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石头村
船在芦苇丛中行驶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从日光正盛一直到月上树梢,他们终于踩着一块白玉般的大石板上了岸,船夫重新戴上了他那顶破草帽,冲秦陌摆了摆手,还没等秦陌问他接下来他们应该去找谁时,只见他长篙一撑,船如离弦的箭一般再次驶进了黑漆漆的湖水,很快消失在了随风起伏不定的芦苇中。
秦陌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话,默默转身打量起夜色中显得格外神秘而遥远的这个村落。
一轮圆月悬在村子东南方一棵高大的乌桕树上,皎洁的月光仿佛给整个静谧的村子笼上了一层轻纱,到处都是飘飘渺渺的雾气,村子四周围绕着黑漆漆的湖水,如梦似幻。
秦陌上岸的地方和石头村之间隔着一座古旧的石拱桥,这是进村的必经之路。那座石拱桥看着不过几十丈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走不过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陌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回过头看着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三人,见他们此时也是满脸的警惕。
“你们也觉得有问题对不对?”秦陌问道。
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凝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找到原因,这样下去,我们还没到知坞就得在这里走死不可。”
秦陌说着看向三人,道:“你们追随魏国公多年,之前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三人又相互看看彼此,摇了摇头。
秦陌叹了口气,再次认真打量起了四周。
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冰冰凉凉,没有丝毫人间的烟火气。秦陌的视线终于被月色中那缭绕在村庄上空的阵阵雾气所吸引。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兰溪游记》中也读到过这么一个石头村,传闻那个村子是西北沼地之中的云梦泽所化,每逢月圆之夜显现,村中张灯结彩,耄耋垂髫,嬉笑玩乐,一派现世安稳,外人眼看着这一切就在不远处,仿佛顷刻即至,却是走断了腿也靠近不了半分。
仿佛一场海市蜃楼。
《兰溪游记》已经被秦陌翻得甚至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诵原文,可是怎么进村的,书中却没有写,只记着村中老者亲自涉水相迎。
等等,涉水相迎?
秦陌回到船夫靠岸处的那块白石板上,看着黑漆漆的水面,她“噗通”一声便跳了下去。神箭队的三人眼看阻拦不及,正想下水救人,却见秦陌在水中晃了晃,然后自己站了起来。
原来那水只是看着深不见底,实则堪堪及膝。
那三人见秦陌涉水而去,于是也纷纷跳下了水紧随其后。很快,他们就来到了石拱桥下。拱桥的顶上栖息着数不清的萤火虫,一闪一闪,仿佛悬着一条银河般。就算是向来不动声色的神箭队三人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桥洞下的水要稍微深一些,但也只不过到了秦陌腰际,再继续往前,水又开始变浅,终于,在水里泡了大半个时辰后,他们这才摸到了对岸。
下水之前,他们明明看到整个村子仿佛陷入了沉睡,毫无人气,可是此刻却是灯火大盛,村里的老老少少似乎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皆提灯执火等在了岸边。只不过这里的人不知何故,身材都十分矮小。
秦陌浑身湿淋淋的,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有个大婶笑着上前将一件外衣裹到了她身上。
“姑娘,夜里凉。”
秦陌记得自己明明女扮男装,她的易容术虽只得薛若怀三分,但也少有识破者,可是眼前这位大婶……
见秦陌疑惑,那大婶挡着众人,笑着朝她身前看了一眼,秦陌低头一看,瞬间脸涨得通红,连忙裹紧大婶适才披到她身上的外衣。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的老者问秦陌道:“你们可有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
秦陌闻言连忙拿出魏国公府的腰牌,那老者只就着秦陌的手看了一眼,便对身后两个约莫只有五尺的矮小男子说到:“青山绿川,就由你们给几位大人带路吧。”
两个男子笑嘻嘻地答应着,领着秦陌一行人就朝村后走去。他们来到了村子东南方的那棵乌桕树下,树下系着一只竹筏,两人解开缰绳率先跳了上去。
那竹筏看着不结实,哪只加上秦陌一共六个人坐上去却稳稳当当。竹筏行动起来比之前的乌篷船更加轻巧灵便,他们在月色之中穿过了长满芦苇荷叶的滩涂,来到了一片绵延千里的沼泽地。
“这是?”秦陌看着竹筏在沼泽之中熟练地行驶着,宛入无人之地,不由吃惊地看向撑着筏子的两人。
两人骄傲地说到:“这片兰泽地只有我们石头村的人能过得去。”两人边说边十分轻松地挥舞着手中的长蒿。
“你们和魏国公是旧时?”秦陌看着笑嘻嘻撑着筏子的两人试探着问道。
“那是自然,姑娘不知道,魏国公救过我们全村人的性命。”
秦陌听他们叫姑娘,一时不觉有些尴尬,索性月色下瞧不太真切。
她好奇道:“救过你们全村的性命?”
路途遥远,两人平常话多,此时正觉得无聊,于是向秦陌娓娓道来。
知坞位于群山环绕的一块高地上,自古出入就靠东边一个狭小的出口,出口处连接着平沙江,江的对岸就是军事重镇凉川。
所以向来流传着一句话,大炎看北疆,北疆看凉川,凉川看知坞。
知坞因出入不便,易守难攻,所以尽管敌国知道知坞的重要性,可是却不敢妄想,直到有人知道了石头村的秘密。
石头村的村民世代与这片沼泽为邻,早就练就了在沼泽之中如履平地的本事,而这片沼泽地的另一头就是知坞不为人知的另一个入口。
于是一直对大炎虎视眈眈的狄戎人在一次次的试探时候,终于挟持了石头村,想让石头村的村民将他们的大军带入知坞城。幸好石头村逃出去的村民找到了当时在知坞巡视的魏翊,魏翊当机立断剿灭了这群狄戎人,并在石头村布下了迷阵,叫那些人从此再也不得其门而入。
原来进村前遇到的那片幻境竟是魏翊布下的,秦陌不由苦笑。自己是为着救他而来,却差点为着他自己的计谋而被困。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竹筏在沼泽地中行驶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们才终于来到了一处山洞口。
“穿过这个山洞就是知坞守军的大营了,我们就送你们到这里啦!后会有期!”
青山绿川说完这话,又撑着竹筏沿着原路返回。
秦陌他们在竹筏之中呆了一整夜,此时又饿又渴,见山洞旁有一汪山泉涓涓而下,不由掬起一捧猛喝了几口。
第九十二章 蘑菇汤
平沙江畔,狄戎的大营之前,看门的守军拦住了两个送蔬菜禽肉的庄稼人。
“怎么今天换人了?”守军操着一口并不如何熟练的中原话不客气地盘问道。
晒得黝黑的庄稼汉满脸陪笑道:“大人,我家婆娘这两天病了,所以我这才让家里的妹子帮着来推车的!”庄稼汉说着偷偷塞了一包烟叶到那守军手中。
守军一边娴熟地将东西塞进腰包,一边拿眼镜觑着一直低着头的那乡下女子,轻佻道:“抬起头来给爷瞧瞧!”
庄稼汉见状连忙道:“大人,咱们要不还是不看了吧!我这妹子长相十分丑陋,怕会吓着大人!这不今年都十七了还没找着婆家!”
守军却听不进庄稼汉的劝说,一把推开他,凑近道:“那不正好嘛,让爷给长长眼,我们这大营中多得是好小伙儿!”
听那守军如此说,一直低垂着头的乡下女子不由喜滋滋地抬起了头。
日光之下,只见她一张脸黑如锅底,两颊长满了麻子,鼻子又大又塌,厚厚的嘴唇都遮不住的龅牙。一双眼睛倒是黑葡萄一般漂亮,只是长在这张骇人的脸上不但没有增加丝毫美感,反而怪异的不协调,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双眼睛。
那守军只看了一眼便如见鬼一般连忙撇过头去:“赶紧走赶紧走!一会出来的时候记得不要抬头!”手一边不停地摆着,仿佛驱赶苍蝇一般。
庄稼汉这才带着妹子推着车往伙房的方向走去。
这次他们除了往常的青菜鸡鸭牛羊肉之外,还带了一筐新鲜水嫩的蘑菇。
可是伙房里做饭的火头军也是来自狄戎的大草原,从来没有见过蘑菇,他看着那一朵朵灰不溜丢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小灰伞,一时犯了难。
庄稼汉见状笑道:“大人若是信得过,不如让我这妹子为您打个下手!我这妹子虽然长得丑,可却一直醉心于厨艺,早就听闻大人厨艺高超想跟着您学个一招半式,却苦于没有机会,大人这次就成全了她吧!”
庄稼汉话虽如此,却趁着那女子忙活着淘米洗菜的时候,从菜筐底下掏出了一坛子马奶酒拉着火头军在灶边喝了起来。
那伙头军自从来到大炎,就再也没有喝过家乡的酒,早已想得不行,此时一碗下肚,哪里停的下来,又见那乡下女子虽然容貌丑陋,但干活却是一等一的利索。于是不知不觉间又是两碗下肚。
这边蘑菇汤已经烧好盛了起来。
庄稼汉扶着火头军来到了灶前,灶上早已收拾的干干净净,抓饭白白净净,蘑菇汤清澈透亮。
伙头军大着舌头拍着庄稼汉的肩膀道:“你这妹子虽然长得吓人,但活干得漂亮!”
军营里的那些士兵自从来到大炎,觉得在吃食上从来没有这么满意过。他们没有喝过蘑菇汤,本来还颇为抗拒,没想到一尝之下竟然鲜美得让人直想把舌头咬下来,他们把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咂摸着嘴,十分意犹未尽。
就在他们依依不舍地放下碗起身准备去操练的时候,忽然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
“快看那边!那是什么!”
众人纷纷抬头朝着西边但知坞城看去,一时只觉得那里烟雾缭绕,迷迷糊糊,宛如仙境。
又有人喊道:“那是金子!”
众人定金一看,只见烟雾渐渐散去,露出了一片金光灿灿。那是满城的宝藏,简直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家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金子,不但有金子,还有珍珠,玛瑙,翡翠,宝石。
整座城仿佛都被那些宝贝层层堆了起来,看得人目眩神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喊道:“哎呀,怎么不见了!”
众人这才仿佛醒过神来,再看,知坞城又被一层又一层的雾气笼罩了起来。
不久之后,围困知坞的狄戎大军之中都在盛传看到了知坞城中堆满了宝贝。
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言语之中简直就是目眩神迷,恨不得立马打进城中去捡宝贝。
没想到这消息竟然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距离知坞一江之隔的凉川。
占据凉川的那些狄戎人早就受够了那里的潮气,一心向往着知坞的山明水秀和美人美酒,十分不满明明是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夺下的凉川,为什么却把知坞这块到嘴的肥肉给了别人。
此时一听到知坞不但有佳人美酒,竟然还遍地都是金银珠宝,如何还能按捺得住,整个凉川瞬间沸反盈天。
知坞城高高的城垛上,郭潜望着那个脸如锅底满脸麻子站在他面前的人,一时之间无法将她同记忆中那个倾国倾城的身影联系到一起。
秦陌见他这样,不觉起了顽皮之心,冲他眨眨眼道:“怎么,郭大人也如此执着于相?”
郭潜赧然一笑,拱手道:“是在下狭隘,让姑娘见笑了。”
秦陌看着郭潜脸上即使玩笑时候也不曾松弛下来的情绪,想到依旧昏迷的魏翊,心中猛地一沉。
她转身望着江对面的狄戎大营,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却。
“网已撒下,接下来就等着鱼儿自己钻进来了。”
那些狄戎士兵不会想到,那些鲜美的让他们恨不能咬掉舌头的蘑菇汤里,早已被秦陌下了一种名叫“欢沁”毒药。
三分“欢沁”,七分“王不留行”,能让人看到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而且作用短暂,随风而散,事后根本无从查询。
郭潜心情复杂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瘦削的身影,半月前,她忽然出现,身后跟着的竟是魏府暗卫中最神秘也是最为神勇的神箭队,这三人是老魏国公亲自选拔培植而后交给魏翊的,郭潜跟随魏翊多年,见过他们的次数一只手绝对数得过来。
郭潜正焦头烂额,见秦陌只是个娇滴滴且容貌出众的姑娘,不由疑心对方是不是哪家痴心魏国公的小姐,可眼看着秦陌冷静地把脉,施针,开药,眼中只有医者的冷静自恃,不见半点儿女情长,这才相信她来的真正目的。
狄戎暂时还不知道魏翊中毒的事情,所以只是派小股的游兵一次次在知坞城外试探,每到一个乡镇就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把抓来的百姓赶到知坞城下,挡着守城士兵的面虐杀,例行公事一般每天来一遍,目的就是要将逼他们开城门。
那些守城士兵大多是当地子弟兵,被虐杀的百姓中有他们的父母,妻儿,乡邻。他们被城下那些狄戎人的所作所为逼红了眼,又无法下城营救,只能背过身蹲在女墙后面抱头干嚎,像一只只困兽一般,令人不忍卒听。
秦陌站在魏翊的大帐之外看着这一切,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反复地滚过。她从来没有想过有生之年会亲眼目睹这样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没有办法了吗?只能任这些狄戎人在大炎的土地上,当着大炎男儿的面为所欲为?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秦陌红着眼睛问郭潜。
“我也不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知坞城外的这些狄戎人并不足为虑,可是他背后还有占据凉川的十万狄戎大军,知坞守军全部老弱病残加一起也不足三万,城门一开就是拉着这三万人一起送死啊!”郭潜说到后来声音里也有了哭腔,他撇过脸去,山一样宽阔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秦陌枯坐一夜,天亮之时找到郭潜说了自己的计划。
第九十三章 兰溪
不知不觉,时已入秋。与夏的燥热不同,迎面吹来的秋风里透着一股让人通体舒畅的爽利劲。
站在高高的城墙极目望去,整个知坞宛如被周边连绵的高山环抱在当中,只在东边有一道豁口,豁口外便是平沙江。宽广的平沙江此刻像是一条沉睡的巨兽,水面映着绯色的晚霞,江天一色中,偶尔有白色的鸟群飞过,说不尽的温柔缱绻。
可是就是这么一道城墙,将北疆秋日这种金子般短暂而珍贵的秋日气息远远地隔绝在了外面。
此刻,知坞城笼罩在了一种末日将至的惶惶不安之中。
人们交流着城外的消息,脸色愁闷,语气短促,三言两语之后便转身紧闭了大门。街头的小贩也是垂丧着眉眼,一有点风吹草动便满脸惊恐,挑起担子随时准备跑路。
秦陌在魏翊营帐边支起了一个小泥炉,一边熬药,一边守着魏翊。郭潜提过让魏翊身边的宋列和赵和来做这些事情,但被秦陌婉拒了。
她得找点事情做做,这种剑拔弩张的环境实在让人太过不安。
距离她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天,魏翎那边依然无声无息,也不知道他们找到薛若怀了没有。
昨天夜里一直昏迷的魏翊再次直愣愣坐了起来,仿佛一具行尸走肉,片刻之后又陷入了昏迷。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发作了,而且无意识醒来的时间在逐渐延长。秦陌知道这是他体内的毒在一点点攻心,如果再找不到薛若怀,恐怕……秦陌不敢继续往下去想。
外面那些士兵都以为他们的魏将军只是受了点轻伤,除了秦陌郭潜及两个魏翊从魏府带来贴身侍从外,并没有人知道他中毒的事情。
傍晚,秦陌站在魏翊的营帐外望着天空的云发呆,恰好遇到守城的士兵换岗,一个满脸稚嫩,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一手抱着一杆红缨枪另一手抓着几个青色的果子从秦陌身边走过。
他见秦陌长得好看,于是伸出抓着果子的手在秦陌面前摊开,道:“哥哥,这是刚才换岗的周大哥给我带的,给你一个!”
秦陌在军营一直男装打扮,见这小兵如此说,于是就着他的掌心捏起了一枚果子,凑近一看,原来是一颗青梅。
“多谢你了,小兄弟。”秦陌道谢。
那小兵笑了起来,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一派天真浪漫。
秦陌不由觉得心底发涩,攥着那枚青梅问他:“你多大了?”
“十四,不过过完年就十五了。”
“你为什么要来当兵?”
“去年冬天狄戎人闯进我们村子杀了好多人,杀到我家的时候,恰好魏大人带着兵赶到救了我们,我爹说,魏大人是英雄,跟着魏大人有出息,要我也学本事杀光那些没有人性的狄戎人替全村人报仇,求着魏大人让我投了军。我爹还说,要不是他年纪大了又瘸了一条腿,他也想跟着魏大人上阵杀敌!”
少年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与崇拜。
秦陌又问他:“如果这里守不住了,你会跑吗?”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跑?往那里跑?魏大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秦陌又道:“如果魏大人受了很重的伤,已经保护不了你们了呢?”
少年闻言一把抢过秦陌手中的那枚青梅,怒道:“你这人真讨厌,我好心送你果子吃,你干什么要诅咒魏大人!”说完也不再看她,抱着红缨枪一溜烟地跑了。
秦陌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里的这些人之所以还能稳稳地站好每一班岗,无论外面狄戎人如何威胁挑衅都没有乱起来,是因为魏翊就是他们心中最有力的定海神针。他们坚信,无论如何,他们的魏大人一定有办法带着他们打赢这场仗。
可是距离她和郭潜抛出诱饵已经过去了十二天,狄戎那边竟然毫无动静,每天除了变着法子跑到城楼下挑衅一番,其他一切都没有改变。
难道是对方已经发现了什么,还是他们抛出的诱饵不够?
知坞已经被围了四十天有余,杜衡送来的那些粮草不但要供应这些守城的士兵,还要分给城中的百姓,早已所剩无几,不行,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一定要尽快找到对策。
秦陌一边低头想着这些,一边慢慢地走回了营帐。
给魏翊熬好的药正好凉得差不多了,秦陌将药倒进碗里,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着,尽管如此,还是撒了大半。秦陌放下药碗,捏着帕子拭去他嘴角溢出的药液。
魏翊昏睡了月余,嘴角已经起了一层青色的胡茬。曾经那个威风凛凛让敌人闻知丧胆的少年将军,此刻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躺在这里。秦陌望着他的脸,心中漫起了浓重的苦涩。
魏翊,你一定要撑住,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薛若怀了。为了魏翎,为了大炎,为了外面那些全心全意仰仗着你的士兵,请你一定要撑住!
秦陌这么想着,泪水不觉就溢出了眼眶,她匆忙起身,想要别过身去将眼泪擦干,却不小心打翻了之前放在桌上的药碗。
褐色的药汁瞬间漫了一桌,眼看着就要将桌上放着的一些书籍信件浸湿,秦陌连忙扑过去抢救,手忙脚乱之间,那些书籍信件撒了一地。
秦陌于是又蹲下身去捡,忽然两个熟悉的字眼闯进了她的视线,一封信的抬头写着:兰溪,匆匆一别已有数月……兰溪……
秦陌死死地盯着这两个字,又不敢置信一般朝病榻之上的那人望去。
兰溪。
《兰溪游记》。
秦陌明知不应该,但还是不受控制一般,拆开了其他的信件,抬头的称呼除了魏国公,魏大人,魏将军之外,就是那个她心中想象了无数遍的兰溪。
她每一次读《兰溪游记》的时候都在想,这个兰溪究竟是何方圣神呢,他真得生活在这个时代吗?还是只是写书人杜撰出来的一个人?
是他开启了秦陌关于这个时空所有的想象。他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让秦陌觉得自己都也跟着他真得走过了那些地方。
原来,你就是兰溪。
秦陌伸手摸了摸眼角,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泪流满面。
第九十六章 这辈子算我欠你
北风猎猎,雪暗凋旗画。
一如她救了他的那个深夜。
昏暗空芜的原野上,他们沉默地对峙着。
秦陌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之间会这样敌我分明。
她曾以为那些家国情怀,那些黎民苍生都是跟她毫无瓜葛的宏观字眼。
可是此刻却成了他们之间的鸿沟银河,无论她怎么自我心理建设,也无法抹平。
心疼得有点麻木,风卷起簌簌落下的雪兜头扑在脸上,她眨了眨眼睛,泪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疯狂寻找出口。
她慢慢朝他走去。
乌渠权两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嘴角有了丝急切而隐忍的笑意,可是还没等他嘴角弯起,秦陌就在他伸手就能触碰的地方,生生止住脚步。
她抽出藏在袖中的刀,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朝自己胸口猛得扎去。
“秦陌!”
乌渠权大惊失色,短暂地失神之后,翻身朝她扑过去,却被她巧妙躲开。
他瞪着她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所有的无奈挣扎都化作胸腔里的一声声闷吼,仿佛一只濒临奔溃的困兽。
秦陌望着他,嘴角有着微微的笑意。
她拔出刀,又迅速地朝另一处扎下去。
下手干净利落,残忍决绝。
他怎么忘了。
她曾跟他说过,她原来是个大夫,专学歪门邪路,最擅开肠剖肚。
这个女人,心肠狠着呢!不但对他狠,对自己更是狠。
就在她拔刀还要继续往下扎的时候,乌渠权终于喊道:“退兵!”他的声音那么大,甚至都破了音。
曾北亭目眦欲裂道:“主公!”
他们在和魏翊大大小小总共七十八场的交手中几乎没有赢过,这可是上天赐给他们的机会。现在狄戎已经兵败如山倒,一旦放虎归山,等到他恢复过来,他们可能就再也没有逐鹿中原的可能了,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
乌渠权没有理会他,收回胶着在秦陌身上的视线,翻身上马,一扬鞭,身下的马仿佛离弦的箭一般往东而去。
随着他的离开,月那的大军也伴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直到他们消失在了地平线,秦陌这才脱力一般跪倒在被雪覆盖的草地上。
这一次,她押上了性命,终于看清在乌渠权的心中,自己比他的野心和江山更重,可是,他们也就此决裂,从此站到了永不可能靠近的对立面。
“乌渠权,这辈子,算我欠你。”秦陌在心中轻声说道。
她掏出一粒红色的药丸吞下,用沾满自己血迹的匕首割下一截裙摆简单给自己包扎了下,然后慢慢走回马车中。
魏翊满脸通红正喘着粗气,秦陌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似乎比之前烧得更重了,他英气的面庞笼罩着一层虚浮的青白色。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此时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怎么办?
她茫然四顾。胸口的剧痛在严寒中变得一片麻木,只是闷闷得,有一种溺水的错觉。
她撩起帘子隔着漫天的雪朝西南方苍白的天际看去,她知道,那里有一座繁华的城,烟花阜盛,灯火辉煌。
秦陌将魏翊身上盖得毯子紧了紧,又脱下自己的大氅裹到他身上,这才用力咬了咬自己已经冻得没有知觉的嘴唇,抓起缰绳驾马朝西南而去。
冰刀一般的风裹挟着雨雪砸在脸上,秦陌的牙齿咬破了嘴唇,溢出的血又在严寒中冻成了冰花。
“魏翊,求求你,千万要撑住!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相信我,我一定会带你回去的!”
天黑又天明,她强撑着一口气,丝毫不敢停,她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无法启程。
迷迷蒙蒙之中,她似乎听到一个熟悉而遥远的声音在喊自己停下,可是她停不下来,身体仿佛已经跳脱了意识之外,根本不受她控制,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继续往前走,还没到炎都,她不能停。
直到一个身影扑到她身边,夺过她手中的缰绳,整个世界这才停了下来。
剧烈奔跑的马儿和她一样,都在强撑着一口气,骤然停下之后,忽然“噗通”一声倒地,口吐白沫再也没有起来。
秦陌看着身边那人,一张脸摇摇晃晃,怎么也看不真切,她只觉喉咙一凉,一口血猛地喷溅而出,然后整个世界在旋转之中陷入了黑暗。
“秦陌!”魏翎一把抱起了那个浑身僵硬冰冷的单薄身影,她满头满脸都是血,胸口的白衣更是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马车里,魏翊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件明显不属于他的大氅。
魏翎忽然想起她离开松安启程去知坞的那个深夜,那个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少女,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放心,他在,我在。”
口气狂妄而郑重。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这句话。
她说过了就一定会做到。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如此笃定。
秦陌和魏翊一起被送到了炎都以西二十里外的苍莽山,薛若怀早已煮药以待。
他事先已经知道了魏翊所中的毒,所以解毒所需的一切东西都已备齐,只是在看到被横着抬进来的是两个人的时候,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我就答应过你们救一个人的,怎么,买一送一啊!不救不救,另一个找别人去!”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赶人。
魏翎急了,嚷嚷着往里闯:“老头,这一个你一定要救!”
薛若怀扭头就要走,眼角余光却不经意撇到了他怀中那人的脸,虽苍白如纸,又几年没见,但那世间罕有的相貌,薛若怀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哎呀,这不是我那便宜徒儿嘛!她怎么搞成了这样!”
魏翊常年习武,身体素质本就比一般人要好,薛若怀虽解毒破费了一番力气,但余毒一清,不到一月时间,他就已恢复大半。
可是秦陌就没那么幸运了。那两刀扎得颇深,加上在风雪之中冻了一天一夜,邪寒入体,她一直都在昏睡之中。双手也被缰绳割裂,伤口深可见骨。
转眼就到了腊月,眼看除夕将至,因为狄戎大败,整个炎都都沉浸在了胜利的喜悦之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皇城内的三街十八坊皆是戏台高筑,每天轮换着唱不同的曲目。
可这一切都与昏睡在苍莽山的秦陌无关。
魏翊站在秦陌的床旁,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的雪光,他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身影,尚有一丝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大人!”宋兆隔着一扇屏风悄声道,“宫里传话让您今夜去清凉殿赴宴。”
“知道了。”魏翊轻声道,嗓音嘶哑。
他弯腰将秦陌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又将边角轻轻压好,手指不经意扫过她如玉的面庞,魏翊的动作停顿了下,呆了半晌,这才慢慢转身离开。
第九十四章 水淹知坞
天一天天凉快起来,颇有了几分塞外熟悉的气息。狄戎的营帐里,士兵们的思乡之情并没有因此而稍解,相反,他们变得更加急躁了。
“将军,知坞那边真得遍地都是宝藏,我们亲眼所见,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藏巴将军的守卫搔着满头的的小辫子,不停地在他的营帐中劝说着。
藏巴将军倚在虎皮铺就的长椅上,一双鹰目中闪烁着捉摸不定的光茫,幽幽地注视着下方正滔滔不绝的守卫,那守卫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起来,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观察片刻,见自家将军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又想要继续往下说,想要劝服他赶紧出兵,谁知刚一张口就被对方大手一挥打断了。
“行了,仁松,你不用再说了。你们说了那么多,无非就是看到了知坞城里的宝藏,可是我问你,我们的大营和那知坞城隔着整整一条平沙江,你们是怎么看见的?”
仁松眼珠转了转,道:“就突然之间,整个知坞城都是金子,连城墙仿佛都是黄金砌成的,虽然离得远,但我们真得都看见了!”
“你们都看见了?”
“大家伙都看见了!”
“不可能,你们别忘了姓魏的还在知坞城里,这搞不好是他的诡计!他们大炎人惯会耍这些花招!”
藏巴将军说着站了起来,他穿着一件左衽的貂绒短衣,本就高大的身姿显得越发魁梧,迎面走来的时候十分具有压迫感。
他一把推开那个叫仁松的守卫,长眉倒竖,喝道:“这一定是姓魏的阴谋,你小子别想来害爷爷我!传令下去,谁敢再说那城里有金子,就军法处置!”
仁松被他一推,连连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出了营帐外,堪堪站稳,这才觉得胸口剧痛,当下再也不敢吭声。
又是一天过去,这两天知坞城外连挑衅的人都没有了,只有平沙江静静地流淌,白色水鸟挥舞着长长地翅膀悠悠飞过,偶尔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唤。水边的荷叶已经有了颓败之势,北疆的冬天很快就要来了。
秦陌依旧衣不解带地守在魏翊的床旁,每次喂完药,到下一次熬药之间的空隙,她无事可做就开始翻看魏翊案前摆放的一些兵书。
“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
所以那些狄戎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才迟迟不来攻城?还是,抛出的饵料不够诱人?又或者是,他们有所顾虑?那顾虑什么呢?
“是故智者之虑,必杂于厉害,杂于利而务可信,杂于害而患可解也。”
知坞城是一座群山环绕的孤城,唯一能供大军出入的地方已经让对方占据,而他们的背后则是已经被攻下的凉川,所以在这个地方,在这座已成瓮中之鳖的城里唯一能让他们忌惮的……
秦陌抬头朝病榻之上看过去,魏翊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双就算笑起来也带着三分杀气三分威严的眼睛此时轻轻阖着,却也能让对岸的十万狄戎兵忌惮地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又怎么样才能让对岸的那些狄戎人觉得现在攻城就是最好的时机呢?
忽然,大帐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秦陌竖起耳朵警觉起来。魏翊一向治军甚严,秦陌到这里月余,哪怕魏翊一直没有露过面,底下的那些士兵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例寻衅生事者。
外面的窸窣声渐远,忽然一人掀起大帐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秦陌伸手就要去腰间摸匕首,只听那人压低嗓音开口道:“姑娘,是我!郭潜!”
秦陌皱眉道:“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郭潜沉着脸:“混进了一个狄戎人。”
“抓到了吗?”
“没有,我派人跟着,想看看对方到底想要干什么,现在我们这么被动,能知道一些对方的想法也是好的,也许就可以反客为主也说不定!”
秦陌看着他,灯光下,她一双本就灵动的眼睛忽然绽放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
……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
“郭潜,把人引到这里来,让他亲眼瞧见魏国公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快要不久于人世。”秦陌兴奋地说到。
“姑娘这是……”郭潜不解道。
”狄戎人迟迟不肯攻城,必定是惧怕魏国公的威名,只要让他们知道此刻魏国公自身难保,他们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郭潜喜道:“姑娘高见!”说罢转身出了营帐。
事情果如秦陌所料,第二天夜里,隔江的狄戎大军就悄悄地渡江而来。
知坞城建在群山环绕中的一块高地上,城抢与群山之间是一块环形的洼地。每年初夏平沙江涨潮之际,这块洼地便蓄满了水,期间鱼蟹肥美,成了周围居民捕捞胜地。待到盛夏,江水退去,这里潮湿肥沃的土壤又成了种植谷物的绝佳所在。
郭潜派了一小队人,偷偷埋伏在知坞城入口外的群山之中,待到夜半,狄戎军队全部进入知坞城外的环形洼地后,用火药炸开了平沙江那一段的堤坝。
沉睡中的平沙江瞬间变成了一条被扰了清梦巨大白龙怒吼着朝知坞城的方向狂奔而来。
那些已经将知坞城团团围住,只等得令便攻城的狄戎士兵,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这条愤怒的白龙吞噬。
这些前一刻还在幻想着城中遍地都是黄金的狄戎士兵,到死都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们的首领藏巴将军已经绕道了知坞城的背后,本打算从那里开始偷袭,远处乍然而至的巨响,让他本能地纵马带着一小队贴身护卫逃上了山。
他们不知道跑了多久,马儿在杂草茂盛的山坡上行驶艰难,他们便弃马徒步往上狂奔,一口气爬了几百米,等到他停下脚步往后看的时候,发现身边的随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只剩了寥寥几人,其余的全部都被奔涌而至的江水吞没。
这些江水是怎么来的?
藏巴将军目眦欲裂地望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十万大军,他半生戎马的荣耀,唾手可得的财富,此刻统统化成了泡影。
他忽然仰天笑了起来,片刻,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朝身边的人砍了过去,那些本就惊惧不安的随从根本反应不过来,被他一刀一个,秋后野草一般倒在了血泊之中。
温热粘稠的血沿着刀刃划入了他的掌心,他双手握紧刀柄往自己的胸口狠狠刺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怒吼着的平沙江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一轮明月穿透乌云低低地悬在了江面之上,清晖宛如纱幔一般笼罩着江面,笼罩着仿佛亘古不变的那些山脉,留下永恒的阴影。
第九十五章 他乡之血
秦陌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城下浑浊的江水,以及水面上那些数不清的狄戎士兵的尸体。
她只是想要帮忙解了知坞之围,却从来没有想过会造成今日这样的惨象。或许她一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有认真地去想这么做的后果到底意味着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
她觉得心中想被一块巨石压着,让她喘不过气。有点想哭,可是眼角干涩,半滴泪水也无。
忽然背后有人匆匆而来。
“姑娘,不好了,魏大人的病情好像加重了,你快去看看吧。”赵和尽管拼命压低了嗓音,但脸上的急切却怎么也藏不住。
秦陌快速下了城楼,一路小跑着进了魏翊的营帐。
他再次直直地坐了起来,不同于以往,这次他睁开了眼睛,双眼毫无焦距地目视着前方。
“他的毒已经触及心肺,如果再得不到医治,恐怕……”
秦陌撇过脸去。风透过没有合严的门帘吹进来扫在脸上,竟然已经有了一丝凌厉。
郭潜闻言差点跌坐在地。
“要怎么办……”他口中喃喃道。
本来以为一直没有外面的消息是因为知坞被狄戎人围得太死,可是现在,围困已经解除,但外面依旧没有丝毫消息。
他们派去炎都的人这时候不知道出北疆了没有,等他们再带回消息又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他们等得起,魏大人等不起啊。
“郭大人!”
外面忽然有士兵通报。郭潜现在无心理会军务,半晌没有回应。
外面那小兵于是又喊了一嗓子。
“什么事情?”郭潜不耐烦地问道。
“刚才从外面飞来一只信鸽……”
那小兵话音未落,郭潜猛地摔帘而出,一把从他手中抢过了那只鸽子。只见鸽子的一条腿上帮着一只小拇指般粗细的小竹筒,郭潜摘下倒出了里面的一张小纸条。
“他乡之血?”秦陌从手中的小纸条上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郭潜。
郭潜也是同样的疑惑。
半月前魏翎终于在青云山白塔寺找到了薛若怀,白塔寺的方丈做得斋饭天下一绝,他年纪大了腰背疼得不行,以此为诊金将薛若怀请去为他施针。
薛若怀的这套九转回还针必须施满七七四十九天才有用,少一天不但前功尽弃,被施针者也会从此落下残疾。魏翎到的时候,薛若怀的针已经施了三十八天,尽管魏翎再三强调此事的重要性,但白塔寺一众出家人却并不买他的帐。
薛若怀于是只好让魏翎先以“他乡之血”压制住魏翊的毒性,然后再好生护送回来。他们约好在离白塔寺不远,炎都以西二十里的苍莽山会和。
魏翎也问过薛若怀“他乡之血”是什么意思,薛若怀神秘一笑,对他说:“你不是说我那便宜徒儿也在魏国公身边吗?你放心,她知道。”
此时薛若怀口中那个知道此事的人,却拧着眉苦苦思索着。
这老头到底什么意思?话也不说明白。
他乡,家乡以外的地方,异乡。对魏翊来说,异乡不就是大炎之外的地方?狄戎?月那?
他乡之血,难道就是指狄戎或者月那人的血?
秦陌忽然想起了乌渠权,他曾经就用自己的血替自己解了欢沁之毒。
可是,不要说此刻乌渠权远在千里之外,就是他近在眼前,又如何愿意用自己的血来救杀父仇人呢?
秦陌摇了摇头,况且,如果真是乌渠权的血,薛若怀大可以直接说,干什么遮遮掩掩地打这种哑谜。
秦陌来到魏翊的床旁,他因为病情发作双拳一直紧握着,肌肉绷得宛如一张拉满了弦的弓。秦陌怕他伤到了自己,伸出手去想要给他按摩一下,刚碰到他的胳膊,魏翊条件反射一般抓起她的手就放到嘴边一口咬下。
魏翊下口很重,尽管秦陌常年干农活,双手并不如何娇嫩,可还是被他一口就咬出了血。殷红的血瞬间溢出,糊了他一脸。
秦陌吃痛之下大叫出声。
魏翊却仿佛一个饥渴了许久的动物,抓着她的伤口贪婪地吮吸了起来。
郭潜闻声赶来,见状就要上前,却被秦陌制止了。
魏翊渐渐地停下了动作,眼中似是有了片刻的清醒,他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秦陌,看着看着忽然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陌愣愣地看着自己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左手。
他乡之血,原来竟是自己的血……
薛若怀笃定自己知道他的话中之义,并能神来之笔般地开出这样一副药引,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
秦陌不及细想,连忙吩咐郭潜去准备,时间不多,她要赶紧带魏翊赶去苍莽山。
平沙江的水短时间内不会退去,秦陌带着昏迷的魏翊先是坐船渡江,然后再转马车由包括神箭队以及宋列赵和在内的一众魏氏精锐护送着,一路秘密向西南而去。
在他们启程的第三天,北疆开始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鹅毛般的大雪宛如从天空抖落下来一般,他们一行十几人迎着漫天风雪在北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艰难地行驶着。
雪下了停,停了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高山脚下。
那座山仿佛被人一斧头劈开般在中间生生断裂,中间有一道约五六米的裂缝,像是一扇门,人称天门山。
“过了天门山,再往前就是中原了。”宋列凑近马车对秦陌说道。
秦陌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掀起帘子朝那座在《兰溪游记》中看过无数遍的山看去,半晌,收回视线对宋列莞尔一笑。
“我知道。”她说。
魏翊在《兰溪游记》中还说过一句话:鬼门关易走,天门山难过。
这座天门山是北疆进中原的必经之路,山门前视线受阻,山门后怪石嶙峋,掩体太多,是个埋伏突袭的绝佳场所。
秦陌让众人放慢速度,又派出两人先去前方打探,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两人回来说前方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众人这才继续朝山门靠近。
尽管他们已经如此小心,但刚过山门没多久,在经过一块宛若仙人骑鸡的山石时,还是被石后突然冲出来的月那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宋列赵和反应迅速,和神箭队的三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连成一条线将秦陌魏翊所在的马车挡在了身后。
赵和悄声对马车中的秦陌道:“你带着大人往前走,我们断后,如果我们还活着,三日后我们在两百里外的枫桥村回合。如若不然,大人就拜托姑娘了!”
赵和说完,手中的剑柄猛地朝车前的那匹黑马拍去,黑马吃痛,扬起前蹄,发足了劲离弦的箭一般往前冲去。
山路崎岖,马儿又跑得极快,秦陌怕魏翊在极速行驶的马车中磕到,于是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伤,又环起双臂将他互在中间。
就在秦陌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掂出来的时候,那匹黑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停了。
秦陌掀起帘子一角朝外看去,这才发现他们的马车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压压地立满了人。
月那人。
为首的那个,正是多日不见的乌渠权。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秦陌,仿佛他们从来不曾相识。
第097章 强过跟着我这个废人
秦陌醒来的时候,这一年就要过完了。
她听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将她从遥远的梦境中拉了回来。
她蓦然睁开眼睛,入目是一片纵横交错的白。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顶帷帐很久,这才想起这是在炎京秦府自己那个小小的院子。
“小姐你醒了?”
一个灰色的身影猛地扑过来。秦陌抬眼看去,只见曲水两个眼睛哭得宛若核桃一般。
“我怎么回到这里来了?”
秦陌哑着嗓子问道。
曲水一般拭泪一边抽泣道:“是将军听说大夫人将您赶到庄子上,特意派人去将您接回来的。我听厨房的翠红说,将军还写信回来训斥了大夫人,小姐,咱们可是出了一口气了。”
秦陌心底冷笑。
自己被赶去松安已有三四年,她不相信这三四年间秦煜对秦府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者根本就从来就没在意过自己,所以这三四年来才不闻不问。
曲水倒来一杯热茶,扶着秦陌坐起。
“小姐,你刚醒,喝点热水润润嗓子!我听到您嗓子都哑了,一定是病了这许多天的缘故。”
秦陌刚想去接曲水手里的茶杯,这才觉得不对劲。她的双手软软的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
曲水的眼泪又出来了。
“小姐,大夫说您的手受了很严重的伤,恐怕还要有些日子才能好全。”
秦陌眉头紧锁,根本不停曲水的解释,固执地想要去接那杯茶。茶杯一入手,甚至还没端稳就跌落在了冷硬的棉被上。
洗得发白的褐色床单被茶水浸湿,顿时氤氲开来,变成了更加难堪的深褐色。
秦陌呆愣愣地看着床上的那滩水渍。
曲水手忙脚乱地收拾。
她将那床潮湿的被子抱走,又从衣柜里拿出来一床明显更为单薄的被子小心地盖在秦陌身上。
“小姐,你先将就点,等过两天我就去东市给您买床暖和点的被褥。”
曲水替秦陌掖了掖被子,将一个尚有点余温的手炉塞进了被子里。
她做完这些跑去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将门窗小心地掩好,这才从一个不起眼的包裹中掏出了一个木头匣子。
“走得时候,我将这些年您积攒的银钱全都带过来了。您放心,没有被人看到。有了这些银子,我们一定可以找最好的大夫替您把手治好的。”
看着曲水期望的目光,秦陌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这个小傻子,她不知道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已经将大半的本事都教给了她。
窗户上糊着劣质的窗户纸,从中透过几丝昏暗的光来,秦陌静静地看了半晌,垂下视线对着还在啜泣的曲水道。
“我这手怕是好不了了。我听说你在老家还有个哥哥,这匣子里的钱你拿一半走,回乡去找个人嫁了好好过日子,强过以后跟着我这个废人。”
秦陌的语气中满是对自己的厌弃,曲水猛地抬起头来,她一双和秦陌有三分相似的眼睛中此时满是惊恐,她拼命地摇着头:“小姐,我哪里也不去,您不要赶我走!”
秦陌极淡地笑了:“你年纪还小,还有大把的好时光,不必浪费在我身上。”
听秦陌如此说,曲水的眼神瞬间从不知所措变得决绝,她猛地站了起来,发狠道:“我和流觞从小跟着您,流觞已经死了,如果您不要我,我现在就撞死在这里!”
秦陌看着她,忽然红了眼眶。
“傻丫头,我只是怕你以后跟着我吃苦。”
曲水见她表情松动,这才扑倒在她床前,哭道:“我不怕吃苦!这满府上下都是一些豺狼虎豹,你还受着伤,我要是走了,只怕你更会被他们吃得骨头都不剩!”
主仆二人正伤情间,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
曲水赶紧擦干眼泪,对秦陌道:“我去瞧瞧。”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曲水又重新折身进来,一张俏丽的脸上满是愤愤不平之色。
“怎么了?”秦陌不解地问道。
曲水还未来得及回答,就见迎面走进来两个婆子。
她们一人抱着一床蔷薇粉绣缠枝纹的锦被,一人抱着一顶油绿色杭稠帷帐,见秦陌此时已经醒了,短暂的错愕过后,满脸堆笑道:“真是菩萨保佑,咱们夫人和小姐您真是心有灵犀呢,知道您醒了特意让我们过来给您添添喜气。”
那婆子说着在秦陌面前将那床锦被和帷帐铺摊开来,用手细细地抚着上面的纹路道:“这是在秀芳斋订制的呢,这么好的苏绣和杭稠,七小姐您可要爱惜着用呀!”
另一个婆子接道:“就是,将军不日就要回府,让他看到你这么一副寒酸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夫人欺负了你!”
她说着眼神在秦陌的屋里转了一圈,然后翻了个白眼,一脸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曲水气得就要上前跟她理论,秦陌暗暗朝她使了个眼色。
秦陌淡淡道:“如此,就麻烦二位妈妈回去替我谢过夫人,牢她费心了。”
两个婆子一倨一恭地走了,院子的声响却还是还没有停。
曲水忿忿解释道:“外面这是大夫人派来的人在修葺院子呢!我还道这大夫人怎么良心发现,又是来送东西又是翻修院子呢,原来是将军要回来了,担心将军又要叱责她苛待你啊!”
曲水说着气得将那两个婆子刚才送来的东西丢到了窗前的矮塌上,入手却觉得不对劲。
她们之前在松安,虽说是被驱赶,但自从秦陌卖了梨雾白手头富裕之后,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亏待过她们。加上松安地处要塞,商业繁华,这几年是见惯了好东西的。
所以那床锦被曲水只一过手就发现了异样。
她凑近窗前,对着光细细一看,气得脸都红了。
秦陌问道:“怎么了?”
曲水抱着被子走到她跟前指给她看:“小姐你看,这锦被看起来水光油滑,却不是用丝绸织成的,也不知道什么料子,看起来和丝绸差不多,摸上去却毛啦啦的十分扎手。这大夫人果然面苦心更苦!”
不只如此,秦陌弯腰闻了闻,浓烈的熏香之下却隐隐透出一阵阵刺鼻的味道。
这染色的颜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盖久了只怕性命堪忧,这大夫人只怕是将之前被秦煜训斥的那笔账连本带利的都算在了她的头上。
第098章 远远不够
院子里敲敲打打的声音一直到定更时分才消停下来。
秦陌心中估计,大概是秦煜回来的日子将近了,大夫人才这般急着来装点门面。
送走了那些工匠,曲水这才恨恨地将院门关上,刚走到秦陌所住的东厢房门口,忽然瞧见一个人影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曲水沉下脸来,没好气道:“小魏大人?”
那人似乎也被曲水这一声厉喝吓到了,跳着转过身来,
借着廊下昏暗的风灯,曲水所料不差,来人正是这一个月来频频漏夜过来探访的魏翎。
曲水俏脸一冷,寒声道:“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让你以后都不要来了?还嫌害得我家小姐不够?”
曲水至今依然记得小姐好好地跟着他们出门,回来时却已经奄奄一息,一双手到现在还动弹不得。心中认定跟着他们没有什么好处。
小姐自小命苦,曲水不求她以后能大富大贵,只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可是这些人,只知道利用她,却连她最起码的人生安全都不能保证。
想到这里,曲水的目光更加冰冷。
魏翎每次过来曲水都是这个态度,他知道她还在恼恨他们没有保护好秦陌,自认理亏,于是讨好道:“曲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家小姐,她今天……好点了没有?”
曲水冷哼:“只要你们不来打扰,小姐她自会好得很。”
魏翎小心地看她一眼,支支吾吾道:“我能……进去看她一眼吗?就一眼!”
曲水断然拒绝:“不能!”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曲水和魏翎面面相觑。
“空空空。”
敲门声再次响起。
“谁呀?”
曲水身形未动,隔着一个小小的院落,站在东厢房门口朗声问道。
事隔三四年再次回到秦府,曲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姑娘了。
这几年在松安,秦陌一直都将她和流觞当作亲妹妹来看待,无论是在魏翎或是杜衡面前,从来没有怠慢忽视过她们。
曲水本就泼辣,性子被养开了,此时虽然秦府的丫鬟婆子依然如故,并不待见她们主仆二人,但曲水也并不因此而自觉低人一等。
来人正大夫人王氏身边的钱妈妈,她敲了两次,却不见人来开门,反而隔着院门询问她是谁,一时不由气笑了。
本以为夫人将她送去那穷山恶水的周家庄能磨磨她的性子,没想到待了几年竟然更加粗俗不堪。
钱妈妈也不回答,更加使命地敲门。
魏翎为难地看着曲水,又指了指秦陌的屋子。
曲水只能狠狠瞪他一眼,扭身进了屋,过了片刻,又再次走了出来,对着他不情不愿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魏翎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喜,快步走了进去。
转过一架空荡荡的十锦槅子,才迎面看到秦陌正端坐在窗前的一张榻上。
屋里湿冷,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她瘦了很多,一件半旧不新的赭色棉袄穿在身上竟显得空空荡荡,面色也不怎么好,仿佛一张晒得发白的宣纸,却衬得一双眼睛更加漆黑明亮,仿佛脸上只剩下了这双眼睛。
最后一次见面,她正昏迷不醒地躺在苍莽山薛若怀的药庐之中,秦煜在魏翊的安排下已经派来接她回府的马车。
魏翎看着魏翊小心地将她抱上马车,又派了身边的暗卫一路护送她回城。
可是魏翎却觉得这样不够,远远不够。
松安漆黑的夜里,那个比他还要年幼的女子在即将远赴战火纷飞的战场之前,安抚般地拍着他的肩膀,轻声道:“放心,他在,我在。”
她做到了,可是却将自己弄得一声伤残。
魏翎的目光转向她拢在膝上一条薄毯之下的双手,艰涩地开口道:“你的手……”
他觉得喉头一紧,要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陌却无所谓地笑了,她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淡淡问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魏翎慢慢走到她面前:“我来看看你,是我们对不起你。”
秦陌低头看了看膝头的毯子,再次笑了:“你自责什么,你忘了,我答应过你的。更何况,用我的一双手去换一个能拯救大炎百姓于水火的将军,这笔买卖不亏。”
听她这样说,魏翎更加自责。
“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有什么心愿?你放心,我们一定帮你实现!”
魏翎现在只想着要怎么补偿秦陌,哪怕是她此刻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拼着命不要替她去摘。
秦陌听着他急切的口气,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魏翎。”
魏翎很少听她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心中不由一凛,凝目朝她看去。
秦陌直视着他的眼睛,肃然道:“我答应会照顾好魏翊,但这不是一笔交易。他不仅仅是你的兄长。”
更是……大炎的希望。
秦陌希望魏翎能听懂自己话中的意思,不要再觉得对不起她。
她现在这个样子,也许是报应,是上天对她水淹知坞的惩罚。她心甘情愿的领了,这样她的心里也能好受点,并没有任何人对不起她。
“请你回去也告诉魏翊,我做这些是因为我想要这样做,并没有为了谁。没有牺牲,所以也不存在亏欠。”
魏翎默默地咀嚼着她的这番话。
他听得出,她说这些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可是魏翎却觉得更加难受了。
他环顾四周,岔开话题道:“你这屋里怎么冷得跟个冰窖似的,秦煜就是这样照顾你的?”
秦陌不在意地笑了笑:“没关系,过完年开了春就暖和了。”
魏翎想到她在松安的那个院子,虽小且破,却温馨雅致,屋里一应用品都很齐全,夏日的冰水冬日的炭火,应季的瓜果菜蔬,鲜花熏香都没断过,他知道秦陌是个知道怎么对自己好的人,并且也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好,可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她离开松安,手里没银子使了。魏翎想到这里,折身出了门,他就像每次来时那样,一个纵深就跳出了墙。
第099章 你是谁
魏翎出去的时候,正好曲水打发了钱妈妈。
“小魏大人跟你说什么了?”
曲水好奇地问道。
秦陌正盯着窗台上青瓷瓶中插着的一只白梅,闻言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问问我的伤怎么样了。”
曲水恨恨道:“他还好意思问!”
秦陌的视线从白梅转到了曲水身上,正色道:“以后这样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并没有谁对我不起。”
曲水闻言耷拉下眉眼,闷声道:“知道了小姐,以后不会这样了。”
秦陌这才问道:“方才是谁在敲门?”
“大夫人院子里的钱妈妈。”
曲水的声音还有点闷闷的。
钱妈妈。
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
秦陌忽然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个摁着她的头往水里呛的好像就是这个钱妈妈。
当时还想着往后要怎么报仇,可是经过松安这一趟回来,这些情绪倒是也淡了。
秦陌于是不在意地问道:“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
“就是说明天小年,大夫人听说小姐您已经醒了,叫明天到上院去用午膳。”
秦陌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道:“我的手都已经废了,怎么用午膳,当着众人的面让人喂吗?”
曲水这才猛地抬起眼,脆声道:“小姐您别这样说,叫人听了心里难受!那个钱妈妈原来就惯会仗势欺人,她还当我们像原来那样好欺负呢!刚刚已经叫我给骂走了!”
秦陌忍不住笑起来:“骂走了?你现在气性倒是不小,你就不怕明天她得了大夫人的势过来找你麻烦?”
“怕什么,大不了和她打一架。”
“打一架?你还当这是在松安呢!”
仿佛被一盆冷水兜头泼醒,曲水瞬间噤声,过了很久,才呐呐道:“要是还在松安该多好,有范先生在,咱们怕谁……”
范成风……现在应该回到他身边了吧……
这样也好,以范成风的身手,屈居在自己身边做了几年护院确实委屈他了。
秦陌的目光再次落在床边那株白梅上,这样的青色瓶子应该配红梅才好看,可是她们的院子里却只有一株白梅。
曲水的审美随了她,应该不大能忍受这样的搭配,却还是这样做了,想必是尝试过,却没有摘到红梅。
这样束手束脚的生活,要想办法早日摆脱。
自打入冬以来,炎都就一直阴雨绵绵,这一日难得是个大晴天,秦陌在曲水的搀扶下第一次走出了居住的院子。
秦府后院的花木打理得很好,尽管是隆冬时节,一路走来却是梅红松绿。
走到后院的花园,远远的竟然还看到了一株绿梅。
曲水扶着秦陌小心地走着,她一直不错眼地看着脚下,前几天下得雪还没化完,她怕秦陌踩到积雪滑倒。
秦陌呼吸着清冽中浮动着暗香的空气,倒是安心赏起了冬景。
这般精雕细琢处处着意的景象在松安是见不到的,那里只有大开大阖的高山大川。
走到一扇月门前,忽然听到一丛茂密的火棘后面传来一道讥诮的女声。
“真没想到,那小贱人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她会老死在松安呢!”
“也不知道爹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他原来不也挺讨厌这个小庶女的,那次连她差点淹死了也不闻不问,还一个劲地只问二哥哥有没有受到惊吓,怎么这次倒是上起心来,连母亲都受到了责骂。”
“依我看,肯定是那个小贱人写信去和爹爹告状了!也真有本事,在那里憋了三四年,现在终于憋不住了!”
“她也不小了,再不回来,就只能在松安找个庄稼汉嫁了!”
这时,其中一个讥诮道:“三姐姐,你不也还没议亲?”
另一个道:“三姐姐能和那小庶女一样?她是要嫁给魏将军的,现在狄戎大败举国欢庆,魏将军应该也不会再去边疆,终于可以安心议亲了。”
之前那个声音冷笑道:“就算这样,你凭什么觉得就一定轮得到三姐姐?”
“论容貌论才华,方言看去,这满炎都还有谁能越过三姐姐?”
这是一个温婉的声音道:“五妹你过誉了,炎都比我好的多了去了。”
话虽如此,可秦陌并没有在她的语气中听出任何谦虚的意思。
“知道就好,别一天到晚听家里人吹捧几句,就真当自己全炎都最美!”
“秦舒你!”
“怎么,好话听多了,这两句真话就受不了了?”
秦陌无意再继续听别人的墙角,对曲水使了个眼色就要离开,没想到裙子绊倒了一截子枯枝,转身间只听棉布的裙角发出“呲啦”一声,顿时裂了个大口子。
可就是这不大不小的声响,竟然惊动了那边正热烈讨论的三人。
“谁在那边?”
只见一个穿着大红色猩猩毡的少女从月门里快步走了出来拦住了秦陌主仆的去路。
“你是谁?”
那少女口气不善地问道。
她容貌俏丽,梳着现下炎都最时兴的堕云髻,柳眉弯弯,一双眼睛含怒带嗔,仿佛五月枝头最艳丽的一朵蔷薇花。
她盯着秦陌,细细地将她打量着。眼神从一开始的惊讶渐渐地转为了嫉恨。
“你到底是谁?”
她再次问道,仿佛急切地想知道对方是谁。
见秦陌只是闲闲地站在那里,一副没打算搭理她的样子,于是又将目光转向了一边的曲水。
这是月门那边又转过一黄一粉两个少女。
那两人在见到秦陌的时候也皆是一愣。其中一个黄色身影将主仆二人打量一番后,笑道:“想必这位就是多年不见的七妹吧!”
秦陌也猜到了这个穿黄色斗篷的正是五姐秦瑶,她心中惊叹此人的心机之深,前一刻还在背后诋毁于她,现在就已经能笑容满面的和自己打起了招呼。
她又看像一开始穿大红色猩猩毡的那个少女,她看起来年纪比其他二人要小一些,想必就是六姐秦舒,而一旁那个穿粉色斗篷的,秦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她看起来和几年前自己刚穿到这个世界时差不多,只是眉眼张开了一点,依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表情乃至举止都恰到好处的优雅。
可是秦陌不会忘记她曾经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包括最初的绣球花下,她投向自己的那个充满厌恶的眼神。
第100章 你们就是嫉妒
秦陌对这三个所谓的姐姐没有丝毫好感,想必对方对她也是同样的态度,所以当她听到秦舒问她是不是秦陌时,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道:“好久不见。”
她说着目光又淡淡地扫过三人。
秦陌记得刚到周家庄的时候,心里还带着气,想着有朝一日要证明自己一定可以过得比这几个养尊处优的姐姐要好,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的世界太小了,小的仿佛只能容得下这些鸡毛狗碎的事情。
现在她看着面前的姐妹三人,心里已经没有太大的波澜,只希望在自己离开秦府之前,能和这几个人和平相处互不打扰。
可事实证明,这只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秦舒依旧挡在秦陌面前,丝毫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秦陌的双手拢在袖子中,静静地看着她。
“你真得是秦陌?”
秦舒满脸的不可置信,目光再次从她脸上细细扫过。
“你的脸……”
她喃喃道。
秦陌无心跟她多说,脚下一转,正要绕过她回自己小院,秦舒却依旧不依不挠地追了上来。
“喂,你说清楚,在松安的时候,你是不是用了什么妖术?”
秦陌抬了抬眉梢,问道:“这话怎么说?”
“你走得时候还是又胖又丑,这才几年不见,你就能变成现在这样……这样……”
夸秦陌的话秦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秦陌却懂了她话里的意思,她嘴角弯起一丝笑意,呵气如兰道:“对啊,松安那里不禁匪盗猖獗,巫术更是一绝,六姐姐想不想也去见识一下?”
秦舒似乎真得相信了她的话,盯着秦陌的脸追问道:“真得有这样的巫术?”
一旁的秦瑶大概看不下去了,打断了秦舒的话:“六妹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要真有这样的巫术,宫里的娘娘早用上了,还犯得着整日为怎么保养而烦恼?”
秦舒看看秦陌又看看秦瑶,一时竟不知道要相信谁的话。但秦陌现在的这张脸对她来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虽然觉得秦瑶的话言之有理,却依然忍不住频频朝秦陌看过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秦柔这时候优雅地开口道:“六妹,瑶儿说得没错,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她说着又转向秦陌:“听闻府里的老人说,你的生母曾经是一个戏子,想必样貌生得不错,不然这样的身份,恐怕也进不了秦府。”
她的头高高地昂起,仿若一直骄傲的孔雀,居高临下地看着秦陌,像是要用眼神将她摁进尘埃之中。
秦瑶这才如梦初醒,她“哦”了一声,迅速地站到了秦柔那一边,用同样蔑视的目光看向秦陌。
秦陌脸上的表情一直淡淡的。在她获得的记忆中,这姐妹仨每次见到她必定要冷嘲热讽一番,以前是嘲笑她又胖又丑,现在这个缺点没有了,便开始攻击她的出身。
她原本以为等她们说得痛快了,就会离开,没想到一直扶着她的曲水突然怒视着秦柔三姐妹道:“你们胡说!你们就是嫉妒七小姐现在长得比你们美!”
“曲水!”
秦陌低声喝道。
现在这种情况和她们硬刚是十分不明智的,可是她转过头却看到曲水一张脸早已经气得通红,她杏目圆睁,面对着眼前这三个往日因看不惯秦陌所以动辄对她们非打即骂的主子,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只有对秦陌受到羞辱的愤怒。
秦陌心下感动,刚想将曲水护到身后,秦舒却手脚迅速地上前一把将曲水推到了一旁为了浇花方便修筑的水渠之中。
秦陌眼睁睁地看着曲水倒入冰冷刺骨的水渠中,她想伸手去拉,可是伸直的手臂前端却是一双废掉的手。
这是清醒过来后,秦陌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的这双手。
怎么就残废了呢?
连一个丫鬟都护不住。
秦舒也发现了秦陌的异常,她吃惊道:“哎呀,七妹,你的手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在松安偷东西被人打断了?”
她说着捂着嘴笑了起来:“毕竟你可是个连自己未来姐夫都想偷的人呢!”
秦舒说完,秦柔秦瑶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们笑够了,再也不看秦陌一眼,一路分花拂柳地走了。在路过秦陌身边的时候,秦瑶故意撞了下她的肩膀。
秦陌为了去拉曲水,已经走到了青石板路边的泥地里,被秦瑶一撞,脚下一滑,也跟着朝水渠里倒去。
曲水刚刚从水渠中爬起身,眼见着秦陌朝这里摔过来,连忙抱住她顺势一歪,倒进了一株矮冬青中,这才使秦陌免于冰水刺骨之苦。
看着秦陌主仆俩狼狈不堪的样子,秦柔浅笑着对秦瑶道:“不给点颜色给她瞧瞧,还真把自己当这府里小姐了。”
秦舒甩着帕子娇笑道:“还以为她现在长了这么一张妖媚的脸能怎么样,真是高估她了,谁想到竟然把自己弄残废了!也是,贱人有贱命!”
三人说说笑笑着走了。
曲水不顾自己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着将秦陌从矮冬青中拉了出来。
“小姐……你……你有没有怎么样?”
曲水不停地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
秦陌看她这样,连忙道:“我没事,我们赶紧回去换衣服!”
后院距离秦陌住的院子还有段距离,一开始是曲水搀扶着秦陌,后来被寒风一吹,她浑身哆嗦得厉害,只能靠着秦陌给她的一点力量勉强往前走。
好不容易回到院子,曲水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秦陌双手动不了,连帮忙烧个热水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曲水自己脱掉湿透的衣服,换上一套干净的。
屋子里寒噤噤的,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又没有炭火,秦陌只能让曲水躺到自己床上,让她将屋里所有可以御寒的被子都裹在了身上。
第101章 这话恶心谁
不出所料,半夜曲水果然发起了高烧。
秦陌此刻手不能动,秦府上下又没有她可以使唤得了的人,她看着曲水烧得满脸通红的样子,急得眼泪水直往下掉。
她空有一身医术,可是眼下既没有手去照料没有药去医治。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从来没有这样无助绝望过。
她不知道为什么魏翊要将她送回秦府,而不是送她回松安,想必是担心水淹知坞后,无论狄戎还是月那都不会放过自己吧。可能在他看来,眼下对于自己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炎都了吧。
秦陌只觉得讽刺。虽然她也姓秦,可秦府从来也不是她的家。现在她这个样子,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大夫人王氏以命相博了,只要秦煜还记得她这个女儿,王氏就定不会看着自己死在她面前。
就在她打算出门去找王氏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空空空”的敲门声。
秦陌记得回来的时候曲水是关好了院门的,可这声音显然就一门之隔。
“谁?”
秦陌凑近门口警惕问道。
“秦小七,是我。”
原来是魏翎。
秦陌道:“你自己进来吧。”
魏翎这才推门而入,满脸兴奋道:“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魏翎说着将手里拎着的一个布袋子兜头倒在了桌子上,借着屋里昏黄的光线,秦陌只看到橙黄金灿的金银堆了大半张桌子。
秦陌皱了皱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魏翎兴奋地说道:“这些都是我的俸禄和一些私房钱,你拿着先用,不够了再和我说。”
魏翎又道:“我还带了两筐银丝碳,就在墙外,我这就去取。”
他说着就要出去,秦陌叫住了他。
魏翎回过头去。
秦陌转身看向屋里隔在床前的一架素屏。
“你若真是觉得亏欠了我,那就拜托你一件事情。”
秦陌的声音飘渺得仿若不似来自人间。
一个时辰以后,魏翎带来的人给曲水把过脉以后,又顺便熬好了药扶着曲水喝下。
秦陌看着曲水安然睡去,这才松了口气。
魏翎道:“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我都会带张大夫过来,直到曲水好全了为止。”
秦陌点点头:“如此,就多谢了!”
魏翎皱眉道:“怎么自打回到炎都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来在松安,你何时跟我这般客气过!”
秦陌心中苦涩,就这么明显吗?她以为自己表现得已经足够好了。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除了双手残废之外,知坞城外那漂浮在平沙江水中的十万亡魂夜夜都会进入她的梦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平息心中那滔天的罪恶感。
秦陌看着魏翎,淡淡道:“原来在松安,你是魏翎,我是秦陌,可现在到炎都了,你变成身份显赫的魏小公爷,而我则成了秦府一个不入流的小庶女。还怎么能和从前一样。”
魏翎听完秦陌的话气得一脚踢翻了身侧的一张花几。
“秦陌你说这话恶心谁呢?”
秦陌淡淡地站在那里,苍白的脸上此刻面无表情,一双原本灿若星辰的眼睛也仿佛失掉了所有的光彩。
魏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只觉得满心地愤慨,再也呆不住,风一般越墙走了。
魏翎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索性也没有回府,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喝酒,但这个时辰其他酒楼都已经歇业,于是索性来到了万艳楼。
没想到一进门就撞见了永乐侯的幼子宋兆平正和一群人闹在一处,中间有个胡姬在跳舞。
魏翎心想真是晦气,转身就要走,没想到宋兆平十分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也顾不上喝酒了,几步上前就抱住了他。
“我说魏小公爷,咱们可是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怎么一见着面就跑呢?是不是在军中待了一阵子就瞧不上哥几个了?”
宋兆平满身混杂的都是酒气脂粉气,魏翎不自觉就皱起了眉头。
“我说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宋兆平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这不因为毫无长进,所以才想跟在你后头学一学嘛,你要是走了,我上哪学去?”
说完就硬拉着魏翎坐了下来。
魏翎先前也不排斥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他们会吃会玩,炎都里什么新鲜事都知道,加上因为魏翊的关系,又都处处捧着他。
可自从松安这一趟回来,他发觉自己的心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觉得有意思的那些事情,现在只觉得十分厌恶。
宋兆平给他面前的杯盏斟满了酒,笑道:“快喝杯酒去去寒。”
魏翎一言不发,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宋兆平又要给他斟酒,魏翎嫌弃他磨蹭,抢过酒瓶自斟自饮了起来。
宋兆平和其余几人相视一眼,都看出了魏翎今天心情不甚好,于是都想着法说起了最近的一些传闻。
“你们还记不记得秦将军府里的那个小庶女?”
“哪个小庶女?”
“就那个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去勾引嫡姐未婚夫婿的那个。”
“嗨,你直接说那个曾经常年霸占无盐榜首的秦府庶女不久行了!她不是发痴病叫家里送到庄子上养病去了?哎,你不说我倒是很长时间没听到她的消息了,这是又怎么了?”
“听说她最近回来了!”
“那李侍郎家的那个小姐不是要乐坏了,由她坐镇,这无盐榜首其他人哪敢肖想!”
众人说着哄堂大笑,只有魏翎端坐在那里,捏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发白。他紧抿着唇,猛地举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宋兆平觉得可能这个传闻没啥意思,魏翎不感兴趣,于是斥责道:“她回来就回来呗,这也值得拿来说事!”
“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回来的?”
“怎么回来的?”
“听说她在庄子上也不安分,偷汉子被打断了手,秦将军觉得丢人这才将人接回来的!”
“偷汉子?”
“打断手?”
“这小庶女着实生猛啊!”
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忽然听到“咔嚓”一声,魏翎猛地站了起来,右手扣着的一个白玉杯已经被捏得粉碎,碎瓷片嵌进了肉里,血从指缝间滴落,可魏翎仿佛无知无觉一般,一张俏脸铁青着,对着那个说传闻的一脚就踹了过去。
那人被踹得连人带椅跌出去很远,半晌爬不起来。
宋兆平被这一幕惊到了,呐呐地问道:“魏翎,你发什么疯?”
魏翎犹嫌不解气,又是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桌子,满桌的酒菜摔得粉碎,跳舞的胡姬早就躲到了一旁,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俊俏却形如鬼煞的年轻男子。
“以后再让我听到你们说她半个字,我就让你们连祖坟都进不了!”
第102章 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天魏翎气冲冲地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倒是那个张大夫每天入夜之后都会过来,经过十几天的调养之后,曲水渐渐的痊愈了。
对此,秦陌终于觉得稍微宽慰了点。
这十几天中,秦舒来过几次。
她打扮得十分隆重华丽,仿佛是要去参加什么盛大的宴会。到了秦陌的院子也不说什么,一双上挑的丹凤眼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着她,从她的眼耳口鼻到身上的衣物足下的鞋履,一处都不放过。
打量完就走,下一次来就会穿得更加华丽,妆容更加精致。
秦陌恨她将曲水推进了冰冷刺骨的渠水之中,但眼下又奈何不了她,索性不去搭理。
魏翎带来的银丝碳,秦陌为了不惹太多的麻烦,也只是偷偷地给曲水烧了点驱寒,其余的都原封不动地藏在了院子西南角的一个小库房。
最让秦陌头疼的就是那一大袋金银。
虽然秦陌这里少有人问津,但因着快要过年,距离秦煜回来的日子也越来越近,王氏每天都会派几波人过来假意问候,找各种借口在屋里屋外的转悠,似乎就怕哪里露了怯到时候被秦煜发现。
银丝碳是稀罕物,专供宫里所用,有时圣上会赏下一些来,但数量有限,所以一般的仆妇大抵不认识。
这几天王氏倒是舍得给她送碳了,秦陌将它们混放在一起,倒是也能蒙混过去。
但那一大袋金银就不一样了。
秦陌每天提心吊胆,就怕到时候被发现有嘴说不清。
这一日天奇寒,大早上就阴风阵阵,刮得屋檐下的冰凌都挂不住。
秦陌和曲水将屋门关严实了,二人围着火炉取暖。
“小姐你冷不冷?”
曲水说着抓住秦陌依然麻木没有知觉的双手不停地揉搓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陌忽然觉得掌心好像有一点刺痒,但细细去感知,好像又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曲水往炭盆中丢了一个番薯。
“小姐,你还记不记得往年在松安,每到大雪封山的时候,咱们就围着火炉喝夏天酿得果子酒,有一回喝醉了,流觞……”
曲水猛地止住了话题,小心地抬眼觑了一眼秦陌,见她仍旧眉目平和地在烤火,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刚才的话一般。
曲水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浓烈的苦涩,她说不清是为了已经死去的流觞,还是为了日益沉默的秦陌。
就在番薯烤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曲水连忙去开门,却见迎面站着两个婆子并四五个家丁。
“明日就是除夕了,夫人吩咐我们来把嘉禾苑里的灯笼挂上。”
领头的婆子说完,也不等曲水反应,对着后面大手一挥,四五个提着灯笼梯子的家丁便忙了开来。
没一会,一个婆子进来说:“七小姐,你来看看这个灯笼挂在这里合不合适?”
说完就拉着秦陌出去了。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曲水一人,王氏派来的人时不时地晃悠进来东张西望,有时还会到处翻。
“你们这是做什么?东西都叫你们翻乱了!”
曲水横眉冷对。
其中一个婆子倒是笑了:“我们也是奉夫人的命过来看姑娘这里有没有短缺什么,毕竟她身边就你一个服侍的人,你年纪轻轻的,怕是不会知冷知热。”
那婆子说完继续乱翻。
曲水紧张地盯着她们,目光不时地瞟向花几上的一盆君子兰。
那个婆子正弯腰在榻上翻找着什么,连铺在榻上的垫褥都掀了起来,一边翻一边口中不住道:“这垫褥摸着都潮了,你这丫头一定躲懒,前两日天儿那么好也不知道抱出去晒晒!”
她说完用力地将垫褥摔下去,不料却打翻了小茶几上的一盏茶,茶水瞬间倾倒下来,弄湿了茶几上放着的几本书。
那几本书是秦陌平时唯一消遣的东西,曲水急得快步上前,用力将那婆子推下榻来,拿起书小心地拂去了上面的水迹。
那婆子被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登时气得就要上前扇曲水的嘴,曲水身子灵活朝旁边躲了开来,那婆子收不住脚,一下子便扑倒了那张摆放着君子兰的花几。
花盆应声落地,在那婆子脚边摔了个四分五裂。
在一堆灰褐色的泥土中,赫然露出了一个群青色的布袋子。
曲水眼疾手快,在那婆子看向布袋子的第一时间就想扑过去抢夺,却没料到被对方先一步一脚死死地踩住。
“这是我们小姐的东西!”
曲水急得就要去搬她的脚。
那婆子原本倒是不觉得有什么,见曲水这么紧张,这才回过点味来,当即脚下踩得更紧。
“在这个府里,一切都是将军和夫人的,哪有什么你的我的!你这个小蹄子这般着急,里面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说着朝外面大喊:“孙婆子李婆子,赶快进来帮忙!”
外面正在到处乱看的两个婆子闻声飞也似地跑了进来,见状皆大喜,一个拉住了曲水,一个连忙往王氏处跑去。
原来王氏自打被秦煜斥责以后,心中就更加恼恨秦陌,一心就想揪住她的过错好让秦煜知道,当初不是自己不能容人,实在是秦陌太过不堪。
可秦陌不知道是变了性子,还是一早就知道她有这样的打算,自打回府之后就鲜少踏出自己的院子,每日闭门不出,王氏就算想找茬也无从下手。所以这才排了这些人,以关心秦陌为由,实则是为了想法设法揪住她的过错。
那几个婆子来来回回在秦陌的院子里转悠了大半个月,却始终一无所获。随着秦煜就要回府,王氏越来越急着要找出秦陌的错处,几个婆子被逼得越来越近,几人已经恨不能上来搜身了。
今日好不容易有了进展,怎能轻易放过!李婆子跑回去报信,孙婆子用力制住了曲水,之前那个这才空出手来捡起那个群青色的布袋子往地上一倒。
十几个元宝骨碌碌滚了一地,金银都有,中间还掺杂着一些细碎的金银锞子,白花花黄灿灿,约莫有几十两的样子。两个婆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金银,顿时眼睛瞪得似铜铃一般。
秦陌原本立在院里东南角的一株梨树下看着几个家丁挂灯笼。那几个家丁也不是真心要问她意见,只是装模作样的东比划一下西比划一下。
其实早在被支走的时候,秦陌就已经知道这几个婆子的意图,她担心不趁其心意让她们搜查一番,只怕这事情过不去,于是只装作不知道跟着出了门。
此时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想着曲水还在屋里,怕是这几个婆子找不出有用的东西在为难她,于是也不顾梯子上那几个家丁的问询,抬脚就往那边走去。
“哎七小姐,这灯笼还没挂好呢!”
一直呆在秦陌身边的那个婆子满脸堆笑地拦住了秦陌的去路。
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秦陌见那婆子东拉西扯只是不让自己走,于是沉下脸来,原本淡漠如水的眼眸瞬间变得无比凌厉。
她冷冷地盯着那个婆子,寒声道:“让开!”
不知道是不是她浑身暴涨的气势震住了对方,那个婆子只觉得心头一跳,不敢再拦,讪讪地让到了一旁。
第103章 我认
秦陌手不能动,索性一脚踹开了东厢房的门,迎面看到摔得粉碎的花盆和被一个婆子反剪住双手不停挣扎的曲水。
“你们放开她!”秦陌沉声喝道。
可能是秦陌此时身上的气场太过强大,那两个婆子互相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闪躲,就在她们顶不住压力要松手的时候,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忽然从外面传来。
“我看谁敢放了她!”
秦陌转过身,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衣着华贵的中年女子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走了进来。
她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细而长的柳叶眉,尖锐的下颌角。她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秦陌,审视中夹杂着的憎恶毫不掩饰。
来人正是秦煜的正妻王枫眠,而紧跟在她身后的则是不久之前刚见过的秦氏三姐妹。
秦柔秦舒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她们进门后目光就在秦陌房中扫了一圈,秦柔像是闻到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抬起袖子捂住了鼻子,秦舒则皱了皱眉,抱怨道:“咱们府里还有这样破落的地方,早知道不来了,没得踩脏了我新做的鞋子。”
秦舒说着噘起了嘴,一张樱桃小口,上面涂着晶亮粉嫩的胭脂,仿若春日里最娇俏的那抹海棠粉。
秦瑶的眼神则要收敛的多,她静静地站在秦柔秦舒的后面,一双乌黑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在她们打量的同时,秦陌也不动声色地回视着。她的目光从秦氏三姐妹身上慢慢又回到了王枫眠的身上。
和梦中想比,她在面对秦陌时还是一如既往的阴鸷刻薄。
“怎么回事?”
王氏盯着秦陌,话却是问那两个婆子。
“启禀夫人,我们在七小姐的闺房中发现了这一大袋子钱财。七小姐好手段,竟然偷偷藏在了花盆中!”
那婆子说着献宝一般吃力地将手中攥着的布袋子摊开在王氏面前。
王氏淡淡扫了眼那袋子金银,语气冰冷地问秦陌:“这些东西你从那里得来的?”
秦陌也看了一眼那个布袋子,淡淡道:“我从庄子上带回来的。”
王氏冷笑道:“从庄子上带回来的?周家庄十年地收成也不值这么多金银,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秦陌扬了扬眉梢,倨傲道:“有必要要告诉你吗?”
话音刚落,屋子里忽然响起几声倒抽冷气的声音。
“你放肆,竟然敢这么跟夫人说话?”
王氏身边一个叫春水的大丫鬟上前扬起手就朝秦陌的脸上扇了下来,秦陌被打得头重重偏到了一侧,白皙如玉的脸上瞬间浮起了五个红肿的指印。
“小姐!”
曲水凄厉地喊道,她想过去看看秦陌怎么样了,奈何手被那婆子钳制住,她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大概春水的那一巴掌助了几个婆子的势,钳制着曲水的那一个见她挣扎,空出一只手来就朝曲水的身上掐去,一边掐一边嘴里还不住地骂道:“小娼妇,叫你学得没规没矩,夫人面前也敢乱叫!”她说着又去掐曲水的脸颊。
曲水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只担忧地看着秦陌。
秦陌恨得眼睛发红,终于咬牙切齿道:“这钱,是我在松安卖茶叶得来的。”
秦舒嗤笑道:“卖茶?你骗谁呢!你分得清茶叶和树叶吗?”
显然不只是秦舒,对面的几人都不相信秦陌的说辞。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秦瑶看了眼秦陌软软垂在身侧的手道,仿佛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般,夸张道:“小七,你这断手不会和这些银子有关吧……”
她说着连忙捂住了嘴,像是受到了惊吓般看了眼王氏。
王氏瞬间明了,冷声问道:“是这样吗?”
秦陌的目光从她们身上一一扫过,她的手无法动弹,所以背挺得格外直。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了雪。不同于松安鹅毛般铺天盖地的大雪,这里的雪细细碎碎,仿佛就是要磨着人的性子般,就是不肯给个痛快。
屋子里冷得厉害,秦陌穿得单薄,她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不自觉的颤抖声被面前的几人瞧见,一双欺霜似雪的脸上此刻满是冷漠。
她死死地看着王氏,看着看着忽然笑了起来。
对方就是想要重新将她打回到尘埃中,至于什么原因并不重要。不是今日偷盗银钱,也会有明日什么别的罪过。
她现在心灰意冷毫无斗志,唯一的牵挂就是曲水。
秦陌不笑的时候仿若来自化外的冰雪,轻盈秀美,可是笑起来却宛若阳光下最耀眼的水晶,最灿夺目。这间小小的斗室仿佛瞬间盈满了光华。
秦柔恨恨地看了她片刻,白着脸撇开了视线,秦舒更是看得目不转心,心中不住想道,要是这张脸能长在自己身上该多好。
“你不就是希望我承认这些银子是我偷得吗?好,我认。跟秦煜坦白也好,去大理寺投案也罢,我都配合,但是你要放了我的丫头。”
曲水见秦陌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维护自己,哭着对她拼命地摇头。
王氏见她如此说,满意地拢了拢袖子,道:“你明白就好,咱们秦府虽然不是多么富贵煊赫的人家,也断然容不得那偷鸡摸狗之辈。”
她说着对摁着秦陌的那婆子抬了抬下巴,那婆子立即松开了手,曲水几乎是踉跄着扑向了秦陌。
“小姐,你别认!这些金银明明就是……”
秦陌忽然垂下视线看了她一眼,曲水一愣,生生止住了后面的话。
王氏见目的已经到达,便不耐烦道:“明日将军就要回府,我也不想大过年的闹得府里不得安宁,从现在起你就去祠堂跪着,一切全凭将军回来发落!”
王氏说着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刻都觉嫌恶,转身走了。随着她的离开,秦陌的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留下之前两个婆子对着秦陌冷冷道:“七小姐收拾一下随我们去祠堂吧!”
这屋里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东西是她的,也谈不上收拾。见秦陌要走,曲水连忙跟上。
秦陌心头一热,低声哄着她道:“你听话,就在这屋子里待着,我要有什么事情还指望你能照应,若是咱们两个都进去了,那才是叫天天不应。”
曲水见她这样说,才极为勉强地止住了脚步。
她看着秦陌像个犯人一般,在两个婆子的看押之下慢慢走进了细细簌簌的风雪之中。
第104章 家祠之辱
秦氏家祠位于秦府的正东方向,旁边就是秦陌刚穿过来时差点溺毙其中的湖。此时北风裹挟着缭绕在湖面上的白色雾气朝祠堂的方向吹过来,秦陌不由地又打了个寒噤。
是真冷啊。
她随着两个看押她的婆子走进了潮湿阴冷的祠堂。
她一脚刚迈过高高的门槛,后背便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整个人朝着光可鉴人的冰冷地面扑去。紧急之下,她凭着本能稍稍侧了点身,右手臂朝下跌在了坚硬的地面上,这才避免了面部着地。
身后的几扇大门哗啦啦关上,落上了锁。
秦陌在地上吸了几口冷气,努力平复了手臂的剧痛,这才慢腾腾,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静静地正上首的那些秦家已故先人的排位,心中十分漠然。
或许,这就是她报应吧。
“只是,”秦陌不由想到,“王枫眠这些人配来审判她吗?”
她走近些,慢慢将手拢在了一盏长明灯上,微微跳跃的焰火照亮了她欺霜赛雪的面庞,漆黑的眼眸宛若星子。
从手臂到手腕,慢慢的到掌心,十指,她似乎能感受到炙热的焰火撩着掌心的纹路。
她猛地抬头看向上方的那些排位,她的手有知觉了?
她睁大眼睛,又试着将手凑近了一点,可是那感觉却转瞬即逝,她的掌心又是一片木然。
秦陌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这是上天对于她水淹知坞的惩罚,尽管以正义之名,午夜梦回,她依旧不能原谅自己。
秦陌靠坐在供桌一角,慢慢地想着这些事情。从被赶出秦府,到在松安的一切,走马灯一般快速地掠过她的心头。
夜慢慢地深了,外面落雪无声,寒冷宛如细密的针,无孔不入。
秦陌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她垂着无力的双手,用手臂环住了自己。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咯吱”一声。
像是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晚听来格外响亮。
秦陌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凝视着一室的影影绰绰,帘幔竟然无风自动,忽然,她看到了一道逐渐靠近的影子。
那影子投在地面,张牙舞爪地朝供桌靠近。
秦陌在心中快速地分析着此刻的处境。
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是人,动物,还是鬼怪?
终于,在那影子的头触到供桌的时候,帘幔背后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形容猥琐的男子。
已经打过四更,秦府中大部分人已经入睡。从窗户上映照出的灯火,秦陌知道巡逻的家丁不久之前才来过,距离下一次的巡视还有一个时辰。
这里地处偏僻,鲜有人至,秦陌不由往桌子底下缩了缩,她不知道来人是求财,报仇,还是就是冲她而来。
可惜她的一举一动并没有逃过来人的眼睛。
那人“桀桀”地笑了两声,猛地扑过来抓住秦陌的脚踝,几乎没有用力便将她拖了出来。
秦陌的内心被巨大的恐惧充斥着,她怔怔的看着对方,一时竟然忘记了哭喊。
那人驼背,蒙着脸,一道巨大的疤从左侧额头蜿蜒而下,越过鼻头隐没在黑色的面罩之中,一双三角眼中满是阴测测的光。
还未凑近,秦陌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粪便的气味,熏得她几欲呕吐,幸好,在这阵浓烈的气味中,秦陌恢复了几分理智。
她看着灯光下这人手上厚厚的老茧,心中判断应该是个常年送夜香的。
秦陌知道,像秦府这样的人家,做这些事情的都有专门的一批人,并且出入都有腰牌和固定的时间路线,不可能任由他们满府乱逛的。
况且,看来人,好像一早便知道这偏僻的祠堂之中关着人一般。
距离王枫眠发落自己不过过去了两个时辰,一个送夜香的下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秦陌心中豁然:除非有人指使。
在这个府里,谁有这么大的权利可以让人随意行走,谁又可以买通他对一个将军府的小姐下手?
那人并不给秦陌思索的机会,挥手拂下供桌上的香炉果品,拽起秦陌就丢到了桌子上。
香炉跌落在地,里面的香灰撒了一地,果盘里的果子滚得满地都是。没想到桌子上还剩了一个苹果,秦陌的后背磕到了上面,疼得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事到如今,对方想干什么,秦陌早已心如明镜,只是,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她一个双手残废之人又要如何自救?
不出所料,如果对方得逞,等待她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送夜香的下人玷污了身子的庶女,就算王枫眠什么都不说,为了秦府的声誉和几个嫡兄嫡姐的未来,秦煜也不会放过她。
之前秦陌背对着光,一张脸隐没在了阴影之中,此刻她就躺在了灯火之下,那人蓦然看清楚了她的脸,先是一愣,继而眼中露出了狂喜。
只见他一双枯树枝般的双手朝秦陌慢慢伸了过来,秦陌本能地朝后缩去,只是后边便是墙角,再往上便是秦氏先祖的排位。
秦陌在心中愤怒地想道:这就是你们为秦煜选得好妻子,要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来玷污他的女儿!就算在她眼中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庶女,但是我也姓秦,我身上流淌的也是你们的血脉!
那人扯下了秦陌身上并不暖和的棉服,接着又要来扯她的腰带。浓烈的气味充斥着秦陌的鼻腔,她的双手使不上力,只能不停地用脚去踢踹,奈何他这点力气在对方眼中仿佛挠痒一般。
那人也不见恼,反而觉得十分有趣一般,朝秦陌扑了过来。
浓重的绝望宛如漆黑的水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要怎么办呢?
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指望过别人的救赎,可是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来救救她啊!
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的手触到了不停摇晃着焰火的烛台。
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秦陌拔下蜡烛,用烛台上锐利的尖钉朝对方的颈侧扎去。
那人正兴起,忽然身体一僵,眼球固定在眼眶里,似是不可置信一般死死地盯着她。
秦陌的眼中无波无绪,她用力拔出烛台,颈动脉的血呈喷射状越过她的肩膀撒到了她身后的那些排位之上。
原来上医学院的时候,她的解剖学得就好,加上外科十年的工作经验,就算闭上眼睛,她都知道对方的致命点在哪些地方。
那人用手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但出血太过汹涌,根本捂不住。温热的血流淌到秦陌的肩膀上,瞬间变得冰冷。
终于,他停止了抽动。
秦陌依旧死死地抓住那个被血染红的烛台,跳下了供桌。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祠堂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过之后,门外的锁终于被人打开。
第105章 将军回府
连续下了多日的雪,没想到这一天倒是晴了,金色的阳光从高大的松柏间倾泄而出。
王枫眠在一群婆子家丁的簇拥之下来到了祠堂门口。
走在面前的一个推开了祠堂的门,只见在洞开的祠堂中静静地立着一个少女,她发髻有些松散,目光比外面的积雪还要清冽,苍白的脸上似乎溅到了一些墨点,但依然难掩她的超尘绝逸。
她的一只手抓着一个烛台,烛刺上似乎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着什么,她微微偏着头看着门外的来人,脸上甚至有着一抹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那几个婆子早就有备而来,一进门便开始四处搜寻着什么,她们快步越过秦陌往她身后走去。
忽然,她们中的一个发出了一声惨叫。
王枫眠皱眉道:“鬼叫什么?”
几个婆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夫人,里面有死人!”
死人?
王枫眠这才用手帕掩了掩面,迈步走进来。
待到走进了,众人这才看见秦陌脸上的哪是墨点,那分明就是血迹。不但她的脸上,她修长如荷花茎干一般的脖颈上,衣服上,全都是雪,手中一直握着的烛台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的也是血。
眼前这个少女仿佛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一般,浑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戾气。
王枫眠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几步。她一辈子活得顺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一时有些怔愣。
稳了稳心神,她极力压下心头的战栗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家丁从里面抬出了一具男尸,那男尸脸上遮面的布早就掉了,露出一张十分丑陋苍老的脸,左侧的脖子上一个很深的血洞。
众人不由将视线转到了秦陌手中握着的烛台上,看样子应该是被烛台上的尖刺所伤。
只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枫眠又问道:“秦陌,这男人怎么回事?”
秦陌歪了歪头,笑靥如花道:“怎么,大夫人不知道吗?这人深更半夜溜进秦府,想要侮辱秦氏先祖,被我杀了。”
她说得如此平淡,仿佛杀个人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王枫眠看着她,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发颤。
有婆子上前道:“秦府守卫森严,他能那么轻易就溜进来?别是你的相好吧!”
秦陌听着她漏洞百出的猜测也不生气,扭头看着她道:“你说是就是了?”
她的语气明明那么轻柔,可是那种难以道明的巨大压迫感却让那个婆子讷讷地闭了嘴,不敢再言。
王枫眠仿佛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上下扫视着秦陌,终于看到了她抓着烛台的手,不可思议道:“你的手……”
秦陌举起了捏着烛台的左手,慢慢道:“是啊,就在昨夜,秦氏先祖保佑我,让我的双手痊愈了,不然,我怎么能杀得了这个想要侮辱他们的人呢?”
王枫眠的手在袖子中死死地握紧。
本来以为几年前将秦陌赶到松安,她就算回来,也一定会沾染上那里的粗鄙野蛮之气,难登大雅之堂,将军必定会更加厌恶于她,到时候再随便找一个穷酸秀才嫁了,让她这辈子都威胁不到自己的几个宝贝女儿。
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将军自己派人将她接回来不说,她竟然还出落得和她那个低贱的生母一样,幸好断了手,不然这样的姿色,以后来求亲的人哪里还会看到自己生的几个?
王枫眠不得不承认,爹当初是有远见的,只是自己没有太当回事,加上担心将军知道了怪罪,早知道当初在去松安的路上就应该了结了这个祸害。
看将军寄回来的家书上字里行间对这个小贱人的重视,等到他回来,恐怕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所以才会这样急着想要除掉她。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这个小贱人的手竟然好了。
王枫眠恨得后槽牙都咬碎了,她冷冷地盯着秦陌道:“你怎么知道这人是来侮辱秦氏先祖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说着目光又在秦陌身上扫视了一番,像是发现了什么般急切道,“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钗环松散,衣裙凌乱,哪里有大家小姐的规矩!”
旁边另一个婆子道:“别是她在松安的相好追到了这里,求欢不成反被杀了吧!”
那婆子话音刚落,忽然被外面疾步走来的一人一脚踹飞。
那人身形高大,五官英俊,风霜雕刻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此刻他剑眉倒竖,浑身戾气暴涨,指着地上那个婆子怒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将军府的小姐也能任由你这样编排!”
他说着犹不解恨,一把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就要去砍那个婆子。
王枫眠吓了一跳,连忙死死抱住了他,哭道:“将军,都是妾身不好,妾身无能没有管教好下人,将军息怒啊!您刚打完了仗,千万保重身体!下人犯错,妾身自会处罚,您要是气出什么好歹来,满府上下的老小以后依靠谁去!”
一番话说得凄婉动人。
秦陌冷眼看着这一切,这才知道,来人原来正是秦煜。
她那对自己弃若敝履的爹爹,她那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爹爹。
这时一个青年将领打扮的男子单膝跪地求情道:“母亲管理着这一大家子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爹爹息怒!”
这人想必就是一直跟随在秦煜身边的秦燕风了。
秦陌忍不住的冷笑,置身事外一般,看着这一大家子演戏。
那被踹翻在地的婆子忍着肋下的疼痛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不住地磕头认错。
一时磕头声,求饶声,规劝声此起彼伏。
秦煜越过重重的人头,和一直静静立在那里的少女对视着。
她早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和记忆中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渐渐重合,秦煜甚至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记忆中的那人很爱笑,如水般温顺,如花般明媚。就算是不开心的时候也总是浅浅地笑着。对命运的不公从来不曾开口抱怨。
可是眼前这个少女,明明二八年华,正是活泼娇俏的年纪,可是却沉静的却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秦煜慢慢地朝她走了过去,他皱眉看着她满头满脸的血,明明想要关心,开口却变成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口气生疏冷硬。
秦陌冷冷道:“我也不知道啊,不如你问问夫人?”
王枫眠连忙拭泪道:“都是妾身不好,本以为松安那里山明水秀利于养病,没想到却让她沾染了一些不好的毛病。昨日我派去侍候她的奴婢回来禀报说在陌儿的房间里发现了许多来历不明的金银。我想着这种事情若不管教,以后她嫁了人,难免不被人指指点点。可是若责罚过重,不但将军怪罪,妾身自己心里也不安,所以便让她来跪祠堂,谁知……谁知……”
王枫眠说着泣不成声。
秦煜厉声道:“谁知什么!”
王枫眠只是伏在一直搀扶着自己的婆子肩头哭,抽抽嗒嗒,好不伤心。
那扶着她的婆子似是再也看不下去般道:“我们夫人还担心罚重了,担心了一宿,一大早便赶着来看望,谁知道,推开门,便看到七小姐衣裳不整地和一个外男呆在一起,那外男不知怎的还叫七小姐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