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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寇十五郎     双枪皇帝txt下载     双枪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七十一章 【火枪杀阵】

    宋元两军相距八十步时,龙雀军抢先发动狂暴打击。

    密集如蝗的弹雨,与元军前排的枪牌手碰撞,炸开漫天木屑、血肉、碎骨。元军左右锋矢阵的前排二千元军,完全被笼罩在龙雀军疏松而漫长的散兵打击线内。在弹雨暴击下,如同滚滚洪涛冲刷下的酥脆防堤,层层剥落。

    六排火枪兵,每排八百人,每一波次射击由两排组成,一排蹲射,一排立射,是为“一段射”。一组完成射击动作,立即穿插退到队尾,重新装填弹药。此时后方三四排或蹲或立,举枪射击,完成动作后退后,现露出后方五六排。当最后一组完成射击后,第一组一二排也基本完成装填,重新射击。如此六排三组,滚动射击,遁环往复,形成衔接紧密、连绵不绝的“三段射”。

    元军左右锋矢阵的枪牌手共有三排,每排一千人,足足六千人,形成三重厚实的防御力量。然而,在八十步至五十步这短短三十步距离内,三重坚盾近战兵,如同笋子一般,被金属风暴一层层剥下,血淋淋剥下。

    “射!快射!射死宋人!”元军阵中传来惊恐万状的叫声,听声音,正是那新附军四个万户官。

    而这时观察小校们却急道:“不可啊!还没到赤旗……”但他们的声音随即淹灭在震耳的鸣镝声中。

    事实上根本无须这几个万户官的催促,密集的枪声、爆响、血肉、惨叫及一具具倒下的尸体,早已把元军冲阵里的近万弓弩手骇破了胆。眼见前方“阵墙”的近战兵一排排倒下,他们这些远程兵种即将暴露在枪林弹雨之前,恐惧之下,哪里还会傻不愣登等待命令,更不管是否冲进有效射程,争先恐后将手里箭矢往空激射。一时间漫空箭雨,万箭齐鸣,汇聚成震人耳膜的嗡嗡巨声,如水银泄地般扑向龙雀军火枪杀阵。

    元军弓弩手足有上万人,层层叠叠达十余层之多,与近战兵排列越致密抗冲击力越强不同,弓弩手之间必须要有一个适当距离,便于开弓搭箭引弩上矢,第一排与最后一排间距达四五十步之遥,正是这个差距,注定了元军这轮箭雨还击九成落空。

    由于被龙雀军抢先攻击,引动元军全阵弓弩反击,前面几排箭矢堪堪能射到龙雀军阵前,后面**排距离都在百步之外,以这些下等军士普遍使用的五六个力的弓弩,如何能把箭矢射到百步之外?就算有部分使用七八个力的硬弓,又如何能穿透龙雀军士身上的步人甲?

    嗤嗤嗤嗤嗤嗤嗤!

    龙雀军阵前的硬土地上,瞬间插满无数箭矢,激得泥尘飞扬,碎石乱弹,长风劲拂,尾羽抖成一片,远远望去,仿佛在两军阵前突然长出大片庄稼……

    上万箭矢九成落空,但仍有近千支箭矢射入龙雀军阵内。

    对于这些自空而落的箭矢,大多数军士都是一抵头,用锃亮宽大的锅形铁盔弹开,毫发无损。也有部分落到身披的步人甲上,同样被精铁甲叶铮然弹飞。只有十余运气不佳的军士正好抬头或观望或擦汗,被箭矢射中颜面、脖颈,当场阵亡七人,轻重伤九人。

    中军阵下立即跑出数十医士与担架手,沿大阵中间的驰道奔到前阵,将伤亡的军士全部抬下,在临时搭建起的医棚里紧急施救。

    这个时代的箭伤只要不中要害,抢救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些经历战争的伤兵都是龙雀军的宝贵财富,只要重归军伍,那就是精英。

    此时龙雀军阵前鸣爆声不绝,白茫茫的硝烟弥漫整个战场,长风吹散一片,随着枪声再起很快又凝聚一片,总是吹之不散。

    浓雾中失去目标的元军弓弩手们惶恐不安,他们拉弦开始犹豫,放箭软弱无力,更多的是漫无目的乱放乱射。

    同样身处浓雾中的龙雀军火枪兵们却一丝不苟装填弹药,进步上前,举枪瞄准,依鸣号声扣动板机。在硝烟中盲射对火枪兵们而言已是家常便饭,他们也不需要瞄准某个目标,前方数十步之外,密密麻麻全是目标,照着面前的方向打就是了。

    万千箭矢从空中飞过,千发铅弹自下方呼啸而去,各自奔向它们的目标,或深深扎入肌肉,或炸出一蓬血雾……每一刻,双方都有人在倒下,端看谁倒下的更多,谁更坚持不住。

    很明显,装备近代武器,使用近代战术,武装到牙齿的龙雀军,在伤亡率上远远低于元军。这种伤亡率交换比,甚至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

    连续四波三段射后,元军前三排枪牌手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余寥寥千余人,已经完全防护不住身后的弓弩手。此时的元军两万人的锋矢冲阵,如同被剥了硬壳的乌龟,露出一身嫩肉……而此时,元军锋矢“箭头”,距龙雀军火枪兵阵尚有五十步之遥。

    浓雾笼罩两军阵前,龙雀军火枪兵阵地的枪声依然整齐而密集,冷静如机器般收割生命。而元军这边血肉纷飞,弓弩手成排成片倒下,射出的箭矢开始稀拉,惊呼惨叫越来越大,压过鸣镝之声。

    这一刻,整个战场上空,只充斥着两种声音——恐怖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枪声与凄厉濒死的惨嚎声。

    终于有人哭嚎:“不要再往前冲了……人都快死光了,死光了!”

    又有人惊恐狂叫:“枪牌手死光了,盾墙没了!我们都成了靶子,快跑……”话音未落,脑袋突然炸出一朵血花,一头栽倒。

    有元兵再也受不了,手里弓箭一扔:“宋人火枪厉害得紧,打不过啊!跑吧……”

    一道刀光掠过,这名叫嚷的百户官被梁雄飞斩首。此时这故宋降将满眼血丝,嘶声大吼:“不许乱!不许跑!后面有督战队,后退是死,前进也是死,不如前进,尚能搏取一丝生机……”

    砰砰砰!三颗铅子长了眼睛似地不分先后钻进梁雄飞的胸膛、小腹、大腿。梁雄飞的吼叫嘎然而止,大口鲜血喷出,身躯一晃、再晃、三晃,轰然倒下。他最后说的两个字是“生机”,然而他却没了生机。

    “不好了,万户大人死了!”

    “跑吧……”

    梁雄飞一死,他所指挥的右锋矢前阵率先崩溃,旋即引发左锋矢前阵、后阵等三阵动摇。

    百家奴率五百蒙骑在后方大砍大杀,连续斩首百余,刚勉强遏止住崩溃,却听得龙雀军那边鼓声雷动,杀声震天——龙雀军近战枪牌兵与刀斧兵出击。

    龙雀军两千近战猛士悍然出击,终于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新附军残部全线崩溃,百家奴与他的五百蒙骑都被淹没在乱流之中,不少蒙骑被掀翻落马,无数双大脚踩过,践踏成肉泥。

    兵败如山倒,士气荡然无,万余元军,此时不过是万余只牛羊。经此一役,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这支军兵再也无法上阵,基本废了。

    小山包上观战的元军将帅一个二个面肌抽搐如牙疼,伯颜面沉如水,轻轻吐了口气:“火枪杀阵,这就是宋人的火枪杀阵啊……”

    原本元军战法是抵达赤旗所在,再来个万箭齐发,声先夺人,起码要给宋人来个狠的。至于这帮新附军拼光了都不打紧,只要拼掉龙雀军一半甚至两三成就是胜利。万没料到,两万人的冲击,竟然都冲不到龙雀军阵前——只差三四十步啊!但就这数十步之距,却如同天垫,任是怎么死人都冲不过去哇!

    接下来,该怎么打?

第二百七十二章 【伯颜的对策】

    宋军阵前,冲杀歼敌的二千近战兵凯旋而归,人人腰悬首级,手里肋下夹持各种兵甲弓弩等战利品。一时间五军欢呼雷动,大旗招展,刀枪指天,鼓角齐鸣。“大捷”、“万胜”之声,滚滚如雷,响彻战场。

    反观元军一方,虽然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却集体陷入沉寂,甚至隐隐还透着一丝惶恐。

    五千火枪组合成阵,所展示的恐怖杀戮太过震憾,在这样的火网之前,人再多也是无用。

    小山包元军帅帐前,百家奴、吴继明、刘俊等败军之将垂头丧气伏跪请罪。至于另外两将,梁雄飞被射杀于阵前,钱荣则没于溃逃的乱军之中。

    伯颜眯着一双细目,定定望着前方宋军阵地,看都不看跪地的几个败将一眼。

    帐下诸将纷纷低议,有人心有余悸:“仅仅火枪就如此厉害,那尚未动用的火炮又是何等可怖。”

    又有一将不解道:“宋人为何不动用火炮?”

    一将满面苦涩道:“火枪就足矣击溃我两万劲卒,宋人又何需动用火炮?”

    唆都阴沉着脸:“没错,我们下的饵还不够重。”

    唆都猜测得没错,赵猎、江风烈之所以只以火枪击杀而不动用火炮,就是想吊着元军,让对手看到一丝希望,不断投入兵力,然后被龙雀军这个血肉磨盘一点点碾碎。如果一上来就动用大炮,直接把对手打得绝望,败退回营,那样的战果就远远达不到预期了。

    这时一员脸色红润、虬须如猬的蒙古大将出列道:“丞相,宋人火枪固然利害,但只利远攻,只要近身火枪就是烧火棍。此战要想赢,指望这些南蛮子没用,还得靠咱们的蒙古精骑。末将愿领一支骑军,从侧翼袭扰其阵,搅乱其阵脚,待其疲惫,迅猛撕开宋军大阵,灭掉这支龙雀军。”

    这员蒙古大将正是中书省左丞相阿刺罕之弟、昭武大将军、上万户也速迭儿。这个也速迭儿,正是此次怯薛军万人队的统领。此人曾随伊儿汗旭烈兀西征,颇有战功,深谙骑战之法,对打遍西方无敌手的蒙古骑兵战术极为自傲,眼见几万新附军被凑得不成样子,又是气恼又是鄙夷,当即请命出战。

    帐下诸将都纷纷点头,面对宋人火枪杀阵,正面冲肯定不行,也速迭儿的提议是蒙古人的老战术了,战术虽老,但在与宋人以往对阵中却屡试不爽,常常能一锤定音,值得一试。

    伯颜依然遥遥注目宋军大阵,口中却道:“也速迭儿,依你看,宋军的广南军、闽南军与龙雀军相比如何?”

    也速迭儿抬头看了一会,道:“无论气势、训练、士气,皆不如龙雀军,故而末将才想以精骑从侧翼袭扰其阵。只要这两支厢军乱了,就算龙雀军再强也是独木难支。”

    唆都也进言道:“末将也认为,也速迭儿之策,可行。”

    伯颜收回目光,颔首道:“你们都看出来了,很好……不过,还不到时候。”

    “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伯颜只说了一个简简单单、言简意骇的字:“等!”

    等?!

    唆都、也速迭儿、蒲寿庚、百家奴及一干蒙汉将领面面相觑,这算哪门子的策略?

    ……

    申时初,虽然已经过了正午最炎热的时分,但东南的初秋依旧酷热难耐,丝毫不比盛夏弱几分,所谓“秋老虎”大概就是这样吧。

    自从两万元军溃败之后,整整一个时辰,对面的元军再无动作,诡异的安静。战场上只有两军的役夫来来回回奔波忙碌,虽说是一样的忙碌,但彼此神态却是天渊之别——宋军这边的役夫在热火朝天收拾各种战利品,而元军这边的役夫则老老实实抬走伤者,处理尸体。

    直到战场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再无障碍,元军却始终没有再发动进攻。

    长时间对峙之下,对列阵士兵的意志、体力、训练都是严峻的考验,宋元两军阵列都开始有所动摇。

    宋军这边,龙雀军还好,火枪兵本来就对队列有着严格的要求。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火枪兵,哪个没经过经年累月在烈日之下,暴雨之中艰苦训练?这点炎热与疲惫还能熬得住。然而左右两翼及后军的广南、闽南各军士兵,勇猛有余,训练不足,长时间木头似地列阵对峙,士气渐渐躁动,战意慢慢懈怠,阵形开始有些不稳。

    而元军那边,则不时可见一队队督战骑士在各军阵间进进出出,但凡见有懈怠,轻则皮鞭大棒伺候,重则直接斩下头颅,以示三军。严刑峻法之下,元军阵形保持稳定不乱。

    巢车之上,赵猎已经把江风烈、施扬、陈吊眼、李梓发等诸将召来合议——元军不战不退,究竟想干什么?

    诸将议了一会,还没议出个道道来,突然留守领军的广南军统制黄贤飞马驰至中军,急登巢车,一见赵猎便大声道:“陛下,臣知道伯颜想干什么了。”

    赵猎及诸将纷纷侧目:“黄统制快说,伯颜意欲何为?”

    黄贤喘了口气,接过侍卫递来的水壶饮了一大口,润润嗓子之后,没有直接说他的分析,反而说起伯颜昔年征战的一段旧事。

    至元十五年(177年),宪宗之子昔里吉奉命与北平王木罕和右丞相安童一起平定窝阔台之孙海都发动的叛乱。不料昔里吉中途倒戈,劫持皇子木罕和右丞相安童,响应海都反叛。忽必烈闻报大惊,命伯颜率军往救。伯颜与海都军在阿鲁坤河(今蒙古抗爱山东麓)相遇。

    当是时,伯颜下令,与海都军隔河列阵。伯颜军严阵以待,勒军甚严,无人敢于懈怠。相峙终日,海都军出现疲惫松散之状,队伍自乱,阵形不整。伯颜兵分两路,突然击敌,同时派出精锐勇士直插敌人中营帐,救出皇子和丞相。阵形已乱的海都军大败,昔里吉兵败逃亡,死于途中。

    黄贤说完,诸将心里都亮堂了——原来伯颜又要玩这一招了。

    马南淳谙熟古史,道:“当年三国时期,魏武曹操大破乌丸,用的也是此策。”

    李梓发不无忧虑道:“我广南、闽南两军训练不足,其阵确实易露破绽。伯颜这一招,还真是够狠。偏偏咱们就算知道,也奈何他不得……”

    “谁说我们奈何不得?”江风烈冷然道,“我龙雀军既不是蒙古军,更不是乌丸人,想以静制动,伯颜怕是打错算盘了。”

    施扬也叫嚷道:“陛下,干吧,否则蒙鞑子还真当我们的大炮是摆设!”

    赵猎缓缓点头,语气中带着一股淡淡血腥:“敌不就我,我则就敌。先前让他们吃够了花生米,现在,该吃罗汉果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给大炮上刺刀】

    “丞相用兵如神,宋人阵脚乱了。”

    小山包上,蒙元诸将无不为之叹服,不损一兵一卒,就破了宋人的火枪杀阵,不愧为军神。

    也速迭儿再次请战:“丞相,这回到时候了吧?”

    伯颜神情自若,目光闪动,下令道:“时近日落,三军进食,食毕出战。”

    诸将齐声应诺。

    与此同时,宋军那边也开始分发食物,吃饱喝足,大干一场。

    “来来来,大伙儿先吃食,食毕好打鞑子。”

    宋军大阵内,五军之间的驰道,一群群火头军挑着担子,露出热气腾腾的炊饼、热汤、米饭、稀粥,还有堆得高高、油汪汪的肉块。所过之处,伸臂如林,大嚼大灌之声此起彼伏,军士们吃得眉花眼笑,疲惫烦躁也顺畅不少。

    如此丰盛的伙食当然不可能常吃,今儿要不是大战还吃不上。

    唯有龙雀军阵,哪怕进食也尽量压抑声量,无人喧哗,体现出与广南、闽南军阵不一样的素质。

    一个火枪兵抓过两张夹肉炊饼,一张递给同伴,低声道:“满儿……嗯,火长,给你饼。”

    吴满儿接过,咬下一大口,边咀嚼边喝肉汤。他在做这些动作时始终只用一只手,另一只手牢牢握住火枪不放。不光他如此,所有火枪兵皆如此。

    数日之前,吴满儿还只是尖哨营普通一兵,但经过伏击元军运输队,击杀蒙鞑,摧毁回回砲之役后,因战功直升为火长,率领尖哨锐士,参加大决战。

    吴满儿嘴里咀嚼,眼睛却盯着枪托上新划的三道刀痕,心里暗道:“适才射杀了三个元兵,我的够本了;下回再杀,就是老严的份额了。嗯,要是可以的话,连梁头的那份也算上……”目光不经意与队将吕保碰上,却见吕保向自己伸出三根手指,吴满儿握枪的手也伸出三指。

    吕保嘿嘿一笑,向他挑了挑大拇指。

    吴满儿比了个等会再较量的手势,吕保却笑着摇头,在吴满儿困惑的目光中,朝火炮阵地一指,双手合成喇叭:“炮营的兄弟有动静了,接下来怕没咱们什么事了。”

    吴满儿顺指望去,正看见炮营阵地上,身穿褐色紧身衣,头裹赤巾,后背有个大大的红色“炮”字的炮兵兄弟,绷绷挨个扯下炮衣,露出一门门的锃光发亮的巨大炮管。

    宋军火炮一亮相,顿时吸引了元军将帅的目光。

    “这就是宋人的火炮?”

    伯颜、唆都等都看过李恒呈献的枪**,也听过大匠们推测这火炮的发射原理,大概跟铜火铳差不多。然而真正见到实物,纵然是远观,也不禁瞳仁为之一缩。如此巨大震憾之物,什么铜火铳与之相比,简直就是老鼠与老虎的区别。

    哪怕相距甚远,但被那一管管黑洞洞的炮口指着,蒙元将帅们都有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要知道,当初的张弘范,就是在一座小山顶上,被一颗从天而降的铁球要了性命。

    伯颜沉声问道:“这火炮能打多远?”

    一个佩银牌的新附军千户出列恭声道:“依当日黄土岭之役推算,最多二里。”

    这名千户是当日随张弘范出征的新附军将领,彼时不过百户,亲身经历了火炮轰营、衔尾追杀、伏尸数十里的惨烈战斗。尽管吃了败仗,但凭着他这份难得的经历,算是少有的对龙雀军枪炮之威有所了解之人。此次与宋军决战,被伯颜重新起用并升为千户,以备垂询。

    元军将帅所在的小山包距宋军火炮阵地足有七八里,就算是元军各大阵也有三四里以上,远远超出炮程,安全无虞。

    有元将松了口气:“二里,那打不到我军阵……不过二里也够远的了,比咱们什么回回砲、七梢砲远多了。宋人这火炮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还有那火枪……军匠万户府那帮浑球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诸将心下暗暗点头,腹诽不已,都觉得此人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蒲寿庚那残存着犹太人特征的灰褐色眼珠频频闪动,忽道:“既然打不到,宋人为何要亮炮?”

    诸将心头都是一震,对啊!既然打不得那么远,为何要亮炮?

    ……

    当炮衣褪下,火炮闪亮登场时,巢车上的赵猎及诸将官都从千里镜看到小山包上的元军帅帐没有异动,甚至连近十万元军都没有异动。

    “看样子,伯颜知道我们的火炮射程不足以威胁到他。”赵猎面带微笑,啪地收回千里镜,“但他一定不知道,我们的火炮是带轱辘的。”

    马南淳亦笑道:“可惜相距太远,千里镜里看不到伯颜的模样,否则真想看看伯颜看到我们的大炮动起来的表情。”

    诸将皆笑。

    江风烈冷笑道:“伯颜想以疲军之策,把我军拖疲拖垮,最后用他的怯薛狼骑撕咬开我军大阵……若是别的军队,还真只能被他牵着拖着,最后整垮。不过碰到我们龙雀军,也该让他看看什么是火器战法。”随后重重一抱拳,“末将且去了。”

    赵猎颔首,目注前方小山包,喃喃道:“伯颜啊伯颜,真想看看,当我给大炮上刺刀,抵近你的胸膛时,你会怎么做……”

    等江风烈率一众将士回归前阵时,八门龙吼炮、十六门虎吼炮以及拉拽炮弹的马车都已按令各就各位。

    随着江风烈一声令下,炮营统领呼延啸嚎叫声响起:“伯颜那王八羔子想靠挺尸的法子动摇我军阵脚,弟兄们,咱们就把炮口对准他的大阵轰轰轰,看看是谁的阵脚乱!”

    众炮兵齐声高呼:“憾阵!憾阵!憾阵!”

    呼声远远传开,随风鼓荡,小山包上的元军将帅隐隐听闻,心头隐觉不妙。还没等他们想明白,便有人失声惊呼:“动了!动了!宋人的火炮动了!”

    无论回回砲还是七梢砲,一旦架设了就不可能再移动,所以蒙元将帅们都没想过火炮居然是能动的——虽然看到火炮有轮子,但也只当是转运时使用,没想到居然还能在战场上移动,而且看架式,移动的速度居然相当快……

    百家奴惊怒交集:“一匹马就拉得飞快,这宋人的火炮究竟有多轻?”

    交战至今,哪怕损失了上万兵马都面不改色的伯颜,脸色终于变了。火炮逼近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虽然他没见识过火炮之威,但只要想想八具回回砲或七梢砲逼近十万人的大阵是什么后果,就能想像出来。

    也速迭儿急请令:“丞相,末将愿领精骑,杀光宋人炮手,夺取宋人火炮!”

    伯颜霍然转头,直视也速迭儿:“如此,你就要面临宋人的火枪杀阵!”

    也速迭儿双拳狠攥,磨着牙一字一顿:“说不得,我就用重骑正面撞开这该死的火枪杀阵!”

    伯颜死死盯住远处不断逼近的黑洞洞炮口,可以明显看到元军大阵在骚动。督战队弹压住这边,另一边又躁动起来,当真是此起彼伏,阵脚渐乱。

    唆都诸将急道:“请丞相示以方略。”

    也速迭儿更是几乎吼起来:“丞相,不能再犹豫了!”

    伯颜深深望着也速迭儿,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天父……长生天保佑蒙古人!”

    也速迭儿黑脸胀成紫红,重重以拳捶胸:“长生天保佑蒙古人!”

第二百七十四章 【武功队,出击!】

    平野上,两个奇特的阵形一前一后在轰轰隆隆移动。一个是阵型宽度一个顶俩的厚达十重的长长的散兵线,另一个则是以八门大炮、十六门小炮为中心、众多弹药车、炮手、辅役、护兵所组成的骡马车阵。

    龙吼炮看着巨大沉重,实际上不过几百斤,一匹骡马足以拉动,速度跟步兵在战场推进差不多。至于虎吼炮更轻便,哪怕在崎岖山道也是两人一抬就能走,更不用说在平坦的原野上,被骡马拉拽。那速度……若不是为了与龙吼炮保持一致,怕早就冲到元军阵前。

    滚滚车轮碾过赤旗,两个奇特阵列越过战场中线,距元军大阵越来越近,十余万元军士卒开始骚动。这些元兵九成九没有见过火炮,不知其威,但这么些个大家伙轰隆碾压过来,那狰狞的炮管,黑洞洞的炮口,庞大的炮架,所形成的强大威压着实令人心惊肉跳,不知下一刻,会有何等恐怖的攻击。

    更何况那火枪杀阵之可怕,先前所有人可都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奇特的散兵线一逼近过来,哪怕督战队再狠一时也弹压不下阵列的骚动。

    元军的骚动,除了恐惧之外,更多的是惊疑——为何宋人都杀过来了,本军却没有迎击的指令?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宋人的火枪扫射?

    当他们这样想的时候,大阵后方突然传来地动山摇的隆隆铁蹄之声,滚滚烟尘弥漫了整个后阵,数万元军与如林旗帜完全湮没。那如滚雷般的雷霆蹄声,沉重地敲打宋元两军每一个士兵的心头,仿佛无形大锤重击,让人心脏都要砰然炸开了去。

    “骑军,咱们的骑军……”

    “是怯薛军!大汗的怯薛军!”

    “原来要出动怯薛军,难怪没传来出击号令。”

    “好了,有怯薛精骑出马,定能将宋人的怪炮冲垮,那火枪杀阵决计挡不住……”

    怯薛军一出,元军大阵更加骚动,只不过,这次的骚动更多的是兴奋,一时士气大振。对这样的“骚动”,督战队当然不会镇压,乐见其成。

    元军后阵烟尘一起,赵猎第一时间就看清楚,脱口而出:“怯薛军!”

    “还有伯颜的合必赤军的铁浮图!”马南淳也惊呼:“伯颜这是何意?难不成,他想用骑兵冲阵?”

    赵猎的侍卫长,极富战斗经验的龙飞翼也失声道:“骑兵冲阵?这骑兵可不是这样用的啊!”

    骑兵冲阵确实有,不过多是重骑兵,而蒙古精骑多为轻骑,长于骑射。对付敌骑最常用的战法是“曼古歹”,放风筝磨死对手;而对付敌步兵大阵则常常是从侧翼以骑射袭扰,如狼群撕咬,慢慢放血,一点点把步兵大阵撕开。阵形一散,万千步卒就成为两脚羊,任由骑兵杀戮了。

    而此番决战,由于背嵬军的震慑,火枪杀阵的威慑,加上对火炮的忌惮,元军没敢投放骑兵实施狼群战术。然而没想到被宋军枪炮这么一逼,伯颜竟然派出手头重型打击力量——铁浮图。

    “铁浮图”是宋人对重甲骑兵的称呼。蒙古人擅长轻骑驰射,军中也以轻骑为主,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重骑。事实上蒙古人有不少重骑,或者严格的说是“重装骑马步兵”,这些全身重铠,如同铁罐头似的重甲兵,主要是用来做为攻城的决定性力量。

    元军与南宋鏖战数十年,更多的是对南宋一座座城池发动攻城战。冲锋可以骑马,攻城自然不可能骑着马,所以这些重甲兵才应运而生。常常是这些重甲兵一登城,就意味着战斗即将结束。

    伯颜的近卫“合必赤军”,就有一支约二千人马的铁浮图,这支铁浮图在征宋之战中,夺取过不知多少座城池,但从没在野战时使用。因为重骑冲阵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虽然常常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但放眼整个南宋,没有哪支军队能让伯颜这么做。

    今日,龙雀军,确切的说是龙雀军的炮营,生生逼得伯颜不得不动用合必赤军及怯薛军的铁浮图。

    面对龙雀军的火枪杀阵,速度慢的步兵阵肯定不行,上多少死多少;轻骑兵也不行,虽然速度快,但防御薄弱,就算能撕开火枪兵阵损失也会很惨重。只有铁浮图,才能兼有速度又有防御。

    用铁浮图快速冲近火枪兵阵,拼着损失撕开龙雀军,只要军阵一破,炮营就失去防护,在重骑的蹂躏下覆灭。而龙雀军一灭,广南、闽南军根本不是元军对手,这场决战,元军胜出——这就是伯颜、也速迭儿的攻略。哪怕他们没见识过火炮攻击方式,但远程武器最怕近身这点基本常识,身为统帅,岂会不知。

    同样,铁浮图一出,赵猎、马南淳也一下就明白了元军的企图。

    赵猎目光一闪,果断道:“龙飞翼!”

    “末将在。”

    “率武功队,出击!”

    龙飞翼刚要抱拳而应,蓦然瞪大眼:“陛下,不可啊!武功队的使命就是保护陛下周全,这要是都撒出去了,这中军可就空了……”

    马南淳也忙道:“陛下,龙指挥使所言极是……”

    赵猎抬手止住,淡然道:“你们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元军还能危胁中军?”

    马南淳郑重道:“陛下一身系社稷,万不可存履险之念。”

    赵猎直视马南淳:“打仗哪有不冒险的?马卿,你我一路走来,哪次我们打的是平稳仗?如果只求平稳,我们如何能以弱胜强,一步步走到如今?”

    一句话就把马南淳拉回到当年血海汹涌的风波岁月,一时激动难平,沙声道:“陛下……”

    赵猎深吸一口气,指掌抠紧护栏:“这是决定性的一战,打残合必赤军及怯薛军,趁乱破阵,则元军必败。我军胜,我这个官家才能真正周全;若是败了,则大事去矣!到那时,就算我一根毛都没掉又何益?”

    马南淳、龙飞翼深深鞠礼:“陛下胸襟气魄,当真远迈先圣。”

    “去吧。”赵猎盯住龙飞翼等武功队一众将领,“记住,你们打得越凶猛,我就越安全。”

    龙飞翼、觉远、丁小幺、张君宝等无不热血激昂,齐声吼道:“陛下放心,我们可是天下至强的武功队!是陛下手里最致命的武器!但使一人尚在,就决不会有一个敌骑出现在陛下面前!”

    轰!

    一声巨震,众人齐齐转头——龙吼,咆哮。

第二百七十五章 【一炮之威】

    元军后阵烟尘一起,随着江风烈的传令,旗号手先后展开三色旗,同时鸣炮三声。

    一声炮响,赤旗舞动,龙雀军阵立即停止移动,火枪兵阵展开。

    二声炮响,黑旗挥舞,炮营停驻,重组炮阵,各辅兵卸下弹药箱、牵走骡马、打下铁桩、装填弹药。

    三声炮响,青旗招展,紧随军阵后的三千余辅役突然从军阵两侧奔出,每个辅役身上都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长型包裹,不知内中是何事物。

    这些辅役兵分两路,一路奔到火枪兵阵前,一路奔到炮营阵前。然后如同训练无数次一般,排列十余重,每人间隔数尺,距离误差不超过半尺,远远看去,如同一个错落有致的大阵列。

    三千辅役一站定,在各部队长喝令之下,辅役们纷纷解开包裹,露出内中事物。包裹里很简单,就两样东西:一柄大铁锤,一根五尺长、碗口粗的尖锥形木桩。

    辅役们一齐用力把尖桩插入泥地,然后举起大锤铿铿砸下,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火枪兵阵与炮阵前,就出现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阵,。每根木桩皆入地二尺,止露三尺,看上去就像一片被砍伐殆尽的荒山残林,满满的萧索荒凉。

    一番快速而有条不紊忙碌后,辅役收锤退后,火枪兵阵展开完毕,龙吼炮填弹完毕,虎吼炮蓄势待发。而此时,前方狂风劲吹,烟尘滚滚,轰隆隆之声惊天动地。漫天黄云中,两条长长的黑线自元军大阵左右出现,急速逼来。

    当宋军阵前的那一丛丛木桩阵出现时,小山包上的元军将帅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唆都忍不住爆了粗口:“这帮该被乱蹄踩死的宋人!”

    这个木桩阵很粗陋,也很简单,材料随手可取,布置快速,收取也快速。这样的木桩阵,对步兵冲阵基本没啥用,很容易就会破掉,甚至不如拒马鹿角对步兵的阻拦作用更大。然而,对骑兵而言,这个看上去杂乱无章的木桩阵,简直就是一片要命的荆棘丛林。

    如果元军的铁浮图骑阵在不减速的情况下,冲进这片荆棘丛林,那么前方数排上百骑精锐的下场就是折蹄落马,被后面的铁蹄践踏成泥。如果铁浮图减速,小心穿过这片荆棘丛林,那么在此过程中,骑士就会成为火枪手的靶子。就算铁浮图甲胄厚实,也扛不住成百上千的乱枪轰击啊。再说了,骑兵之所以是骑兵,靠的不就是速度,没了速度的骑兵还是骑兵吗?骑兵没有了速度,冲上去跟步兵有什么两样?

    “丞相。”诸将一齐看向伯颜。

    这位蒙元丞相神情平静,只有眼睛里泛起一抹伤痛,淡淡道:“交给也速迭儿决断吧。”

    元军诸将咬牙沉痛垂首,他们当然也是知道,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铁浮图冲阵之势已成,无法鸣角收兵,更不可能减速绕行,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钢铁与血肉硬生生趟出一条血路来。

    数千铁骑组成的钢铁洪流中,两杆黑色苏录定旗猎猎飞舞,分外醒目。大旗之下,怯薛铁骑指挥使也速迭儿、合必赤军权统领百家奴都看到那片蓦然出现的荆棘丛林,两双眼睛同时骤然收缩。

    此时,两支铁浮图已汇合,距离火枪兵阵约二里,原本只保持缓驰状态的铁骑已经开始提速,冲阵之势已成。这三千多铁骑,已经回不了头,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只能冲上去。

    也速迭儿、百家奴在这一刻,血贯双瞳,同时拔刀戟指怒吼:“杀!杀光南蛮!”

    就在这一刻,千骑滚雷,刀斧如林,全军提速,滚滚铁流冲进二里,冲进一个很快就会让他们肝胆俱裂的地带。

    “龟孙子们来了——来得好!”呼延啸撸起袖管,杀气腾腾,劈手夺过三角令旗,狠狠向下一劈,“试炮!”

    一名赤膊大汉手持烧红的铁扦,朝炮尾药池口一捅。

    轰!

    随着一蓬火光喷涌,一颗西瓜大小的灼热铁球从炮口射出,高速旋转,带着刺破耳膜的厉啸,划过半空,数息之后,轰地一下砸进铁浮图骑阵前沿,碎泥四溅。

    这颗铁球的落点距离最前排铁浮图还有十余步远,落地砸出一个大坑,并未直接击中任何一个骑兵。

    小山包上的元军将帅从铁球飞出炮口的瞬间,就瞠目屏息,死死盯着那道在空中滚滚而过的球影,直到铁球落地,泥块飞溅,并未伤及一人一马,诸将才不禁呼地松口气。

    蒲寿庚捻须点头:“宋人火炮果然奇诡,居然能将这般巨球射得如此之远,幸好未伤及人。首炮不利,宋人气沮……”突然声音戛然而止,嘴巴张大,眼睛凸出。

    同一时刻,几乎所有元军将帅的表情都跟蒲寿庚一般,嘴巴张大,眼睛凸出。

    但见那铁球落地之后并未老实呆在坑里,反而弹跳而出,呼地一下撞到首排一个骑士的胸膛。厚实的铁甲宛如纸片一样裂碎,胸膛嘭地炸开,血肉横飞,一个百战强悍的怯薛军铁浮图骑士瞬间报销。

    铁球一击碎敌,挟强横之势,汹汹砸向紧随其后一个骑士的脑袋。嘭!铁罐头似地铁盔炸碎成无数铁片,铁盔内的头颅爆开,红白四贱。

    铁球——这时已完全变成一个血球,从碎骨脑浆中穿过,重重砸在其后一匹战马的头颅上。骨裂声中,战马长嘶,悲鸣倒下。马背的骑士直接从马头飞出去,瞬间被淹没在铁骑洪流中,

    直到这时,前面两具骑士残尸才从马背坠落,铁蹄轰隆,瞬间践踏成泥。

    铁球连杀三骑,其势未竭,继续一路弹跳冲撞,嘭嘭之声不绝于耳,人吼马嘶,血雾弥漫,生生把这条直线上的铁浮图骑阵犁出一道血肉之路来。直到碾碎七骑之后,铁球杀势才最终消停下来。

    小山包上的元军将帅们目瞪口呆,这些铁浮图无一不是身经百战、以一挡十、精锐中的精锐,更出身权贵,随便一个放到色目军或汉军中,都是百户级的将领。更别说他们身上昂贵的装备以及精良的战马……而这一切的一切,如今却毫无价值地被一颗顶多几贯钱的生铁球碾得粉碎……

    啪地一响,伯颜手里的金鞭被生生折断,眼里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原来,这就是火炮……”

    龙雀军火炮阵前,炮手们依据试炮数据,快速调整诸元。

    随后一声接一声报告响起:

    “龙吼甲号准备完毕。”

    “龙吼乙号准备完毕。”

    “龙吼丙号准备完毕。”

    “……”

    “龙吼辛号准备完毕。”

    下一刻,呼延啸打雷似地声音几乎撕裂肺管:“龙——吼!”

第二百七十六章 【炮 轰 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八炮齐鸣,八响震天,八颗圆滚滚、乌溜溜的硕大铁球先后从炮口喷出,炸开一蓬蓬星火,挟八股淡淡尾烟,朝密集如潮的铁骑洪流呼啸而去。

    八门龙吼炮身剧烈一震,周围腾起大团烟尘,炮身向后猛坐,足足退出七八步远,生生被铁桩栓住,粗大的铁链哗啦剧震,总算停下来。

    “清膛!装填!”

    各炮手、辅炮根本顾不上观看炮击效果,辅炮手持拖把似地湿润膛刷,飞快清理炮管里的火药铁屑残渣,炮手则在观察手的观测计算下,调整发射药的份量及导火索的长短,将药包用长杆推进炮膛,再推进铁球……前后不过一分钟,第二次发射准备已完成。

    此时战场上空,八颗铁球呼啸降临,下方则是卷起漫天烟尘的密密麻麻的铁骑冲阵。下一刻,八颗铁球轰隆砸入,在铁蹄间弹跳,在血肉中起舞,一路嘭嘭横扫,爆开一团团血雾,直到被潮水般的铁骑吞没。

    仅仅这一波齐射轰击,就造成元军铁骑惊人杀伤。直接被铁球轰杀的铁浮图就有四、五十骑之多,而间接受到波及坠马而毙的铁浮图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目。

    八炮齐轰,就干掉了近百骑铁浮图,而在正常情况下,宋军至少要布阵一支万人枪牌阵,才有可能取得这样的战果。如此恐怖的杀伤力与超值性价比,着实令这个时代的将领为之震憾咋舌。

    如果是步兵冲阵,这八颗铁球扫出的血肉缺口,足以让一支同样数量的军阵溃阵,然而骑兵却不一样。元军铁骑冲刺太快,骑阵刚刚被铁球扫出八个缺口,就被随后的骑兵迅速填补,整个阵形依然无缺,仿佛那颗扫出一条血路的铁球只是溅起铁骑洪流的八朵血浪,转瞬即逝。

    “咬下了一块肉,还不够。”用千里镜看到这惊人战果的呼延啸呼呼喘气,浑身冒汗,重重喷出一口热气,“再来!”

    又是一连串报告“装填完毕”之后,呼延啸令旗狠狠劈下,第二波齐射嗵嗵响起,在十数万元军惊恐目光中,八颗铁球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轰!血肉爆开,破碎的甲片四溅,叮叮叮击打在百家奴的翎根甲上,其中半片残破铁叶激射而来,深深嵌入百家奴的左脸颊,顿时血流如注。

    百家奴丝毫不理会脸颊剧痛,更不顾身前被铁球砸得粉碎的扈从骑士及从身旁呼啸而过的铁球,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声嘶力竭大吼:“还有百步!冲过去,杀宋人!”

    身边扈从骑士齐声应和:“冲过去!杀宋人!”

    更多的铁浮图狂怒的闷声从生铁面罩里传出:“冲过去!杀宋人!”

    声音滚滚,甚嚣尘上。

    中军阵内,赵猎紧握的左拳重重捶击在巢车围栏上:“还有一轮!”

    前军阵后,江风烈大麾猎猎,手慢慢伸出,抓起一支令牌……

    呼延啸两手捏着两支令旗,一支劈下开炮,一支高举撤离。

    火枪兵阵前方,施扬策马来回飞驰,不断高呼:“火枪兵兄弟们,今日开荤,杀一骑者,以三级阵获算!”

    三级阵获,即为百户军功,也就是任杀一敌皆按杀百户算军功,而元军任一铁浮图都能称得上百户级,与三级阵获完全对等。

    火枪兵阵齐吼:“护!”

    战阵前响起一片装填弹药及衣甲振动哗啦之声。

    “第三击——开炮!”

    八炮齐鸣的瞬间,江风烈令箭一扔:“龙吼炮阵撤离。”

    听到阵后吹角,呼延啸令旗高举,上面只有一个大大的“撤”字。

    龙吼炮阵前顿时一阵拉车拽骡、转炮扛箱之声大作。这种快速撤离炮营上下早已演练过百十遍,并且每次演练时阵前都有宋军骑兵来回冲刺刺激加码,炮营兄弟们早已适应。虽然远远谈不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至少也有几分万马腾于侧而脚不软的样子了……

    敌军冲阵,有所谓“临敌不过三矢”之说,也就是说最多只能射三箭,就要退到阵后,否则敌军就会冲到眼前。而火炮虽然在射程上远远超过箭矢,能在很远就对敌军发动打击,但火炮的装填也远较箭矢复杂耗时。尤其面对元军铁骑冲阵,两军距离飞速缩短,火炮能发射的次数,也仅仅只有三轮。

    然而就是这三轮炮轰,二十四颗铁球先后滚进三千骑阵里,如同石头砸进瓷器堆,破碎一片,无可阻挡,直接加间接杀死的铁浮图,超过了三百骑——铁浮图冲阵,只要落马,必死,没有伤者。

    三千铁浮图,还没冲到宋军阵前,就损失了一成,这样的伤亡堪称惨重。

    “火炮,好一个火炮……”远远观战的伯颜将折断的金鞭紧紧攥在手里,仿佛在使劲捏碎什么。

    “宋人火炮阵撤退了!”不少元军将领咬牙低吼,“冲!冲上去,踏灭宋人的火炮阵!”

    就在这时,远处铁浮图冲阵前排,突然像陷入地坑般,人马皆沉,轰隆隆翻滚,上百匹战马悲鸣与骑士的惨嚎声,直冲云霄。

    铁浮图骑阵,终于冲进木桩阵。

    木桩如林,最前沿距火枪兵阵与火炮阵八十步,最后沿距两阵三十步。这五十步范围内的木桩阵,就是骑兵的荆棘丛林。铁浮图要想冲过去,势必要付出惨重代价。这个代价绝不亚于火炮三轮轰,甚至犹有过之。

    这一刻,铁浮图别无选择,明知必死,他们也只能冲锋。

    随着一个又一个铁塔般的骑士凶猛冲击,木桩阵轰声不绝,尖桩倾倒、折断,碎木乱飞。无论是坚硬的木桩还是激飞的木刺,对浑身包裹重甲的骑士都无法损伤半分,甚至对同样裹着甲具的战马也损伤有限,唯独对脆弱的马腿却是致命的伤害。

    三尺木桩,专攻下三路,而铁浮图的破绽,就在这“下三路”。

    一匹匹全身覆甲的战马,被交错杂乱的木桩绊倒,重达千斤的人马轰然摔下,一时未死,但身披如此沉重的铠甲,一旦摔倒却难以爬起,如同一只只翻肚皮的铁乌龟——这身龟壳给他们带来强大的防御,但同时也带来沉重负荷,是所谓成也重甲,败也重甲。

    而这些摔倒的铁浮图,不但为后继大军冲破障碍,更成为后继大军的踏脚石——虽然很残酷,然而这正是战争的本质。

    此时距铁浮图不过数十步,完全直面铁浮图的火枪兵与炮营护卫枪牌兵们,看着如同扑火的飞蛾、前赴后继冲进木桩阵的铁浮图,无不为蒙元骑兵那悍不畏死的凶戾所震,更为那滚滚压来的铁甲骑墙所掀起的惊人气势所慑。许多士兵口干舌燥,脸色苍白,胸口憋闷,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就是古代坦克集群,重骑冲锋之威。

    尽管许多士兵握枪的手指节发白,极度紧张,但都能忍住没有乱开枪,因为此时铁浮图还没有进入最佳射程。

    就在这时,炮营护卫阵突然往两边裂开,一阵沉闷的车轮轱辘传来。

    同时,呼延啸嚣张的大嗓门响起:“虎吼炮准备,给老子干死这帮狗娘养铁浮图!”

第二百七十七章 【杀敌如刈草】

    龙吼炮已撤离,十六门虎吼炮取代了龙吼炮原来的位置。

    虎吼炮,材料来源是使用龙吼炮的余料,身管长度及自重也远不及龙吼炮。当龙吼炮发威时,一门门虎吼炮默默呆在后头,像是大佬身后的小弟,毫不起眼,甚至小山包上的元军将帅也没有过多注意。然而当龙吼炮功成身退之后,却到了它们大放光芒之时。

    远距轰杀,虎不如龙,近距扫荡,龙不及虎。

    虎吼炮可杀伤百步范围内的无甲目标,破甲目标为八十步,破重甲(铁甲)目标,则为五十步。所以,需要把铁浮图放近了再打。

    “虎吼甲号准备完毕!”

    “虎吼乙号准备完毕……”

    又是一轮报告过后,铁浮图已冲近三十步。此时火枪兵阵后方,一声尖锐的天鹅音骤然鸣响,这是准备射击命令。

    命令一下,诸队官那带着颤音却不失稳定的喝令依次响起:“火枪兵,准备射击。”

    对无甲目标,火枪的有效射程是八十步;对皮甲目标,有效射程是六十步;而铁甲目标,有效射程是三十步。故此,对铁浮图,只有放进三十步,才是火枪发威的时候。

    呼延啸向火枪兵阵那边斜了一眼,咧嘴一笑:“火枪兵兄弟们,对不住了,咱炮营拔了头筹,再拔二筹,你们慢慢啖汤去吧——开炮!”声音陡然转厉,声如炸雷,哪怕前方人吼马嘶也掩盖不住,不愧是超级大嗓门。

    十六个赤膊力士动作整齐把烧红的铁扦往炮管尾门一插,引燃火索。赤焰滋滋作响,很快燃烬,腾起一股白烟。碗口粗的炮口嘭地喷涌出大股浓烟,火光耀目。无数铁片、碎石、蒺藜、铅砂,狂风般呼啸而出,裂人耳膜,形成一道道扇形弹幕。

    当挟万千霰弹的扇形弹幕与如墙奋进的铁浮图骑阵接触的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下一刻,静止的画面如镜破裂,但见碎甲漫天,血雾成云,人仰马翻,厉吼悲鸣,哀嚎之声响彻天地。铁浮图如同秋后被收割的麦子,成排成排倒下,几乎每一个倒下的铁浮图,都被击穿成筛子,全身上下血喷如注。坚实的厚甲,沉重的臂盾,丝毫不能阻挡狂暴的霰弹雨半分,如同纸片般被洞穿、撕裂,而被这些“纸片”包裹着的脆弱肉躯,尽数被绞成肉糜……

    猛虎第一吼,厚实的铁浮图阵骑就被弹幕生生削去一层,死亡人数,直追龙吼炮一轮齐射造成的杀伤。

    “弹药包!快快快!”呼延啸的嗓子都快撕裂了,吼声几乎赶上一门虎吼炮的咆哮,“自由散射,不用等命令!你们动作越快,杀敌越多,功劳越大,咱炮营脸上越有光彩,陛下赏赐越厚,江南父老越感激,越能长你们八辈祖宗老脸!”

    真是难为呼延大嗓,一气呵成的麻溜劲……

    在这般特别的鼓劲下,炮营炮手们超常发挥,以比平日训练快三分之一的速度再次装填。没有报数,没有指令,有的,只是此起彼伏的虎吼!

    炮营阵前,硝烟滚滚,十步之外,人影难辨。这时什么目镜,什么观测都不需要了,只管以最快的速度装填、发炮。无论是辅炮清膛、搬运及装填弹药包,还是炮手发射,此时靠的不再是眼睛,而是操练了千百次的本能甚至是手掌的触感。不少炮手在闭合膛盖时,为了确保闭锁完全到位,在眼睛看不真切的情况下,用手掌去触摸,以至指掌被灼热的炮身烫红起泡,犹不自顾。

    轰轰轰轰轰……

    当虎吼炮依次打完第二轮后,那如铁墙移动,一往无前,号称一骑可憾阵,十骑可摧城的铁浮图阵,已经溃乱成一团。更因前排骑士惊恐勒马不前,而后面的骑士则依惯性向前冲刺,两下挤压,一时乱上加乱,混乱不堪。而这样的混乱对炮营而言正求之不得,因为炮手们趁机可以多打一轮炮,给铁浮图造成更大更多的杀伤。

    对炮营发起冲锋的铁浮图阵正是也速迭儿的怯薛军,身为怯薛长,也速迭儿一向为这支大元第一强军而自豪。遇险不避,一往无前,无坚不摧,千军辟易,就是这支强军的写照。然而这一刻,在宋人火炮面前,用了一甲子才竖立起来的强军形象一朝崩溃,一塌糊涂。

    也速迭儿如何能忍?

    “不许退,往前冲!往前冲!进者生,退者死!”

    在也速迭儿的咆哮声中,左右督战骑士拔出刀斧冲上前,堵住并驱赶铁浮图骑士,但是没有谁敢真用刀斧劈杀震慑。毕竟这些怯薛卫无一不是各那颜权贵子弟,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督战骑士不敢动手,铁浮图溃骑却在生死危胁下不会留手。这些溃骑也不拔出兵器,只是一个个驱马冲撞过来,上千斤的自重撞得督战骑士东倒西歪,完全拦不住,更有数骑控马不及摔下来,挣扎难起。

    也速迭儿眼神倏硬,一把抢过身旁旗手的苏录定大纛,催马冲前猛地向前凶狠一戳。苏录定旗的三叉戟尖洞穿一个满脸是血、惊慌退却的牌子头级骑士的铁甲,生生将其挑下马。

    滋地一股血箭飙出,飞溅到也速迭儿金色的头盔顶上,将盔顶那抹红缨染得更艳……

    也速迭儿把大纛朝旗手一扔,吐出六个血淋淋的字眼:“进者生,退者死!”

    督战骑士无不打了个寒噤,再不敢容情,刀斧齐下,血光四溅,砍杀了十数溃骑,才勉强稳住阵脚。

    轰轰轰!

    数炮轰来,铁浮图大哗,好不容易稳住的阵脚又是大乱。而此时铁浮图骑阵仍然徘徊在木桩阵外,至于冲进木桩阵的骑士,要么被轰杀殆尽,要么被折蹄摔下做乌龟挣扎……

    就在这时,炮阵另一边突然响起密集枪声,伴随着人吼马嘶及大量沉重物体坠地引起的沉闷震动,空气中硝烟味更呛,血腥味更浓……

    “火枪兵兄弟也开始啖汤了。”呼延啸咧开干裂的嘴,他的眼睛被硝烟熏得又红又痒,泪水直流,却死死睁开,一眨不眨,“好,铁乌龟过不来,正好当靶子打……”

    血肉战场,风云变色,一阵狂风吹来,硝烟被卷去大半,眼前情形依稀可辨。一杆纯黑苏录定大纛赫然出现在炮阵前八十步外,大纛猎猎,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破洞。

    此时炮阵前的铁浮图骑阵如同被犬牙啃过,参差不齐,拥堵混乱,阵不成阵。最重要的是,如滚滚铁流的铁浮图冲阵的汹汹冲势,竟渐渐遏止,骑兵的优势,正逐渐丧失。

    “下马,步战!”

    呼延啸隐隐听到敌阵传来指令声,那声音,正是从那苏录定旗处传出。呼延啸眼睛一鼓,气息顿时粗浊,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没错,正是元军将旗。

    八十步,竟然只有八十步!

    “哈哈哈!老天开眼,祖上有德啊!”呼延啸狂笑,冲到炮阵旁,一个挨一个拍打炮手肩膀,凑到耳朵吼道,“调转炮口,冲苏录定旗,听我下令。”

    在呼延啸的“手动调整”下,足有八门虎吼炮将炮口对准苏录定旗所在的铁浮图骑阵处。呼延啸最后一叉腰:“一次两炮,四波轮射,给我轰!照苏录定旗处轰!轰穿轰透!”

    看着一门门黑洞洞的炮口,刚刚费力跳下战马操家伙准备步战的铁浮图骑士们的脸一下绿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数炮连发,弹如雨下,破空呼啸,充斥了方圆数十丈空间,这一处的铁浮图简直倒了大霉,血肉横飞,鬼哭狼嚎,人马如同刈草齐刷刷倒下,渐渐露出阵中央的苏录定旗及旗下扈从重重环护的人影。

    “开炮——”呼延啸声嘶力竭,忘形一拳捶下,重重砸在刚打完一轮的虎吼炮滚烫的炮管上。

    轰轰!

    苏录定旗炸裂成屑,四下激飞,一同激飞的,还有一顶破碎的金灿灿头盔……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死亡地带】

    当怯薛军在密集的弹幕里挣扎时,合必赤军的铁浮图遭遇也没好过多少。

    合必赤军是伯颜的卫队,人数不多,只有五千骑,此番冲阵的铁浮图更是只有一千左右,但每一个都是随伯颜南征北战,身经百战之士。超过七成是蒙古人,其余多为色目人,也有少量女真人、契丹人及汉人,他们的出身或许比不上怯薛卫,但个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悍士,战力之强犹在怯薛卫之上。以伯颜治军之严,一声令下,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都不眨眼,更何况只是一片木桩阵。

    随着百家奴大纛一指,前排铁浮图丝毫不减速,一头撞上去——轰!一排排木桩断裂,碎木激飞,更有许多木桩被连带拔起,泥块四溅。在战马悲鸣倒地一瞬,有的铁浮图倒地挣扎难起,但更多的铁浮图骑士随惯性向前飞出,砸在木桩上,借势弹滚而起。他们并未嗷嗷叫着冲向火枪兵阵,而是操着刀斧套索,奋力劈砍拉拽四周木桩,将一根根或击断或拔起,为后方骑兵清障。

    合必赤军果然精锐,临敌反应比怯薛卫更灵活,战术动作更有效。

    当木桩阵被摧毁过半时,合必赤军骑士也冲进了火枪兵阵的三十步“死亡区域”之内。

    而早已严阵以待的一千六百杆火枪在长长的天鹅音中,轰然响成一片。这一刻千余火枪所形成的轰鸣与喷涌的浓烟,丝毫不在右阵的十六门虎吼炮之下。

    已经从骑士变步卒的合必赤甲士正在大肆破坏的路障,利刃挥劈,碎木漫天,倏地一阵金属风暴如同七八级大风,挟摧枯拉朽之势呼啸而来,叮叮当当的破甲声及噗噗穿肉之声绵密不绝,上百甲士各种动作刹时定格,旋即千百血箭如泉狂喷,惨吼迭起,铿铿摔倒,就像一根根被折断的人形木桩。

    鼓声敲响,随着鼓点,火枪兵前两排退后,中间两排上前,举枪瞄准。天鹅音再度响起,又是一阵震耳的爆裂枪响,合必赤军骑阵前炸开大蓬血雾,人马浴血,甲叶破片漫空炸飞,合必赤军骑士再次倒下一排。

    这一刻,骑阵中央的百家奴眼珠子都红了,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嘶声大吼:“冲锋!冲障!合必赤军,无坚不破!”

    在百家奴疯狂的吼声中,许多合必赤骑士也疯狂了。有的拔出投掷兵器,凶狠掷出;有的不管不顾,连人带马撞上木桩,人马倒下时再压断数根,瞬息之间就突破十余步,距离火枪兵阵不过二十步之距。

    如此近距离面对一支上千骑的武装到牙齿的铁甲重骑排阵冲锋,对任何一个士兵来说都是巨大的心理压力。火枪兵超过半数都是老兵,心理素质过硬,依然能顶着压力过完成基本战术动作,把弹丸射出去。至于新兵就有些慌乱了,动作迟滞、搠杖掉地、药末倒偏、铅子脱手,甚至哆嗦半天装不上一颗弹丸……

    火枪兵阵一个战斗组共一千六百杆枪,刨去一成哑火率,至少一次能集射一千五百颗弹丸,在近距离下给合必赤军骑士造成惨重杀伤。然而随着合必赤军骑士疯狂反扑,越来越多火枪兵承受不住巨大压力,发挥失常。

    在这样的情形下,枪械故障频发,连哑火率都增加不少。更糟的是不少士兵惊慌之下反复装弹,竟把半根枪管都塞满铅子,最后一枪轰出,枪管炸膛……

    其中一次枪管炸膛就发生在吴满儿身旁,他亲眼看到那个士兵双手炸断,整张脸血肉模糊,惨叫倒下。一枚爆裂的枪管破片划过他的脸颊,顿时鲜血淋漓。

    吴满儿强忍疼痛悲伤,不顾呛人的哨烟,大力吸一口气,然后憋住气,借以稳定颤抖的双手,勉力把弹药装填上,不瞄准也不用瞄准,照前方嘭地开了一枪。

    恰在此时,狂风吹来,硝烟骤散,眼前一清。吴满儿清楚看到,他那一枪正中一个铁浮图骑士腹部,那骑士捂腹摇晃,一时未倒。蓦然一弹飞来,头盔炸裂,血浆四溅,骑士轰然倒下。

    吴满儿侧首,正看到隔着十数火枪兵之外的吕保冲自己挥舞了一下拳头,大拇指朝胸膛点了点,示意是他杀死敌人。然而他的手还未及放下,一把打着旋子呼呼飞来的飞斧“刮”地一声削飞了他一条手臂……

    吴满儿浑身一颤,热泪涌出。这时耳边传来激烈的鼓点声,千百次的训练,使他本能随着大队往后退去,泪眼模糊望着那倒地血泊中的身影,用力攥紧手里的枪……

    这样血腥惨烈的场面每时每刻都在上演,随着合必赤军骑士不断倒下,火枪兵战斗减员也在不断增加,更换枪支的频率不断上升。激战至此时,双方已进入胶着状态,彼此都在拼,用血肉,用性命在拼,就看谁先顶不住。

    鏖战正酣时,蓦闻怯薛军那边一阵大乱,隐隐传来惊呼:“怯薛长……”

    也速迭儿大纛倾倒,顿时引起怯薛军骚乱,对炮阵的攻势为之一顿。

    此时满是破洞的大纛下,也速迭儿满头满脸是血,血肉翻卷,如同被十几把砍刀狂砍几十刀一般,但是头颈以下却是完好——那是他的扈从以生命换来的。

    即便如此,换来的,也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也速迭儿。虎吼炮可不比火枪,那怕被弹雨擦着个边,也足以要老命。

    也速迭儿双目难睁,不断有血流出,一手抓大纛,一手死死揪住身边的副将,嘎声道:“杀……杀过去……哪怕死,也要把我的尸首放在……放在宋军的……炮、炮阵前……”

    轰隆轰隆!千骑奔腾,怯薛军也疯狂了。

    当怯薛军杀进二十步之内时,呼延啸再疯也不得不勒令虎吼炮后撤,护卫队立刻从两边合阵,掩护火炮撤退。不足二百人的护卫队,面对上千铁骑,每个士兵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命运是什么,但他们别无选择,只有死战,为火炮撤退争取时间。

    轰隆轰隆!怯薛军冲进十步,前方,只有寥寥三四重木桩,铁浮图只需一个冲撞就能破去。

    就在此时,护卫队阵突然从中裂开,一支身着黄色皮甲,身上披着两排子弹,手持猎枪的军队蓦然出现。下一刻,枪声暴起,子弹怒吼,在怯薛军铁浮图惊恐的目光中,因虎吼炮撤退而中断的弹幕再次显现。弹雨横扫,人仰马翻,千骑冲阵,竟生生为之一滞。

    武功队,强势登场。

    同样是霰弹,如果说虎吼炮是中程打击利器,猎枪就是近战杀器。十步杀距,二百把猎枪连续不断咆哮,铁浮图别说冲过来,连最后三重木桩都破不了,生生阻在十步之距,被武功队的猎枪杀阵磨成一堆堆的血肉……

    绝望中,怯薛军那员万户副将再也承受不住,砰然跪在满是血肉的地上,双拳拼命捶打地面,哭嚎不已:“冲不过!真的冲不过啊!”

    中军巢车上,看着这一幕的马南淳激动不已:“这一战,元军要败了。”

    赵猎用满是冷汗的手搓把脸,用力吐出口气:“是啊,我们,要胜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再咬一口】

    元军数千铁浮图在喋血在拼命,用高昂的代价拖住了龙雀军精锐火枪兵,更逼退火炮。这时如果元军把近十万步兵全部压上,以其绝对优势兵力,未必没有翻盘之力。

    然而,伯颜始终没有下令总攻,并不是他眼睁睁看着精锐重骑被屠杀,也不是他缺乏决死一战的勇气,而是因为龙雀军的大炮。

    龙雀军炮营在安全撤离前阵之后并未跑远,而是在前阵与后阵之间重新构筑阵地。很快,八门大炮那黑洞洞的炮口,又再次指向元军大阵。

    以龙吼炮的射程,从此处确实打不到元军大阵,然而如果元军不知死活凑上来,那就不一样了。步兵阵与骑兵阵最大的区别,就是骑兵阵不怕打散,如兽而散,如鸟复聚,本就是骑兵的特点。但步兵阵却是相反,最怕阵脚动摇,阵形散乱。面对龙雀军八门恐怖的龙吼大炮,步兵冲阵一旦进入射程,那铁弹犁出的一条条血肉之路,足以把任何一支军纪严明的步兵大阵切割得支离破碎。

    且不说在这惨烈的打击之下士兵的意志会否崩溃,单是以阵形混乱甚至完全没阵形的军队与军阵严密的敌军碰撞,就算再多三五倍的兵力也只有被虐杀的份。

    古代阵战,讲究的是谁的军队军纪更严明、阵形更完整、统帅更得力、装备更完备……至于人数多寡,只有在以上诸项都相差不多的情况下,才起决定性作用,否则人马再多,也是被当成猪羊的命。

    伯颜看得清楚,想得明白,所以哪怕铁浮图损失惨重,他也没有下令全军进攻,一切只能看铁浮图冲阵。只要铁浮图破了宋人的火枪阵,捣毁了宋人的火炮,他会毫不犹豫挥师进攻。然而摆在眼前的情景,却是伯颜绝对不想看到的惨烈……

    小山包观战效果是不错,但毕竟距离太远,加上千骑奔突,烟炎张天,枪炮轰鸣,硝烟弥漫,视线严重受影响,很难第一时间掌握交锋前线动态。所以两军交战初期,元军将帅并未注意或者说是根本想不到铁浮图损失如此惨重。直到铁浮图骑阵迟迟不能冲破木桩阵,生生被宋军火枪兵阵与炮阵阻击在数十步之距,才终于令元军将帅变色。

    最终令元军将帅大惊失色的,是宋军火炮阵前那代表着也速迭儿的苏录定旗被火炮轰成碎屑。

    旗在将在,旗毁了,那将如何?

    将为兵之胆,旗为军之魂。如今魂没了,胆裂了,这支军队还能再战下去吗?

    元军所有将领焦灼的目光都投注在伯颜身上,但没有一人敢上前建言。此时建言,无非是下令撤军或继续鏖战。然而铁浮图一撤则此战必败;若是不撤,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支精锐被杀尽?

    此时此景,谁敢触霉头出头建言?

    伯颜脸色微微泛青,却平静如水,只有那一双幽深如古井的眼睛,透着一丝绝决,果断将折断的金鞭一扔,平静地吐出三个字:“退兵吧。”

    呜——

    角声凄厉,正在两军阵前苦苦挣扎的铁浮图纷纷大呼,如潮而退——自怯薛与合必赤的铁浮图建军以来,临阵冲锋,要么透阵而出,要么尽数折翼,从未有无功折返之事。似今日这般刹羽而归的,还是头一回。

    许多铁浮图已经跳下战马变成重甲兵,而他们的战马则交给阵后督战队看管。在这些重甲兵想脱离战场时,却听到宋军那边传来高呼:

    “想来任尔来,想走须留下性命再走。杀!”

    “弟兄们,再接再厉,再咬一口!似铁浮图这样的肥肉可不常能咬到啊!”

    “护!护!护!”

    随着龙雀军前阵怒吼三声,就见火枪兵阵的火枪兵开枪之后不再后退,而是原地装填,后方轮射的战斗组大步上前,射击完毕后同样原地装填。如此一来,整个火枪兵阵滚动向前,不紧不慢却牢牢黏住撤退的元军重甲士。

    而另一边处在武功队狂轰猛射之下的怯薛军重甲士更是悲催,在手枪高速射击与更换了更可怕的独头弹的猎枪猛烈轰击之下,一身笨重铠甲的铁浮图们根本没法脱离接触。他们想跑快些,就等于把后背暴露给敌人,当活靶子;他们想边抵挡边倒退,且不说能否抵挡得住,这满地人马尸体,不看路倒着走随时会被绊倒摔个大马趴,这一身重甲摔将下来一时半会别想爬起,就等着被活捉……当真是逃也不是,战也不是,活生生被一个个玩死啊!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令怯薛军重甲士不由得想起他们引以为豪的“曼古歹”战术,感觉是那么的相似啊,只不过这一次被放风筝的人,却是变成了他们……

    这悲催的局面,直到元军派出五千轻骑驰援接应,方才得以扭转。

    尽管宋军这边的背嵬骑兵也悍然迎击,但彼此兵力悬殊,只有一千骑的背嵬骑兵哪怕拼了命也不可能完全拦住五倍兵力。元军轻骑以二千骑缠住背嵬骑兵,三千骑驰射袭扰火枪兵阵与武功队。而龙雀军前阵的枪牌兵与炮阵护卫也立即奔于阵前,支起步兵旁牌,为火枪兵与武功队员抵挡箭矢。

    元军轻骑最终付出五百余骑的代价,把怯薛军与合必赤军的残余铁浮图抢救出来,在密集的枪声“欢送”下,狼狈遁逃。

    当烟雾慢慢散去,露出宋军阵前那片赤红的死亡地带、那满地狼藉、那一堆堆好似土丘般的人马积尸时……从小山包上的元军将帅,到元军大阵里的每一个普通士卒,这一刻都沉默了。一种名为丧胆的气氛笼罩元军大阵。

    “冲不过啊!真的冲不过啊!”

    一片寂静中,小山包上,帅帐之前,怯薛军那员万户副将伏在也速迭儿的尸身前砰砰磕头,额前鲜血淋漓,哭嚎不已。

    伯颜眼神一厉,正要喝令,蓦然身旁的唆都快步上前,突然拔出腰间弯刀,寒光一闪,脑袋滚落,哭嚎声戛然而止。

    伯颜神情漠然,仿佛唆都斩首的不是万户而是个小兵,淡淡下令:“退兵,择日再战。”

    当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从远方山尖消失时,元军呜咽角声响起,小山包上的帅纛黯然收卷,山下那一个个元军阵列开始收缩、退却,大量元军骑兵在不断分解的军阵周围奔驰、护卫,搅动漫天烟尘。

    宋军大阵那边,突然炮声轰鸣,同时响起的,是山呼海啸般的“万胜”之声。炮鸣欢呼,响彻云霄。

第二百八十章 【大 捷】

    兴炎元年,宋元两军闽西之战可谓天下瞩目,无论是蒙元一方,还是大宋一方,战前打的都是持久战的想法。毕竟这是一场将近二十万人的大战,以这时代的战争特性,这等规模的战役,打上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都不奇怪。事实上宋元两军自六月筑营以来,也确实对峙了近两个月,其间大大小小战斗十余场,各有胜负,一切都与这时代的大战前奏没什么两样,直到八月初七两军大决战。

    这场大战用时非常短,只持续了一个白天,战果却极其骇人。拥有绝对优势兵力,又几乎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蒙元征南军,被只有其五分之一兵力的宋军重创,伤亡过万,其中更有绝对精锐中的精锐怯薛军及合必赤军千余铁骑。

    怯薛军,大汗亲军。合必赤,丞相亲卫。两支大军堪称蒙元帝国的脸面,折损如此之大,简直是抽肿了脸。

    故此,这千余铁骑伤亡,看似损失不大,但对元军士气的打击,比全歼几万人马还糟糕。若让伯颜选择,他百分百愿意用一半人马来换这千余铁骑。

    最终,在宋军可怕的枪炮打击之下,有军神之称的元军统帅伯颜,不得不退兵回营,承认失败。

    一场数十万人的大决战,仅仅一天就决出胜负,实属罕见。

    大战结束,整个闽西、闽南大宋属地顿时沸腾,南至漳浦,西至龙岩,爆竹终日喧嚣,火把彻夜舞龙。铜鼓湖边的宋军大营,箪食壶浆、赶猪驱羊的劳军慰问的百姓络绎不绝。铜鼓山上,宋主驻跸行宫,更有来自闽北、广南甚至赣南各方贤达大豪云集觐见。一时间,宋主赵猎的声望达到登基以来最高。

    与宋人这边的热闹欢腾、声势大涨相比,战败后的元军大营依旧壁垒森严,张牙舞爪,然而落到久经阵仗的将士眼里,能明显看出整个元军大营再也没有往日那股腾腾杀气与锐气,反而隐隐透着一种虚弱与畏缩……

    八月二十,距当日那场大战已过去近半月,元军征南都元帅行辕帅帐,伯颜安坐上首,左右两侧坐着的是唆都与蒲寿庚。

    与战前相比,短短十余日,这位蒙元丞相似乎苍老了不少,两鬓添了几缕风霜,双眉之间因长时间不自觉的皱起而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帐内无声,只有伯颜翻着一叠账簿的哗哗声。

    良久,帐侧案台边的铜烛台上的牛油蜡烛突然爆开一朵灯花,令蒲寿庚的眼角不自觉跳了一下,看了一眼对面的唆都,这个元军副帅脸上的表情从进帐之初直到现在都没变过,很是平静的样子。

    这时就见伯颜合上账簿,目光投向蒲寿庚,缓缓开口:“蒲左丞可知本帅为何定要十月以前结束与宋军之战?”

    蒲寿庚欠身答道:“南事不过疥癣,北事方关乎社稷。唯丞相出镇和林,方能震慑海都之流,不敢南犯。”

    “此乃其一,可知其二?”

    蒲寿庚看了眼案台上的账簿,目光闪动,道:“可是粮秣?”

    伯颜缓缓点头:“正是,我军粮秣,只能支撑到十月。”

    蒲寿庚眉头一跳:“后勤之事,不是范文虎负责么……”

    伯颜微叹:“原本如此,但大都生变,阿合马与桑哥先后遇难,上下失统,朝廷算赋混乱,影响到各行省度支转运。范都督来信诉苦,言道省内飓风肆虐,农田十毁其半,秋粮锐减,更有灾民四聚,境生乱象,其已焦头烂额,这粮秣……”

    伯颜没再多说,蒲寿庚却已明了,身为闽人,世居泉州,蒲寿庚比任何一个元军将领更明白台风带来的可怕灾难。前些日子那场飓风暴雨,确实会给即将收成的农田带来巨大损失,范文虎所言多半属实,那么丞相对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

    蒲寿庚立即躬身道:“大军征战,岂可无粮,身为大汗的仆从,岂能不为大汗解忧。下臣愿资军十万斛,以解燃眉。”

    伯颜、唆都面色顿霁,抚须而笑,连声称赞。这蒲寿庚官居市舶使数十年,身家巨万,吃得脑满肠肥,此时不让他吐出一点来更待何时?

    蒲寿庚家大业大,倒也不太在乎,只要能把闽地宋军驱逐出去,就算再多几倍粮秣,他也甘愿。否则若是元军会战失败,宋军下一步,必定剑指泉州,破家灭门就在眼前。

    这样想着,蒲寿庚斟酌一下语气,道:“眼下快到八月末了,不知丞相下一步有何打算?”

    伯颜沉声道:“本相战前早有言在先,无论战局如何,十月必定北返。征南战事,交由唆都、李恒主持。”

    蒲寿庚心头一凉,听伯颜这语气,完全没有战胜宋人的把握啊。没法子,只能大出血了,蒲寿庚一咬牙,道:“下臣有一策,请丞相参详。”

    伯颜哦了一声,抬头看着蒲寿庚,道:“蒲左丞请说。”

    “以下臣之见,宋军枪炮犀利,想速战速决怕是不能。此战,宜在陆上与宋军对峙牵制,然后以水师封锁,断宋军海上粮道。如此,宋军海陆粮道皆断绝,必不攻自破。”

    “水师?”唆都皱眉,“宋军也有水师,以我军水师力量,怕难以封锁,否则何至于等到如今。”

    蒲寿庚慨然道:“我蒲氏有海船千艘,稍作修改,便可当战船使用。前日家中来书,言道战船改装完成,可敷使用,下臣愿以战船千艘助阵,封锁东南,必不教一弹一粟登陆闽南!”

    “好,蒲左丞不愧为国之干臣,此番若能击败宋军,蒲左丞居功至伟,本相必上禀大汗。或许此番事了,你我能同殿为臣。”

    蒲寿庚连连谦辞,伯颜、唆都脸上浮起笑容,知道压力之下,蒲寿庚终于肯下血本了。

    “有蒲左丞千艘战船,此战又多几分胜算,只不过封锁海路,数月方见其功,时间长了点,本相等不起啊。”伯颜推案而起,负手来回踱步,蓦然站定,目如鹰隼,“本相受大汗之命南征,以伐不臣,闽西之战,天下瞩目,本相绝不会拿一道惨败耻辱的奏疏北返大都,交给大汗!”

    蒲寿庚怔住,喃喃道:“丞相之意……”

    “本相只有拿到一样东西,才会北返面君。”

    “是……什么?”

    伯颜灰褐色的眼珠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宋主赵猎的首级!”

第二百八十一章 【伯颜的突袭】

    闽南漳浦,梁山大营。

    这里是宋军东大营所在,与铜鼓山西大营遥相呼应,由文天祥、张世杰、陈植、许夫人等坐镇。文天祥总领闽南政事,陈植辅之;张世杰负责军事,许夫人辅之。两位文武大臣各展所长,又有得力臂助,麾下十数万大军,百万民众,牢牢守护宋军海上门户,保障宋军海路后勤运输安全及大军退路,并拒上万强敌于漳浦城外,为西大营主力与元军决战最终胜利起到极为关键作用。

    当铜鼓山龙雀军以枪炮重创元军之际,梁山大营的宋军也在张世杰、许夫人及一众闽南畲军将领指挥下,击退元军悍将李恒的第三次进攻。

    没错,就是李恒及其所率的五千探马赤军精骑。

    宋元两军决战之初,伯颜就派出李恒、完者都各率五千精骑,大迂回南下袭击宋军后路。经过大半个月的长途远袭,上万元军精骑一路势如破竹,连续攻破宋军刚刚收复未及时巩固的韶州、英德府、清远等州府,直扑广州,以强横兵力击败广南督都苏刘义、苏景瞻父子,并截断宋军陆路粮道,完成伯颜交付的远袭第一段阶段任务。

    随后,李恒、完者都并未过多停留,匆匆扶植了一个亲元的广州招讨使坐镇州城,牵制退守香山的苏氏父子残军,各自率领近万精骑马不停蹄迅速向北反卷,执行伯颜的第二阶段任务——合击闽南宋军。

    李恒、完者都俱是元军百战悍将,麾下又有近万精锐骑兵,除了龙雀军几乎没有对手。近万铁骑如龙卷风般沿途横扫,以广南诸州县那反复被摧残得残破不堪的城墙如何抵挡得住?几乎是数日下一城的速度,短短半月,终于杀到闽广边界,陈兵潮州海阳城下。

    镇守闽南的张世杰见敌势大,上书赵猎,请求放弃潮州,收缩兵力,于梁山筑营,以拒李恒、完者都大军。

    张世杰、许夫人等指挥的汉、畲大军虽说有十几万,但基本上是二线部队,战力弱,辅役多,十几万人里战兵数量只有三四万,列阵而战的话,很难对抗近万骑兵。只有依靠坚固的城寨防御,才能发挥步兵所长,牵制住元军铁骑——没错,只需要牵制住这支元军精骑,使之无法达成合击的战略目标,就是胜利。

    赵猎很快下旨准张世杰所请,让出潮州,收缩兵力于梁山大营。而元军夺取一座空城之后,也没多做停留,迅速向北挺进,陈兵于潮州以北、漳浦以南、距梁山数十里的九侯山下,筑营建寨,与梁山大营的宋军隔着一条漳江,遥遥相对。

    这段时间以来,张世杰这位陆战宿将、骑战名将干得不错,屡屡击退李恒、完者都的进攻,将梁山大营守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甚至在八月初的一场激烈的攻防战的紧要关头,不顾护卫阻拦,亲自操弓上阵,箭伤亲冒矢石、奋勇先登的元军悍将完者都。此战之后,整整十日,再未见完者都的活跃身影,唯有李恒独自领军出战,攻势愈急,其气急败坏之状,不免令人产生别样联想。

    宋军皆传言,那位蒙元的“拔都鲁”被副元帅重创,箭伤发作,离死不远或者干脆已死了。甚至文天祥都想上疏为张世杰表功,只是张世杰老成持重,言道消息未经证实,未可轻信。

    直到八月中,老而弥坚的张世杰以统帅的直觉隐隐感觉李恒的狂猛攻势似乎有点不对头……好像有点欲盖弥障的味道。于是让许夫人亲点百余畲兵精锐,夜袭完者都驻扎的元军右营。

    这些畲兵都是许夫人的亲兵,个个勇捷,擅长夜战。原本不过想刺探消息,没想到竟轻易突入元军右营,一路杀到完者都所在的中军——直到这时才发现,完者都的坐纛早已更换,营中马匹其实尽是骡子,骑兵一个没有,蒙古人一个不见,与他们厮杀的全是步兵,新附军的步兵!

    完者都与他的五千精骑,全都消失了!

    消息传回梁山大营,张世杰、文天祥大惊失色。

    完者都与他的五千精骑都到哪去了?

    张世杰与文天祥目光碰触,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一抹惊惶。

    ……

    铜鼓山,宋主驻跸行宫。

    闽南军与广南军诸将,诸如陈吊眼、陈桂龙、黄华、罗半天、李梓发等人都是惊喜莫名。他们此次入宫赴宴,庆贺大捷,酒过三巡之后,皇帝轻轻击掌,便有数十军士挑着大箱鱼贯而入。箱子打开,一具具修复完整、油光锃亮的重铠出现眼前。

    宋主赵猎的声音在大殿回荡:“此番与元鞑鏖战,痛击敌寇,大败强敌,固然有龙雀军之功,亦少不了诸军协同,同心戮力,方有此大捷。前日战果已统计完毕,具体犒赏不日将传达各营。今日赐宴诸君,皆是有功之臣,当有赏赐,便以此战缴获修复后的铁浮图重铠三百二十八具,闽南、广南诸军各取其半,便当是今日赐宴的彩头。”

    陈吊眼、李梓发等闽南、广南系将领又是惊喜又是惭愧。闽西决战虽然他们都参与了,但从头到尾都是在摇旗呐喊帮个人场,心惊肉跳看着龙雀军枪炮发威,他们自个却一矢未发。功劳是肯定没有,苦劳嘛——如果在烈日下曝晒也算的话,那倒是有几分苦劳。

    没成想这样也能获得如此厚赏,这可是铁浮图重铠啊,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

    闽广诸将感激齐唱:“谢陛下厚赐。”同时心下暗暗发恨,要是元军再来讨野火,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请战,再不要当看客……

    老天爷仿佛听到闽广诸将心声一般,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与长长禀报声:“报——元军邀战!”

    八月二十三,距闽西之战过去半月之后,元军再次向宋军发动进攻,投放兵力三万余,皆为新附军。宋军闽广系将领强烈求战,宋主俯允。随后以龙雀军一部押阵,闽广两军合计两万人马,迎击元军。

    元军兵多,宋军器锐,甫一交战,难分难解。

    战至酣时,元军大营南门倏开,涌出大批人马,兵力不下二万,宋军押阵的龙雀军一部立即出战迎敌,火枪大阵一出,顿时将敌优势兵力尽数压制。

    然而面对龙雀军的猛烈弹矢,元军竟不知死活再度增援三万人马。整个战场上,元军先后投放兵力已达八万之巨,除了元军统帅伯颜未现身之外,其规模已接近闽西之战。

    虽然有点看不懂元军的添油战术,但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宋军也押上全部龙雀军,准备再次让元军尝尝大炮轰、步兵冲的滋味。

    元军指挥为副都元帅唆都,宋军指挥为副元帅江风烈,副对副。

    而两军正主:宋主赵猎与丞相伯颜,都各自在本营,彼此琢磨对方的后手。

    夜幕降临,两军犹激战未休,元军死战不退,损失之惨重,更甚闽西之战。被揍得如此之惨的敌军都未言退,正打得顺手的宋军更没有收兵回营的道理,双方杀红了眼,大有挑灯夜战,盘肠血战之势。

    铜鼓山行宫观战台前,手里千里镜一刻未放下的赵猎有一种感觉,一旦自己或伯颜出现在战场上,就是分出胜负之时——只是,伯颜发动这场大战算怎么回事?元军虽众,却一直被宋军压着打,没看出元军有任何胜算啊?以伯颜的智略,不应该主动发起这么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啊。

    尽管一切似乎有利于宋军,但看不懂,看不透敌军主帅的打算,可不是好兆头啊。

    赵猎隐隐感觉,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直到丁小幺一脸惶急、上气不接下气跑来禀报,山下突然出现一支元军骑兵,足足好几千人马,截断了铜鼓山与西大营的通道时,赵猎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什么,也终于明白伯颜为何发动这场“毫无胜算”的战役……

第二百八十二章 【双枪重现】

    铜鼓山顶行宫前观战台,此时已匆匆聚集了赞画处诸参赞及武功队将校,一个个正持千里镜边观察边冲山下指指点点。

    “这伙元军骑兵从东南面穿过后山,突破我军布置的尖哨,突然出现在山脚,切断铜鼓山行宫与西大营的联系。”即便是在强敌压境的紧要关头,马南淳依然能保持冷静,不疾不徐把手里的千里镜交给疾步而来的赵猎。

    赵猎举起千里镜凑近眼睛,夜幕之下,山脚下东面树林边,遍布密集火光,一眼望去,怕不下几千支火把。正中央火光密密簇拥处,可见一杆与夜色一样漆黑、边缘蜿蜒着白骨般森然符文的苏录定旗。

    赵猎目光一凝:“查清楚没有,是哪里来的人马?”

    一旁寸步不离的龙飞翼应道:“觉远、张君宝已经前往探查,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

    这对师徒是武功队里“武功”最强的好手、顶尖的斥侯,只要派他们出马,必有所获。

    赵猎缓缓点头,迅速对马南淳道:“向江风烈中军统帅部发射指令——继续战斗,坚持指挥,在彻底击垮元军之前,不得派出一兵一卒增援铜鼓山。”

    马南淳迟疑一下,道:“铜鼓山上只有三百武功队以及百余班直,而袭击的元军精骑不下数千,我们又缺乏虎吼炮那样的重武器……”

    赵猎平静道:“这里是海拔数百米的铜鼓山,只有一条五尺宽窄、仰角超过0度、铺着石条的径道,就算来的是怯薛军的铁浮图,也得给我乖乖下马,学乌龟慢慢爬。我们的武功队最喜欢这样的靶子——你对他们没信心吗?”

    马南淳还没说话,龙飞翼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但有我三百武功队在,就算来的是怯薛万人队,哪怕伯颜老贼亲自出马,末将也要叫他有来无回!”

    马南淳苦笑一下,这无关信心,而是身为臣子,他该进言的时候必须得进言,这是身为臣子应有的态度,至于君上听取与否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当下恭身道:“遵喻。”

    很快,山顶上数道旗火冲天而起,在半空炸开,形成几个简单而奇怪的符号。夜幕之下,异常清晰,哪怕远在十数里外都能看清楚。这是行宫与西大营中军统帅部约定的几个简单而有效的联络指令之一。为的是在战场紧急情况下,来不及指示(请示)的快速简捷联络方式,未曾想竟在这种情况下用到了。

    满天烟火映照下,山道上飞快跑来两道人影,远远便大声禀报:“武功大夫觉远(武功郎张君宝),有紧急军情求见陛下。”

    赵猎招招手,很快便有班直将二人引领到观战台前。

    赵猎目光在二人隐见擦伤的脸上一转,却不忙问消息,而是急切道:“孤身潜入强敌之中,可有受伤?”

    觉远、张君宝心头涌起一股暧流,伏拜于阶下,齐声道:“谢陛下垂询,未曾受伤。”

    一旁马南淳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位勇武的官家也懂得用帝王心术了,不错不错。却不知赵猎发问纯发乎本心,跟什么帝王术没半毛钱关系。觉远、张君宝都是赵猎起于微末之时的战友加兄弟,即使现在身份天差地别,也不防碍他关切心意,马南淳纯属以心术度君子之腹了。

    听到二人中气十足的回答,赵猎这才放心,望定张君宝,道:“有何消息?”

    赵猎对这两位手下可谓相当了解,知道觉远固然身手高明,但口齿不如张君宝灵便,所以直接询问张君宝。

    张君宝扬声道:“回禀陛下,我等奉命潜入,侦哨捉生,打探到来犯之敌乃是元军征蛮先锋完者都及其麾下四千五百余骑。敌骑于十日脱离九侯山敌营,乘舟从海阳沿韩水西进,至铜鼓山南麓登陆,趁夜北犯,兵围行宫。”

    张君宝话音刚落,观战台上一片大哗。

    龙飞翼怒道:“东大营那边是怎么搞的?竟让这么多的鞑子骑兵钻了空子?”

    丁小幺更是不爽,直嚷嚷:“就不该给那张世杰放权,连几千鞑子兵都看不住……”

    丁小伊用力掐了一把,才把弟弟口不择言掐灭。丁小幺是个记仇的家伙,当初张世杰与赵猎争权,没少用手段,差点把赵猎陷进去,这笔账丁小幺一直记着呢。对赵猎宽宏大量重新起用张世杰当个有名无实的副元帅都有小小的不满,更何况眼下让他独当一面。所以逮住张世杰的失误就是猛喷。

    不过一旁武功队员们都当没听见,这种庙堂之事可论不到他们掺和。

    马南淳脸色凝重:“完者都,四千五百骑。看来,这就是伯颜的底牌了。”

    至此元军的图谋已昭然若揭,不断投放兵力,看似添油战术,却以一种看不见的节奏慢慢把宋军拖入战场泥沼。待宋军主力尽数被调出,突出奇兵包围铜鼓山行宫,实施“斩首行动”。

    在正面战场上,元军节节败退,损失惨重,却犹自苦苦支撑,死战不退,付出如此巨大代价只为拖住宋军主力,为完者都的斩首行动创造条件。只要完者都攻上铜鼓山,斩杀或俘虏宋主,就算八万元军死光了都是值得,都是大胜。

    八万元军都不过是诱饵,真正的杀着,就是完者都这支奇兵。

    当宋国君臣想明白来龙去脉,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完者都这一路兵马,不仅是大迂回包抄后路,断宋军陆路粮道,也不仅是反卷北上,合击闽南宋军,其最终目的,其实是绕一个难以想像的大圈子,从背后捅出致命一刀。

    这伯颜的布局也太深了……

    “伯颜这是把宝都押在完者都与他手下四千五百余蒙鞑身上了啊。”赵猎环顾众卫士,“我们不必管这支元军如何能躲过文、张二帅的眼睛,从东线战场脱离,背袭铜鼓山。总之这支元军来了,来到我们眼皮子底下。这是一支敢死队,也是伯颜的杀手锏,他们此番就是来流血的——不是流我们的就是流他们的。血不流尽,战不休止!”

    龙飞翼等三百武功战士无不热血激昂,纷纷请战:“但请陛下下令,必教来犯之敌流尽鲜血,以血洗我铜鼓山!”

    赵猎哗地扯下身上龙袍,露出内着银光闪闪的软甲劲装,双手一翻,双枪在握,那冰凉而坚硬的金属质感令人莫名心安,眼里燃烧着久违的熊熊战火:“今夜,我与诸君并肩作战,放尽来敌之血。战壕之内,没有帝王,只有战士——砰!”

    枪声冲霄,宿鸟惊飞,夜幕如铅,血色愈浓。

第二百八十三章 【暗夜汹潮】

    铜鼓山下,密林幽深,夜风呼啸,黑色苏录定旗猎猎急舞,完者都以石为座,席地为帐,正发号司令。

    这是一个典型的蒙古人,布满疤痕的大饼脸上,两大团高原红泛着厚重的油光,胡须浓密而卷曲,脖子粗壮,身躯胖大强健,再披上沉重厚实的翎根甲,双目凶光四射,整个人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如同一只择人而食的凶兽。

    “巴牙,给你五百铁骑,堵住宋营东门,不放一兵一卒过来,能不能做到?”

    铁叶铿锵振响,一个全身披甲的蒙古千户上前叩礼,喝道:“万户放心,如果来的是那龙雀军我不敢说,但眼下留在宋营里的那群兔子一样的杂兵,就算来上三五千,也不够塞我们狼骑的牙缝。”

    “阿尔斯楞!”

    “末将在。”一个肋下夹着两根锐利弯角的牛角盔,一头乱发如戟,雄壮如狮的蒙古人大步上前垂首听令。

    “你是我帐下最强壮的狮子,给你三千勇士,由你主攻,不惜一切代价,天亮以前,冲上铜鼓山。”完者都眼里凶焰如炽,杀意沸腾,“我不问你行不行,因为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哪怕战死,头也得给我朝向山顶!”

    阿尔斯楞须发猬张,拔出弯刀朝手心一抹,紧紧攥拳,指缝间鲜血蜿蜒如线,咧开厚唇,露出森森黄牙:“天亮之前,阿尔斯楞定会踏平铜鼓山,把宋主押到大人面前!”

    完者都恶狠狠盯着这有着狮子之名(阿尔斯楞在蒙语里是狮子的意思)的骁勇手下:“山顶上的宋人只有四五百,却是宋人最精锐的禁军,其中有三百天子亲军,宋人称之为‘武功队’,人人装备连珠火枪,当日连阿里海牙大人的北庭铁甲士都饮恨枪下,你打算怎么突破?”

    阿尔斯楞能成为完者都手下第一战将,可不光是敢拼敢杀而已,更不是那种闷头朝枪口上撞的莽夫。他牛眼一翻,粗声道:“阿尔斯楞没有足够的铁甲装备几千勇士,但这里有不比铁甲差多少的东西。”

    完者都顺着阿尔斯楞的目光朝两边密集的树林一扫,狞恶的脸上绽开一丝笑意,明明是笑容,看上去却分外吓人,点头道:“很好,你去吧,记住——”

    完者都笑意一敛,目光嗜血,对在场十余名蒙古千户、百户杀气腾腾咆哮:“我们只有一个目的——血洗铜鼓山!”

    同样是血洗,在完者都嘴里,又是另外一个意思。

    “血洗铜鼓山!”众蒙古千户、百户,加上完者都的数百近卫,齐齐拔刃举弓,嗷嗷乱叫,发出狂兽般叫嚣。

    砰!

    枪声划破夜空,令山下密林里的豺狼嚎叫为之一顿。

    完者都缓缓抽出腰间厚背弯刀,刃口渗出一抹怎么打磨都褪不去的血色,完者都伸出黄腻的厚舌舔了舔,面目狰狞:“宋人等不耐烦了,在催促我们快些砍下他们的人头——去吧,快去,别让宋人失望。”

    一时间,密林里火光点点,人影幢幢,树影倾倒,人吼马嘶,甚嚣尘上。半个时辰之后,一面面巨大的挡箭棚推到山脚下即将进攻的元军阵前。

    这种挡箭棚是将水桶粗的巨木剖为两半,高高竖起,用横枝、绳索等并排固定住。每面挡棚固定四片巨木,后面还蒙上一层牛皮,巨棚高过人顶,宽五六尺,正好是山道的宽度。

    由于时间紧迫,这些用来制做挡箭棚的巨木连树皮都没剥下,做工极为粗糙。这样的巨型挡箭棚分量极为沉重,需要三个彪形大汉同时用力才能抬起,而要想一路抬上山顶,至少得十几个大汉轮番上阵才行。

    阿尔斯楞亲自操弓测试,走到挡箭棚五十步外,张弓搭箭,咯吱吱令人牙酸的弓弦张开,二石强弓挽成满月,一箭射出,夺地一声,箭镞没入树木,深达五分,却连挡箭棚厚度的一半都没穿透。

    在元兵齐声欢呼中,阿尔斯楞扔下大弓,摘下牛角盔,甩着一头乱蓬蓬的狮鬃,吼道:“老子就不信了,连珠火枪再牛,还能打穿这蒙了坚革的厚实挡箭棚!”

    ……

    夜深风急,汀江两岸燃起一堆堆熊熊篝火,火光在急风中狂舞,如同变形的魔怪张牙舞爪,为暗夜更添一分颤栗寒意。

    从天空俯视,这一簇簇篝火纵横勾连成一条条长长的篝火带,形成一块块方格,如同“井”字形,排列极为整齐。两个巨大的“烈焰方格”隔江对峙,泾渭分明,烧红了半边天。红云映照江面,半江瑟瑟半江红,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那里是宋军与元军的主战场。

    经过整整一天的鏖战,不足二万人马的宋军生生击溃四倍于其的强敌,一路追杀十余里,将数万元军尽数驱赶回汀江西岸的老巢。东岸战场上留下近万元兵的尸体,尸横遍野,血水染赤汀江。

    以弱胜强,大发神威的龙雀军火枪杀阵与大炮猛轰的滚动推进式狂攻终于被宽广的汀江所阻,损失惨重的元军才得以喘息,重新在西岸结阵对峙。

    元军退过江之后并未毁去两道宽阔的木桥,宋军本待以火枪加虎吼炮开路,一鼓作气杀过江去,兵临城下。可惜时不我待,天色近晚。

    以这个时代低层次的指挥方式及兵员素质,无论宋军还是元军,想进行一场大规模夜战基本不可能,一旦开打那就是一场混战,没有指挥,没有章法,没有阵形的乱战。这样完全无法掌控的战争,只要不是被脑袋没被门夹,没有哪个统帅愿这么干。

    宋军本想退兵回营,却不料宋军一动元军也跟着动,作势衔尾追击。

    与此同时,宋军也发现侧后方出现大量敌军骑兵,却是敌军从上游迂回渡江,绕后截击。尽管惧于宋军火枪大炮的犀利,元军骑兵没敢靠近,只是远远游弋,如群狼环伺,但只要宋军退却时稍有不慎,这些恶狼一样的蒙古骑兵就会凶狠扑过来撕咬。

    直到后方传来铜鼓山被围的消息,江风烈、施扬等将帅才明白伯颜的险恶用心。在此危局下,宋军要么就是把元军拖疲后不得不败退,要么就是且战且退,尽快返回大营,背击完者都大军,解铜鼓山之围。

    第一点可以直接否决,且战且退的话,元军一定会死咬不放,拼命纠缠。暗夜之下,前有阻敌后有追兵,这十余里平日轻松而如今却注定漫长的归途必将是步步喋血,凶险异常。

    就在宋军将帅忧心如焚,准备不顾一切杀回去时,铜鼓山方向突然旗火冲天,在夜空下爆出漫天花火,几个一闪即逝的巨大烟花符号赫然入目……

    “陛下——”

    江风烈、施扬等几个知晓这旗火含意的将帅们无不动容,怔怔望着铜鼓山方向。

    半晌,江风烈面容已完全平静下来,唯有双瞳投映着跳动的火焰,仿佛有火在烧,他向铜鼓山方向重重顿首:“臣,遵旨——诸君,战吧!”

第二百八十四章 【赤焰战场】

    铜鼓山半山腰,陡峭的山坡蜿埏到此地形为之一缓,有大约十余丈宽、三十多丈长的开阔地带,虽然依旧乱石嶙峋,行走不便,却是登高疲乏时歇脚的好所在。也是因此,在这片开阔地带的东南面崖壁边缘上,修建着一个小小的八角石亭,供樵夫游人采药人歇脚避雨。当地人称之为“半山亭”。

    这不知何年何月修筑的半山石亭,虽历经风雨,斑驳破旧,却仍顽强矗立在悬崖边,迄立不倒。

    这个半山亭,就是赵猎率领的武功队预设阻击元军的阵地。

    开阔地带随处可见高及腰膝的大块巨石,就是最好的掩体。用撬棍把这些乱石滚动到预设的各个交叉火力点位置,然后在最外围巨石与巨石之间的空隙处钉下三三两两的拒马桩子,看上去就像一堵巨石为柱、拒马桩为蕃篱的矮墙,杜绝了元兵趁隙突入的可能。

    最妙的是,这片开阔地带前低后隆,呈缓坡状,可以形成居高临下的阶梯式射击优势。

    当然,这片开阔地的面积终究有限,石头左右也不过几十块,都已经很影响行走了。而武功队足足有三百人枪,就算一块大石后面躲两个人都不够。所以武功队战士与百余班直、工匠们大半夜忙活的就是搬运石块。反正这石山上什么都少,就石头多。先是就近搬运,附近搬完了就到稍远的地方搜刮。

    在乱石阵的前方十余丈近山道处,工匠们还挖了条壕沟,灌入猛火油,形成一条猛火油沟。一旦点燃,既可令敌人无可遁形又能形成隔离带,从山道冲上来的元兵首先面临的就是一条灼股裂肤、难以逾越的火墙,够喝一壶的。

    山上山下,各自热火朝天忙活。

    就在山脚下的阿尔斯楞率蒙古兵伐木制造一面面挡箭棚的时候,半山亭阻击阵地也差不多同一时间完工了。

    赵猎重新背起雷明顿,腰挎双枪,在龙飞翼的引领下前往半山亭巡视。此刻这位大宋之主的衣饰装扮跟所有武功队员看上去完全没什么两样:外罩软甲,内着黄色内衬,头戴锅形铁盔,双肩交叉斜背沉甸甸的子弹带,腰佩近战短刀,再配上那年轻得过份的面孔,怎么看都像是个刚入伍的热血小伙。那些不认识他的蒙古兵,就算冲到他面前都只会当他是个普通小兵,不会多看一眼。

    紧随身后的马南淳内心很是纠结,君王亲自提枪上战场,这种事古今未闻,他其实是反对的。但赵猎也跟他说得很清楚,自己首先是个战将,然后才是君王,敌人都杀到了家门口,有实力有信心反击,为什么要躲在后面?不说要冲杀到第一线,最起码要有敢于直面强敌的勇气,得站到指挥的位置。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还怎么带领大宋军民与凶残的蒙鞑子奋战到底?

    战士在战场要拼,君王同样要敢拼,面对强敌,绝不能失去敢打敢拼的勇气。战士是刀,君王是握刀的手,若连出手的勇气都没有,哪怕敌人把脑袋伸过来都不敢剁下去,还谈何驱逐鞑虏,还我河山?

    “一头狮子带领一群绵羊能战胜一群豺狼,而一只绵羊带领一群狮子却只能给豺狼当点心。”

    马南淳反复咀嚼赵猎对他说的这句话,内心慢慢明悟。是啊,他们最初于荒岛相遇,起事之时才不过六个人。短短两年间,就能聚起数十万大军与百万民众,绝地奋起,杀出一条求生血路,挽回一个濒临灭亡的王朝,重新焕发勃勃生机,依靠的难道仅仅是赵猎的一个宗室身份?

    从蒙元攻占临安,谢太后捧印出降,到少帝沉海,整整三年。其间,聚于泉州的南渡后的宗室皇族一抓一大把,他们每一个人起家的条件都比赵猎好太多,为何却无人能力挽狂澜?

    或许正是因了这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胆豪勇,那个男人才能绝地求存,带领万千军民杀出一片新天地来吧。

    马南淳思绪万千,不禁按了按腰间左轮手枪——这把枪,好久没饮血了,想必今夜能畅饮个痛快。

    “陛下来了!”

    “陛下也要跟我们并肩作战!”

    赵猎一行刚到半山亭,武功队战士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举着火把朝他们围拢过来。

    半山亭前,寂无人声,只有山风呼啸与火光哔剥。

    赵猎站在一块巨石上,低头望着四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做为武功队唯一一任总教官,尽管登基之后,他再没有亲自下场训练战士,然而每一个战士入队都由他亲自选拔,平日也时不常下部队巡察、训导,他对每一个武功战士都很熟悉,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记得他们个人资料。

    在一双双狂热的眼神中,赵猎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作为一支天子亲军,我原本以为你们再也没机会上战场;我原本以为,你们永远都只能叫武功队——上不了战场就立不了功,立不了功就没法晋升,没法晋升你们就永远只能顶着‘武功大夫、武功郞’的头衔,更高的横行十三阶,甚至统领、将军,都没你们的份。你们是军中最强,却又是最难晋升,你们甘心吗?”

    没有人敢应答,但周围汇成一片的粗浊气息与不甘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很好。”赵猎赞赏点头,从侍卫手里接过一根火把,“当此山河破碎,敌寇肆虐之际,大好男儿,当有浴血杀敌,搏取功名之心。朕在此宣布,今夜之战,无论是谁,有多少功勋就给多少升赏,上不封顶,有能耐就杀出个将军来!愿诸君同心戮力,奋勇杀敌,不负军中至强、天子亲军之名!”

    三百武功战士举臂如林,肺腑间挤爆出震天吼声:“护!护!护!”

    就连百余主仪仗卤簿的殿前诸班直都热血激昂,恨不能侧身其间。

    赵猎扬手一扔,火把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明亮弧光,精准落到乱石阵前那道猛火油壕沟里。

    轰!

    烈油燃爆,火蛇蜿蜒,赤焰如墙,映红半天。

第二百八十五章 【檑木发威】

    熊熊火光,映亮半山,从山脚望去,仿佛整个山腰都在燃烧。

    火光映在完者都的双瞳,瞳缩如针,握刀柄的手猛然一紧,对阿尔斯楞森然道:“你只有半个夜晚……不,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天亮以前,我要看到宋主的脑袋或者你的脑袋。”

    完者都的突袭无疑很成功,以绝对优势兵力包围铜鼓山行宫,并截断行宫与西大营的通道。但突袭就是突袭,有很强的时效性,他必须在天亮以前占领铜鼓山行宫,生擒或击杀宋主,达成战役目的,否则就会被从战场上脱身的宋军主力从后方反包围,成为夹心糕点。到那时别说完成任务,成就不世功勋,就连他自个与这四千多精锐都得交待在这。

    伯颜大军虽然有近十万之巨,但也只能靠巨大伤亡与夜色加成,才勉强拖住宋军主力一个晚上,天亮后无论如何都没法再缠住宋军了。届时完者都无论是否完成任务都必须撤离,否则就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完者都深刻明白他肩负使命之重,可以说此次宋元闽西战役的成败就在今夜,就系于他一身。完者都已决意,此战有进无退,要么登上铜鼓山,要么他就死在这里,没有第三个选择。

    追随完者都近十年,无数次出生入死,阿尔斯楞对这位出身同一部落的兄长可谓相当了解,一看到完者都的眼神,就知道他已蓄死志。主将的决绝,更激起阿尔斯楞的凶性,他大力擂胸,把两块精铁胸甲捶得咣咣直响:“大人尽管放心,三千对三百,我就算用人肉压也要压扁那支所谓的武功队。天亮以前,阿尔斯楞定会把宋主小儿的脑袋拎到大人面前!”转身大步而去。

    山道入口,由骑兵变步兵的三千蒙古凶兵正严阵以待,等待阿尔斯楞进攻的命令。

    蒙古兵在蒙元军制体系中本就属最顶层精兵,其中蒙古骑兵更是精兵中的精兵,而能奉伯颜密令执行数千里大迂回战略的蒙古骑兵,更是骑兵中的精锐。可以说,这三千蒙古凶兵的战斗力是跟怯薛军与合必赤军同属一个量级的存在。

    凶残、嗜血、战斗意志顽强,是这支军队的写照。唯一的弱点,就是他们的防护力较弱,全军有铁甲者不足一成,大多数都只外罩半身皮甲,甚至无甲者也大有人在。

    倒不是说这样的强军都装备不起铁甲,以如今蒙元的国力,别说几千兵马,就算几万兵马都装备得起。真正的原因是完者都率领这支骑兵千里迂回、奔袭后方,要求是轻装上阵,强调的是速度,是反应,是侵略如火的攻击,根本不考虑什么防御。所以这支骑兵是轻骑兵——顶多着半身皮甲甚至不着甲,防御极为薄弱的轻骑兵。

    而那几百副铁甲,还是完者都从海阳乘舟突袭铜鼓山时,从李恒那里匀过来的,眼下一半套在了完者都的护卫队身上,还有一半则交给阿尔斯楞,让他组建敢死队之用。

    这也是阿尔斯楞宁愿多花个把时辰的宝贵时间,也要制造大量挡箭棚的原因所在。毕竟就算要仗着人多势众用人肉来压扁对手,也得要极起码的防御器具,这是打仗不是送命,用人命去填只是最后不得已的手段。

    铿锵铁叶振响声中,顶着狰狞的牛角盔,腰插弯刀、肩扛大斧的阿尔斯楞出现在重重蒙古兵面前,斧刃向半山火光处一指,只说了一个字:“杀!”

    蒙古兵手里刀弓乱举,发出狂兽般的嗷嗷吼叫,在冷夜里分外疹人。

    随后,第一支百人队分三个小队,每队高举一面挡箭棚,呼哧呼哧朝山腰冲去。紧随着的是第二支百人队、第三支百人队、第四支……当出动到八支百人队时,自山腰以下,整个山道人头攒动,被堵得满满当当。最前头的第一支百人队已快冲到山腰,而最后一队还在山脚,看上去如同一条蜿蜒长蛇。

    都挤成这样了,阿尔斯楞还在不断催促:“快上快上,不许停!落到后头超过五息者,老子亲自动手砍了他的脑袋!”

    被阿尔斯楞杀气腾腾这么一催逼,蒙古兵无不使出吃奶的劲往前挤,黑灯瞎火,纷乱吵杂,你推我搡,不免发生绊倒踩踏,甚至从山道边摔下深崖。

    黑暗中不时传来失足蒙古兵长长的惨叫声,在半山回荡,然而阿尔斯楞却不为所动,依然不断逼压。看他那架式,还真打算用源源不断的人肉(士兵)来冲垮宋军。

    元兵的疯狂,半山亭上的武功战士尽数看在眼里,非但不惧,反而激起更强战意——来吧,来得越多,功勋越大!

    当那面黑魆魆的巨大挡箭棚出现在山道拐弯处时,前敌指挥、都指挥使龙飞翼眼里寒光一闪,大吼一声:“放檑木!”

    以辅兵身份参战的仪仗班直们合力抬起一根合抱粗的巨木,顺着山道奋力抛下——由于半山亭这处山道只有三十多阶基本是直线,之后就出现一个小拐弯,若是檑木扔早了便直直滚落山底,只有看到元兵出现才是最好出手时机。

    檑木顺着山道跳跃,在黑暗中发出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嗵嗵声,在重力加速度下,狠狠撞上挡箭棚。

    嘭!

    一声巨响,挡箭棚前树皮炸裂,碎片四射,露出其内白茬茬的原木。而檑木则反弹倾歪,从山道旁滚落山谷底。

    又厚又结实的挡箭棚不负所望,在这近万斤的巨力冲击之下,竟然没有崩裂散架。然而挡箭棚后方的元兵可就惨了,首当其冲的是挡箭棚后面三个强壮的蒙古兵,被这传导过来的巨力一撞,几条手臂当即骨折,巨力旋又传导到胸膛……咔咔咔数声脆响,胸骨肋骨尽数折断,一个个吐血软倒。

    失去扶持的挡箭棚挟巨大惯性连续砸倒了十几个蒙古兵,才势尽滚下山崖,追赶那些被它砸落山崖的蒙古兵后尘去也。

    “快快!还有几十阶就冲上去了,顶住!一定要顶住……”

    第一百人队的蒙古百户话音未落,又是嘭地一声巨响,第二根檑木砸来,档箭棚飞起。由于第一小队蒙古兵被重创,发生混乱,仓促格挡之下,檑木没有弹飞滚落,反而与档箭棚一起双双砸向蒙古兵,引得山道一片惊恐哀嚎。又是好几十个蒙古兵像车轮下的土坷垃一样被合起来数千斤的檑木档箭棚滚压碾碎……

    “放箭放箭!射死这帮混蛋宋人!”

    后面的蒙古兵疯狂大叫,旋即箭如雨下,射倒山腰上十余班直。

    诸班直犹冒箭矢继续狂扔檑木,直到蒙古兵冲近十阶之内,才抬起死伤的袍泽,在竹哨声中退却。

    短短一炷香,区区数十阶,蒙古兵第一支百人队还没与武功战士照面,就生生被檑木抹去。

    当第二支百人队脚下牛皮靴踏着同族的血肉终于站上半山亭时,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热浪扑面的火墙,以及,无数乱石后面悄然伸出的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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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枪皇帝介绍:
1279,厓山断魂,十万蹈海,神州陆沉。
华夏薪火摇摇欲熄。左手左轮,右手黑星,杀出个黎明!
黑枪救国,七子逆战,五百条枪抗蒙元。
这是一条地狱级难度的反攻之路。1279,绝地反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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