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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寇十五郎     双枪皇帝txt下载     双枪皇帝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百 步 杀】

    纯白色的裹尸布慢慢拉开,露出一张苍白而扭曲的面孔。在那双睁得大大死不瞑目的双眼之间,有一个血肉翻卷的血洞——这是全身唯一的创口,也是唯一致命伤。

    “阿卡!”贯只哥痛哭失声,伏尸大恸。身后是阿里海牙高大雄壮的身躯。

    此刻,这位痛失爱子的元军统帅面沉如水,那双与猛虎一样斑斓的眼睛射出噬人的凶光。他伸出长而健壮的手臂,轻轻摩着忽失海牙后脑——由于头盖骨被掀飞一块,在整理仪容时,用一块同等大小的黄金板镶上,以保持头颅的完整性。

    没有人比阿里海牙更了解他的儿子,忽失海牙幼时就接受严格训练,从骑射到各种武器运用娴熟,十三岁随他征战四方。虽然阿里海牙不太喜欢其粗暴凶蛮的性子,认为他欠缺为将者的智略,难成大器,但对这个长子的武力值却很有信心。忽失海牙成年礼就是赤手空拳猎杀一头黑熊。这样一个人,哪怕被打了五十军棍,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能杀掉的。

    然而,能力毙黑熊的巴图鲁一般的儿子确确实实被杀了,被一颗不过两钱重的廉价得令人发指的铜弹杀死了。从尸体的状态看,甚至来不及还击或闪避。

    阿里海牙一手摩着死去儿子的黄金颅骨,一手紧紧攥着在儿子尸身旁发现的那颗沾血的变形铜弹。他知道,这是从那种名为连珠火枪的枪口里发射出来的。尽管阿里海牙还没见过火枪实物,但屡屡被火枪打得满地找牙的忽失海牙还是有那么一点收获的,他从死去的士卒身上挖出了不少铅子铜弹,除去一些碎裂变形的,相对完整的子弹被他收集起来,与火枪图谱一起献给阿塔。所以,阿里海牙能分辨出哪种弹丸是火枪发射的,哪种弹丸是连珠火枪(手枪)发射的,哪种弹丸是连珠炮(猎枪)发射的……

    儿子的死亡固然令阿里海牙悲痛愤怒,但这颗沾血的子弹更令他背脊发凉,宋人的武器太可怕了,对自家军队威胁实在太大了。既然这支小队不知死活闯入重围,那就决计不能让他们冲出来。无论是为儿子复仇还是为了消除对己方的威胁,包括这支小队在内所有崖城宋军,都必须死!

    “阿塔!”贯只哥猛然抬头,两只红肿的眼睛射出刻骨的仇恨。

    阿里海牙挥手止住,让贯只哥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下,旋即转身,对肃立于身后的脱温不花下达一个简短的命令:“明日,总攻。”

    ……

    十一月二十五,冬日阳光懒洋洋从稀薄的云层里射出道道光影,将蔚蓝的海面映得流光溢彩,宛如美玉。海鸟呦呦,漫空飞舞,与涛声应和,令人直欲长啸,与天地生灵共鸣。

    只可惜,距海岸数里之外,一片蔓延无边的金鼓肃杀,将这天地自然和谐破坏殆尽。对两支即将上演生死搏杀的军队来说,这一刻,他们最渴望的,是对手身上流出的血,红色的血。

    崖城南门,城上城下,又是一片旌旗漫卷,刀枪如林,城下平野山坡,被黑压压的人头铺得几乎看不到一点空隙。

    谯楼栏干前,文天祥神情分外凝重:“立厓所言不虚,今日元虏比往日多了近半,兵力不下万人,果然是倾巢而出。今日,将有一场血战。”

    身后的南门防御使黄天从嘴里微微泛苦,身为一线统兵官,他对南门的防御力量最清楚不过。他手头能动用的绝不超过一千人,而且都是疲兵,战力大打折扣。加上元军连日攻城,许多城防器具都损坏严重,不堪使用,矢石金汁滚油檑木炸药等城防利器,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看城下元军的架式,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啊!今日之战,悬了。

    尽管已经知道答案,黄天从仍忍不住再次求证:“信安侯,贵部舟师当真到不了吗?”

    同样立于文天祥身后的赵猎只回答四字:“不在今日。”

    黄天从还想再说什么,张世杰沉着脸道:“无须多言,打好眼前这一仗才是正理。”

    赵猎虽然对张世杰那股子骄横不感冒,但此公能在这种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保持冷静,毫不畏惧,也着实令人敬佩。

    日上三杆,眼见元军整军布阵已毕,原本以为接下来就要发动进攻,却见三骑从中军所在山坡飞驰而下,停在百步之外,朝城头大喝:“都元帅有令,将杀害中万户忽失海牙之凶手交出,城破之后,半城可活,如若不然,循静江例!”

    城上一片冷肃,无人应答。

    中间那骑士再次大吼:“此为最后通告,若应尚可,若不应,自此而后,我大元勇士只以刀弓说话,尔等休要自误!”

    元军的最后通谍,丝毫不加掩饰的腾腾杀气。如果阿里海牙说交出凶手,全城可活,那还真有可能是虚言玩诈,而这样直接了当地说交出凶手,杀一半饶一半,却要可信得多。没有谁会怀疑阿里海牙说这番话的决心,这只蒙元的“北庭之虎”在失去幼崽之后,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不会令人惊讶。

    文天祥冷冷道:“不必理会,传令备战。”

    赵猎忽道:“丞相,两军交锋,士气为先,咱们可不能让鞑子压住气势。”

    文天祥饶有兴味看向这个屡屡让自己惊喜的少年:“立厓想怎样做?”

    赵猎没有直接回答,他解开枪套扣,拔出五四军用手枪。

    张世杰皱眉道:“前次元虏也曾派人于城下劝降,被某一箭射落执旗。今次再来,必然有备,想如法刨制,怕是难了。”

    赵猎淡笑:“猎并不打算如法刨制,射旗何如射人。”

    说话间,赵猎取出一个花梨木制肩托,与手枪接驳、抵肩。一手持五四手枪,一手反方向握住固定。深吸一口气后,屏息瞄准。

    通常五四军用手枪有效射程说是五十米左右,实际上它的最大射程甚至能达八百米,只是要射击超过一百米的目标,那就不再是瞄准,而是把枪口倾斜45度角,凭感觉射向目标。能够做到这样的,绝对是一等一的神枪手。

    赵猎这几个月来,除了指挥歼灭马抚机、击破忽失海牙两场战役时中断训练之外,其余时间,每天雷打不动固定三项训练:暗夜瞄视香头一个时辰、持空枪悬挂重物瞄准一个时辰、一百发实弹射击。

    其它不说,光是一个空枪悬挂重物瞄准,他悬挂的重物已达到十公斤,坚持时间最长达到一刻钟。完成这项训练下来,两臂都是红肿的,腰背又酸又痛。如果不是军中有御医级的疗伤圣手,调配出消肿除痛、固本培元的药浴,他也不敢这么拼。

    这样拼的成果,前日已牛刀小试,赵猎能在二十步外抬手一枪爆掉忽失海牙的头绝非运气。

    百步,一百三十米,几乎是手枪这种近战武器射击的极限,前世赵猎从来没想过要用手枪——还是五四这种老古董打这么远距离的目标。只是,他手里三把枪,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就是这把,别无选择。

    人,都是逼出来的。

    砰!

    清脆的枪声响彻战场,那个自恃拥有敏捷身手、擅于躲避箭矢的色目骑士头往后一昂,似被重锤所击,噗通从马上栽倒。无主战马一声嘶鸣,飞驰而去。

    百步喊话,突然暴毙,近万搞不清状况的元军士兵发出阵阵骚动。督战队、各牌子头、百户拼命掸压才将骚动平息。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随海风滚滚鼓荡:“阿里海牙,看清没有?当日我就是这样干掉你的小崽子。你若敢出现在我视线百步之内,我赵猎就一定会让你们父子团聚!有种你就试试!”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亮 底 牌】

    “啊——死!”黄天从奋力一刀,砍中一个新附军士卒的脖子。他本意是要砍下敌人的头颅,然而,或许是力竭,或许是刀口钝卷,这一刀只入肉寸许。

    随着剧痛与鲜血飙出,那新附军士卒哇哇惨叫,求生本能令他死命把手里的手刀重重斫在黄天从身上。

    火星四溅,甲叶与断刃齐飞。

    黄天从的铁叶甲不能说不精良,但被锤、斧、刀、枪、箭矢等各种兵器全方位“洗礼”一遍,再精良的金属也疲劳了,金属一旦产生疲劳,质地就会变脆,被厚背手刀重重一劈,应声而碎。

    不能不说,黄天从很幸运。他的对手是新附军,蒙元战斗序列最低级军队,他们的装备、给养也是最差的,否则怎么配得上“低级”二字?这个新附军士的手刀光泽暗淡,刀身布满罅隙,一看就是粗铁随便敲打成的。虽然捡了个漏,劈碎护甲铁叶,但刀身也跟着折断了。

    黄天从双手握刀柄猛力划拉,割断对手颈动脉,滋!一股血箭喷了他一脸。黄天从抹了把脸,一不留神把血抹进一只眼睛。他边揉眼边大口喘气,顺手把破裂的罩甲扯下,露出暗红色的牛皮内甲。低头看了一下肩膀,还好,只是红肿破皮,没伤筋骨。这肩膀还真是多灾多难,这才刚好多久?

    黄天从环目四顾,他的视线里一片红色,到处是杀戮、是鲜血、是残肢、是尸体……

    一个宋兵用素木枪刺向一个元兵,元兵用旁牌挡住,猛力一顶,枪杆弯曲如弓,咔嚓折断。宋兵变色,急忙扔杆摸向腰间,手刚碰到刀鞘,小腹一痛,一截带血的刀身正抽出……

    元兵得手大喜,挥刀砍下宋兵首级,这可是他领赏的凭据。首级刚挂上腰间,噗地一声,脑门突然多了一截斧刃。

    砍杀了敌人的宋兵还来不及拔回手斧,城头突然跳进几个粗壮的元兵,一把刀三把枪,先后砍刺进宋兵身体……

    砰砰砰砰砰!

    火光频闪,白烟喷涌,城墙通道上,一溜旁牌后面伸出根根枪管,一排乱枪打出,刚登城的几个元兵转眼尽数倒在血泊中。几个紧跟其后的元兵吓得急忙缩头,但过不一会,在元军一声紧似一声的号角声中,那些脸色苍白、眼含恐惧却不得不登城的元兵,再一次露头……蒙元军律极严,未闻撤退号角而敢返顾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当场格杀。登城厮杀,九死一生,擅自后退,十死无生,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当一个又一个元兵奋力登上城头,聚集成群时,迎接他们的,是刚组建的崖城宋军火枪部(一部为两队)猛烈轰击……

    黄天从的护卫已经全部派出去参加战斗,他这个防御使也像小兵一样冲杀在第一线,没法子,实在没兵了。再这么打下去,也许,连副帅都要亲自下场拚杀了吧。

    元军真是疯了啊!不,应该是阿里海牙疯了。这才一上午工夫,元军已先后发动四个波次攻击,是以往一天的总和,而且每个波次的兵力越到后面越多,由开始的千人达到惊人的二千之众。前三个波次进攻,没攻上城就被击退,但守城器具也基本耗尽。第四个波次,在没有守城器具的威胁下,元兵终于攻上城头,与宋军展开肉搏血战。

    论战力,崖城宋军绝不弱于汉军、新附军,又有守城地利,伤亡交换比例基本可以保持一比三左右。然而在缺乏远程兵器杀伤及守城器械重创的情况下,伤亡交换比例再难保持。而且,看元军这疯狂劲,接下来,仗会越来越难打。

    黄天从忍不住回头看向谯楼下那支肃然蹲踞于藤牌后的小队一眼,激战至此,那支小队一弹未发,指挥这支小队的是那个年轻的宗室信安侯。战前,副帅曾沉着脸对自己授予守御方略,其中就有一条“龙雀军特战小队由信安侯独立指挥,何时投入战斗,如何战斗,由信安侯自行决断,尔等勿问。若须尔等配合,须全力相助。”

    黄天从多次指挥火枪队作战,非常清楚火枪的威力,今次若非信安侯增援了一批火枪,使守军的火枪威力增加一倍,刚才想打退元军第四波攻击,势必要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正因黄天从对火枪威力的了解,他才更期待那支特战小队连珠火枪的表现。火枪能连发!太不可思议。看那些枪支确实与一般火枪不一样,真期待它们发威啊……可是,哪怕是最危急的时刻,都没见那支小队动一下,这赵猎究竟想干什么?!

    第四波进攻终于被打退,元军攻势一歇。时近晌午,无论攻方守方,都是饥渴难耐,只得先暂时补充休整。不过看城下元兵阵形未散,两翼百骑来回奔驰,严防宋军出城袭击的架式,显然今天的仗还有得打。

    城墙上,黄天从推开护卫递来的炊饼,只用牙咬开葫芦软塞,咕咚咚灌了一脖子水,用力抹一把脸上血汗,险恶的战局令他再顾不得副帅战前严令,冲到赵猎面前,强压火气,大声道:“信安侯,先前的激战你看到了,要是再来一波,我们只怕……你看看这些将士!”

    随着黄天从激动的手指处,但见墙根下、垛墙下、凉棚里,一个个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的宋军士兵手里握着满是缺口的的刀斧,默默地喝水咽饼。即使是黄天从的二十人护卫,也只剩下不到十个,几乎无人不带伤。

    黄天从声音从牙缝挤出:“敢问侯爷的连珠火枪队何时可出击?”

    赵猎全身披着厚重铠甲,身躯微动,甲叶铮然作响,闻言沉静道:“诸君苦战猎皆看在眼里,猎感佩不已。之所以隐忍不发,实为等待良机。”

    黄天从还没吼出“何为良机?”,就见赵猎身后出现一人,问出了他想说的话:“何为良机?”

    赵猎忙回身行礼:“回丞相,猎以为,元虏前番虽驱使新附军攻上城头,但新附军战力不强,战斗意志不足,虽有人数优势,却为我军火枪优势抵消。故与我军战成胶着,相持不下。此时若阿里海牙再加把劲,派出一部,不,也许只需一队北庭武士,就能打破僵局。然而,阿里海牙却没这样干,反而收兵了……”

    “所以,对手没亮底牌,我们也不亮,看谁先忍不住。然否?”张世杰一把铿锵的金属音在文天祥身后响起。

    却是两位相公先后走下谯楼,安抚军心来了。

    赵猎含笑行礼:“使相所言,正是猎未尽之言。”

    张世杰捋须笑笑,看了黄天从一眼,正色道:“君豪,好钢要用到刀刃上,知否?”

    黄天从苦涩一笑:“末将明白了,信安侯是在等着……”突然瞪大眼睛望着城外,声音戛然而止。

    赵猎回头,但见城外二里,元军中军所在的山坡顶上,一面黑色苏录定急速摇动,翻卷如浪。那面黑色狼皮大旗下,一队队在阳光下银光闪闪的披甲武士在快速集结。

    赵猎反手握住背负的雷明顿霰弹枪枪把,露出一抹笑意:“终于,要亮底牌了吗?阿里海牙,就让你看看,什么是枪林弹雨,寸步难移!”

第一百五十三章 【矛锐还是盾坚】

    苏录定大旗下集结的军队,与之前的攻城元军有着明显的不同,不仅一个个身披银光闪闪的各种锁子甲、罗圈甲、柳叶甲,而且每一个色目武士手里还提着的乌沉沉的步兵旁牌。

    “嗯,不是吧?铁盾甲兵?”

    宋军将士无不倒吸一口气,人手一面铁盾牌,实在是……倒不是说铁盾牌成本高,很难大规模装备——虽然事实上确是如此,但直正制约军队装备铁盾牌的原因,是重量!

    一面标准步兵旁牌长五尺,宽三尺,厚五分,尖梯形,牌后有立木。一般多用硬木制作,好一点的盾面再蒙一层牛皮,这重量就达到二十多斤,若是再钉上一层铁板,至少三十斤以上。人背个几十上百斤都没事,但手提三十多斤能提多远?古代打仗对士兵而言就是个力气活,把力气都消耗在拿东西上,等两军接战都累成狗了,这仗还用打吗?

    所以铁盾防御力虽强,却不是什么军队都能玩的,能组建一支全铁盾部队投入战斗,非精锐不可。

    北庭军,正好是阿里海牙的亲卫精锐。

    赵猎接过丁小伊递来的瞄准镜,镜头里,一个个粗壮魁梧的色目武士,人人披坚甲、执重兵、持铁盾,那股钢铁洪流汇聚而成的杀意,隔得老远都能隐隐感受到。

    塞外民族,体格上占有先天优势,这两队精选出来的色目武士,明显是近战肉搏的力量型猛士,提着几十斤重的铁盾跟玩似的。当然,他们力量再强也“玩”不了太久。不过从坡顶冲到城下,也就二里不到,在近入二百步以前,他们的铁盾都是背负在背后。提铁盾冲二百步加登城战斗,这些形如熊虎的猛士还是能胜任的。

    镜头在铁盾那光亮如镜面的铁板上停了好一会,赵猎脸色凝重:“原来这就是阿里海牙的底牌,这家伙,学聪明了……”

    阿里海牙当然不傻,怎会拿手下最精锐的亲军去撞赵猎的枪口?就算要撞,也要做好充足准备。这段时日,他屡次进攻崖城,屡屡吃火枪的亏,同时也积累了一定的对付火枪的经验。

    阿里海牙发现,宋军火枪的杀伤力随目标防护力不同而遂次降低。对无甲目标如跟役、辅兵、新附军步卒中的长枪手等,火枪六七十步就可打死;而枪牌手、弓弩手、刀牌手等着罩身短皮甲目标,则需五十步始能杀伤;至于铁甲士,需在十步左右才能击杀。而且多数时候还不是破甲,而是铅子的强劲冲击力造成铠甲下的肉身及内脏重创致死。

    在前几日的攻城中,阿里海牙特意做了个测试:在汉军中挑选了十几个彪形大汉,个个披铁甲,人手一面铁盾,随攻城部队进攻。最后,这些人中,近半活着回来了。一检查加询问,发现只要用铁盾遮挡,即使被弹丸击穿,也不会损伤披甲。只有遮挡不及时,被弹丸直接打在身上才会造成死伤。

    今日攻城时,因为多了那支连珠火枪队,又有赵猎百步毙敌之威,阿里海牙让匠人特制了一批铁盾,双层铁板,每层厚一分(3毫米),重量达四十多斤,然后再派一批精选的勇士出战。虽然这样的铁盾很重,只有少量精兵猛士能使用,但在第四波攻城战后得到的反馈令阿里海牙捋须开颜——宋兵的火枪威力陡然暴涨,许多披皮甲的军兵七八十步就被打死打伤,甚至好几个披铁罗圈甲的队官都在二三十步距离被打死。但是,那些使双层铁盾的勇士,即使冲上城头,被近在咫尺、噼啪乱飞的枪弹洗礼了一遍,最后鸣号退兵时,竟多半活了回来。

    阿里海牙亲自检查了所有双层铁盾,尽管盾面布满弹坑,但没有一个弹坑形成弹洞——也就是说,宋军的火枪,哪怕面对面,也没能一枪洞穿!

    阿里海牙、贯只哥、脱温不花、和尚等元军将帅相视抚掌大笑。终于找到克制火枪的法子了!连珠火枪这前所未见的“矛”再厉害,在坚固的盾面前,终将只有折戟一途。

    用这样的笨法子阿里海牙也是迫于无奈,他不是没想过用别的战法,比如当初攻破静江府(桂林)的截流断水法。但流经崖城的宁远水水势宏大,截流难度很大。而且琼州尤其崖城这地方,水量丰沛,掘井取水方便,又三天两头下大雨,想断绝守军水源不太现实。掘土垫城法也因为护城河引宁远水而难以实施。所以,除强攻别无他法。

    也好,用绝对的力量,碾压宋军,一举破城,就在今日!

    赵猎放下瞄准镜,正看到一个护卫向文天祥、张世杰呈上一具元兵遗留的布满弹坑的铁盾。

    几位将帅一看,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双层铁盾,阿里海牙好大的手笔。如此坚固而沉重的旁牌,前所未见,这样的旁牌,用来防御刀枪斧锤完全是大材小用或者说没必要,其用途显然易见——防枪弹。

    文天祥皱眉:“连立厓提供的威力子药都打不透……”

    赵猎接过铁盾,仔细查看双层铁板的厚度,又拔出匕首,戳试铁板的硬度,脸上凝重的表情慢慢变为笑意:“阿里海牙学聪明了,不过,他还是犯了个错误,就这个小小错误,就注定了他的失败。”

    张世杰想问是什么错误,但他自恃身份,自然不好摆这低姿态,眼睛一瞥黄天从。

    其实即使没有老上司暗示,黄天从也已迫不及待问道:“什么错误?”

    “他不知道我的底牌。”赵猎示意那护卫将铁盾放置二十步距离,拔出五四手枪,抬手就是一枪。

    砰!当!两声脆响几乎不分先后,铁盾剧烈一震。

    所有围观者同样为之一震,好快!这样的速度比箭矢不知快多少,人压根没法躲,被这样的枪口瞄准,怕只有死路一条了吧。

    铁盾取来,当看到盾面那小指粗细的弹洞时,文天祥、张世杰、黄天从等将帅无不动容,这小小铁疙瘩里发射的弹丸竟如此可怖!

    张世杰看看手里的二石强弓,都有种想扔掉的冲动——二十步,他的箭能不能射入铁都是个问题,更别提他还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开弓,而人家手里的铁疙瘩,不过随意一击……

    黄天从的眼珠子死死黏在赵猎已插回腰间的手枪上,那狂热的眼神……如果眼神能化为手,怕早已伸进枪套里攥取了。

    “洞铁穿金!端是奇器!”以文天祥的涵养都难免动容,看向赵猎眼神热切,“此物若能装备全军,元虏何足道哉。”

    赵猎没说什么,只朝城外一指:“元军进攻了。”

    阳光下,一片银光,如浪波动,就像海面上片片鳞光。

    整整一百二十八个北庭重甲铁盾武士,在上千汉军、新附军士卒掩护下,汹汹逼近。

    悠长而苍凉的牛角声中,元军第五波攻击,开始。

第一百五十四章 【狙击龟甲阵】

    元军角号骤起,身为南门防御使,黄天从只得按捺住心头的热切,恋恋不舍收回目光,向赵猎抱拳拱手:“那铁盾甲兵,就仰仗信安侯了。”

    赵猎缓缓点头,肃容还礼。

    然后,二人同时向文天祥、张世杰行礼:“请二位相公至谯楼督战,看我等击破顽敌。”

    文、张二相互望一眼,同时转身向城墙两边一个个从凉棚里、墙根下、垛口边蹒跚走出的宋军将士合袖为礼:“大宋存亡,就拜托诸君了。”

    所有宋军将士无不下跪,伏叩于地。

    锵!黄天从拔出重新打磨锋锐的腰刀,新换上的鳞甲甲叶随着身体震动铿然作响。黄天从刀锋指日,声如雷霆:“有我!无敌!”

    不足千人,几乎人人带伤的宋军将士齐吼:“有我!无敌!”

    群情激昂,热血激扬,而赵猎与他的特战小队却一片平静,只有眼里燃烧着熊熊战意。他们是枪手,是快枪手、神枪手、狙击手。此时此刻,他们最需要的,是冷静,越冷静,敌人死得越快、越多。

    赵猎脸色冷峻甚至透着几分冷酷:“听我命令,汉军、新附军不用管,专打北庭军。除狙击手之外,所有使用五四手枪的战士,集中在第一排,敌近到五步时集火开枪。其余武器,寻隙射击敌人……”

    敌近至五步才开枪,这简直是拿命来搏啊!

    五四手枪的空腔效应(击中人体后在体内翻滚)不如点38,但穿透力极强,威力强劲,二十五米能击穿3毫米钢板。北庭军铁盾甲士所使用的铁盾铁板厚度虽然达到6毫米,更衬有3毫米厚的硬木,但这时代的铁板性能硬度岂能与后世的钢板相比?赵猎的五四军用手枪,三十米外击穿这种铁盾不在话下。

    只不过,五四军用手枪,只有一把;单基药,只有两桶。而仿五四的威力,弱三分之一,所使用的也只是黑火药,所以综合威力只有赵猎五四手枪的一半。要破双层铁盾,必须放近、再放近,近至十米、八米,甚至面对面轰击。即使这样,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仿五四,其它左轮、猎枪、火枪,都不行。

    特战队员们对手里的武器性能无不熟稔,都明白这道命令的正确性与必要性。而能够成为特战队员的,哪个不是忠诚值爆满?对自来赵猎的命令,几乎是本能的齐声大吼:“遵都统令!”

    这时就听谯楼上的护卫甲士失声惊呼:“铁盾阵!”

    赵猎、特战队员、黄天从及宋军将士闻声望向城外,一只奇异的盾阵映入眼帘。

    就见那支从坡顶奔到元军阵前的铁盾甲士部队,在由千余汉军、新附军组成的两个大方阵后方结阵。百余铁盾甲士围成一个圆阵,人人紧贴,盾牌层层垒叠,密密匝匝,几乎看不到一丝缝隙(缝隙当然有,只是远远看去实在不明显)。阳光映照下,既似一个硕大半圆形倒扣铁碗,又似一个移动的龟壳。

    整个城头到处都是一片吸气声,这样的东西,也太……

    黄天从同样在吸气:“这铁乌龟……若让他们杀上城来……”

    赵猎双瞳倒映着闪动的银光,一直呡得紧紧的嘴唇微启:“铁乌龟么,我也要撬开一条缝,剜下几块肉来。狙击手,上!”

    特战队里,一男一女应声而出,二人手持的是燧发枪,但比起一般的燧发枪,枪管长了四分之一。二人双眼都罩着形制独特的水晶防风镜,其中一人的枪管上还套着绝无仅有的一具白光瞄准镜。

    特战队员个个都是精选出来玩枪高手,能在这些快枪手、神枪手里脱颖而出,何其之难。再加上赵猎对狙击手的严格指标,整个特战队只有两人勉强达到狙击手:丁小伊、杨正。

    丁小伊枪感天赋极好,连身为教官的赵猎都自愧不如,当初海上狙击,大显身手,是天生的狙击手。而杨正本身就是出色的弓箭手,当年在弓箭对射中被张珪一箭伤喉,从此失声。之后发愤练箭,以期复仇。也许是天赋,也许是心中那股子心气,杨正对射击感觉极佳。当初围攻梁氏山庄时,刚摸枪不久的杨正就曾与黑丸共同承担封锁山庄侧门与后门的重任,可见一斑。而因“天然保护色”被赵猎视之为天生狙击手的黑丸,尚未能通过狙击手测试,只能算神枪手级别。不过黑丸年纪还小,不过十四,未来还有很大潜力可挖,或许特战小队第三位狙击手就是他也未可知。

    丁小伊与杨正疾步上前,伏身于城头凸出的马面上,细长的枪管从垛口间稳稳伸出,瞄准那庞大的铁龟壳。

    不远处的黄天从满怀期待等了好一阵,始终没听到枪声。

    “搞什么?”黄天从很是郁闷,眼见元军品字形大阵向崖城南门涌来时,已进入百步,当下不再关注那两个什么狙击手,转身对严阵以待的火枪部队下令:“自由散射,给老子狠狠打!谁打死一个铁盾甲兵,按次获升赏!”

    排成三列的近百火枪兵一列列涌到垛口,砰砰砰枪声震天,火光频闪,白雾弥漫。

    行进在前列的汉军阵与新附军阵首当其冲,军兵手里旁牌噼啪作响,木屑乱飞,无不骇得脸色发白,死命抓紧旁牌。这一刻,只有这东西才能保住性命。而有些遮护不及时的倒霉士兵被直接打中身体,他们身上的皮甲被强劲的铅子轻易撕开,裂肌穿肤,将内脏搅得一团遭。

    在汉军、新附军一个个惨叫倒地时,不少铅子也射到那只龟壳盾阵上,铅子当当作响,却只能在盾面留下一个浅浅凹坑,丝毫损伤不了盾后的铁甲士。

    随着元军品字形大阵越来越近,火枪的杀伤力也越来越大。许多原先用旁牌遮护而无伤的汉军、新附军士兵骇然发现,他们视之为生命屏障的旁牌,频频被铅子击穿,而碎裂的铅子余劲依然强劲,如同霰弹一样,把防护旁牌后的他们打得蜂窝。

    然而,如此威力的铅子,打在那一具具铁盾上,除了乒乓乱响,火星四溅外,毫无作用。

    黄天从恨恨一拳打在垛口砖块上:“该死的龟儿子!”

    这时,两声格外清脆的枪声响起。

    砰!砰!

    盾阵前两个铁盾甲兵的小腿部位飙出一股血箭,两个铁甲士萎顿于地。盾阵顿时出现一个小缺口,后排的甲士慌忙上前堵住,保持阵形的完整。至于那两个倒霉的甲士被后继源源不断的同袍踩成什么样就只有天知道了。

    重重盾阵防护的确够严密,几乎无缝可钻,但是,盾阵总要移动。一移动,就有了破绽。这些铁盾甲士已经防护得够好了:铁甲护体、铁盔护头、甲裙护腿、铁盾增防,但他们的可没有“铁裤子”这种装备。一般用于护腿的,叫甲裙,顾名思义,形制类似裙子,裙子的特点就是立定时看不到小腿,但走动时,小腿必定露出。

    丁小伊、杨正二人正是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防护破绽,一枪中的。腿部中弹虽不致死,但绝对无法继续作战,而且以此时的医疗条件,想完全清理身体里爆裂的铅子几乎不可能。而且,看情形,这两个铁盾甲士怕是连救治的机会都没了。

    “好!打得好!”黄天从大力一拍砖墙,扭头对不远处的赵猎洪声笑道,“信安侯麾下当真是卧虎藏龙。”

    说话间,砰砰砰砰连响,又有数名铁盾甲士丢盾捂腿惨叫倒下。

    看到同袍的倒霉状,附近铁盾甲士惊慌放缓脚步,身体弓得更低,脚步下意识变慢。前面慢后面快,难免撞在一起,原本无懈可击的龟甲阵顿时出现一阵拥堵混乱。

    丁小伊与杨正哪还不知抓住机会,各自以最快速度装填、开枪。短短十余息,两人各自打出三四枪,击中五个铁盾甲士,令龟甲阵更为混乱。若不是燧发枪装弹太慢,只怕这龟甲阵还没推进到城下,就被两名狙击手打成“蜂窝阵”了。

    黄天从看得兴奋得把城砖都拍裂了,城上宋军士兵无不兴奋欢呼,大大松了口气,那种被钢铁坚阵逼近的压力为之一缓——这些铁壳兵,也不是刀枪不入嘛。

    而元军主将脱温不花在后方看到,脸上肌肉直抽。肉疼啊!每一个铁盾甲士,那都是可以一敌十的百战勇士,是他这支大军的绝对主力,精锐中的精锐啊,就这样毫无价值倒在一颗颗廉价得令人发指的铅子上……这些打黑枪的混蛋!阴沟里老鼠!

    在脱温不花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与激烈不绝的枪声中,元军品字大阵终于走完这八十步死亡距离,推进到城下。在大阵后方,已倒下近百具形状各异的尸体与哀嚎翻滚的伤兵。

    黄天从拔出腰刀,火枪兵们已经尽力,也取得令人瞩目的战绩,只是元兵实在太多了……接下来,就只有短兵相接了。

    黄天从忍不住又朝赵猎看了一眼,那年轻而坚毅的面庞古井无波,只有一双黑色瞳子里,燃烧着一种名为战意的烈焰。

    “攻上城了。”脱温不花看着那片闪烁银光像水银一样,从一架架长梯“流”上崖城城头,随后,城头爆发出的金铁交击声、厮杀怒吼声,响彻天地。

    “这该死的破城,终于要破了吧!破了吧!”脱温不花狠狠一攥拳头,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扭曲如蛇。

    近千元兵,似乎与守城宋军人数差不多,然而质量却大为不同。宋军已经没有预备队,所有人都上城参战了。经过上午四轮血战,几乎人人带伤,疲惫不堪,战力直线下降。而这千余元兵,全是生力军,养精蓄锐久矣,双方军队的战斗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再加上一支可怖的铁甲铁盾部队……

    崖城防卫战,最危急的一刻,来临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血色浪潮】

    全身重甲、手持一具尖锥巨盾的古力尔特第一个冲上城头。

    古往今来,先登既意味着荣耀,更意味着危险。但对古力尔特来说,他宁可冲上城头与十倍的宋兵肉搏,也不愿憋屈当靶子。对火枪,别人或许只是闻声丧胆,他却是实实在在领教过,而且,遭了大罪。

    没错,这个古力尔特,正是当日拦马墙之战中,被军士梁二条一枪中“蛋”的倒霉千户。

    确切的说,梁二条当初那一枪,击中的是马鞍。马鞍爆裂,破碎的木刺激射,扎入古力尔特裆下……古力尔特遭的罪就甭提了,而且由于剧痛,当场摔下马,还折断了腕骨。

    由于围堵龙雀军失败,更遭到惨重损失,身为万户的忽失海牙都被夺官去职,当时担任前线主将的古力尔特自然更跑不了,被解除千户之职,降为百户,并被召回北庭军——毕竟一个在两军阵前被兜裆打了一记的指挥官实在太丢脸了,威信大失,背后不知被那些汉军耻笑多少回了,再难指挥得动军队。

    在阿里海牙挑选力量型武士结成龟甲阵冲城,蛮牛一般的古力尔特理所当然入选,而且因为其军职较高的缘故,更被任命为左队百人长。百人长当然不是说能指挥百人,而是一半,六十四人。但这一队六十四个铁盾甲士的战力,足足能顶一营兵。

    古力尔特的胯下之痛经过多日修养治疗,勉强好了一些,起码不至于太影响战斗,但腕骨折断却没那么快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眼下他一手还打着绷带,另一只粗壮的手臂上套着一具沉重的铁质巨盾,巨盾很重,足有四十四斤,双层铁板,榉木为里。古力尔特从没使用过这么重的盾,他的臂力,在强手如林的北庭军里,绝对可排进前十,但套着这么重的巨盾冲锋,他也做不到。好在都元帅说了,只需持盾冲二百步,再杀上城头,然后用手里的铁盾砸碎那些冥顽不灵的南蛮子的脑袋就完事。

    都元帅这话很合古力尔特心意,因为别人还能用刀、斧、锤、矛等兵器杀敌,但他不行,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所以,他真的就只能用盾砸人脑袋。当然,为加大杀伤力,他在盾前加了一根一尺长的锥刺。被他的巨盾撞一下,不光筋断骨裂,更会出现一个血洞……

    古力尔特拼着只用一只手也要上阵,不仅是为了挽尊,更是为了发泄。自从胯下中了那一记之后,原本能夜御三女的他,惊骇发现,面对最娇艳的女人,居然已力不从心了……耻辱啊!悲摧啊!

    那泄不出去的欲火,在古力尔特胸膛里憋成一腔杀欲。他要用十个、不!二十个南蛮狗头,来为自己的小兄弟默哀。

    不过,一冲阵,古力尔特的杀欲就变成了尿意。一个士兵上了战场,尿频尿急尿……那是害怕的征兆——古力尔特害怕了。他不能不害怕,随着一声接一声枪响,身边的铁盾甲士一个接一个扔盾抱腿,惨叫声一个比一个大。然后,在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中夹杂着骨骼碎裂声,惨叫声那叫一个瘆人……

    古力尔特听到周身前后左右尽是磨牙切齿咯咯之声,因为盾牌的遮掩,他看不清同袍脸上的神情,但从这片磨牙声就能听出他们涛天的狂怒与恨意,还有,一丝丝恐惧。

    “盾牌拿牢,靠紧些,跟紧你们身边的兄弟,谁也不许走快或走慢,更不许抬头或避让,以免乱了军阵。只要我们熬过这二百步,就能杀上城头,砸烂那该死的南蛮子狗头!真神会保佑我们!”古力尔特不得不一再大喝,压住有些骚乱的军阵。

    “真神保佑!”

    果然,这句魔咒一出,百试百灵,混乱的军阵慢慢恢复,不顾那一个个倒地的“兄弟”,龟甲阵距城墙越来越近……

    噔噔噔噔噔噔!古力尔特沉重的壮躯几乎压弯坚木长梯,手里铁盾磕飞几支箭矢,崩飞几块大石,挡开一锅沸水,再用盾锥刺穿那个探出身子举刀劈下的宋兵脑袋,终于攀上垛口。

    “终于杀上来了!”古力尔特瞪着血红的牛眼,铁盾格飞两把刀手,合身一撞,尖而长的锥刺将一个宋兵连同他身后的同伴串成肉串,凶猛的冲击力更将两个百多斤的身体一同撞飞出去。凶悍强横的气势,引起城头一片惊呼。

    古力尔特纵身跳进城头,单臂挥盾,横扫如风,如同疯牛冲进人群,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那些刀斧锤矛甚至火枪铅子击打在铁盾上,只留下一道道白印及弹坑,却无法击穿伤及这头疯牛。

    “哈哈哈!痛快!爷爷要打十个,不,二十个!”古力尔特杀得性起,仰天咆哮,而紧随他身后源源不断登城的铁盾甲士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一个恐怖的小型龟甲阵。

    在这个龟甲阵的外圈,足足围了上百宋兵,无数刀枪斧锤猛劈狂砍,金铁交鸣声响彻城头上空。某一刻,龟甲阵仿佛被压缩到了城墙边,在震耳欲聋的击打声中缩成一团,但在下一刻,龟甲阵如同刺猬般猛然向外一炸,数十件锋利的兵刃从铁盾间隙刺出,凶狠扎进宋军士兵们的身体,鲜血、肚肠,喷涌而出。

    “该死的混蛋!”黄天从怒目圆睁,向后踉跄,他一手捂着肋下,指缝间鲜血汩汩流出。如果不是铠甲坚固,这一下就不止是皮开肉绽那么简单,怕是要开膛了。

    “拦住这帮王八蛋,别让他们冲到谯楼……”黄天从的嘶喊声被一阵火枪巨响打断。

    烟雾缭绕中,火光一阵阵暴闪,宋军火枪兵抓住机会连续向龟甲阵近距离实施三段击。强劲的铅子在不足十步的超近距离下击穿了双层铁板及数寸厚木,穿透力委实惊人……然而,也仅此而已了。

    像火枪这种前膛枪,跟弓弩一样,一击不中,等待他们的,就是引颈就戮!

    铁盾甲士当然不会放过这些唯一能威胁他们的宋军火枪兵,阵形一转,猛扑火枪兵阵。这些火枪兵都已经换了好几茬了,绝大部分都是役兵,作战意志远远比不上正兵,能近距离开一枪已用尽了他们的勇气。眼见这恐怖铁甲怪兽扑来,无不扔枪转身狂逃。

    重甲重盾丝毫没有影响铁盾甲兵的速度,如同一群披着铁甲的斗牛,冲进混乱的火枪兵群里,碾压、踩踏……但闻喀啦啦之声不绝于耳,整个火枪兵阵如同被一群疯牛犁了一遍,再找不出一具完整尸骨……

    “我的火枪队……完了!”黄天从呆呆看着,手里长刀当锒坠地。

    在龟甲阵恐怖的摧毁力之下,疲惫到极点的宋军士兵节节败退,已经到了崩溃临界点。

    连续冲破十余宋兵组成的合围之后,蓦然阻力一空——古力尔特一喜,杀透敌阵了,哈哈……那边不就是宋军指挥所在谯楼么,宋军的帅旗就在那处……

    古力尔特狂喜之下,埋头向前猛冲几步,蓦然似有所感,猛然抬头,却发现,眼前确实空空的没有宋兵阻拦。但是,前方十余步外,却有几排军兵蹲伏于藤牌后面,一双双冷冷眼神,全锁定在自己身上……

    那队军兵一侧,一个全身罩在铁甲内的青年将领正冷然盯着自己,嘴角噙着一抹讥诮:“打够二十个没有?不够的话,就再没机会了。”

    古力尔特挟大破宋军火枪阵之势,正气势如虹,哪会把对方放在眼里,锥盾一指,煞气冲天:“你,就是第二十个!”一声咆哮,当先冲出,身后铁盾甲士蜂涌而上。

    十步、八步、五步!

    青年将领厉喝声入耳:“杀!一个不留!”

    砰砰砰砰砰砰!嘭嘭嘭嘭嘭嘭!轰轰轰!

    骤然爆发的震撼巨响声中,古力尔特惊骇发现,他持盾的粗壮手臂,被一颗弹丸穿透,余劲未衰,重重打在护心镜上。凶猛的冲击力,令他吐出一口血。还好,护心镜没破,但是,重伤的手臂再也提不动巨盾。

    哐!巨盾落地,古力尔特那蛮牛一样的壮躯再无遮掩。

    嘭!古力尔特最后看到的影像是,那个青年将领从后背拔出一把闪着异光的怪枪,对着自己轰了一枪,然后,自己就飘了起来。

    “原来,我才是第二十个……”这是古力尔特最后一个念头。

    在铁盾甲士冲上城头后,城下的元军军阵就没断过欢呼。他们看到了铁盾甲士杀上城头,看到了铁盾甲士所向披糜,看到了铁盾甲士击破了宋军那该死的火枪兵阵,看到了铁盾甲士冲向宋军中军指挥所……直到那几乎掩盖一切声浪如怒海狂啸的爆裂声响起。

    激烈的枪声过后,城头一片死寂。城下元军没有看到他们勇猛的铁盾甲士们竖起胜利旗帜,也没看到他们身影,只看到爆出震天巨声的那段城墙的五六个排污洞口突然喷涌出大股血水,像急速穿行于礁石间的汹涌浪潮。

    夕阳映照下,一股股血浪,红得那样鲜艳,那样刺目、那样惊悚……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以命换命】

    看着那极具视觉震撼力与挑战心理极限的源源不绝喷涌的血泉,城下数千元军一片死寂,人人表情呆滞。

    咣当!有人兵器落地,慌忙拾起。原本这样的举动是要被督战队揪出军法从事的,但此刻连督战队都成呆鸟了,这士兵侥幸逃过一劫。

    坡顶元军中军那顶青罗巨伞盖下,贯只哥脸色煞白,颀长的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吐出一句不完整句子:“铁盾甲士……完了……”

    这可是北庭军的精锐啊,几年征战都没死几个,眼下一战就死了上百,这、这……他们是见鬼了还是遇魔了?!

    阿里海牙脸色铁青,心在滴血,但雄健的身躯仍稳稳坐定,只从其拇指不断摩挲旋转着食指上的猫眼指环可窥见内心的焦躁。稍顷,阿里海牙嘴唇一动,正想说什么,蓦然眼神一凝。

    远处崖城上似乎扔了个什么东西下来,落地砸起一阵烟尘。阿里海牙轻咦一声,身后贯只哥已失声道:“是尸体!”

    话音未落,城头接二连三不断扔出同样“东西”,越扔越快,越扔越多。

    这下所有元军将士都看清楚了,的的确确,就是尸体,被扒去衣甲兵器的尸体!虽然没有衣甲辨识,但那与中原人迵异的发色与五官,不是北庭军那些强悍凶狠的色目武士是谁?

    当最后一具尸体扔下后,城下已叠得密密麻麻一座高高的尸山。

    然后,城头上响起一阵齐声:“致谢阿里海牙元帅,送来铁甲一百一十七领,铁盾一百一十七具,兵器弓矢无算。”

    一百二十八副甲盾?元军出击的铁盾甲士共一百二十八人,路上被狙击手撂倒十一人,其余全登上城头,也全送了菜……

    呼声随海风传到坡顶,青罗伞盖下,阿里海牙长长的指甲深深戳进掌心,黄褐色的眼珠子透出森寒杀机。

    很快,元军这边迅速派出收殓队,将那些尸体抬回。与此同时,宋军的役兵也从城头下来,将战死的战士尸骨收殓。两军收殓队近在咫尺,俱默默无语,偶尔目光交接,一方满满恨意杀机,一方则惶悚不安。

    当元军收殓队将尸体尽数抬回后不久,几匹快马飞驰上山,正是脱温不花的护卫,他们带来了一具尸体及一个溃败而回的汉军百户官。

    当那具赤果果的尸体呈现在阿里海牙父子眼前时,贯只哥看着那熟识的面容,骇然脱口:“这……这不是古力尔特么?”

    阿里海牙阴沉沉盯着古力尔特毛茸茸胸膛上那触目惊心的创口,耳边传来护卫的声音:“这是从创口上挖出来的。”

    阿里海牙慢慢转头,看到护卫托盘里滚动的八颗钢珠。阿里海牙用两根手指掂起一颗细看,脸色惊异,尽管这些钢珠有些变形破裂,但他从没见过这样圆润、光亮的钢珠子。

    身后的贯只哥咕嘟咽了一下口水:“这就是连珠火枪的弹丸么……”

    “恐怕是了。”阿里海牙随手扔掉钢珠,慢慢直起腰,森然盯住那个汉军百户,“你可看清了,那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那汉军百户如同被猛虎盯住的一只羊,身体发抖,颤声道:“那……那支军队人不多,就几十人,但人人披坚甲,藏在藤牌后。他们……他们的武器很怪,有长有短,射速极快,从一开枪几乎就没停过。古力特尔百户,就是被那支军队的头领,用一把短而粗,但很光滑锃亮的怪枪一枪击飞的……”

    贯只哥、和尚等都不约而同吸了口气,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段时日以来,元军没少与那支守城的火枪队交手,多少也了解火枪这种武器的长处与短处。火枪的长处自不消说,短处亦很明显,那就是跟弩弓一样,打一枪就得装一次弹,间隔时间还不短,比慢速的弩弓用时还长。就因为这样,所以即使武器劣势,依然能压制宋军。但若是火枪能连发……

    脱温不花曾心有余悸说过:“这些火枪若是能连发,或者跟射箭一样快,这崖城就不用打了,咱们打哪来就回哪去。”虽然是私底下的吐槽,不无自我解嘲之意,但那种畏惧却是再明显不过。

    半晌,贯只哥才自我安慰:“幸好,他们只有几十人。”

    阿里海牙缓缓点头,从这汉军百户的情报来看,这与西大营那边所说的夜袭闯营人数大致相当。看来这支连珠火枪队虽厉害,人数却是不多,或许,这是他们的一个机会。

    阿里海牙目光转向汉军百户:“铁盾甲士杀掉了多少连珠枪手?”

    汉军百户呆了呆,喃喃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连阿里海牙都倒吸了口凉气——一百多人的铁盾甲士啊,何等强大战力?放到往日与宋军的战场上,足以打垮一厢(万人)人马了。如今全队尽墨不说,甚至伤不了对方一个人!

    阿里海牙,大旗之下的数百北庭武士更是齐齐跪地,悲愤大吼:“请大帅下令,让我们为兄弟报仇!”

    阿里海牙指甲刺入掌心,身上的甲叶铮铮作响。

    这时那汉军百户期期艾艾道:“大帅,呃……那些连珠枪手也有受伤的……”

    阿里海牙虎目一瞪:“嗯?”

    汉军百户吓得一缩,颤抖道:“是被一个弓手所伤……”

    弓手?阿里海牙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看来,远程兵种还需同样的远程兵种才能抗衡啊。

    和尚眼睛一亮:“元帅……”

    阿里海牙点头示意明白,略微沉吟,断然下令:“传令脱温不花,调汉军、新附军各八百,组成两支千人队,再发动一次进攻。传令西大营千户刘虎,让他调集全部人马,向西门进攻,牵制宋军。”

    身后的传令官记录完毕,行了个军礼,正要翻身上马。

    “等等。”阿里海牙深吸一口气,眼里闪过绝决之色,语速又快又急,“让脱温不花从护卫队里选出一批神射手,最好是擅长连珠箭的哲别……嗯,本帅也会从北庭军里挑选部分神射手,组成一支百人哲别队。既然最坚固的甲盾砸不烂他们的脑袋,那就用最锋利的箭矢射穿他们吧。”

    贯只哥与和尚互看一眼,又是心惊又是振奋,看来大帅是动了真怒了,连这样的底牌都动用了。脱温不花的护卫队是唯一一支正牌蒙古军队,共二百人,骑射之技自是不消说,就算不是个个能射连珠箭,至少大半算得上神射手。

    阿里海牙盯着崖城那段城墙上淅淅沥沥流淌着血线的排污洞,声音也透着浓浓血腥味:“哪怕是以命换命,也要把这支连珠火枪队给我干掉!”

第一百五十七章 【决战时刻(上)】

    时至下午,崖城之战达到白热化,厮杀声,惨嚎声,沸反盈天。

    整个南门城头东西两段,几乎已看不到抵抗的宋军士兵,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元兵,各色纹着八思巴文的旗帜满城飞舞,如同即将淹没城池的狂潮。唯有城门上方那座双层谯楼,像海中心的礁石,沉默而坚实,任凭狂潮冲击,巍然不动。谯楼最高处,大宋龙旗,依然飘扬。

    在元军疯狂冲击下,宋军仅有的不足千人的兵力逐渐被一点点榨干,各城墙防守段的宋兵成队成队被围杀,残存的宋兵本能地退聚到谯楼下,在两位大帅的指挥下,浴血苦战。

    此时谯楼下方,残存的不到两百宋兵,将谯楼团团护住,而更大范围外,黑压压的全是元兵。在两支军队的接触面,双方士卒刀来枪往,不断将刀剑枪斧等兵器疯狂进出对方的身体,鲜血不停喷洒飞溅,将双方士兵的面目尽染成赤红。在这样疯狂厮杀氛围下,几乎所有身在其中者都变成野兽,不吃(杀)人,就被吃(杀)。

    若非这最后的两百宋兵大多是文、张二帅的护卫甲士,战力过人,忠心耿耿,怕早就崩溃了。但面对源源不绝、疯狂扑来的元兵,也只能苦苦支撑,步步后退。

    一般情况下,对于一座城池来说,到了这个地步,基本上已经算是攻破了。若是普通军队,阿里海牙与脱温不花早就下令让一部分兵力围住谯楼,其余兵力直扑内城,内城一破,谯楼的抵抗再无意义。但是,这一次,他们不敢。

    别看元兵汹汹,重重包围,在元军将帅眼里,这就像一堵厚板子围裹着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必须要用更厚的“板子”,尽快将这火苗彻底压灭,否则,但得喘息之机,火苗随时会爆燃,将板子烧穿。

    就如同此刻。

    一阵尖厉的号鸣声响起,正拚命抵挡元兵的宋兵每个人脸上都松了口气,然后,突然潮水般往后退,同时像被刀子切过一般分裂两半,露出中间大块空地。

    压力一轻的元兵并没有露出轻松的神色,反而惊恐后退,更拚命往枪牌手的旁牌后挤。

    这时宋军内圈突然奔出五排军兵,第一排举起乌沉沉的火枪,枪口对准面如土色的大群元兵。

    砰砰砰砰砰砰!

    白烟腾起,元兵倒下一片。

    宋军火枪手第一排打完,在队官喝令下,从两侧跑开。后面第二排依令举枪,又是一阵轰鸣,元兵纷纷倒地。

    第三排、第四排……

    五排打完,倒在血泊中的元兵达二十余人。正当元兵惊恐万状等待下一**击时,却突然发现,宋军火枪兵的火力,中断了。

    这时元军这边突然也是一阵号角长鸣,元兵包围圈随着号鸣声也纷纷从中裂开,一群手执大弓、背负箭囊的蒙古人与色目人现身,其中不少人手指间还夹着好几支箭。

    嗤嗤嗤嗤嗤嗤嗤!箭矢如蝗,密如疾雨。

    火枪兵都来不及退后,纷纷惨叫倒地,身上要害俱插满箭矢,鲜血激喷。

    “枪牌手,挡住!挡住!”黄从天嘶声大叫,他的叫声引得一蒙古射手注意,一箭射去,正中黄天从胸膛。正想再补一箭,宋军枪牌手已及时合拢,将黄天从及火枪手们团团护住。

    黄天从推开左右护卫,咬牙从胸膛护心镜把箭拔出,箭尖隐隐有血迹,还好,入肉不深。看着满地哀嚎的火枪手与七零八落的火枪队,黄天从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双手一折,箭杆咔嚓两断。

    先前被铁盾甲士一番屠戮,火枪队死伤大半,枪支也损坏了十余支。幸好张世杰还有一部预备役兵,总算又组建了一队六七十人的火枪部队。但这些役兵没经过几天训练就直接拉上战场,而且还是如此惨烈的战场,结果打完预先装填好的弹丸后,几乎没几个人能正常完成二次装填,造成连击中断,被元军的哲别队抓住机会,一阵箭雨干倒一半。

    虽说火枪手训练容易,补充方便,但好歹也要训练个几天,并且有人能补充啊。话说眼下宋军还有时间训练火枪手么?还有预备役兵么?

    望着血泊中翻滚叫号的火枪手,黄天从终于兴起有心无力之感。突然,谯楼另一边传来的动静令他精神为之一振。

    砰砰砰砰砰砰!

    嘭嘭嘭嘭嘭嘭!

    枪声不绝,硝烟弥漫,

    此起彼伏的“换弹匣”之声不绝于耳。

    短暂的调整后,特战小队又一次发威了。面对疯狂的元兵,短短半个时辰,队员们已经消耗两个基数的弹药,他们手里的枪管已经打得发烫,甚至出现了报废。在疾风暴雨般的金属风暴下,元兵成排成片倒下,一次次冲近,一次次骇退。在特战小队枪盾杀阵前,尸积如丘。

    要遏制疯狂,只有更加疯狂!

    当然,他们也遇到了强劲对手,由蒙古人与北庭军神射手组成的哲别队,人数不过百人,但个个箭术刁钻,专射祼露在护甲外的部位。

    特战小队队员每人都有精良盔甲,头盔前还有特制的面甲,只露出双眼及嘴唇以下部分,下半身又有藤甲防护,防御力几追元军铁盾甲士。但正如铁盾甲士一样,再严密的防护,终究有破绽,比如眼睛、比如下颌,比如手掌。这些破绽,哪怕是铁盾甲士发现了也奈何不得,但对蒙元神箭手而言,就能用箭矢把破绽变成致命创伤。

    激战至申时,特战队首次出现伤亡。

    “啊!”一支箭矢毒辣地射入一队员眼睛,看那箭杆深度,明显入脑,眼见不活了。

    “王八蛋!”丁小幺咬牙切齿举起猎枪对准那一箭得手闪身躲入人群的蒙古射手轰去。

    嘭!霰弹如蜂,将两个正举弓待射的蒙古人打得血肉横飞,但那凶手却躲过了。

    丁小幺又怒又急,连扣板机,枪管咔咔作响,却是没子弹了。

    砰!一声爆响,那张弓搭箭,正想再接再厉的蒙古射手脑门飙出一股血箭,一头栽倒。

    丁小幺松口气,边上弹边斜了一下眼,正看到阿姊往左轮里填子弹。

    “不愧是阿姊啊。”丁小幺暗赞一声,挑了挑大拇指。

    丁小伊目不斜视,飞快装填好子弹后,双手持握,在藤牌后探出枪口。砰砰砰砰……一枪一个,弹无虚发。

    特战队无论火力、训练,都远非那临时拼凑的火枪队可比。阿里海牙寄予厚望的哲别队,根本找不到半点机会,他们想伤害特战队员,只有一个法子——以命换命!不是一命换一命,而是五条、十条命才有可能换得一条。

    当那支箭术强横的哲别队豁出性命时,特战队亦不免遭受损失。短短一刻钟,就有五名队员受伤,其中三人被利箭从眼睛贯脑,当场阵亡。

    嘭!雷明顿抬手一轰,将十余步外一个射了自己一箭的家伙干翻,赵猎随手一拂,将身上箭矢拍落——这就是箭矢与弹丸的区别,即使中箭,只要不是裸露位置,伤害不大。而中弹则完全不同,不死也残。

    看到队员伤亡,赵猎心在抽搐,他走的可是精兵路线,死一个得多心疼。

    先前铁盾甲士全队尽墨却没伤及特战队一人,原因有三:一是得守城之利,铁盾甲士不断登城,形成添油战术;二是铁盾甲士负重太过,防御虽强,但进攻龟速,成为最佳靶子;三是当时还有部分雷炮,为尽快消灭这支铁盾甲士队,一口气全扔光了。

    现在看来,这支哲别队比之前的铁盾甲士威胁更大。

    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改变战法。

    赵猎目光一闪,蓦然大吼:“特战队听令,退入谯楼!全部退入谯楼!”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决战时刻(下)】

    命令一下,赵猎率队当先冲上二楼。刚到楼梯口,人影一闪,一个浑身甲胄的魁梧身影按刀拦住,厉喝道:“张帅有令,战时任何人不得登楼,速速回归本阵坚守。违令者,杀无赦!”

    赵猎身形一顿,不用细看他就知道,能说这话的人,只有张世杰的护卫亲将,张霸的堂弟:张雄。

    赵猎看着这个跟张霸有六七分相似的虬须甲将,高声道:“张帅,末将建议重新调整防御。”

    大约过了七八息,楼梯护栏处出现一人,火红大麾,明盔亮甲,腰悬御赐宝剑,瞪着赵猎,不怒自威:“信安侯有何提议?”

    赵猎站在梯阶上,仰首行礼道:“方才战局,张帅可看真切?”

    张世杰当然看清楚了,正因如此,他此刻脸色很不好看,沉着脸道:“战局危如垒卵,信安侯有话直说,无话最好退回防线守御。”

    赵猎也不废话,沉声道:“特战队与火枪队皆远程火力,尽可能不让敌人靠近,以免招至不必要的损失。猎之意,火枪队与特战队全部登上谯楼布防,各防御一面。如此,既可居高临下攻击元虏,又可藉护栏保护自身。请张帅均度。”

    张世杰沉吟,赵猎提议似乎可行的样子,而且他也清楚,自己手头已没有多少预备役兵了,火枪队再这样损失下去,就算有枪都没人可补充,那才叫令人郁闷吐血。

    张世杰示意赵猎等等,身影从护栏消失。赵猎知道张世杰是要与文天祥商量,虽然这位副帅素来刚愎自用,与文天祥也不对付,但崖城防守战毕竟是以文天祥为主帅,张世杰是副帅。所以张世杰再拔扈,涉及到守御大计,也不能不与文天祥商议。

    张世杰的身影再度出现时,先向赵猎点点头,然后对张雄抬抬手。

    赵猎举手一招,身后特战队员鱼贯而上。很快,黄天从也接到命令,让残存的火枪兵撤到谯楼,交给信安侯指挥。特战队与火枪队一撤,难免在宋兵中产生波动及恐慌。要知道,若没这两支枪械部队押阵,不到两百的宋兵面对上千元兵,如何抵挡得了?

    半身染血的黄天从拎着已换了三次的大刀,大吼道:“慌什么慌!本防御使还在此!龙雀军兄弟与火枪队并非撤退,而是到楼上布枪阵更好杀敌。我们守住梯口越稳,他们杀敌越多……”

    话没说完,一支冷箭射来,竟从黄天从面颊穿过,顿时说不出话来。

    左右慌忙把箭尾截断,却怎么都不敢拔箭头。

    黄天从怒目圆睁,两指夹住穿出的箭镞,猛力一拔,顿时鲜血激喷,一脸黑须尽成赤须。此时这位南门防御使再说不出话,一手接过药包按住创口止血,一手斜举长刀,指向黑压压涌来的元军,血齿间艰难滚动着一个只有细听才能分辨的声音:“杀——”

    上得谯楼,自有龙飞翼、张君宝等指挥特战队与火枪队的布防,倒不劳赵猎操心。

    赵猎目光扫去,第一眼便看到文天祥少有地披上明光铠,稳稳坐定椅上,膝上横着一柄裹着黄绫的连鞘长剑,神色沉静,无悲无喜,丝毫没有被包围的哪怕一丁点惊慌。见赵猎望过来,这位大宋丞相抚剑而笑:“让立厓见笑了。不过,本相此剑非杀伐之剑,乃是忠君之剑。”

    赵猎微怔,缓缓点头,明白了文天祥的意思,想起这位大宋忠相曾立下的誓与谯楼共存亡的誓言。所谓事不过三,看来,文天祥是绝不会第三次被俘了啊。

    赵猎听着楼下如潮水般呼啸呐喊的厮杀声,郑重对文天祥施了一礼:“丞相放心,猎,绝不会让一个元兵踏上此楼!”

    ……

    山顶上,罗伞下,阿里海牙父子远远观战。

    听到城上令人心惊肉跳、几乎不间断的枪声,看到一次次逼近谯楼,又一次次被打退的元兵,贯只哥眉毛不停抖动,早前渡海时的那股雄心壮志早扔到大海里去了,直楞着眼,喃喃道:“太惨了、太惨了……阿塔,这样下去,就算胜也是惨胜啊……”

    阿里海牙微微一叹,他何尝不知?他之所以这么疯狂,不计代价狂攻,并不仅仅因为长子死于赵猎之手,更重要的是,他心里非常清楚,今日之战,只怕是元军发动对崖城的最后一战了。一旦龙雀军舟师出现于海面,腹背受敌的元军绝不敢再像这样出动三分之二的兵力攻城,顶多只能拿出一半甚至不到一半的兵力进攻——可是如果连三分之二的兵力都打不下崖城,一半兵力能顶什么用?

    如果今日攻不下崖城,就意味着阿里海牙此次南征彻底失败,不但没能像张弘范那样勒石记功,享受那灭国俘王的巨大荣耀,反而沦为朝堂笑柄,在薛禅汗心目中的地位必然下降,自己问鼎荆湖行省丞相的野望就注定要落空。这,是阿里海牙无论如何都不能承受的。

    所以,阿里海牙只能咬牙打下去,用人命去堵枪眼。反正他最精锐的北庭军已死得差不多了,心早疼麻木了,现在要死,也是死汉军、新附军。这些南蛮死再多也无所谓,难不成还留着给宋人当俘虏,收编后再反戈一击不成?

    如果打不下是不是还能围困?这个方案早前阿里海牙不是没想过,但自从得知儿子忽失海牙失败的那一刻,这个方案就无疾而终了。

    要围困敌人,首先要保障自己的粮道通畅,否则完蛋得比被围的还快。先前忽失海牙就是这么干的,结果粮道被龙雀军一断,几大千人立马崩溃,最后落得个惨败。现在阿里海牙也是一样,只要龙雀军舟师一到,他的海上运输线就玩完,怎么围困?至于元朝荆湖行省的援兵,且不说阿里海牙有没有那个脸要援兵或来不来得及叫援兵,光是一个琼州海峡,就是一个可怕的拦路虎。由于隔了个海峡,加上沿海船只几乎被阿里海牙征用光了,想重新征集船只,从各州府抽调兵马、收罗粮草,这可不是个把月能完成的事。从古至今,跨海作战都是一项庞大而复杂的工程,几乎不可能连续搞两次。

    历史上元朝二征日本,光是准备各种海船,就几乎耗尽了朝鲜的国力,并且最终因为朝鲜暗中偷工减料,埋下失败的种子。

    不得不说,行朝这次的落脚处选择真是恰当,如果行朝不是在海角天涯的崖城,而是在陆地,怕不知早被踏平多少回了。

    阿里海牙正沉思,突然城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抬头看去,却是两边元军已在谯楼入口汇合,正争先恐后冲上楼梯。

    耳边传来贯只哥兴奋的声音:“好!好极了!突入谯楼了!”

    阿里海牙双拳一紧,定定盯住不断涌上谯楼的元军旗帜,轻声道:“文天祥,我们又要见面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封锁、屠戮】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无数汹汹杂乱的脚步从长而深的梯道传来。

    谯楼二层,一群血混合着汗的宋兵,紧握满是崩口的残破兵器与所剩无几的弓箭,死死盯着楼梯口,每一双布满血丝的赤红眼里,只有绝望、麻木,以及,一丝不屈。

    在他们身后,满脸满身是血的将领黄天从已经昏迷,气若游丝,手里还紧紧握着半把断刀……

    文天祥依然是那样沉静,唯有握剑的手指已按下剑鞘卡簧,这样等会抽出来会很快速方便。

    张世杰那具大弓已换成一柄掩月大刀,杆长九尺,刃长三尺,合丈二,杆身包铁,刀身背厚刃薄,看上去十分沉重。这位宋军副元帅,哪怕在惨烈的厓山海战都没有亲自操刀上阵,此刻终于要身先士卒了。

    而在张世杰身前,亲将张雄拎着一柄大斧,率领仅存的八个甲士展开成一排,护在两位宋军元帅身前。那架式,大有要动大帅,先从我们身体上踏过之势。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楼梯口,以及呈半月形守在楼梯口前的那五个人。

    五个人,五把猎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楼梯口,就看哪个倒霉蛋先露头承受第一波金属风暴。

    赵猎、龙飞翼、觉远、张君宝、蚱蜢。

    赵猎的雷明顿霰弹枪威力最大、装弹量最多,自然是封锁梯口的首选。龙飞翼、觉远、张君宝除了使得好枪之外,更兼有一身近战功夫,而守梯口,随时会发生近战。至于蚱蜢,这沉默的少年玩猎枪最溜,上弹极快。

    楼梯口窄小,五个人里龙飞翼、觉远守梯口,张君宝、蚱蜢伏于围栏两则,赵猎在围栏后方。人手布置刚刚好,再多就会影响射界。

    赵猎耳边听着急促的脚步声与石阶震动声,眼睛不自觉瞟向那群血迹斑斑的宋兵,心下暗叹。

    特战队与火枪队登上谯楼后,居高临下射杀,效果相当不错。但由于元军的蒙古射手与北庭弓手的威胁着实太大,特战队不得不将其列为优先打击目标而难以兼顾其余。而火枪队又因为损失太大,新补充的役兵对枪支操作不熟练,半天才打一枪,更缺乏战斗经验,发挥作用有限。失去枪弹压制,占据兵力绝对优势的元军终于一步步将二百宋兵变为一百五、一百、五十……最后死伤惨重的宋兵终于被逼进谯楼。

    由于海边经常刮台风,崖城基本没有高楼,唯有这谯楼因战事需要,不得不砌高。为了抵御风暴,谯楼用料全是礁石,不光坚固,更不惧水火。若非如此,元军早就放火箭烧楼了,哪还会用人命填?

    现在整个谯楼能战的将士不足百人,甚至连堂堂副元帅都要赤膊上阵,可以想像,一旦元军冲上谯楼,必定是一场惨烈的恶战。

    冲上来么?赵猎下巴贴在磷化处理而呈铁灰色的金属枪管上,铁盔帽沿下的双眼微眯,隐隐透出一股寒意。枪械最利守窄道,空间太广阔反而不好打,就如同先前在谯楼外那种顾此失彼的情况那样。如果元兵以为这窄小的楼梯口能够轻易突入,那么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封锁与屠杀!

    噗噗噗!下方楼道一侧石壁上嵌入的几根火把被突然飞来的箭矢射灭。

    来了!刚转过这个念头,围栏下方就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然后是一面厚实的旁牌。人影刚顶着旁牌踏上石阶一步,头顶一道火光喷出,轰一声巨响,旁牌炸裂,一个极度痛苦的嘶吼声在幽暗的楼道里被数倍扩大,嗡嗡传开去,令人闻之色变。

    楼道传来惊恐纷乱的叫声:

    “有埋伏!”

    “是连珠枪!”

    “别挤在一起,那只会当靶子。快冲上去!”

    “冲啊!只要冲上这最后一截石阶,就能活捉宋人丞相,赏钱万贯,官升三级啊!”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还能升官。眼看只差最后一层十一级阶梯就能冲到二楼,升官发财就在眼前,谁能抗拒这诱惑?

    元军士兵与宋军激战至今,多少也积累了一些对付枪械的心得,知道面对这可怕的武器,要么就快速冲近,手里的刀枪还能有用武之地,要么就远远地用弓箭抽冷子射杀,舍此别无他法。若还像以往对阵那样慢慢接近,跟送死没差。

    不知谁发出一声呐喊“冲啊!”楼道里无数人应和打气齐声大吼“冲啊——”

    赵猎的视线里一下出现五六个顶着旁牌的黑影。

    嘭!嘭!嘭!嘭!嘭!嘭!

    枪焰映照着一张木无表情的面孔,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已凝固,发亮的瞳孔倒影着一个个呼号旋转摔倒的人影。

    一个人,一把枪,生生遏制了元兵的疯狂。

    赵猎开枪时,龙飞翼等四人未动,因为从视角上说,最先发现敌人的就是赵猎所在的位置。只要赵猎的一杆枪能控制局面,其余人就按兵不动,以便关键时刻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笨蛋,扔掉那没用的旁牌!”不知是谁终于看明白,顶着旁牌防护根本没用,反而因为重量及累赘碍手碍脚,影响冲锋速度。

    这些元兵悍卒也是打老了仗的人,顿时明白过来,一咬牙,纷纷扔掉旁牌,蜂拥而上,果然行动快捷多了。

    赵猎七枪打完,来不及上弹,霰弹枪一转,反插后背,双手拔出左轮与黑星,砰砰狂射。流火四溅,哀号四起,一条条黑影扑倒、翻滚,无人能冲到阶梯中间。

    如果枪声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元兵怕是死绝了也冲不上一人。然而,枪声聚然一停,传来赵猎沉声:“换弹匣!”

    仅仅间歇数息,元兵一窝蜂冲到阶梯中间。这时左右张君宝、蚱蜢立即把枪管伸出围栏,一支双管猎枪,一支三连发,不到三息就全部打完。阶梯上那一窝蜂元兵被一扫而空。

    “上霰弹!”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龙飞翼与觉远立马上前一步,身体半蹲,两管黑洞洞枪口对准黑洞洞的楼道。

    嘭嘭嘭嘭嘭嘭!声如雷鸣,震耳欲聋,几乎压过了元兵的惨叫。

    “上霰弹!”

    “上霰弹!”

    当龙飞翼与觉远先后高呼出声时,赵猎的霰弹枪已经装填完毕,直接把枪从围栏间伸出,枪口倒竖,看都不看,对着下方的楼道口不停轰击。下一棒又是张君宝、蚱蜢……如此周而复始,枪声几乎没停歇。

    火光明灭,声震谯楼,足足半刻时,竟无一元兵的脑袋能从楼梯口冒出来。

    自文天祥、张世杰以下诸将士,全看呆了。

    直到元兵亡魂皆冒,落胆而逃,整个楼道为之一空,张雄才使劲吞了口唾沫润润发干的喉咙,从护卫手里接过火把,走到梯口,那浓烈的血腥味差点没让他吐出来。

    张雄强忍不适,火把一甩,火光从阶梯掠过,照亮了黑乎乎的楼道,眼前情形令张雄倒吸一口冷气。但见从梯口一直延伸到最下一阶,短短十一级石阶,层层叠叠,尽是死状各异的元兵尸体。那浓稠的血浆在楼道低洼处积成一汪血池,血池里漂浮着各种脏器、肠子、碎肉、骨片、断手断脚……

    张雄脸肌抽搐,使劲把呕到嘴边的胃内容物又咽下去,看向赵猎五人的眼神像见鬼。

    咔啦!赵猎拉动一下弹仓,弹壳抛飞,对文天祥微微颔首:“丞相,猎说过,绝不会让一个元兵踏上此楼!”

第一百六十章 【喋血谯楼(上)】

    “都元帅,宋人的武器太可怕了!盾牌挡不住,铁甲防不了,发射又快速,破无可破,防不可防,干挨打还不了手哇!”元军中军坐纛下,满头大汗的万户脱温不花正对阿里海牙叫苦不迭。

    阿里海牙眼皮子都不撩一下,目不转睛望着远处那在元兵重重包围里的谯楼,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

    贯只哥小心看了阿塔一眼,再看看抱拳弯腰、惶恐不安的脱温不花,放缓语气问道:“哲别队先前不是颇有杀伤么?能不能让他们冲一冲?”

    脱温不花摇头:“楼道狭窄,弓弩手施展不开,除了让枪牌手与刀斧手硬冲别无他法。而且……”脱温不花一脸痛心与愤怒,“正因哲别队对宋军的连珠枪队颇有威胁,被这些该死的混蛋盯上,枪弹全冲他们招呼……哲别队死伤惨重,现在只剩不足二十人了……”

    上百人的哲别队大半都是脱温不花的蒙古亲卫队,对脱温不花的重要性不啻于北庭军之于阿里海牙,损失如此之大,脱温不花心都在滴血,发誓若能生擒那支连珠枪队任何一人,必装入麻袋乱马踩死。

    郎中和尚出言安慰:“宋人也顶不了多久了,只要再加一把劲,那支连珠枪队再强也抵挡不了我们反复冲击。现在,就看谁先熬不住。”

    阿里海牙终于悠悠开口:“和尚此言正道出此战关键。脱温不花,你告诉我,能不能熬住?”

    脱温不花眼角肌肉直抽:“末将……都元帅,我们的伤亡超过了三成,下面的汉军与新附军都快掸压不住了……”

    “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把这哈喇苏录定插在崖城谯楼!”阿里海牙赫然打断脱温不花叫苦,面目森然,直视这位麾下第一大将,“士卒死光了牌子头上,牌子头死光了百户上,百户死光了千户上,千户死光了——你给我上!”

    脱温不花满是刀疤的丑脸一阵扭曲,重重抱拳,掉头而去。半刻时后,脱温不花率一众蒙古甲士督战队出现在崖城南门之下。就在数千元兵目睹下,这位蒙元大将拔出弯刀在掌心一抹,然后在脚下洒了一条刺目的血线,旋即慢慢收紧滴血的拳头,猛一昂头,声如狼嚎:“脱温不花在此!谁敢越过这条血线,杀、无、赦!”

    在脱温不花的咆哮声中,崖城谯楼血战达到白热化。

    ……

    赵猎发现,没有比猎枪(霰弹枪)更好的守梯武器了,不管来敌多少,只要一露头,瞄都不用瞄,抬手就是一枪,无有不中。

    五个人,五把猎枪,生生封锁了楼梯口,将重重元兵牢牢摁住,不得寸进。

    文天祥、张世杰、张雄及一干宋兵,都被这猎枪之威震撼住了。文、张等将帅之前都没机会见识赵猎的枪盾杀阵,还以为这连珠枪跟燧发枪一样,从枪管前上弹,打出一片白烟,区别只是能连发几弹。至于怎么连发,完全没概念,也不屑于去想这些匠人技巧。现在亲眼看到,跟他们熟悉的火枪完全不是一回事,宋军火枪队的火枪跟这些轻巧短小而威力强大的猎枪压根没得比。

    早已做好杀身成仁准备的文天祥,在目睹这种如迅雷赤焰般惊人的武器后,心头蓦然一松。或许,这一次,能够绝境逢生吧。他固然不怕死,但留下有用之身继续与暴元斗争,固所愿也。

    张雄在震撼过后,也如当初黄天从一样眼热无比,这简直是非人力所能挡的大杀器啊。回头看向家主,正碰上张世杰那充满掠夺性的眼神,心下一喜,再看向赵猎等人手里的猎枪,那眼神如同看到自家的囊中之物。

    赵猎这会可没工夫分心去琢磨别人心头打什么主意,他明显感觉到元兵那源源不断的压力。二十多人,五六十把枪,还是太少了,尤其是那队火枪兵还无法分担压力。

    激战中,赵猎发现,由于火枪兵训练时日太短,甚至有些人压根没打过实弹就因火枪兵伤亡惨重而被直接拉到战场。战场的惨烈及残酷对这些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的役兵心里冲击何等之大,以至于有整整一分钟都装填不好弹药而打不出一发铅子者。

    赵猎虽不指望这些刚摸枪就上战场的新兵能派多大用场,但也不能这样没效率啊。趁着元兵攻势稍挫,略一沉吟,对龙飞翼道:“你去指挥火枪队,改为传枪法射击。”

    龙飞翼目光一闪,当即明白,猎枪一收,领命而去。而另一位雷霆战队战士则迅速补位,替代龙飞翼。

    龙飞翼把余下四十多个火枪兵分为两组,有射击经验的一组只管射击,刚补充的新兵组成一组,只管装填弹药。如此一来,射杀效率果然大幅提高,特战队的压力也稍稍得到缓解。

    赵猎看了一眼谯楼一角的铜刻漏,已是申时末,再坚持半个时辰天就黑了。若是以往,元军这时早撤军了,但看这一波比一波更凶猛的势头,只怕阿里海牙真的疯了,恐怕当真要驱使这支疲军打夜战。

    文天祥稳稳的声音适时传来:“诸君努力,再有半个时辰天就黑了。天一黑,元虏必撤,元虏一撤,此战必胜,此战一胜,崖城之围必解。此后,胡酋阿里海牙,再无余力进攻矣!”

    谯楼里残余宋兵眼里都是狂喜,“万胜!”之声几乎压过枪声。

    然而,赵猎的脸色却变了。

    楼道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轱辘声与许多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但等了好一会,却没有看到元兵的人影。蓦然地,一条长而宽的厚板子嘭地砸在石阶上。旋即,一个硕大的黑乎乎的东西映入赵猎眼帘。

    当那个东西顺着厚板慢慢推进时,赵猎双目倏瞪,脱口而出:“轒輼车!”

    作为攻城车的轒輼车,有着屋形的超厚顶板,上涂厚厚泥灰,不畏油火箭矢,甚至连擂石都能扛住一二,这样的战车,连五四手枪都打不穿。而赵猎之所以变色,不仅因为无法击穿车顶,更因为轒輼车其实是古代藏兵车,车内可藏兵数十!

    楼道窄小,轒輼车宽厚,原本压根进不来,但元兵居然将轒輼车纵向劈成两半,折掉前后隔板,将之连通。这样不但车能顺利推进楼道,而且藏兵数量不减。当这改装过的扁长形轒輼车顺着垫板斜向推上阶梯后,四个轱辘一拆,轒輼车就变成一条坚不可破的运兵通道,通道的出口,就在二层梯口!

    轒輼车一出现,守梯的五人组脸色都变了。无需多说,赵猎、张君宝、蚱蜢立即离开守位,冲到楼梯口——现在再守别的位置已经没用了。

    守梯口的觉远与雷霆战队战士也飞快往两边闪开,就在二人身形刚动的一刻,嗤嗤嗤嗤!几支火箭从轒輼车里飞出,其中一支险险从觉远脸颊掠过,焰尾燎焦了他耳边一缕发丝(觉远早已还俗,所以是有头发滴),夺夺夺夺,尽数打在墙上及柱子上,火星四溅。

    几个气势汹汹的黑影,趁机从黑洞洞的轒輼车里猛冲而出。

    头戴圆锅形铁盔,身披柳叶铁甲,背负大弓箭囊,手执血光隐隐的厚背弯刀及斧锤短叉等重兵器,矮壮魁梧,浑身透着嗜血的杀气——元军蒙古、北庭混成哲别队精锐,终于突入二楼!

第一百六十一章 【喋血谯楼(下)】

    代替龙飞翼的雷霆战队战士叫孟士奇,年约三十,赣州人氏,他也是与龙飞翼、杨正等共随陈继周起事的二十三义士之一。在加入龙雀军之前,孟士奇几乎与蒙元各类型兵种都有过交锋——除了号称蒙元最强悍的“怯薜军”之外。

    对孟士奇而言,生平最惊心动魄的一战,除了这次的崖城反击战,就数当年临安南栅门之战。就是在那场惨烈战斗中,他们被以张珪为首的蒙古弓兵队以狂暴的箭矢狙击,那真的是箭箭夺命,不管怎么躲怎么挡,那毒辣的利箭就像长眼睛一样精准射中同袍的要害,当真是躲无可躲,挡无可挡。杨正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被伤喉变哑的。

    之前在谯楼下方防守战时,看到身边的好几个特战队战士被密密的元军包围圈里飞出的冷箭,从面甲下方及眼睛部位精准射杀,令孟士奇汗毛直竖,不由得想起当年那支可怕的蒙古弓兵队来。

    就在刚才,他与觉远同时感应到危险,及时闪避,骇然发现,身手在他之上的觉远,差点被一箭穿喉。

    “蒙古神射手!”孟士奇刚喝出一声,几个个头不高但极雄壮的甲士就从轒輼车里冲出:淡而疏的眉毛,凶如狼的眼睛,赤红如蒜的大鼻,一张油光大饼脸,两颊两团高原红。

    正是蒙、汉军都元帅阿里海牙麾下唯一一支蒙古军、万户脱温不花的护卫精锐。

    几个蒙古甲士一冲出来,两下一分,三不管挥动手里兵器照眼前的人影就砍。然而他们的动作再快,又岂能快得过食指一扣板机?

    嘭!

    三把猎枪同时开火,汇成一声轰鸣,血光迸射,骨肉齐飞。三个蒙古甲士被满天铅砂笼罩,别说躲,连挡都挡不住,瞬间被打成血人。

    觉远举枪格开蒙古甲士无力一击,抬腿将半死的蒙古甲士踹进车洞里,挡住射来的几支利箭,迅速抬起枪口,嘭嘭两枪,将几个晃动的人影打翻。顾不上装弹,从腰间拔出短筒猎枪,又是嘭嘭两枪,大蓬火星喷涌,映照出车洞里一张张惊恐绝望的面孔。

    噗噗噗噗!被火药推动的灼热红亮的大蓬铅砂,像被捅了一杆子的蜂窝,呼啸而至。只是它所激起的不是一个个肿包,而是一股股血箭,还有碎肉骨屑。

    “装弹!”觉远大喝一声,从梯口前闪开。

    孟士奇迅速补位,双管猎枪打完换短筒猎枪,然后是张君宝、蚱蜢、赵猎……在狭窄空间里,猎枪的杀伤力成倍放大,一时间不知打死打伤多少。而死伤的元兵又顺着斜坡滚下,绊倒阻碍了后续冲锋的元兵,转眼间轒輼车里就被死伤元兵堵得严严实实,无法通过。

    这下元兵傻了眼,最后不得不把轒輼车硬生生拽回楼道,脱离猎枪威胁,这才把死伤者清出,然后重新安上轱辘,再次把轒輼车推上梯口。

    当轒輼车里又一次响起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时,孟士奇身体紧贴车门外侧,抬臂就往车里嘭嘭打了两枪。没有听到惨叫,只有笃笃的异响。

    孟士奇一怔,与赵猎、觉远交换了一下眼神,手上不停咔咔填上两颗霰弹,目光落在墙根下依然在燃烧的箭矢上。

    觉远顺着孟士奇视线看去,顿时明白,拾起箭矢扔过去。

    孟士奇扬手接过,朝轒輼车里一扔,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飞快探头——一排用四具旁牌组成的盾墙入目,还有盾墙缝隙里,寒光闪烁的箭镞。

    几乎就在孟士奇探头的瞬间,一支箭矢如黑色毒蛇精准无比射向他的面门。孟士奇躲闪不及,本能将扔箭后缩回一半的手臂向前一挡。

    嚓!一箭穿透掌心,但箭杆却被骤然收缩的肌肉紧紧夹住,距孟士奇面门数寸势尽而止。

    赵猎、觉远等失惊:“老孟……”

    “没……事……”孟士奇猛地缩回身体,浑身抽搐,手臂都痛麻了,吸着气大叫,“是……盾墙。”

    说话间,轰隆隆声传来,一辆整整捆了三层旁牌的盾车出现在眼前,不用想都知道,盾车后必定是密集的元兵。

    觉远与蚱蜢连轰数枪,打得盾车摇摇晃晃,牌面木屑纷飞,却没有洞穿。张君宝见猎枪无效,拔出仿五四连开三枪,旁牌一角炸裂,但盾车已推出轒輼车。

    赵猎蓦然大吼一声:“打车底!”身体一伏,嘭嘭数枪,元兵惨叫声骤然响起。

    觉远等人旋即醒悟,个个伏低开枪,一时间不知打断多少腿脚,惨响翻滚声响成一片。

    赵猎冲到盾车前,对张雄喝道:“张统领,借斧一用。”

    张雄哈哈一笑,并未抛斧,而是直接冲来,举起手里大斧咔咔几下,将旁牌尽数劈断。而赵猎等倚着车辆,将车挡板当做掩体,不断轰击,打得元兵哭爹叫娘,不得寸进。

    看着黑洞洞的轒輼车,赵猎不无遗憾,如果现在还有雷炮或炸药包,只要扔一个,那效果……啧啧,可惜啊!

    这时,赵猎耳边此起彼伏的“装弹!”之声中,突然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没弹药了!”

    赵猎心头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仿佛被传染一般,“没弹药了”、“弹尽”之声接连响起。最后,连张君宝、蚱蜢等人都大声报告子弹耗尽。

    赵猎心头渐沉。此次入援,每个特战队员至少带了两个基数的弹药,也就是两百发左右。这样的携弹量,正常情况下,守城两三日足够了。但没想到阿里海牙如此疯狂,如此孤注一掷。战斗之激烈残酷,持续如此之久,出乎赵猎意料之外。天还没黑,他们的子弹就快耗尽了。

    赵猎看着所剩无几的子弹,再看一眼大有挑灯夜战之势的元兵,深吸一口气,下达了两个命令:“雷霆战队战士,除丁小伊外,所有人只留五发子弹,其余弹药全部交给少年战队。节约弹药,做好白刃战准备。”

    赵猎说罢,把最后所剩的子弹弹头全部划上十字,填进三把枪里——倒不是他不以身作侧,而是他的三把原装枪所使用的子弹都是特制的单基药,别的仿制枪无法使用这样烈性的发射药,否则会有炸膛危险。

    赵猎离开盾车掩体,走到文天祥面前:“丞相,猎……惭愧!”

    文天祥微笑摇头:“弹尽矢绝,非战之罪。立厓,某有一事相托。”

    赵猎肃然道:“丞相请说。”

    文天祥抚剑而笑,深陷的眼窝神光闪闪:“敌若近身而我来不及横剑,留一颗子弹给我。”

    赵猎深深看了文天祥一眼:“好!”

    所有还剩余子弹的雷霆战队队员,默默把子弹带取下,倒出五颗子弹,把子弹带往距离最近的少年怀里一塞,同时把身上的砍刀短斧等兵刃挪到最趁手的位置。

    张君宝给孟士奇包扎好手掌,正要走开,突然脖子一沉,一条子弹带挂在颈上。张君宝急道:“孟叔,你受伤了……”

    孟士奇吃力摆摆手,笑道:“就伤了一手而已,还有一只手两条腿,挥得动刀,斩得了狗头。”

    张君宝手一动,一把解首刀在手,刀子如灵蛇般绕着手腕转动,寒光闪花人眼:“孟叔,我也斩得动狗头,子弹你拿回去。”

    孟士奇笑笑,拍拍张君宝肩膀:“君宝,你很不错,比叔强。活下去!大宋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特战队火力减弱,很快被元兵察觉,脱温不花得报,张开大嘴,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双手托起不知砍了多少溃兵刃口依然雪亮的弯刀,磨牙大吼:“这帮该死的宋狗,终于没弹药了!都听好了,谁第一个冲上谯楼,这把战刀就赏给谁!”

    脱温不花的弯刀可是大汗亲赐的银刀,代表着巨大荣耀与财富。一时间,一张张元兵疲惫不堪的面孔与畏惧的双眼重新发亮,那原本充满着死亡的黑洞洞梯口,瞬间变得金光灿烂起来。

    谯楼里枪声渐稀,兵刃格斗声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多的元兵涌入谯楼。厮杀声、怒吼声、惨叫声沸反盈天。随着谯楼围栏咔嚓断裂,孟士奇与一个蒙古甲士抱在一起,从楼上飞坠而下,谯楼血战达到白热化。

    赵猎站在文天祥身侧,雷明顿霰弹枪弹仓已空了,五四的弹匣也打光了,只有点38左轮里还有五颗子弹。最后时刻,绝不允许有卡壳这种乌龙事件,而左轮,永远不会卡壳。

    觉远与龙飞翼各持枪牌,并肩冲杀在最前,两人都已成了血人,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许多特战队战士已扔下枪械,拔出刀斧,与最后的宋兵们并肩迎上蜂拥而至的元兵。

    丁小幺、张君宝、蚱蜢、韩铁虎、黑丸、阿仔等少年战士,则在战士们的掩护下,不断打冷枪,将疯狂的元兵一次又一次打退。

    杨正换上一把大弓,抓着一手狼牙箭,粗糙的双手如弹琵琶,一箭又一箭,如流水般不间断射出,每一箭不是穿喉就是穿眼,中者立毙。

    丁小伊则默默立在赵猎身侧,一把沉重而超长的燧发枪,在她手里,仿佛成了织娘手里的针线,装填、压实、倒药、开枪,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当然,被她瞄准的元兵绝不会这样想……

    眼前是幢幢人影,厮杀声震耳欲聋,但在赵猎意识里,这一切似乎很遥远。这一刻,他的目光越过重重战场,看碧海潮生,潮涨潮落……那里,是他来的地方,或许,今天将会归去……

    恍惚间,一个仿佛云端里传来的声音大叫:“看!那里——”

    海天之交,云霞如火,波澜辽阔,一片白帆蓦然倏现,无数赤焰般的龙雀大旗卷舞飞扬,映射夕阳,璀璨夺目。

    龙雀军主力舟师,终于赶到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歼 灭】

    龙雀军舟师的出现,彻底逆转了崖城之战态势。在这小小崖城下,短短半个多月,元军折损的兵力已超过三千人马。对于一支战兵不足万人的军队而言,三成精锐兵力的损失,已到了承受力的极限。如果不是阿里海牙不计代价死磕,如果不是脱温不花不恤自身,甘冒弹矢死战,这支由汉军、新附军组成的二流军队早崩溃了。

    早已疲惫不堪的元军本就是靠一股气撑着,又眼见谯楼将破,加上各种重赏诱惑,这才有超常发挥。战至此时,宋军也好,元军也好,大家都在熬,拚尽最后的力气在熬。当战争的天平,渐渐向元军倾斜时,霹雳一声响,龙雀军舟师登场,狠狠在宋军的天平上,砸下重重一块砝码。天平上的元军,直接飞出局。

    当龙雀军舟师以迅雷之势击溃元军阻击船只,杀入番坊港,狠狠捅进元军的菊花时,围攻谯楼的元军就像被浇了一瓢沸水的蚁窝,轰地一下,密密麻麻的元兵如被开水浇烫的蚂蚁,疯狂争相逃命。楼道本就狭窄,哪里经得如此拥挤,那场面叫一个惨:人挤人,人踩人,人撞人,人压人……甚至有慌不择路的元兵直接跳楼。跳到城头还好,有无数人肉垫子,运气不好的,跳到城下,直接变成人肉饼子。

    脱温不花刚吼一声:“回去!都给老子回去!再加把劲攻下谯楼就胜了……”下一刻,就被淹没在溃逃的人潮里,那柄曾令人无比眼热垂涎的银光闪闪的战刀,也被一双双大脚毫不顾惜地践踏……

    眼见唾手可得的胜利就这么眼睁睁从手里溜走,中军坐纛下的阿里海牙几乎吐血,一直从容镇定的风范荡然无存。

    “阿塔,快走吧,要是被溃兵卷入就完了!”贯只哥惊慌大叫。

    郎中和尚也苦劝:“都元帅,溃兵如蝗,连脱温不花万户的虎威都挡不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里海牙缓缓从锦墩站起,一股无形威煞凛凛散发,令贯只哥、和尚等人呼吸为之一窒,一个森冷入骨的声音传入贯只哥、和尚、北庭军及中军坐纛下所有元军的耳朵:“我的苏录定就在这里!我的坐纛就在这里!想活着回大营、回琼州、回陆岸的人就汇聚到这里来!”

    祥兴二年十一月末,龙雀军舟师登陆,破城无望,后退被断的元军士气大败。万户脱温不花死于乱军中,蒙、汉军都元帅阿里海牙临危不乱,收拢溃兵,退守南大营。

    龙雀军舟师并未登陆,而是以一部巡曳海上,看住大港、新地港之敌。然后,集中十余战船,向番坊港发动雷霆攻击,让元军第一次尝到了千枪齐发的可怕威力。在这个海战远靠箭矢,近靠跳帮作战的时代,火枪的巨大优势完全可以弥补兵力的不足。更何况元军留守船只的兵力并不多,平摊到三大港,就更少了。

    在龙雀军雷霆一击之下,留守番坊港的元水军大败,船只大半被毁。待阿里海牙收集败兵回营救援时,龙雀军舟师已扬帆远去。失去海上力量的元军,纵有数倍于敌的兵力,也徒唤奈何。

    翌日,龙雀军又向大港、新地港的元水军发动进攻。这两港水军实力比番坊港还弱,如何吃得消?迎战吧打不过,避战吧又被堵上门打。当真是惹不起连躲都躲不起,被打得那叫一个惨。最后靠南大营紧急调来十余架临时制做的投石机(之前攻城的投石机全丢在崖城城下了),才把龙雀军击退。

    至此,宋军反击战才算告一段落,两军开始对峙。

    经此一役,元军在崖城攻击战加三大港的损失高达五千余人,粮草辎重丢弃数百车,大小船只被毁近百艘,占到元军总船只的一半,可谓元气大伤,已无再战之力。尽管此时元军在兵力上依然占据着优势,但惨败之后,士气低迷,人人畏战。阿里海牙组织了几次突围,都被江风烈、欧阳冠侯指挥的龙雀军舟师打回来。阿里海牙与他的元军终于见识到了,一支千人火枪军,有着何等可怕的战力。

    就算阿里海牙是一头雄狮,也无法率领一支士气全无、被火枪打得丧了胆的绵羊军队突出重围。这又一次显示了琼州地域的特殊性,如果不是堵住了港口,如果不是隔了一条海峡,如果不是有黎峒(五指山)这原始丛林阻碍……龙雀军火力再凶猛,也只有一千多人,阻击可以,却无法包围,元军若是分路突围,势难阻止。

    而现在,阿里海牙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从港口突围,从海上逃跑,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得击退龙雀军舟师。他能击退龙雀军舟师吗?事实一再证明,不能!

    被围困了整整半个月后,矢尽粮绝的元军发生哗变,虽然被及时镇压,但元军实力再度削弱,全军已不足一万五千人。阿里海牙这头走投无路的老狮子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里不仅是自己最惨痛的失败之地,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嗅到危险气息的阿里海牙当机立断,于十二月中旬之夜,全军分别从大港、番坊港、新地港三港分兵突围。由于船只严重不足,载人就载不了物资,载物资就载不了人。于是高达五千余役夫被元军扔下,包括除粮秣以外的大量辎重,尽数弃之。

    崖城宋军由于兵力实在太少,守城犹嫌不足,不敢出城追击,以防元军反突袭,弄不好丢失城池就亏大了。

    在此情形下,龙雀军舟师不得不独力承担起围追堵截的重任,并把大多数兵力集中猛攻兵力最多的番坊港元军主力舟师,而对其余两港,只能尽力拦截,能拦多少算多少。战至次日黎明,处在重重围困中的元军座船如同被群狮撕咬的鳄鱼,任是左冲右突,始终无法突围。

    又过一会,随着海上一阵欢呼夹杂着惊呼,飘扬着哈刺苏录定与中军大纛的元军座船燃起熊熊大火,火势之大,连在数里外的崖城谯楼上观战的文天祥、张世杰、陈宜中、曾渊子、赵猎等将帅大臣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里海牙,居然举火自焚了?!

    文、张二帅及诸臣面面相觑,眼里有着难以置信的狂喜。蓦然间,整个谯楼尽是捋须抚掌大笑及大恸之声。

    这笑声,是那样的恣意欢畅;这恸泣,是那样的荡气回肠。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找 死】

    茫茫大海上,一艘船体遍布弹痕的千石战船,在两艘商船的环护下,带着几分仓惶,几分凄凉,漂荡在海面上。

    这艘没有旗帜,没有标识的战船,很容易会让过往商船误认为是扯下海盗旗的海盗船——事实上这样认为也没错,因为这艘战船确实也干了几票海盗勾当,左右两艘商船,就是战利品。

    此时这两艘商船的东主,一个宋人,一个占城人,正在其中一艘船舱里,愁容相对,长吁短叹。

    “陆东主,咱们这趟亏大了,至少三年翻不了身啊。”那占城船东本就黑而皱的脸都扭成苦瓜了。

    宋人船东叹了口气:“货丢船在,破财免灾,好在人没事,知足吧。”

    占城船东心有余悸:“也不知哪来的海盗,如此凶悍,把我船上的护卫随从几乎杀个干净……这些人,不少是占城军卒出身,都是打过海盗的,没想到尽数折在这伙人手里……”

    “嘘——”陆船东做了个噤声手势,眼睛瞟向舱窗外,“那个老海盗头子又出来了。”

    百尺之外,战船重楼之上,一个白袍灰发老者,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定定望着海天之际滚滚浪潮,海风疾劲,吹动他鬓边发丝,竟已花白。

    尽管没有熟悉的青罗伞,没有前呼后拥的大群甲士,更没有一呼万应的数万大军,但任何一个崖城宋军都能一眼认出,这“老海盗头子”,竟是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没有死!

    当日,阿里海牙发动总突围,以郎中和尚穿上自己的金甲,顶着自己的青罗伞,登上元帅座船,端坐于哈刺苏录定之下,指挥番坊港元军突围。而阿里海牙则携其子贯只哥,乔装改扮,登上一艘普通战船,从新地港突围。

    郎中和尚吸引了龙雀军最猛烈的火力,最终突围无望,举火自焚,使龙雀军误以为阿里海牙已死,包围网一懈,阿里海牙父子率残兵就此突围而去。

    原本阿里海牙的计划是突围之后,逃往琼州琼管,但由于被几艘龙雀军战船追杀了半天,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不辩东西南北。好不容易甩掉追兵之后,唯一识得航线的掌舵又在追杀中被流弹打死了,再加上途中又遇到一场暴风雨。结果,迷失航向的阿里海牙残兵船只,在茫茫大海里随波逐流,离北边越来越远了。

    途中遇到几艘商船,由于不知道这样漂泊会多久,担心缺乏食物饮水,更担心行踪暴露,阿里海牙不得不客串了一把海盗,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能随阿里海牙一起出逃的,自然是精锐北庭军,就算只有几十人,区区海商护卫又怎会是对手?只是海上不比陆地,想俘获船只补充物资,你就不能把人都杀光,至少留下水手及船东,这样才好控制。而且,阿里海牙更需要商船的掌舵,以便引领他们回归陆地。也因此,那宋人陆船东与占城船东才得以活命。

    自从败逃以来,这位曾经雄心勃勃的元军宿将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几岁,皱纹多了,胡须白了,连一向板直的高大身躯也驼了。只有那一双意志坚定如猛虎般的眼睛,依然流露出不死的雄心。生平败仗,未有如此之惨。这个仇,他一定要报!

    “阿塔,两艘商船的掌舵说了,再有四五天就能望见琼州了……”眼窝深陷、一脸疲惫的贯只哥登上重楼,把最新消息通报父亲,面有忧色,“以咱们眼下这情况,绝不能让宋军发现,但航线又无法绕开琼州……”

    阿里海牙看了次子一眼,问道:“你有何想法?”

    贯只哥了解父亲的秉性,提出问题的同时,必须要拿出解决问题的方法。登楼之前,他早已想过,当下道:“不如改装易服,装扮成商船护卫队。只是可惜,这条战船就得弃了。阿塔怎么看?”

    阿里海牙半天没说话,良久,才一字一顿道:“我易装而逃,绝不会再易装而返!”

    贯只哥惶然请罪:“阿塔……”

    阿里海牙摆摆手:“言之无罪,不必惊慌。”

    “那么,我们是闯过去?”

    “对!但不从东线走,我们走西线。”

    贯只哥眼神一亮:“昌化军!”

    阿里海牙抬手一捋灰髯:“昌化军守将是张世杰的亲将张霸,所部不过千余,没有火枪,只是寻常装备。先前其与刘忠孝大战一场,无论胜败,必损兵折将,无力再战。我们从昌化军方向走,觑机把昌化打下来!”

    贯只哥也跟着兴奋起来,不仅是因为解决了返回路线难题,更因为看到了阿塔宝刀未折、战意犹在。

    父子俩正密议时,又有数艘商船闯进视野。

    对麾下千户的请示,阿里海牙大手一挥:“夺船!”

    那北庭军千户兴奋领命而去。嘿嘿,还是打劫好啊,不费什么力就抢到一大堆战利品,何必去啃硬骨头,打生打死呢?

    在吨位差不多的情况下,战船的速度比商船更快,一般商船很难逃得过战船追逐。

    当元军战船汹汹而来时,那几艘商船仿佛认命一般,非但没逃,反而主动迎了上来。

    阿里海牙原本要回到船舱以避箭矢,见此情形,讶然之下,却是不走了,稳稳站定在楼台上观看。

    两船接近数十丈时,北庭军千户熟门熟路大叫:“我们不是海盗,而是大元官兵。全船放下兵器,束手就缚,可保性命!”

    对面船只水手也不知听没听清,反正就是直愣愣迎上来。

    阿里海牙灰眉微皱,隐隐觉得不对,还没想清楚怎么处理,那几艘船已近至十丈。船头立着一壮实一瘦小的两个中年汉子及一群船工模样的人,手里没有兵器,每个人脸上也没有害怕的表情。

    什么时候大元官兵的声誉这么好了?就吼那么一嗓子,对方就乖乖束手听命了?

    阿里海牙本能感觉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这时船头处北庭军千户正大声喝令:“船东、掌舵,站出来!”

    商船上,那个干瘦的中年汉子一点头:“我是船东,鄙姓王,名平安。”

    另一壮实的中年汉子粗声道:“我是掌舵,姓佟,行二。”

    阿里海牙终于发觉是什么不对劲了——这船东与掌舵,以及排在船舷边的一群船工,全部背着手,就连说话应答,也只以点头相应。

    此时两船正交错而过,阿里海牙握住栏杆的双手一紧,瞠目大喝:“举弓出刀,杀!”

    杀字一出口,成排站在船舷边的那群船工整齐划一扬臂甩手,一排排乌沉沉的双管猎枪齐指对面手执刀枪弓牌的元兵。

    “老子最恨海盗!”佟掌舵大吼一声,抬起双管猎枪,对准楼台上的老海盗。

    ”爷爷最恨元兵!“王平安单手一甩,一把早已装填好霰弹的双管猎枪也指向重楼上的阿里海牙父子。

    嘭嘭嘭嘭!

    大蓬滚烫的铁砂带着黑烟从枪管里喷涌而出,在阿里海牙惊骇欲绝的瞳孔里越来越大……

第一百六十四章 【胜利后的隐忧】

    祥兴三年正月,崖城,举朝欢腾,庆贺崖城保卫战的胜利。

    对这场实力悬殊、一波三折、险死还生的战役,每个人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毫无疑问,这场战役最大的功劳属于赵猎与他的龙雀军。没有赵猎紧急援救,没有龙雀军舟师及时勤王,崖城注定陷落,行朝铁定完蛋。

    正月初,战功核定出来,皇太后恩典,所有参战人员,上至统帅,下至小兵,无论使臣、效用、敢战士、辅兵、役夫,有军职者各升一级,赏钱谷,无军职者赏钱谷酒肉,有战功者另算。

    一时间满城欢腾,客居崖城的各国番商无不笑开怀,军士有钱了自然就得消费,他们同样赚得盆满钵满。

    按功劳上级最大的官场铁律,文天祥、张世杰这两位崖城保卫战的统帅功劳最大。只是这二人早已位及人臣,无论实职、勋官、爵位,都已到达文武大臣的顶点,实在封无可封,总不能封王吧。

    一般这样的情况,朝廷的常例是荫子封妇追赠先祖。但文天祥二子病逝,妻女被俘,除了追赠先祖,别无他法。张世杰的情况也差不多。于是皇太后颁下懿旨,追赠二人先父、先祖俱为侯爵。当然,少不了增加二人食邑,不过对这二人没多大意义。

    文天祥出身江赣豪门,张世杰多年积蓄家资巨万,这点食邑自然不会在意。只要皇太后信重依旧,对他二人而言足矣。

    毫无疑问,功劳最大的,或者说收获最大的,就属龙雀军这个集团了。

    首先,自然就是本次战役最大功臣赵猎了。杨太后对这位秀王侄非常满意,一大串封赏不要钱(真的是不要钱)似地砸下来:信安县公、上柱国、镇国大将军、龙雀军都统制,仍兼领万安军。

    对宋朝这个丞相只是三品,二品以上俱属超品的王朝而言,赵猎这一串从二品及二品官爵,也差不多达至了武臣的顶峰。最重要的是,他还如此年轻,看来下一个位及人臣的就是他了。

    其实,率龙雀军舟师增援,给予阿里海牙最后一击,解救行朝的江风烈、欧阳冠侯二将,也得到大幅提升,一封侯,一封伯。正式迈入高官行列。即使远在万安军,奉命驻守城池而未参与救援的施扬、洪四娘等将领,也因击破忽失海牙之功,加官进爵,各有封赏。

    行朝在这方面倒是做得很到位,绝不会冷了有功将士之心。当然,王朝末世,爵位普遍不如盛世值钱,最重要的还要看差遣。耐人寻味的是,二将一连串封赏中,各多了一个职位:侍卫亲军马军司都虞候和侍卫亲军步军司都虞候。

    这两个职位都属于禁军“两司三衙”中的侍卫亲军司下属马、步二衙,比赵猎此前禁军职份“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低一级,但分属不同的衙门机构。

    龙雀军三员大将,居然分属禁军三个不同衙门……初听愕然,细想释然,帝王之术,原本如此。

    其余诸臣也各有功劳,俱有封赏,如陈宜中、杨亮节运筹之功,曾渊子筹粮转运之功,马南淳、许达甫坚守南门的拒守之功,黄天从死战之功……就连杨氏二子,杨启智与杨行勇,都有忠勇守卫草宫之功。

    这些功劳,有实实在在的,有厚颜相取的,有拿命拼来的,有摆个忠心站姿就挣到手的。古往今来,哪朝哪代,这种事都少不了,其中是非,自有公论。

    赵猎现在对封赏这些都比较麻木了,都是些惠而不费的东西,他在意的只有一样:战利品的份额。

    阿里海牙南征舟师全军覆灭,宋军除了收降近万俘虏之外,还获得了大量船只以及各类物质、军械。而这些,都是地偏物乏的崖城行朝上下紧缺的。

    对赵猎而言,无论俘虏、船只、物资、军械,他都要,目标是争取一半份额。他也不怕跟张世杰这位积威甚重,满是的煞气上官相争,更不担心朝廷偏袒禁军而忽视龙雀军这支厢军。事实一再证明,他的龙雀军是眼下行朝军队里最能战、敢战的一支强军。当此危亡之际,只要行朝上下不是眼瞎+缺心眼,就绝不会因他的态度问题而自废武功,短了龙雀军的供应配给。

    不过经此一役,龙雀军大放异彩,令人刮目相看,行朝上下已把这支军队当成香饽饽,陷隐有将龙雀军纳入禁军的传闻。这一点,从龙雀军三员大将被封为禁军将领并分属三衙可以看出端倪——这不光是并入,还要一分为三。

    赵猎得知这个消息后,脸色平静,并没有像特战小队队员那样困惑,也没有如江风烈、欧阳冠侯那般郁闷。实际上在他击败阿里海牙的次日,马南淳就找到他,与他夤夜长谈了整整一晚。

    马南淳的谈话中心,基本围绕着两个字:时与势。

    宋朝自开国之初,一向秉承强干弱枝的国策,收束全国最强的军队充为禁军,以镇慑地方。也就是说,装备最精良、训练最好的一定得是禁军。如果不是,那就一定要将之变为禁军。总之,最强的军队一定得掌握在中央手里,绝不允许厢军比禁军还强。龙雀军表现如此抢眼,朝廷有此举措并不意外。

    这还是赵猎有个宗室的身份,算是自家人,若是外姓将领,这会宫中怕早派出监军,严密监控甚至架空夺权了。

    从朝廷的角度出发,这样做是政治正确,目的是为防止强梁突起,尾大不掉,重演五代军阀混战的局面。

    “若是在承平盛世,国公只有两个选择:或卸去龙雀军都统制之职;或者,宫中摆下一桌筵席。”马南淳说这话时,举起手里的酒杯。

    赵猎怔了一下,恍然道:“杯酒释兵权。”

    涉及太祖,这话马南淳当然不敢接,理了理胸前长髯,沉声道:“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今乃乱世,国朝实行了几百年那一套已不管用了。此乃时也。眼下这局面,谁手里有兵有粮……现在再加上一条——有枪!谁就能成为国朝中流砥柱,此乃势也。时势造英豪,远的不说,近者,越国公(张世杰)就是榜样。”

    赵猎沉默了好一会,慢慢消化马南淳的一番话后,抬头盯着这位自厓山起就一直跟随自己的良师益友,道:“仲平之所以说这番话,就是认为我能成为你心目中的英豪?”

    “自厓山起,国公早已是南淳心目中的英豪了。”马南淳长身而起,合袖长揖,神情少有的肃然,“时移势易,大势所趋,望君果决之。”

    “时势啊……”赵猎指关节笃笃轻敲案面,泛出一丝苦笑,自己就想好好打蒙元而已,怎么就这么多弯弯绕绕,真不让人省心啊……良久,那丝苦笑慢慢消失,神情渐渐坚定。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宋武功队(上)】

    崖城保卫战的胜利,不仅挽救了宋室危亡,更重要的是,自祥兴二年二月厓山海战后,一直被蒙元撵着打的行朝,终于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此时昌化军也有消息传来,副都统制张霸在元军刘忠孝部围困下,稳打稳扎,守中有攻,虽未能击败敌军溃围而出,但元军始终也没能打下小小的昌化军。待阿里海牙战败消息传来,刘忠孝第一时间收拾残兵跑路,昌化之围旋解。

    刘忠孝一跑,元军大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琼州,只是琼州距大都何其之远?阿里海牙战败的消息传到琼管后,再传到雷州,再传到荆湖行省,最后快马驿传到大都,少说也得两个月。等大都那边的蒙元君臣作出反应,拿出应对章程,再反馈到荆湖行省,再征船发兵,没有半年不要想。

    也就是说,行朝至少有大半年的宝贵时间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再战。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由于元军大败,海上封锁解除,苏刘义、苏景瞻父子也得以带着大量人口物资顺利返回,为兵力严重匮乏的大宋行朝解了燃眉之急。

    与蒙元相比,行朝的力量依然十分弱小,并且由于琼州的人口物资极度缺乏,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期,这种强弱对比不会有明显改变。正因如此,此役以弱击强,最终大破元军的龙雀军以及他们所使用的武器,引起行朝上下高度重视。

    赵猎成了大忙人,每天不是丞相相邀,就是枢密相请,目的很明确,都想得到他这位最大的武器供给者的支持。

    祥兴三年的对元国策,朝中分为两派意见。

    激进派如文天祥、杨亮节等,认为最危急的时刻已过去,国朝当重新振作,国事大有可为。只要源源不断生产出火枪,假以时日,训练出数千火枪兵,便可攻取元琼州安抚使司所在地琼管,琼管一下,琼州全境便重归大宋。之后再渡海收复雷州。巩固雷州半岛这个桥头堡,以之为行朝的战略缓冲,再以舟师扫荡沿海,夺取广州、泉州、福州等战略要地。

    文、杨二人坚持这个方针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琼州这地方,虽然是个上佳的避难之地,但人口、物资各方面的补给多仰赖大陆,守成尚且不足,更别说进取。所以应尽快出兵沿海,收复要地,以取得源源不断的补给。

    第二个就是二人一直坚持的行朝应驻跸于大埠,像崖城这样的小地方实在与天朝上国体统不符。过往番国海商越来越多,传扬开去,有损天朝声誉,不利于威服远夷。

    保守派却是张世杰、苏刘义等武将,他们均从军事角度出发,认为琼州地利得天独厚,蒙元鞭长莫及。当此敌强我弱之际,应趁新胜之势,加强与大陆忠于国朝的豪强义士联系,不断运输人口钱粮,补充琼州之不足。他们同样赞同多装备火枪,多训练火枪兵,也赞同拿下全岛,并且觑机夺取雷州。但并不赞同过快北上夺广州、泉州、福州。

    在廷辩激烈时,张世杰直接抛出一记杀手锏:“倘使此番元酋阿里海牙所围非是崖城而是福州,敢问诸君如何守御,保我行朝?”

    骤闻此言,纵以文天祥之雄辩,杨亮节之机变,一时也难以反驳。

    激进派是文臣,保守派是武将,倒也是奇谈。

    而陈宜中、曾渊子等重臣也倾向于保守,若非文天祥是文武之首,杨亮节是一国之舅,内外廷一齐发力,朝堂早就是保守派的一言堂了。

    两派争执相持不下,最后,只得请杨太后圣意裁决。可杨太后一深宫妇人,无论见识胆略都远远不及诸臣,又如何能圣裁?廷议暂时没有结果,于是两派开始各种线下活动,争取各方中立派,以便下次廷议时,增加己方说话份量。

    就眼下行朝而言,立下不世功勋、手握武器供应的赵猎,绝对是说话最有份量的人物之一,无论那种意见,没有赵猎的支持,便如镜花水月,一切都无从谈起。身为关键人物的赵猎,却始终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哪派观点,除了几位重臣之邀,其余各方邀请,能推就推。

    大概是因为赵猎态度不明朗,两派改变目标,将目光投向江风烈、欧阳冠侯等龙雀军将领。在二将接到不同派系请帖的同时,赵猎也接到了一份无法推却的宴请——宫宴。

    对于杨太后的宴请,赵猎并不意外,以他宗室的身份,又立下如此大功,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旨意上特地注明,让他带着当日在崖城保卫战中立下殊功的特战小队成员,一齐入宫赴宴。

    赵猎又是惊讶又是不解。他当然希望浴血奋战的将士得到应有的奖赏,皇太后的接见无疑是个规格很高的奖掖,不过他到这时代日子也不短了,对这时代的等级尊卑之森严还是很清楚的。他的特战小队成员在功勋上完全够格了,但身份上还远远不够,曾号称以“半步治天下”,最重儒礼的赵宋皇室怎会有这样的失误?

    传旨内侍看出赵猎的困惑,笑道:“国公爷,这里还有一卷手扎,乃是兵部行文,请过目。”

    赵猎惑然接过,拉开黄丝绦,打开一看,却是一份告身名录:龙飞翼、杨正、觉远、丁小幺、张君宝……

    所有参与崖城保卫战的特战队员,无论生还的还是战死的,都得到一个阶官:队官以上为从七品的武功大夫,普通特战队员,为从七品武功郎。

    虽然同样是从七品,不过“大夫”比“郎”要高上几个阶次,也就是说等级高得多。

    宋代阶官,是用来表示官员等级、寄寓俸禄而无实际职掌的官衔,类似唐代的散官。而武臣的阶官,相当于现代军衔。除了用以决定官员的正俸之外,也是对官员实行荫补、封赠、荐举、当赎等的依据,而且对担任职事官也有一定的影响。

    常言说“七品芝麻官”,这话放在明朝是对的,明朝品级确实不值钱,但在宋朝完全不一样。宋朝对品秩压得较狠,七品,放在宋朝,绝对是中级官员,五品以上就算是高官,像耳熟能详的团练使、诸州刺史,也不过才从五品。

    此前特战队员,除了龙飞翼、杨正、丁小幺、张君宝等少数几人有个从九品的承节郎、承信郎等最低阶之外,其余人等,无一有阶官。

    这道告身文书一下,原本大半是白身的特战队员,一下都成了中级军官,特战队升级成了军官团。这支大宋最强的军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了阿里海牙的入侵大军,斩断了他的魔爪,这是他们应得的荣耀,他们受之无愧!

    只是……赵猎盯着那阶官,越看越眼熟:“武功大夫、武功郎——这不成了武功队了么?宋朝的‘武功队’?还真是有趣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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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枪皇帝介绍:
1279,厓山断魂,十万蹈海,神州陆沉。
华夏薪火摇摇欲熄。左手左轮,右手黑星,杀出个黎明!
黑枪救国,七子逆战,五百条枪抗蒙元。
这是一条地狱级难度的反攻之路。1279,绝地反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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