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步步紧逼】
祥兴三年八月,天下目光俱集中在一个叫雷州的沿海小州城上。
大元最勇猛的拔都鲁、灭宋名将张弘范,率荆湖行省最精锐的近万兵马,围攻刚刚落入宋军之手的雷州。同时更调集早前云集广州的十余万舟师南下,来势汹汹,大有一举端掉行朝的架式。蒙元似乎是要通过这一系列狂暴行动召告天下,你残宋盘据蛮荒孤岛我慢慢收拾你,但绝不允许你洗脚上岸,胆敢越过海峡,等待你的就是毁灭性打击。
元军围城之后,并未急于发动攻击,而是慢慢扫清外围。鹿州、卵州、徐闻、冠头寨等等雷州附属县寨被一一攻下,很快雷州就变成一座海边孤城。如果不是雷州宋军还有部分舟师力量,牢牢控制住沿海码头,保持着一条逃生之路,只怕不用元军攻打,这些刚投降不久的新兵就会哗变投敌去了。
形势如此危急,琼州宋军却一直没有动静,既没发兵渡海增援,也没让雷州宋军撤离。元军刺探到的消息显示,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是琼管宋军将领意见与崖城行朝诸臣意见相左。
琼管宋军将领认为敌军势大,孤城难支,要保雷州,必须源源不断投入兵力与粮秣。而一道琼州海峡相隔,对后勤造成极大困扰,当初阿里海牙之败,未必便没有这个原因。而行朝初定,兵力粮饷都是不足,如果不顾一切投进雷州与元军硬岗,只怕会动摇根本。胜了也会元气大伤,而败了则被打回原形,得不偿失。
而崖城方面则更多考虑到雷州的政治影响力。宋军光复雷州,证明了行朝重新崛起,有能力打回老家去。天下百姓,南望王师,中原腥膻,必可澄清。若不经一场血战,就此弃守,岂不令天下有识之士齿冷?
一边是政治因素,一边是军事现实,令琼管宋军大本营犹疑难决。这是行朝一贯的毛病,前线与后方,领军与朝堂,意见相左,互相制肘,贻误戎机,致使屡屡失败。
元军方面探明消息后暗喜,一边加紧调集舟师南下,一边不断收缩兵力,围而不攻,意图逼雷州宋军不战而溃,兵不血刃夺取雷州。
然而只过了三日,一个爆炸性消息令元军上下目瞪口呆——琼管宋军舟师突然横渡海峡,与元军海上巡逻船只遭遇,短短一个时辰交火,击沉元军刀鱼船十三艘,俘虏元军千料战船两艘,其余战船及刀鱼船见势不妙,慌忙退走。宋军舟师就此打破元军封锁,长驱直入。
随后雷州宋军开始分批从海上撤离,元军陆上兵力雄厚,但海上战力严重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数千宋军登上一艘艘战船、补给船离开。
煮熟的鸭子飞了!
直到这时,张弘范、李恒才知道,他们被宋人摆了一道。现在的大宋与以前他们所认识的大宋或许已经大不同,以前大宋将相之间的种种弊端,在这个被逼到海角天涯后再度崛起的王朝身上已经不复再见。如果他们再按以前的思维定势推断,怕是要吃更大的亏。
八月末,宋军全部撤离雷州,当最后一艘宋船离开码头时,元军先头部队已开进雷州西门。
在张弘范、李恒的认识里,这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攻心之战。虽然没能达成在雷州聚歼宋军精锐的计划,但以势威压,生生把宋军逼出雷州,也是一场大捷。然而当他们的大军入城时,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让元军不但染了血,而且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元军整整一队蒙古精骑加一小队探马赤军精锐,在剧烈爆炸声中,尽数消失在垮塌的城门洞里……
纵使张弘范、李恒自诩当世名将,但面对这样超出他们理解的超常规爆破战术,除了目瞪口呆,脊梁更是一阵阵发凉——刚才要是他们正好进城门洞,后果不堪设想。
事实上龙雀军足足运来三千斤炸药,并花了四天三夜把西门城基挖空,最后更安排几名敢死队员手动引爆,目标正是张弘范或李恒或者干脆俩人一网打尽……可惜,手动引爆不确定因素太多,最终因不明原因(因敢死队员全体罹难,无法得知详情),炸药提前引爆,只炸死了张弘范、李恒的前导护卫精骑数十人,张、李二将逃过一劫。
这场爆炸,元军死伤倒不多,不过百人,但引发的后果远甚于此。正以胜利者姿态进入雷州的近万元兵目睹如此血腥惨烈的一幕,无不失色,原本高涨的士气掉到谷底,人心惶惶,生怕再来一次爆炸,自己成为倒霉鬼。于是城内城外大肆搜索,稍有动静就紧张半天,颇有草木皆兵之态。
不光如此,那队死掉的蒙古精骑并非张弘范、李恒的亲卫,而是从镇南王脱欢那里借来的百战精兵,一下死掉一队,其过不小。就算以张弘范、李恒如今的官爵功勋及声望,也不得不上疏请罪,更不知如何向脱欢交待。想要过眼前这一关,或许,只有尽快渡海,把对面那个避于荒岛的残宋行朝再一次打垮并彻底消灭。
八月末,随着广州元军舟师的到来,张弘范、李恒终于看到希望。
九月中,十万元军渡海,杀奔琼管而来。宋军这一次没有退却,据城坚守,作战顽强,力抗数万元军舟师十余日而不退。
这时元军统帅部出现两种意见:一是以阿里海牙当年攻打琼管屡屡失败为例,认为只靠强攻的话,就算攻下琼管,也要损兵折将,耗费时日,不如分兵杀向万安军甚至崖城,断琼管宋军后路。一旦得手,琼管不攻自破。另一种意见认为崖城虽是宋国行在,但大宋真正掌权者、监国赵猎正在琼管而不在崖城,此人乃心腹之患,更是宋国皇储,只要拿下此人,宋国不破自破。再说了,就算击破崖城抓几个大臣、太后,也未必有太大作用,反而分薄了兵力。有阿里海牙前车之鉴,无人敢对龙雀军掉以轻心。
最终张弘范采纳第二种意见,集中兵力,猛攻琼管——当初厓山海战时,自己能以十万舟师灭宋国二十万大军,就不信眼下同样十万舟师灭不了区区万余的宋国残兵!
果然,坚持总能得到回报,在元军加大力度狂攻琼管十余日,付出数千人伤亡之后,十月中,琼管城破。
由于海路被封锁,大宋监国赵猎率麾下数千残兵,退入澄迈山。意图从澄迈转临高至昌化,与昌化军合兵拒守。然而元军后发先至,利用海路比陆路快捷的优势,先一步抵达并快迅占领昌化军。
赵猎不得已,只得率残兵退入被后世称为“五指山”的原始丛林——莽莽苍苍黎母山。
第二百一十二章 【决战之前】
琼管城下,一座又一座庞大的军营拔地而起,环绕着城池,以同心圆方向形成东西南北四个大型军营,从那密密麻麻营队认旗与帐篷上看,人数怕不下十万之巨。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眼望不到边。可以说,自琼州开海以来,从未出现过如此之多的军队,哪怕是历朝历代所有驻岛军队加一起都没那么多。
白沙门外,那座中型海港正被扩建成大型海港,如蚁般的匠人役夫顶着烈日,一刻不停忙忙碌碌。海面上帆樯不绝,一艘接一艘商船、补给船,几乎是首尾相连涌入海港,将大量物资源源不断运进。
琼管城上,立在谯楼围栏前的两人,正默默看着城下几乎绵延到天际的军营及海港里进进出出的船只。尽管兵强马壮,粮草如山,但这支强大军队的两位最高统帅,此刻的脸色都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凝重。
左边一人,身着淡青圆领右衽常服,头戴圆笠状瓦楞帽,腰间悬一玉佩,此外别无装饰。这样简单的服饰,配上他略带病容的清俊的面容,儒雅的三绺长须,若在大街上看到,无论如何都不会令人联想到此人会是名动天下的将帅,大都那位受长生天眷顾的薛禅汗麾下最锋利的弯刀,曾得到“拔都鲁”(勇士)称号的——九拔都、蒙、汉军都元帅张弘范。
“弯刀虽利,长弓虽劲,奈何鼠雀匿于山林,不知何时方能缚献大汗……咳咳咳咳……”张弘范刚感叹一句,就捂嘴咳嗽不止。厓山之战后,他本已抱恙在身,返回大都将养,但随着阿里海牙败亡,因厓山之战几乎灭亡宋国而被目之为宋人克星的他被再度起用,统率十余万蒙汉军南下,对那垂死挣扎的残宋行朝发起致命一击。连日赶路及军旅操劳,本已令他的病情更为加重,而最得他钟爱的长子张珪之死,更使他的病情雪上加霜。他近段时间不止咳嗽,更出现了咯血,他有预感,也许这场大战结束之日,就是他丧命之时——事实上在原本的历史里,张弘范就是差不多在这个时间段病死。
“困兽犹斗罢了。囿于深山,无兵无粮,遁逃无望,就算山高林密,我看他们又能躲到几时!”说话的人,就在张弘范身侧,他的眉毛像两把铁刷子,眼神如刀,看人时像两把剃刀在人身上来回刮,两颊突出的颧骨,给人一种阴鸷的感觉。他负手站在那里,腰背微拱,眼睛眯成一条线,就像一只发现腐肉、随时要扑上去吞噬的兀鹫。
正是副元帅李恒。
这二位都是难兄难弟,同时失去儿子,对宋军那是既有国仇,又是家恨,都抱定了不灭宋室誓不收兵之志。
张弘范看着城外遮天蔽日的幡旗,脸色深沉:“这个赵孟备很聪明,也很果断,先弃雷州,再弃琼管,更遁于深山。他这是在玩‘走’之计啊,而我们却不得不奉陪……”
李恒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宋军足足守了琼管一个月才败退,看似竭尽全力,最终不敌而败退。而在张弘范、李恒这样的百战宿将眼里,宋军守战无论在兵力还是在抵抗上,都未尽全力。如果龙雀军就是这样的实力,那阿里海牙得低能到啥程度才被打得全军覆灭?阿里海牙低能吗?从江南到岭南,那些死在他手下的无数宋军将领怕是要纷纷从地下跳出来表示不服。
宋军是主动撤退而不是败退,这一点,张弘范与李恒都很清楚。很显然,宋军打的如意算盘是想跟他们耗下去。而对于张弘范、李恒而言,这场仗,他们耗不起。十万大军,哪怕干坐着不动,每日消耗钱粮都是一个可怕的数字。更可怕的是,这些补给都得从海上运来。这条运输线并不稳定,一旦出现台风暴雨,航运就得中断,就连军中囤粮都会遭受相当损失。
除此之外,张弘范还有一样拖不起,那就是时间。他的时间不多了,再拖下去,赵猎会不会死不知道,他却死定了!
李恒忽道:“不如让我带一支探马赤军进入黎母山……”
“不可。”张弘范摇头否决,“彼欲我往,我岂可就彼?在有宋军——确切的说,在有赵孟备的明确消息之前,不可轻动。”
“可是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放心,我们难过,那深山丛林里的赵孟备同样不好过。他要熬,我们就跟他熬一熬。”张弘范两颊浮起一团淡淡病态红潮,眼里闪现一抹异彩,“想不到我张弘范大限之期以前,还能碰到这样一个对手。很好、很好……”
李恒似乎想起什么,嘿嘿笑道:“也对,我们就再等等,等匠人营把那火枪仿制出来,装备军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破掉这支龙雀军的最大倚仗。”
当初李世安曾从罗甸蛮那里搞到一支火枪,不过这支枪还来不及送出就发生雷州之乱,转了一圈又回到龙雀军手里。张弘范、李恒灭掉刘孝忠部宋军,但该部宋军无一装备火枪。直到琼管之战,二将才真正见识了火枪之利。
是火枪之利,而不仅仅是火枪之威。
他们以十数倍兵力,打一个防御一般的小城,硬是打了一个多月,死伤人数都快赶上守城的人数,最后还是敌军主动撤退才占领该城。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敌军火力太猛,射击源源不绝,几乎无匮乏之虞。
战争打的就是资源,如果对手的资源成本低廉,怎么都耗不尽,而己方资源成本远远高于对手,那打起来就会非常吃力,更不要说火枪手这个兵种的人力低廉成本……所以,在普通士兵眼里看到的是火枪之威,而在张弘范、李恒这些将帅眼里,看到的则是火枪之利。
这样的武器,太合适广泛装备部队了,元军也必须要拥有。
如果说琼管之战有什么能入得二人法眼的收获的话,那就是在一个多月的激战中,因部分龙雀军火枪手在垛墙战斗死伤时枪支脱手坠落城下,被元兵拼死抢夺了好几支去。夺了这几支火枪的元兵,个个都得重赏,官升数级。
火枪交给匠人营的工匠看过后,工匠表示可以试造,如今过了大半月,从匠人营那边传来的消息来看,仿制并不顺利,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正当张弘范、李恒商议决定就跟赵猎耗下去时,他们派出去与八番蛮接触的十支使节队中的一队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成功说服了八番蛮之一的卢番十三峒之一的峒主,此人透露了一个重量级消息——龙雀军大本营驻地所在。
一场更激烈的碰撞,即将到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终极兵法】
“砰!”
山道左侧幽暗丛林里喷射出一团火光,一名背插腰旗、正准备入林探查的牌子头闷哼着摔下马,肩背汩汩冒血,身体不停抽搐。失去主人的战马惊嘶奔走,左右几个惊慌的元兵哨探顾不得拉住惊马,急忙用绳索套住死活不知的牌子头,飞快提上马背,拼命磕马腹逃离。
林中又砰砰响了数声,又一个元兵哨探摔下马。但这会同伙已顾不上他,打马如飞,迅速消失于山道拐弯处。
自元军于十月下旬踏进黎母山以来,这样的冷枪暗算几乎每天都在上濱,目标多集中在元军哨探身上。能够充当哨探的都是精锐,自然不甘心当靶子,也尝试用弓箭还击。然而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很难锁定目标,往往收效不大。更糟糕的是,一旦与对手对射,对方那连绵不断的弹雨根本不是弓箭能抗衡的,对峙越久死得越多。
最终,元军方面终于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在小规模的侦察较量中,他们根本不是龙雀军的对手。但一支大军行进,又不能不外放哨探,否则又聋又瞎怎么打仗?所以现在元军哨探基本侦察方式就是“你打我就跑,你不打我就干活”。龙雀军的冷枪终究只是冷枪,命中率与杀伤力都不错,但论战果却还不如战场上一排火枪兵齐射。
也是因此,当崇山峻岭间,那弯弯曲曲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长龙中间,层层重骑环护的中军那宽敞的青罗盖马车里的张弘范拿到哨探百户呈上的今日伤亡名录时,神色淡然,轻飘飘将纸张转给身后的书记官,让其抄录归档,话题便转到今日探查成果上。
“今日哨探前出五十里时,已发现卢番蛮向导所说的河流分岔口。只要大军能保持同样的行军速度,最迟明日,就能抵达宋人藏身的那座山谷。”
听完哨探百户的禀报,张弘范眼睑半阖,平静无波,少顷,下达指令:“即日起,哨探增加三倍,不管死多少人,一定要把山谷情况摸清楚。”
“遵命!”
哨探百户退下,张弘范用丝巾捂嘴轻咳数声,目光一落,不动声色将丝巾藏入袖中。
身侧传来一个年轻而忧虑的声音:“元帅,不可太过操劳,还请珍摄才是。”
张弘范侧首,望着这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面带慈意微笑道:“不妨事。玠儿,以你所见,此处地形如何?”
年轻人名张玠,是张弘范八哥张弘略的长子,年纪与张珪差不多,但官爵却有不小差距,才只是千户而已。为了博取军功,自两年前起,一直跟随在张弘范身边征战。张弘范对这侄儿极好,有心栽培,每到一地,都会考较一番,每经一战,都会总结分析。
张玠一听,就知道九叔又要考较自己了,他本想遵命陈述一番,但刚一张嘴,心情沉重:“元帅,这海天之南乃烟瘴之地,常人就是没病也能整出病来。元帅身体有恙,奈何军令在身,不得不渡海击逆,这也罢了。只是如今获知逆首消息,元帅当坐镇中枢,由副元师出征击之。为何却要反过来,让副元帅坐镇而元帅抱病出征呢?”
张弘范笑笑:“这些话,三日前出征时你就想说了吧?”
张玠低下头。
张弘范倚着软榻,身体随着车厢轻轻晃动,遥望远远近近的苍翠山峦,突然问张玠一个问题:“若你知晓自己大限已至,你会选择缠绵于病榻,还是含笑阖目于凯旋之时?”
张玠心头巨震,眼眶微红,深深一躬,不复多言。
张弘范笑道:“这海岛水土倒还算养人,只要多加注意不让瘴邪入侵,熬过今冬当无大碍,明岁的新麦我还能吃得上。哈哈哈哈!”
张玠亦笑:“元帅可是连大宋的真龙都能灭杀之人,自是万邪辟易,寿元绵长。”
厓山之战是张弘范生平最得意之战,此刻听到侄儿盛赞,虽然神情如常,但怡然抚须的动作把他的心情表露无疑。
张玠低声道:“按方才百户禀报,我们很快就会与宋军残部对阵。元帅,那山谷乃是洪番蛮的地盘,我们数万大军不知深浅就这么一头扎进去,只怕……”
“谁说我们会一头扎进去?”
张玠讶异不已:“元帅之意……”
张弘范捻须沉声道:“玠儿,接着方才的考较,你认为兵法的终极是什么?”
张玠想了半天,脑海里闪过一堆兵法书上流传千古的名句,但话到嘴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迟疑着没敢开口。
张弘范大概也没指望侄儿能说出他想要的答案,微微一笑:“古往今来,无数名将,所追求的极致目标,都只有一个——在自己预设的战场,用优势兵力,以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酣畅淋漓的战斗。”
张玠浑身一震,似有明悟。
张弘范眼睛眯起,一指前方:“那个山谷,想必就是宋军预设的战场,一旦我们的先头部队进入,他们一定会在谷口截断,以形成兵力优势,然后用他们认为最有利的方式将困在谷里的勇士尽数歼灭。看,这就是他们想做的。”
张玠眼睛发亮,低喝道:“而我们要做的,同样是在自己预设的战场,用优势兵力,以对我们最有利的方式来灭杀他们。”
张弘范抚须而笑:“孺子可教。”
……
高高的山巅,突然出现一匹马,然后又一匹,再一匹……不过短短十数息,这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莽荒丛林里就钻出三、四十骑,策马冲上山巅。
冲在最前头的就是赵猎,身后跟着江风烈、欧阳冠侯、施扬、张霸、苏景瞻、沈平波、常泰、龙飞翼等将官。从他们脸上丝毫看不出被逼入崇山峻岭的狼狈与窘迫,反而显示出满满的从容自信。他们并没有打出旗号,登高固然能望远,同样也容易被敌哨所发现,丛林作战,隐蔽第一。
诸将勒马山巅,满眼是重峦叠障,陡峭难攀的山峰,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山峦如同一个巨人张开怀抱,在怀抱的中央,是一片面积巨大的山谷,哪怕千军万马涌进来也未必能铺满。
“张弘范来了。”赵猎目光泛起一抹兴奋,“我还以为来的会是李恒……很好,来得好!这才是我们想要捞的大鱼。”
张霸、苏景瞻恨恨异口同声:“此獠来了就别想走,此战拼了命也要撕了他!”
这二人都是厓山之战的幸存者,对那场惨烈的失败有着切肤之痛,对张弘范恨到了骨子里。
赵猎扬鞭朝下方的山谷一指,“诸君认为他会一头扎进这个口袋么?”
苏景瞻想了想,道:“卢番峒主透露的消息是真的,我们的大本营也的确在这里,我们的兵马也不过区区数千。只要他张弘范想解决我们,就一定会来。”
欧阳冠侯只说了简短的一句:“这是个阳谋,避无可避的阳谋。”
赵猎摸着下巴,也承认二将说得在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人的名,树的影,张弘范威名太甚,更是用兵高手,自己这个半路出家的二把刀组织了一帮同样没有太多战阵经验的家伙设下这个局,真能引得这个糅合了狼与狐的潜质的名将入彀吗?
江风烈笑道:“末将听过一个说法,兵法的最高境界,就是在自己预设的战场,用优势兵力,以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痛快淋漓的战斗。现在我们都做到了,大帅又何须多虑?”
赵猎眼睛渐渐发亮,对啊,这个战场是自己预设的,而兵力嘛——你觉得一千装备枪炮的热武器军队与一万装备大刀长矛的军队,哪方是“优势兵力”?再看看这片山谷,还有比这更好的地形更能发挥枪炮威力吗?
赵猎嘴角勾起弯弧,脸上涌起强烈自信——张弘范,快快来吧!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反客为主】
十月二十九,辰时末,张弘范率元军前锋及中军抵达一个峡谷前。按情报所示,过了这个峡谷,进入丛林,在丛林深处有一片寨子,就是洪峒寨。而宋军残部,包括那个大宋储君赵孟备,就在那里。
从谷口看去,可以看到峡谷通道宽不过百尺,狭长而深遂,满目杂草乱石,不时可见灰濛濛的雾气涌动,让人有种一入其中就会失踪的惊悚感。峡谷两侧峭壁峙立如屏,高耸入云,飞猿难攀……不需要什么高明的军事眼光,就算是普遍一兵,也能看出,这是个险地。
“这、这就元帅预设的战场?”张玠及数十重甲骑卫环护着弃车乘马、登高望远的张弘范,望着眼前地形,倒吸一口凉气。
张弘范微笑:“这地形不好吗?依山傍水,视野开阔,两边丛林密布,可伐木立寨,以逸待劳,坐等宋军上门。如何不好?”
峡谷之前的这片地形,确实如张弘范所说那样,一条从群山深处蜿蜒流淌的溪流傍山道哗哗而过,河水清冽,足供大军饮用。山道两侧高山矮岭郁郁葱葱,随便拎两把斧子一伐就是大把木材。尤其这里地形非常开阔,足以容纳千军万马,而到峡谷口顿时收束成线——活像一个喇叭口。
这样的地形,确确实实是绝佳的设伏之地。然而只要对手没发昏,谁也不会钻这样的口袋。
元军都不钻,还指望宋军钻?
随行的元将憋着不敢说话,只拿眼看张玠,元帅虎威之下,也只有这位可以说得上话了。
张玠倒没多少顾忌,直言道:“如此险恶的一线天行军,乃兵家大忌。我们不入谷,难道宋军却敢出谷不成?”
张弘范闲闲道:“赵孟备以身为饵,要钓我这十万大军,我如何不能以身为饵,来钓他这几千残兵?真论起来,他还赚了。这笔买卖,做不做由他。”
张玠等诸将惊讶不已:“元帅之意,赵孟备敢用几千残兵加一群蛮人主动攻击我前锋、中军精锐?”
张弘范道:“吾观此子作战,胆气过人,喜行险着,仗兵器之利,常以寡击众,屡屡得手。若是兵力相若,更不肯放过。吾张弘范,乃宋人眼中第一国仇,必欲除之而后快,更有这数千精锐战力,若能一战而灭之,这一战他就赢了。”
没错。张弘范,南征行朝的都元帅;而元军前锋、中军,则是南征十万大军中精锐中的精锐。莫说歼灭,就算是击溃,这场合战基本就赢定了。
所以,张弘范向宋军、向赵猎抛出了一个大难题——我不进去了,就在这等你,仨兵俩将,鲜嫩可口,你敢不敢下嘴?
……
峡谷中,赵猎与一众将官及八番蛮诸族长、长老皆披甲按剑,严阵以待。
消息很快传来,元军前锋五千,中军三千,共八千精锐,在谷口立寨设砦,并无入谷之意,反而封锁谷口。而后军一万五千人马,正急奔而来,两军距离五十里山路,最迟明日中午就能汇合。两军一旦汇合,要击破元军难度倍增,更不用说,留守琼管的李恒随时会根据战况派来大量援军。
诸将一看这架式就明白元军、或者说是张弘范玩的什么花招——反客为主。
现在摆在赵猎面前的情况是,张弘范同样以身为饵,挑衅龙雀军——我给你机会,你敢不敢吃!
这,也是个阳谋,避无可避的阳谋!
以身为饵,大家都是认真的。
赵猎拧紧眉头:不愧是张弘范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把“入不入谷”这个难题扔还给自己,变为“出不出谷”,一下就把战役主动权抓回手上。
还好,这种情况统帅部也曾在战局推演时推演过,不算太意外。只是,要下决心,殊死一战的决心!
龙雀军眼下可以投入作战的总兵力共有五千八百余人,加上以洪番为首的八番蛮战士三千五百人,兵力近万。尚有三千多辅役是一支大军必不可少的后勤力量,但无法拉上战场。
就兵力而言,与谷口的元军差不多,但据尖哨营回报,元军前锋及中军皆为精锐,超过七成的战兵,其中不乏探马赤军及蒙古兵。即便是汉军、新附军,也是人人披甲,精悍壮硕,整支军队透着一股森然杀气,与一般军兵截然不同。
“这是一支百战强军,战力远在当初围堵万安军的忽失海牙八千军之上,甚至比阿里海牙的精锐北庭军也不遑多让。”一同前往侦察的欧阳冠侯神情肃然补充道。
阿里海牙的北庭军,在场诸将都见识过,更较量过,对那支军队的强悍深有体会。当初阿里海牙的北庭军不过千人,就曾给宋军带来过惨重损失,如今对面拥有同等战力的元军,却足足有六千余人(扣除役兵等非战斗人员)。
诸将一时失声,尤其八番蛮那群族长、长老们更是面面相觑,眼神透着惶悚不安。
赵猎看向江风烈,后者无所谓一笑:“诸君别忘了,当初阿里海牙重创的是崖城宋军而非我龙雀军。正相反,阿里海牙与他的北庭军,最终却是被我们龙雀军干掉的。”
江风烈一番话,顿时让诸人省过味来。可不是吗?龙雀军从建军到现在,屡战强敌,哪次不是以弱击强,以寡敌众,未尝一败。
赵猎环顾一圈,掷地有声:“对手是名将,我们挑的就是名将!对手是百战强军,我们打的就是百战强军!张弘范这只饵,老子吞定了!”
赵猎一言而决,基调定下。
赵猎示意诸将及八番蛮诸老上前围成一圈,拔剑在坚硬的岩石上勾划示意:“此战欲胜,不需要什么高深兵法,只需要达成两个战役意图即可。一是扫除谷口元军营垒前的障碍,让我军能构筑起火炮阵地,直接打到他的中军。二是抢占元军大营后方这座高峰,在这里建立一个稳固阵地,堵住元军退路,同时也拦截住元军的后军,阻止两军汇合及琼管援兵。只要这两个战役目的达成,张弘范就死定了!”
赵猎的讲解很简单,简单到连没什么军事常识的八番蛮各族老一听都能明白,但他们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拼着巨大风险正面扫平元军营垒前的障碍,却不是趁胜突营而是构筑什么“火炮阵地”……还有,如果在此之前,在那座山峰埋伏一支部队阻敌没问题,也非常必要。但在到了眼下这个时侯再派遣兵马,由于无法从谷口行军而只能绕行小道,那就只能派少量部队,人马一多,不但行军缓慢,而且山峰上也未必能摆得下这许多兵马。而兵马少了,又凭什么能阻挡成千上万的大军?
族老们把困惑一说,赵猎与麾下诸将皆笑。洪四娘看了赵猎一眼,话到嘴边,还是忍住没说。
对第一个问题,赵猎跳过不答,反正到时他们自然会看到感受到。对第二个问题,赵猎同样不答反问:“那座山峰有名字吗?”
洪四娘与诸族老皆摇头:“没有。”
“那就暂称无名峰吧。”赵猎目光深沉,“此战过后,它一定会有一个让历史铭记的名字。”
第二百一十五章 【虎 吼】
午时时分,元军大寨已初具规模,尤其是面朝谷口方向,一层又一层的厚厚黄土垒得高高,形成一道道堑壕。每一道堑壕后面,皆是披着厚重步人甲、铁罗圈甲、柳叶甲,手持重盾大斧的甲士。而在堑壕最后与营寨相接处,那一排排参差锐利的鹿角拒马后方,是一字排开的十架五梢砲。
以堑壕抵御火枪铅弹远程伤害,可于百步杀敌的五梢砲在龙雀军火枪兵射击时,亦可还击。待龙雀军火枪兵远击无功而不得不靠近后,以重盾甲士暴起击杀。
在近一个月的琼管之战中,对火枪这种武器有所了解的张弘范,也琢磨出了一些攻守之策。他当然不指望这样的防御措施就能挡得住那支强悍军队。他眼下的布防,当初阿里海牙也同样做过,却以悲催收场。
张弘范意不在此,如果龙雀军当真敢从谷口杀来,他求之不得。他布的这个局,本就是要引龙雀军上钩。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后方。
元军营寨后方十余里外,有一座正好卡在山道的凸出山峰。如果把周围群山比做一艘战船,这个山峰就像这艘劈波斩浪的大船的船艏撞角,直接撞到这山道的腰眼上。不但把山道撞出一个转弯角,而且把一条宽达数十丈的峡谷山道,生生挤压成十余丈,成为这条山道最狭窄之处。
在八千元军尽数入谷后,如果有一支强军抢占山峰制高点,以擂石滚木,强弩硬弓卡住这个隘口,便可形成关门打狗之势。非但张弘范的八千大军走不脱,那一万五千后军也无法成功汇合。如此,这八千元军,就成了一支孤军。
早在入谷之前,张弘范就派遣一队人马登上那山峰,反复侦察,确认没有埋伏,这才引军入谷。而一旦把谷口堵住之后,龙雀军再无法直接出谷占据此峰。而从周围地势上看,想绕过大军袭占此峰,那复杂艰险的丛林高山绝对令大部队难以通行,百人以内的小队勉强可以……
张弘范远远凝望那山峰,突然问随军向导:“此山何名?”
向导是个黎人,听不懂张弘范的官话,一旁通译翻译后,向导摇头说了一句。
通译道:“回元帅的话,这黎人说此山无名。”
“无名?那就称为无名峰吧。”
赵猎、张弘范都没想到,他们这对敌对阵营的统帅,竟不约而同给这座山峰起了同样的名称。
“传令,千户刘自立领一千步卒,驻守无名峰,确保大军后路无虞。”
随着张弘范一声令下,元军大营人沸马嘶。半个时辰之后,一支千人步军举着刘字将旗,从元军大营南辕出发,快速奔向无名峰。
……
同一时刻,崇山峻岭间,一支百余人队伍,正在黎人向导的引领下,疾扑无名峰。
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正是这支百人队的指挥,准备将沈平波。此时的沈平波,头顶覆钵状的铁盔,上身短罩甲,下身是利于山间穿行的窄腿短袴,脚登爬山虎软靴。腰插短铳,背负皮囊,皮革囊上插满一支支五尺长短的点钢飞枪,孔雀开屏一般,极为抢眼。
短短一年,经历万安军城之战及崖城之战,积功由队将、部将一直晋升到准备将。当年的无名之辈,靠着自己的拼搏,拥有了入帐议事的资格。而今日,更有一份泼天之功摆在他眼前。
“只要在无名峰打下一个楔子,就能生生割裂元军前后两军,令其无法汇合,是为我大军全歼张弘范所部之关键。然而无名峰顶地形窄仄,最多只能摆得下百余人,而这百余人将要面对的,不仅有谷口外张弘范数千元军精锐,更有山岭另一面即将到来的上万元军后军。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谁人敢往?”
大帅那声大喝依然在脑海里回荡,沈平波盔沿下那双黑亮的剑眉突地一跳,嘴唇紧紧呡成一线。他是第一个排众而出,慨然争往的将领,所以,他抢到了这个任务——以百敌万!听上去几乎跟自杀差不多,但只实地勘察过无名峰的地形就知道,没那么悬殊。
无名峰顶固然只能摆放得下百余战士,同样,也因为山峰陡峭,东西两面皆无法攀援,只有南北两个方向可以行军。其中南面遍布丛林,延伸到群山中,正是龙雀军行军的路线。只有北面靠近山道,有一小片坡度较缓,谷口前的元军要进攻,只有这一个方向,只有这一片小坡。一次投放最多兵力,不会超过五百。换句话说,他们每一次要面对的敌人,不超过五倍。
沈平波转头,他身后共有八十八名火枪兵,其中更有一半装备猎枪,更有二十名强壮悍勇、披挂重甲的刀斧兵。这样一支远攻近战都堪称强悍的战队,抗击源源不断的五倍之敌,又有何惧?
而真正给沈平波最大信心的,并不是这一百零八名装备精良的强悍战士,而是队伍后面的那二十人……
在队伍后方,同样有一位与沈平波同级别的准备将,新组建的炮营副指挥,曾在龙雀军夺取琼管之战中有出色表现的呼延啸。在呼延啸身侧,共有二十名壮汉分别抬着四个炮架及四个套在迷彩炮衣之下的四门钢炮。
当初铁屋研发出来的4磅口径的大炮,总重不过八百多斤,拆分后不过三四百斤,单靠人背马驮就完全可以行进于任何崎岖艰险的地形。不过这四门钢炮并不是4磅炮,而是小型钢炮,其材料来自于制造4磅炮的剩余钢材。
军工基地的钢板材长度为5M*50CM*10MM一块,而每一门大炮身管最终长度只截取到.8米,余下1.米自然不能浪费,同样可以制造火炮。身管1.米,长度与一支火枪差不多,自然无法远程射击,但用于近距离霰弹轰击,却是绝对岗岗的。在阵地争夺战中,这种猎枪的“超大号版”,绝对是任何敌人的噩梦。
“虎吼”——这就是新型霰弹钢炮的代号。
这就是沈平波、呼延啸与他们麾下一百二十八战士与上万元军对垒的底气!
“还有多远?”沈平波振了振后背的飞枪,向黎人向导询问。
黑瘦的黎人向导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望了一会,低头边比划边大声道:“还有吹八次树哨就到了。”
沈平波知道“吹树哨”是蛮人的计数方法,用树叶卷成哨,用力吹响,直到听不到为“一次树哨”,换算成距离约为二里多。八次树哨也就是近二十里。
二十里,以眼下的行军速度,大约一个时辰就能抵达……
这时,一个身披吉利服的哨探从前方飞快跑来:“沈将佐,有情况。”
沈平波立即随那哨探爬上半山,哨探扒开树梢,向下方一指:“将佐,你看。”
沈平波眯眼看去,就见下方山道上,一条细细如线的队伍,正向无名峰方向疾卷而去。
咔嚓,沈平波拗断身前树枝,精芒暴闪,三下两下纵跃而回,果断下令:“第三小队护卫炮队殿后,其余一、二、四小队,卸甲弃粮,只带枪支弹药,全速前进!”
第二百一十六章 【抢占无名峰(上)】
“快快快!后面的快跟上。”沈平波纵跃如飞,冲在队伍最前头,连向导都被他超越,边跑边不时向身后的队伍里战士打气,“程虎,看好你的第四小队,队尾那几个拉稀的家伙实在不行的话,就让他们等着第三小队与炮队,别让他们拖累整支战队。”
叫程虎的是个二十五六,脸膛黝黑,身体壮实的刀斧兵。他背负一个沉重的新式双肩大背包,两条背**带扣上横着一柄十来斤的铁骨朵,黑亮的骨朵隐隐透出一股暗红色的血光,显然是一柄饱饮敌血的凶器。
大背包里装着刀斧兵标准装备全套步人甲,重达六十多斤,加上铁骨朵,超过八十斤。这样的负重量,在崎岖陡峭的山林徒行两三个时辰,最后还要全速行军,绝对是任何一支军队的严峻考验。
这二十名重步兵刀斧手,都是精选的精锐,背负七八十斤跋涉几个时辰还能咬牙挺住,但这一跑起来就够呛。
一听这话,程虎黑脸胀红,也不吼骂手下,只把那几个掉队的战士背后刀斧等兵器抽出,往肩膀一扛,呼呼呼向前冲。几个掉队战士眼圈发红,咬牙死死跟上。
“沈将佐,这样下去不行啊,就算能抢先占领山顶,怕连举刀斧的力气都没了,如何杀敌?”说话的人精瘦短小,其貌不扬,背负长长的火枪,斜挎弹药囊,左胸甲前的铜质军牌上阴刻着一个“上”字。
上等军士!
这是军事技能标志,而在铜牌上还凸刻着“队将”两个略小的字。
上等军士火枪手,在整个龙雀军里都不多,不超过二十个。而这个人,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军士——曾经的杂役兵,现在的神枪手,梁二条。
沈平波也感觉到这一点,脚步不停,斜眼问道:“二条,你说怎么办?”
“让我带一队脚程快的兄弟,不用多,十个火枪兵,十个猎枪兵,只带枪支弹药,全速冲刺,抢占山顶。”梁二条汗渍津津的精瘦脸上透出一股坚毅,目光死死盯住树影掩映间的山顶。
“二十个?!”沈平波朝山下那条如蛇奔行的元军队伍一指,脸色严峻,“你想清楚了,元军不下千人。”
“就无名峰那地形,就算万人也得排着队来等老子枪毙。”梁二条眼都不眨。
“就算是枪毙,你一次也得面对几百人,十几倍兵力。”
“只要枪弹充足,别说十几倍元兵,就算几十倍,我也当靶子打。”
沈平波也是果决之辈,当机立断:“好。你检点人手,马上出发。”
于是,一百三十人的特战队分成三股:以梁二条为首的二十一火枪兵一马当先,轻装急进;以沈平波为首的的五十余火枪兵及刀斧兵居中跟进;以呼延啸为首的炮队及第四火枪兵小队尾随。
三股人马,皆拼尽全力,抢占无名峰。
同样,在山下,元军也在急行。
双方各有优势,元军的优势在于道路宽敞,行军无碍。但由于处于山下,并未发现龙雀军,所以元军的行军速度只比正常行军稍快,远不及龙雀军拼命。
龙雀军经行的,尽是崇山峻岭间的山径小道,某些地方只能贴着山壁一点点蹭过去,别说骡马,就是独轮车都推不过去。幸好虎吼炮重量只有4磅炮的三分之一,也就是三百斤左右,再把炮身与炮架分离,左右不过百来斤,比一个壮汉还轻,几乎一抱就能扛走,哪怕贴着山壁,只要慢一些小心一些,也能一点点移将过去。
一边是羊肠小道,一边是康庄大道。龙雀军想要在元军之前抢占制高点,只能拼!
这样的优势一直保持到梁二条等二十一疾行战士冲出丛林,出现在山脊……
这会张弘范正准备从山岭返回大营,就见对面山头哨塔上赤旗急扬,瞳孔一缩,勒缰不动。身后张玠等诸将皆惊疑不定,不知发生何事。不一会,一哨骑飞驰而至,高声禀报:“禀元帅,无名峰发现宋军。”
张弘范剑眉一轩:“有多少人?”
“回元帅,约二十人。”
张玠立即道:“这是踏白队,大队人马在后面。”
所谓“踏白”是宋时侦察之意,一般担任侦察的军队称“踏白军”。只有二十人,自然只能称踏白队了。
那同样担任踏白任务的哨探百户忙道:“末将曾勘察过那处地形,大队人马无法通行,而且峰顶只能容百余人,人再多也无济于事……”
元军诸将闻言无不皱眉,如果只能容那么点人马,那宋军派这些踏白队来是什么用意?就算是一支百人火枪队,难不成就想截断他们几万大军?宋人疯了吗?
张弘范面沉如水,隐隐感觉有哪里不对,脑子飞速转动,反复推演,却始终没发现什么破绽,只得下令:“传令刘千户,全速行军。若宋军抢占无名峰,就给我夺回来。否则提头来见!”
……
正当宋元两军拼命攀登赶超时,峡谷里的赵猎正敲打八番蛮中的两个族长:罗甸番的蔑佬以及卢番的卢阿蝗。
在龙雀军诸将及八番蛮诸族老的见证下,一支看似普通的火枪及一个看上去十分老旧的掉漆圆竹筒,安安静静摆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
对火枪这种犀利武器,八番蛮眼热已久,搓着手不断拿眼看向赵猎,寻思是不是监国要赠送他们一批好东西来着。
然而这两样东西落在有心人眼里,简直就是五雷轰顶。
被雷得外焦里嫩的两个人,就是罗甸番的蔑佬以及卢番的卢阿蝗。
看到枪托的椭圆标识里的那个“二千零四”的编号,蔑佬顿时手足冰凉,原本一脸笑容顿时僵住。那是卖给李世安的那把枪啊,怎么到了龙雀军手上?这勾通外敌,贩卖军火的罪名可不轻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如果说蔑佬是笑不出来,那卢阿蝗就是面如死灰——那个看上去十分老旧的掉漆圆竹筒,正是他的。里面原本有一张手绘的歪歪扭扭的路线图,路线图的终点,就是洪峒寨。
八番蛮在短短一年内,先是弃宋事元,然后又因龙雀军崛起而弃元归宋。畏强而附,因利摇摆,原本就不可能完全一条心。在元军大军压境时,有那么一两个峒寨骑墙再正常不过。
一般情况下,一旦发现,多半会杀鸡骇猴,不过赵猎与诸将商议后,决定改为驱虎逐狼,能利用的就别浪费。
赵猎冷冷盯住二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吧?”
蔑佬、卢阿蝗惶然点头,知道这时候不付出点代价是过不了眼前这关了。
赵猎向谷口一指:“我要求也不高,就一点——你们集合族里的勇士,把谷口那道壕沟填平,再把鹿砦搬开。完事走人,既往不究,如何?”
二人看看谷口那泛着层层寒光的密集甲士的身影,纠结再三,用力吞下唾液,咬咬牙,豁出去了:“好,我们干!”
第二百一十七章 【抢占无名峰(下)】
因为抑角的关系,山下的元军看不到山上的宋军,所以行军速度只比正常行军快那么一点。毕竟等会是要爬山的,可不能把力气耗费在路上。
然而当元军距离山脚还有二里的时候,一骑飞驰而至,传达元帅令,千户刘自立差点跳起来。
“刘猛!”
在刘自立吼叫声中,一个满面虬须、形象威猛的披甲执棒大汉策马应声而至。这个挂着百户腰牌的元将,出身江洋大盗,被刘自立收服后,因同姓之故,收为亲将。此人作战悍不畏死,臂力过人,使一根重达二十多斤的短柄狼牙棒,专砸人脑袋,是刘自立手下第一悍将。
“山岭上有一队二十人左右的宋军踏白。”刘自立朝无名峰南面一指,杀气腾腾,“给你一个百人队,五十弓弩手,五十枪牌手,抢先夺取山岭。如果宋军先登顶,就杀光他们!”
刘猛狰狞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千户大人放一百二十个心,半个时辰之内,末将给你捎来二十个碎脑袋。”
随着一连串的喝令,一个个被点名的弓弩手与枪牌手脱离队伍,尾随着骑马的刘猛,朝山脚快速奔去。
算起来,刘自立是最早与龙雀军的高级将领打交道的元军将领了。在海丰摩天岭之战时,更与巨盗陈懿设伏诱杀了陈瓒等抗元义士。连赵猎、江风烈差点都栽了进去。如果刘自立知晓眼下搅得整个大元不得安宁的大宋储君几乎被他逮住,怕是要郁闷得一口老血喷出。
能让江风烈吃过大亏,并让张弘范点将扼守后路的刘自立自非等闲之辈。在接到元帅令的一刻,丰富的战场经验让刘自立立刻把握住了关键,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速度,谁先登顶谁就抢占先机。
虽然情报没说清楚,但刘自立几乎可以肯定那二十个宋兵必是火枪兵,他派出的弓弩手与枪牌手并不是对付火枪兵的最合适兵种,却是负重最轻,速度最快的兵种。由于两军是相向攀山,互相看不到对方,火枪最犀利的远程攻击根本没用,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只要抢先占据山岭,或者哪怕双方同时爬上顶峰,短兵相接正是枪牌手强项,火枪再猛失去距离也只能挨打……
刘自立脑海里过了几遍,认为自己的安排很稳,当下马鞭一挥,啪地脆响声中,嗓门大得像炸雷:“全速进军!”
……
当刘猛率元军百人队冲到北坡山脚下,开始登山时,山峰另一面的梁二条正与二十名龙雀军战士艰难攀登。
这一刻,南北两坡的宋元士兵就像一群蜘蛛一样,手脚张开,身体贴地,开始一点点向上挪移。
梁二条选出的二十名战士都是爬山好手,如果是平常状态下,哪怕无名峰山体陡滑,也能在一刻时内攀上山顶。但他们此前已负重几十斤在根本没路的崎岖艰险的丛林里跋涉了几十里,体力大量消耗。半个时辰前因为发现元军夺岭军队,为抢占山岭又全力疾奔,等到了无名峰山腰时一个个累得不行。
宋元两军夺峰部队各有优劣:宋军一出丛林就是无名峰的山腰,所以是从山腰开始攀爬。距离虽短,但人人体力消耗过大,纵然拼尽全力,攀爬仍慢如蜗牛。而元军则是从山脚开始攀登,距离较长,但胜在体力充沛。
这场竞速,谁能最先站在山巅并立稳脚跟,谁就是胜利者。
无论是南坡还是北坡,地形都差不多,一样的陡峭滑溜,一样的乱石密布。有些地段甚至连石头都没有,土质又松软,只能揪住根系发达的草茎或用匕首深深插进土里,才得以攀登。在此过程中,不时有士兵抓不稳石头而滑下,更倒霉的甚至会一路滚到山底。不过只要还能动,爬起来咬牙还得继续。
梁二条是第一个冲上山坡的,但爬到一半时却拉到倒数。他的枪法好没错,但体力很一般。身为这支小队的队将,就算不能冲第一,也不能拉在最后啊!
梁二条一急,好似灌了铅的腿奋力一蹬,泥石哗啦直落,身体借势向上一蹿,一把抓住一块突出的尖石。突然重力之下,那半截埋入土中的尖石一松,泥沙簌簌而下。
梁二条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身体无奈地向山下溜去。一路双手乱抓,草茎一扯就断,石块一扒拉也跟着他一块翻滚,衣服磨破,皮肉蹭破,眼看速度越来越快,再也控制不住……突然,右手似乎碰到什么东西,梁二条就像溺水的人本能死死抓住。一股大力传来,居然生生稳住了坠落之势。
惊魂甫定,梁二条扭过被磨得鲜血淋漓的面孔,这才看清手上抓的是一根粗大的旗杆,而旗杆则握在一个憨憨的大块头蒲扇大的巴掌里。
梁二条呼呼喘气:“谢……谢了,大壮。”
那大块头军士嘿嘿一笑:“头,你跟俺一样落到最后了。”
这大块头正是当初少年战队突袭独洲山岛烽燧时,被黑丸俘获的新附军降卒石大壮。这憨货头脑不太灵光,但很有一把子力气,作战勇猛,归降后升为旗头,也就是掌旗手。
此次抢占无名峰,立稳脚跟的标志之一就是竖起宋军的大旗。所以石大壮虽不是火枪兵,也跑不快,但仍做为踏白执旗先登。只是攀援时落到后面,反倒顺手救了梁二条。
梁二条正想说什么,突然山峰另一面传来咚咚咚咚击鼓声。听到这隆隆鼓声,攀爬的战士们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每一个人都拼命向上爬,一时间山坡泥石纷落如雨。
梁二条抹了一把火辣辣的脸庞,伸舌舔去流淌到嘴角的鲜血,被磨蹭得血肉模糊的手掌狠狠扣住一块突起的岩石:“大壮,咱们上!”
山坡另一面,在充满杀伐之音的鼓声中,元兵也拼命了。从山道望去,就见蚂蚁一样附着山坡的元兵身后拉出一条条淡淡的烟尘,不断向上移动。不时有失手的元兵拽着长长的嚎叫一路翻滚而坠,望之令人心惊。
一般情况下,行军状态中的主将通常在中军,也就是队伍中间位置,以策安全。然而此刻,刘自立一马当先,一只眼死死盯住山尖,一只眼随着刘猛等元兵晃动的身影不断移动。
山尖始终没有宋军的身影出现,而刘猛等元兵越来越接近顶峰。
刘自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刚刚浮现旋即冻结——山巅上,出现了一个人影,然后又一个……
“刘猛,杀了他们!”刘自立攥马鞭的手一紧,青筋暴跳,嗔目大吼。
此时也已爬上山顶的刘猛当然听不到山下主将的吼叫,但他同样也看到出现在山顶的人影,双方距离不过十步。
若在平时,十步之距正是刘猛的狼牙棒最佳打击距离,只要一个虎扑,就能敲碎对手脑袋。然而此时,他只把狼牙棒杵在地上,除了大口大口的喘气,什么都做不了。
同样,十步开外最先爬上来的那个宋军士兵也喘气如牛,汗如雨下,两手发抖,连拔出软塞喝水的力气都没了。
两个生死对手,就这么趴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而随后爬上来的宋、元两军士兵,更是对眼前敌人视若无睹,一个个肚皮朝天,死命大口吸气,活像快干死的鱼……
从天空往下看,可见无比诡异的一幕——两支即将展开生死搏杀的队伍,横七竖八仰躺着,距离最近的两人几乎伸臂可及……
此刻的战场,出现了宋元两国交战数十年来罕见的诡异静默。
当静默打破的一刻,就是血战开始。
第二百一十八章 【撞枪口上了】
最先打破这诡异静默的,正是距离最近的两人中那个强壮的络腮胡元兵——他奋力爬行数尺,弃掉手里的长枪,从绑腿处抽出一把解首刀,呼呼喘气,吃力举起手臂,脸上浮起狞笑:“去死吧!”
“去死吧!”那仰躺着看似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宋军士兵也发出同样的嘶吼,猛力抽出压在身下并早已装填好弹药的短铳,对准元兵下颌猛扣板机,火光烟雾齐喷。
嘭!
络腮胡元兵咽喉炸开,血肉四溅,脑组织被急旋打入的铅子搅成一团糨糊,瞬间秒死。
解首刀嗒然坠地,险险擦过宋兵的脸庞,划出一道血痕。
几乎在枪声响起的瞬间,梁二条猛然翻身,拔出腰间的短铳,大吼如雷:“打!”
砰砰砰砰砰砰!
无名峰顶,火光频闪,轰声震荡,浓烟一下把整个山头罩住。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在群山间回荡、放大,令人闻之悚然。
片刻之后,呼啸的山风吹散烟雾,显现出山顶上令人震撼的场面。
宋军一方,人手长短火枪,更有近半持双管、三连发猎枪。在不到十步距离上对上一枪就喷出十几颗铅丸的猎枪,对任何一支军队而言都是可怕噩梦。
此刻元军一方情形简直与噩梦无异——尸横遍野,血流成溪,肠肚器脏,脑浆碎骨,铺满半座峰顶。许多伤而未死的元兵哀号声响彻山谷,回音阵阵,令刚赶到山脚下的元军大部队骇然变色。
刘自立脸色也难看起来,虽然身处山脚看不到山顶的情况,但只要听到那令人心惊肉跳的枪声,就能想像到山顶元兵的遭遇。
“刘猛这个废物!这么近的距离,竟然还让宋兵肆无忌惮开枪,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刘自立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一个劲痛骂刘猛混蛋。正骂着,突然一个念头跳进脑海,刘自立怔了半晌,差点想抽自己一耳光,他终于明白自己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山顶上,刘猛也想抽自己一耳光,只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在做梦。
就这么短短一盏茶功夫,他带来的精锐百人队,除了掉队的还在使劲往上爬的十几个家伙,其余七八十人非死即伤,全队尽墨。就连他也被弹丸打断了一条胳膊,半边脸血肉模糊,一只眼被打爆,眼窝一团烂肉,极为瘆人,情状凄惨无比。
“为什么会这样……”陷入极度惊骇的刘猛完全忘了疼痛,喃喃自语。当然,他不需要人回答,因为答案再清楚不过。
体力,一切都缘于体力。
冷兵器时代打仗,体力为先,没有体力,你挥不动刀,举不起枪,拉不开弓,抬不起盾,甚至打不过想跑都跑不动——一群累死狗一样的军队,怎么打仗?
当两军拼命争先抢占无名峰,最后几乎同时登顶时,双方战士的体力都基本耗尽。这一刻,决定战斗胜负的关键,就取决于武器。
开弓需要力气、挥刀需要力气,刺枪需要力气……只有开枪,不需要力气——准确的说,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的力气。
龙雀军战士体力的消耗只会比元兵更多更大,他们甚至连给火枪装填弹药的力气都没了。如果全部装备后装枪,比如猎枪就没这样的问题,但猎枪只宜近战,所以必须配备燧发枪辅助远射。
不过在登山之前,也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所以沈平波把队将以上军官的短铳全部收集起来,交给十名火枪手使用——长管燧发火枪在作战之前无法预先装填,但短铳却可以。
两军登顶,狭路相逢,先发者可制人,后发者变死人。
刘自立、刘猛终究缺乏与火枪对战的经验,机械性照搬琼管之战的经验,以为只要贴上去,火枪就失去作用。的确,在正常情况下或许如此,但这一波争先恐后爬上来,人人都累得差点断气。贴是贴上去了,但失去体力的士兵,跟待宰的羔羊有什么两样?
而对宋军一方而言,这简直就是直接朝自家枪口上撞,龙雀军的火枪兵们又怎会放过这送到嘴边的肉呢?
在极短时间里,拼命登顶无名峰的八十多个元兵,在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遭到残酷的近距离枪毙,血流成溪,肝脑涂地,直如送上门来当靶子一般。
此刻硝烟散尽,刘猛茫然四顾,身边还能站着的元兵只余稀稀拉拉七八个,个个摇摇晃晃站不稳,一半是累的,一半是吓的。
咔啦咔啦,对面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响声。刘猛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到几个宋兵正做着奇怪无比的动作,他们竟把手里的火枪折成两截,然后用大拇指从肩背带顶出一颗颗粗大的“爆仗”,再一一填进“折断”的火枪管的尾端,最后一板枪管,枪身又恢复原状。这咔啦之声正是板正枪管时发出的声响。
这、这是什么枪?
刘猛目瞪口呆中,对面宋军一个瘦小的队将冷冷冲他一指:“杀!”
刘猛岂会束手待毙,奋起最后一点余力,暴吼如虎,抡起狼牙棒死命朝那队将砸去。
刚冲出两步,刘猛胖大的身躯一顿,两手一松,狼牙棒脱手,像暗器一样狠狠砸向梁二条。
几乎同一时间,梁二条身旁两个宋兵一齐扣动板机。嘭地一响,刘猛满脸开花。
旁侧冲出石大壮,暴吼着以旗杆当枪,拼尽全力,铿地一下当胸把刘猛撞飞出去。
狼牙棒打旋子,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从梁二条耳边飞过,尖锐的钩齿刮飞梁二条半边耳垂,鲜血一下喷涌出来。
梁二条捂着耳朵,黑脸变得煞白,半天才吐出一句:“娘的……杀、杀、都给俺杀了!”
在梁二条的杀声中,嘭嘭嘭嘭枪声不绝,余下七八个元兵连旁牌都没来得及举起来,就被打成筛子。
山风吹来,满地尸骸。硝烟翻涌,隐约可见距山顶不远处十几个连滚带爬亡命狂奔的身影……
被猛力撞飞的刘猛惨嚎着,身躯一路翻滚,葫芦也似从山顶滚到山脚,直到势尽才停下来。这时的刘猛怕是亲妈都认不出来了,躺在那像坨烂肉,血糊糊的烂肉。
得得得,一阵轻脆的马蹄在山谷间回荡。马蹄来到那坨烂肉前,停下。视线上移,显露出刘自立那张冷硬的面孔。
笃笃,手里的马鞭轻轻敲了敲马靴子,刘自立扬起脸,森然盯着那并不高的无名山峰,平静下达命令:“逃回者,斩!全军准备,强攻无名峰!”
第二百一十九章 【无名峰阻击战(一)】
“把旁牌一个个竖好,中间留出一拳缝隙做为枪眼。那些尸身也别浪费,都垒在旁牌前面,刀枪弓箭都拾缀好,放在趁手的位置。只要咱然能坚持半个时辰,沈将佐就会带大部队冲上来……”
在梁二条那与小身板大相径庭的洪亮声音中,二十名已恢复大半体力的龙雀军战士正抓紧时间,把元兵遗留的旁牌一块块竖起,形成一道防护屏障,同时把尸体垫在旁牌前,充当肉盾。
一个战士边收集散落的兵器边嘿声道:“只要弹药充足,别说半个时辰,就是一个、两个时辰都不在话下。”
梁二条一边擦拭着短铳与火枪,一边探头看着山脚下一队队集结的元兵,脸上神情却没有那个战士的轻松:“咱们人还是太少,就算不用担心弹药问题,但十把火枪能挡得住多少元兵?猎枪的威力是很大,但得近至二十步才能发挥出来。如果元兵拼着死几十个人,硬扛过一波死伤,冲到这道旁牌壕垒前,咱们这点人,都不够啃的。”
那战士拾兵器的手一顿,想了想,连连点头,看了下山坡,道:“队将说得是。幸好这片山坡又滑又陡,别说腾出手放箭,就是四肢着地爬上来都不易。只要这帮家伙爬得像乌龟,咱们就能打得他们满地滚。”
“就是,这样送上门的好靶子到哪找。”
龙雀军战士哈哈直乐,丝毫没有以寡以众的担忧——至少在这一刻,大伙的心态都很轻松。
梁二条点点头,收回目光,大声招呼:“好了,大伙都歇歇,喝点水,吃口干粮,等靶子上门。”
哄笑声中,龙雀军战士们都围拢过来,只在北坡这边放了两个哨点,其余战士或蹲或坐,大口吃喝。不管饿不饿,补充能量都不会错,要不等会一旦交火,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吃喝了。一时间,山顶除了咕嘟嘟的灌水声就是各种咀嚼声。
梁二条这队踏白先登,为减轻重量,只带枪支弹药及一壶水,并无食物。他们现在吃的东西,都是从元兵身上搜来的,虽然多是杂粮粗饼,但在这当口,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尽管满地血腥,还堆着一层层尸体,各种怪味冲人口鼻,但这二十一人都是精锐老兵,比眼前更恶劣的环境都呆过,这点小场面实在算不了什么。
刚吃了一会,就听那哨探的战士叫道:“元兵上来了,至少三百人。”
梁二条扔下还剩小半的粗饼,仰脖灌了一大口水,把嘴里食物用力咽下,将短铳插在腰间,拎起火枪:“弟兄们,干活了。”
所有战士不管吃没吃完,都扔下食物,端枪走到一面面旁牌后,各就各位。火枪兵开始装填弹药,猎枪兵则把一颗颗霰弹从子弹带取下,整整齐齐摆放在身侧,以便作战时方便拿取装填。
梁二条扛着枪边巡回边高声道:“都给俺记住山坡那两块大石标记线,元兵过了第一块石头,火枪兵开枪;过了第二块石头,猎枪兵开枪。记住了,不管这帮王八羔子来多少,子弹管够,都给俺狠狠打!”
从山顶看下去,但见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元兵手脚并用向上爬,像无数蠕动的虫子。每一只“虫子”背上,都背着一面长方形的步兵旁牌,足以遮挡从后背到膝盖等重要部位。再加上皮甲防护,运气好的话,四五十步距离就算被枪弹击中也未必会死。当然,要是进至三十步,在枪弹面前,那旁牌也就跟纸糊的差不多了。
与龙雀军交手至今,元军多多少少也积累了一些防御火枪的手段,只是受地形限制,不少手段都使不出来。仓促之下,只好用旁牌当龟壳,指望借这“壳子”尽可能拉近距离。只要能冲近二十步之内,元军的兵力优势就能发挥出来,哪怕用人命填,都能埋了二十个宋兵。
日渐西斜,山风渐紧。山顶上隐约可见一面面竖立的凝结着暗红色血迹的旁牌,毫无动静。而山坡下那渐渐逼近的混合着几百人沉重的喘息,汇成像鼓风箱一样响亮的呼呼声,仿佛是从山脚吹来的风。
爬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元兵牌子头,足足比第二名快了三个身位。牌子头这么玩命不是为了奖赏,而是为了自家小命——他是跟随刘猛前一波攻击的唯一幸存者。之所以没被砍下脑袋,只因他爬坡时滚下来崴了脚。这纯属战伤,非怯战之罪。若在平日,或许就能送回大营调养,但在此时此刻,所有同袍不是战死就是被执行军法的特殊情况下,能免个死罪就算不错了。
死罪免了,活罪难逃。他必须冲在队伍最前面,只要战后能活下来,便可将功赎罪,若能攻下山头,更有封赏。在这样的赏与罚之下,这元兵牌子头如何不玩命?
“老子是第一个!”强忍脚踝剧痛的牌子头从一块大石后快速爬出时,抬眼看着不远处那一排盾墙,心头一热,“还有五十步了,再有二三十步就能爬起冲锋,一口气杀到宋狗面前……”
嘭!
一声爆响,牌子头额头炸开一朵血花,所有意图就此消失。
山顶上,一面旁牌后,梁二条咂嘴收枪,先用解首刀在枪托处划了一道刀痕,记录战绩,然后熟练装填弹药。他没有下令齐射,因为齐射对如墙而进的敌军效果最好,但对这样参差不齐、藏头露尾,像蛇虫一样爬行的敌人效果就大打折扣了。最好就是自由散射,各人自己掌握,谁枪法好谁吃肉,谁枪法孬谁喝汤。
一枪爆掉一个牌子头,第一口肉,梁二条吃到嘴了。
就在梁二条装填好弹药,把枪口从旁牌间隙伸出,正锁定下一个越过那块作为标记的大石的元兵时,身侧不远嘭地一声枪响,准星里已锁定的目标喷出一团血雾,脑袋软软垂地,汩汩鲜血瞬间浸染那晒了一整天的干燥泥土……
梁二条斜了一下眼,正看到那开枪的战士向他挑了一下眉,笑呵呵收枪填弹。
除统帅亲军武功队之外,在龙雀军甲等军中,梁二条是最早、也是唯一获得龙雀军统帅赵猎颁发上等军士铜章的火枪兵。而且他目前还保持着射杀二十三人的最高记录。在龙雀军里,有“第一火枪兵”之称(武功队里倒是有比他更强的,但武功队员使用的都是后装枪而不是火枪,唯一使用火枪的丁小伊又是女子)。各营、部、队里,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挑战并超越他。
梁二条嘴角微勾,淡淡一笑,枪口微动,又一个越过大石的元兵被套进准星……
嘭!
有人快手开了一枪,打在那元兵脑袋前半尺,溅起的泥沙激射到元兵脸上、眼里,令元兵发出痛苦的嚎叫。但那元兵也只来得及嚎叫两声,就被一颗铅子击穿脖子,惨嚎戛然而止。
当梁二条再次在枪托划刀痕时,身边左右九把火枪此起彼落轰然作响——当三个爬行最快的出头鸟被干掉后,大批元兵像山蚂蝗一样爬过预警线,艰苦的防守反击战终于来临。
第二百二十章 【谷口喋血】
当无名峰激战正酣时,山谷里,龙雀军大本营所在的山脚下,由罗甸番以及卢番族中勇士所组成的敢死队已经作好冲锋准备。
为了脱罪,罗甸番的蔑佬以及卢番的卢阿蝗都下了血本,他们利用族长的身份,各自征召了一千多蛮兵,合计二千五百余人,准备用来冲阵。
黎獠素来悍不畏死,族老又有绝对权威,只要族老一声令下,哪怕前方真的是刀山火海,这些蛮兵都悍然无畏去闯。在他们朴素的思想里,死不可畏,后退可耻,英勇战死不过是回到黎母身边,苟且偷生根本不配活在黎母山。
以战死为乐,以偷生为耻,这就是黎獠蛮兵。他们的战斗力或许算不上什么,但他们的勇气却堪比这时代最凶悍的蒙古怯薛军。
“后门关上了。”赵猎扬了扬尖哨传来的情报,目光从诸将振奋的脸上一一闪过,旋即转向谷口,蓦然对集结的蛮兵振声大喝,“现在,该是踹破前门的时候了!”
“呜喝喝喝——”
在震天的吼声中,蛮兵们手里锋兵的刀矛互磕互撞,发出震耳的金铁交鸣声。这些蛮兵一个个坦胸赤膊,只在腰间围着一条兽皮裙,个个颈挂彰显武勇的兽齿项圈,兽齿越多越显勇力,又浑身刺青,涂染着蓝靛,就连脸额皆是如此。张口咆哮间,张牙伸舌,因长年嚼草叶的缘故,牙齿皆黄黑如烟熏。这形象,当真是青面獠牙,宛如山魈精怪现世,视觉杀伤力十足,惊吓指数爆表。
洪四娘望着这些黎母的勇士,眼里掠过一丝不忍之色,她心里很清楚,以元军壁垒之森严,这样的冲阵,简直就是以血肉铺路。尤其出谷口那一段狭窄径道,兵力根本铺展不开,最容易受到梢砲及弓弩等远程兵器打击。
这样冲阵之后,能有几个活着回来呢?想到这里,洪四娘对蔑佬与卢阿蝗愈发痛恨,若不是他们的背叛与出卖,怎会令同族落得如此境地。
如果换作一年多前的赵猎,或许也会像洪四娘一样不忍,但经历了这么多,赵猎早已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战争终究避免不了伤亡,如果一定要死人,那么,死掉一批桀骜难驯的蛮兵,总好过让麾下战士去死。
有了这样的明悟,赵猎最后只淡淡下达一个命令:“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车之上,十六根裹着红布的大槌重重敲击在八面巨大的红漆牛皮大鼓上,震天巨响令人气血上涌,胸意沸腾,直欲吼叫出声才痛快。
“呜喝喝喝——”
山谷回荡着杀气腾腾的暴戾吼叫,二千五百多蛮兵分成十队,挥舞着短刃、梭枪、藤牌、弓弩,一个个纵跃如飞,朝谷口蜂涌而去。
还没跑出山谷,十队蛮兵的队形就全乱了,跑得快的冲在前面,后面的不甘落后,你追我赶,自然不成队形。赵猎也不需要他们排列整齐队形,因为这不是两军列阵而战,而是冲锋、突破。
在二千多蛮兵全部冲入狭谷径道后,赵猎回首对副将常泰道:“下面看你们炮营的了。”
常泰重重行了个军礼:“大帅放心,末将誓不辱命。”
常泰转过身时,那满是络腮胡的方脸膛上涌起兴奋的神情。这是他调任炮营主将以来的首战,直接就是叫板那个大宋第一仇寇张弘范。常泰信心满满——无论是谁,手里有着八门“龙吼”级大炮以及十二门“虎吼”级钢炮(共有十六门,其中呼延啸调用四门参与无名峰之战)这样恐怖的大杀器,都会信心爆棚。这一刻,不要说是张弘范,就算是那个战无不胜、号称得长生天眷顾的蒙元丞相伯颜在眼前,常泰都敢率着炮营弟兄一起抱着大炮朝对手轰!
峡谷道长不过三里,以蛮兵们那惯于攀山越岭的脚程,冲到谷口也就顿饭功夫。
一马当先的十余蛮兵刚冲出谷口,眼前豁然一亮——前方是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垒,后面似乎还有好几道,再后面,就是两排犬牙交错的鹿角拒马。那就是他们的目标。
眼前的情形,似乎只要翻过那几道土垒,就能随心所欲大肆破坏了。
十余蛮兵眼里涌起狂喜,吼叫得更起劲了,身形纵跃如飞,快速冲过谷口前的开阔地带。到得土垒前时,一个个竟不借助任何器具,只凭冲刺加速度凌空跃起,大鸟一般,飞跃一人多高的土垒。
就在此时,土垒后方突然伸出数十杆长矛,矛与矛之间排列极为紧密,看上去就像一排栅栏。而飞跃到空中的十余蛮兵,正朝这片突然冒出的“致命栅栏”落下……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仿佛戳破水囊一般,只是喷出的不是水,而是腥红的血。一时间,山谷响起瘆人的惨嚎。十余蛮兵如同串在竹签上的大虾,手脚痉挛抽搐,如泉水般喷涌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数十杆长矛。
跟在后面的蛮兵们惊怒交集,暴吼如雷,几乎没有人停下脚步,如飞蛾扑火般跳上土垒,连人带刀撞向那些来不及收回的带血长矛。当他们顺着长矛溜杆而下,手中利刃猛戳猝翻,带起一蓬蓬血雨。下一刻,一堆乱刀乱斧劈来,这些刚刚为黎獠兄弟报仇的的蛮兵便被剁成肉块。
蛮兵与元军甫一接触,就以这样极度血腥的方式展开。
张弘范率一众将领幕僚,就在大营侧旁的一座山头上观战。这里既可看清谷口战况,也能隐约看到远处无名峰的硝烟。
无名峰那边,虽然出师不利,被宋军占了先机,不过刘自立已立下军令状,不把将旗插上无名峰顶,就把自家脑袋摆在都元帅马前——与其说张弘范相信了刘自立的保证,不如说是相信他给刘自立的兵力。据刘自立与哨探所报,宋军目前占据山顶不过二三十人,虽然火器犀利,打了元军先登部分措手不及,但数十倍的悬殊兵力,绝不是单凭一些武器就能抹平的。如果宋军只有这么点人马,元军抢回无名峰是迟早的事,无须担心。
当然,为防万一,张弘范还加上一道保险,传令还在五十里后的后军加快行军,并立即派遣一营兵力先登,从无名峰南面发起进攻。与北面的刘自立南北夹击,务必尽歼宋军,把无名峰牢牢抓在手里。
双保险一下,后方无忧,现在张弘范的注意力开始转到谷口。这里,是他精心设置的陷阱,他要用这陷阱,一点点放干宋军的血。
山坡上元军诸将看着从谷口源源不断冲出,悍不畏死,前赴后继,如同蝗虫一般弹跳上土垒的蛮兵,用短刃、用标枪、用手斧,甚至用牙齿撕咬着身披重甲的刀斧兵的那疯狂劲,个个面沉如水。
张弘范神色如常,道:“能驱使这些番兵如此拼命,这赵孟备也算有些手段。也罢,就先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八番蛮的血放干,再收拾龙雀军不迟。传令,弓弩齐射,梢砲轰击。”
第二百二十一章 【恶 战】
呼噜噜——
一发从天而降,大如磨盘的石弹划过长空,挟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鸣砸落。一个倒霉的蛮兵首当其冲,被巨石直接拍扁。
轰!
巨石弹砸出一个大坑,被拍扁的蛮兵顿时化为无数碎裂血肉和着泥沙四下飞溅。当石弹跳跃着滚开之后,深坑里那一洼浓稠血浆及漂浮着的破碎兽皮,望之令人作呕。
更多的巨石弹砸在空地上,把开阔地带的碎石、沙砾,激射在周围正冲锋的蛮兵脸上、身上,将蛮兵打得头破血流,令这些青面獠牙的蛮兵更增添血色恐怖气息。
元兵营栅前十具五梢砲虽然威力巨大,中者死无全尸,但巨石弹在空中飞行终究有迹可寻,只要眼力好,再机灵点,还是有机会避开的。
所以,元军也并不指望就靠梢砲吓退这些蛮子。在大营的栅墙上,一排排弓箭手与弩手,不停拉弓开弩,将一支支箭矢射向天空,到最高点后,万千箭矢发出嗡嗡嗡之声带着强大的势能急坠而下,像山谷里突然下起一场大雨。
噗噗噗噗噗噗!
一个又一个蛮兵在血雾里倒下,开阔地密密麻麻插满箭矢,令这片荒凉的沙砾地仿佛长满了庄稼。
箭矢杀人远不如石弹恐怖,但效果更甚,只不过想吓住蛮兵更不可能。要知道琼州八番蛮几百年来常常与朝庭对着干“屡屡犯边”,琼州三大军州及一府城,防的就是这些蛮兵,而对付蛮兵最常用的战法就是弓弩猛射。
几百年斗争下来,蛮兵们早已习惯这战法。所以,蛮兵们对箭矢打击有很强的抵抗力。哪怕箭矢如雨,哪怕身边族人一个个被强劲的箭矢夺去性命。蛮兵们只会奔跑更加快速,并飞快从后背撤出藤牌,斜举过顶抵挡。
黎獠的藤牌对箭矢防御性能之好,连当初赵猎草创龙雀军之时,都曾借鉴使用过,并向全军推广。果然,藤牌一出,无论是硬弓还是强弩射出的箭矢,尽数被格挡住,再无法穿透。在这方面又能体现出火枪的强悍了,若是燧发火枪,五十步外击穿藤牌灭杀持牌手不在话下。
在藤牌的遮护下,蛮兵们经过初时被砲矢一番清洗,死伤数百人之后,终于突入第一道垒墙。
元军在第一道垒墙后布置了二百枪牌手及一百刀斧手——不是元军不想多布置兵力,而是这片开阔地终究只是一条还算宽阔的峡谷径道,不是广阔平原,能横向摆下三百兵力已经是极限,没法再多了。
那枪牌手倒也罢了,不过是元军的普通军士,而刀斧手却尽是元军精锐,人皆持重兵,披坚甲,对上持短刀光膀子的蛮兵,优势不要太明显。
一把大斧刚劈翻一个蛮兵,忽闻一声怪叫,一个人影从垒墙猛扑而下,骑在那刀斧手头上,一手扯下刀斧手的头盔,另一手持短刀狠狠捅进敌人暴露的颈侧……
一个元军枪牌手大吼着对一个蛮兵猛刺过去,却被对手飞掷标枪,穿胸而过,喷血栽倒。那得手的蛮兵还来不及高兴,斜刺里人影晃动,刀光一闪,蛮兵斗大的脑袋抛飞而起……
就在这你死我活的豁死搏杀中,快刀切肉、利斧劈骨、长矛破腹、刀抹气管所带来的死亡惨嚎声充窒这片方圆三十丈左右的垒墙……
元军所长在阵列,而蛮兵所长在混战。峡谷径道的地形并不适合列阵,更谈不上纵深,元兵很难排列整齐阵形,如此地形,利于蛮兵混战,再加上蛮兵人多且凶悍。一番血腥的激战后,元兵第一道防线终于支撑不住,残余士卒向第二道垒墙溃退。
此时二千多蛮兵已全部冲出峡谷,挟山呼海啸般的攻势,踩着敌人与族人的血肉,疯狂冲向第二道垒墙。
绷绷绷绷绷!
轰轰轰轰轰!
因为敌我不分的混战而停止攻击的梢砲与箭矢再度响起,浑然不顾且战且走的败退元兵的安危。显然,这些残兵败卒在元军指挥官眼里,已经是不值得维护的逃兵了。
正追击的蛮兵显然也没料到敌军会如此冷血,只顾砍杀,一时没来得及取藤牌抵挡,被这一波箭雨加砲石放倒近百人,损失比元兵还惨重。
仅仅夺取了一道垒墙,蛮兵就伤亡四五百人,但蛮兵能与朝廷对抗几百年,始终难以压服,凭的就是他们的凶悍无畏,只要族老没有发布收兵命令,只要伤亡还在可承受范围内,他们就会拼命到底。
元军第二道垒墙,仍然是二百枪牌手,一百刀斧手。蛮兵虽有二千多,但因地形狭窄,能与敌军接触战斗的,也只有最前面的三四百人,其余的只能等前面的蛮兵倒下了才能补位。
张弘范虽然受限于地形,无法让元兵列阵对战,但同样利用地形,使蛮兵攻势变成添油战术,用三道垒墙一点点磨去蛮兵的血肉。
峡谷里,厮杀声惊天动地,不时传来砲石轰击的巨大震响,山谷阵阵回音,轰鸣声久久不绝。
元军营栅墙上的近千弓弩手,已经出现两臂酸胀,开弓速度渐渐变慢,箭雨也渐渐变稀疏。许多人脸色苍白,眼神惊恐,自从去岁厓山之战后,整个中原只有零星叛乱,旋即被扑灭,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碰到如此血腥残酷的激烈战斗了——这些蛮兵真是够狠的!
“这些蛮兵真是够狠的。”张玠呼出口气,轻叹道,“已经攻破第二道垒墙了。”
一名元将道:“也正如元帅所料,蛮兵的血也快流干了。”
从坡顶可以清楚看到,原本密密麻麻铺满峡谷的蛮兵,在攻破第二道垒墙后,已经跟元军的箭矢一样稀疏许多。这道垒墙至少又磨去了五六百蛮兵,剩下的一千多蛮兵,顶多只能攻破第三道垒墙。等摸到大营前,已是强弩之末,再无攻营之力。
“梢砲撤离,换第二批弓弩手。”张弘范冷冰冰下令。只要一开始指挥作战,他的大脑就像机械一样冷静,身体机能也格外亢奋,困扰他的虚弱、咳嗽,仿佛都离体而去,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强大的威严霸气,哪还有半点病入膏盲之状?
传令兵接旗牌后跪叩大声应道:“遵元帅令。”
很快,元军阵后的五梢砲一一折解,快速从辕门悬桥运回大营。当最后一具梢砲刚推进辕门时,后方传来一阵野兽般的嚎叫——蛮兵终于攻破第三道垒墙。
不足千人的蛮兵冒着箭雨,一边追砍元兵,一边将火油淋在横亘在大营外的鹿角拒马,然后在熊熊火光中掉头狂奔。而元军的箭矢一波接一波,将逃跑的蛮兵一个个钉翻在地。
张玠等诸将无不愤然,纷纷请令:“都元帅,请给末将一营人马,必杀净这帮蛮人!”
张弘范点点头,正要下令,突然目光一凝——那是什么?
前方里许之外的谷口处,雾气涌动,人影幢幢。随着轰隆隆的重物移动声,慢慢地,一个奇怪的巨型圆形金属筒口破雾而出,像一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名峰阻击战(二)】
嘭!
火光一闪,五十步外一个正顶着旁牌躲躲闪闪攀爬的元兵捂住嘴巴,指缝间鲜血溢出。元兵发出凄厉的闷嚎,身体侧翻,一路翻滚,途中还捎带了一个埋头爬行的元兵。两人滚作一团,直到狠狠撞上山坡一块露出泥土的大石才停下来。
嘭嘭嘭!
梁二条又连续开了三枪,击中两人,最后目光才落到先前那元兵身上,仔细确认那脑袋不断溢出红红白白的元兵确实是死了,这才用刀子在枪托上刻下三道刀痕。
这时的梁二条与队友们都还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有闲暇在击杀敌人后刻下战绩,在接下来直到天黑前的半个时辰里,残酷、血腥而疯狂的战斗,将使他们非但顾不上铭刻战绩,甚至顾不上收殓战死同袍的遗体……
梁二条放下刀子时,十几个元兵已爬过第二道标记,距离他们不到三十步。其间不时有零星枪声响起,由于距离很近,命中率相当高,几乎一枪毙命。可惜燧发枪射速太慢,人数也太少,哪怕有十几个近在眼前的靶子,都只能憋着火气,一丝不苟按程序装填弹药,否则一旦出错,非但杀不了敌人反而伤害自己。
“队头……”几个猎枪兵憋得太久,眼鼓鼓瞪着他。
梁二条目测一下距离,果断下令:“火枪兵后撤预备,猎枪兵补位。”
山顶枪声骤停,十几个元兵狂喜,拼命加快速度,再爬十几步,一跃跳上山顶平坡处。他们再不需像虫子一样匍匐蠕动前进,可以放开手脚大开杀界了。
当元兵兴奋嚎叫举起手里刀枪时,旁牌阵后一个冷漠声音传来:“火枪兵,齐射。”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火光频闪,浓烟喷涌,至少一半元兵在血雾中扑倒。
冷漠声音再度响起:“火枪兵退后,甲、丙、丁三号位猎枪兵齐射。”
嘭嘭嘭!嘭嘭嘭!
三根乌沉沉的枪管连续喷出六团火光,把剩下的七八个元兵淹没。
眨眼功夫,第一波冲上山顶的十几个元兵尽数陈尸于旁牌阵前,距离最近的,也在十五步开外。
以这一波元兵为标志,后方元兵一个接一个爬过警戒线,冲上山顶。与此同时,第二批、第三批元兵,以每批三百人的波次,源源不断向上攀爬。而这第三批冲锋的元兵里,就有千户刘自立在内。
连主将都上阵了,当真是拼了。
刘自立不拼不行,因为都元帅的命令到了,天黑以前他要是拿不下无名峰,他就要变成无头尸!
在刘自立的脚下,已经躺了二十多具无头尸,这些人都是被宋军的枪林弹雨吓破了胆,逃跑下山的。刘自立没有在脚下划出红线,玩什么越线者斩,因为他自己就是红线,而且是不断向山顶移动的红线!
从这一刻起,山顶的枪声就再也没停止过。
山顶旁牌阵前,倒下一具具元兵尸体,每一张旁牌上都插满了箭矢、长矛,遍布刀斧痕迹,好几张旁牌甚至被砍掉一角或劈裂,交锋之惨烈可想而知。
梁二条早已不再发号司令,现在所有战士都是拼命装填弹药,一旦装填完毕就第一时间发射出去,根本不需要什么号令。元兵实在太多了,足足一千人啊,这人数鸿沟已经不是武器强大能够抹平的了。
随着如波浪般涌动的元兵疯狂进攻,驻守山顶的龙雀军踏白队开始出现伤亡,
浓浓的硝烟中,一个元兵在枪声中倒下,他身后闪出另一个手持旁牌的元兵——嘭地一响,旁牌炸开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眼,元兵晃了晃,仍然顽强冲来,合身猛撞,连人带牌撞倒掩护的旁牌,也把藏身其后的梁二条撞翻倒地,手里火枪脱手滑出数尺远。
“吼!”旁牌后的元兵显出身形,竟是个身高八尺、形如巨熊的百户。
这百户左脸中了一弹,半张脸被刮去一层血肉,左耳撕裂,牙齿都脱落好几颗,形如鬼怪骇人。
对梁二条而言,哪怕再可怕十倍也吓不住他,但这对手可不仅仅是吓人而已,真正可怕的是强大的战斗意志与凶悍的战技,那迎头一道雪亮的斧光,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
此时梁二条眼睛根本不看对手,而是死死盯住五步之外静静躺着的手铳,那手铳已经装填好弹药,只距离手边五步,但这短短的距离却是那么遥不可及。身旁左右的战友,无不在与当前敌人殊死搏杀,根本顾不上他。
“娘的,就这么没了……不过划了三十六道杠,也不亏了……”梁二条闭上眼,满足地吐出口气,等待利斧劈下。这一刻,梁二条反倒庆幸自己遇到一个强悍对手,至少这一斧的力道看着就够劲,砍脑袋够利索,应该不会太疼吧……
嘭!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闷哼,旋即嚓地一响,头皮发凉,然后是一阵剧痛。
梁二条下意识一摸,头皮竟被削去一层,睁眼看去,但见那百户满脸开花,正捧脸狂吼,而那把大斧正紧紧贴着头顶。
梁二条根本不去想是怎么回事,条件反射般向前一扑,抓起手铳,仰身、抬手、瞄准——砰!
熊罴般的百户终于倒下。
死里逃生的梁二条终于看到救了他的人——一个叫小七的军士。而小七正是他先前安排在后山观察并接应大部队的哨兵。
小七一下冲到梁二条身边,先不说话,而是拔出手铳,一枪干掉一个正要冲进旁牌阵缺口的元兵,然后边上弹边对梁二条道:“队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这种句式据说是从大帅那里传出来的,龙雀军,尤其是一些老兵喜欢用,借以显示自己资格老,是大帅起家时的追随者。到现在甭管老兵新兵都喜欢用了。
梁二条哪有功夫跟他玩嘴皮子,直接吼道:“说!”
小七吓得一缩脖子,忙道:“好消息是沈将佐的大队距此三里,再有一刻时咱们就有援兵了。坏消息是,南坡丛林那边出现大队元军人马……”
梁二条眼神一冷:“那是元军后军人马,算算时间的确也差不多到了。”
小七道:“这下咱们可是那个什么……腹背受敌了,是这么说的吧?”
小七话音刚落,就听谷口方向传来震天厮杀声及砲石传来的巨大轰击声。
无名峰元兵攻势为之一顿,而龙雀军战士却是战意高涨,已经疲惫不堪的身体顿时又有了劲。
梁二条眼睛眯起:“咱们腹背受敌,那谷口的元军不一样是腹背受敌?而且,还是被咱们掐住脖子,不得转身那种。”边说边不忘抬起手,随意一枪把一个从硝烟里冲出嗷嗷叫的元兵打得四仰八叉。
谷口方向传来的巨大动静,令正朝无名峰南坡相对疾行的两支军队为之震动。
自北向南那支军队欢呼雀跃,领头的沈平波疲惫的脸上露出欣然笑意。
自南向北那支军队惶恐不安,领头的撒里蛮脸上横肉一跳一跳地抽动。
无名峰,又将迎来新一轮钢与火的激烈碰撞。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古代版黄土岭】
无名峰陷入血战之际,谷口的血战却已结束——无论张弘范等元军将领怎么想,从那巨炮出现的一刻,就昭示着谷口的血战即将结束。
一门、两门、三门……足足八门“龙吼”级4磅口径大炮,架在厚实的炮架上,从雾气氤氲的谷口慢慢推出,一直推进到第一道垒墙。然后在垒墙上刨出豁口,把炮管抬升,从豁口伸出,一字排开,八个黑洞洞的巨大炮口,一齐指向元军大营。
接着是十二门“虎吼”级霰弹炮从炮阵两则鱼贯而出,推到第二道垒墙前,同样刨出豁口,伸出炮管。
再之后,是一排排火枪兵、枪牌兵、重步兵从两侧绕出,一层层排列于龙孔炮与虎吼炮之间的空地上。
龙雀军铸成火炮之后,首次步炮协同作战,就此展示在元军精锐之前。
只不过,对张弘范等元军将帅而言,他们压根看不懂龙雀军这是唱哪一出,这些大大小小的巨大钢管子有什么名堂,算是媚眼做给瞎子看了。
虽然看不懂,但戎马一生、身经百战的张弘范本能感觉到那些古怪巨型钢管有危险——能被龙雀军如此郑重其事祭出的岂是善茬?
“去三营人马。”张弘范长鞭一指。
张玠等元将顿时明白过来,这是要试探一下,看龙雀军在玩什么花样。
“末将原往。”张玠大声请命。
“可。”张弘范长鞭一点,自有传令官将令牌奉与张玠。
当张玠接令打马下山时,龙雀军炮阵,常泰目光扫了一圈,扫到山头时,蓦然眼睛一亮,旋即杀气腾腾下令:“全体龙吼炮转向西北十点方向。”
西北十点方向,正是张弘范等元军将帅所在的山顶,距离主炮阵地二里,正处在龙吼炮打击范围内。
这时一名炮营部将道:“常副将,大帅曾言,火炮首次齐发的突然性、杀伤力最大,如果八门龙吼炮对元军大营齐吼一发,绝对够那帮狗娘养的喝一壶,可要是射击山坡的话,恐怕……”
部将的进言代表了一部分炮营将士的观点,其实张弘范等元将所在的山坡上插着帅旗,分外醒目,大伙都看得清楚。之所以第一目标没选那里,就是因为对于大炮这种射击精度较低的远程武器而言,一个孤零零的山头,目标实在太小了,比火枪在百步之外打苍蝇还难,很难谈得上命中率。与其指望靠撞大运,不如扎扎实实朝元军大营来个齐射,多的不说,干死百十人不在话下。
常泰犹豫了一下,确实,眼前两个目标,元军大营就像个硕大的靶子,闭着眼睛打都能搂一把,而元军主帅所在地,简直跟大炮打蚊子差不多……打元军大营,稳打稳扎,这功劳跑不了。而打元军主帅,搞不好只是给人放礼花,连毛都捞不到一根。到时不但无功,反而有过……部将未尽之言,就有向常泰提个醒的意思。
究竟打哪里?
常泰只纠结了几秒,钵大的拳头狠狠一捶冰冷厚重的大炮身管:“干他娘,拼一把,就打山头!”
就算一门大炮打不了蚊子,但八门大炮呢?就拼一把概率吧。
部将以拳重重叩胸,转身向肃然待命的炮营将士大吼:“调整诸元,西北十点……”
山头上,张弘范看到那八门硕大铁筒子居然慢慢转向,似乎,正对准他们。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锋芒指向眉心的闷胀感。
身后诸将也多是百战余生的宿将,对危险有天然预感,见此情形隐隐不妥,纷纷进言:“都元帅,此地偏离大营,突兀特立,实非善地,还请退回大营指挥……”
不说还好,一说指挥,张弘范刚有点犹豫的心态立即稳固下来,肃然道:“龙雀军举动怪异,虚实莫辨,为将者岂可在此时言退?敌情不明,如何指挥?而说到指挥,还有比此地更好的位置么?”
张弘范这话一说,诸将再不敢言。
张弘范目光一落,看到北营辕门前,侄儿张玠已点齐三营共一千二百余人,正准备通过悬桥,杀出大营。
张弘范捻须而笑,在如此短时间内集结人马,做好出击准备,统军能力也算不错了,易州张氏后继有人……
常泰一直死死盯着山头帅旗,生怕那帅旗移动,打算落空。直到八门龙吼大炮完成调整,锁定山头,并完成一系列装填火药炮弹的措施后,山头帅旗及旗下的那群人影一直没动。常泰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手心攥出一把冷汗。
看到部将回头请示的眼神后,常泰在手心呸了一口,使劲搓搓:“喝稠喝稀就看这一把了!”然后用力挥下手,飞快抱头蹲下。几乎同一刻,部将一手高高举起的三角赤旗也跟着猛力一劈,一旁不错眼珠盯着的号手使劲鼓起腮帮子,用尽全身气力吹响鸣角。
轰轰轰轰!
八门炮几乎只发出四声响,几乎不分先后,八颗脑袋大小的铁球从炮口呼啸而出,划过天际,直奔山头而去。
这一刻,张玠刚刚驱马走出辕门,听到这惊天动地的巨震,差点没被受惊吓的战马甩下鞍,还好一旁的侍从死命扯住辔头。张玠下意识抬头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这一刻,主炮阵前上千严阵以待的龙雀军战士都被身后巨大轰鸣震得胸口发闷,双耳嗡响,相顾骇然,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一刻,远在山谷里的赵猎,浑不在意身后诸蛮骇然失色,默然负手远眺,心绪复杂:“终于,要开始了么……”
只过了短短一瞬,突然谷口那边传来比炮声还震撼的呼啸声,侧耳细听,似乎是欢呼……这之后,炮声隆隆,一刻不停。
一炷香后,谷口飞快驰来一骑,远远便大叫:“捷报——炮营首次齐发,两炮轰中山头,元军帅旗摧折!”
龙雀军大本营一下沸腾了,竟然在第一炮就干掉张弘范,老天开眼啊!
赵猎都有点不敢相信,炮轰敌酋,首发命中,这得多逆天的运气啊!常泰这家伙……不,龙雀军炮营的运气真好到这程度?
等确定消息后,赵猎欣喜不已,甭管这一炮轰没轰死张弘范,帅旗摧折,军心必丧,这下就更有把握歼灭谷口的这股元军精锐了。欣喜之余,问洪四娘:“那个山坡叫什么?”
这一战注定载入史册,大宋仇寇张弘范的殒落之地,也注定要与无名峰一样名列青史。
洪四娘还没从这惊人消息里回过神来,愣了半天,待赵猎再问时才慌忙答道:“叫黄土岭。”
赵猎点点头,正想说什么,突然眼神一凝——黄土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地名,天下叫这地名的,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只是……为啥听上去那么奇怪呢?
啊,啊!想起来了,原来六百多年后,那个同样轰杀了中华仇寇之地,也叫黄土岭!
第二百二十四章 【龙 吼】
一群金盔银甲,腰佩虎符、金虎符的元军高级将领,个个像魔症一般,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疯狂冲进大帐。
冲在最前的元将拔出大刀一拨,哗啦啦一下将案台上的令牌、地图、笔砚等物什扫落,然后众将七手八脚将那血人小心翼翼摆在案上。
“医工!医工!死哪去了!再不来老子劈了你们这帮王八羔子!”
在一众元将的怒吼声中,七八个被征召随军的名医提着药箱,衣衫不整,在药童们的扶持下,忙不迭奔进帐内。等他们定神往案上一看,一个二个下巴都差点惊掉——这个浑身被血浸透的血人难不成竟是……怎么可能?!可那身鎏金铜兽明光铠,十万元军中,只有一人能穿。身边静静摆放着的金龙剑鞘的御赐宝剑,十万元军中,也只有一人能持有……而此刻,那身代表身份的金甲,那柄代表尊荣与威慑的御赐宝剑的主人,正横躺在案上,鲜血汩汩流淌,一动不动,如同案板上的死猪……
三军未战,主将先伤,千军环护,仍遭斩首,如此情状,闻所未闻。
医工们完全想像不出是什么情况,个个吓呆了。直到几个同样满身是血的元将咆哮着把雪亮刀锋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医工们才连连告罪,慌忙围到桌案上。这一凑近细看,就算见惯各种血腥场面的医工们也是倒抽一口冷气。
此刻的张弘范着实吓人:胸前两面镜子般锃亮的圆护已完全变形,仿佛被巨灵棍棒狠狠砸击,胸腹部的甲片散落,整个背甲甲叶缝隙处插满大大小小的尖锐木刺,随着身体的抽搐,鲜血不断从木刺下涌出,怎么都止不住。
尽管被一群杀人如麻、煞气冲天的元将如嗜血狂魔般盯着,如同群狮环伺下的羔羊般瑟瑟发抖,但医者素养还是让其中一个胆子略大的医工战战兢兢询问道:“大帅、大帅……究竟被何所伤?”
这医工一句话,就让这群狂魔气势顿消,一个个蔫了吧叽——是啊,究竟被何所伤?难道他们能说,是被一颗从古怪大铁筒里飞出的铁球间接击伤吗?什么铁球能飞那么远,还能发出那么可怕的巨响?
就在这时,谷口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令人耳鸣胸闷的轰鸣。随着这巨震,整个元军大营炸开了锅,到处是惨叫,到处是惊呼,失控的战马到处践踏,车辆倾翻,牛羊破栏,草料、营帐,处处起火,浓烟滚滚。牛马嘶叫,军兵悲鸣,响彻山谷。
随着一声刺耳的呼啸,一颗发出暗红色光芒的斗大铁球当空砸落,击穿一头惊慌失措奔跑的黄牛,带着滋滋冒血气的肠肚连连弹跳,滚断了几个倒霉的士兵腿脚,砸断了一个马棚架子,再从一个营帐穿过。所过之处,但凡是木料、草料或布料,俱被灼热的铁球引燃,当真是既伤人又纵火,一路横行无忌。最后一直滚到距中军大帐五十步左右才势尽而止。
而在大帐前,一群手持旁牌、层层列阵,欲以血肉之躯阻挡的中军护卫,每个人心里都浮起死里逃生的后怕——哪怕他们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卒,但在这足以摧毁一切的恐怖铁球面前,他们除了悲哀地当人肉靶子以外,毫无办法。
当这个大铁球被抬进大帐时,一个元将深深吸了口气,指着铁球对那个问诊的医工道:“你不是想知道都元帅被何所伤吗?喏,你看到了?”
众医工一看,无不倒吸凉气,被这样恐怖的家伙击中,哪里还有命在?任你是什么金甲银甲,都如纸糊一般。
张弘范当然不是被铁球直接击中,否则根本不用抬回来,直接用布袋捡碎尸块就好了。
说来张弘范也是倒霉,龙雀军炮营第一轮齐射,八颗铁球就有两颗落到了黄土岭山头。一颗打在距离张弘范帅旗所在百步开外,除了崩裂一角石块激射伤了一个马夫,并未对元军将帅甚至护卫造成伤害。而另一颗铁球就没那么好运了,这铁球正正击中帅旗旗杆,旗杆中段当即炸碎,四下激射的木刺如同箭矢般对大旗下的元军将帅造成重创。
一时间人仰马翻,惊呼四起。
张弘范就立在帅旗下十步左右,旗杆爆裂,他正处于最强打击范围内,他的后背及战马遭到一蓬木刺强劲激射。尽管他披着坚固的金甲,也挡不住这堪比强弩射出的箭矢般的木刺。但若仅仅是这样,也只是皮肉之伤,真正对他造成致命创伤的,是接下来的连锁伤害。
战马被木刺穿臀,惊痛人立而起,把毫无防备的张弘范掀翻落马,当即摔折了腿骨与三根肋骨。这还没完,张弘范落马挣扎难起时,那折断的碗口粗细的旗杆轰然砸落,好死不死正砸在他身上。
张弘范铠甲变形,金盔震落,一口怒血喷出三尺高,当场昏死过去。
因为距离过远,龙雀军那边没看清张弘范被铁球造成的二次伤害所伤,但看到了元军帅旗倒下,也看到了山顶乱做一团。在战场上,帅旗倒跟主将亡差不多一个概念,龙雀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肆鼓动的机会。于是,张弘范被轰杀的消息立即传遍全军,龙雀军上下及黎獠蛮兵无不士气沸腾。
炮营将士受此鼓舞,再接再厉,调整炮口转向元军大营,震天炮击声再度响起。
元军帅旗折断,张玠同样看在眼里,而且因为距离较近,他更看到了叔父跌落下马。这一刻,张玠魂都差点骇没了,哪里还顾得出击龙雀军?不顾军法,立马收兵回营,甚至顾不上营中不得驰马的军律,打马如飞朝中军大营奔去。
若在平日,张玠这样明目张胆在大营横冲直撞,早被军中司马擒下执行军法了。但此刻在龙雀军八门龙吼大炮咆哮声中,元军大营已陷入一片混乱,成千上万受惊吓的牛马骡羊成群结队四下冲撞。张玠这样的举动如洪流中的一朵水花,毫不起眼,更别提什么惩罚了。
眼看快冲进中军大营时,身后一阵呼啸由远及近,令人毛骨悚然。张玠心跳如鼓,骇然回头,就见一颗暗红色的铁球沿着一条无可躲避的轨迹汹汹扑来。
“大人闪开!”
生死关头,一名亲卫奋不顾身扑向张玠,将他从马背扑倒。几乎同一时间,铁球轰然砸落,人嚎马嘶,血光迸现……
第二百二十五章 【轰 杀】
“玠儿……玠儿可在……”被转移到后营安全地带的张弘范终于转醒,面如金纸,声音虚弱,目光茫然扫过,一张张面孔看去,却没看到他的侄儿张玠。
看到都元帅醒来,元军诸将无不松口气,几个万户大力拍着医工们的肩膀,面露赞许之色。
医工们却一个个满面愁苦,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都元帅本是久病之躯,寿元将尽,又从马背摔下,造成重创,再被重木一压,伤上加伤,没当场惨死已是奇迹了。眼下转醒,不过回光返照。但他们谁敢说这话?不怕被暴怒的元将砍杀?
这时有元将凑近答道:“张千户奉命出击宋军未归。都元帅……”
“传令……召他回营……”
“末将遵令。”
那元将接过令箭,正要掀帘而出,不料帘子一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元将脸色顿变,中军帅帐不许佩带兵器,所以他只能捏拳正欲一击而出。下一刻,眼前出现的一张脸,却令他拳头生生顿住。
来人正是元将奉令召回的张玠。只不过,此时的张玠脸色不比乃叔张弘范好多少,一张原本白净的脸已变得煞白,半边脸有明显擦伤青肿,最骇人的是,他的一条左臂全没了。伤口只草草用绷带包裹,透着浓浓金创药与血腥味。
元将满脸难以置信,从时间上算,张玠率领的三营元兵顶多刚与龙雀军接战,怎么刚交手主将就受了重伤?这仗是怎么打的?
此刻张玠哪有心思理会那元将,一下推开诸将,扑到张弘范榻前,痛哭流涕:“都元帅……”
张弘范豁然瞠目:“你的手臂……”
张玠咬牙低声道:“末将刚出辕门,见帅旗折断,怕影响军心,遂收兵回营,请都元帅行军法。”
张弘范却没提军法,只喘息道:“原来,不是出击受伤……那你的手臂……”
张玠低下头:“末将打马奔帅帐时,被敌军铁弹所袭,幸得护卫扑救。护卫舍身,末将断臂……”
张弘范仰天长叹:“想不到,我叔侄二人,竟在同一日死伤在同一利器之下……”
不说张玠,元军诸将闻言皆齐齐变色:“都元帅!”
张弘范正想说什么,突然大股黑血从嘴里涌出,令他不断呛咳,每咳一下,肺腔就像泵压一样把黑血泵射出来,瞬间染赤半边床榻,帅帐里弥漫着浓浓刺鼻的血腥。
见此惊悚情形,哪怕再不懂医事也能明白,他们的都元帅怕是不行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怕惊忧到都元帅,几个脾气暴燥的元将都要拔拳捶翻那些医工了。
张弘范双眼血红,脸色紫黑,嘴里嗬嗬有声,满腹话语却吐不出半个字,在他被自己的鲜血活活呛死前,用尽全身气力吐出三个字:“冲……出……去……”
……
“冲上去!”
同一时刻,还不知道后方大营发生巨变的刘自立已经冲上山顶,拔出双刀,瞪着赤红的眼睛,戟指前方旁牌阵厉吼下令。
从刘自立脚下,直到二十步外的旁牌阵前,层层叠叠铺满尸体,鲜血凝结一层又一层,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紫黑色。短短二十步,不下二百具尸体。从山顶绵延而下的尸体更多,只是山顶更集中、更触目惊心。
这些尸体,几乎全是元军,全是他刘自立的部下,龙雀军那边死了多少,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山脚爬到山顶,他部下死了三百多,从山顶冲到旁牌阵前,他部下死了不下二百,再加上前面派出刘猛那支百人队……小小一座无名峰,区区几十龙雀军,竟令他付出了六七百部下的惨重代价。
刘自立区区一个千户,能有多少兵力?此战过后,无论结果如何,他的千户所算是被打残了。
刘自立恨啊!所以,这一刻,当他率残余二百多战卒冲上山顶时,他发誓,不杀光山顶所有龙雀军兵,不用都元帅行军法,他自个就把脑袋割下来!
“士卒回头者,十夫长杀;十夫长回头者,牌子头杀;牌子头回头者,百户杀之;百户回头者,我必杀之!”刘自立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对缩手缩脚、面露畏缩之色的部下吼道,“只有二十步,冲过去就活,冲不过就死!”
“死”字刚落,刘自立挥手一刀,将一个胸口中弹而后退两步的牌子头脑袋生生砍落,激血冲天。那股子腾腾杀气与冷酷无情,令元兵一时压过对火枪的恐惧,嘶吼着举起手里刀枪牌斧向山顶那已经七零八落的旁牌阵冲去。
躲在一张被劈了半边的破旁牌的梁二条呸了一口:“这王八蛋,用死人震慑人心,他娘的……”
那牌子头身中两弹,已是必死之人,却在还没咽气前被刘自立削了脑袋用以立威,当真是连死人都不放过。
眼睛中了一箭血流不止的小七不时用手按住伤眼处绷带,嘶声道:“队头,我的短筒猎枪没子弹了!”
梁二条眼角抽搐,这是第五个战士报告弹药告罄了,十名猎枪战士每人只带五十发霰弹,五百发大威力霰弹,怎么着也足够了。没想到元军如此疯狂,居然押上一千人。
以二十人对抗一千人足足一个时辰,这简直是个奇迹,而这个奇迹,大半是靠猎枪创造的。无需精确瞄准、可连续射击、呈扇状打击的猎枪,简直就是近战噩梦。倒在旁牌阵前的二百多具尸体,就永远沉寂在这噩梦中。
燧发枪的弹药倒是不缺,但如果缺乏猎枪的强大火力,在如此近距离,根本挡不住蜂涌而来的元兵。
“打!打到最后一枪一弹!”梁二条咬牙怒吼,抬手就是一枪。
嘭!火光一闪,刘自立前方掩护的亲卫惨叫着扔掉手里的旁牌,捂着小腹栽倒。左右几个护卫连声大呼其名,那亲卫哼唧声却越来越小,最后寂然不动。
左右护卫无不惊怒,刘自立一言不发,双刀锋芒照在脸上,映着一片冰寒。
嘭嘭嘭嘭嘭嘭嘭!
枪声不绝,浓浓烟雾中,元兵一个个倒下。
某一刻,枪声渐稀,元兵一窝蜂冲上去,吭吭吭吭将稀疏的旁牌尽数撞倒。这时仓促的枪声再度响起,但一切已无法挽回。
刘自立眼神阴狠,双手挽着刀花,一个滑步冲进,双刀交剪,刀光掠过,火枪一削两截,两道血线飞起。
梁二条握着半截断枪,胸甲一道长长的豁口,不断有血渗出,他却浑然不顾,拔刀厉叫:“小七!”
小七仰躺倒地,喉咙飙血,却死死抱住刘自立小脚,张嘴就咬。牙齿还没碰到皮肉,铿地一声,一把刀从头顶贯入,自下颌穿出。
刘自立面无表情,拔刀抖脚,将小七震飞。信手举刀格住梁二条劈来的一刀,然后将还染着小七鲜血的左手刀猛力捅向梁二条右肋。
刀尖刚刚刺入梁二条肋间,斜刺里一股大力涌来。铛地一震,刘自立虎口一麻,左手刀被远远击飞。抬头就见一龙雀军力士,手持龙雀军大旗,方才那一击,正是用旗杆尖击中刀身所致。
梁二条死里逃生,却毫无感激之色,冲那力士大吼:“石大壮,你的职责是看护好大旗!人可亡,旗不可倒!你竟敢擅自挪移大旗……”
石大壮嗡声嗡气道:“队头,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被捅死对不?”
“你……”梁二条急怒之下,胸口与肋间大股鲜血涌出,脸色苍白,摇摇欲倒。
刘自立刀被击飞,先是一惊,看清石大壮模样后,冷笑不已,刀贴右肘,突然欺身逼近。石大壮怒目抬杆直戳,刘自立屈肘格开,同时右手挥刀顺着旗杆往下一抹。
刘自立这一刀十分狠辣,若石大壮不松手,必是十指俱落的下场,而若松手,则大旗易手。但刘自立万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十足的浑人居然叉开五指,牢牢抓住刀锋。
刘自立盯住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的刀身,浓眉一挑:“好胆!不怕我绞断你的手指么?”
石大壮面肌抽搐,咧嘴丝丝吸气:“俺……俺是……旗头……”
旗头,就是一队掌旗者,旗在人在,旗毁人亡。
刘自立眼神一硬,握刀的手叫劲,连拧断下,竟未能转动刀柄,惊讶不已,这宋军旗头居然有如此大力!当即飞起一脚将石大壮踢飞出去,手里大刀高高抡起,不是斩向石大壮,而是砍向大旗——斩将掣旗,最是大功。
然而就在刘自立手里大刀将落未落时,就在他对面的后山突然升起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铁筒,黑沉沉的筒口正对准他。铁筒后方,一个宋军士兵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撩了他一眼,手里一根烧红的铁扦对准火门狠狠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