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绝地反击】
三艘战船,桅高十数丈,樯帆密张,兜风满涨,从西、南两个方向急速驶来,隐隐呈夹击之势。船前桅尖上,一面黑底白叉大旗分外醒目。
鱼叉旗,潮阳盗陈懿的旗帜。
陈懿不是山大王,他的老本行就是海盗,所以他有大型海船并不奇怪。在投靠蒙元之后,他更摇身一变成为朝廷水军,以之起家的海盗船也升级为战船。不过,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转变的,比如重速度轻配备。他的战船上都没有加装如拍杆、床弩、投石器等接舷战杀器及远程投射兵器。没有这些重型武器,他的船速就比普通战船快一倍,速度就是一切,这几乎是所有海盗的理念。
陈懿,也不例外。所以,被他盯上的商船,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毕家庄的商船,也是一样。
“我们逃不了了。”毕端安哭丧着脸,肥胖的身躯一屁股墩在地上。
“这是四桅战船,张帆二十幅,航速超我船甚多。就算那贼子不烧帆,我们也逃不了。”掌舵脸色煞白,各种关于潮阳盗的残忍传说在脑海翻涌,越想越怕,手脚止不住发抖。
这两位领头老大都这尿性了,手下的船工庄丁可想而知,恐慌、绝望的氛围笼罩了整艘商船。
赵猎暗暗庆幸,由于部分孤儿晕船,加上他要刑讯逼供,少儿不宜,所以大部分孤儿都在船舱里,才不至于引起更大的混乱。
“这些潮阳盗是冲你们来的,不关我们的事啊!”毕端安球一样的身躯突然异常灵敏地弹起,短粗的手指朝赵猎、马南淳等人一划,神情激动,“我毕某人是欠了欧阳义士的人情没错,但让你们上船随行,这人情也算还了。犯不着拿满船人的性命为尔等陪葬……我们、我们要投降!”
“对,我们跟潮阳盗无怨无仇,他们要船要货给他们便了,犯不碰上赔上性命。我们要投降!”
“我们要投降……”
吵吵嚷嚷声把舱里的孩童们都惊动了,黑丸与几个孩童揉着眼睛往外走,嘴里咕哝着:“什么投降,降谁啊……”
“别管,都进去。”守在舱外的觉远虎着脸横棍拦住,把孩童们统统赶回舱去。
赵猎冷着脸,一声不吭。丁家姐弟面对这汹汹人群,都不禁有些害怕,下意识往赵猎身旁靠。
从海盗船出现那一刻就爬上桅顶观察的施扬终于跳下来,沉着脸穿过喧嚣的人群,快步走到赵猎身边,附耳低声道:“东北三里,有一海礁。”
赵猎轻轻点头:“或许,这就是跳蚤用他的半条命给我们创造的一个机会。”
如果不是跳蚤误打误撞,令潮阳盗提前暴露,等他们被完全包围,并烧帆引发混乱,那就真的是一点反应时间都没有,一线生机都没有了。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赵猎高举双手,一字一顿,“我不阻止你们投降,但我们不投降,我只要求一件事——把我们送到三里外的海礁,抛锚,停靠,然后,你们爱怎样就怎样。”
毕端安说得没错,这些人与陈懿无怨无仇,他们可以选择投降保命,无可指责。但是,赵猎与他的伙伴们不能投降。永济寺和尚只不过看了藏在车里的财宝一眼,就被屠戮一尽。而赵猎他们不但抢走财宝,更把陈懿的侄儿及十二悍匪尽数杀死。如果这都能放过,陈懿就不是令人谈之色变的海盗了,而是地藏菩萨转世。
赵猎虽然没听到陈懿的毒誓,但完全能想像到对方会怎么做。既然投降死定了,何不放手一搏?
……
施扬所说的海礁,其实是随着潮涌潮退时隐时现的一块礁石,这块礁石并不大,也就差不多一间门房大小,高出海面数尺,但其下颇有暗礁,暗流汹涌。
商船驶至十丈之距时便不敢再近,那掌舵走到赵猎身后,搓着手道:“老弟想清楚了,真要抛锚?这锚只能抛在暗礁上,绳索缠绕,易抛难收啊。”
赵猎斜了掌舵一眼:“你现在最关心的事是什么?”
“什么?”
“你的命!”
“我……”
“我也一样。所以,让你的锚见龙王去吧。马上!”
固定船身之后,上至毕端安,下至普通船工,纷纷收拾简单行囊。然后放下船两侧的舢板,争相挤上船,扯起白布,向气势汹汹的三艘海盗船迎去。
毕端安收拾行囊时分外纠结,既舍不下贵重物品,又怕上贼船之后引贼觊觎。纠结再三,最后只得一跺脚,带上几件随身衣物,暗藏几颗珍珠,在两名庄丁扶持下,颤巍巍爬上舢板。回头拱拱手:“诸位,好自为之。”那眼神,就像看一群将死之人。
毕端安也好,掌舵、船工、庄丁也好,不是不知道,把赵猎他们连船一起绑送海盗,活命的机会必定大增。但赵猎之前快刀斩乱麻解决人质危机所展现的手段太过震撼,加上对海盗处置手段狠辣,着实把他们吓住,谁也不敢打这主意。
“阿弥陀佛。”觉远柱棍竖掌,望着两条舢板在惊涛骇浪中驶向海盗船,忧心道,“这些海盗会不会放过他们?”
“我不知道,我跟陈懿不熟。”赵猎拍拍这位悲天怜人的和尚肩背,“来吧,我们有很多事要做。”
人皆畏死,更不会有人能无缘无故替别人去死。所以,整艘商船的人都跑空了,只留下赵猎与他的同伴、觉远、杨正及三十二孤儿。光算人头倒不少,可惜能派上用场的一半都不到。
赵猎一张张面孔看过去,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这可能是我们到目前为止遭遇的最大危机,有谁认为我们死定了?”
没人说话。
“很好。那么,有谁认为我们能活,而且,还能赢!”
丁小幺第一个举手,丁小伊第二个,然后施扬、王平安都先后举起手。马南淳只苦笑一下:“如果我们子弹够的话……”
觉远表情无悲无喜,一副生死不萦于怀的得道模样。杨正冷眼旁观,看这几人的眼神像看一群疯子。
赵猎点名:“施扬,你说说,我们的赢面在哪里?”
经过永济寺与夜袭海丰码头敌船两场战斗,施扬也开始对枪械使用有了一定了解,闻言应道:“对手不了解我们的装备,首次攻击必定会轻视。以我在水军数年所见,无论军匪水战,两船相接,不外乎跳帮接舷相斗,几乎没有什么防护,就算披甲也得解下,便于腾挪。我们应该抓住这机会,尽可能在首战歼灭更多海盗。杀伤越多,我们赢面越大。”
赵猎赞许点头,再点名:“丁小伊。”
丁小伊正出神看着那块礁石,闻言纤手一指:“背靠这块礁石,至少海盗没法包抄我们,只能从正面与侧面攻击,这样有利于我们集中火力。嗯,还有一点,他们不敢火攻。”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
“甚好。”赵猎笑容满面,转向马南淳,“仲平兄要不要补充点什么?”
马南淳想了想,道:“只想补充一点,我们的枪械射程不过二、三十步,海盗远了我们是打不着的。所以,最好接舷战。就算他们不想,我们也要逼他们接舷战。”
赵猎缓缓点头,看看三艘海盗船已经减速停下,开始将舢板上的船工庄丁押上船了,其中那胖胖的身影格外显眼。赵猎目光收回,面前都是朝夕相处的伙伴,多余的话不须说,赵猎直接下达指令:“我要大伙包括孩童们都行动起来,把这艘船所有能用的东西全找出来。火油、灰沙、金属、药物、兵器、桌椅木具、粮食淡水、果蔬熏肉……总之,就算一块破布也要给我找出来集中存放。”
最后赵猎朝那些绵羊般被一个个捆绑起来的船工庄丁一指,声若雷霆:“他们把命交到强盗手上。我要你们把自己的命牢牢抓在手里,谁也别给老子弄掉了!”
第四十五章 【怒海争锋(上)】
商船与战船的最大区别,除了船速之外,就是防御了。木制战船最怕着火,所以首先就是防火,通常在船身部分施毡革以御火。战船的船舷两侧有女墙、战格,像城墙碟雉一样能提供防护,更置砲车、擂石、铁汁等杀伤力巨大的人船无差别攻击兵器。甚至在船员休息的船舱也开弩窗矛穴,一旦敌兵攻上船,可做为最后保垒予敌打击。
赵猎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时代的战船,不过这并不防碍他把这艘商船布置为临时战船。
很快,一块块备用舱板、饭桌、条凳,在一群半大小子的搬运下,歪七扭八横在船舷一侧。然后两小子抬来一桶锥钉,张君宝、蚱蜢、黑丸等年龄大些的小子就抡起锤子,把锥钉一根根敲进舱板桌凳里,牢牢固定在甲板面上。
更有孩童抬来火油、沙石,坛坛罐罐等等防御物什,堆放在这障碍物后。
那边海盗见到无不笑得前仰后合,讥笑声随海风飘至:“怎么尽是孩童在忙活,那些大人们呢?该不会全尿裤子了吧?是不是躲在舱里洗裤子啊!哈哈哈哈!”
商船这边依然安静,不光大人们不见踪影,就是孩童也在忙完活后一个个退回船舱。渐渐的,若大商船,再无一人。
海盗船慢慢靠近,一正面两侧翼,形成半包围之势。正如丁小伊所言,由于商船横靠礁石,海盗船无法绕到背后攻击,免于腹背受敌。
当船近至二十丈时,膀大腰圆的海盗力士用绞盘慢慢放倒桅杆(宋代大型船只普遍使用“可眠桅”,即桅杆底座装有转轴,可以随时将桅杆竖起或放倒),降帆停下。
中间最大战船船首出现一个头扎红巾、腰悬银牌、虬须如猬、满面横肉的彪形大汉。但见他一手插腰摩挲银牌,一手柱着九环大刀,眯着眼盯了空寂的商船半天,倏地扯开嗓子,声音响得像打雷:“兀那小子,是叫赵猎吧?爷爷就是陈懿!”
以往陈懿一报自家大名,被劫的商船就会大乱,人人如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总之,整艘船都会震动。然而今次对面却安静得只听到浪花击打礁石声。
半天没有动静,陈懿感受到了浓浓无视,两条稀眉竖起:“赵猎听真,把爷的货物一文不少乖乖还来,爷爷只要你一只照子,以惩你有眼不识泰山。你的同伴每人自断一臂,死活由天。如何?”
按江湖规矩,赵猎等人“犯下的事”,陈懿这样的惩罚真的称得上“慈悲为怀”了。只不过,这有活阎罗之称的恶寇会这样好说话吗?怕是谁也不信。
陈懿不等对面回应,高声道:“好教尔等知晓,在要命还是要财之间,爷只要财。只要你把东西还来,挖照子断臂膀,爷带兄弟们掉头就走。若有半句虚言,教爷出海就遇当头风,回不得码头,”
海上讨日子的人都知道,这誓言相当重了。就算是穷凶极恶之徒,也会有顾忌与底线,这就是海盗的底线。
陈懿之所以没有硬干,而是好言好语,就是忌惮逼急了对方来个玉石俱焚,举火烧船,落个人财两空。他想不通,商船上至东主下至厨房伙计整整四十三人,全部都乖乖举白旗投降了。对方只有八个人(三十二孩童被他自动忽略),是什么样的意志让他们敢殊死抵抗?
陈懿是一路追踪赵猎至海丰的,但赵猎等人与欧阳冠侯接上头后,行踪就被遮蔽。陈懿耳目众多,黑鸦的手段也不差,所以赵猎当夜袭敌,伤张珪,救文天祥,陈懿并不知晓,也压根没把这几个人与这桩惊天大事联系起来。事实上陈懿正是奉张珪之令搜检海上,拦截文天祥、欧阳冠侯等自海路南下途径。陈懿假公济私,设伏围杀赵猎等人。若他得知赵猎便是自家主将欲得之后快之人,此刻怕早已扑上围杀,哪还会BB半句。
好半晌,商船终于有了动静,一个方巾青衫人踱出,振声道:“陈懿,你这潮阳贼名声太糟,就算赌咒发誓,亦难让人信服。但你若能做一事,或可取信于人。”
陈懿冷冷盯着这人:“你就是赵猎?”
“在下香山马南淳。”
“原来是香山马二。”陈懿把九环大刀往后一抛,自有快手贼人接过。陈懿双手一拱,“有话请说。”
“此船之东主毕庄主及全船四十三人,尽数举白旗乞降。按海上行规,当放船逐归。陈懿,尔当如何?”
陈懿森然道:“没错,按海上行规自当如此,原本陈某也无意为难。但我的两个兄弟死在这条船上,不剁了这船人,我没法向弟兄们交待。”
马南淳摇头道:“陈懿,你那两个兄弟之死与毕庄主无关,勿牵扯无辜。”
陈懿眼角一抽:“与他无关,那就是与你们有关?”
马南淳仰望海天不语,自是默认。反正手头已有潮阳十三贼的命债,再多两条亦无妨,虱子多了不痒。
陈懿张开大嘴,露出森森白牙:“不管是谁下的手,人死在他船上,就与他有关——押上来!”
随着这海盗头子一声令下,毕端安被五花大绑,推到船头,一任他如何哭嚎乞求,发愿起誓尽献家产,海盗们依旧残忍地将他栓在粗绳上,再一齐施力,将他近二百斤的胖大身躯一点点吊上桅尖。方圆一海里都能听到毕大庄主那撕心裂肺、惨绝人寰的嚎叫。
马南淳脸色变了,他听说过这种海盗惯用的残忍惩罚手段,那就是将一个人吊在桅杆顶,让阳光暴晒,先晒裂肌肤,再灼瞎眼晴,任海鸟啄食,最后晒成人干……整个过程持续时间不等,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其状之惨,犹如炼狱。
陈懿对头顶的惨叫求饶充耳不闻,只盯着马南淳,眼里闪动着酷烈:“陈某还是先前的条件,马先生与你的同伴可以慢慢商量,我给你们的期限就是桅尖上那头肥猪变成腊肉的那一刻。”
用最残忍的手段来打击、催毁对手的意志,最终令对手崩溃。陈懿的用心,不假半点掩饰的、赤果果的展现出来。
马南淳双手抓牢围栏,手背青筋暴起,双目怒睁,遥遥与这残暴的海盗头子对视。
突然,商船舱室里传出一个不带半分感情的声音:“陈懿,你就只会拿无辜者取乐么?我现在就在你面前剁了你的兄弟,有种来取他的尸体。不要的话,老子扔海里喂鲨鱼了!”
船舱里突然扔出一人,半身染血,奄奄一息,正是先前挟持毕端安时中了一枪的海盗。
此举无异于捅了马蜂窝,海盗们一下炸了锅。
“是田老八!”
“娘的,老八伤得好惨,我要剁了那混蛋!”
“老八,你等着,兄弟这就来救你!”
“大掌舵,快下令吧!”
陈懿眼里闪动着狂怒,终于拔出九环大刀,高举过头,用力一劈:“杀!”
随着海盗们的叫嚣,两翼的海盗船开始移动、接近,船舷一侧满是举刀挥斧、狂呼怒喝的海盗。
当海盗船近至十丈,许多海盗已翻过女墙、越过战格,挤满船舷,完全暴露时,商船舱室里传出冷冷发令:“开火!”
第四十六章 【怒海争锋(下)】
两艘海盗船,一艘只是佯动,起锚之后,左右游曳,便如弓箭引而不发,更具威胁;真正动的是右侧那艘。
嗖嗖嗖嗖!十数根前端带爪钩的粗大绳索从海盗手里扔出,牢牢钩住商船侧舷。海盗们奋力拉拽,两船渐渐靠拢。随后一阵哐哐巨震,七八具前端带挠钩的长梯重重拍下。震荡未消,十余个坦胸露怀,胸毛碜碜的海盗挥舞着手刀短斧双股叉,嗷嗷叫着踏上长梯。
海浪激涌,两船剧晃,海盗们却如履平地,如星跃丸掷,转瞬即至。
马南淳在海盗船发动攻击那一刻就躲回舱室,此时商船甲板上除了一地乱七八糟的桌椅板凳,空寂无人。
陈懿糙脸依旧义愤填膺,仿佛为兄弟的遭遇而愤慨,但眼里笑意却愈来愈浓。发动攻击号令伊始,他就提着心,生怕舱室里突然跑出一群持火把、提油桶的孩童,将船引燃……现在看来,那赵猎也好,马南淳也好,都没有同归于尽的打算或者说勇气。
很好很好……
好!陈山猫第一个跳上长梯,这个远房侄儿身手一般,但敏捷如猫,这绰号没白叫。
獠猪也不错,虽然体态笨拙,但踩梯很稳,他要是登上船,嘿嘿,就算换成自个儿一时半会也难拾夺得下。
咦!那个抓着桅杆缆绳,荡秋千一样率先跳上商船的小子不是马猴吗?好!这小子竟然后来居上,第一个跳上船。
当那个双臂过膝,长得跟大马猴似的家伙荡跳上船那一刻,陈懿以下,上百海盗轰然叫好。仿佛只要有一人登船,胜利就唾手可得。
叫好声还在海面回荡,马猴桀桀怪笑正酣畅开怀。
那个冷冷的声音适时响起:“开火!”
砰!
一声清脆爆响,马猴脑门像被利刃削切一般,一块头骨掀起,鲜血混合脑浆四溅。马猴曳出长长惨叫,栽入海里,浪花翻卷,眨眼不见踪影。
砰啪嘭轰!
商船舱室窗格皮革突然被捅开,伸出长长短短的铁管子,火光喷涌,声若雷霆,弹丸铁砂过处,带起大蓬血雾。
五大三粗,几乎是横着长的獠猪,刚刚冲到梯子中间,突然壮躯一顿,胸膛冒出一朵血花,旋即后背炸开碗口大小的血洞。獠猪嚎叫的声音,堪比被长矛捅腚的野猪。重重往后一摔,不但将身后猝不及防的同伴撞下海去,沉重的身躯更是压断长梯。紧随其后的四五个海盗哇哇怪叫着摔下海,有的被翻涌的海浪吞没,有的被摇晃的船身撞得手折肋断,侥幸无事者拼命向外游去,以免被两船夹成碎肉。
陈山猫人如其名,敏捷轻灵。枪声一响,他浑身一激灵,不管那是什么,本能纵跃而起,从梯子跳到一旁钩索上,悬挂其上。然后,他惊恐地看到,他身后同伴的腹部仿佛被长满倒刺的狼牙棒一阵猛戳,扎出十几个眼,每个眼都往外冒血,眨眼间就成了个血人,像截木头掉入大海。
后面的、更后面的同伴,有的胸膛炸开,有的面门洞穿、有的腿骨折断,有的腰腹被打成烂棉絮……头顶上空,啾啾之声不绝,木梯、船舷、女墙、战格、舱窗,俱被打得木屑纷飞,碎茬乱射。许多还在后面的光膀子同伴,还来不及踏上梯子或攀上钩索,就被断裂激射的木刺扎得满身鲜血淋漓,甚至扎瞎眼睛……
陈山猫看得肝颤。一向自诩天老大、海老二、中间大掌舵,除此三者啥都不怕的他,这一刻只想向后转。逃!
想到就做,陈山猫绷紧悬索,双手交替,向后倒退。在此其间,同伴纷纷中弹坠海,他居然奇迹般安然无恙。当他终于退回海盗船,费尽力气爬上船舷,一把推开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向他求助的同伴,跪地合什感谢满天神佛时,一枚筷子长短、鸡蛋粗细的圆纸筒啪地掉在他眼前,还嗤嗤冒烟……
轰!
轰轰轰轰!
一连十枚雷炮密集轰炸,为这场金属横扫肉躯的一面倒首战合上帷幕。
枪炮声一停,海面上就被高高低低的惨叫哀嚎所笼罩,不时可见满面血污、形容可怖的海盗摇摇晃晃爬起,有气无力求救,常常喊不得几声就软倒抽搐,口吐污血,眼见不活了。更多的海盗则像蛆虫一样在甲板上蠕动,连喊救命的气力都没了。
若大一艘战船,几十个如狼似虎的海盗,此时尚能囫囵周全的,不足双掌之数……
另两艘船的海盗个个呆若木鸡,全忘了救助同伙。
战斗伊始,陈懿眼里的笑意就消失无踪,脸色越来越沉,然后转青,最后转黑。战斗结束,陈懿,这个横行南海的积年悍匪,面对天下至凶的蒙古兵也敢当面相争谋利的“粗胆老贼”(张弘范语),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心惊肉跳。
这是什么兵器?如此恐怖:喷火、冒烟、声似打雷;每一声响,高低清钝不同,但必有一至数人倒下;每一次喷吐火舌,舌焰大小不一,但必见血削肉。最后那十声爆炸,更是把挤在船舷仅剩的海盗炸得死的死,伤的伤。整艘海盗船为之一空——这次不比人家商船是隐藏放空,而是真的空了。
陈懿看得清清楚楚,仅仅七八根铁管喷出的火舌所交织成的火网,就生生阻止他的手下抢舷登船。由始至终,竟没有一个海盗能踏上那条商船;由始至终,只见铁管,连对手的人影都没见着……
不,见到了——
商船舱室窗格突然破开,跳出三人,手持短刃利斧,奔到船舷处一阵噼啪乱砍,斩断钩索长梯,两船分离。
其中一个年轻人举刃戟指陈懿:“陈懿,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随着年轻人的死亡预言,一根长长的铁管伸出窗格,火光一闪。
砰!
陈懿壮躯一晃,脸色先是胀红,旋即煞白。左右护卫见状吓得亡魂皆冒,慌忙以盾遮掩。
陈懿深吸一口气,脸色恢复正常,仰天打了个哈哈:“想要我死的人多了去,结果要我死的人都死了,爷爷却还活着。赵猎是吧?很好,你很厉害,难怪敢以区区数人挡我二百好汉。这一局,你占了上风。不过别得意,咱们走着瞧。”
飙完狠话,陈懿转身大步走回楼舱,一进舱室,手里九环大刀哐当掉地,一缕鲜血从手臂蜿蜒流下……
第四十七章 【震 撼】
“大掌舵、大掌舵,咱们死伤的弟兄太多了、太多了!”陈懿的拜把兄弟,水军百户、正面进攻的海盗船掌舵黎豪。五大三粗的汉子,这会却乱发如蓬、眼睛泛红,跌跌撞撞夺门而入,刚要哭诉一番,却被眼前情景吓一跳。
但见他们的大掌舵、龙头老大,此刻神情萎靡,赤果上身,肩膀处缠绕着厚厚白布条,隐隐有血迹渗出,舱室内弥漫着一股浓郁刺鼻的药味。
“大、大掌舵,你这是……怎么受的伤?”
“一时不察,遭小子暗算,蹭破点皮肉,不碍事。”陈懿一向泛油光的脸此时有些蜡黄,但精神头还好,看向黎豪,“老五,你也受了伤。”
黎豪摸摸凝结血块的眉弓,摇摇头:“还好。只是被溅射的木茬扎了一下,但其他兄弟……”
陈懿面皮一抽:“死伤多少?”
“包括没打捞上来的,一共死了二十七个弟兄,重伤十九人,轻伤八人……”黎豪说着低下头,声音嘶哑,“重伤的怕没几个能活下来……”
陈懿闭上眼,短短半炷香,就损失了四十几个弟兄,包括子侄与数得着的骁将,这艘战船算是被打残了。
舱室里陈懿的另一位拜弟,指挥另一艘战船的水军百户、排行老三的左疤子问道:“老五,你距离近,能看清是那是什么兵器吗?”
黎豪摇头:“就看到几根铁管子,有粗有细,有长有短,能喷火吐烟,射出铁砂与钢珠……”
“钢珠?”陈懿似乎想起什么,“取来看看。”
“这是我刚从几位兄弟身上取出来的,请大掌舵跟三哥看看。”黎豪边说边呈上一包沾血的钢珠与灰黑色的铁砂。
左疤子拈起铁砂,倒吸口凉气:“这么细小的玩意,怎么打得那么远?穿透力那么大?”
陈懿拿起钢珠,只看一眼,就从怀里取出一方布角,打开,露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钢珠。与眼前这沾血钢珠一般无二。这一刻,他终于明白永济寺十三悍匪的真正死因了。碰上这般可怖武器,就算一身能耐也只有被打成蜂窝的下场,难怪。
左疤子看看受伤的陈懿,他们这位大掌舵当时站在二十丈开外啊,而且海风呼啸,船只摇摆不定,居然也中了招,当下提醒道:“他们那会喷火的铁管子能打很远,而且不受风力影响,这点犹胜强弓劲矢。老五,你出入要小心,带盾卫防护。回去后,再把船退到百丈开外。”
海战使用弓弩通常效果不佳,除了床子弩这种远程兵器,一般带羽翼的箭矢受风力影响很大,短距或顺风射击还好,侧风逆风一经射出就跑偏。所以海盗们常用的兵器就是近战短兵,连长兵都少用,更别说弓弩了。不是海盗不懂一寸长一寸强,也不是不懂远距攻击的好处,而是不适用。
如果对手的火器居然不受风力影响(实际上也受影响,只是影响没箭矢那么大),又打得那么远,想想就可怕。
啪!陈懿一拍桌案,把两个拜弟吓一跳:“咱们要把这宝贝搞到手!”
他那两个拜弟还有些懵,下意识道:“是啊,咱们非得把宝贝夺回来不可……”
“我说的不是金银财宝,是火器!”
“啊!”左疤子与黎豪大眼瞪小眼,几秒之后,四只眼同时亮起,不约而同一拍大腿,“对啊!这宝贝,咱得抢过来!”
对方不过八个人,就凭这厉害武器打残了他们一艘船,更逼得他们百十号人及两艘战船退避百丈开外。倘若他们得到这种武器,这片海域还有对手么?手里捏着强大武力,就算是蒙古人也得高看他们一眼。
“他们的武器的确厉害,但他们的软肋也很明显,那就是人太少。”陈懿握着钢珠的手掌缓缓合拢,眼里透出一抹赤漓,“咱们还有一百五、六十号人,二十个打他一个,就不信打不赢。”
“对!咱们拼着再死一船人,也要把这宝贝抢过来!”一想到能把那犀利的武器据为己有,左疤子与黎豪顿时心痒难掻,那股子热乎劲比陈懿更胜三分。
陈懿阴阴一笑:“是要死一船人,不过,不是咱们的人。”
……
商船里,此刻人手一个大碗,正边往嘴里扒饭边热烈讨论。
张君宝、蚱蜢、黑丸等少年则不时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出。每一次进出,羡慕的眼光都投向众人柱着的长短枪械。
“赵头第一枪打得凶。”说话的是施扬,正啃着一条鱼,用力咬去半边鱼头,用筷子挑起向众人展示,“就像这鱼头,那头骨飞得可远。”
王平安吞下一口熏肉,也哈哈笑道:“小施你也不差,那个最壮实的家伙就是被你一枪打穿胸膛,顺便把梯子也压垮了。等于一下干掉了四五个海贼。”
丁小幺更是眉飞色舞:“我首发三枪,枪枪都打中海盗。还有,你们看见没有,有个海盗看见我开枪,吓得一躲,结果还是被扫中膝盖,直接从船舷滚时海里……”
“你们少互捧,你们三把猎枪是侧翼主要交叉火力。战至酣时,你们居然都忘了报告换子弹。”赵猎说着瞪了丁小幺一眼,“平时喊打喊杀最得劲的就是你,现在真开打了,子弹却掉了一地。嗯?”
丁小幺羞愧地把头埋进碗里,一个劲扒饭。别看他现在神采飞扬,一副指哪打哪的大刺刺模样,方才他因为太过紧张或者说是害怕,在填弹时好几次哆嗦着没填进枪管,霰弹还掉地上。如果不是马南淳及时补位连开数枪,堵上火力缺口,指不定已被海盗突破一个口子了。
赵猎轻易不向伙伴发火,但丁小幺先前的失误实在太险,这小子还不知天高地厚,不得不唬着脸训斥一番。
马南淳慢条斯理道:“要说打得好,丁小娘子始终非常沉稳,尤其那记冷枪着实不错。”
丁小伊脸一红,抬手理了理鬓角:“可惜没打中要害……”
赵猎诡秘一笑:“没关系,只要他中枪了,不管打中哪里,如果不能及时取出……呵呵,他会后悔为什么不早点应和我的死亡预言。”
最后,赵猎总结道:“海盗共有二百上下,这点陈懿倒没吹牛,就算不足也差不多。咱们第一战至少打掉了四分之一的海盗,这一战基本达到预期。按照这个节奏打下去,谁敢说我们不能赢?退一步说,就算赢不了,至少也能逼退海盗。”
大伙频频点头,信心大涨。
在赵猎等人热烈讨论首战得失时,舱室里另外两人:手持棍棒的觉远、双手握刀的杨正,两人仍沉浸在震撼中。方才两人已做好随时与敌拼骨的打算,甚至已立死志,然而结果却是从头到尾没他俩什么事。因为他们看到的东西更多,所以此刻内心的震惊,只怕比陈懿等海盗更甚。
赵猎环顾众伙伴,他相信,经过这场敌我悬殊的海战考验,他的战术小组终于成型。
“大伙都明白,这场战斗,对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次艰难的考验。但我更希望,这是一次锤炼……”赵猎刚说到这,突然被外面一阵嚎叫声打断。
“谁在外面哭嚎?”
“还有谁,那头肥……那个毕庄主呗。”在舱外放哨的张君宝声音传来,突然腔调一变,“快、快出来看,海盗把商船的船工还有庄丁全押出来了!”
第四十八章 【二 番 战】
三艘海盗船,陈懿的座船不动,如中军坐镇指挥;一艘从商船左侧绕过,寻隙待击,便似骑兵绕阵,寻机突击;一艘正面冲来,实施跳帮作战,如同正面步兵冲击突阵。
对付区区数人,指挥排布居然也暗合兵法,陈懿能纵横闽广多年,盛名确非虚至。当然,这也从侧面反映了陈懿对这几个人的强烈忌惮。
绕行的战船正是之前受到重创那艘,陈懿从座船抽调补充了一部分,虽然海盗数量大不如前,但如果忽略这十几个海盗,后果足够喝一壶的。
而正面冲来的海盗船,则是左疤子指挥的齐载满员的主力战船。这一次,海盗们学乖了,再没人敢站在船舷耀武扬威,而是全像老鼠般躲藏在女墙、战格,楼台挡板后面。直到船近二十丈,减速打横,以侧舷靠拢时,一个个五花大绑的商船船工、庄丁才从底舱押出。
推推搡搡中,船工庄丁们面如土色,哀号连天,更有人望着座船桅尖上被吊着的庄主号泣不已。被吊了半天,晒得眼肿得睁不开的毕端安有气无力发出沙哑的悲鸣。东家仆人,遥相对望悲泣。
随后,海盗们将船工庄丁排成两列立于侧舷,面向商船,并扒下衣服,在每人反背的双腕间塞上一根没点燃的火把。船工庄丁们惶恐不安,因为这些火把插在双腕之间,他们够不着,也抖不下来。
这时左疤子在四名持盾海盗的双重护卫下,手持火把出现在船工庄丁们身后,用他那刀划锅底一样难听的声音高叫:“你们想不想回到自家船上?不用说,一定很想。爷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顺着这些梯子,走回去。谁能安稳回到船上,谁的小命就保住了。”
船工庄丁们一阵骚动,满面不敢置信。
左疤子的声音陡然变得邪恶:“你们也只有用最快速度冲回自家船上,这性命才能保住,否则……”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用行动解答——他从双重盾牌之间伸出手,用手里的火把,将面前背对他的一个船工后背火把引燃,火焰灼烧皮肉的滋滋声夹杂着船工不忍猝听的凄惨叫声,令人心脏抽缩。
几个海盗抢出,将带钩长梯重重拍下,再次在两船之间搭建成数条通道。
与此同时,十几个手持火把的海盗从女墙战格后翻出,将一长串俘虏后背的火把点燃。一时间,灸烤皮肉的异味、滚滚浓烟及惨绝人寰的惨叫,响切海空。
以俘虏为人墙,施放烟火,藉机突破,这就是海盗二番战的策略。
……
“大伙各自报一下弹药数量。”赵猎将剩余的九管雷炮用细索扎成一捆,并将引索捻成一扎,嘴里报数,“我还有霰弹二十八发,黑星手枪弹五十六发,左轮枪弹四十九发。还有,这九管雷炮。”
马南淳拍拍长衫内的子弹带:“我的左轮枪弹剩余四十二发。”
“双管猎枪霰弹二十七发。”说话的是施扬。
“三连发猎枪霰弹二十九发。”这是王平安。
“三连发猎枪霰弹二十五发。”丁小幺报完数,才发觉自己的存货最少,郁闷不已。
“左轮枪弹五十五发,弹丸……不知道,也许两三百颗吧。”与弟弟相反,丁小伊的弹药最不缺。她的鸟枪弹丸是自制的铅丸,每丸重不过二钱,她随身背着一块重达五斤二两的铅块,可制铅丸达三百多颗。鸟枪射速又慢,别人打十枪她才打一枪,到目前为止,她才开不到二十枪。可谓是弹药最富余的人了。
赵猎一行出厓山时,共带着手枪弹五百发,霰弹二百发,合计七百发子弹,分摊到六个人身上,平均每人一百多发。这还不包括丁小伊所使用的鸟枪自制弹丸。
从出银屏山到目前为止,共经历了三场战斗:永济寺之战、码头夜袭战、痛击海盗战。永济寺之战耗弹五十余发,码头夜袭战消耗三十余发,之前痛击海盗之战,杀敌成果最好,消耗子弹也最多——短短半炷香,打出各型号子弹二百多发,更扔出十管雷炮。此刻他们手里剩余的弹药,只余半数了。
“我看足够了。”马南淳语气笃定道,“还余三百多发子弹,海盗不过百余人,平均两发侍候一个海盗。再说了,陈懿也不是傻子,难不成要跟我们拼到最后一人么?若我所料不差,我们只要再干掉他一半人,他再不甘心也得退兵。”
施扬也赞同道:“每艘战船至少需二十人方能行驶,再少的话,他连船都带不走,那才叫亏大。”
在这样的乱世里,海盗永远不缺人,缺人随时可补,但战船这样的稀缺军需永远都缺——不见赵猎为了弄一条战船大费周折么。所以陈懿能损失得起人,但绝对损失不起船。马南淳与施扬的分析很合理。
赵猎举起手里的一捆雷炮:“那好,等会作战是这样……”
话音未落,船身剧震,熟悉的钩梯啪啪声传来。
赵猎一跃而起,第一时间对张君宝、蚱蜢、黑丸等少年道:“你们快下底舱,看好弟弟妹妹。未听召唤,无论如何不许出来。”
蚱蜢刚开口:“可是,我们想……”
“没什么可是。我不是跟你们商量,是命令。明白么?命令!”
“是!”
安顿好孤儿们,赵猎扒在窗沿往外看,他注意到,海盗给俘虏所插的火把并不是火油炬,而是湿木炬,火不大烟大。稍稍转念就明白过来,海盗这样做的目的有二,一是不至于烧死或重伤俘虏;二是他们的目的不是烧船,而是制造浓烟,借烟雾掩护突破。不得不说,海盗们都是打老了仗的,很快就找到应对法子。
这时被灼烧熏呛得魂飞魄散的船工庄丁在求生欲*望驱使下,不待海盗用强,纷纷踏踏踩着钩梯,朝商船奔来——而在他们身后,持刀执斧的海盗正紧蹑其后,掩杀而至。
丁家姐弟看得脑门冒汗,海盗这一手当真毒辣,这枪开是不开?
马南淳一咬牙:“开枪吧。”
你死我活,容不得半分慈悲。而且,也别无选择。
觉远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小僧愿出舱接应船工庄丁。”
施扬皱眉:“和尚别犯傻,你一出去,就成了靶子。”
外面的惨号声越来越大,觉远实在不忍猝听,一振长棍,就要冲出。不防人影一闪,一人拦在他身前:“和尚,一会有你出力的时候。现在,让我来!”
赵猎!
赵猎风一般冲出舱室,他的肋下,夹着一捆冒烟的雷炮。
第四十九章 【爆 船】
左疤子站在舱门前,面前有双重护盾,再远些有俘虏组成的人墙,他很笃定,那些钢珠铁砂绝对打不着自己。他抱臂等待,等浓烟蔽日,对面看不清人影时,就是他率众出击的时刻。他有个强烈愿望,就是一手用斧子劈开那个叫赵猎的小崽子的脑袋,一手把对方手里的喷火利器夺过来。
好!现在第一个俘虏已经冲过钩梯,正翻越对方用乱七八糟的木板桌凳拼凑的障碍。
第二个也快冲到了。
第三……
咦!对面居然冲出个人来。
左疤子大喜,不需他下令,七八把飞刀加短斧便朝那人扔去。但见那人一个前滚翻钻到桌子底下,刀子斧子笃笃钉满桌面。那人探出半身,猛力挥手扔出一件物事。
左疤子支愣着脑袋,看着那团滋滋冒烟的东西在半空一溜翻滚,竟正正朝自己落下。
左疤子不知那是什么,但本能促使他躲避,飞快往舱里一缩,嘭地关上门,将那件东西挡在门外——他清晰听到那件东西砸在门框的声音。
“什么破玩意,连门都砸不破。”这个念头刚兴起,眼前突然闪现红亮光芒,那刺眼光亮堪比中午直视烈日。然后,他看到两扇厚实的门板仿佛被巨灵之锤沉重一击,瞬间碎裂成百十块,如利箭劲矢射入他的身体。
“嗷——”
当左疤子从后舱飞出时,已经变成一个血人,衣衫尽碎,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
轰!
巨大的爆炸盖过了左疤子濒死的惨叫,整个舱室顶盖被气浪掀飞,火光冲天,舱室内外等待出击的十余海盗,不是被冲击波震翻就是被坍塌的舱板压倒、扎穿。周围受波及的海盗和俘虏更是惊叫连天,整艘船顿时炸开了锅。
不分海盗俘虏,全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海盗们顾不上俘虏了,更有俘虏朝海盗群里钻。一时间狼奔豕突,全乱套了。人挤人、人撞人、人踩人,断手断脚或掉进大海者不绝,哀鸿一片。
这时商船又冲出几人,举起刀斧,铿铿铿铿!再次把钩梯尽数砍断,两船分离。在此之前,能幸运逃回商船的俘虏,不足十人。
海盗们原本的如意算盘是把俘虏赶过商船,再随后掩杀。既能靠浓烟熏敌及掩蔽,又能以俘虏当肉墙,可谓一举数得。算计是好算计,没想到却被一记劲爆破坏殆尽,反而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时浓烟滚滚、火势处处的船只,不是商船,而是海盗船。
百丈之外的陈懿座船,还有在外侧游曳的另一艘海盗船,全看得目瞪口呆,偏偏帮不上忙。
舱室里,丁小幺看得拍手大乐,手舞足蹈。
马南淳、施扬等人暗暗点头,这雷炮的威力更在枪弹之上,而且还能弧线抛掷,可惜不能及远,否则真不得了。
觉远和杨正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惊奇整麻木了,就算下一秒赵猎扛出个燃气瓶把海盗船炸沉了,这二位也不会大惊小怪。
然而站在船头的赵猎却没有伙伴们那样欢喜,他发现一个可怕的情况——海盗船,失控了。
钩梯一断,脱离牵制,失控的海盗船随着浪潮大幅度摇摆,慢慢向前自行驶去。然而由于两船相距太近,并且无人掌舵,结果两船侧舷也越来越靠近,随时有碰撞危险。
赵猎这时也顾不得趁海盗大乱,扩大战果,赶紧找来长梯、竹杆等物,让刚刚获救的船工、庄丁持之奋力顶住海盗船舷。当然谁也不指望单凭人力或一推只有锥钉固定的杂物顶住一艘上千石的巨舰,而是希望在海盗船驶过之前,侧舷不要与商船发生磕碰。像这样大吨位的船只,一旦互碰,哪怕只是“轻轻”一下,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两船越来越近,长梯、竹杆发出嘎吱吱的异响,渐渐弯成弓形。然后咔嚓连声,一根一根竹杆、长梯爆裂折断。
“快找板子来,长短不论。快去!”
“什么?找不到?去底舱找!”
“板子来了。”
赵猎立马接过,突然觉得声音不对,扭头一看,竟是张君宝,后面还跟着蚱蜢、黑丸等少年,顿时大怒:“你们怎么上来了?谁给你们解除禁令?”
“小幺说人手不够,我们来帮忙递送板子啊……”张君宝边回答边望向海盗船,看着满船狼籍与支离破碎的船舱,咂舌瞠目,“我就知道,那声巨爆是咱们的大手笔……”
嘭!
一声巨震,张君宝猝不及防,身体侧倾,掉出船外。
张君宝惊叫声尚未出口,两只手同时伸出,及时抓住他的腕臂。惊魂甫定的张君宝连声道谢:“谢谢赵大哥,谢谢觉远师父。”
巨震中,船工庄丁手里俱器物脱手,横七竖八摔倒一地。
两船交错而过的最后瞬间,海盗船尾终于“轻微”磕碰了商船一下。
就是这一下,两船侧舷俱应声而碎,甲板破裂弹起,樯帆倾倒。
两船一触即分,又在海浪推力下再度撞在一起。这一次撞击力度比之前更大,幸运的是,海盗船堪堪驶过,只是船尾尖部分与商船船首擦了一下——然后尾尖与船首部分全被擦飞。
商船的人摔了一地,海盗船更不堪,噗嗵嗵掉了七八人入海。
此时海盗船的火势已不可遏制,桅杆、樯帆俱被引燃,绝望的海盗与俘虏们争先恐后抢夺船舷两侧悬挂的舢板,手脚慢的只得纷纷跳海逃生——尽管这样做未必真个能逃生,但总比被活生生烧死的好。
完全失控的海盗船就这样晃晃悠悠,载着一团火焰,驶向大海深处……
马南淳慢慢撑起身子,第一句话就是:“海盗船完了。”
施扬吃力拾起掉地的猎枪,看着破损严重的侧舷与船首,苦笑道:“我们的船怕也快完了。”
身为老船工,王平安只看一眼就下结论:“开是开不走了,但一时半会还不会沉。”
赵猎抱枪倚舱,望着如狼蹲守的两艘海盗船,叹了口气:“如果我们的船还能开动,陈懿在元气大伤之下,未必敢追来。可惜,现在我们走不了了。对陈懿而言,无异于嘴边肥肉,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吧。”
众人心头俱沉甸甸,一时无语。
船首处,觉远正招呼少年们用手边各种能利用的工具打捞海上的落难者。这些人中,既有商船的船工、庄丁,也有海盗。
“这和尚,还真是菩萨心肠。”赵猎摇摇头,用力撑起发酸的身体,“来吧,大伙都搭把手,能救几人救几人。”
丁小幺问:“那海盗呢?”
不等赵猎回答,丁小伊已恨恨道:“捞上来后,能剁几人剁几人。”
第五十章 【敌不动我动】
啪!一个精美瓷碗摔得粉碎,陈懿的咆哮声连远在百丈的商船都能听到:“我要困死他们!我要活捉他们!一个个剜心掏肝,给老三陪葬!”
原本计划好好的,而且眼看就要奏效,没成想人家只是一挥手,手下一半人及一艘千石战船就灰飞烟灭。
陈懿真的有点怕了,他不是没对付过难啃的对手,也不是没遭受过惨重损失——去年他还被文天祥的行朝大军打得只身逃走,差点丢了性命呢。那些失败他都能接受,谁让对手势大而自家弱小呢。然而眼前的失败却令他难以咽下这口气,整整二百一十七人啊,打人家八个人,都不到自家兵力的零头,结果居然把自己弄成这样……这事要是传出去,潮阳寇的字号就砸在自家手里了。
陈懿是不知道,实际上赵猎那边能打枪的人只有六个,否则他的脸真不知往哪搁了。
“大掌舵,没想到这小小的商船居然藏有军中禁物震天雷,咱们这亏吃得可真是……唉!”黎豪想起刚才看到老三左疤子的惨状,心头哇凉哇凉的。
陈懿呼哧呼哧喘气,按了按因震怒而隐隐阵痛的左膀,斜眼看向拜弟:“老五,你当真认为那是震天雷?”
黎豪瞪大眼:“那不是震天雷是什么?”
“那你认为能把整个船舱掀顶,又炸死炸伤我们那么多弟兄的震天雷得多重?”
“这个……我对震天雷这玩意不熟……”
“你估估看。”
“少说也得上百斤吧。”
这时一个侍立在旁的海盗插口道:“俺以前被征召乡兵守静江时(今广西桂林),见过守军使用那种叫‘震天雷’的大铁球。当时他们用来炸蒙古兵掘城的‘牛皮洞子’,那家伙还没咱们船舱一半大,守军足足用了三个上百斤的大铁球才催毁……”
黎豪听得张大嘴巴:“当时那个赵猎,只用一只手就把那东西扔了过来……”
陈懿缓缓点头:“不是震天雷,胜似震天雷……这个赵猎是什么人?从哪蹦出来的?”
黎豪牙疼似地抽了抽面皮:“我只想知道,这个赵猎手里究竟还有多少利器没使出来?”
陈懿冷哼:“他手里的好玩意越多越好,到时候,全是咱们的。”
黎豪嘴巴泛苦:“可是,咱们也快撑不住了……”
二番战之后,海盗损失惨重。眼下两艘战船的人数,再算上弃船逃生后打捞上来的部分海盗,陈懿手下可用人手不足一百,而且都被对手打怕了,可谓士气全无,真正是元气大伤。正如黎豪所言,现在的人手也只勉强够护卫及驾驶船只返航,若再有折损,恐怕连船都驶不回去了。
然而现在返回能甘心?陈懿已付出包括拜弟在内的一百多条性命外加一艘战船,却连对手的船都没踏上半步。好在老天开眼,战船沉没之前,总算发挥了点作用,把商船撞残了。眼下对手趴窝了,这节骨眼上要是拔锚而去,之前所有的努力与惨重损失岂不是白费了?
但是,不撤的话,还能再打下去吗?
陈懿知道,除非舍得压上老本,拼死一战。然而拼一次死一船人,再拼一次更是连船都没了……还要拼命吗?还能再拼吗?
“大掌舵,咱们拼是不拼?”黎豪纠结不已,委实难决。
“拼个屁!”陈懿恶狠狠道,“咱们困死他!”
……
“看来陈懿打定主意是要困死我们了。”赵猎站在船头,看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消失。
这一天,真漫长啊。
在他身旁身后,是一众伙伴,还多了个沉默的杨正。觉远则带领着少年们帮忙安顿死里逃生的船工、庄丁。这些人最终能得以生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抢到一条小舢板,而那些跳船的人多半被海浪卷了去。同时被救上来的还有七八个海盗,全被五花大绑捆,弄到船首底舱关押起来。
更多的孩童围着丁小幺,听他述说这一天的激战。这次丁小幺没有夸大其辞,因为这两场人数悬殊的战斗听在任何人耳里已经够夸张的了。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孩童们也算是两场战斗的亲历者,身临其境的感觉与听故事完全不一样。每个孩童都听得兴奋不已,问东问西,当然问得最多的是“啥时咱们才能发枪啊?”
海上落日,晚霞如鳞,长风拂面,碧波万倾,别有一番景致,可惜身处困境,谁也提不起兴致欣赏眼前美景。
“我问了掌舵。”施扬看了一眼船尾处满身湿透、一脸庆幸的掌舵,“他说船还可以修补一下,只要不是遇到大风浪……嗯,运气好的话可以驶回最近的码头。”
赵猎只问一句:“这沿海还有哪个码头不被蒙元占领?”
施扬不吱声了。
马南淳也道:“只要我们开船,陈懿定会紧蹑其后,就像两头捕食的恶狼。一旦我们露出破绽,就会狠狠咬过来。”
王平安发愁了:“那我们不走吗?可我们耗不过海盗啊。”
丁小伊一向轻易不开口,一开口语出惊人:“讨论那么多干嘛,海盗不敢打我们,我们就过去打他们,把他们打跑。”
施扬呲牙:“船都破成这样了怎么打?万一再被撞上两下……”
众人俱无言,下意识看向海盗船。这都是宋水军制式战船,船首装有铁铧,就像一根包铁的巨大冲城桘,一旦撞过来,那后果……海盗之所以没这样做,在之前是为了保住财宝,现在则是忌惮那威力吓人的炸弹。
一直沉默的杨正突然拍拍施扬肩膀,用手指指那小舢板,比出十五的手势,意思是可以坐十五人。
施扬明白他的意思,耸耸肩:“不是可以坐多少人的问题,而是……”他也比出一个“十五”的手势,“我们的枪只能打十五丈,若靠得这么近,恐怕还没开枪就会被发现。”
沉默中,天色渐暗。
一阵饭菜香与觉远疲惫的声音一同传来:“诸位,吃晚饭了。”
马南淳长叹口气:“希望这一夜,不会那么漫长。”
赵猎握护栏的手倏地一紧:“这一夜,还会更漫长。”
“嗯?”
赵猎目光闪闪:“是的,这一夜会很漫长,无论对于我们还是海盗。”
马南淳一怔:“贤弟的意思是……”
赵猎握拳重重一击护栏:“小伊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主动出击。”
“可我们的船损坏不轻,就算海盗投鼠忌器,不敢冲撞,但勉强驶出,失去这片海礁掩护,极易被两船夹击,腹背受敌。而且……”马南淳低声道,“我们现在玩的是空城计,一旦动真格,极易被拆穿……”
诸人皆知马南淳说的是雷炮。是的,他们已经没有这件大杀器了,眼下靠的就是战略威慑。一旦动真格,被探出虚实,无异于自寻死路。
“我们不乘商船,我们也不需要很多人。”赵猎竖起两根手指,“只要两个人。”
“什么……”
赵猎下巴朝丁小伊一点:“我们乘舢板,打冷枪。”
第五十一章 【狙击手的诞生】
夜幕笼罩大海,天空深蓝,海水如墨,月光透过云层,给海面蒙上一层淡淡薄纱。
一条小舢板静静放下,木桨划动,锥形船底划破“薄纱”,涟漪荡开,借助潮势,舢板如箭向前驶去。
舢板只有六个人:狙击手丁小伊,观察手赵猎,以及四个臂力强劲的操桨手(船工)。
丁小幺望着小舢板载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渐行渐远,紧紧抓住王平安粗糙的大手,喃喃道:“王叔,你说,赵大哥跟阿姊会不会有事?”
王平安用另一只手拍拍丁小幺脑袋:“没事。只要选好方位,打了就跑,大船难掉头,短途内追不上的。放心。”
马南淳暗暗摇头,他不太看好这样的举动。冷枪偷袭,除非能干掉陈懿或黎豪这个级数的头目,只干掉一些小喽啰,能起到啥作用?只是在行动这一块,一向以赵猎为主,他也不好说什么。谁让武器都是赵猎的,并且也数人家最熟悉武器的使用呢。
觉远也在摇头,只是这和尚纯属悲天悯人,看到这两人又要造杀孽,叹息无语罢了。
只有杨正目光闪动,神情振奋。黑鸦本就是秘密情报组织,暗爪走的更是暗袭、破坏路线。赵猎与丁小伊打冷枪的行径,正暗合暗爪组织的宗旨。用杨正的手语来说,那是“正合我意”。更不用说,这两场全新的战斗方式,让他大开眼界,完全打开一个新世界大门。杨正打定主意,此间事了,买也好,求也好,一定要弄一件这样的武器,带回去给首领、给宗主、给少主看看。如果黑鸦甚至江家军能人手一件这等利器,何惧蒙古鞑子?
这会赵猎没工夫理会船上诸人各自想法,他正严格履行观察手的职责,仔细观察两艘海盗船的走向。
海盗船并未抛锚,而是随着风向改变不断调整风帆,慢慢在海面游曳,与商船的距离始终保持在百余丈。赵猎把目标锁定陈懿的座船,如果运气好的话……
“要是那海盗头子还像那天那样出来晃悠,我一枪崩了他。”丁小伊一边用通条压实弹丸,一边愤愤道。
“这你就别想了,大晚上的,除非陈懿起来屙夜尿……”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丁小伊那个臊啊,差点想把手里的纸包药末儿拍赵猎一脸。
后面划桨的船工想笑不敢笑,赔小心道:“赵官人,舱室里有夜壶。除非是值守,一般不用往海里尿——这海里风向随时会变,容易尿湿鞋……”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赵猎几乎要放声大笑,好容易憋住,扭头道:“行了,把说话的力气用到划船上,听我号令,全力划行。”
“是、是。”这些船工先弃赵猎等人而去,结果还是人家救回来,甭提多惭愧。这会基本是唯赵猎之令是从,视其为船主了。
“等会、再等会……好,就是现在。划!”
赵猎可不是莽莽撞撞就靠过去,那不是杀敌而是找死,他等待的时机是两船背向而驰的一刻,立即以最快速度贴上去,从船尾部向海盗发动狙击。在海盗船反应过来之前,掉头撤离。所谓“船小好掉头”,反过来,船大自然就难掉头。等敌船掉转头来追击,他早已远飏了。
鸟枪有效射程在八十步,也就是一百米左右,这个距离可击杀无甲目标。这时节海盗基本都是单衣,正是鸟枪的有效目标。做为一种前装滑膛枪,鸟枪的气密性、初速及侵彻性都不如霰弹枪与手枪,但它也自有优势。它的口径很小,枪管很长,这使得它能射击更远的目标。虽然圆形弹丸在飞行时不及螺旋形锥体子弹稳定,命中率不高,但正因如此,击中人体后空腔效应更可怕,更别提这还是铅弹……
目测及心算距离之后,赵猎朝桅杆一指:“看到桅杆了望台上那个人了吗?先打他。”
此时夜色渐浓,海上雾起,月色更淡,海盗船的灯火显得格外晃眼。这种情况下,接近到七八十米,有很大机会不被发现,但再近就不行了。
丁小伊无声点头,脚踝钩住船绳踩稳,固定身体,然后深吸一口气,憋在胸肺间,缓缓抬起枪。
几个船工也不禁动作一慢,屏息看着少女背影及那长长的枪管子。
赵猎头也不回,抬掌在船舷一拍。几个船工一震,忙加快摇桨频率。
“七十五步……七十步……”赵猎低声报距离,这是他做为观察手唯一能做的事。而且他所报的步距还是估测的,至少存在两三步的误差。
赵猎不是专业观察手,丁小伊手里握的也不是狙击枪,所以什么风速、湿度、距离、调节……统统没有。
赵猎靠的只有经验。
丁小伊靠的,则是天赋。
砰!
火光在迷雾中一闪而逝,枪声虽响,却被一浪急过一浪的海潮所掩盖。
赵猎看清楚,那个了望手并没有倒下,而是在东张西望。
第一枪,失误。
黑暗中,赵猎的声音冷冷响起:“不要理会,继续装弹。”
丁小伊咬着嘴唇,熟练摸索着弹壶,从中取出纸包定装弹,用嘴撕开纸包:倒药、塞弹、压实、装药、最后合上盘盖,再一次平端起枪……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受黑暗影响。
“六十五步……”赵猎语气依然平静。
纤指搭上板机,用力一扣,燧石划擦出的火星飞溅——砰!
目标仍然活蹦乱跳,并且还指着他们所在方向,对甲板上的同伴嚷着什么。
第二枪,再失误。
海盗显然已察觉不对,船上开始骚动。
赵猎依然古井无波:“继续。”
海风劲吹,将丁小伊裹在头巾里的秀发扯出一缕,拂过面门,丁小伊张口咬住,咬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不是咬发丝而是目标的喉咙。纤手一振,再次掏出纸包定装弹。
船工们紧张得几乎窒息,八只手机械摇动,海浪扑打着小舢板,冰凉的浪花溅湿众人身体,每个人的体温都在急剧下降。
“六十步……”
丁小伊听得清楚,这声音铁定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丁小伊一咬银牙,长吸口气,第三次把枪托抵肩,屏息瞄准,心里发狠:“丁小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再打不中,你这辈子就别做梦当什么狙击手了……”
呼吸仿佛静止,浪花似乎凝固,就连海风好像也停止了,小船被海浪托浮到最高点后静静凝滞不动,世间一切都在这一刻定格。
对了!就是这感觉。
砰!
敌船桅杆顶上,一个黑影重重坠落,曳着长长尾音,划破寂静的夜幕。
赵猎操起脚边的木桨,只说了声:“走!”
十桨齐动,小舢板飞快掉头,没入浓浓黑雾中。
丁小伊只觉全身气力似被抽光一般,连枪都抬不起了,慢慢顿枪于舟上,檀口微张,让海风尽情拂散发丝。回望海盗船,一双清亮的眸子映着急摇的火把,仓皇的人影;耳边各种纷乱吵杂,渐远渐息,渺不可闻……
第五十二章 【黑枪难防】
砰!
船尾舵楼处一个黑影晃了晃,一跤跌倒,撞破护拦,拉出一声嗷叫,噗嗵掉进海里。
丁小伊飞快收枪顿坐,拔出钉在舢板的短刃,在枪托一侧划下个“一”字。在一字的前面,已端端正正划了两个“正”字。
小舢板转了个圈,丢下暴跳如雷的海盗,飞快往回划去,转眼溶入夜色中。
这是狙击第三晚,丁小伊的成绩是两正加一,共狙杀十一人:第一晚只干掉二个,第二晚是四个,今夜则是五个。
严酷而特殊的环境,常常催人成长甚至拔苗助长。丁小伊,这个普通的渔家少女,从接触枪支到苦练射击再到实战狙击,不过短短一个半月时间,却在内因(苦练+天赋)与外因(环境催逼)双重合力之下,生生锻造成了个狙击手。
望着这女孩瘦了一圈的面庞及熬红的双眼,赵猎既佩服又心疼,伸手拍拍丁小伊手臂:“陈懿的财宝里有些茶色水晶,等我挑选一些上品,让珠宝匠打磨一副防风镜给你。”
丁小伊用手背揉揉眼:“什么是防风镜?”
赵猎双手凹成个窝状朝眼睛比了一下:“就是用来保护眼睛的东西。”
鸟枪,也就是燧发枪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缺陷,那就是对射手眼睛的伤害。燧石敲打火门盖,产生大量火花引燃药室里的引药,引药燃烧时产生的灼亮与硝烟,对人眼是一种不良刺激。久而久之,会造成各种眼疾。所以早期使用燧发枪的各国士兵开枪时是闭着眼的,这也是燧发枪命中率低的一个原因。
丁小伊是狙击手,射击全程要睁眼,而且还得专注地透过瞄准镜瞄准。她根本没法闭眼,也没有这方面的保护意识。
赵猎由此想到了靶场射击时戴的防爆眼镜。虽然这年头不可能造出这种眼镜,但改用水晶,磨出一副防风眼镜还是可行的。戴上这样的眼镜,既防风又防烟,而茶色镜又能过滤刺眼灼亮,可谓燧发枪狙击的标配。
丁小伊仍不明所以,不过并不妨碍她欢喜点头,心里只想:“赵大哥说的必是好东西,他要给我,我要便是。”
这一次海上狙击,除了赵猎、丁小伊及四名船工之外,还多了一位“实习生”——黑丸。
丁小伊告诉赵猎,这个黑小子对狙击行动很感兴趣,每次狙击结束,总要围着她打转,不断询问经过,提出问题,还央求试枪。
赵猎一听乐了,这黑丸简直就是天生狙击手啊。为什么这么说?一是黑丸眼力极好,目前了望观察敌情的就是他;二嘛,他的隐藏优势太明显了,只要闭上眼睛往角落一蹲,不走近跟前都发现不了。
于是,黑丸成为孤儿群里第一个少年战士。
在行动之前,黑丸就被告之,他只能带一双眼睛与一对耳朵来。看得越清楚,听得越明白,就越快有机会摸枪。
看着黑丸憋了一路,几次张口欲言,却不敢出声的样子,赵猎笑道:“今夜任务完成,可以提问了。”
身为黑人小伙,黑丸可不知道什么叫客气,一经允许,立刻发问:“我听小幺哥说过,他的猎枪是三连发,又快又猛。赵大官人的长短枪更是七连发,更不得了。他说小伊姊的枪又慢又差,只合打鸟……为啥不用这些好枪?而用孬枪狙击呢?”
“什么叫孬枪?!”丁小伊怒了,“这小混蛋整天背后说我枪的坏话。下回他再胡嚼舌头,你就告诉他,说阿姊跟他比对射,五十步之外,看谁打倒谁?
赵猎噗哧一声——仿制猎枪也跟鸟枪一样属于滑膛枪,所使用的12号霰弹有效射程不过二十余步(三十米左右)。五十步,铅珠(猎枪弹用的是铅)散布点比一间房子还大,命中率全看人品。而五十步这个距离,正是鸟枪的最佳射程。在这个距离下对射,他百分百买丁小伊赢。
丁小伊这几天的狙击距离都在六十步以上,有两次甚至达到七十步,相当于九十多米的距离。在如此远距上,即便是射程比猎枪更远的赵猎手里的正品黑星和左轮,也无能为力,就算是靶场上无数子弹喂出来的神射手也有脱靶可能。至于仿制枪械,由于受发射药限制(黑火药),无法与正规军品(黄火药)相比,所以在初速、射程、侵彻力都大为不如。单以有效射程而言,也跟猎枪一个样,打三四十米远算不错了。
猎枪与手枪的优势在于近距离的迅猛打击,鸟枪的优点在于远距离点名。
现代枪械有现代枪械的优势,古老枪支有古老枪支的长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择其长而从之,然也。
黑丸懵里懵懂,哦了一声。
赵猎笑问:“还有问题吗?”
黑丸犹疑朝远处正使劲扯帆的大船看了一眼:“那海盗也有舢板,会不会追上我们?”
赵猎笑着按住背后的枪袋:“我倒很希望海盗乘舢板追上来,可惜,海盗头子不会犯傻。”
……
赵猎猜得没错,陈懿不是没想过派出几条舢板防卫或追击,然后面对对手的犀利武器,派出人少了只是送菜,派出人多了——慢说他没多少人可派了,就算还有,一条小舢板也装不下许多人啊。
眼睁睁看着小舢板远去,追之不及,又不敢靠近商船,生怕又挨一记加强版震天雷,到时整艘船被一锅端……如果陈懿、黎豪知道,他们所忌惮的“震天雷”已经缺货了,他们纯粹是自己吓自己,不知会不会懊悔得自抽耳光。
得知又有一名舵手被狙杀,陈懿暴跳不已:“若有床子弩或砲车,老子直接冲过去把那破船击沉了,岂容他们如此嚣张!可恨呐可恨……”
正如陈懿所言,如果他的战船上装备有床子弩或砲车,这会商船就是个活靶子,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偏偏他为了追求航速而放弃重型兵器,现在后悔也没辙了。
黎豪这个常年在海上打混,经常赤脚爬上爬下的老海盗,这会竟穿上百户官的标准战甲罗圈甲,这种蒙式铠甲因在脖子处有一圈圆盘状竖条形甲片而得名。
从未闻穿铠甲的海盗,黎豪却管不得这许多了,明枪易躲,黑枪难防。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在某一个黑夜里被海上暗处飞来的弹丸打落海底喂鱼。
这会陈懿、黎豪这对难兄难弟正在互相诉苦。
陈懿以暴跳方式诉苦,黎豪就正常多了,此刻正愁眉苦脸:“大掌舵,三天,这才三天,就折了十一个兄弟。眼下已没人敢在夜间了望、转樯、升降帆了。这士气,唉……而且那该死的暗算者专打舵手,咱们先后死了四个舵手,眼下操舵手所剩无几。再这么下去,没人开的船,跟那破商船有啥两样……”
三天来,先后被袭杀十一人,看似不多,但那种在黑暗中随时会飞来一颗弹丸的死亡威胁,能把人逼疯,对士气的打击不亚于前两番惨败。陈懿首度领略了狙击的可怕。再这样下去,到底是谁困住谁,还真说不准。
末了,黎豪长吐一口气,劝诫道:“大掌舵,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怎么,兄弟们有怨言?”陈懿眼角一挑,看似问兄弟们,其实却另有所指。
黎豪苦笑:“兄弟们是有些怨言,不过……真正抱怨的是老天爷。”
陈懿一怔:“这话怎么说?”
黎豪满面忧色:“傍晚我看了天色,云层如鳞,艳似火烧,近日必有风暴。大掌舵,是去是留得早日定夺,咱们拖不起了。”
陈懿失惊,身体一挺:“当真?”
黎豪肃然点头:“万不敢跟大掌舵开如此玩笑。”
陈懿身体重重往椅背一靠,风暴将至啊!
舱室里沉寂良久,海风陡然转急,窗格被一股大力推开,火烛倏灭,舱室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陈懿粗哑的嗓音幽幽响起:“这是我陈懿横行江海那么多年来碰到的最难啃的骨头,眼下还被卡了喉……现在,该是吐出来的时候了。”
黎豪似乎松了口气,赔笑应和道:“大掌舵决断甚是,既然吞不下,吐出来也好……”
黎豪的声音被粗暴打断,黑暗中传来陈懿狼一样的嚎叫:“吐出来——再嚼碎!”
第五十三章 【谈判·圈套】
“风暴要来了?”
“是,以老汉的经验看,不出三日,必有风暴。”
“那依你看海盗那边有没有能看出过几日有风暴的水手?”
“潮阳盗横行海上十几个年头,都是此道老手,对海事天象比老汉只精不差。”
“明白了,你去忙吧。”
以上是赵猎与掌舵老佟的对话,他的伙伴们——包括一位预备伙伴觉远,与一位临时伙伴杨正,悉数在场。
听完二人对话,除了丁小幺这样年少单纯的,其他人脸色都肃然沉重起来。
风暴将至——不仅是大自然的风暴,也包括战斗风暴!
接下来,大伙开始激烈讨论海盗会采用什么法子进攻,然后依据海盗目前的实力进行推演。然而哪怕是最长于水战的施扬,也想不出在目前情况下怎样突破他们的火力网而不招致惨重损失。讨论到酣处,连觉远与杨正都忍不住加入进来。觉远还好说,虽然是和尚,崇尚和平,但到底还是个武力值高超的和尚。武僧谈武事,倒也不算突兀。那杨正却是个哑人,情绪激动时,啊啊连声,比手划脚,手指头都要戳到旁人脸上去。
当舱室的顶盖快被声浪掀飞时,门外传来张君宝使尽浑身气力喊出的禀报:“海盗派人来啦!他们要谈判——”
声浪戛然而止,然后舱门被嘭地摧开,众人一涌而出。
海面上,一条小舢板载着数人,站在最前头的一个头裹灰巾、身披罗圈甲的黑瘦海盗大声道:“我是大元潮阳水军百户官黎豪,奉大元潮阳水军银牌千户陈懿陈千户之令,特来与尔等相商和解事宜。请赵当家赵猎出来说话。”
“我就是赵猎,有话请说。”
黎豪定定盯了赵猎一会,脸上有掩不住的惊讶,嘴里说话不停:“赵当家船上想必也有经验丰富的船工,当知不日将有风暴。咱们再这样僵持下去,谁都落不了好。既然如此,何不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怎么个退法?”
“你把从永济寺抢夺的红货交还我们。按道上规矩,油过沾腥,空手无回,你可以留下五箱财物。再有,你把那种会发火的铁管子交送我们一百根,我们则把一艘战船赠送给赵当家。交易完成后,我们掉头就走,绝不为难。到时我们有了商船的负担,你们也有了新战船,彼此都有所顾忌,这比什么誓言更实际。如何?”
赵猎等人听完海盗提出的条件,嘴巴张大得能塞进馒头。
交还红货,可以,这船人的生命比什么财宝都重要,何况这还是顺手牵羊弄来的。可枪支一百把——海盗们也真敢开口啊!这艘船上所有长短枪支加起来才九把,那怕加上厓山的存货都没有一百把。就算有,也不会给。
可是能跟海盗说实话吗?显然不能。自曝其短,傻子也不会干。所以这个条件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赵猎很快就与马南淳、施扬达成一致意见,斩钉截铁回答:“红货可以交还你们,火器一支都不会给。你要战便战!”
黎豪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用旗语向远处的座船传递消息。旗手拿着两支旗,一红一白,这会正将白旗举起,左右摇晃。
海盗的旗语很简单,就连赵猎这样没有任何这方面基础的人都能看懂。两支旗代表两个条件,红旗代表第一个条件,白旗代表第二个。现在摇动白旗,表示第二个条件被拒绝。这样传讯,倒是简单明了。
很快,海盗座船那边也传回讯息,同样是白旗摇动。
赵猎与马南淳对视一眼,这就有点看不懂了。接下来黎豪的大嗓门响起,很快就让他们明白这旗语的意思。
“中!”
海盗,或者准确的说,是陈懿同意了。
这下让赵猎与同伴们困惑了。这三天来,陈懿的损失用惨重都不足以形容,可以说是伤到根子了。别说是睚眦必报的活阎罗、潮阳寇陈懿,就算是个好好先生也断难忍下这口气。活阎罗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他答应得这么痛快,究竟是迫于风暴将至,还是另有花样?
分析半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陈懿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小人报仇,十朝不晚。他最有可能的算计就是先把财宝弄回去,妥善收藏之后,再寻找报复机会。大概陈懿对自己在南海的影响力很有信心,他若处心积虑搜寻一条大船的踪迹,想必难逃他的耳目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赵猎冷笑:“很好,他尽管来,我会在厓山等他。”
交易达成,海盗很痛快送过来一艘战船,当面交付。随船而来还有一个陈懿的亲信。在这海盗代表的监督下,赵猎抱走五大箱财物及商船各种物资、粮食、淡水及一切商船原有物资,独留下陈懿的财宝。
赵猎登上战船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全面搜查,桅杆、樯帆、缆绳、云车、女墙、石锚……各个犄角旮旯、船板缝隙,哪怕是压舱石底下也要给我撬开查看。”
于是所有船工、庄丁,甚至少年们都行动起来,各处翻腾鼓捣、敲敲打打,足足大半个时辰之后,才由掌舵老佟向赵猎报告:“按赵大官人的要求,全面检查了一遍,无异常发现。”
“一切正常?你保证?”赵猎盯住老佟的眼睛,一字一顿重复一遍。
老佟迟疑一下,不确定道:“老汉也亲自检查了一遍,确实没发现什么。要不,再检查一遍?”
“可以,捡重要处复查,要仔细,别管时间。”赵猎郑重交待,对于那海盗代表的不耐烦权当没看见。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老佟终于跑来报告:“赵大官人,这船……除了老旧些、有些自然磨损之外,没发现啥问题。”
那海盗代表一觉差不多睡醒了,揉着眼从商船走出来,忍不住抱怨:“我说吧,咱大掌舵可是一口唾沫一根钉的豪杰,哪会诈你们,那是江湖小贼的行径……”
马南淳合袖为礼:“烦请上复贵掌舵,今日一别,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
听了这句软中带硬的话,海盗代表居然没敢撂狠话,毕竟人家以实力证明了自己有说这个话的底气。不服?那就来称量。
银货两迄,拔锚起航。
站在战船楼台上,赵猎才体会到战船与商船的大不同,除了船首有用于近战冲撞的包铁尖头之外,其樯帆更多,有女墙战格防御;楼台两层,比商船高出一截,做战时更可居高临下射击。相对于不设防的商船而言,无异于甲士与民夫的区别。他们之前能以弱势劣船击败强敌劲舟,全仗枪炮(雷炮)犀利。
正如黎豪先前所说,海盗有了商船的负担,而他们也有了新战船,彼此都有所顾忌,这比什么誓言都管用。海盗不可能拖着一条破商船来追击他们,就算陈懿犯失心疯,真要拼一把,大家都是战船,你有人我有枪,谁怕谁啊?
无论从哪方面看,海盗此举都不会……且慢!海盗座船怎么转过来了,冲他们的船尾直驶而来。
那气势汹汹的架式,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妙。
“他娘的,陈懿真犯了失心疯?!”施扬跳脚大叫,“举樯!升帆!”
由于施扬是唯一有过水战经验的人,所以接手战船后,众人一致推举他当临时船长。凡涉及航行水战,均由其发号施令。战船樯帆多达十张,平时会根据风力强弱与风向升降调整,通常有四五张就能保持匀速行驶。但战时加速又不一样,需全樯满帆。
老佟慌忙高叫:“举樯升帆喽!”
樯帆一升,满满吃饱风,速度倏快,一下将两船距离拉开数十丈。
众人刚松了口气,突然,系樯帆的缆绳拉索绷绷绷绷连声将甲板上的楔钉一并拔起。索松绳飞,樯帆哗然坠地,将船上船工惊得四散,其中几人更被在樯帆下,挣扎难起。
楼台之上,众人脸色遽变,脑海里闪过一句三字经:“陈懿,干你娘!”
谁能想到陈懿会把脑筋动到这系主樯拉索的楔钉上,平时行驶时看不出来,一旦满帆进入作战状态,动了手脚的楔钉就会被强大拉力扯出,樯帆自然落地。这个手脚动得相当巧妙,不到动真格时,光凭检查是查不出什么的。
按说这算是小毛病,重新把楔钉敲进甲板,整结实就好了,然而,眼下海盗却没给人这个修理时间。
一里之外,陈懿座船来势迅猛,尖尖的铁船头如同一把巨大铡刀正对准战船侧舷,大有一劈两半之势。
而此时,失去主樯帆的战船因动力不足,正艰难掉转船头——必须以船头对撞船头,才不致于落得快刀切豆腐的下场。
生死,悬于一帆!
第五十四章 【战斗风暴】
赵猎可以用对手从未见识过的火器与战术将对方打得满地找牙、占尽上风。但他终究只是个刚走进社会不久的新嫩,在玩心眼这方面比起积年老匪还是不如,尽管他所学的专业让他能更早、更多看到这世间黑暗的一幕,但看过与经历是两码事。
现在,赵猎与他的伙伴才明白过来,海盗报仇,十朝都不等,而是转身就报!
此刻陈懿站在楼台上,一手垂下,一手紧紧握拳,双眼闪动着恶狼扑食的绿光。他利用对战船性能及各部件的熟悉,玩了一手难解的花招,终于在一直吃瘪的最后板回一局。
他这次突然发动的冲撞,是利用老到经验抢占上风,及对两艘战船性能反复估算的结果。他很有把握,在失去主帆动力的情况下,战船根本来不及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掉转船头。
“哈哈哈哈!前几日赵猎小儿欺我船大难掉头,屡屡以小舢板袭扰。如今,他也尝到船大难掉头的苦果了吧。哈哈哈哈……”
身后一个海盗显然是前面那艘战船的水手,眼看多年老船将毁,不无惋惜道:“可惜了,这可是一艘千石战船啊,有钱怕也难买去……”
陈懿吧唧一下嘴吧,不屑回答。啥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那艘战船已服役多年,甚是老旧,此时卖出不过值十余万贯。而他那批财宝价值近二百万贯。用一艘老旧战船换一笔巨额财富,这笔账,傻子都会算。
此时海面上,一船满帆吃饱风力,快逾奔马,铁铧破浪而来。
一船正吃力、费力、努力调整船艏转向迎风,对准海盗座船。
当发现实在无法调转船头到预定位置后,施扬语气急促与赵猎、马南淳、王平安、老佟商议一下,果断下令:“以船艉迎敌。”
船艏主帆未升,难以实现转向与避敌,但船艉副帆尚好。侧舷被撞船可能被劈两半,船艉被撞可能被损毁并波及楼台,但船一时半会不会沉。两害相权取其轻,众人毅然决定以船艉迎向海盗船的冲撞。
“所有人快到船头,孩童下舱底。除了操舵船工,大伙都趴下,抱紧身边一切能抓住的固定物……”赵猎边下令边将一排长桌侧翻,用锥钉牢牢钉死,后面堆上谷包,形成一个简易垒壕。最后用绳索将身体固定在垒壕后方的船艏女墙战格上,将枪支卡在沙包缝隙间,枪口对准船艉舱室——一旦冲撞,那里就是敌人冲来的方向。
其余伙伴也纷纷仿效。
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应敌准备时,船艉终于转动接近预定位置,而海盗座船闪着冷芒的铁尖距离船艉已不足十丈!
轰!
一声巨震,长长的铁尖像刺肉串般洞穿船艉,更把整艘船斜上挑起十五度,一时间浪花与碎片齐飞,前一刻还是整艘船的最高建筑物——楼台,下一刻就支离破碎,大片栈板、护拦四下抛飞,只剩个基座。破坏力之大,远甚当初赵猎扔出的那一捆雷炮。
两船猛烈对撞的瞬间,赵猎的身体弹起半尺高,若无绳索拴住,非抛下海不可。饶是如此,肩背也被绳索勒得生疼。再看周围的同伴,无不如此。
赵猎边割断绳索边高声问:“大家没事吧?”
“没事。”
“哎哟,我的屁股……”一听就知道是丁小幺在抱怨。
“别管你的屁股了,拿好枪,赶紧!”
“阿姊,我的屁股快摔成两半了,真的很痛啊……”
在丁小幺旁边的施扬突然插话:“治你屁股的人来了。”
“啥?”
施扬不说话,只朝前方呶呶嘴。
丁小幺的眼睛这才从屁股转到前面,就见前方敌船出现一堆歪歪斜斜且会动的备用板材,备用板材是用来修补船只的,自然越长越好,可现在却被锯成一块块的,而且不断朝这边移动。再往下一看,好家伙,一条条辣眼睛的大毛腿……
海盗夺船掠货,向来嗷嗷叫,跳帮、跳桅、荡索,各种花式秀身手,何时竟变成这般小心翼翼了?
以为这样就没事了?赵猎冷笑,拔出黑星手枪,同时下令:“猎枪手不许开枪,有手枪的瞄准腿部打。”
“明白!”
“阿姊,借你的左轮用用。”
丁小伊理都没理弟弟,略加瞄准便扣动鸟枪板机,砰——
嗷!一海盗扔掉挡板捂腿扑地。
丁小伊也不装弹,快速扔下鸟枪,拔出左轮,一手握枪一手托固,砰砰砰砰砰砰!一口气射完六发子弹。海盗也应声倒下六个,个个伤在腿部,一时不死,哀号不绝。
另一边的马南淳就逊色了些,六发子弹打完,只命中三条大毛腿。
海盗一阵骚动,黎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伏低身体,挡住腿、挡住腿!”
“可这样几乎就是爬着过去了……”
“你们是爬过去还是想跟他们一样爬不起?”
海盗们不吱声了,尽力蜷缩身体,像爬虫一样蠕动。虽然很慢,但确实不再暴露肢体。
砰砰!又是两枪打来,由于海盗全身遮挡,这次全打在板材上。板材多了两个洞眼,但藏身其后的海盗安然无恙。
“哈哈哈哈!我就说吧,他们的火器穿不透厚板子。”黎豪狂喜的笑声响起。
海盗们士气顿时为之一振。
丁小幺听得冒火:“谁说穿不透板子……”
嘭!
火光一闪,板材响起一阵炒豆般爆响,哔哔剥剥多了十几个小眼,这回甚至都没洞穿。
“谁违令放枪?”赵猎火了。
“我、我……枪走火了……”丁小幺怯生生举手,“是真的……”
“记违令一次。”赵猎丝毫不讲情面。
丁小幺那个郁闷啊,他是听到海盗嘲笑说射不穿板子,冒火之下,手下意识伸到板机上,结果不慎走火。但比这更让丁小幺郁闷的是,上回他明明用赵大哥那把猎枪射穿过厚门板,施大哥还说能洞穿旁牌哩,为啥现在不行了?自己手里的仿制猎枪虽说不及赵大哥那把雷明顿,但也不至于相差那么远吧?
丁小幺还真猜对了一小半。他的仿制猎枪本就不及正品雷明顿,而且霰弹材质也不同。雷明顿用的是钢珠,穿透力强。猎枪用的是铅丸,质地较软,穿透力弱。还有一点就是距离,上回他开枪打门板,只隔了七八步远,而这次却相距十几步,距离延长一倍。加上用作备料的板材都是上好彬木,晾晒经年方堪使用,并粘合为二重或三重,质地杠杠的,打不穿不足为奇。
说话间,海盗已经推进到一片狼藉的楼台位置。由于受栈板变形、满地零碎障碍物影响,有的海盗移动时防护出现破绽,不时露出个脚啊手啊的,结果连续被丁小伊点名。
气得黎豪破口大骂:“不想死的话虾脚蟹爪给老子收好点……”
骂完之后,黎豪转为哂笑:“还当你的火器无敌呢,原来不过如此。赵猎,现在若肯答应第二个条件,可以给你个痛快,不用像那胖子一样活活晒成人干。”
“黎老五,别高兴得太早。”经过多次辨声观察,赵猎已经确定黎豪所在方位,倏地长身而起,跃上垒壕,冷冷举起黑星。
砰砰砰!
连发三枪,三颗子弹呈品字形打在倒数第二排侧后一块硬板上。
五四军用手枪,25米距离能射穿10厘米厚的木板。此时双方距离不到二十米,备用板厚不过十余分,51式7.62毫米手枪弹如钢钉钻薄板一样穿透备用板。
咣!备用板掉地,一人口鼻胸膛冒血跌扑于地——头裹灰巾、身披罗圈甲,正是大元潮阳水军百户官、潮阳海盗五当家,黎豪。
第五十五章 【第三把枪】
黎豪一死,海盗士气大挫,一时进退失据。
赵猎趁热打铁,把弹匣里剩余的四颗子弹一口气全打出去。
四个喷血倒地的海盗,终于令海盗阵脚大乱,一个个惊慌失措向后倒退。慌乱之中,自不免左支右拙,露出不该露的东西。
“全力开火!”赵猎顾不上重新填压子弹,拔出点38左轮,一手扣板机一手快速拔动击锤——啪啪啪啪啪啪,不到两秒就把弹巢里的子弹全部打空。
子弹该节省时就节省,该狂射时就得狂射。
施扬、丁小幺、王平安几个使猎枪的早按捺不住了,几乎是闻令秒起,跃然垒上,与赵猎并肩,长短枪集射喷火,噼里啪啦散出漫天弹雨。
一时间挡板咣当咣当掉落一地,海盗们被打得抱头鼠窜,争相逃命,真正被打死打伤的还不如混乱中被踩伤或失足掉海的多。
大伙打得兴起,干脆跳出垒壕,追着海盗的屁股打。
“哎,阿姊等等我……”丁小幺本是第二个冲出去的,但在跳下垒壕时震掉了一颗霰弹,结果船摇来晃去,他追了好一会才捡起。抬头看时,从第二掉到最后了。
丁小伊也正好停止追击上子弹,按标准战术动作,不管海盗们是否有余力反击,她都先蹲伏在障碍物后面,然后把子弹一颗颗填进弹巢。听到弟弟的叫声,随意撩起眼皮:“你就不能安生……小心!”
丁小幺一愣,啥时我从“小幺”变“小心”了,喉咙陡然一紧,被一只粗壮的胳膊勒住,舌头吐出,几乎窒息。双眼翻白向上看,就见一张凶恶的面孔正冲自己狞笑,一把短斧就在眼前晃动,斧刃在阳光映射下发出刺眼的白芒。
是海盗!海盗为什么跑到后面来了?
丁小幺已经没法再思考答案,因为他快晕过去了。就在他意识丧失的最后一瞬,突然看到一幕恐怖景象——那张咧开的血盆大口突然噗地冒出一截带血的利刃……
丁小幺到底还是晕过去了,所以他没看到,船艉突然飞出七八根爪钩,牢牢钩住船舷,转眼冒出七八个叼着利刃的裹头海盗。
海盗竟然玩了一手声东击西,正面强攻吸引注意,一部分悄悄潜水到船艉,用爪钩攀爬,从后面袭击。
缺乏战斗经验尤其是海战经验的赵猎失算了。
然而海盗同样也失算了。他们没想到同伙败得那样快,这都被人当鸭子赶了。由于赵猎等人离开垒壕追击,海盗背后突袭的突然性大打折扣。再一个,他们没料到,还有两个不用火器同样用冷兵器的人在百无聊赖守着。
棍僧觉远。
双刃杨正。
那个从背后勒住丁小幺欲置其死地的海盗,就是被杨正砍倒一贼后,扭身掷出一把短刃穿喉而毙。
丁小伊的尖叫压过枪声惊动了赵猎等人——在这点上不得不说,女人的声线就是飚。
众人回头发现觉远、杨正已经与海盗战成一团。
施扬、王平安下意识抬起猎枪,但却没敢扣动板机。霰弹是大范围无差别攻击武器,杀伤海盗的同时,也会误伤自己人。马南淳也没敢开枪,他枪法一般,面对这样的乱战,很难担保不误伤。
赵猎恨不得捶自己一拳,但眼下真不是懊悔的时候,当机立断:“马仲平、施扬、王平安,继续追击,以防海盗反噬。丁小伊随我将海盗赶下海。”说罢抬手一枪,将一个刚露头的海盗眼珠打爆。
纵然是枪法最好的赵猎与丁小伊,同样没把握不误伤,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截断海盗的后续援兵。来一个干掉一个,看是你爬船快还是我的枪子快。
“换子弹。”
“换子弹。”
“换子弹……卡壳!”
最后这一声,居然是两人同时喊出,两人俱一愣,撞车了!左轮枪是不会卡壳的,会卡壳的只有五四手枪,而且卡壳率还比较高,尤其在最后一发子弹时,因弹簧压力过大而发生卡壳。
突如其来的卡壳,造成火力遮断出现中断。
觉远棍猛,杨正刀利,但在船艏这样狭窄的地形同时面对七八个海盗也颇感吃力。尤其船在不停摇晃,觉远这等下盘扎实的高手还好,好像杨正这样不习惯船上打斗的可就吃力多了。
当丁小幺陷入生死关口,杨正瞥见,就算自己再怎么吃力也不能见死不救。当即掷出一刀,杀敌救人,但自己也失去一把短刀,只剩单刃了。
只剩单刃的杨正很快陷入危机,被三个强壮彪悍的海盗三面围杀。刚刚架住一斧,斜刺里又捅来一刀,急忙以空手格开,脑后倏又生风……杨正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唯有长叹。
噗!一声闷响,是脑壳被砸碎的声音。
杨正却没有半点痛感,蓦然回首,才发现海盗满面是血倒下,一根沾满黏糊糊血浆的坚实长棍堪堪离开……
解围的觉远也只来得及笑笑,迅速与剩余海盗战成一团。
死里逃生的杨正长吸一口气,奋起余勇,用左臂见红的代价,将短刃深深扎进一海盗心口。因扎得太用力,刀刃卡在肋骨间一时拔不出。杨正刚拔两下,眼角瞥见似有人影一晃,劲风袭体,情急之下用海盗尸体一挡。
嚓地一声异响,一截带铁环的巨大刀尖穿过海盗胸腹,余劲未消,刺入杨正肋间。
杨正脸色苍白,双手扣住刀环刀背,不断向后退,刀尖也不断向前顶。一退一进间,很快就逼到舷边。
咚!杨正后背重重撞上船舷,刀尖也深入三分,生生挑断卡住刀刃的两根肋骨。
杨正汗如雨下,脸色灰败,吃力抬头,终于看清隔着尸体的那张狞恶的大盘脸——陈懿。
难怪这位海盗大掌舵从头到尾没动静,全程都是拜弟在前面顶着,原来他竟偷偷抄后路来了。并趁着赵猎、丁小伊火力网中断时一跃上船。只一击就几乎要了杨正的性命。
从海战伊始,杨正就想跟这位东南巨寇称量一下,现在终于正面交锋,没想到一动手就被制。可惜自己手里没兵器,体力也不在巅峰状态。不过,战斗就是战斗,生死只在一瞬,不是打擂台,别奢望公平。最大的公平就是——你死,我活。
可惜,现在是我死,敌活……就在杨正再也撑不住准备放弃之时,一声怒吼在耳畔响起,眼前人影一闪,陈懿被重重撞飞出去。
压力骤去,杨正瘫软在地,喘息良久。当他慢慢把刀尖拔出,一直挡在眼前的海盗尸体轰然倒下时,这才发现赵猎与陈懿正在栈板上厮打一团。一会是赵猎压住陈懿,手里军用匕首高举;一会是陈懿反压赵猎,并以绝对优势的力量夺过匕首。但匕首还来不及刺下,左膀伤处被赵猎用手指一掀,疼得哇哇大叫,旋即又被赵猎反压在地。
陈懿胜在力大体壮,但一臂受伤;赵猎胜在谙熟地面控制技,并且是以四肢斗三肢。二人搏杀几分钟,从左舷滚到右舷,又反复滚两遍,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远的处的丁小伊急得嘴角起泡,她举枪瞄了又瞄,手都举酸了,愣是没敢开枪。
厮杀到最后,是陈懿用他那笆斗大的脑袋一记头槌终结搏斗。
赵猎足足晕了三秒,等回过神来,只觉额头剧痛,眼角黏糊糊的,看东西像隔着一层红色玻璃。再然后,是脖子有利物顶着的刺痛感。陈懿那张大毛脸近在咫尺,笑声充满得意:“看,你的小情人都不敢开枪。小子,我说过,你早答应我的条件就没事了。既然你不愿意给,那爷爷就自己来取。”
陈懿边说边用受伤的手拔出赵猎腰间的黑星手枪,对准不远处一直瞄准他的丁小伊扣动板机——卡卡、卡卡。
陈懿收枪,拧着眉头在耳边晃了晃,呲牙一笑:“这把枪,老子收了。”把枪插在腰间,然后又拔出赵猎的左轮手枪,再一次冲丁小伊开枪。这回空见弹巢转,不见子弹飞。
丁小伊只是冷冷看着,不躲也不闪。她当然比谁都清楚,赵猎两把枪,一把卡壳一把打完子弹还来不及上弹,为救杨正,这才抡刀子上的。
陈懿也恍然道:“原来没子弹了,难怪你小子用刀子跟老子拼骨。好,这把枪,老子也收了。”
正当陈懿把手伸向赵猎腰间的子弹带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拳头,以及赵猎冷冷的问话:“这还有一把枪,你要不要也收了?”
陈懿一呆,旋又大笑:“好,你变一把枪出来,我就不割断你的喉咙……”
砰!
陈懿脑门多了个血洞,死猪般重重摔倒。
“赵大哥!”丁小伊惊喜万分冲过来,完全没注意到脚下弟弟正悠悠转醒,捧着脑袋道:“赵大哥?赵大哥怎么了?”眼前人影一闪,脑门被重力一磕,再次晕倒。
丁小伊一边扶起赵猎一边用衣袖小心抹去他额头的血迹,不无好奇:“赵大哥,你还有第三把手枪?”
赵猎摊开手掌,一把盈盈一握的银色袖珍小手枪映着阳光亮闪闪。
正是俗称“掌心雷”的勃朗宁M1906式袖珍手枪。这把枪赵猎一直带在身边防身之用,一般人自然不知。此刻终于救了他一回。
赵猎游目四顾,战斗已接近尾声。马南淳、施扬、王平安已经追击到海盗座船上,正四下搜杀海盗。而抄后路的海盗也被干掉得七七八八,陈懿一死,余者皆惊散,纷纷跳海逃命或跪地求饶。
这场恶战,他还是赢了。
赵猎示意丁小伊前去助战,慢慢放平身体,四仰八叉,望着湛蓝的海空,大口呼吸咸中带腥的海风。莫名的,用手指抹了一点额头的血,伸舌舔了一下,咸腥咸腥的,跟海风一样——他要记住这个滋味,将来尽可能不再尝这个滋味。
每次都是他突袭敌人,终于自己也被突袭一回。
战争,不是一个人的游戏,不止他一个人在笑,谁都想笑,端看谁笑到最后。幸运的是,这一次,他笑到了最后。
第五十六章 【双战术小组】
这一战很艰苦,也很惊险,甚至几乎丧命,好在风险与收益完全形成正比,赵猎可谓收获巨大。
首先是得到一艘一千五百石级的下水不过三年的七成新战船。这是用钱也难买到的好东西。其次得到一批技术熟练的船工水手及庄丁。毕端安毕庄主死了,这些人失去东家,自然不敢回去,加上性命为赵猎所救,更见他以数人之力灭杀二百海盗,凶名赫赫的潮阳寇陈懿都死在他手里。无不折服,甘愿为其驱使。毕氏那一船货物,自然也成了此战收获之一。
从陈懿的座船上得到的最大收获,是一份海图。沿海各地,何处有停靠,何处有暗流,何处有暗礁,何处有暗中补给……等等皆有标注。
赵猎看了不觉得有什么,但佟掌舵却如获至宝,称有了此图,今后沿海航行不敢说如履平地,至少生存率大幅提升。
除了以上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收获,对赵猎而言,他更满意的是无形收获——他的战术小组经过此役打磨,终于形成真正战斗力了。只要在此基础上好好完善,总结经验,并适当增加几组小队。届时对抗再多几倍的敌人,亦非不能也。
至于下一批新人嘛——看看张君宝、蚱蜢、黑丸等少年眼睛像粘在枪械上的模样,赵猎就知道又要训练新兵喽。
这也算是此战额外收获吧。
当然,也有些收获不是赵猎想要的,比如海盗俘虏。
战后俘虏的海盗足有四十余人之多,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带枪伤。如果行朝还在,把这些俘虏一献,可是不小的功劳。就算把他们交给这些年受其荼毒的闽广海商,也会有大把人争相“抢购”。
只是,赵猎志不在此,也不想冒险挣这些小钱钱。虽然这些海盗俘虏个顶个是海上好手,但赵猎一个都不想要。
经过众议,最后决定,经过香山时,让马南淳联系其兄,派人把海盗押到马家,算是送给马氏的一份礼物。
从海丰出发前,原本马南淳想借此机会促成赵猎与兄长会晤,进一步增强双方合作。没想到经历那么多波折,更打了一场恶仗,人人疲惫,各自带伤。尤其在两船相撞的一刻,舱底的孩童们不少碰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严重的几个还折了骨头,好在没死人。
赵猎不想以这样一支狼狈队伍出现在马家,没得被人看轻,坚持返回厓山。
……
七日之后,厓山,海滩。
还是那片熟悉的海滩,还是那套熟悉的动作,只是人已不再是当初那几个人,而是一群少年郎。
十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光着膀子,举着长短枪支,枪管吊着填沙海螺,刻苦练习。
教官依然是赵猎,这是他的直属队伍,他永远都必须是教官,决不可假手于人。训练场上,学员必须对教官绝对服从;战场上,士兵必须对指挥官绝对服从。长此以往,身兼此二职的赵猎,还需要担心他的战士不够忠诚吗?
枪支是现成的,并不需要另外制造。当初黑枪团伙曾制造了一批枪械,正准备出货,结果全被炸上天,便宜了赵猎。赵猎取了一部分武装同伴,剩下部分用来训练一支十人小队还有富余。
悉心养伤的杨正常常柱着拐杖来看少年们训练,更多时候看赵猎、丁小伊等人在靶场射击。大伙都只是善意笑笑,没说什么,任他看去。
“你们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看看那些大老爷们,只能玩刀弄斧,看着你们练枪时眼睛都发绿……”烈日下,赵猎背着手,来回巡视,边纠正少年动作边大声吼道。
众少年又是自豪又是振奋,胸膛更挺,原本颤抖的手脚又稳定几分。
第二战术小组又称“少年战术小队”,顾名思义,就是由一群少年组成,且只要少年,不要成年。可惜三十二孤儿中,年龄符合的只有十人,想多要都不可得。其余二十二人要么不满十岁,要么是女孩——不是每个女孩都是丁小伊。
那些跟随赵猎一起到厓山的船工、庄丁,不少人纷纷请求加入小队皆被拒。最犀利的武器必须掌握在最忠诚可靠的人手里,赵猎择人的原则首要就是信任度,宁缺勿滥,贵精不贵多。
不过赵猎也没有完全拒绝船工与庄丁们的热情,没有让他们加入热武器小队,但新建一队,将从海盗处缴获的兵器分发给他们,然后让施扬当教官,教授正规水战之法与军伍禁令,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
赵猎没当过兵,但警校的学员管理制度丝毫不比新兵连逊色。以前人少不讲究,现在手下老老少少加起来六、七十号人,是时候军事化管理了。赵猎只需把警校学员管理制度择适当条例制定成条令,贯彻执行就好。
赵猎对这支由十五人组成的第三战术小组(又称“海战小队”)承诺,只要他们最终通过考核,每人都能发到手一把火枪。于是众人皆大欢喜。
事后马南淳不解问道:“贤弟当真信任这些人?”
赵猎答:“将来如何不知,但眼下未可全信。”
“然则为何承诺人手一枪?”
赵猎只瞅一眼丁小伊背的鸟枪,笑而不语。
马南淳恍然,会心而笑。
赵猎只说了是火枪,可没说是哪种枪。连发后装枪是不会给的,但燧发枪么倒是无妨。
对还未能通过信任考核的人,连燧发枪都不会发,而对经过生死考验,建立了真正战友情谊的人,不光发枪,还要配发长短双武器,即主武器与副武器。
通过连番实战,尤其是与海盗的海战,赵猎发现只有一种武器(一把枪)的情况下,常常难以应对复杂的战场局面。比如敌我混战的时候,猎枪就不能使用;只有手枪的情况下,又难以大范围打击敌人。
“所以,我决定,每人补发一支枪。有猎枪的,可申请手枪;有手枪的,可申请猎枪。当然,也可以申请手持双枪。”
当赵猎向伙伴们宣布这项福利时,大伙喜笑颜开,丁小幺更是翻了个空心跟斗,脚落地未稳就冲到赵猎面前伸手:“我要一把左轮!”
“我可以给你一把左轮。”赵猎笑容一敛,肃然道,“但有鉴于你有战场违令行为,我要收回你的猎枪。”
“啊!”丁小幺一把抱住自己的三连发,“那、那我不要左轮了,我就要这把三连发。”
“奖是奖,罚是罚,不可混为一谈。”赵猎淡淡道,“你想要左轮,还是一把枪都不要?”
于是,丁小幺含泪接过一把仿点38左轮手轮。这枪的子弹虽然比三连发多一倍,但哪有猎枪打人一扫一片带劲啊!
丁小伊搂着弟弟肩膀安慰道:“这次被罚走一支枪,下次你立个功,枪不就又回来了嘛。”
丁小幺转念想想也是,这才好受些。
施扬选择黑星手枪,海上最后一战时,几乎所有枪械都奈何不了用备用板当盾牌的海盗时,是赵猎用一把黑星破局,一举击毙贼酋,扭转战局。这一幕给施扬印象很深,他认为这枪射程远,威力大,虽然偶尔卡壳,但光凭前两项就很值当了。
王平安人如其名,选择了安全系数高的左轮枪。
马南淳并没有选择猎枪,好像他这样长年穿儒衣长袍的人,背着把沉重猎枪,确实不伦不类。他依然选择了一把左轮,成为继赵猎之后第二个使双枪的组员。之所以选同样枪型而不是黑星,原因不光是卡壳,更主要的是,他根本无法单持黑星射击,后座力太强了。
丁小伊没有再领新枪,因为她早就配备长短双枪,主副武器俱全了,并且还拥有唯一一具瞄准镜。人贵知足,更要知趣。丁小伊有时大大咧咧,有时也心思通透,不点自通。
值得一提的是,觉远也得到了一把猎枪——就是丁小幺那把三连发。
赵猎始终感觉他的六人战术小组火力网略显单薄,最好能有八人。觉远身手过人,人品杠杠,又是同患难的战友,把他拉进战术小组最好不过。
觉远是修行中人,讲究克制内心欲望。虽然内心早就渴望火枪,但从不宣诸于口,见到枪时连眼神都不见半点波动,在接过枪时也只淡淡道谢,表示愿意加入。但赵猎还是从和尚微微扬起的双眉看出,这和尚,还真是个好武的武僧人。
武器分配完毕,赵猎拿出一套更适应对抗冷兵器+海量敌人的加强版战术动作,准备好好与新旧伙伴一同磨合。
赵猎计划集训一个月,等两支小队完成基础训练,彼此熟悉磨合得差不多了,粮食也将耗尽,就托马南淳采购一批物资,然后按计划出海远航。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三位不速之客来访,使他的计划再添变数。
“赵大哥,又有访客了,还是上次那人。”
“什么?上次那人……江风烈?”
“还有,那个暗爪头领也来了。”
“欧阳冠侯!”
“还有一人,派头比他俩都大,俩人跟在后面像跟班一样。”
赵猎耸然动容,能让江风烈、欧阳冠侯这等人物自甘随从,难道是……
第五十七章 【护 送】
“江风烈践诺而来,为赵兄弟带来二千石福船一艘。”
“欧阳冠侯应诺而来,为赵兄弟带来蒙人百户巴根的消息。”
以上两个大好消息,抵不过第三个人的出现带给大伙的震动。
“宋臣文天祥拜谢诸义士援手之恩。”
当一袭圆领青衫、头戴淡青方巾,儒雅而不失威严的文天祥向众人合袖致谢时,除了赵猎、马南淳、觉远各以符合自身的方式回礼,余人身份太过低微,纷纷跪下或抱拳或叩头。
文天祥是正统儒士,最讲究礼,儒家百篇千言,大道万千,其核心也就是一个礼字。
马南淳本身就是行朝从四品高官,他以同僚之礼相见亦属正常。觉远是方外之人,拜佛不拜众生,亦是情理之中。大宋不兴跪礼,但二者身份相距太远,一是当朝丞相,一是布衣草民,后者跪拜理所应当。
几乎所有人回礼都没有问题,除了一个人——赵猎。
严格的说,赵猎跟丁家姐弟、施扬、王平安、杨正等人一样,一介布衣而已。面对一位堂堂丞相的致礼,他得跪下抱拳才对。然而赵猎却只是欠身拱手,如是而已。
马南淳与文天祥同朝为官,本身也是儒士,对这位丞相的性情颇知一二,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他素知赵猎性情,知道这人不知礼法,若不是文天祥出现太过突然,他本应尽到提醒义务。现在只能借赵猎曾是僧人的身份来化解一下。
江风烈、欧阳冠侯也没想到赵猎一介布衣,竟如公侯一般,与当朝丞相平礼相见,无不暗暗摇头——此人挟恩自重,狂悖无礼,这一趟是否来错了?
出乎三人意料的是,文天祥原本脸色确实沉了一下,有拂袖发作迹象,但很快就被一抹惊讶表情取代。然后,他眼里讶异之色愈来愈浓,突然问道:“赵义士是何方人士?”
赵猎不知文天祥为什么对自己的籍贯感兴趣,他也不知自己家乡在这时代叫啥名,于是含糊道:“江浙。”
文天祥暗暗点头,旋即又问了一个更奇怪的问题:“赵义士从前可曾识得文某?”
赵猎眨巴眼睛:“这个……如果这个‘从前’是指半个月前,那就算识得。丞相你说呢?”
文天祥定定看了赵猎好一阵,爽朗笑道:“便是如此。”负手游目四顾打量周围环境,对于失礼之事,竟不再提。
赵猎当然不会认为文天祥等人此行是专程登门拜访他这位救命恩人的,所以他们此行所为何来?
欧阳冠侯一挑大拇指:“赵兄弟当真了不得,以区区八人之力,击溃数百潮阳盗,更将为祸一方、横行闽广多年的顽寇陈懿毙杀……”
看样子消息传得还挺快。陈懿曾给江风烈、欧阳冠侯等聚义豪杰造成严重损失,可以说是死敌不为过。赵猎干掉这个闽广豪杰的心腹之患,江风烈、欧阳冠侯登门拜谢自在情理之中,而送来承诺战船及打探消息,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只是,为什么文天祥也来了?堂堂大宋丞相,尚不至于折节如此吧。
江风烈也不绕圈子,直接了当道:“我等此行主要护送丞相寻找行朝太后圣驾……”
江风烈、欧阳冠侯不避艰险,穿越重重敌网,护送文天祥到厓山,当然不是专程来看望或拜谢赵猎这位救命恩人的,而是有要事相托。
彼时距那场惨烈的厓山大战已近两月,宋海上行朝已灰飞烟灭,只有张世杰、苏刘义等少数将领率部护送杨太后及部分朝臣出逃,匿于海上孤岛。
以张弘范为首的元军虽然明知这部分故宋残余必匿于某个岛上苟延残喘,但茫茫大海,岛屿如星罗棋布,以这个时代的搜索能力,短期内想找到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弘范在战后搜检了近一个月,也剿灭了几股宋军残余,缴获了大小船只十余条,始终没有逮住他想逮的两条大鱼:杨太后与张世杰。
近十万大军,人吃马嚼,还有大量船只要维护,为追杀一小撮残军,这么耗着实在扛不住。于是张弘范将战后之事交付副都元帅李恒主持,自率大军北还。当然,他这般匆匆北还还有个不便宣诸于口的原因,那就是借自己此番灭宋大功,为长子张珪监押不利,纵逃故宋丞相之罪讨个人情。
由于元军拔寨而去,整个南海海面平静许多,沿海征发的渔民陆续回迁,海上搜索的船只也大幅减少。江风烈、欧阳冠侯才得以比较安全把文天祥送到厓山。他们的目的地当然不是厓山,而是宋最后的行朝所在地。
“我们已经与张枢使、苏殿帅取得联系,他们会派船只接应我们抵达行朝参见太后。但入粤海之后,越是南下,元军搜索越紧。我们担心尚未与宋军船只接上头便遭元军船只拦截。烈风与冠侯不过匹夫耳,战死沙场固平生所愿也,但丞相乃国之柱石,不容有失。故而请赵兄弟助一臂之力,一同护送丞相前往行朝。如何?”
听完江风烈与欧阳冠侯述说,赵猎恍然。难怪,原来是得知自己以悬殊实力击败海盗,毙杀贼酋。这是找帮手来了。
末了,江风烈又加上一句:“以赵兄弟如此人才,前有救丞相之功,后有灭海寇之举,此番共往行朝,必可论功行赏,封爵拜将,将来前程未可限量。”
赵猎内心翻了个大白眼,什么前程未可限量,你当这是开国之初呐。一个王朝自己都没前程了,还想保谁的前程?不过江风烈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文天祥真不容有失。自己好不容易把人救出来,小小改变了一把历史,可别半道又被元兵抓回去,让历史又回到原点,那自己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反正这段时间除了训练,貌似也没什么事,那就再为此公尽一把力吧。
“行,我安排一下,然后跟你们走一遭——目的地是哪?”
询问目的地,这事就算板上钉钉了。江风烈与欧阳冠侯心下松了口气,相视一笑,道:“广崖,浅澳。”
第五十八章 【海上话忠烈】
江风烈、欧阳冠侯都是有备而来,他们乘座的就是一艘二千石的福船级战船。除了比赵猎缴获的陈懿座船稍大一些,其格局差相仿佛。有女墙战格,舷周树幡帜,开弩窗矛穴,外施毡革御火,并配置了远程兵器:砲车与床子弩。
船上船工加江氏白衣卫,人数多达百人,都是全副武装,连伙夫腰间都掖着菜刀。
“待安全送丞相至目的地后,这艘战船便赠与赵兄弟。我江氏言而有信,从不食言。”江风烈言语之间,充满强烈自豪。
既然是自己的船,赵猎自然要上心了。
赵猎特别注意观察了这所谓的砲车,施扬在一旁详细讲解。所谓“砲车”其实就是抛石机,宋朝所使用的都是人力抛石机,根据威力不同称之为“七梢砲”、“五梢砲”、“双梢砲”。一般战船多装双梢砲,十人操作,利用人力拉索,将石弹抛射出去。
赵猎大失所望,这玩意连最基本的机械力都没有应用,全凭人力,也太原始了。看来将来要想纵横四海,战船的标配:火炮,必须搞出来。
施扬指着两舷边一个个空心插墩道:“这里本是安放拍杆的,现在被取了,想必是为了提高航速。以后要不要再叫他们装回去?”
赵猎摇头,意兴阑珊。在他眼里,这些所谓的远、近程利器,在火炮面前,全是个渣。现在他除了火炮,啥都不想装。
如果说眼下赵猎唯一想要的,怕也就只有火药了。这艘战船上自然少不了火药这种引火之物,得知赵猎要求后,江风烈很痛快答应船上三桶火药,共八百斤,尽数送给赵猎。
赵猎拿到火药后,交给丁家姐弟,让姐弟二人按自己教的方法筛选、提纯、配制合格的黑火药,最后湿法定装,封存备用。至于制造子弹,得等自己回来再说。
欧阳冠侯也没让赵猎失望,他带来了打探到的消息:“蒙鞑子百户巴根,就在李恒军中。李恒军多为色目探马赤军,蒙人不多,蒙人百户更没几个,恰好其中就有个叫巴根的,不知是否赵兄弟要寻之人。”
赵猎特意让姐弟俩在场一同听这个消息。出乎他意料之外,姐弟俩虽然有痛恨之色,但都没有什么特别表示,更没嚷嚷着要报仇。赵猎暗暗纳罕,这姐弟俩打啥主意呢?好吧,那么久都等了,也不急于一时,等安全护送文天祥抵达,返回后再好好跟姐弟俩商量吧。
四月初二,天阔海平,扬帆启航。
出发前,赵猎做了如下安排:丁家姐弟暂代教官一职,继续训练少年战术小队。在完成预定训练计划后,可实弹打靶。施扬留继续训练海上小队。王平安协助管理众船工及庄丁。在赵猎回来之前,厓山诸事由施扬负责。
“广崖并不远,快则十日,慢则半月,我必归来。大伙好生看家,回来后,咱就有两艘战船了。”通过询问,赵猎弄清了广崖的具体位置,原来在后世广东阳江一带。从江门至阳江,以帆船航速,最慢三四天也到了,来回十天半月绰绰有余。
至于保护文天祥,仅靠赵猎、马南淳加上新手觉远,火力明显单薄。所以赵猎又给他的战术小组临时增加了两个人:江风烈与欧阳冠侯。
这两人虽然没多说,赵猎又岂会看不出,他们对枪械的强烈渴望。
如果说江风烈早前还把火枪等同于暗器,在得到杨正的详细报告后,完全被这种武器的惊人威力震慑住了。他自问凭眼下这艘战船,五十白衣卫加数十船工,若与陈懿的三艘战船及二百海盗对战,毫无胜算。然而人家就凭八个人,不光打赢了,而且还是全灭海盗。
“如此惊人战绩,皆火枪之力,此物当为蒙人强弓劲骑之克星。”这是杨正在报告最后划重点。
江风烈现在理解了,为什么当初赵猎几乎与自己翻脸都不肯展示这种武器,换做自己,也会那样做。所以,他再怎么眼热,都没有再提跟枪械有关话题。但他不提,赵猎反而很大方提供了两把武器:一把仿黑星,一把仿左轮。
“先说好,这两把枪不是给二位的,而是暂借,一切都是为了丞相安全。回来后我会收回,如何?”
江风烈、欧阳冠侯还能说不行吗?珍而重之藏好,一转身就研究琢磨去了。赵猎不怕别人研究自己的武器,就算能把每个部件原理都琢磨透了,没有机器也别想造出一个零件。
为避开元军搜索,船只尽量往深海方向航行,这将使航程延长,但为安全计还是值得的。
航行数日中,令赵猎感到奇怪的是,这位大宋丞相似乎对自己很感兴趣,不断旁敲侧击询问自己的来历。虽然很敬重这位名垂千古的忠相,但事涉隐私,也只能含糊以应。
也许是他们谨慎小心得到回报,也许是元军巡船未达深海,一连航行五日,无惊无险。一场护送之行,倒似出海游玩一般。
闲来无事,文天祥、赵猎、马南淳、江风烈等常盘桓于舱室间,畅谈天下风云、大宋掌故,前朝遗事等等。大多数时候,都是文天祥说,马南淳补充,江风烈不时附和,有时也能插上嘴。只有赵猎从不发言,而且在座只有他是布衣,奇怪的是文天祥每次都会请他到场当听众。
某日说到本朝抗元名臣,从淮军名帅李庭芝说到钓鱼城王坚、张钰、王立;从江氏一族一直说到民间义勇,从宋人说到畲人,如陈吊眼、许夫人。最后,也说到皇室宗亲。
与北宋灭国时诸皇室宗亲软弱无能、集体束手不同,南宋末年涌现大量英勇抗元的皇族宗亲,其中不泛嗣王级的贵胄。
文天祥谈及空坑之败时,为掩护自己而死难的宗室、江西招讨副使赵时赏,涕泪沾襟。
马南淳说到去岁琼州安抚使、宗室赵与珞力拒元将阿里海牙,致使元军数月不能登岛,最终兵败被擒车裂而死,叹息不止。
江风烈则思及两度自杀殉国的知安吉州赵良淳。
至今思忠烈,呔息泪满襟,一时悲莫能禁。
末了,文天祥慨然击案:“论忠义无双,本朝一位嗣王可谓满门忠烈,无人能出其右。”
马南淳、江风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秀王!”
文天祥拍案道:“正是秀王一门。”手势一顿,有意无意扫赵猎一眼,后者一脸认真听着,脸色并无异常。
文天祥似沉浸在回忆中:“秀王太祖后裔也,德佑二年(1276年)出任东南诸路察访使,受命北上瑞安府(今温州市)抗元。时余亦赴南剑州(今福建南平)聚兵抗元,曾在福州与秀王盘桓数日,畅谈国事。未曾想,经此一别便成永决……”
马南淳接道:“当是时,元军都元帅董文炳以数万精兵陷处州(丽水),直逼瑞安。秀王集八千溃散之兵,誓死守城。有小校李雄者,叛国投敌,夜开城门纳元兵。秀王同弟与虑,侄孟备率众巷战,身中八枪三矢,血流如注奋勇决斗,唯求同死社稷,以见先帝,终因力尽被执。同被执有瑞安观察使李世逹、秀王弟赵与虑、与虑子赵孟备、监军赵由葛、察访使林温及几千兵士无一人屈膝投降,均壮烈殉国。”
江风烈忽道:“有传言行刑至秀王之侄、十六岁的赵孟备时,突然风雨大作,行刑手匆忙施刑。次日风停雨歇,众忠烈遗骸皆在,唯不见孟备……”
马南淳苦笑叹息:“百姓不忍忠良绝嗣,故常有神鬼之言,奇迹附会之事……”
秀王赵与檡、王弟赵与虑、子赵孟备一门壮烈的事迹,曾震动朝野,时人莫不知之。一人起头,余人就能娓娓道来。
赵猎或许算是个例外,他是真不知道,只有默默听着,冷不防一只手伸到眼前:“赵义士,胸前玉佩,可方便一观。”
当然没什么不方便,赵猎将玉佩解下,呈给文天祥。
文天祥细细看了一会,手指轻轻抹过玉佩上的细小裂纹,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笑意,随后交还赵猎——赵猎注意到,文天祥是双手隔袖轻托,神态居然带着几分恭谨。
赵猎心头一动,正想开口。
舱外突然传来欧阳冠侯示警声:“前方有船,大家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