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可小觑】
大都的春季还有些许寒意,不过基本已没有那户人家再烧炭取暧,毕竟已接近初夏。唯有这大殿里,还燃烧着红通通的火炉,空气中透着一股闷热。殿旁的鎏金兽鼎吐着袅袅淡烟,清新怡人的龙涎香弥漫了整个宽广的大殿。要把这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广殿空气全部浸染,至少要燃烧半斤龙涎香。而从南海番国入贡的龙涎香素有“片香万钱”之说,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在烧钱。
整个大都,能时刻这般烧钱的地方不下数十处,但同时在此刻还烧炭取暖的只有一处——确切的说,只有一个人。
忽必烈。
忽必烈并不畏寒,好歹他也是出身草原,自幼经受冰雪洗礼的人,大都对他而言是标准的“南方”,只会感觉暖和,怎会怕冷?忽必烈这盆炭火不是烘暖,而是烤脚。他早年落下的足疾每到阴冷天气就疼痛难忍,不光要取暖缓解痛苦,更要以酒活络经脉。史载忽必烈晚年酗酒,除了因察必皇后、真金太子之事,足疾也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
四月正是一年最阴冷潮湿的节气,每到这个时候,忽必烈的肝火就特别旺,很小的事就会惹其不快,甚至引发龙颜大怒。就如同眼下,他一手轻转拇指上的白玉板指,一手执一奏折观看,细眼透出的杀气比冰雪还寒冷,脸色比天空的阴霾还阴沉。
大殿空气凝滞,膝下两个按摩捶腿的小宦脸色发白,手都有点发抖。
某一刻,忽必烈眼角一抽,似乎被按压到痛点。两个小宦瞬间停手,面如死灰,趴在铺着大食进贡的金丝紫绒厚毯上拼命叩首,纵然有厚毯缓冲,额头也是一片红肿。
忽必烈眼皮子都不撩一下,嘴皮子动了动:“杖毙。”
很快有金甲怯薛将两个小宦拖下去,两人浑身发抖,叩首不停,始终不敢作声半句。
脚步声退去,大殿里只剩忽必烈与阶下伏拜的一个蒙古大臣。
少顷,忽必烈冷冷的声音响起:“贴木儿,这份请罪奏折看了吧?”
那伏拜的蒙古大臣抬起头,举笏恭声道:“回大汗话,臣已看过。”
“那你是什么意见?”
“回禀大汗,御史台的意见是……”
“我不问御史台,只问你的意见。”一般非正式朝会,那个皇帝都不会整天把“朕”挂在嘴边。虽然用的是谦称,不过此刻忽必烈的语气并不温和,而是带着一股难言的威压,“你弱冠袭父职,以万户驻军按台山(今阿尔泰山),抵御察合台汗国,也算通于军略,今又执掌御史台,更有‘月儿鲁那颜’之称,所以我要听听你的看法。”
听得忽必烈说到“月儿鲁那颜”时,那蒙古大臣一脸赧然,连称“惶恐”。
所谓“月儿鲁那颜”,就是蒙语中的“能官”之意,在忽必烈一朝,有如此赞誉之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
他是成吉思汗时代的“四杰”之一、右手万户那颜博尔术的嫡孙,可谓根正苗红。二十岁时袭父职为万户那颜,驻军按台山,不久奉忽必烈之召来到大都,以元勋世臣身份任怯薛官,于至元十二年(175)出任御史大夫,在此重要职位上稳坐二十年之久,从侧面证明了他这个“能官”的称号真不白给。
深知忽必烈秉性的玉昔帖木儿谦逊一番后,也没多废话,直奔主题:“以臣浅见,李恒弃守广州,诚如其谢罪折所言,乃是为了避免全军覆没,逼不得已之举。”
“嗯!”忽必烈眼神一鸷,“何以见得?”
“臣只说一事,自至元十三年灭宋之后,宋人连易数主,行朝浮于海上,从来只有逃,何曾有过迎战之举?今日宋人窃据琼州,若以宋人往日秉性,得此立足,当龟缩孤岛,拦断海峡,片帆不敢北渡才是正理,如何敢捋我大元虎须?”玉昔帖木儿虽是正宗蒙古人,但汉学底子也相当不错,言辞文雅,若非如此,也得不到忽必烈如此高度的赞誉。
玉昔帖木儿这一番反问,令忽必烈连连点头:“是这么个理,听你这么一说,宋人好像真的变了个性子啊。难不成,是因为那个叫赵猎的宋人新主之故?”
玉昔帖木儿点头:“不知大汗可注意到,自从这个赵猎出现,宋人一步步由弱转强。而且,无论大小战役,只要是其指挥作战,未尝一败。”
忽必烈怔了怔,细思之下,还真是。他一向没把残宋行朝放在眼里,连带着也没把这个宋人新主放在眼里。不可否认此人给他的王朝带来不小的麻烦,但相比北方诸王之乱及各汗国的敌意,这小小的行朝也仅仅只是麻烦而已。所以忽必烈一直没认真去研究这位新崛起的宋主,只是交给手下那些汉将南臣去处理。没想到问题越来越大,派一批死一批,最后竟搞到望风而逃的丢人地步。
此人,当真不可小觑。或许,今后要认真起来了。
玉昔帖木儿肃然道:“这样的人物,就算臣遇上,在兵力相等的情况下,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战。更何况李恒只有区区数千兵马,而且,还是败军之将。未战先怯,望风而遁,也就不奇怪了。”
忽必烈哼道:“这样就能成为弃城而逃的理由?”
玉昔帖木儿忙道:“李恒之罪难逃,但此人也算聪明,知道退往闽南,打出与伯颜丞相汇合的旗号,以图戴罪立功。以臣之见,此人便由丞相发落如何?”
忽必烈轻叩龙案,缓缓道:“丞相啊,我能猜到他会如何发落……也罢,眼下与宋人决战在即,这西夏小儿尚堪一用,先饶他一会,等大局抵定后,再治其罪!”
忽必烈说到后面,满脸杀气。在蒙元军制里,战场逃跑绝对是杀无赦的重罪,更何况是弃城。在他心里,李恒已是死人,区别只是早死与晚死。
玉昔帖木儿不由得在心里为李恒默哀,同时也为那个能把这个西夏悍将逼到这个地步的宋主暗暗心惊。这时耳边响起忽必烈的询问:“帖木儿,你既早早注意到这大宋新主,此人与我交兵未尝一败是何因由?可是其人兵法谋略出众?还是部众精锐过人?”
玉昔帖木儿想了一会,摇头道:“臣观此人军略,并无出奇之处,其部众也未闻有锐师。其所倚仗者,不过枪炮犀利,破不了其枪炮,就难以击败他。李恒之所以冒死罪而弃城,想来也是畏惧龙雀军之枪炮杀伤,自忖坚守无益,不过炮灰而已……”
李恒若是在此,一定会眼泪汪汪抱着玉昔帖木儿的大腿大叫“知我者帖木儿也!”
“枪炮?哼!不独只是宋人有。”忽必烈似乎想起什么,叩案大呼,“给我传布伯!”
第二百四十二章 【柳娘与环娘】
大殿外,云台边,八个低阶宫女垂首裣衽,面带微笑,保持这个僵直姿势一动不敢动。每隔两刻时,殿外司值内官扬起臂弯里的拂尘示意,宫女们便如蒙大赦,都顾不得松口气,急急变换体姿。即使只是左右两个动作,但一整天下来,那个累,比后世酒店大门前的礼仪小姐还够呛。
此刻,殿内爆出阵阵雷鸣般的咆哮,骇得殿外所有轮值的司值、怯薛、宫女浑身发抖。
“布伯,一月之期早过,你说为期太短,请求宽限时日。我又给了你三个月,现在三个月也到了,结果你拿出什么东西给我?就是这种低劣的破火铳么?我的枪呢?我的炮呢?你这该死的北庭小儿嫌命长了,竟敢欺君罔上!”
殿内传来一阵砰砰磕头声,一个惶恐声音响起:“大汗,请平息那天神之怒。虽然小臣无法完全仿造宋人火枪,但在铜火铳的基础上,参照火枪增加功能,造出的绳火铳虽然不及宋人火枪,但比早前的铜火铳强甚多……”
“我要的不是比你的破铜火铳强甚多,要的是宋人的火枪,一模一样的火枪!”忽必烈如雷的暴吼几乎掀飞大殿顶盖,“我大元能工巧匠比宋人多不知多少,强不知多少,宋人能造,为何我大元不能造?为何我云集中国外域各大匠能人的军匠万户府不能造!你给我说!说!”
殿外的司值、怯薛、宫女虽然看不到殿内情况,但完全能想像到大汗口水喷到那个可怜的军匠府万户脸上的场景。
布伯几乎是哭出声来:“大汗哇!不是小臣不为大汗造枪,实在是那火枪……太难了哇!小臣、小臣与府中诸大匠穷尽心力,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请大汗再宽限一些时日……”
“还要宽限多久?”忽必烈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仿佛前一刻那暴怒的声音不是他所发出。
布伯似在迟疑,期期艾艾道:“小臣大概需要半年……不、不……三个月,三个月一定可以……”
忽必烈不置可否,再问道:“宋人还有一种火炮,威力更甚,此器物研究如何?”
布伯语气苦涩:“大汗恕罪,未见到实物,臣等便是想仿制也难以下手,故而……”
“明白了,相信此番丞相南下会带来你想要的东西。”忽必烈的语气一转,透着说不出的冷酷,“大军克期鏖战,岂能因你等无能而平白折损?再给你一个月,要么见到枪,要么见到你的脑袋,你自己选。现在——滚出去!”
很快,一个狼狈不堪的人影失魂落魄从殿内倒退跌出,下阶梯时被长袍下摆一绊,差点跌倒。
附近一个宫女下意识伸手虚扶:“布伯大人,请小心……”
布伯抬起茫然的眼神看了宫女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容:“多谢……无事,摔不死,其实摔死也挺好……”边说边黯然远去,那佝偻的背影透着一股难言的凄凉。
宫女默默看着,清亮的眼瞳里仿佛倒影着另一个同样凄苦的背影,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厉的冷哼:“贱婢!你倒好心。哼,无端动作,殿前失仪,是为大不敬,你可知罪?”
那宫女脸色一白,身体微动又硬生生刹住,勉力保持原样,不敢有所动作,垂首请罪道:“王公公,环娘是无心之失,你大人大量……”
那王公公冷笑:“洒家又不是丞相,哪来的大量?”
此言一出,那被称为环娘的宫女顿时变色,身旁左右的宫女们都不动声色悄然往两边退开数步拉开距离。
殿前失仪的罪名可大可小,端看司值内官的心情好坏,心情好时训斥一句轻轻放过,心情不好完全可以上纲上线,杖责、幽闭、贬黜,怎么狠怎么来。
王公公盯着环娘,阴冷的目光中带着一抹凶狠,哪怕是事不关已的宫女们对上这眼神都颤栗不已。
王公公凶光闪烁,面上几度显露酷意,但想到殿内那位眼下正在暴躁的当口,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惹来不可测的祸事,只得忍住,冷冷一哼,拂尘卷扬:“算你这贱婢运气好,今次且饶你一回,晚膳减除,值守至亥时。再有下次,就让你跟你那犯贱的阿姊一起滚到缝纫女库房!”
王公公说完,一旁的尖脸内官谄媚道:“公公真是宅心仁厚,器量过人。”
王公公冷着脸:“这等逆臣之女,早死早超生,哼哼,似这般平白糜费米面……也就是大汗仁慈。”
身边诸小宦齐声应是,皆赞颂不已。
只有环娘脸色清冷,垂首时明眸闪过一抹哀伤。
……
大都皇宫延华阁东鹿顶殿,缝纫女库房。
顾名思义,这里是内宫低级使女缝衣纳补之处。库房两侧长廊边角,各有一排简陋的庑室,这便是织女们的住所。
每日凌晨金钟敲响,织女们便要准时到库房报道,开始干活,至申时末,方能歇息用膳。有时赶不完活,还得挑灯夜战,苦累不堪。在整个嫔妃宫娥体系中,织女几乎是最底层的存在,通常除了上了年纪的使女外,多是因罪贬嫡至此。
随着落日金钟鸣响,库门大开,一群双目熬红、神情麻木的宫女鱼贯而出,领了饭食之后,各自回到住处。
一个脸色苍白却难掩秀丽姿容的宫女刚刚推开房门,香风一闪,一个人影出现在眼前,低唤道:“阿姊。”
宫女放下食盒,苍白疲惫的脸上露出欣慰笑容:“环娘。”
“阿姊,你又瘦了。”环娘抚着阿姊的脸,心疼得眼泛红。
宫女淡淡笑道:“环娘更圆润了,很好呢。”
“阿姊……”环娘握着姊姊粗糙皴裂的手掌,想起当年这双柔荑的细腻柔滑,眼泪止不住流下。
“环娘莫哭,眼下天气渐热,已经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缝补这种活最是伤手,尤其是寒冬腊月,干裂起来皮破血流,严重的几可见骨。从宫女那有点变形的十指来看,没少遭罪。
“环娘,怎么昨日没过来?”宫女用手背轻轻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
“被王公公那老阉责罚,守到亥时。”
“啊!”宫女失惊,“他没把你怎样吧?”
“没有……”环娘咬唇恨恨道,“那个老阉倒是想来着,只是不敢。”
“他……怎会不敢?”宫女讶异莫名。
环娘竖起一根芊芊玉指往某个方向一指,低声道:“那个人,今天大发雷霆呢。”
“原来如此。”宫女兰质惠心,一点即透。
环娘眼睛发亮,神秘兮兮凑近:“阿姊,你可知道,那个人之所以大发雷霆,是因为被咱们大宋军队一种叫做‘火枪’的神兵所逼呢。”
“火枪?”宫女讶然,皱眉想了好一会,“咱们宋军里没这种神兵啊。”
“嗯,想来是新制神兵,连军匠营万户布伯想仿制都束手无策。还有一种叫‘火炮’的神器,听那个人咆哮,比火枪威力更大,元鞑忌惮非常。”环娘双手合什,一脸神往,“真想看看能把那个人逼成那样的火枪火炮是什么样的神兵利器。”
“能让贼酋如此暴怒,想必这利器给元鞑吃了不少苦头。嗯,环娘倒是给阿姊带来一个好消息。”宫女欣然而笑,旋又幽幽一叹,“可惜咱们姊妹被禁锢宫中,外面消息是半点都听不到,也不知道父亲大人可安好,行朝可安好……”
一说起这个,姊姊俩刚兴起的欣喜又慢慢沉下去,相顾垂泪,无语凝噎。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搅碎了房内的哀伤愁绪:“柳娘食毕否?速速开工,今夜还有三缗绢帛要完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大都谍影】
大都城廓丽正门外三十里,官道两边一片连绵的小丘上长亭连短亭,这是北上旅者与亲朋相别之处。亭丘之下,应景而建有几家酒肆茶铺,供别离之人置酒狂饮或品茗浅酌,以慰离愁别绪。当然,北来的商旅若错过城门开放时间,也可入内暂歇,以便翌日早早入城。
这不,黄昏时分,城门刚闭,西北方一行驼队姗姗来迟。虽然此时节气渐暖,但驼队上的商客个个厚布掩面,难见面目。这种情况却是常见,因为大都通会天下,沟通东西,远及万里的中亚、西亚甚至更远的欧洲都有商旅前来。而来自这些地域的商旅,不少都有蒙面习俗,早已见怪不怪。
驼队在向导指引下,直接进入一家茶铺——对长时间吃肉食的商旅来说,他们对茶的需求远远大于对酒水的需求。
茶铺几个伙计笑脸出迎,安置车辆,牵引驼马,一阵乱哄哄热闹之后,诸客人涌入茶铺,分别落座。
其中一桌十人,有男有女,伙计刚迎上前想说什么,其中一身形壮硕的男客道:“来一壶紫夜白,莫兑水。”
伙计一怔,陪笑道:“这位客人,小店是茶铺,要喝酒,须到对面的酒肆。”
其他各桌旅人无不大笑:“这厮必是酒瘾犯了,竟到茶铺来吃酒。”
又有人奇道:“这紫夜白是什么酒,怎没听说过?”
一旁有人道:“我似乎听说过,好像江南临安府的特产名酿就叫紫夜白……”
“啊,你喝过?”
“那倒没有……”
这时与那男客同桌一蒙面女客歉然道:“伙计莫怪,我这位哥哥久未沾酒,有些难耐。把你店里最好的茶点奉上就好,这是给你的赏钱,拿好。”
伙计躬身接过几枚制钱,连声道谢,转身走进后堂。但与想像中不同,这伙计一入后堂,微躬的身躯立即直起,殷勤的笑容也被冷肃之色取代,目闪精芒——这一刻,哪还像个茶铺伙计?
此人快步来到后堂一处厢房前,放轻脚步,轻声道:“宗主,属下刘标,有要事禀报。”
厢房里传出一个苍劲的声音:“进来。”
刘标上前轻推房门而入,随即掩上门扉。
屋里卧榻上,只有一个盘膝而坐、气息阴冷的黑袍老者。当他抬头望过来时,一股阴沉压力令刘标呼吸为之一窒,不禁弯下腰去。
此老竟是黑袍江宗杰、黑鸦宗主。
刘标没有多废话,双手捧着先前那女客打赏的几枚制钱,呈送江宗杰面前。
江宗杰目光一闪,伸出瘦硬如竹节的两根手指,轻轻一拔,那几枚制钱散开,露出其下半枚制钱。
这半枚制钱很是寻常,缺口如犬齿般参差不齐,丢在路边怕是只有乞丐才会捡,但此刻江宗杰的神情却极为郑重,两根手指小心拈起,仿佛一件珍贵宝物。
随后,江宗杰从怀里掏出另半枚制钱,两下一对,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刘标轻声道:“来客共十人,人数正合;暗语‘紫夜白,莫兑水’,一字不差。”
江宗杰轻吁一口气,神情振奋,目中精芒如电:“总算等来了。刘标,安排一下,入夜会客。”
“属下遵命。”刘标的声音,同样也透着一股振奋。
……
入夜,茶铺地下暗室里,一共十一人围坐一张方桌前。
刘标垂手恭立一旁,不时向那十人瞟上两眼,嘴角微微抽搐,这次任务何等重大,可那边派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女人、少年就占了大半,唯一一个看上去还算精壮的男子,却是个和尚……还好,其中有一人熟识,把他派来,此次行动还算靠谱。
与属下的无语不解不同,江宗杰一眼看去,神色肃然,拱手行礼:“原来是小伊姑娘,小幺小兄弟、还有觉远大师。”
三人起立还礼,余下七人俱向江宗杰见礼:“见过江老。”
这十人,正是受宋主赵猎派遣,北上大都,执行特别任务的觉远等十将。其中丁小伊、丁小幺及觉远等人,与江宗杰是老相识了。此时江宗杰与他的黑鸦组织,已经正式成为大宋耳目,江宗杰还挂着个统领的头衔,职位更在丁小伊等人之上。不过此老可是早在海丰摩天岭就认识丁小伊姐弟的人,而当时宋主赵猎身边,不过只有这姐弟等区区数人而已。换言之,这毫不起眼的姐弟二人,可是从龙之臣啊,在官家的眼里,这地位怕是还在他们江氏第一人、原忠顺军首领、眼下龙雀军副统帅江风烈之上。
如此人物,试想江宗杰岂敢托大?
余下七人中,除了杨正原本就出身黑鸦,是江宗杰的老部下之外,其余张君宝、韩铁虎、欧阳落雁、红云、彭土妹、厉如男等人,江宗杰都不太熟。别看这些人不是少年就是女子,但只要想想他(她)们的出身——武功队与燕翎队,这两个天子直属部队的性质刘标或许不清楚,但身为黑鸦宗主的江宗杰却再清楚不过,能侧身其间的人物,绝对不容小觑。
双方见礼毕,再次坐下,觉远告了个罪:“我等二月即离琼北上,随船渡海,三月从直沽寨(今天津)入涿蓟。为稳妥起见,向西北多绕一圈,与一伙西域驼队搭伙,从西北而来,故此来迟,劳江老久候,望江老恕罪……”
“言重言重,大师此乃老成之举,正合该如此,老朽岂敢怪罪?”江宗杰连连摆手,呵呵笑道,“不瞒诸位,若是早来一个月,老朽诸番布置尚未到位,此时诸位来得正是时候。”
丁小伊等眼睛一亮:“江老可是已经布置好了?”
江宗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捻须沉吟,道:“按老朽接到枢密院密令,指示此次行动由老朽指挥,老朽虽在军职上略高于诸位,却未经历沙场杀伐,指挥之事……”
他还没说完,觉远便打断道:“我等临行前,官家亲嘱,此次行动与以往战场厮杀不同,乃是特务作战,在这方面江老经验老道,远胜我等。我等一切唯江老之令是从,请江老无须多虑。”
丁小伊更简单直接:“我们只要知道两点——目标是谁?地点何处?其他一概不管。”
江宗杰心情激荡,灰眉一扬,抚须拍案:“好,既然诸位如此信任老朽,老朽此番必竭尽全力,不负君上与诸位之期望。”
江宗杰说罢,以指蘸茶水在桌面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名字,然后大袖一甩,在两个名字上打了个大叉:“老朽提议,目标,此二人!”
第二百四十四章 【借 刀】
大都西郭福禄坊,一家很普通的酒楼,二楼雅座天字丁号。
雅座面积不大,长方形,可摆两席,中间以屏风相隔。若是聚会人多,又可撤去屏风,合二为一,可谓机动灵活。
此刻雅座一灯如豆,屏风两边各坐一人,仿佛约好一般,安坐若怡。二人全身俱罩着一袭黑袍,桌上烛光散发出朦胧光晕,只映照到两条盘坐的腿部及黑袍下摆,无法看清面目。
西边那人蓦然开口:“好叫阁下得知,我方人手已到齐,可以执行计划了。”
这人一开口立马就能听出,竟是黑袍江宗杰的声音。
东边那人低沉沙哑:“好,这是行动方案,你且看看。”说罢从宽袖里摸出一个卷轴,信手一甩,卷轴如匕首般穿过纸屏风,稳准落到西边江宗杰的桌上。
江宗杰取卷轴展开,就着微弱的灯光细细观看。他看得非常仔细,几乎是逐字逐句,反复推敲。
良久,江宗杰合上卷袖,凑近烛光,卷轴蓬地燃起,火舌吞噬,很快变成一团灰烬。
“果然不愧为尤都使,此方案丝丝入扣,滴水不漏,佩服。就照此行事吧。”江宗杰目光闪动,抚须而笑。
灯花啪地爆开,东边那人目中精芒爆闪:“你知道我是谁!”
江宗杰淡淡道:“在这天子脚下,有如此能量,且能拟定这样的计划,又能有几人?自黑鸦组建以来,你我也不止头一回打交道了。虽向未谋面,却神交已久,彼此行事手法何等熟稔,我若还猜不出来,只怕尤都使也要对老夫失望吧。”
那尤都使沉默一会,呵呵大笑,声音铿锵,带着一股金石之音,与先前低沉沙哑大相径庭:“好,好一个黑袍江律斋。只是某实在不明白,此事你我心知肚明,算是一次特殊合作便好。完事之后,你我下次再见还是你死我活。你却偏在此时此地很把事情挑明了,这是在逼某动手啊,如此有害无益之事,老谋深算如律斋先生你,为何如此?”
江宗杰面无表情:“老夫相信,在合作完成此事之前,尤都使是不会动手的。至于完成之后,尤都使意欲何为,届时就看各自本事如何了。”
尤都使哑然,半晌才叹道:“律斋先生有此明悟,甚好。”
江宗杰继道:“至于尤都使所言老夫为何把事情挑明了——那是因为老夫有个条件。只要尤都使听到这个条件,就算不挑明也跟挑明差不多了。”
“条件?”尤都使冷哼,“律斋先生是不是忘了,是你求着我们……”
“此事合则两利,没有谁求谁!”江宗杰果然打断,语气坚决,“你我都想要这个人死,你们既不想沾手担责,就要有所付出。老夫提个条件,天经地义,有何不可?”
尤都使没有说话,沉吟一会,道:“律斋先生不妨说说是什么条件。某先说好,若是有损国朝利益,尤某绝不会答应,顶多这脏活咱自个动手。”
“老夫要几个人。”
“谁?”
“文丞相家眷——其妻欧阳氏及女儿六人。”
尤都使豁然而笑:“原来如此。的确,只要律斋先生一提这条件,与挑明无异,毕竟能从深宫捞人的也没几个。”
“如何?”
“此事尤某做不得主,须向上面请示。”
“那就等你请示之后再谈行动。”
“好,三日之后,此地再会。”
尤都使说完这句话后,再无声息。屏风后并无响动,门窗也没有打开的迹象,但江宗杰却知道,此人已离去。
江宗杰不言不动,盘坐沉思,过了一会,门轻叩响,在得到允许后,觉远、杨正、丁小伊、欧阳落雁等人闪身而入。
四人俱是黑色劲装,黑巾裹头,背负长形木匣,腰间肩膀俱挂着沉甸甸弹袋,怀里鼓鼓囊囊,也不知是手枪还是雷炮。在这些长短犀利武器面前,什么武功都是渣。那个尤都使但存半点歹意,哪怕他拉一队骁勇凶悍的五卫亲军来,也保不住被轰成渣渣。
丁小伊一进屋便发问:“那人真的是元鞑的左卫都指挥使?”
江宗杰轻轻颔首。
丁小伊不解:“他不是元鞑鹰犬么?与我们是生死仇敌,怎么会帮我们刺杀他们的大臣?”
江宗杰微笑道:“政敌倾轧,古今不绝,或买凶,或借刀,不足为奇。”
“可这、这是鞑子国的国相啊!”
“国相?!呵呵。”江宗杰笑得无比讽刺,“大汗之下,皆是蝼蚁,兔死狗烹,莫不如此。”
丁小伊拧着秀眉想了半天,才转向觉远:“和尚,你听得懂吗?”
觉远苦笑,双手合什:“小僧只懂阿弥陀佛。”
丁小伊再向欧阳落雁:“落雁,你呢?”
欧阳落雁笑笑:“懂不懂有什么关系?反正是狗咬狗,咱们就是搭把手。”
丁小伊恍然,咯咯笑道:“落雁说得再对不过,反正是狗咬狗,咱们就是搭把手……”
……
一辆看似普通,内里却大有乾坤的马车上,一个面孔狭长,一双灰褐色的眼珠透着深寒煞气的中年人,正用两根细长的手指轻抚唇边铁钩似的八字胡沉思。
其下首跪坐着一个年约三旬的下属,浑身上下透着精悍劲,此时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中年人目光一落,盯着下属,忽道:“崔敖,有什么话想说?”
这人一开口,那独特的金石之声就暴露了他的身份,正是方才与江宗杰秘密会唔的尤都使。
崔敖脸色惶然:“都使大人……”
“但说无妨。”
“是,属下斗胆。大人借刀之计固然妙,只是据兄弟们回报的消息来看,黑鸦所谓的‘行动人手’不过十人,其中女子占半数,还有几人更是少年……如此钝刀,只怕非但不能完成大事,反而会坏了大事。”
尤都使淡淡扫了崔敖一眼:“你与江律斋也打过多年交道,以你之见,他是那种做事不靠谱的人么?”
“这个,自然不是,只是此事关碍甚大……”
“所以本使也不会把所有希望全放在这伙人身上。”尤都使手指轻叩窗沿,目光渐渐透出一股危险气息,“崔敖,传讯王著与高和尚,他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紧锣密鼓】
“计划是这样。”
仍然在茶铺的地下室,仍然是那张大方桌,仍然是十一人聚坐。
江宗杰目光在十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定在丁小伊、杨正、厉如男、韩铁虎四人身上:“丁小伊、杨正为每一狙击组,厉如男、韩铁虎为观察手。此事成败,就着落在你们四人身上了。”
四人重重点头,余者并无异议。莫说他们必须服从江宗杰的指挥,单就此次任务而言,最适合的狙击手也非丁小伊、杨正莫属,对江宗杰的安排自然没话说。
江宗杰继道:“欧阳落雁、红云为第二狙击组。觉远、丁小幺、张君宝、彭土妹负责接应。诸位可明白?”
众人皆颔首。丁小伊、杨正是最精锐的狙击手不错,但为防万一,必须安排两套方案,一旦出现意外情况,可即时做出反应,这样相当于双保险。
“老朽与黑鸦所属百人,负责监控目标及尤宣抚,并盯梢、刺探五卫亲军动向。”江宗杰目光炯炯,环顾众人,“诸位只须扣动板机,其余一切交给我等。”
觉远等一致拱手:“有劳江老。”
“下面看看具体位置。”江宗杰手持一卷轴抖手甩扬,哗地一下,一张巨幅舆图展现在桌面。
众人脑袋齐探过来,发现居然是张大都草图。虽然图形简陋,线条简洁,但都城布局历历在目,而且这可是大都建筑布局图啊,绝对的禁制品,真不知江宗杰从哪弄来的。
“第一狙击组狙击点在这里。”江宗杰瘦长的手指重重敲在南面一片用正方形细线圈起的空白处。
虽然这大片空白什么文字说明都没有,但只看了下位置,欧阳落雁便脱口而出:“这、这是皇宫!”
“对,丽正门,百官上朝必经之处。”江宗杰长长的指甲沿着正方框划了一圈,“这片区域是皇城城垣,因遍漆朱红,故又称为红门阑马墙……”
丁小伊听得直撇嘴,蒙鞑子就是蒙鞑子,好好的皇城宫墙,却叫这么个满是马粪子味的名称。阑马、阑马,这不是把自个也归到马圈子里去了么?
江宗杰用炭笔在正方形线圈最南端正中处标出“丽正门”三字,然后炭笔不断南移:“这是丽正门外第三桥,此处有阙楼、坊门、朝场。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会时,百官由此而入。届时冠盖如云,车马如流,鱼龙混杂,正是最佳下手时机。”
“朝场么,我们此前也探查过。”欧阳落雁皱眉:“这里是五卫巡逻的重点区域,戒备森严,坊门两则的阙楼更有宫卫甲士,防范严密,为何把伏击点设在此处?”
江宗杰笑了笑:“你会这样想,同样,蒙元鞑子也是这样想。”
欧阳落雁一怔,点头道:“明白了。”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反过来也可以成立,最安全的地方,也有可能变成最危险的地方。
“何必那么麻烦。”丁小幺半个身子趴到桌面,手指头一路划过,猛戳地图上某一处,“这不是贼相的府邸么,我看我们就守在府外,等这家伙上朝时,冲过去一阵乱枪击毙不就完事了。”
丁小伊瞪了弟弟一眼:“出什么馊主意!要是贼相都那么好杀,还轮得到你?真以为有枪就无敌了?”
江宗杰亦笑着摇头:“小伊姑娘说得对,贼相可不是这么好杀的。你们来的时日尚短,没看到高官上朝时那鸣锣开道,杂人莫近,前呼后拥,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景象,别说使枪,就算扛着虎吼炮都未必能冲得到目标跟前。”
“那我们不冲近前,从高处狙击怎样?”说话的是韩铁虎,这是个不怎么说话,更多是在看和想的少年。
江宗杰道:“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不过,别忘了此次我们不止一个目标,韩小兄弟确认要用这种打草惊蛇的方式?”
韩铁虎默然点头,没有再质疑。
江宗杰环顾一圈,问道:“诸位还有异议么?”
众皆摇头,拱手道:“愿听江老安排。”
江宗杰缓缓颔首,不再废话,炭笔不断在图上圈点,嘴里讲解:“这里是接应点,觉远、丁小幺、张君宝、彭土妹两两一组,分别据守这里,以及这里……刘标等二十黑鸦所属会配合你们。至于第一、二狙击组,届时自有安排。一旦开始行动,茶铺立即弃守,任务完成,城内必定大乱,四门皆闭,你们无论走散到何处,必须从此处出城,到健德门北三十里,这处河岸汇合……”
等众人消化得差不多后,江宗杰再问:“可还有疑问?”
丁小伊道:“只有一个——何时行动?”
江宗杰回答得很干脆:“庚辛日。”
“庚辛日?那不是三日之后?”丁小伊先是一喜,旋又想起什么,急道,“可是我们还没有得到姓尤的答复,文丞相的家眷下落……”
“尤宣抚应承两日内送来,屈指算来,也差不多了……”
江宗杰话音刚落,刘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禀宗主,茶铺外停了两辆马车,有个叫崔敖的说送货上门。”
江宗杰神情一振,嘴角含笑:“来了。”
在茶铺中庭,神情精悍的崔敖冷然向江宗杰拱手见礼,身形一动,让出身后一个中年妇人与四个年青女子。
五个女子都是一脸茫然又带着几分警惕地看着眼前这陌生的老者,然而当她们的目光转到老者身后一人,神情齐震。
“你是……”
“老仆文思,拜见主母!拜见四位小娘子!”一个年约五旬的老者抢出,涕泪直下,伏拜于地。
那妇人又惊又喜:“文思,真是你。你如何在此?”
江宗杰暗松了口气,人没错就好,那尤宣抚没有在这上面耍花样——也是,相比起二人所谋的大事,送几个南人犯妇实在算不上什么。这老仆文思是昔日文丞相的家仆,认得其妻欧阳氏及诸儿女。文天祥本是庐陵豪族,府中仆役众多,虽然家族败落,仆役四散,但以黑鸦的手段,找出个把来认人还是不在话下的。
江宗杰上前一步,取出当日文天祥交给丁小伊的玉佩道:“在下江宗杰,奉丞相之命,接夫人及诸位小娘子团聚。”
欧阳氏颤抖的手接过玉佩,眼泪一下涌出,拉着几个女儿一齐下拜:“妾身文欧阳氏,携四女定娘、寿娘、监娘、奉娘,见过江老,拜谢江老援手之恩德。”
江宗杰如何敢受此大礼,慌忙上前扶起:“夫人万万不可,小老儿可受不起这等大礼……咦,为何只见四位小娘子,还有两位呢?”说到后面,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剑射向崔敖。
崔敖面无表情,道:“文环娘乃大明殿宫侍,在大汗眼皮子底下,无法送出。至于那文柳娘,她在得知其妹无法脱身之后,自愿留下相伴。”
一旁刘标怒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而且我们要的是七人,你们只送来五人,如此缺乏诚意,接下来还怎么合作得下去?”
崔敖漠然道:“我家都使让我转告江老,他已尽力。大明殿宫侍,已超出他能力范畴。至于那位文柳娘,不过是缝纫库房的织女,弄出来不难,实在是她自个不愿……”
刘标岂肯信,大喝道:“这都是你一面之辞,难以取信!”
崔敖目中冷芒闪动,强制压抑,不耐烦道:“那你们想怎样?”
人影一闪,蒙着面巾的丁小伊倏地出现,冷冷道:“两个选择,要么让我入宫,要么把柳娘与环娘带出来,我们要当面确认。”
第二百四十六章 【暗 子】
延春殿庑廓前,环娘与一众宫女提线木偶似地分两排站着,随着司值内宦的指示,每隔一刻,更换姿势。虽然一年到头她们这些宫侍也没什么使唤差事,但做为皇城殿阁,该有的排场不可或缺。不光是她们这些宫侍,庑廓两侧,还有一排排甲士、小宦、乐师、仪仗诸班等等,随时等候传召。
天家威仪,必不可少,蒙元入主中原不过短短数十年,就把汉家礼仪学了个十足。
似环娘这些宫侍在宫中算是地位比较低的,不过也有得外快的时候,她们所处的位置距离殿门较近,主要是方便传唤。平日里也没什么传唤,但却可以听到不少东西。哪怕是只言片语、一鳞半爪,落到有心人耳里,就能分析出不少重要东西。所以时常有小宦受外朝官员所托,向她们这些宫侍打探消息,自然少不了塞好处。
所以宫侍们都训练出了一付好耳力,能在若无其事的状态下竭力捕捉殿内传来的各种声响动静。便如此刻,殿内隐约传来“太子”、“上都”等语。这两个关键词一下令宫侍们支楞起耳朵,眼神闪烁,暗暗留心。
唯有环娘神游物外,神情恍惚,前日与姊姊柳娘相见时的一直萦绕心头。
“母亲与四位小妹已被救出各教司坊?”
“阿姊也得到传讯,可以出宫,与母亲小妹她们相聚。但阿姊心存犹疑,更担心我独在深宫,坚辞不就……”
“这些难道是真的?当真如此,我岂不是误了阿姊?”
“母亲与诸位小妹当真脱险了吗?是什么人援手相助?是仰慕阿翁的义士还是南边来人?抑或……像阿姊担心那样,这是个针对阿翁的阴谋?”
满腹疑窦,满脑迷团,搅得环娘神思不属,连司值的喝令都听不到了。直到身边宫侍低促提醒,才恍然回神,忙不迭更换姿仪。搞得一旁宫侍看她的眼神怪怪的,这姿势长时间保持绝不是件好受的事,哪个不盼着早点得令更换?这环娘倒好,居然还上瘾了……
迷迷登登间,鼓声响起,玉磬长鸣,天子退朝,司值结束。
环娘刚回屋,就被一宫侍告之,让她尽快到缝纫库房一趟,阿姊有要事。
环娘闻言心里一咯噔,连饭都顾不上吃,匆匆赶到缝纫库房。刚见到柳娘,还没张口,柳娘就把她拉进屋,低声道:“准备一下,我们出宫。”
环娘掩口失惊:“啊?!我们如何能出得宫外?”
柳娘目光投向某个方向:“我们没法子,但他有。”
环娘顺着阿姊的目光看去,突然瞪大眼睛:“你……王公公!”
屋里黑暗角落缓缓踱出一人,一身内宦装束,手持拂尘,神情阴沉——居然是司值少监王公公!
王公公冷冷瞥了这对姐妹一眼,拂尘一甩,扭身便走,尖细的声音随后飘来:“跟洒家来。”
……
钟楼宫门前,一群出宫采买的内宦鱼贯而出,然后随着各自采办物什不同分散而去。其中三名内宦折向西边里仁坊,倒也不引人注目。
里仁坊某条小巷子里,两辆单辕厢车静静停着,似有所待。
三名内宦一出现在巷口,厢车车帘顿时掀开,戴着白纱斗笠遮掩容颜的丁小伊、红云分别从两车里当先跃出。随后是一脸激动的欧阳夫人与四个女儿,在丁小伊、红云的搀扶护卫下迎向三名内宦。
当接近二十步距时,打头的王公公冲着充当车夫的崔敖微微颔首,走到一边。
崔敖迎上,低声问:“没出什么岔子吧?”
王公公道:“还好。不过不能太久,顶多半个时辰。”
崔敖冷哼:“够了。谅她们也不敢不知足。”
那边厢,母女六人已抱头哭成一团。
自景炎二年(177),文天祥所率抗元义师空坑之败,母女七人被俘后押到大都,随后各自被发配到不同司坊之后,整整两年,没有再见过面。其间之思念、焦灼、牵挂、悲伤,难述万一。大难之后得以重逢,泪飞顿作倾盆雨。
丁小伊、红云默默守住巷子两头。虽然她们是带着任务而来,也知道崔敖不会给太多时间,然而此情此景,最好的安慰就是沉默。
眼看半个时辰将过,那边母女七人有倾不完的泪,倒不完的苦水。崔敖与王公公都不耐烦起来,在王公公的示意下,崔敖一脸不耐朝母女们走来。刚走没几步,眼前人影晃动,白纱飘扬——丁小伊。
崔敖阴沉着脸:“怎么?说好让你们确认,现在确认了,还待如何?”
丁小伊竖起一根手指:“之前是她们母女团聚时刻,现在是我确认时刻,我只需要一刻时。”
崔敖眼睛眯起,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丁小伊双手提起,轻按鼓鼓的腰间,眼神明亮,透过朦胧的面纱,毫不畏惧与之对视,
僵持数息之后,几欲爆发的崔敖似是想起什么,深吸一口气,眼里危险气息慢慢消散,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记住我的脸。”说罢转身离开。
丁小伊旋即朝厢车走去,边走边朝红云偏头示意。
红云颔首,走向母女们,低声说了几句,柳娘与环娘便随她走进厢车里。
崔敖只是冷冷看着,眼神仿佛在看几只不知死活、徒劳挣扎的蚂蚱。
四女进入厢车,放下帘子,丁小伊与红云摘下纱笠,自我介绍一番。
姐妹俩都是一脸惊奇——“大宋燕翎队”,这名字还是首次听闻,而且居然全是女兵!什么时候大宋竟有这样的军队了?!
时间紧迫,丁小伊也没多说废话,直奔主题:“我们燕翎队要征召你们姊妹二人入伍,你们意下如何?”
柳娘与环娘瞠目结舌:“征召……我们?”
红云点头道:“对,加入我们燕翎队,此后大家都是姊妹。”
姐妹俩一时不知所措,前一刻才听到有这么个神奇的娘子军,下一刻就成为其中一员,这简直太——大起大落让人发晕了。
姐妹俩用眼神交流一会,柳娘咬着嘴唇道:“可是我们能做什么呢?”
丁小伊道:“你们能做的,也许比你们想像中更多。”
红云趁热打铁:“利用你们在宫里的身份,为大宋效力,也为你们的阿翁助力,如何?”
为大宋,为阿翁,这话一下点中了姐妹俩的激点。
姐妹俩的眼睛里顿时燃起火苗,眼神渐渐坚定。
柳娘一点头:“好,我愿意。”
丁小伊看向环娘:“你呢?”
环娘却问了句奇怪的话:“有酒没有?”
丁小伊与红云都愣了一下,摇头:“没有……你要酒?”
“嗯。”
“稍等。”
丁小伊也没多问,直接跳下车,过不多会,提着一个小酒壶重回厢车,向环娘一递:“给。”
环娘接过,也不管是什么酒,拔出瓷塞,仰脖便往嘴里倒。
看着咕咚咕咚狂饮的环娘,丁小伊与红云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旁柳娘却是见怪不怪,有些难为情小声道:“让二位妹妹见笑了,我这二妹平日里温婉柔顺,说话都不敢大声……唯独碰不得酒,一旦饮酒,就……就变得跟平日很不一样……”
还不等丁小伊与红云问出怎么个不一样法。就见环娘手一扬,酒壶砰地摔出车外,脸红红,眼亮亮,冲丁小伊、红云二人喷出一口酒气:“这活,姐姐我——干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惊天刺杀(上)】
五月初一庚辛日,大都朝会,文武百官、宗亲贵戚,皆入大明殿朝拜天子,议政国事。
每逢此时,皇宫正南灵星门外,朝廷枢机中书省署衙前的千步廓御道两边,就被无数披着铁甲钢鍪、手持大弓巨斧的怯薛卫站得满满当当。这些怯薛卫既是警戒,也是仪仗。再加上阙门两边的阙楼甲卫森严,使得这一刻的御道成为整个大都戒备最严密的地段。
要知道,每月初一、十五两次大朝会,这条御道汇聚了蒙元帝国八成以上的皇亲贵戚及高官重臣。说句不客气的话,只要往人群里扔颗震天雷,整个大元王朝立马就得瘫痪。
正因如此,尽管大元建国数十年都没出什么事,但安保警戒从不敢大意,连大汗的亲军怯薛卫都成了岗哨。
卯时正,朝鼓三通,阙门大开。门前挤得满满当当的蒙、汉大臣纷纷下马下车,整襟正冠,别笏在腰,互相见礼,寒喧晏笑,然后互相辞让着步入阙门。后续不断有车马出现,一个个掐着点赶到的大臣匆忙汇入其间。
宗亲、大臣们都上朝了,他们所乘的车舆则在驭手、护卫的牵引下,随着导行宫卫的指引,将车马停放在远离阙门的广场指定地点。
这一刻阙门前车水马龙,人流如潮,不过在导行宫卫的娴熟引流下,再加诸大臣的车夫驭手个个都是御车控马好手,场面看似纷乱,实则一切都井然有序。
身为导行宫卫头领,左监门卢九成每到此时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出半点纰漏。这差事可不好干,干好了是应该,干不好随时会掉脑袋。当然,也有好处,至少上到超品宗王,下到四品大臣的护卫驭手,人人都能混得脸熟——为什么是四品大臣?因为能有资格参加朝会的,至少得是四品以上高官,官小了都没资格。
别看这些护卫驭手都是下人,但能随侍而行的,个个都是能在自家大人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结交好了,常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不,眼下卢九成亲自引导的,就是参知政事桑哥的车驾。桑哥眼下灸手可热,甚得圣眷,又八面玲珑,交好宗王权贵,朝中早有传闻他迟早能取代平章政事阿合马为计相。也正因如此,卢九成才赶紧过来抱大腿,拉拉关系。
可惜他的热面孔贴上了冷屁股,今次桑哥换了个新护卫。这个色目人一脸冷漠,看卢九成的神情就像严苛的上司盯着犯错的下属,令他如芒在背,强颜欢笑。
突然护卫勒停坐骑:“等等。”
卢九成抬头讶道:“怎么……”
护卫朝侧方驶来的一辆车驾上的护卫骑士拱手笑道:“叔成兄,久违了。”
那辆车驾也随之停下,护卫骑士亦回礼道:“原来是赛义德兄弟,有一阵不见了。”
“对了,叔成兄上回说的那个事有眉目了……”
这两个护卫一聊,两辆车驾自然都停了下来。
卢九成瞅了一眼,认得这是蔡国公张柔第七子左司郎中张弘中的车马。心下不解,这易州张氏自蔡国公逝后渐走下坡路,再加上去岁平章政事张弘范兵败身死,张氏在朝中声势大不如前,从朝臣眼里的香饽饽变成无味鸡肋。以桑哥这色目人趋利逐权的秉性,他的护卫怎会对张弘中的护卫如此笑脸相迎,热忱无比呢?
卢九成诧异之时,并未注意到自己所引导的车辆底下的车板正被悄悄移开,两个身着灰色劲装、背负黑匣、身形纤细的蒙面女子如蛇般从车里滑出。随后,借着两辆呈夹角的厢车的遮掩,飞快翻滚到张弘中马车底下,推开早已被动了手脚的车底板,悄无声息潜入车内。
二女一进入车内,立即拉下面巾——正是丁小伊、厉如男这对第一狙击组合。
丁小伊飞快解下黑匣子,打开匣盖,取出特制加长型三连发猎枪,安装上瞄准镜,填入三发独头弹。一旁的厉如男则从自己的黑匣子里取出枪托、底盘、三角支架等增加射击精度与固定器材,迅速安放车窗边。
丁小伊把猎枪稳稳固定在器材上,双手托定,右脸颊轻贴枪托,呼吸平稳,眼神专注而明亮,枪口慢慢捅开车窗卷帘,瞄准镜里的十字星在人群里缓缓扫瞄。
厉如男从腰间拔出两把手枪,子弹上膛,凑近窗边,忍不住啧了一声:“如果扛着龙吼炮来对准这御道轰上一炮……啧啧,鞑子国就等于灭了一半。”
丁小伊白了她一眼:“你去扛来,我来轰好不?”
厉如男讪笑,旋即面色一正,锐利的眼神如鹰一般快速扫瞄,很快锁定:“看,桑哥在那。”
“看到了。”丁小伊死死盯着阙门前那个身量高瘦,卷须深目,看谁都一脸人畜无害笑容的色目人,“他在等待目标。”
厉如男举起大拇指,眯眼测算了一下,又舔湿手指探出窗测了下风,道:“距离八十五步,风速平缓,但无关目标较多,射界受干扰严重,等会一定要在我给出的数息之内狙击。”
“明白。”丁小伊锁定桑哥,“看到杨正和韩铁虎没有?”
“没有。按说他们也应该和我们一样,蹿进那个中书右丞、叫什么张惠的蒙鞑官员的马车里。”厉如男目光游移,好一会才道,“我没看出哪个是中书右丞的车驾。”
丁小伊轻哼道:“那就不管了,只要我丁小伊端起枪,有没有他们那一组都没所谓。”
厉如男无声一笑,岔开话题:“张弘中、张惠。哼哼,看来这两个家伙把人得罪够狠的,被人这么样嫁祸栽赃。”
丁小伊冷哼:“两个国贼,死不足惜,再多几个更好。”
两人闲谈到此为止,车内一时间安静下来。二女不时侧耳倾听车外那两个护卫的聊天,可以听出张弘中的护卫语气有些不耐,只是家主如今失势,对方却是正得势的大臣侍从,得罪不起,只能耐着性子相陪。
二女暗暗担心,生怕时间久了,拖不住张弘中的护卫。
阙门之下的官员纷纷进入,停留的官员越来越少,人群一稀少,慢慢显出几辆滞留的车驾越发引人注目。
二女暗暗焦急,但眼下干着急也没法子,除了等就只能等。
远处传来清脆的蹄声,街角转出一辆从轮彀辐条到车辕都是金光闪闪的黄金打造,更点缀着红、蓝、绿等各色名贵宝石的豪华厢车,拉车的也是罕见的蹄大如碗、胸肌浑厚的雄壮阿拉伯马。
同样在阙门下等得心焦的桑哥终于松了口气,哈哈大笑着迎上,远远便冲黄金马车抚胸致礼,同时背在身后的手比出个非局中人看不懂的手势。
“来了!”二女神情一振,眼神发亮。
马车停下,驭手矫健跳下车,屈身放下踏板,包金镶钻的车门自内打开,一个俊秀伶俐的少年搀着一个头戴钹笠冠,身着紫色朝服的矮胖官员步下马车。
沉重的大脚踩得踏板咯吱作响,厚实的榉木都有些不堪重负。随着他那胖大的身躯离开马车,整辆马车似乎微微向上一弹,灰尘轻扬。雄健的阿拉伯马也呼嗤地打了个如释重负的响鼻。
桑哥满面笑容:“安拉在上,见到阿合马大人真令人欢喜。”
目标——蒙元财政大臣,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出现。
第二百四十八章 【惊天刺杀(下)】
正对着平则门大街,紧挨皇城的西市,是大都最热闹繁华的商业区之一。毫不夸张的说,每天在这里汇聚的人囊括了半个地球。操着各种语言、使用各种货币、载满各种货物的商贾,把两个足球场大小的集市挤得水汇不通,热闹非凡。
在西市街尾的小巷子里,街道两旁遍植垂柳,道旁还有个池塘,池塘旁边,一幅斜斜挑出的杏黄幡旗绣着个大大的“酒”字。
这巷子倒是挺深的,但酒香不香就不好说了。
酒肆前寥落的车马,酒桌上寥寥的客人——这酒肆的生意,说好听点是闹中取静,说不好听就是门可罗雀了。
不过对于尤宣抚而言,这样的闹中取静,正是他所需要的。这家酒肆,也正是左卫亲军名下的一处产业,其实质是一处情报站点。
今日,尤宣抚就要在这里指挥一场震动整个朝局的大事。
酒肆二楼靠窗雅座里,尤宣抚一身淡青便服,头戴梁冠,气度儒雅,置酒摇扇,听取不断进出的卫士禀报情况进展,一副一切尽在掌控的踌躇满志之态,仿佛正指挥一场大战役的统帅。
“黑鸦两组刺客已经成功潜入张弘中、张惠的马车里。”
“阿合马车驾已经出府,正朝灵星门而来。”
“阿合马车驾已至阙门,桑哥大人正截下他,并引向刺客所在马车。”
“王千户、高和尚、颜指挥使已经抵达伏击地点,正布置兵力包抄黑鸦各据点。”
尤宣抚缓缓颔首,伸手拈起酒杯,目中闪出一丝得色,一切正朝他所预计与安排的方向发展。一网捞到那么多条大鱼,这次的功劳怕是小不了啊。呵呵……
这时一个卫士匆匆入内禀报:“顺承门外监哨点急报,黑鸦的人把南人丞相家眷五人用马车送出顺承门,往南而下。请示是否拦截?”
尤宣抚酒杯沾唇顿住,微微一哼:“江律斋这老东西果然油滑,料我等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敢异动,放胆妄为。哼哼……罢了,大事要紧,放开一道口子让她们走……至于能走多远,就看黑鸦的能耐与她们的运气了。”
卫士领命行礼退走,刚到门边,就被一道急冲冲的人影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何事惊慌!”尤宣抚沾唇的酒杯再次卡顿,拂然不悦,这崔敖是怎么调教手下的,一个二个如此毛躁。
冲进来的卫士砰地跪地,脸色青白如鬼,牙齿都在打颤:“都使……大事……大事不好……”
“何事?”不知为何,尤宣抚心头莫名一沉,有种不妙的感觉浮上心头。
“太、太子殿下……刚从上都返回,正从和义门进城……赶、赶往大明殿……”
“砰!”酒杯落地摔得粉碎,下摆溅湿淋漓,尤宣抚失惊而起,拂袖戟指,声嘶力竭大吼,“传令崔敖,立即阻止黑鸦刺杀,把两辆马车里的人全逮起来,死活不论!传令王著、颜义、高和尚,立即合网,捉拿宋贼江律斋及其所属部众,不得走漏一个!”
……
同一时刻,阙门前,大元计相与他的副手正执手相谈甚欢。一个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嘴巴咧得都能看到后牙槽。整个一副亲密战友将相和的作派。
圆圆的脸,深褐色的卷须,一个讨喜的蒜头大鼻,一双不时闪过精侩光芒的小眼——这就是蒙元的计相、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
阿合马同时被他的政敌与大宋特务队盯上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蒙元,从至元九年(17年)阿合马被忽必烈任命为中书平章政事近十年来,制定实施了多项财赋制度,涉及大元宝钞、税赋、粮食、药材等多方面。忽必烈言听计从。
忽必烈曾经对淮西节度使昂吉儿说总算:“做宰相的人,要明白天道,察知地理,竭尽人事,兼有这三方面的人,这才是称职。阿里海牙、麦术丁等人也不能担任宰相。回回人中间,只有阿合马的才能足以胜任宰相。”
有忽必烈这样的评价,可想而知阿合马的受宠与信重程度,致使其大权(财权)独揽,引得许多蒙、汉朝臣严重不满,也由此埋下杀机。
而江宗杰之所以将目标选定阿合马的原因有三:一是因为此人是蒙元的计相,掌控着一国财赋。眼下宋元大战将起,所谓打仗打的就是后勤(粮草)。若能刺杀此人,必定对蒙元江南用兵造成严重影响。二是元廷诸多大臣对阿合马早有不满,心怀暗恨,更有欲取而代之者。完全可以借敌之势,顺水推舟干掉此贼。
其三,则是因为这个刺杀目标不是他主动选择的,而是对方送上门来的。
当尤宣抚发现江宗杰等人行踪,不但没有剿杀,反而约其密谈,双方一拍即合——刺杀阿合马。
此时,桑哥执着阿合马的手,有意无意靠近张弘中、张惠的马车。
九十步、八十步、七十步……
只不过二十步,阿合马就走得有些气喘,不解地扫了几辆马车一眼,道:“桑哥,有话不妨进阙门再说如何?反正千步廊长着呢,我们至少可以聊一千句。哈哈哈……”
桑哥同样抱以大笑,放开阿合马,不动声色瞥了马车一眼,转身欲走。
车窗里,枪口缓缓伸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通传:“太子驾到——”
众人皆惊举头。
枪口一顿,缓缓缩回去。
大元帝国的皇储,真金太子,从上都返回,参加大朝会。
放在宫外任何一处,太子出巡,必定是甲骑开道,护卫环绕,仪仗随后。防卫之严密,说苍蝇都飞不进略扯,但飞鸟难近却半点不夸张。不过,在灵星门前,一切统统靠边。上至太子、宗王,下至四品重臣,都只能两条脚走路——没见阿合马胖成这样,都只能捧着大肚腩一人走吗。
太子居然在这个时候来了?!
桑哥呆住,眼见前方辇车停下,一个身着四爪金龙黄缎袍的身影踏着跪地仆从的背脊步下辇车。初升的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映得钹笠冠顶那颗硕大的红宝石闪闪发光,眩花了桑哥的眼睛。
“殿、下……”桑哥失神望着前方,下意识偏头看向马车——下一刻,瞳孔剧颤,魂飞魄散。
两辆马车的车窗,同时伸出两个黑洞洞的枪口,慢慢随着阿合马移动,而阿合马此时正笑容可掬地迎向真金太子。
与此同时,更远的长街街角冲出一彪人马,蹄声如雷,迅猛冲来。
阙门前,从甲士到大臣到太子仪仗都讶然回望。
“来者何人!竟然如此大胆,敢在灵星门前驰马,不怕掉脑袋么?”
“好像是左卫亲军的人……没错了,领头那人是总管崔敖……”
“他们来干什么?”
远远的,崔敖一马当先,气急败坏,手臂伸长,五指箕张,仿佛要抓住什么:“太——子——殿——下——小——心——”
同一刻,真金太子正与阿合马执手晏笑,四手紧握,还摇晃了一下,仿佛两支军队胜利会师一般。
听到后面有人叫喊,真金太子惑然回首……
“砰砰砰砰!”
枪声震天,撕裂了大都宁静的天空。
第二百四十九章 【遁 地】
枪声响起的一瞬,远在西市的尤宣抚正率卫士匆匆下楼,当走到最后一阶时,仿佛心有所感,脸色一白,手里因仓皇而忘了扔下的羽扇啪嗒落地。
“晚了……完了……”尤宣抚双手微颤,眼珠急转,边双手互握控制颤抖,边不断自我打气,“不要慌不要慌,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
楼下寥寥几桌酒客目瞪口呆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大批左卫亲军,大眼瞪小眼。直到一卫士大吼:“左卫办差,闲杂人等滚蛋!”一众酒客顿时推桌掀椅,连滚带爬逃出酒肆。
一名心腹随从凑近,低声道:“大人,先抓住那几个刺客要紧,要是他们落到怯薛卫手里就糟了。”
尤宣抚眼睛一亮:“对,不管怎样,先下手方能占先机,只有占先机才有生机……走!”
一行人刚冲出西市,迎面跑来一名惊惶失措的卫士,正是先前随崔敖前往阻止的左卫之一。
这名卫士带来噩耗,证实了尤宣抚的不幸预感——太子、阿合马,双双遇刺。
卫士更带来了现场第一手消息,由于无论是太子扈从,还是怯薛宿卫,几乎没人见识过枪击,以至于太子与阿合马双双喋血时,许多人还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知道袭击来自何方。等他们反应过来,刺杀现场已是一片大乱,朝场上众多马车乱成一团,人奔马惊,车辆倾覆,不知死伤多少人畜。
如此混乱现场,别说捉拿刺客,能保住自个就算不错了。
“刺客逃了!好,好,我们还有机会!”尤宣抚手也不抖了,人也抖擞了,眼神再度锐利起来。
心腹随从道:“可是刺客不会再回茶铺,也不会回到任何一个城内据点,他们必定会以最快速度逃出城,我们如何能截下他们呢?”
另一随从冷声道:“他们逃不出城,眼下所有城门已经关闭,他们插翅难飞。”
“飞是飞不了的,但走这里就不一样了。”尤宣抚踩了踩地面,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诡笑,“让崔敖带人尽快返回;王著、颜义、高和尚那里情况如何?能否在拿人之后前来汇合?”
心腹随从道:“王千户与高和尚在城外设伏,眼下城门已闭,怕是无法回城。”
“也罢,让崔敖、颜义火速赶来汇合,能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尤宣抚眼神如刀,杀气凝形,“本都使知道他们往哪逃——都随我来!”
……
元大都在修建通惠河之前,全城水源都仰赖从城西贯入的潞水。潞水入都城段,因其最终贯入皇宫御池太液池,故又称之为“御河”(又称玉河)。
历史上,十一年之后的至元二十九年(19年),由郭守敬主持的京杭大运河通惠河段,就是在这条河的基础上扩建的。并最终形成一条面积极为广阔的人工漕河——积水潭海子(即后世北京积水潭的发轫)。
当然,这是后话了,此时通惠河还叫潞水,由西向东,经和义门水闸流入京城,为大都百姓提供日常水源。
在这条名为御河的河道两边,有着庞大、幽深而复杂的地下排水排污渠道。无论是普通的大都百姓,还是皇宫里高高在上的大汗,他们的排泄物与生活污水,无分贵贱,统统都汇聚到这里,顺渠道排出城外。
当然,这地下排水排污渠道修得如此庞大,堪比防空洞,可不仅仅是为了排放生活污水,主要是为了“排水”即防洪防涝。这一点,早在唐宋时期的长安与开封就做得相当完善。到了蒙元时期,自然更为到位。
地下排水排污渠道的特殊性,使得这里成为蛇鼠毒虫的天下,偶尔也有乞丐流民或青皮地痞钻进这里,至于他们做什么勾当,只有天知道。
“吭!”
刘标手里铁蒜头(宋代大锤)一记重击,最后一个青皮无赖重重倒地,流淌着血的手搭在污水横流的沟渠边。不知何处突然蹿出一只肥大濡湿的老鼠,边拱嗅边发出咯吱咯吱的噬咬声,令人不寒而栗。
觉远双手合什,低声念着超渡经文。丁小伊等诸女无不恶心快步离开,恨不得立刻跑到地下排污渠道尽头。
远处黑暗角落,一个衣襟褴褛的乞丐看着这一幕,浑身发抖,大气不敢喘一口。
把碍事的青皮无赖们都干掉后,刘标与几个黑鸦收起兵器,拾起火把朝前照了照辨认了一下,道:“不远了,宗主他们就等在前面。”
一行人跟随刘标继续前进。
红云走过觉远身边,道:“和尚别念了。别怪刘标他们下狠手,不干掉这些人,咱们的行踪就会暴露。反正这些青皮无赖也不是什么好人……”
觉远应道:“我还俗了,不再是和尚,不过见到死人总忍不住要念上一段往生咒……”
众人皆笑,心情异常的好——怎么能不好?今次这一票干得太漂亮了,做掉一个鞑子太子加鞑子丞相。如此好运,简直跟做梦一样。如果不是眼下整个大都乱成一团,到处搜杀,他们都不敢相信那居然真的是个太子——真金太子,果然是十足的“真金”啊,半点不做假,死的就是他!
带着这样轻快的心情与兴奋,即便这地下排污渠道里各种难闻的味道充斥,各种恶心画面令人反胃,特务队的队员们仍能无视前行。这一番遭罪,值!太值了!
在迷宫般的地下通道里转了不知多久,远处传来哗哗水声,众人精神一振,看样子快到尽头了。
在拐过一个转角后,前方出现一团团迷朦的火光,人影幢幢。
觉远、杨正、丁小伊等哗啦啦解下武器,高度戒备。
刘标举起火把按某种弧线转划了几下,对面也随之响应晃动火把。
“是宗主他们!”刘标语气兴奋。
果然,对面传来江宗杰的声音:“可是觉远、小伊?”
“是我们。”
“好极了,快过来。”
众人相聚,欢欣鼓舞。
江宗杰从下属手里抢过火把,一个个照过去,喜不自禁:“好!好!全都安好,老朽放心了!”
“江老,你们在这,别的弟兄呢?该不会……”
“大伙都没事,都在外边各司其责,只伤了几个弟兄,损失远远低于预计。”江宗杰抚须呵呵笑道,“原计划是要杀出重围,幸好咱们的‘救星’太子殿下及时出现,打乱了尤宣抚那厮的部署,在尚未合拢包围圈前就不得不提前发动,使得我等得以突出重围。嗯,我们对太子殿下的感谢,便是送他早入佛国,脱离苦海。”
“哈哈哈哈……”
“咱们可算是干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哈哈哈!”
“最了得的是还能全身而退。”
“对头,蒙鞑子们还在上头鸡飞狗跳呢。”
“哈哈哈哈……”
江宗杰边笑边向下压手:“好了好了,我们先出去再乐呵……”
话音未落,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从通道那头突兀响起:“江宗主不辞而别,尤某很不高兴啊。”
第二百五十章 【瞬 杀】
“尤、宣、抚!”江宗杰目光死死盯住百步开外那团缓缓走近的黑影。
“江宗主,你做事不地道啊。”随着一团火光亮起,尤宣抚的身影渐渐清晰,“坑了朋友,就想一走了之,老天都不答应啊。”
“朋友?嘿嘿,老夫高攀不上,你我不过各取所需,完事之后,仍是仇敌。既是敌非友,岂能不坑之?”
尤宣抚抚掌大笑:“好、好,说得好。”
江宗杰止住属下异动,冷然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走这里?”
“呵呵呵呵,在京城这块地谁是地头蛇?不是才经营了不过三五年的黑鸦,而是我尤宣抚,还有我的左卫亲军。”尤宣抚冷笑连连,伸出指头朝遥遥虚点,“你真以为你们在这块地面上的行动能完全瞒得过我?要不是事出意外,你们连钻地洞的机会都没有,全在你们的据点里就被我一锅端了!”
江宗杰深吸口气:“当日你主动找上门,把阿合马送到老夫手上,老夫就知道,你不怀好意。不过不打紧,咱们是各取所需。你的打算是一旦完成刺杀,就将我等擒下当替罪羊。干手净脚,半点不沾,嘿嘿,果然好算计。”
尤宣抚眯眼:“既然你早有预料,我不相信,你会没有自己的打算,你的计划又是什么?”
如果在事发之前,江宗杰当然不会说,但眼下却没所谓了,当下笑道:“很简单,目标由一变二,阿合马、桑哥,一块干掉。”
尤宣抚吸了口冷气:“原来如此,一石二鸟,果然好算计,你们还真敢啊……”
“有何不敢?”江宗杰淡淡道,“既然钓鱼,这鱼,就不怕太。”
一直没说话的丁小伊接过话头:“还好我们的运气不错,钓了一条特别肥大的‘金鱼’。”
江宗杰哈哈大笑:“没错,比起这条大鱼,那桑哥只能算条小虾米,算他命大……”
尤宣抚盯着丁小伊,目光一下尖锐起来:“就是你下的手?”
丁小伊大方承认:“没错,本想爆了那个什么鬼太子的头,但目标重大,慎重起见,打了他的胸膛……嗯,可以体面的下葬,不用谢我。”
尤宣抚差点被噎住,嘴角抽搐,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好、很好,本都使一定会重谢你!”
“重谢”二字,几乎是咬着牙根说的。
随着尤宣抚抬手一招,身后蓬蓬蓬一排排火光亮起,人影幢幢,幽暗的地下通道里,布满了密集的身着胸甲卫服、手持强弓劲弩刀枪盾牌的左卫军士。
换上一身官服的崔敖,手按腰刀,举着火把,与一名身着袈裟,手持大棒的和尚,一左一右立定在尤宣抚身后。
江宗杰鹰一般的目光一扫,心下顿时一松——不到五十人!还好,要是尤宣抚把左卫全调来、不,只要调来三分之一,他们杀出重围的希望就无限接近于零。
“就凭你们这点人……哦,老夫明白了,尤都使并非想独占功劳,而是不敢让我等落到他人之手啊。”江宗杰哈哈大笑,手一挥,特务队及黑鸦部众立即散开,排成两队,特务队在前,黑鸦部众在后,刀枪齐出,直指左卫军士。
“这点人?哼哼,足以灭杀你这老匹夫了。”尤宣抚冷哼一声,心头郁闷不已,因为确实被对方说中了。
为了尽快拦截刺客,他来不及回宫里调兵。再说了,五十人已是他在都城调兵的极限,想调更多兵马,必须报请枢密院,说明缘由,得到批复,领取调牌……他哪有那么多时间!退一万步说,就算时间充裕,他又怎敢把缘由道出?他要是真这么做,恐怕今日死的是刺客,明日就轮到他了。
所以,这件事只能他自己干,而且只能用他信得过的一群部属。眼下身后这不到五十人,就是他仓促之下所能聚集的信得过的部属。
虽然只有不到五十人,但尤宣抚却信心满满。左卫亲军可不是白叫的,全是层层选拔上来的军中精锐,能否以一挡十不好说,但以一挡五不在话下。也就是说,他这一队左卫足以击败一营兵马。
而对方才多少人?不足三十。除了那十个刺客极有可能来自龙雀军,同样是军中精锐之外,其余黑鸦部众,多为探子。这些人打探消息、化装潜入都是好手,但正面战斗怕连普通军士都不如,如何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忌惮那些来自宋国的刺客手里的武器,他甚至都不会等崔敖与高和尚,只带十几人就追过来。那样还能更快,在江宗杰还来不及与刺客团汇合时分而击之,把握更大。
火光闪晃中,尤宣抚竭力睁大眼睛,但因距离太远,涵洞幽暗,实在无法看清那半跪于地的十个刺客手里端举的武器模样。
龙雀军有火枪,有火炮,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尤宣抚也知道,他还亲眼见识过怯薛演示那把火枪。威力的确很大,但,也就那样。尤宣抚做过推演,火枪弹丸装填太慢,他完全可以用弓箭速射压制,然后快速逼近。一旦近身,所谓的火枪就变成烧火棍,只能等着挨刀。
如果对面三十人全部装备火枪,形成分段射击,尤宣抚自问没有胜算,但只有十人持火枪的话……呵呵!
滴答、滴答。不知何处传来滴水声,仿佛水银滴到人心头,沉甸甸的。将近百人,却无一丝声响,只有猎猎火把将一张张冷峻面孔映得忽明忽暗,阴森可怖。
某一刻,尤宣抚慢慢举起手,猛地向下一劈。
四十余名左卫军士以刀牌手在前,弓箭手掩后,枪斧手跟进的三叠阵迅速向江宗杰、丁小伊等冲来。
丁小伊飞快下令:“猎枪第一波发射独头弹,撕开敌军旁牌防线,手枪快速射击,击杀敌弓箭手。猎枪第二波换霰弹,漫射残余之敌。明白?”
“明白!”
“敌入八十步,自由射击!”
嘭嘭嘭嘭嘭嘭嘭!
火光闪动,枪声经涵洞回音放大,震耳欲聋。
左卫最前排十余刀牌手应声倒了一地,惨叫声几乎压过枪声。
刀牌手一倒,暴露出后面的弓箭手。被突如其来惊吓的左卫弓箭手顾不上瞄准目标,更顾不上距离是否合宜,纷纷开弓射击,箭矢乱飞,涵洞里到处都是箭镞划墙冒出的火花与嗤嗤声。
这时对面枪声一顿,还没等左卫军士喘口气,对面猛地蹿出几道人影,双手齐举——砰砰砰砰砰砰砰!比先前更密集的清脆枪声连绵不断,完全暴露的左卫弓箭手如同田地里被镰刀刈过的稻草,成片成片倒下。
最后剩下十余枪斧手,个个力大勇猛,一旦近身,绝对能给黑鸦造成惨重伤亡。然而,这些近战精锐,连三十步都冲不到,就被对面五把猎枪喷出的满天铅砂打成筛子。
特务队身后的江宗杰与黑鸦部众都是第一次目睹枪弹之威,全看傻了。
战斗惨烈而短暂,前后不过数十息,左卫亲军四十五名军士,全灭。
还能站着的,只有三人、不,只有一人——尤宣抚。他身后半跪着两人,崔敖与高和尚。
三个人,都是浑身浴血,摇摇欲坠。
四十五名军士的性命,换来了他们冲到特务队面前二十步。然而,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不是火枪……”尤宣抚一张口,鲜血便从嘴里涌出,衣襟淋漓。
丁小伊抛下猎枪,掏出左轮手枪,冷冷道:“谁告诉你这是火枪?还是你以为龙雀军只有火枪?”
尤宣抚滳血的双拳紧握,眼神满是惊惧、无奈与痛恨,严重的情报失误,造成如此惨败,他还能说什么?
丁小伊转头道:“江老,可以走了。”
江宗杰这才回过神来,暗暗咽了口唾液,点点头:“好。”
丁小伊与一众特务队员一齐举起枪,对准尤宣抚、崔敖与高和尚。
“多谢相送,后会无期!”
砰砰砰砰砰!
第二百五十一章 【红黑之战】
五月初一大朝会变成大刺杀,真金太子与阿合马同时遇害,凶手逃得无影无踪,这惊天巨案掀起整个大元王朝惊涛骇浪。
忽必烈有多暴怒?从他当场处决太子扈从、仪仗共一百一十二人,当时在场的宫卫三十七人就可以看出来。而这,仅仅是屠杀的开始。
当日朝场上所有的引导宫侍,所有的车马及护卫、驭手,无论其主子是宗王还是一品大臣,统统没用,一率下狱拷问。
案件的突破口,首先是从一个叫卢九成的左监门身上打开。据这个卢九成招供,刺杀发生后,他无意一瞥,看到从左司郎中张弘中及中书右丞张惠车底滚出数团黑影,一时间目瞪口呆。之后现场一片混乱,就此失去那几个黑影的踪影。
卢九成招供一出,左司郎中张弘中及中书右丞张惠顿时倒了大霉。二人同时被捕下狱,严刑拷掠。二人府邸也被查抄,阖府四百余人尽数被拿入狱。
再之后,尤宣抚及四十五名左卫尸体被发现,再次引起震动。顺藤摸瓜,接连牵出益都千户王著、枢密院指挥使颜义等人。同时,授权发兵的枢密副使张易也被牵连下狱。
再接下来,本就已经血海惊涛的局面又被一颗巨石砸起高高血浪——参知政事桑哥,自缢于家中。
自此,此案牵涉越来越大。受到一个接一个冲击的忽必烈几乎失去理智,刑场上几乎每天都有案犯被磔杀,再剁成肉酱。整个大都陷入了血雨腥风。
……
大都的动荡涟漪,也不可避免波及到数千里外赣州的征南都元帅府。
五月初七,接到大都局势急报的丞相伯颜忧心如焚,强抑立即赶回大都的念头。先是亲笔写了一封奏疏,四百里加急送出,然后召集除了还在两浙未及时赶到的范文虎之外的所有南征将领帅帐议事。
伯颜第一句话就是:“现在是五月,最迟九月入秋以前,南征战事必须结束。察合台的海都不会让我们用一年半载的时间安安稳稳平定江南,大都的局势也一样……而且我还要提醒在座诸位,因为阿合马与桑哥先后意外身死,朝廷赋税会有短时混乱,短期内不会影响我南征大军粮草犒赏及军资转输,但若战事拖久未决,则必受影响……故此,这一战,必须在三个月内完成!”
帐内诸将面色肃然,顿感压力倍增。
“现在看看我军面临之敌情。”伯颜也不废话,展开舆图,图上三道红色箭头分外刺目,伯颜指着上方红色箭头,道:“四月末,宋国丞相文天祥,率一部宋军现身漳州,与乱贼许夫人、陈吊眼、黄华等诸酋会盟。其北上之时所部不过百人,而眼下却已合四方兵马十数万,声势大涨。”
伯颜手指往下移,指向另一个红色箭头:“这是宋军主力,由宋主赵猎亲自指挥的一万一千余龙雀军精锐。此刻正一路向北扫荡,即将杀到潮州。一旦宋军攻破潮州,则潮、漳二州连成一片,泉州难保,福州危殆。”
伯颜最后指向下方的红色箭头:“这是宋军广南都督苏刘义所部。其部本为先锋,在攻打广州之役时,被李恒副元帅所败。其兵马多为义勇,不堪大用,故被宋主留任后方,总督宋军粮秣及兵员补充事宜。”
介绍完毕,伯颜细眼透出与儒雅外表不符的锐利锋芒:“敌势汹汹,诸君以为当如何?”
诸将皆道:“请丞相授以方略。”
伯颜威严环顾左右,缓缓点头:“好,吾意以攻对攻,先破敌两翼,再取敌首。此役,必缚宋主于大汗阶下,以祭太子!”
诸将齐声道:“必缚宋主于大汗阶下,以祭太子!”
“好,下面来看方略。”伯颜以墨笔从征南都元帅府所在的赣州划出三道黑色箭头,分别指向三个代表宋军的红色箭头,俨然针锋相对的架势:“高兴、王惟义听令。”
“属下在。”
“以行军中万户高兴、下万户王惟义为左军,领军一万二千,挺进漳州,合漳州路兵马,攻灭宋国文天祥部及许夫人、陈吊眼之畲军,断宋军之左臂。”
“属下领军令,必不负丞相所托。”
畲军十余万,元军才一万余,就算加上漳州路军马,顶天不过三万。看上去是敌众我寡之势,不过无论是下达军令的伯颜,还是领命的高兴、王惟义都很清楚,畲军与宋军可不是一回事。这十几万畲军分属几十个大小豪帅统领,这些豪帅生性桀骜,各有山头,号令不一。就算有文天祥的威望镇着,平日没事还好,一旦上了战场,只凭威望而没有强有力的军队压制,是绝对镇不住的。
高兴被伯颜誉为“智勇之将”,而王惟义,更是曾在空坑之役时生擒过文天祥。这两人都有十足的信心击败这十余万乌合之众,再次生擒宋国丞相。
伯颜再取一支令箭:“李恒、完者都听令。”
“末将在。”
“以副都元帅李恒、行军上万户完者都为右军,各率五千精骑,分两路越过大庚岭,沿漳水、桃水南下,攻占英德州。之后,伺机歼灭苏刘义所部宋军,剪除宋军之右臂。至不济,也要攻取增城、博罗二城,截断宋军粮道。”
“末将领军令。”
李恒有探马赤军三千,其中一千为铁鹞子,都是不亚于蒙古铁骑的精骑。而完者都更是有着“拔都鲁”之称的猛将,有射雕搏虎之力,曾领伯颜帐前合必赤军(丞相亲卫),擅长奔骑突击。在他任高邮路达鲁花赤数年来,一直保持一支蒙古精骑千人队,前次击破许夫人、陈吊眼,解漳州之围,就是他率精骑千里奔袭的杰作。
伯颜这是利用蒙元骑兵的优势,实施大迂回,截断宋军后路,断其粮道,不可谓不狠。
“最后,由本相亲率二十万大军,杀奔潮州,与宋主决战海陆!”
诸将轰然起身,甲叶铮然作响,汇成一片肃杀:“三个月内,灭北犯宋军,生擒宋主!”
红黑六个箭头,即将发生猛烈碰撞!
第二百五十二章 【和 议】
几乎就在伯颜发布军令的同时,漳州局势一片大好,自文天祥入漳以来,四方豪杰络绎不绝参拜,原本已达到十几万的汉畲军更涨到恐怖的二十余万。当然,这二十余万基本是按人头算,不分男女老幼,是个人就算数,实际战力不过十之一二。即便如此,奈何基数大啊,就算把这十之一二砸出去也够惊人的了。
漳州元军早已放弃周边所有城邑,尽数龟缩在城内,日夜祈祷丞相大军赶紧来救命。而原本已被蒙元压制到高安寨的许夫人、陈吊眼、黄华、陈桂龙等汉畲军则气势大涨,一路高歌猛进,连下漳浦、长泰、龙岩诸城,切断漳州与泉州的联系,同时扼住西来之敌必经之道铜鼓山,完成了对漳州之敌的包围。
以义军此时的强盛兵力,攻取漳州如探囊取物。陈吊眼也曾数次请缨,放言三日必下漳州。这倒不是陈吊眼狂言,此前他与许夫人曾二度攻占漳州,那会的兵力还不足眼下一半,如今兵强马壮,敌胆已破,破城易如反掌。
不过,经过军议,义军参赞陈植提出暂不攻城,以漳州为诱饵,迫敌救援,大量杀伤援兵,远胜夺一座城池。
最终文天祥采纳了这个建议,漳州城里的元军才得以苟延残喘,日夜惊心。
与此同时,元军左路军征蛮先锋高兴、王惟义率一万二千余骑步军,自西面的赣州杀来。五月十七,兵锋直抵铜鼓山。
铜鼓山在龙岩东南二十余里,山势险要,连绵百里,山民多为畲人,民风剽悍。此时的铜鼓山已建起砦寨,驻守着一支畲军,约万余人,由陈吊眼的叔叔陈桂龙守备。
蒙元大军远远扬起的烟尘,早已被哨探看到,消息传到砦寨,寨子上下顿时沸腾。牛角呜呜吹响,无数畲兵涌向寨场,那里有堆集如山的砍刀、梭标、藤牌、弓弩。畲兵蜂涌而上,当他们散开时,如山的兵器只剩下个底了。
“所有弓弩手,到寨墙上层架子上,都跟我来。”
“梭标手,全部到寨墙下层,捅开木栅上的孔洞,鞑兵敢攀爬寨墙,就给老子使劲捅!”
“刀牌手跟弓弩手上,一弓手配一刀牌手,但有爬上寨墙的,都给我狠狠的砍!”
这不断发号司令的头裹红巾的中年魁梧汉子,就是陈桂龙,虽不及侄儿侄女名气大,却也是敢拼敢杀的一条好汉。
很快,寨墙上就站满了密集的畲兵。从寨子外唯一的一条石径仰头望去,阳光映射下,刀身泛起的层层眩光与箭镞反射的点点寒芒,令人双目难睁,心生寒意。
此刻,寨子外的石径小道上,正有一个背着弓箭的元兵站在大石上,手搭凉棚眯眼看着砦寨。少倾,元兵跳下大石,迅捷如豹向砦寨奔去。当他接近百丈时突然停下,并摘下大弓箭囊扔在石阶上,双手高举示意无敌意。
元兵就这么高举双手,一步步登阶而上,渐渐接近五十丈,这个距离说话已基本能听清了。也许看到元兵举动异样,畲兵们虽张弓举弩,弓弦绷得吱吱响,却始终没有向对方射击。
元兵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札,高声道:“对面畲人首领听真,我奉征蛮先锋官高将领之令,将此信函呈送宋国文丞相。”
好一会,砦寨那边传来一声高吼:“信札留下,人滚蛋!”
元兵慢慢将信札放在石阶上,很干脆地转身离去。
寨门打开一条缝,闪出一畲兵,飞奔而下,拾起信札转回。
信札送到陈桂龙手里,虽然信封上写着“文丞相亲启”,不过陈桂龙可不管这个,照拆不误——军中早有规定,但凡敌国送来的手书信札,不管送给何人,诸将皆可拆看,以示清白。
一目十行看下来,陈桂龙愣了:“和议?高兴想和议?”
……
“高兴想和议?这王八羔子脑抽了么?”说话的人可不是陈桂龙,而是一个年约三旬,两只眼角吊得很高,看上去像是竖眼的精壮汉子。
此时这封信札也不在铜鼓山,而是到了高安寨。
“大举,丞相面前,不得放肆。”训斥的人是个三十出头的美妇,头扎红巾,身披红色大麾,身着软甲,腰悬双剑,英气勃勃。正是名震闽广的畲军总头领许夫人。
而被她训斥的人,便是其堂弟,畲军第二号人物陈大举,因其貌奇异,民间又称“陈吊眼”。
文天祥高踞寨堂正中,含笑摆手示意无事,摇摇手里信札,道:“诸君之意如何?”
“和议个……想都别想!”驻守长窖的义军首领罗半天张口就喷,好在及时收口,生生憋回个“屁”字。
驻水篆畲的义军首领陈三官也道:“去岁我汉畲联军攻克漳州,就是这高兴与完者都突然率大军杀来,把大好局面破坏干净。眼下我义军势大,眼见打不过了,就想和议。呵呵!”
“对!绝不和议,刀箭上见真章!”
下方大小义军首领纷纷表态,眼下义军形势前所未有的大好,正如火如荼,谁跟你和议,来谈投降还差不多。
文天祥看向陈植:“坚昆的意思呢?”
陈植站起,团团拱手道:“好叫诸位知晓,官家临行前早有交待,此次北伐,只以刀枪说话,不谈判,只受降!”
下方一阵欢声喝彩,声震寨堂。
陈植继续道:“依陈某看来,那高兴也绝不想和议,他只是打着和议的幌子,想玩花招而已。既如此,我等何不将计就计?”
众头领面面相觑,玩计谋啊,怎么玩?
文天祥顿时大感兴趣:“计将安出?”
陈植捻须而笑:“依信札上所言,高兴届时亲率二十名卫士,登铜鼓山,入铜鼓寨,与丞相谈和议之事——敌军主将愿意自投罗网,我等又何须拒之门外?”
许夫人眼睛一亮:“对啊,到了咱们的地盘,可就是咱们说了算。别说他二十个人,就算是二百人,也翻不出花来。”
陈吊眼、陈三官、罗半天等义军首领皆连连点头,大声赞同。
“只是……”陈植向文天祥拱手为礼,歉然道,“此举怕会影响丞相声誉,还请丞相定夺。”
文天祥笑了:“坚昆可还记得某在德佑二年出使元营之事?”
陈植一愣,旋即想起,德佑二年,文天祥曾作为宋朝使臣到元军中和议,与元朝丞相伯颜在皋亭山针锋相对争论,随后被伯颜扣留。这是文天祥第一次被俘。
文天祥笑容不变:“伯颜是丞相,某也是丞相;伯颜能做得初一,某如何做不得十五?世人慧眼如炬,岂会诋我声誉?今次,我就让他高兴变得不高兴!”
第二百五十三章 【来者不善】
铜鼓山下,一支骑队卷起漫天烟尘,滚滚而来。铁蹄重重敲打在坚硬的泥面上,整个地面都在震动。
在骑队前方里许处,一队持梭枪的畲兵一字排开,冷冷盯着裹着大团黄尘汹汹而来的骑影,不言不动,似有所恃。
骑队冲近百丈时,明显减速,又奔驰一段距离,一阵勒马控缰呼喝声过后,如雷的蹄声渐渐平息,激扬翻滚的烟尘也慢慢消散。
“下马。”
随着一声断喝,马上骑士齐刷刷甩镫跃下。整整二十一人,人皆披重铠,腰悬弯刀,马鞍后搭两侧,长弓重箭,大斧长枪,套索大盾,一应俱全。就连战马都罩着防御弓箭的具装,简直武装到了牙齿。
为首骑士一甩大麾,大步上前,同时用马鞭顶开面甲,露出一张留着刚硬短髭的冷毅面孔:“某乃大元征南元帅府、征蛮先锋官高兴,奉伯颜丞相之令,特来与宋国文丞相和议。”
对面为首一名宋军将领低声问身旁一人:“认清楚了,可是高兴?”
旁边那人仔细辩认一番,点头道:“是他,没错。”
“验明正身,很好。”宋军将领目中闪过一道精芒,按刀迎上,高声道,“某乃侍卫亲军步军司副指挥使郑明纶,奉丞相之令,在此迎候元使。”
郑明纶,原为侍卫亲军步军司一名小校,在赵猎兵谏时曾立下功勋,遂得晋升,统领一营五百锐士,接替苏景瞻镇守昌化军。在此其间,数次击退元军小股水师及山贼袭扰,展露头角。
在击破元军第二次围攻琼州之役后,琼州已牢掌握在宋军手里,昌化军的战略地位逐渐降低,不再需要大量军队镇守,郑明纶便被调回,以功授侍卫亲军步军司副指挥使。此次率一支精锐的百人火枪队做为文天祥的亲卫队,随其北上入闽,护卫其安全。
烟尘散尽,郑明纶一眼看去,就见随高兴前来的二十卫士除下头盔之后,有着很明显的蒙古人特征。个个魁梧强壮、须发虬结、咬肌发达,脖子短而粗,泛着古铜色光泽,看上去如同铁铸铜浇一般,令人生出哪怕用尽力气也拧不断的无力感。
“强,很强,每一个都很难对付。”郑明纶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一下沉重起来,唯有按住腰后的枪套,心头才踏实些——身为丞相的侍卫长,在出发北上之前,他获准配发一把五四手枪及二十发子弹。是极少数不在武功队及燕翎队战斗序列,而能获准配发半自动枪械的宋军将领。
“兵器马匹留下,每人只准带一把腰刀入寨。”郑明纶深吸口气,平静心绪,大声道,“同意的话,就请随我上山。”
高兴眼里掠过一抹讥诮之色,淡淡道:“烦请郑副指挥使前头引导。”
二十个蒙古卫士跟随高兴轰轰大步逼近,所散发出的那股子嗜血与凶戾的气息,如同一群发现猎物的野兽,令那队畲兵骇然变色,有人往后退有人不动,原本整齐的队形顿时散乱。
能够被畲军首领们派下山迎接元使的畲兵,都称得上精锐,个个身量高大,铠甲鲜明,毕竟他们代表着畲军的脸面。没想到一对上这群元军卫士,竟如此不堪——哪怕他们的人数比对方多将近两倍!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好苛责的,因为他们面对的,是蒙元最强兵种——怯薛军。
高兴出赣州时,就曾向伯颜献计。闽南畲军势大,如果正面进攻,想要短时间内肃清很难。战事拖久了,局面会更恶化,不但漳州不保,三个月内灭宋军主力的计划也将成为泡影。
高兴提出一个大胆的计划——火中取栗。
伯颜听后,不禁感叹道“真拔都鲁也”。随后亲自从怯薛军里挑选了十名秃鲁花(质子)、十名云都赤(带刀者),交给高兴带领,以助其成事。
当初伯颜奉命南征时,曾向忽必烈讨要一支怯薛军。忽必烈也很痛快地把一支由火儿赤(箭筒士),云都赤(带刀者),秃鲁花(质子)所组成的怯薛万人队拔给伯颜。
这支怯薛军可不是宫里那些普通的怯薛,而是真正从蒙古各部层层精选出来的百战之士,以及从各那颜、宗王、勋贵、将臣府中送来的从小经过严格训练的出色子弟(质子)。即使比不上成吉思汗年代那支爬冰卧雪、茹毛饮血、打遍亚欧、战力无双的怯薛万人队,也绝对是这个时代最精锐的战士之一。
此时伯颜交给高兴的二十悍士正是来自这样一支野兽般凶猛的怯薛军,而且皆为牌子头一级的悍勇之士。真正能以一挡十,二十人足匹敌二百锐士。
这,就是高兴此行的底牌。
轰轰轰轰,二十一人整齐如一,如同移动的铁墙般逼近至郑明纶面前十步,方才停下脚步。
郑明纶寸步不移,面色如常,双目锋芒毕露,只有握枪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苍白。待高兴及怯薛卫近前,郑明纶才做了个肃手延请的动作,然后转身当先而行。
待这些铁甲怯薛轰轰从面前走过远去之后,那些畲兵才长吁口气,惊疑不定——这些铁甲卫士究竟是何来路,居然这么强?!
铜鼓寨寨门大开,从大门直到寨堂前的阶下,长近百丈,立着两排持长枪的披甲畲兵,足足三百之多。六百多只眼睛瞪着从中经过的元使一行,自有一番气势。虽然凶悍气息不如怯薛卫,但胜在人多,以多压少,倒也能勉强抗衡。
其实以陈吊眼、黄华等人的意思,是要摆几个诸如刀门阵、枪林阵、火圈阵之类的给元使一行来个下马威。不过却被文天祥否决了——这样一搞,他堂堂一国丞相岂不是成了山大王了?
来到寨堂前,郑明纶停下脚步,回首道:“元使请。”目光却盯着那二十个怯薛卫。
高兴明白他的意思,抬抬手:“你们在堂前等候。”说完登上石阶,进入寨堂。
大堂十分宽敞,挤百十人不在话下,不过此时两边座椅只有寥寥十余人,而正中那张宽大锦绣座椅却是空空如也。
高兴一踏进大堂,十余双锐利的眼神齐刷刷如剑刺来。
高兴则死死盯着正中那空空的座椅,脸色一沉,很不高兴:“某奉伯颜丞相之令而来,文丞相何不来见!”
第二百五十四章 【当武力遇上武器】
大堂上首座位一人跳起,叱喝道:“丞相何等身份,又岂会与你区区一个中万户会唔?高兴,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高兴冷眼看去,虽然不识得此人,但观其座次,再看那与常人不同的高高吊起的眼角,就猜到此人身份:“陈吊眼是吧,我高兴是堂堂大元佩金符信武将军、高邮路总管府副总管、管军万户。我算不算人物,又岂是你区区一个蛮酋能置喙的?”
陈吊眼大怒,按刀逼近:“高兴,你这个鞑子狗脚子算什么玩意!信武将军、副总管——我呸!卖祖求荣的不肖子孙,我要是你高家祖宗,早就从坟墓里跳出来把你拖进棺材板里摁死了!”
陈吊眼骂得如此恶毒,更辱及高兴祖宗,高兴涵养再好,图谋再大,也无法忍耐,眼里凶光熠熠,手慢慢伸向刀柄……
寨堂内坐着的都是一群性情桀骜的豪帅,最喜看的就是干架而不是瞎逼逼。更何况他们早就看这高兴那拽样不顺眼了,既然不能摆出水火枪林大阵煞对方的威风,那就用刀子来吧。
陈吊眼逼近至十步时站定,砍刀缓缓出鞘,精瘦的身子微躬,脚尖轻提,两臂肌肉贲起,像一张绷开的大弓,又犹如一只即将扑食的猎豹。
高兴眼神一厉,刚欲有所动,突然盯住堂口侧门某一处,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松开刀柄,振声道:“文丞相既然来了,又何必遮遮掩掩,有失君子之风啊。”
“大举,退下。”声音清脆爽利,却是许夫人。
许夫人身后闪出一人,一袭绯色官袍,头戴乌纱,腰悬鱼袋,神情肃穆。而在此人身后昂然而立的正是先前迎候元使的郑明纶。
高兴一怔,虽然他也没见过文天祥,但眼前这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袍服颜色,都不似一国丞相,心下恙怒:“你不是文丞相!”
“某乃大宋兵部侍郞、枢密副都承旨陈植。”陈植步下台阶,淡淡道,“我是大宋四品官,高将军也是四品。此次和议由你我洽谈,最合适不过。”
高兴目光闪动,点头道:“陈侍郞所言不虚,由你我相谈甚好……嗯,本将带有一封伯颜丞相的密函,要亲手转呈文丞相,不知……”
“好叫高将军得知,丞相尚在漳浦,并未来铜鼓山,便由某转呈如何?”陈植笑容可掬。
高兴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什么?文丞相未如约而来?可我记得你们的回信是文丞相手书,其中有‘铜鼓山上,克期必至’之语。堂堂一国丞相,竟然爽约……”
陈植笑眯眯打断道:“那不是丞相手书,是本官手书,只是用了丞相的大印而已。嗯,对了,文丞相的字风骨嶙峋,秀逸挺拔,堪称一绝。本官一向景仰,时常临摹揣度,故此学得有那么几分像,倒让将军误会了……”
高兴鼻子都气歪了,他就是拿着文天祥以往的字迹核对,确认是其手书,加上又有丞相宝印,这才信以为真,犯险前来。没想到……文天祥若不来,他来干什么?抓一群蛮酋豪帅么?要是半年前这些人还值得抓一抓,而现在闽南有文天祥坐镇,就算抓光这些畲军首领,顶多只能动摇畲军,根本无法令其溃散。
高兴深吸一口气,道:“看来贵国并无和议的诚意啊。”
陈植笑容渐渐褪去,冷冷道:“你有诚意?”
高兴眼睛眯成一条缝,透着一股危险气息:“看情形,此次会唔实则是陷阱。”
陈植掷地有声:“会唔又有何用?你是真心来和议么?不,你是来火中取栗的。而我们,是来关门打狗的。”
陈植话音一落,堂上十余畲军首领立时从座上跳起,呛锒锒一阵拔刀声,顿时寒光耀眼,杀气严霜。
“高兴,快快束手就擒。”
“高贼,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陈吊眼的嗓门比谁都大:“来来来,刚才交手不成,继续继续,看陈爷替你祖宗一刀劈了你个王八羔子!”
群雄环伺,高兴却是一脸云淡风轻,慢慢戴上头盔,缓缓抽刀出鞘:“好、好、好!今日纵然擒不了文天祥,将尔等蛮帅尽数剿杀也是一样!”
呜!一声尖锐哨声响起——却是高兴从腰间抽出一支短小的响箭,脱手飞掷,从大门激射而出,转瞬不知所踪。
哨声一响,寨堂外顿时传来阵阵如兽潮般的怒吼之声。旋即兵器交击声、嘶吼声、惨叫声……沸反盈天。
高兴也动了,大麾一甩,如云般罩向最近一名首领,趁对方目不能视物,手忙脚乱扯大麾之际,手刀一动,快如闪电,噗噗噗连刺三刀,血染大麾。
当!一声大响,高兴架住陈吊眼劈来的势大力沉的一刀,双刀相格,火星四溅,映红了两张急速靠近愤怒的脸。
高兴猛一个头槌,铁盔重重撞击在陈吊眼额头,后者大叫跌出。
几乎同时,四五把刀斧重重劈砍在高兴后背,锵然有声。然而高兴身披重甲,刀斧无伤,反而借势向前冲出,刀锋直指陈植。这是最有价值的目标。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旁跃出,剑光如水闪烁,截下高兴。
铮铮铮铮铮铮铮铮!
金铁交击声响成一串,震耳欲聋。
“开!”
高兴一声大吼,手刀与许夫人的剑同时激飞,夺夺插入顶梁——然而仔细看就能发现,高兴脱手的手刀仅仅只有一截刀身而已,刀把子却不见。
刀把子在高兴手里,除了把子外,还有一小截形如匕首的刀身——刀里藏刀。
噗!短刀没入许夫人左胸、拔出。
许夫人浴血倒下。
“夫人!”一声狂怒,一强壮头领如旋风而至。吭地一声,手里大棒扫飞高兴头盔。
高兴虽躲得快,没被砸破脑袋,却也眩晕了一下。就这一下停滞,身上乒乒乓乓不知被追砍了多少刀,强劲的力道不仅破坏了他的铠甲,更割裂了他的肌肤,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就成了个血人。
尽管看上去骇人,但因有铠甲抵消大半力道,刀锋入肉不深,只是皮肉之伤。高兴趁强壮头领大棒挥出空门大开之际,奋力撞入其怀中,短刀噗噗噗连刺,随手一推,强壮头领怒目圆睁,软软倒下。
“陈植,纳命来!”浑身浴血的高兴宛如杀神降临,刀尖指向陈植。
他与陈植的距离只有十几步,一番冲杀之下,拉近至五步。所过之处,非死即伤,血流满地,无人能挡。
人影一晃,一将挡在陈植身前,正是郑明纶:“想伤陈侍郎,先过我这一关!”
此时前有郑明纶阻挡,后有七八个豪帅头领冲杀而来,高兴顿陷重围。
就在此时,两扇大门砰地撞开,一群畲兵下饺子般跌飞进来,兵器呛锒锒掉得满地都是。
众豪帅头领骇然回首,就见一群浑身浴血、如凶兽般的蒙古怯薛歹蜂涌而入,用夺来的弓箭嗤嗤嗤嗤嗤一阵连珠急射,众豪帅头领们惨叫着栽倒一地。只有郑明纶与陈植因高兴挡在身前,才得以幸免。
可以明显看出,这群蒙古怯薛歹人数已减少了一半,但就凭这一半人,竟生生杀出重围,闯进寨堂,射杀众多豪帅头领。更堵住大门,凭强横的个人武勇,利用窄小空间把成百上千的畲兵挡在门外。
“如何?陈侍郞,你是乖乖束手就擒,还是劳我动手生擒?”高兴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表情,虽然满脸是血看着有些狰狞,却丝毫没把横亘在眼前的郑明纶放在眼里。
虽然没能生擒文天祥有些遗憾,但拿获一个宋国侍郞,更将闽南畲军首领大部俘杀,也算一场大功。
高兴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郑明纶一声断喝:“火枪队,杀!”
脚步隆隆,急促而快速。不过几个呼吸,寨堂两边侧门突然涌出四五十手持火枪、头戴红缨铁笠的宋军火枪兵。
火枪兵们迅速排成四列,前排蹲下,后排举枪。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火光频闪,硝烟弥漫,弹丸撕裂空气的嗤嗤厉响,令人头皮发麻。
那群凶悍如兽的蒙古怯薛歹,个个睁大牛眼,疯狂把手里的弓箭、刀斧、梭枪统统掷出。尽管也杀伤不少火枪兵,但在弹丸射出的那一刻,他们的命运就已注定。
噗噗噗噗!血花朵朵,血雾弥漫,垂死不甘的怒吼震彻大堂。
高兴骇然色变,他同样也因距离郑明纶、陈植太近,火枪兵们生怕误伤而得以幸免。
就在高兴失神的一瞬,郑明纶火速拔枪。
然而高兴反应更快,短刀脱手飞掷郑明纶的咽喉,同时合身扑上。
郑明纶一咬牙,眼里闪过一抹疯狂,不躲不闪,只抬手挡住——噗!短刀穿掌而过,刀尖距咽喉不足三寸。
同一刻,高兴扑近,手掌抵住短刀柄,正要用力摁下。
同一刻,郑明纶已拔枪在手,枪口抵住高兴的下颌。
砰砰砰!
半块破碎的头盖骨掀飞,红的、白的,漫天喷洒……
高兴,死!
历史上,他成功了,凭着强横武力俘杀许夫人、陈吊眼;而如今,他失败了,当武力遇上武器,结果,不言而喻。
第二百五十五章 【局 势】
“高兴死了。”
潮州城外行辕御帐里,赵猎看着刚刚送到的塘报,笑着说了句双关的话,“我真是高兴死了。”
帐下江风烈、施扬等诸将皆笑。
赵猎扬了扬手里塘报:“元军前锋败退汀州,伯颜灭我闽南义师的图谋破灭。文丞相与诸畲军首领干得不错,好一个开门红,咱们得谢谢高兴啊!”
帐内笑声一片。
副元帅张世杰一向刻板,是唯一没有笑的人,但他心头却是一松,还好,闽南顶住了。武将出身的张世杰其实一直不看好文天祥的统帅能力,也曾向赵猎进言,认为文天祥是丞相之才而非将帅之才,应坐镇朝堂而不是出镇一方。
赵猎也认同这一点,不过还是同意文天祥的请求,派遣他入闽统御十数万畲军。原因无他,看中的是文天祥在闽赣的威望与号召力。只要有此公坐镇,闽赣自稳,无过就是功——在这一点上,胜过任何一位良将加十万兵马。
目前看来,文天祥统领下的闽南畲军们干得很不错,只花很小的代价,就击杀了元军先锋万户官,力挫元军气势。
其实严格说起来,此次是高兴自己作死。不过这种事本就是以胜败论英雄——胜了,那就叫独闯虎穴;败了,那就叫作死。
高兴一死,闽南战局发生急剧变化。元军左路军士气大挫,还没开打主将就死了,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王惟义虽是副将,但他并不是一直追随高兴的老部下,而是才调来不久。此前王惟义本是张弘范的部将,因空坑之役生俘文天祥而升为下万户,调守汀州。此次因闽南战事,伯颜才把他调来给高兴当副将。高兴一死,他压根统御不了高兴的旧部,是战是退,吵成一团,都把王惟义当泥塑木偶了。
王惟义好歹也是受张弘范这位名将夹磨过的,一场仗能不能打,赢面有几分,多少心里有点逼数。一看这情形,果断下令撤兵。当高兴的旧部叫嚣着要为主将报仇而反对时,王惟义果断将这几人拿下,随后立刻拔营,向汀州老巢遁逃。
元军沿途不断遭到各寨义军袭击,丢失了不少辎重,更死伤数百,加上混乱中逃散失踪的,最终损失上千。两日之后,王惟义率元军终于逃到汀州辖下所属的上杭,与龙岩畲军遥遥相峙。
而此时,伯颜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前锋部队已进驻汀州。
王惟义闻讯火速前往长汀,向伯颜面呈详情并请罪。
伯颜怎么处罚王惟义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元军左路军迅速扫平闽南畲军的计划流产,并且,战机已失。虽说元军左路军实力未损,对闽南的威胁仍在,而伯颜二十万大军也正源源不断涌来,但同样的,宋军主力也即将与畲军汇合。两军一旦汇合,意味着剿灭畲军最好的时机已经逝去,伯颜各个击破的计划自行破产。接下来,只能正面硬撼了。
在此其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因宋军北伐,奉命回泉州镇守抵御的福建行省中书左丞兼泉州市舶司使蒲寿庚,得知元军逼近铜鼓山,也立马派出五千人马,作势进攻长泰,以牵制畲军。结果泉州元军刚抵达长泰西北的鼓鸣山,就得到元左路军失败的消息,全军慌忙向后转,加速逃回泉州。从头到尾,也只远远看了长泰城墙一眼。而这一眼的代价,就是一路丢弃了数十车辎重,逃亡了几百军兵民夫。
元左路军败退,漳州的诱饵使命也已完成。五月末,文天祥以大宋右丞相身份向漳州元军发出最后通谍,敦促守军投降。
此时的漳州州治龙溪城,被十几万畲军团团包围,如同被一群强壮汉子团团围住的弱女子,那叫一个可怜。原本指望元军来救,结果救援者自个倒先殒了命。虽然千里之外有元军大军云集,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而龙溪的城防在三年内两次被畲军攻破,防御力脆弱不堪,如何抵挡得住十几万畲兵?
短短一日之后,漳州元军投降,闽南一片红。
文天祥、陈植、许夫人、陈吊眼等一众官员随即入驻漳州。
六月初,接到天子令,建立福建都督府。文天祥出任府督,许夫人、陈吊眼、黄华、陈桂龙、罗半天等等畲军首领,皆进武节大夫、怀远将军,并依功勋大小,担任统制,统领等军职,正式成为大宋经制将军。他们麾下的部队,也一并转为厢兵,作为朝廷除禁军即龙雀军之外的第二梯队部队。
闽南大局抵定,潮州自然也挡不了宋军主力龙雀军多久。几乎就在元左路军败退的同时,潮州治下的潮阳、揭阳二城,先后遭到龙雀军炮营炮击。两城的城墙都只有外墙包砖,并且这几年因战事频仍,宋军、元军、海寇,反复摧残,城墙多处豁口,颇为残破。火炮仅仅三轮齐射,城墙便坍塌了一个巨大豁口。
守军还没从昏天暗地里反应过来,就被冲锋登城的龙雀军士兵或杀或俘。一日之间,连下两城。
这样的战绩很吓人,不过赵猎与他的将领们甚至士兵们都习以为常了。从攻打广州,吓跑李恒开始。龙雀军一路北上,一路横扫,但凡遇到城池,先下通谍,若拒不投降,接下来就上演“大炮轰,步兵冲”的戏码。在这划时代的4磅重炮高速轰击之下,以宋代的夯土墙根本承受不住。城墙一塌,面对一个个杀气腾腾的庞大火枪方阵,区区一县城的军兵如何能抵挡住?
就这样,赵猎率领他的龙雀军,四月出琼,五月平粤,至六月初,兵锋直抵广南东路最后一个城池潮州州治海阳城下。
就城防而言,作为州治所的海阳要比潮阳、揭阳好一些,但在重炮面前,也是一样脆弱。
这时候的海阳城跟龙溪城差不多一对难兄难弟——北面是红色漳州、南面是早已落入宋军之后的梅州、南面宋军大军云集、东面……大海啊全是水。
潮州元军守将脑子终究没坏掉,没敢用城墙去试龙雀军的大炮,直接举白旗,开门跪迎大宋天子。
六月初五,以潮州归降为标志,广南东路全境光复,并与闽南连成一片。至此,北伐第一阶段宣告胜利。
然而就在这一刻,李恒、完者都率领的右路军万骑,已经在韶州(今韶关)合兵,并突破英德府,铁骑滚滚,杀向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