刺猬。很好很好,长生天一定听到了我的祈祷,今日达成我的心愿。”
王平安脸色木然:“巴根老爷真认得我么?”
那汉军仆从闻言一怔,“巴根老爷”这个称呼怎样都不应该从敌对者嘴里说出,莫非……仔细看了王平安几眼,越看越吃惊,蓦然指着王平安大叫:“你……你不是那个船夫老王么?”
王平安漠然应道:“难为还有人认得咱,不过咱的记性不太好,眼神也差,不大记得尊驾了。”
听完汉军仆从惊讶的述说,巴根也小小吃了一惊,旋即狂笑:“南人奴隶,果然是南人奴隶!很好,你现在马上投降,把武器献上,我升你当仆役长……”
王平安冷漠打断道:“我投降了,你能把让娃他娘复生么?”
巴根笑声慢慢消停,凶焰如炽:“不降,就死!”
死字一出口,弓箭俱在手,汉军仆从从身后拎出一面蒙牛皮的步兵旁牌往巴根面前一顿,顶好支架,飞快转身往庄子跑去。
施扬等人在林子里看到,齐骂出声。这种步兵旁牌足有半人高,后面有支架斜撑,通常是长枪兵用来对付骑、步兵冲击时的防御重盾,又称之为“大楯”。巴根一旦躲在后面,还真不容易击中。
“受死!”巴根吼出一句宋语,弓开如满月。
然而不等巴根射出箭矢,早有防备的王平安嘭地射出一枪——在最早的六人小组中,王平安的枪法是最垫底的那个,连马南淳都略胜他一筹。但霰弹的好处就是大面积散射,不管你射击准头如何,只要大概方向没错,不停开枪射击就可以压制对手直至击中对手。
王平安三连发猎枪里只有三发霰弹,他没有装填霰弹的机会,必须利用这三发霰弹尽可能绕过防御接近对手。所以他一枪打出,立即向前冲出,他的脚有点跛,跑起来姿势难看甚至有点可笑,但这一刻巴根半点笑不出来,因为他握弓的左手无名指被一粒铅砂击中,血流不止指骨还折断了,一时用不上劲。当他勉强再次开弓时,对面又是一枪打来,饶是他缩得快,头顶皮盔都被击穿一个洞,头皮凉凉的。步兵旁牌发出一阵炒豆似地哔剥乱响,有木屑飞溅,令人心惊。
旁牌后的巴根已经听到那独眼奴隶发出的急促呼吸声,很明显,对方就要冲到跟前。一旦失去旁牌掩护,被这样的可怕武器照面一击,还有命么?
不能再犹豫了!巴根一咬牙,猛然挺身而出,几乎眼角一瞥对方人影就三不管射出手里利箭。箭矢离弦的同时,对方手里的枪也响了。
嘭——嗷!双方同时倒地。
巴根中弹挫倒,半边脸全是血,胸膛甲片被打得碎裂四散,但也挡住了铅砂,没有受到致命伤害。
王平安右侧大腿中了一箭,一跤跌倒,在地上翻了几个滚,丢下猎枪,拔出左轮。
砰砰砰!
一连三枪,只有一枪击中巴根腹部,子弹击穿铁甲片,入肉一分,未对巴根造成重创。
“哈哈,伤不了我。”巴根狂笑着拔出短斧,举手欲掷。
“那是因为不够近!”王平安嘶吼一声,不躲不避,低头像斗牛一样冲向巴根,砰砰两枪射出——一弹击空,一弹射进巴根左小腿。
巴根的铁罗圈甲只护住膝盖以上,小腿只套着牛皮筒靴,这一枪差点打断他的腿骨。身体失衡之下,短斧掷偏,砍入王平安肩头。
二人再次同时摔倒、翻滚。等再撑起身子时,二人竟已是脸对脸!
巴根低吼一声,反手从后背拔箭狠狠扎向王平安颈侧。
王平安半身染血,脸色青灰,汗如雨下,浑身发颤,体力严重透支——但他还有举枪扣板机的气力。
“巴根,下地狱吧!”
左轮枪口抵住巴根下巴——砰!子弹射入脖颈,穿过下颚,从后颈穿出。
与此同时,箭尖扎入王平安肩窝,血泉标出。
咚咚!
两人同时向后仰倒。
小山岭厓山小队与梁氏庄院兵丁俱奔出抢人,还没跑到大榕树下,就见血人似地王平安猛然撑起身子,僵硬的手臂直直举着左轮枪。
梁氏庄院兵丁如同见鬼一般,纷纷刹住脚步,惊呼着不住倒退。
丁小伊惊喜的声音远远传来:“王叔,他还活着!”
第七十章 【突 破】
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梁氏庄院大门上。往日里油光朱漆的大门,被硬物撞得斑驳破烂,满是凹坑,露出白茬茬的木质,两个大铜环扣都没影儿了。大门两边的院墙也遍布弹痕,大块粉垩掉了一地,显露出内里坚硬的石块。墙头斑斑血迹,蜿蜒流下,红白相映,触目惊心。
“梁起莘,速速把我家大郎还来,我等掉头就走,绝不为难,否则打破梁家庄院,杀个片甲不留!”
马成义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这样的威胁言辞他已经说了整整两天,水都不知喝掉多少罐,然而收效甚微。
巴根被杀之后,梁起莘毁诺闭庄,拒绝交出马南宝。施扬连续两次进攻庄院,虽然多有杀伤,但囿于枪弹不足,后劲乏力,始终未能强力突破。丁小伊与杨正劝止住状态不稳的施扬,先把重伤的王平安送到马家庄医治,并将舒儿安葬,再向马家庄请援。
当看到巴根的首级时,马陈氏与马永吉又惊又喜,别无选择,只能与厓山小队合作。他们没有实力与胆气与蒙古兵对阵,但攻打梁起莘不在话下。于是派出庄丁五十余人,提供器械米粮,协助厓山小队围攻梁氏庄院。
巴根、宝音、格日勒图等蒙元百户、牌子头先后被击毙,他们带来的援兵也被杀伤近半。血淋淋的事实让梁起莘明白,他非但不能围攻马家庄,更没法把马南宝绑献广州,甚至连庄门都出不了,唯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扛,全指望广州那边察觉不对尽快派出援兵。
梁起莘不是不想言和送瘟神,而是心存顾忌,这顾忌有二:一是怕把马南宝送出之后,对方便不再有顾虑。就算对方愿罢手马南宝也不会罢手。梁起莘与马南宝相交多年,对此人性格颇为了解。此番他背叛盟约,投靠蒙元,更害死黎德。马南宝一旦重获自由,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既然如此,倒不如扣住马南宝当挡箭牌,关键时刻说不定能保命。
其二,就是那个叫舒儿的女子。
梁起莘已经得知消息,舒儿安葬于赤坎岗上,祭品赫然就是巴根的首级。很显然,这个叫舒儿的女子与此次围攻庄院、打死打伤诸多蒙元士兵的这伙凶徒关系匪浅,甚至这伙人很有可能就是冲着这女子来的。当初这舒儿被折磨得有多惨,梁起莘历历在目,虽然他本人没参与,但设身处地,换成是他,会相信吗?再者说了,人被抓进你的庄子,出来后就变成这般模样,你想撇清责任?撇得清吗?
梁起莘是个聪明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绝不似马南宝那样的一根筋,否则也不会出卖故友投靠蒙元。乱世之中,这样的“聪明人”总能活得比心存忠义者长久。
所以,他宁愿当缩头乌龟,毁诺失信,也绝不交人——反正单挑的是蒙古人,订下赌约的也是蒙古人,跟他没关系。
马成义嗓子都喊哑了,庄子死气沉沉,无人应答。
施扬冒火了,一扯吊臂绷带:“跟老子上,再干他一次!”
经过前几次攻击,施扬等人也打出经验来了。他们同样排出一个三列纵队,以马家庄丁持木盾为前导,近战队掩后,施扬率少年枪手队在最后以火力压制——这其实就是蒙元士兵与梁氏庄丁联手出击时排的阵列,施扬化为己用,而且还多了一记暗手——丁小伊、杨正、黑丸三个狙击手。
在三把鸟枪远程打击及少年队排枪压制下,梁家庄丁根本不敢露头,进攻队伍很顺利冲到梁家大门前。随后在施扬一声令下,马家庄丁扔下临时赶制的木盾,扛起四具竹梯依次架在院墙上。
施扬也不废话,向蚱蜢一歪头,两人先后攀梯而上,两把猎枪稳稳架在院墙。
两颗脑袋刚探出,嗖嗖嗖嗖,七八支箭矢射来,有的从头顶掠过,有的打在院墙下方,最险的一箭从施扬耳边飞过,劲风激鸣。
施扬只眨了眨眼,瞄准廊柱后的蒙古兵嘭地一枪。那蒙古兵一箭射出立即躲藏在廊柱后,但射箭时本能两脚分叉成马步,廊柱遮挡住了身体却没挡严实两脚,结果一枪打去,左脚背全烂。
蒙古兵啊地惨叫,横摔在地,还没来得及爬起,被蚱蜢及时补上一枪,后背全是洞眼,眼见不活了。
蒙古兵的惨状把打埋伏的蒙元士兵及庄丁吓得纷纷从遮蔽物后闪出,朝二进中庭逃去,其间又被施扬、蚱蜢连开数枪击中两人。
解除危险后,施扬扭头一声唿哨,近战队刀手衔刀于口,蹬梯而上,翻墙进入。
虽然大门就在旁侧,但谁也没管,更没打算开门,因为梁家庄丁早已用石条石块及沙包将门堵死,与其费劲搬开,不如直接爬梯翻墙了。
顺利攻入二进,来到中庭前,中庭大门紧闭,门板同样有斑斑砸痕。
施扬先前番数次进攻都止步于此,因为中庭的院墙都很高,比外院墙高一半,而且中庭连着内院,廊院重重,就算爬上墙顶视线都为屋檐所阻,看不到几个人。前次有几个马家庄丁翻过高墙,在趟屋顶时不小心滑滚下去,结果悲具了。
听到门后咚咚咚的填堆石块声,看着不停震动的门板,施扬脸色阴沉。
张君宝凑近:“施大哥,让我们上屋顶吧,我在山岭上看了这中庭内院的格局,就是个‘口’字形。咱们把四边屋顶占了,各放两三名枪手,这样射击无死角,又是居高临下,绝对可以击垮他们的弓箭手,占了中庭。”
施扬脸色阴晴不定,他很想同意张君宝的建议,但又怕因此而造成少年队的损失。他非常明白这支少年队对赵猎的意义,哪怕损失一人,他都没法向赵猎交待。但就此止步又绝不甘心,舒儿的仇一定要报!
“好,就这么办……”施扬权衡一番,终于还是抵受不住锥心的复仇之火,没想到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丁小伊的急促的叫声。
施扬猛然扭头,就见丁小伊护着一个老头急匆匆奔来。
施扬心头一沉,是马家庄的主事人马永吉,发生什么事?
“施头领,别……别打了……”
施扬浓眉倒竖:“你说什么!”
难为马老爷子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居然还有气力说出一句完整话:“不、不好了!快撤吧,有蒙鞑子来了!”
第七十一章 【决死断后】
绵延山林,沟壑纵横,二十余人在前面亡命奔跑,数十步后,则是密密麻麻的元兵,粗略一数,怕不有几百人。
前方奔跑的人不时停下躲在树后,举枪向追兵瞄准射击。后方追击的元兵不断应声而倒,余者或惊吓伏地,或急避树后,有那自恃武勇的蒙兵迅疾射出箭矢。但能在空旷广阔的草原射兔猎狐的射箭好手,碰到南方绵密树林张牙舞爪、碰头磕脸的枝叉,再凌厉的箭矢也只能在磕磕碰碰中尴尬坠地。
正因为有枪弹的威胁,十数倍的元兵才不敢过于接近,几百人追击几十人,硬是追了几个山头,始终没法擒杀敌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子弹不断消耗,天平的砝码开始向追兵倾斜。
“报告,我没子弹了。”
“施大哥,我也没子弹了。”
“我还有三发……”
“我还剩两发……”
施扬嘴角都起泡了,急切问马成义:“船离这还有多远?”
马成义向对面山头一指:“快了,翻过这座山就是一片海滩,那里就有船。”
丁小幺摸摸寥寥无几的子弹带:“还要翻一座山头啊,咱弹药怕撑不住。”
张君宝朝不停撕开纸包装弹压实开枪的黑丸瞅了一眼:“至少咱们还有三把鸟枪不缺弹药。”
丁小伊一枪撂倒一追兵,边伏低身子装填弹药边道:“只有三把枪压不住鞑子,咱们得赶紧了。”
蚱蜢突然拨开灌木丛凑过来:“王叔有话说。”
施扬、丁小伊急忙走近躺在担架上的王平安。
这会的王平安被裹得像具木乃伊,从脖颈到大腿,全被一层层白布包着,尽管白布厚而扎实,外层依然隐隐透着血晕。
王平安竭力仰起浮肿青灰的脸庞,半闭着眼,虚弱说道:“这样不行……就算到了海边,也得留人断后,否则跑不了……俺只剩半条命了……就算救回去也是废人一个,就让俺……让俺留下来……给俺两把枪……”
“屁!”施扬冷着脸,把王平安的手枪与子弹带都收了,“我是头领,再怎样也轮不到你。”
施扬深吸一口气,高声下令:“近战队全速前进,少年队居中,有子弹的掩护没子弹的,鸟枪三人组断后。”
一个时辰之前,完全占据战斗主动权、几乎攻破梁氏庄院的施扬等人绝想不到,他们会被追杀至此,大好局面皆因蒙元千户撒里蛮的出现而改变。
撒里蛮并不是为得力手下百户巴根之死而来,因为他来时还不知道巴根死了,他率整整五百蒙元兵及仆从兵前来,皆因奉副都元帅李恒之令。而李恒之所以如此重视,则是因为看到涂老三献上的“铜豆子”。
根据涂老三的描述,发射这铜豆子的火器,与当初夜袭海丰码头那几个神秘人所持武器极为相似。而这铜豆子的形状,也与李恒当日所见张珪眼里挖出的钢珠子类同。结合梁起莘线报广崖一带有故宋残余及逃窜的文天祥踪迹,李恒确定,那伙击伤张珪、劫走文天祥的神秘人就在香山。而这一次,他们要救马南宝。
彼时李恒正亲率三十余船、八千大军前往广崖围杀残宋行朝,无暇分身,遂令管军千户撒里蛮率军前往香山剿杀这支神秘宋军。依涂老三所言,这支神秘宋军不过数十人,撒里蛮十数倍于敌,其中有整整两支蒙古军百人队,战力强悍,收拾这支宋军十拿九稳。出发前再三交待撒里蛮,一定要缴几支能发射铜豆子的火器看看是怎么回事。
撒里蛮受命日夜兼程赶来围剿,而施扬为报舒儿之仇及解救马南宝,顿兵于梁氏庄院,因火力不足被拖了整整五天,最终被撒里蛮包抄。若不是马家庄眼线众多,及时发现元兵踪迹并紧急报讯,厓山小队只怕要被包成夹心三明治,难逃覆灭之厄。
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厓山小队依然在逃亡中,全队覆灭的危险随时会降临。
……
半个时辰后,逃亡的厓山小队终于逃到海滩边,也终于看到马氏藏于此处的船只——两条渔船。
此时追兵最近者距离断后的三人狙击组不过五十步。两条渔船能把二十多人装上船没问题,挤是挤点,逃命么,管不了这许多。但却有一个致命难题——必须要有人断后,而这断后的人,没有机会上船,唯一的生路(死路)就是跳进波涛汹涌的大海。
断后的人,只能在施扬、丁小伊、丁小幺、杨正四人中选一至两人。其余的,近战队不懂使枪,也未必有断后的勇气。少年队都是刚长成的半大小子,准确的说都是一群孩子,谁能做出让一群孩子来断后之事?
四人中丁小幺其实也是个孩子;杨正严格的说并不属厓山小队,而是位客人;丁小伊是女子;这样一一排除,似乎只能是……
早一步被抬到船上的王平安用力扒住船舷,嘶哑无力叫道:“施扬,你过来,俺跟你说……俺这残躯留着也白费米粮,俺已经替娃他娘还有俺这只眼报了仇,俺心里没啥坎了,让俺留下来……咳咳咳咳……”
“少扯蛋。”施扬扭头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咬咬牙道,“俺是领队,有危险俺不上谁上?而且,大伙落得眼下这局面多半也是因俺坚持攻打梁家庄所致。还有……俺也替舒儿报了仇,俺这心里也没啥坎了。”
“施老弟,你还这般年轻,何苦呢……”
“老王,你是躯体残不想活,俺是心哀死不想活——咱俩是一样的啊。”
施扬这般说,谁还能劝?诚如施扬所言,又有谁能比他更合适?
近战队、少年队先后登上渔船,丁小伊三人拼尽全力不断开枪,只想多打死一个敌人,为施扬争取多一分机会。然而面对这零落枪声,已经适应的元兵实力步步逼近。
张君宝冒着不时射来的箭矢一路小跑过来,将一个小袋子递给施扬:“施大哥,这是所有剩余子弹。”
施扬接过,拍拍小胖墩的脸颊:“你小子不错,身手好,枪法好,还识字,打仗又肯动脑子,将来一定能成为赵头领的得力臂膀。好好努力。”
张君宝眨眨眼:“施大哥,你是虎翼水军出身,水性好,浪里白条。等会觑准机会就往海里跳,游到深海就没事了,我们的船在那里等着你。”
施扬哈哈一笑:“好,等着我。”
张君宝想得太简单,元兵那会任你安然洇渡?别说短兵相接很难脱身,就算能甩掉元兵,只怕你一跳进海里,后面紧跟着就是大篷乱箭飞至……施扬已抱定死志,当然不会跟少年张君宝多说什么,催他速速离去后,梗着脖子对丁小伊三人吼道:“该你们了,都他娘的给俺滚上船!”
此时元兵先头部队已逼近三十步内,后方大队人马正源源不断从山林里涌出来。
三把平均间隔七八秒才打一发的遂发枪已无法阻挡大批元兵的冲锋。丁小伊黯然一叹,收枪背肩,冲施扬点点头,快速朝待发的渔船跑去。
杨正只冲着施扬拱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黑丸最后一个跳下礁石,却轻易跑到最前,边跑边冲施扬喊:“施大哥,我们等你,你快些来。”
施扬挥挥手,一支箭矢嚓地飞过,差点射中他完好的右手臂。施扬放下手,端起双管猎枪照那袭射的蒙古兵嘭一枪打去。蒙古兵丢弓捂脸,嚎叫着满地打滚。
元兵先头部队俱骇然,纷纷找礁石遮挡。
施扬趁机再填进一颗霰弹,举枪纵声大笑:“狗鞑子,爷爷在此!要命的给我滚,不要命的尽管朝爷爷枪口撞!哈哈哈哈!”
第七十二章 【雄兵天降】
平滑的礁石上平排着三把枪:双管猎枪一把、仿黑星一把、仿点38左轮一把。弹药:12号霰弹九颗、7.62毫米手枪弹(黑星)八发、9毫米转轮手枪弹十二发、雷炮一管。
这就是施扬目前所剩的枪弹。他没要燧发枪,这种老式火枪射速太慢,装填一发弹丸估计元兵早冲上来了。他要凭一个人阻击几百元兵,唯一的方法就是速射压制,这一点,只有后装枪——尤其是发射霰弹的猎枪这种大面积射击的后装枪才能做到。
施扬把所有的枪支填满子弹,轮番射击,先以猛烈射击打得元兵不敢露头,然后躲在礁石后快速装弹。等元兵壮胆探身移动时,施扬又是一顿集火猛射,打得元兵仓皇缩回。
有些自恃弓强箭利的蒙古兵总想别别苗头,在仆从兵惊慌躲藏时,蒙古兵常从礁石后探出半边身子,张弓搭箭对准露头的施扬。施扬眼角余光瞥见,首选打击这些目标。然后迅速翻滚到礁石另一边,躲避射来的箭矢并反击。由于枪支可以用各种隐蔽姿势射击,甚至只露一眼一手,而射箭必须探出半身,对射的结果基本是蒙古兵非死即伤,而施扬以一敌众,只在手臂、脸颊处多添了三道血痕。
严格的说,施扬打死打伤的元兵并不多,毕竟只有一个人三把枪而已,但未知的可怕武器对首次承受的人的心理冲击远远大于实际伤害。每次枪声一响,不管有没有打中,元兵都会争先恐后爬伏一地,争相挤到礁石后。礁石有大有小,难免有被挤跌出来,完全暴露,成为施扬的靶子。更有聪明的直接在沙滩刨坑,自制防御屏障。
正是在凭借着超时代武器的威力与威慑,施扬才能凭一已之力就将数百元兵牢牢压制在二十至二百步这片范围内,以慢动作一点点推进。
然而,好景不长。因为,施扬弹药将尽。
双管猎枪扔在脚边,黑星丢在石缝,把最后三颗子弹填进弹巢,卡地合上,施扬抬头望向海面。两条渔船已划出二十余丈,正在汹涌的浪潮中艰难移动。
起码还得再划出十丈才能保障安全,十丈呐……施扬默算一下,至少还得再拖上一顿饭的工夫。
三颗子弹,拖一顿饭——不,是两颗子弹,他要留一颗子弹给自己。
施扬慢慢撑起疲惫的身体,探出半头望去。
元兵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刚开始还只是小心移动,慢慢的,越来越多元兵从遮蔽物后走出,犹疑着向前趟——虽然慢,毕竟在一步步逼近。
几百双牛皮靴、布鞋、草鞋踩在沙滩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一具具慢慢移动的身影,如同末世的行尸。而施扬,仿佛是末世最后一个活人。
或许是太久没有可怕的枪声响起,元兵的胆子越发大了,脚步逐渐加快。不时听到有百户官及牌子头大声呼喝:“宋贼丸矢已尽,快快跟上,抓活的!”
一阵牛角号声呜呜传来,所有的元兵仿佛被抽了一鞭子,脚步越迈越大,步伐越来越急。
最突前的一伙元兵已经接近礁石,前头一名蒙人牌子头不敢发声,举手划了个半圆,示意手下十余元兵呈半弧形散开,从两侧包抄活捉。
蒙人牌子头的手还没放下,礁石后突然飞出一物,在空中摇摇晃晃打着旋子,然后啪嗒掉在脚下。蒙人牌子头低头一看,一根肉肠似的纸管子嗤嗤冒青烟……
轰!
一声巨震,大蓬沙子冲天而起,四下飞溅,中间出现一个大沙坑。沙坑周边包括牌子头在内的四五个元兵摔倒一地,翻滚呻*吟,吐出的血沫将洁白的沙粒染成赤褐。
余下的元兵无不惊惶逃散,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后面的元兵也都吓得停下脚步,四下抢挤躲避。
最后一管雷炮,终于为施扬争取到他想要的时间,然而,他自己却没有时间了。
山脚下,幡旗猎猎,几个骑马的身影高踞岩石之上,正冲着施扬所在方向指指点点。
施扬知道,那多半就是这支元兵的指挥官所在,其中定有蒙元千户撒里蛮。他多想一枪干掉撒里蛮,可惜,赵猎告诉过他,武器库里没有一件武器能打百步之远,两百步更不可能。所以,施扬只能用枪口虚指那几个骑影,嘴里模拟啪啪两声。然后枪口下移,对准那一个个从礁石后钻出的身影。
“真可惜,要是还有子弹,不要多,一百颗……不,五十颗,能干掉多少鞑子啊!而且也可以拖到天黑逃走……”施扬喟叹,信手扣动板机。
砰砰!
最后两枪,击倒两个元兵。
施扬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滑坐沙地,两腿箕张,背靠礁石,慢慢举起左轮手枪贴近脑袋。
不是他不想跑,而是他清楚知道,从自己藏身的礁石到海边这三十步距离,是他无法逾越的死亡地带。只要他从礁石后面跳出,无数利箭就会呼啸而至,把他穿成刺猬。与其被敌人射杀或弄得半死再折磨,不如自我了断来得痛快。
“用子弹杀了那么多鞑子,今儿咱也体会一下中弹是啥滋味。”施扬咧嘴一笑,闭上眼,大拇指板开击锤,食指扣住板机。
砰!
施扬浑身一震,睁眼,咦!为啥自己还没死?也没有任何痛苦……莫名看了枪口一眼,没有烟,再弹出弹巢,最后一颗子弹好端端在里边,压根没射出。
那是谁打的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枪声!绵密不断的枪声,数不清的弹丸从施扬头顶呼啸而过。然后,礁石后面传出弹丸击中躯体的噗噗闷响,惊呼、惨叫、痛嗷、栽倒……各种声响入耳。
施扬从未听过如此密集的枪声,而且这带着闷音的特殊枪声与猎枪、左轮、黑星都明显不同,只有一种枪才会发出这种声音——燧发枪。
这世上除了厓山小队,怎可能还有别人持有燧发枪?再有,枪声又从何而来?
下一刻,施扬见到了枪声来源。
海边大片礁石后突然冒出幢幢人影,人人一袭白衣,手持燧发火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火光频闪,白烟弥漫,海风一吹,硝烟呛鼻。
濛濛烟雾中,又有熟悉的枪声响起:嘭嘭嘭嘭嘭嘭嘭!
连珠七响,这世上只有一把枪能这样,莫不是……
烟雾涌动,人影一闪,一人持枪出现在施扬面前,一拉枪机,淡淡道:“没有我的命令,你还不能死。”
第七十三章 【强强联手】
五十把燧发火枪、一把雷明顿霰弹枪、三把左轮、一把黑星,同一时间集火射击。前所未有的强大火力,在1279年4月末的香山赤坎海滩首度展示。
近四百蒙元兵(原本五百,一队驻扎控制马家庄,一队伤亡折损)猝不及防之下,结结实实承受了这一波狂暴打击。
弹雨狂扫、赤雾弥漫、血肉横飞、尸首枕藉。
第一击就撂倒了三十余元兵,让这支曾以硬弓快马征服江南的冷兵器巅峰军队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枪林弹雨。接下来的第二、第三波集射,更让元兵体会了什么叫沛莫能御。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元兵本能寻找礁石躲避,但躲无可躲,因为火枪队是站在礁石上居高临下射击,躲在礁石后只能充当靶子,给白衣卫攒经验值。躲不了只好挡,但同样挡无可挡,因为无论是旁牌还是铠甲,都挡不住近距离火枪猛烈攒射。
在格斗中,被打得还不了手叫“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而眼下蒙元军则是被打得连招架之功都没了。还手之力呢?那些试图挽弓还击的人,通常都是火枪手优先“照顾”的目标,常常遭到七八杆火枪攒射,因此也是死得最快的人。
三波集火射击后,元兵崩溃,如浪潮倒卷,丢下一地狼藉。激越的号角、百户官与牌子头的刀斧威胁,都止不住元兵的崩溃步伐。最后连百户官与牌子头都跑了——不跑落在后面当靶子啊!
元兵崩溃后,随着赵猎一声哨响,白衣卫由集射改为散射,自由装填射击,接连不断收割元兵性命。好些立功心切的白衣卫甚至不管不顾,找个高点的礁石就跳上去,瞄准远处元军幡旗下那一袭翎根甲、头顶铁圈瓦楞帽的蒙古千户扣动板机,结果当然是徒劳。燧发滑膛枪本就不是精准射击的武器,其杀伤力来自密集射击,错非天赋极好的天生猎手别想用这种老式枪玩狙击。退一步说,就算真瞄准了,打得着吗?二百步,足足是燧发枪有效射程的一倍还多,除非运气好到爆,流弹长了眼睛——很显然,这些白衣卫都没有这等好运气。
撒里蛮并不想用自家性命赌白衣卫的运气,眼见敌军强援已至,本部崩溃倒卷之势不可阻挡,这位十六岁就随忽必烈出征阿里不哥,十余年来身经大小数十战的沙场宿将果断下令卷旗收束败兵,边整队边徐徐而退,很快消失于树林。
白衣卫一直追击到树林里,将元兵赶过一个山头,才在哨声中止住脚步,开始清理战场。
赤坎海滩之战,是火枪部队与成建制的蒙元军首次正面交锋,双方兵力约为1:8,元军占绝对优势,而白衣卫刚拿到火枪不过五天,只经过极短时间训练就仓促出战,居然实力大败元军,不得不说,令人惊喜惊叹。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江风烈右手提着染血的宝剑,左手挥动着仿黑星,笑得那叫一个畅快,“想当初莲花山东岭之战,我们几百号人被刘自立三流的新附军几乎全灭,全靠赵都统夜袭张珪,调虎离山,我等方才得脱。今日我白衣卫不过一队五十人,对决数百蒙元鞑子,竟杀伤近百,致其渍败,前后相较,委实难以置信。如此悬殊战绩,皆赖赵都统所赐火枪利器。在下已经决定……”
江风烈说到这一顿,看了身旁的欧阳冠侯一眼,后者眼神坚定点头。江风烈将染血的宝剑朝地上一插,仿黑星还纳腰间,双手合抱,贴额顿首:“从即日起,江风烈与忠顺军愿并入龙雀军,一切唯赵都统之令是从。”
赵猎笑了,江风烈这是尝到甜头,不舍得放弃了啊。
赵猎这五十把燧发火枪是使用了行朝提供的铁锭,征用了行朝的大匠,并提供造枪图样、一台圆盘式手动冲床及燧发枪(鸟枪)枪机模具,这才得以在短短数天内制造出五十把燧发火枪。
将火枪装备白衣卫后,只集训了短短三天,就紧急出发,边航行边在船上强化装弹并练习打靶,整个过程加起来不过五天。好在白衣卫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列阵、操令这些都可以省了,甚至最难的一关——列火枪阵正面杠敌,对这些历经沙场的战士而言也不在话下。可以说,只需要熟练装填弹药加一定量的实弹射击,很快就能形成战斗力。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不是随便一支五十人组成的火枪队都能击败一支四百人的蒙元悍军——就算是翻一倍的厓山小队也不行。当然,全装备后装枪另当别论。
五十把枪不是随便给的,这是赵猎的一次摸底,江风烈从接受新式武器与新式战法的那一天起,就有这觉悟。其实江风烈第一次上厓山找赵猎就有这想法,只不过彼时他是想收赵猎为部属,而此时却是自请为麾下了。
赵猎眼下是有枪没人,江风烈则是有人没枪,二人联合,可谓相得宜彰。
赵猎笑道:“好,我会禀明皇太后,请调江兄为龙雀军之贰。”赵猎是龙雀军都统制,“龙雀军之贰”就是副都统制了,这职官尤胜江风烈的忠顺军统制一职,也算对得住他了。
饶是江风烈气度沉稳,也不禁喜动颜色。他当然不是为区区一个“副都统制”而失态,这职官在本朝初、中期还是相当威风的,职权与安抚使相捋,但到了末期,行朝满天洒官职,含金量早不剩多少了。真正令江风烈欣喜的是,这不光意味着江氏忠顺军将成为宋军第一支全列装火器部队,战力狂飙,更重要的是,打上了龙雀军与赵猎的标记。
是的,赵猎的标记。
江风烈之所以愿意把江家私军忠顺军并入龙雀军,除了双方联合所向披靡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江风烈看好他赵孟备——是的,是看好宗室赵孟备而不仅仅是赵猎这个人与他的武器库。
眼下除了个“寡妇不相信眼泪”的杨太后,谁还会寄望再有奇迹能让少帝复生?国失其主,必立新君,这是早晚的事。新君必定从宗室产生,而眼下行朝最亮眼的宗室就是赵猎。可以说,如果赵猎不是十九岁(赵猎实为二十一,赵孟备若活着则是十九,两岁差距基本看不出)而是九岁,杨太后早就收继为皇子,定为皇储了——就算这位太后不情愿,大臣们也会倒逼她这么做。
有宋一朝,像这样收宗室子为皇太子最后登基的成例很多,但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必须是在孩童时期收继,成年基本没戏。如果不是当下行朝被逼到山穷水尽、宗室凋零,一切皆有可能,江风烈等人也不会起这等心思。
连江风烈、欧阳冠侯都能想到这层,身为宗室必定会更早有这心思,然而,天地良心,赵猎真没有。原因很简单,他就一冒牌皇亲国戚,压根没那种角色代入感。更何况,此前他一直想着抽身走人,杨帆四海,压根没想过呆在残宋行朝这条四处漏水的破船上。
赵猎这次之所以拿出技术设备造枪装备白衣卫,是因为广崖之行多少也对他有所触动。文天祥、张世杰、苏刘义、陈宜中,包括此次营救的马南宝,这些宋末英豪永不妥协、决不放弃的精神,令他由衷敬佩,觉得不帮上一把心里都过意不去。江风烈算得上是意气相投的好汉子,又有一支现成的忠诚私军,就从武装他开始吧。
“赵大哥——”
“赵头领!”
一声声熟悉的欢呼打断赵猎的思绪,抬头——两条渔船冲上沙滩,一群人欢呼奔近,跑在最前头的,就是丁小伊、丁小幺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