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忙碌的日子之二
转过天来的清晨,叶宰再去新兵训练营陪跑。
通过两天来的默默观察,叶宰心头直呼“捡到了宝”。
说来也是好笑,别看他和白杆兵一起扛过枪,有袍泽之谊,可石砫小团体非常封闭,好像在保护什么军事秘密似的,包括叶宰这个上官在内,无事勿入、非请勿入!
故而要是有人问叶宰“白杆兵咋就介么强捏?”
叶宰的反应恐怕会和大萌其他人一样,光知道白杆兵能打,而关于他们的生活、训练情况一翻两瞪眼。
好在有秦佐民,终于能让他补上缺撼,窥探到白杆兵的另一面。
在这里不得不夸赞下秦良玉的气度,她不可能不知道派出秦佐民意味着什么,可她还是派了!嗯,叶宰认为这其中也有自己大力笼络、辛勤挥舞锄头的原因。
秦佐民的训练计划与叶宰见过的其他大明军队大有不同,他强调体力高于技艺、纪律高于阵型、精神高于血勇。
也许大明其他带兵将领知道后会不以为然,他们强调的恰恰就是阵型,以及接战后不致溃散的勇气。因为大明的军队自英宗土木堡大败后,便由一支攻击的军队逐渐向一支防守的军队转变。
要么守城,要么守墙。敢于主动出击的少之又少。即使有那么一两个猛人,也定然会吓坏友军、吓坏内阁甚至惊动皇帝。
大明军人失去了直面外敌的勇气!
要是在野外遇到坏人怎么办?结阵啊。
大明缺马,只能选择防守。武钢车、厢车便是这种战术指导下的产物。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嘉靖、万历年间大明还是雄起了两把,抗击倭寇、抗日援朝,分别保住了自己的本土和小弟。
然而这却是垂死帝国的回光返照,是明军对外作战最后的余晖。
萨尔浒之后,明军已基本沦为守备部队,除了关宁军敢出城搏一搏。但他们那是没办法,东虏四面围城,出城拼命尤有一丝希望,不出城又无外援就只有等死。
因此,放弃郊外、倚城退敌、堡垒推进、步步为营,才是大明此时的主流战法。
农民军另说。
叶宰脑里却没有这些固定的条条框框,使得他能够抛弃成见,客观观察秦佐民的带兵方法。
在与记忆中的更强兵PLA相比后,叶宰居然发觉两者之间好像有异曲同工之妙。
都强调体能,都强调意志,都强调纪律!
早上、中午跑两次步,上午打熬气力,下午练阵型,穿插实兵对抗,就是拿没有枪头的枪杆互捅,敢退的一律大棍子伺候。
据秦佐民说,以后会慢慢换成有枪头的真家伙。
叶宰吓了一大跳,问他不怕捅死自己人吗?
秦佐民满脸无所谓的表情,说练到能用枪头的地步,表明枪手的技艺已经收发自如了,要戳纸上的苍蝇就不会戳破纸。若是到了战场上,也就能用最小的力气杀死敌人,从而保存体力、坚韧不拨。
何况,只有面对真正的兵器才能锻炼胆气,死也就死了,死在自家兄弟枪下总比死在敌人枪下好。
这个理论让叶宰震惊不已,前半段想必是白杆兵强兵的秘密,他支持;但后半段杀自己人,几乎让他当场反对。
可转念一想,他不能这样做!
撸了秦佐民不但打击他的威信,也会引起他的不满,万一带着白杆兵跑了呢?再有,自己朝令夕改也影响自己的权威。
所以他忍了,打算缓缓再看。
和新兵们一起跑了两圈,赚足了眼球,叶宰返回中营。
里面李唯辅和王之临早已等着了,叶宰便招呼他们一起喝粥,边吃边说。
李唯辅见叶宰满头大汗的样子,便想劝说他以后少和粗鲁的武人混在一起,有失身份。
不料刚要开口,大帐内响起一阵儿“呼噜噜”的声音,王之临搁下粥碗抹了把嘴,神神秘秘道:“良臣,你猜我昨日去前卫遇到谁了?”
叶宰心里一动,道:“莫非是那个与你互相伤害的人?”
“互相伤害?”王之临一怔,旋即不满道:“良臣,就你促狭!何来互相伤害,分明是我大占上风才对。”
大占上风?
叶宰和李唯辅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王之临头上包的白布,均是“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王之临听到两人的笑声,有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堵气道:“吾乃青莲剑客隔十八代传人,尔等休得小看!”
叶宰捧着肚子狂笑,调侃道:“得亏那天你没带剑,否则不杀得成都前卫血流成河啊……”
“呵呵,呵呵……”李唯辅放下碗筷,也是笑个不停。
三人闹过一会儿,说回了正题。
王之临一改先前的郁闷,眉飞色舞道:“昨日前卫节堂中,他们听过我的来意,那梁屹主动跳了出来,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都司库房大使是他妻弟,我建昌标营要的东西他全包了,保证按废品的价格来。”
叶宰回想了下梁屹那副阴阴的模样,疑惑道:“他何以前倨后恭呢?”
王之临撇撇嘴,“还不是怕了良臣!会商后他私下拉着我直住道歉,说那日是喝多了马尿,行事说话这才失了分寸。喏……”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叶宰,续道:“这是他让我转交的赔罪礼,请叶副使务必收下,否则他将前来抱着叶副使大腿哭求宽宥。”
叶宰不置可否,先得看了“诚意”再说,于是接过银票一瞧,共五张,每张一千两。
诚意挺足嘛!
叶宰掸掸银票,笑道:“行之你告诉梁屹,歉意我收下了。但是!殴打上官的大罪不能如此简单的就算了,他还得帮我们搞到足够的火药、硝石、鸟铳。唔,这次不让他出血,我们自己出银子。”
“良臣此言大善!得饶人处且饶人。”李唯辅抚须赞道。
三人又商量了会儿其它细务,便各自散去。
叶宰没出去,他要等待一位“尊贵”的客人。
下午两三点钟,客人来了。
朱恭成一脸酒色过度的样子,初进来就抱怨道:“叶副使,我知道你想要做甚,请恕我无能为力。”
叶宰笑问:“朱兄,你知道我找你的原因?”
朱恭城突然伸出两指,点点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而后鄙夷道:“我是成天呆在怡红院里,可鼠有鼠路、蛇有蛇道,我这眼睛耳朵也不是摆设。你这两天在成都大肆采购,市面为之一空,定然囊中羞涩了呗!”
“哈哈,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朱兄是也。”叶宰被人讽刺没钱,却一点不显窘迫。
“别别,叶兄的知己是白花花的银子,我当不起,当不起。”朱恭连连摇手,急忙掐断叶宰套近乎的苗头。
然而,借钱的怕老赖!
叶宰准确把握到债权人由爷变孙的心理,慢条斯理道:“朱兄,你不帮我,我就走不到建昌。走不到建昌,我到哪里去捞钱?到时周王府问起来,可不是我不愿还钱,而是你错失机会喽。”
“合着你大手大脚的花钱,反是我的不对?”朱恭城跳起八丈高,指着自己的鼻子气咻咻道。
“是啊,兄弟如今难以为继,再不借点,前面的定然变为坏账。”叶宰两手一摊道。
“哈哈”朱恭城气极而笑,指着叶宰道:“你就不怕周王的你算账?”
叶宰抬起头,深遂的目光仿佛穿越了屋顶看向了北方,傲然道:“朱兄何必说些气话。宰要怕死就不会北上力抗东虏了,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耶?”
“你……你……”朱恭城手指头颤个不停,半晌后颓然道:“最后一次,你想要多少?”
“成都乃西南大邑,银钱丰沛,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不如借个狠的,十万两如何?”
“不可能!”
“那借十五万两。”
“叶兄少开玩笑,为何越加越多?”
“朱兄,我有个好想法。借十五万,然后把前面的帐清了,如此显得我有信誉,你也能对上面交差。”
“嘶……容我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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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免费的财务顾问
在李唯辅、王之临、朱恭成的努力下,各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向建昌道临时营地,以至宋伦这个辎重主管快乐并痛苦着。
这里面为什么会有朱恭成?
说来简单,无非便是“上了贼船”!
朱恭成前日与叶宰会面后,给通达钱庄总号提交了一份报告——《四川建昌兵备副使叶及建昌本地资源详呈》。
报告里面把叶宰的人品夸出了花,什么“襟怀坦荡、不同流俗”,什么“高情远致、怀瑾握瑜”,中心意思就一个:叶宰把一二三笔的本钱及利息都提前还了,实在!值得继续投资!
报告里的第二项,建昌本地的资源,更加天花乱坠了。
朱恭成都没去过建昌,结合着道听途说得来的大致印象,再加之其妙笔生花,建昌居然在纸面上变成了一个遍地黄金、资源取之不尽、人傻钱多的好地方。
最后总结,叶副使重借的二十万两银子根本不用担心,随便下网捞一把就还上了。
这句话才是重点!
朱恭成在发出报告前,心想既然都上了贼船,不是大发就是找死!索性把牙一咬,提前打着周王府的名义,去找了蜀王府的钱庄掌柜挪借银子,约定两方对冲。
成都朱恭成来过,周王府与蜀王府平素也有商业往来,所以他人头熟、招牌管用,蜀王府第二天便爽快出借了银子。
接下来,朱恭成耍了个心眼。他在报告后附上了叶宰前几笔借款的本息银票,并把报告的日期提前了三天,造成叶宰已经先还了钱的假象。
反正银票又没日期,它还能说话咩?
不过,还去本息六万多,剩下的十三万余银子,朱恭成没有交到叶宰手上,而是自己掌握。
他对叶宰申明,钱是你的,但是,为免你大手大脚或者贪污公款,鄙人代为保管,有需要来申请,由他审核后发出。
叶宰对此没有异议,本来就没想过贪污嘛。
但是,叶宰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太丰富了,上到兵器火药、下到针头线脑,就没有他不要的。有现成的东西,叶宰可不想花费能量去做。
朱恭成由是便作茧自缚,居然把自己活成了建昌道的编外财务人员,还是白干活没有工资的。
他的办公场所就在叶宰前帐,美其名曰:监督,实际上全是来要银子的人,监督变成了老黄牛!
在一个文吏要走百两做鸡公车的木头钱后,朱恭城捶捶老腰,向帐内角落安静看书的叶宰道:“叶兄,外面都是木头,砍去啊!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叶宰放下书,摇头道:“那些树都是当地老百姓的。我们执正为公!怎可将公器加于私人,况且,金山银山……”
“得得得,看你的书吧你!”
朱恭成现在听不得这个“银”字,因为坐堂这两日见天儿都有人在他面前叨叨“银子银子”,遂打断叶宰的话,扭回头问下一个小吏,“说,你又要买什么?先说好,非必需之物不必张口。”
叶宰以书掩脸,偷笑了几声,心说朱恭成为人大器,关键时刻狠得下心来,业务精通,颇有后世审计的风格,是个人才!
两人不再讲话,大帐中便重新恢复成了菜市场,充满着朱恭成与采购人员讲价还价的声音。
“你别蒙我,棉布一匹三分银,你凭啥要五分银子?”
“朱监督,那是几天前的价格了,布商们涨价了。”
“奸商!只给你四分,买得到就买,买不到就算了,我去找蜀王府,他们存得多。”
“嗯?酒!据我所知,军营里不许喝酒吧?不批!”
“朱监督,这酒不是喝的,是兵宪要求用来消毒的。”
“消毒?没听说过。即便是消毒,也用不了泸州老窖、剑南烧春吧?”
“……”
叶宰的心思根本没在手中的书本上,光听着朱恭成与属下的对话了,权当在听相声。
只不过,闲瑕的时光是短暂的。自从他从成都前卫军营里搬出来,便有很多四川的官员前来拜访,他是勤王功臣,前途大好,有心人绝不会放过。
一般普通点的留下名贴就算了,但有些关键的人叶宰必须出面接待,哪怕其官职很小。比如粮储、清军等要害部门。
更高端的则是派手下送来贴子,邀叶宰进城相见。
右布正,虽然不管事但官阶高,得给面子!
粮道,管征粮的。建昌贫瘠,完成不了任务少不了找其转圜,给面子!
按察司提学副使,叶宰想要收拾当地人心,文教是重要的方面,只要学道手指缝里多漏两个秀才名额,得减少他多少功夫?给面子!
按察司其他人员,都是同僚,为了显示不忘本,给面子!
三四天来,叶宰光喝酒了,喝出个五痨七伤,闻着酒味就想吐。
然而有些人有事些推不掉的,今日叶宰便接了一个高端邀请,蜀王府右长史邀他锦江楼吃饭。
王府右长史正五品,官不大却代表蜀王,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蜀王面子。
叶宰在大帐中待到下午五点左右,点起亲兵出营赴宴。
还没出营盘,叶宰便闻到空气中飘来的肉香,笑问左右,“今日改善生活了?”
霎时,“咕咚,咕咚”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赵义答道:“兵宪,这事儿我知道。上午秦将军手下赶进来十头大肥猪,说是……哧溜,奖励训练得力的新兵。”
“哟,大手笔呐,十头猪够几百人吃的。”叶宰道。
“嗯嗯!”
十个亲兵齐齐点头。
叶宰笑骂道:“看你们那没出息的样,是不是后悔没去带新兵啊?”
“没有没有。”众人又一起摇头。
叶宰思忖片刻,主要是又借了银子有钱了,便许诺道:“让你们跟着本官天天赴宴,却叫你们吃饼子。虽然此乃制度,但也是本官考虑不周。
这样,待会儿你们分做两批,轮流到一楼吃饭。只管叫好的,别给本官省钱。就当犒劳你们了!”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拿给赵义。
赵义一瞟,差点被纸上“壹佰两”晃花了眼睛,忙不迭接过,当场跪了,声音哽咽道:“兵宪,我等……等……”
叶宰抬脚虚踢下他,骂道:“以后这种好日子多了,少流马尿,起来。”
半个时辰后,叶宰坐在锦江酒楼第三层,和蜀王府刘长史杯来筷往,好似一对亲兄弟。
酒酣耳热之际,刘长史问道:“叶贤弟,听说你得蒙圣恩于平台召见,陛下还曾向你咨询四川情事。那什么……,陛下有没有提起对蜀王爷的态度啊?”
叶宰顿时一囧,心里暗骂:谁特么传的谣言?
其实平台那次召见,叶宰拢共和崇祯说了两句话。
崇祯问:“谁是四川夔州道。”
叶宰出来跪拜,“臣叶宰参见陛下。”
崇祯道:“勤于王事,善!望尔以后再接再励。”
叶宰磕头道:“万岁万万岁!”
然后便没有了。
这段不堪的回忆迅速闪过叶宰脑海,使得心里一黯,可表面上必须撑住了,赶紧回忆后世看过的历史。
崇祯好像很好面子,对各地的王爷好像也不错。哪一年来着?因为死了个王爷,总督都自杀了。
但这话不能乱说,否则便是矫诏。
于是模棱两可道:“陛下倒没问我蜀王的事。然据我在京师见闻,陛下应该十分看重血脉亲情……”
“真的?”刘长史激动不已,直接握住了叶宰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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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四轮马车
匠人营,署总旗郑时良召集手下各行业骨干开会。
老头红光满面道:“各组把打造好的鸡公车数报一下。”
“冷兵组20”;
“热兵组19”;
“木匠组26”,这个数字立刻引来“哇”声一片。
足足过了几分钟,报数才继续,“成衣组12”。
众人大赞道:“穿针引线的裁缝也不能小看了。”
“火药组16”;
“医药组7”。
嘈杂的讨论声骤然停止,全场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实在是这个数字在一堆两位数中尤其刺耳!
郑时良眉头皱成了川字,不满道:“成郎中,你啷个回事?”
成郎中三十来岁,穿着与工匠们迥然不同的长衫,乍一看像个读书人似的。苦着脸叫起了撞天屈:“郑总旗,我们医药组救死扶伤阔以,打制物件就非我们所长了,真的有点强人所难。”
“呸,你们人最多,十几个哦。五天了才造5辆,好意思不?”不等郑时良说话,冷兵组的吴铁匠先跳出指责。
成郞中立时被激怒了,一指外面,大声道:“外头住了两千人,临时营地条件又不好,随时都有生病的。不是头疼发热,就是喝了生水拉肚子。你说的轻巧,十几个人。告诉你,十几个人都忙不过来!”
“你哪怕抽一个人出来,一天造两辆,五天也有10辆了……”
“不可能,我们没得多余的人。就这5辆都是我们晚上赶工赶出来的。”
“梆梆梆!”郑时良敲着大烟杆制止了两人的争吵,沉吟道:“既然成郞中确实忙不过来,那吴小旗就帮帮他们医药组。”
吴铁匠鼓起眼睛,犟嘴道:“凭啥?”
郑时良抬起烟杆敲了下徒弟的脑壳,“就凭你前天吃多了肚子痛,是医药组的人帮你医好的。”
“就给了一包苦不拉叽药粉……”吴铁医见师傅的烟杆子又举了起来,连忙住嘴躲到了人后。
郑时良将烟嘴送进嘴里嗫了几口,边吐烟边说道:“兵宪大人说了,鸡公车造100辆就不造了,以后改造其它东西。”
“啥子东西?”众人齐声问道。
“这个!”郑时良从怀里摸出一叠厚厚的纸,挥手让众人离远点,然后将纸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展开。
随着纸张逐渐展开,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这不是摞在一起的纸,而是一张未经裁截的宣纸。
“轮子?”、“板车?”、“二轮,三轮……”
待纸张铺满了整个桌面,其上的图形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架四轮马车。
木匠组的小旗立即质疑,“四轮的?不实用啊。听说皇宫里头才用来作礼仪车,叶大人想……”
“想啥?想啥!”郑时良大耍官威,一烟杆子敲过去,强调道:“兵宪是用来拉货的。”
严木匠及时躲过当头一棒,揉着生疼的肩膀,呲牙裂嘴兀自不服,“就算拉货也不好使。不能转向,木架子承重不够,还有黄泥巴路稀球烂,颠都要颠散,要是遇到下雨天陷进去……”
听他将四轮车贬得一无是处,郑时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扬起烟杆就打,“你狗曰的能不能看不清楚,啊?能不能不拿起半截就开跑!”
严木匠绕着桌子抱头鼠窜,郑时良追了两步,奈何年纪不饶人差点岔了气,便喝令左右道:“给我摁住了……对,对,摁到图纸前,让他看清楚。”
几人将严木匠押到纸的正前方,吴铁匠怪他气到了师傅,两只肌肉虬结的胳膊死死按低他的头。
严木匠被逼无奈,只好仔细观察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的身体开始抖动个不停,吴铁匠吓了一跳,以为下手太重给整出了毛病,赶紧松开手,问道:“你咋了?”
不料严冲根本不做理会,反而因身体去除了压力抖得愈发厉害,其他人也瞧出了不对,七嘴八舌道:”严冲,严冲,出了啥事?”
成郎中看了下,诊断道:“我看像是打摆子,诶,你们都退开,这病要传染的。”
桌边几人马上退开几步,成郞中便要上前诊脉,但手还没挨到严木匠,却见他仰天狂笑:“哈哈,我懂了,我懂了!”
说完抬手使劲捶打自己的脑壳,语带悲声道:“我咋就想不到呢?我的老祖宗们咋就想不到呢?两个车架,两个车架啊……”
众人见他又笑又哭,一时都懵了,纷纷将目光投向手滞在半空的成郎中。
成郞中一脸难色,不确定道:“风寒打摆子烧出了胡话?抑或羊角疯……”
众人里面只有郑时良最镇静,因为他起初看到这幅图纸也有点疯魔,便重重咳嗽一声,道:“他没生病,就是有点魔怔了。”
接着分开众人,来到纸正前方,指着纸上的马车图形介绍道:“这是兵宪大人从西洋得来的图纸。你们看,大梁、车架画作黑色,意为由精铁打造;
上画空心框体,意为木体。这儿是个圆盘,用作转向。前后轮分作两截,由一根立轴相连。而这几根弯弯曲曲的东西,兵宪叫弹簧……”
……
叶宰可没想到,自己画的马车图差点就逼疯了一个人。
实际上这幅图非常之抽像,都是他用后世的知识东拼西湊出来的。比如困扰了中国几千年的转向问题,他记得有部记录片提过,用两架两轮马车组合起来便可以解决。
大方向定下后,他又想当然地加上了转向盘、弹簧、车辕等部件。反正试试嘛,他仅仅付出制造钢板、弹簧的几十点能量而已。
关于四轮马车的问题,他其实早就有想过。川兵北上,他还没学会骑马之前,有一段时间不得不窝在马车里。
以当代的路况,颠得屁股恨不能成了八瓣,不管加几床棉被缓冲都不行。
那时他无比怀念后世有橡胶轮胎、有减震系统的轿车,想过不止一次要花费大价钱弄出马力驱动的轿车来。
可惜不行,不提他如何给人解释马车的来路,最大的制约是川兵马匹不够。一辆四轮车就意味着要多一匹马!
川兵没有多余的马。好一点的给了斥候,剩余的劣马要拉车拉货,只腾出两匹马套了两架载人马车。一车拉叶宰、叶贵和元宝石,一车拉李唯辅、王之临,其他文吏要么蹭货车,要么走路。
后来得胜还川,叶宰会骑马了,便把这事儿给抛到了脑后。
那现在他为什么又想到了呢?
来源于一顿酒局。
话说他前晚和蜀王府长史宾主尽欢,长史为回报叶宰通报的消息,送了他两匹骏马。
叶宰感谢之余正好想到了让他头疼的运输问题——鸡公车载货量太小不太顶用,遂试着问了问,蜀王府有没有多余的马卖给自己,高价收购。
蜀长史先是摇头,说蜀王府的马都有用途,没有那一匹是多余的。但是,没过几秒他便屈服于叶宰的杀手锏之下。
叶宰承诺,每卖给他一匹马给回扣十两!
于是在昨日夜晚,川兵宿营地涌进来一片戴着口嚼子的黑影。
宋伦清点后报来,一共103匹马。叶宰为此付出买马银2060两,回扣1030两。
今日报账,朱恭成爽快批了买马银,说20两一匹马,他去了也是这个价。但是,回扣他认为给多了,和叶宰扯了半天的皮,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认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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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离开
忙碌的日子又过去了七天。
其间叶宰应酬不断,平均每天至少要喝一次大酒。
不过他没忘了当下最重要的事,军辎粮饷以及运输工具。
在他的关心和“采买”下,两架精钢做底的四轮马车成功出炉。
郑时良依照兵宪新订的度量衡测定,一辆马车可拉货1.5吨至2吨之间,载人10个,再多就挤不下了。
但四轮马车也有不利的一面,这就是自重过大,至少需要两匹马才能拉动。遇到路况不好还须外挂两匹。
叶宰却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了,因为四轮马车的出现无异于交通工具质的变化,有了可以转向的马车,才会催生出其它动力的车辆。
而且坐着也舒服啊。
做出的两辆马车,叶宰留做自用,一辆给叶贵,一辆给李唯辅等文吏。
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有了条件,便不能再薄待这些抛家舍业、随他南下瘴厉之地的文吏们了。
叶宰高兴之余大手一挥,给马车研发组发了一百两银子的奖励,还承诺以后每做出一架再奖励十两银子。反正钢板、弹簧他“买”了一大堆,够匠人们再打造十辆的。
……
辎重营中,宋伦望着数十个堆满了物资的帐篷,笑得合不拢嘴,问身边围着的人道:“分类清点完没有?完了就赶快造册,兵宪要抽检。”
一个文吏捧着账册,接话道:“宋同知,火药昨日便断了,共得35桶。你看要不要封存造册?”
宋伦沉吟道:“没有后续,说明成都各卫能卖的货都卖给我们了。嗯……封账,造册!”
又有个文吏上前发问:“宋同知,粮食堆了十个帐篷,我初点了下,不下千石。以我们的运力……是不是请兵宪停止收粮?”
宋伦听后却摆摆手,不自觉带出了叶宰的口气,“不用停。建昌当地情势不明,我们不能打无准备之仗,粮食再多也不嫌多。”
他到底是高层,得知的消息要比普通文吏要灵通得多,续道:“听说兵宪正在试制一种四轮马车,可载重20石有奇,运力不足的问题即将迎刃而解。”
文吏点点头退了下去。
“禀将军,卑职奉命点验兵器。经查,刀枪盾牌锈迹斑斑,不合格达到六成;弓箭脱胶达五成;乌铳、火铳更差,枪管开裂、弯曲者竟达八成。”辎重营一员兵士跪地禀道。
宋伦脸色瞬间发黑,正要发火,脑中突然响起叶宰的话:“老宋,兵器尽管收,不拘它是何成色。我们的匠人自会修复。”
遂挥挥手,极有气势道:“知道了,你不必多管只须点数,装满一帐即封存一帐。”
……
又越五日,算起日子来,叶宰已经在成都赖了接近二十天。
这天晚上,建昌道所有高层齐聚一堂,分别汇报工作。
李唯辅先说,他列出清单报了个数,经过他手买进的物资计有:粮1081石、蜀绵500匹、棉布800匹、棉花300石、盐100石、水晶80副;礈石较少,仅有百十来斤;各种木料700来方。
财正监督朱恭成待他说完,急急插言道:“你们大肆买粮,导致成都米价腾贵,拉平后4两一石,花去4324两。再有蜀锦,不知道你们用来做什么,不买还不行!虽然你们要的是纯色无绣的,但也贵啊,一匹就要10两,花去5000两。叶兄,再有银子也禁不住你……”
叶宰连忙打断道:“朱兄,银子造出来就是要花的嘛。我们又不是乱花,蜀锦有大用!以后你会知道的。”
朱恭城一脸心痛的样子,做势捂着腰侧钱袋,嘟囔道:“你可别再打我的主意。”
“呵呵。”叶宰给他甩了个灿烂的笑脸,视线转向王之临,“行之兄,该你了。”
王之临点点头,也拿出一张清单汇报。
应该说,他的工作是在座诸位中成效最高的,因为他买的都是建昌道生死攸关的东西。
火枪211杆;刀300把、盾109面、枪700支、弓箭62把、箭支2万。光这些东西,如果不论成色的话,完全可以满足新兵1200人的装备;
粮食400石、种子200石。种子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之所以要强调三次,是因为原种只能种植两代,第三代便没有效果了,叶宰想持续发展缺不了种子。
硫磺35桶,硝石80石。这两样不必多说,大家都知道是用来做甚。
王之临过后便是新任都事于兴浩,专职在市场上买铜的。
他汇报仅收到铜料700来斤,铜器太贵又不敢买。为了限期完成兵宪的任务,他不得不花费银子在倾销店换铜钱。
那倾销店极其奸诈,收的时候2000铜钱兑1两银子,他去换时,居然按官价1两兑1000铜钱,好说歹说才升到1100文。
花去2000两银子兑换了220万枚制钱后,再难以为继,因市面上的铜钱都被收光了。
话到这儿,于兴浩便站起来一躬到底向叶宰请罪,说制钱里还混杂了好多铁比铜多的假钱。
叶宰摇摇手让他起来,安慰道:“本官并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人!这事儿也不都怪你,是本官命令下的太急,如今都用银子,短时间内哪里去找大量的铜钱。”
说罢再转向帐门口坐立不安的郑时良,温声道:“郑总旗,你来报报运输工具的数量。”
郑时良嗖得起身,两手不自然的在裤边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水,嗫嚅道:“禀兵宪大人,鸡公车一百……百……百……”
叶宰笑道:“郑总旗,你吓到我了?一百乘一百再乘一百就是一百万,有那么多车我们也没有人推呐。”
“哈哈哈……”满堂哄笑。
郑时良自己也笑了,恰好缓解了紧张,不由对叶宰投去感激的一瞥,话流利起来:“鸡公车一百,马车十架。”
叶宰心头有数,不过为了给郑时良撑腰,故作惊讶道:“前七日才做了两架,怎么后五日就做出了八架?”
郑时良把胸脯一挺,脸上都好像在放光,喜不自胜道:“前头是试验。后头我们按照兵宪的方法,分工以流水……线打造,老夫只管拼接,所以就造的快些。”
“好呀,看来古人诚不欺我!”叶宰一拍桌子,环视众人道:“本官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老祖宗们于秦时便实行流水线打造制。如今一试,果然效果极好。我看,以后我们可以将此种制度用到所有制造工序上去。”
郑时良试过好处,首先表示同意。不过他地位卑下,官职还是临时代理的,不敢出声只能连连点头。
其余人等也不是拘泥不化之人,见叶宰都同意了,均出声附和。
接下来,秦佐民汇报了新兵的训练情况,宋伦汇报了物资的装运情况。
待所有人都发过言后,叶宰站起身,气度俨然、面容整肃、声音高亢激越,“我宣布,明日卯时拔营南下!
全军有序行进,秦佐民率白杆兵做前锋,遇山开路逢水搭桥;赵副把总领国防兵及新兵五百人为中军;宋伦领剩余新兵及辎重营为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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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苦难的行军
翌日卯时,拔营。
1800余人按昨日商量好的行军顺序,分三段,互相拉开三里距离逐次南下。
秦佐民为前锋,领500白杆兵走在最前面;叶宰领110新老国防兵及500新兵走中间;宋伦领600余辎重兵走在最后,李唯辅也在其中。
把李唯辅安排到后军,是叶宰一直以来的做法。因为辎重兵携带他的全部家当,没有知根知底儿的人守着他不放心,所以说李唯辅实际是叶宰派出的监军。
大军开拔后,叶宰并没有乘坐他“亲手”设计的马车。
那里面太热了!
一架火炉子烤着,四川空气又潮湿,再加之为了保密门窗封闭,基本上等于长期洗桑拿。
他的交通工具是一匹高大的红色骏马,蜀王府送的。另一匹送给了前面的秦佐民。
听蜀王府长史吹牛,这两匹马是蜀王府花了大价钱从青海搞到的。
叶宰反正不懂,就觉得这马的确比一般的川马高大,腿也更粗。倒是秦佐民是个识货的,起先眼巴巴地看着,就差当场流出口水来,当叶宰答应送他一匹时,那对招子里射出的亮光丝毫不亚于一百瓦的灯泡。
“哒哒哒……”叶宰骑着宝马意气风发,在军列左右来回巡视,间或冲兵士们喊一声:“加油!”
兵士们知道这是兵宪大人在给自己打气,通常会回一声:“雄起!”
叶宰非常满意兵士们的状态,巡视过中军后,朝身后呼喝一声:“走,去后军。”随即一振马缰,旋风般冲向了来路。
又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起,轮值亲兵们歪歪斜斜地操控马匹跟上。
叶宰的亲兵队得益于蜀王府卖马的福利,也混上了11匹马,就是他们的骑术实在不咋的,且得练呢。
马一跑起来,叶宰仿佛又找回了北上时刚学会骑马的心情,但觉畅快无比,不由将双腿越夹越紧。渐渐的,两旁的风景从倒退变为了模糊,耳畔也传来了“呜呜”的风声。
三里距离倏忽而过,直到叶宰看到一杆“宋”字大旗才操控马儿减速。
沿途都有兵丁向叶宰问好,叶宰听到了便会朝他们点点头,又激起一片片的欢呼声。
一队兵过去,便是八辆堆得高高的四轮马车。
马车由双马拉拽,后面还跟着两匹以做替换。这些马车因不用坐人,故四周用简陋的木板围起,上面盖着油布,用粗长的绳索捆扎,看不出装的什么东西。
不过叶宰知道里面是什么,大多是粮食、粮种,以及最重要的火药、硝石。
越过马车便是极为壮观的风景——浩浩荡荡的鸡公车大军。
他们分作三辆一排占据道路右侧。长长的队伍串在一起,行进时踏起的灰尘好像一条滚地的土龙。
一百辆鸡公车上也堆得高高的,以至仅见其车不见其人。
有一些鸡公车涂成红色,只有建昌道的人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红色代表战斗!因此这些鸡公车运送的是盔甲兵刃,便于接战时兵士就近披甲执坚,马上由辎重兵转为战兵……
若是有人胆敢捡软柿子捏,呵呵,必会碰得头破血流!
紧接着鸡公车阵的,便是一辆傻大黑粗的马车。
通体幽寒的铁黑色,铁轮铁架铁厢,人呆在里面同后世的防弹轿车并无分别。
叶宰和宋伦打了个招呼,纵马至车厢侧面窗边,冲已看到自己的李唯辅问道:“君杰兄,新式马车如何?”
李唯辅“哇”了一声,脸色腊黄腊黄的,有气无力道:“良臣,此物我当真无福消受了。身处其中犹大海行舟,摇晃来去,令人头晕作呕。”
呃,减震导致晕车了?古代版的晕车?
叶宰的脑袋先晕了,嘬着牙花子道:“你不觉得它不颠了,屁股也不痛了吗?”
李唯辅苦笑道:“确实不颠了,但他摇啊。屁股确实不痛了,但伤神啊!”
接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居然露出孩子般乞求的眼神,“良臣,要不我们还是坐回原来的马车算了?”
“是极,是极……”
车厢内传出几个虚弱的声音。
面对群众的呼声,该不该答应?
叶宰只觉脑壳大了一圈,心一硬严厉道:“此乃军令!”说罢忽略了群众的呼声,问李唯宰:“您老估计行之什么时候能跟上来”
“不出五天!”李唯宰先给了个明确的答案,然后解释道:“给兵部的呈启我们回到夔州就发出去了,据此已有差不多两月,应该便是这几天收到回复。再有,叶老爷给你捎的银子也该到了……”
“银子,什么银子?”车厢内突然响起朱恭成的声音。
“有你什么事儿?继续晕吧你。”叶宰回怼了一句,皱眉陷入了沉思。
原来,他为了亲自掌握一支军队,专门通过兵驿给兵部上了一道呈文,申请建“建昌道标营”,理由无非是保家卫国,练出一支陛下“召之即来,来之能战”的军队。
他为啥如此麻烦?
要知道,现在大明的中央权威尚在,不是说你想领兵就领兵的,必须由兵部给出编制上报内阁票拟,再由司礼监批红。
照叶宰勤王功臣的身份,一般情况下兵部不会驳了,只不过,军饷基本别想了。
叶宰其实不怎么在乎军响,他要的就是“标营”这个编制,即所谓的“师出有名”。否则较真儿的话,他私自募兵形同谋反!
叶宰在脑海中再次回想下呈文的措辞,以及给周延儒的信和信中附上的三千两银票,心逐渐安定下来,认同了李唯辅的意见。
……
晌午来临,前军秦佐民遣人来问是否扎营?
叶宰照准,并吩咐辎重营放饭。
再招来亲兵一问,大军才走了不到十五里路,都没出后世的成都市区,还在双流境内。
叶宰顿时焦急起来,成都到攀枝花足足1300多里路,按现在这半天十五里的速度,得走44天。
这可不行!
他之所以不等兵部批复便急急起程,就是打探到四川行都司给巡抚的军报——当地少民不稳。
眼见到手的地盘将要被人打烂了,叶宰着急上火,心里慌的一匹。
遂派入去向秦佐民通传,让他加快行军速度,一天必须走60里。
不久后秦佐民亲自找来,他问叶宰,是不是想尽快到达建昌?
叶宰说肯定啊,行都司的军情也通报过你。
秦佐民沉吟半晌,道:“叶兄,若是你做如此想,那我们就得换路。”
“换什么路?”
“水路。”
秦佐民介绍,本来规划的是走陆路,也就是走到成都南面最近的县城新津时拐向西南,经蒲江、名山、雅州后转正南,过荣经穿越黎州安抚司,再过晒经关,便到了四川行都司的地盘。
这条路全长一千多里,乃川滇古道,一路上山势多诡、林木茂盛,行商多土匪也多,路好走也不好走。
水路则是在新津不拐弯,至彭山后上船,经大江支流一直往南,过嘉定州转西进阳河,阳河数百里后转南进入四川行都司地盘。
而且走水路还有一个优点,过了阳河可以不下船,转南下海棠关、越西卫,再转泸沽河直到建昌城。
就是操作起来困难较大,需要收集船只,并联络沿江官府,因为江上每个县界头尾两处均私设有巡检或者钞关。
叶宰思忖片刻,拍板道:“你带着我的关防,先急速赶去彭山征集船只。我督促中后军尽快跟上。”
秦佐民回头看了眼来路的成都方向,提醒道:“这儿离成都尚近,你要不回城请巡抚衙门出具军文?也好与各县卫钞关交涉。”
叶宰摇摇头,沉声道:“我们是军船,直接冲关!”
秦佐民讶然抬头,目光中惊惧、佩服等神色纷纷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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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苦难的行军之二
十月二日,叶宰带兵至新津县,受到了当地正府的热情接待。
接风宴上,名叫米金栋的知县满脸羡慕之情,不住恭贺叶宰。
叶宰一头雾水,问:“何喜之有?”
米知县先白了叶宰一眼,那意思分明在说叶宰揣着明白装糊涂,然后道:“卑职刚收到的邸报,成相已于九月致仕,您的老师周相递为首辅,是不是喜事?”
“哦……”叶宰这才明白了,原来周延儒如历史上一样当上了首辅。
只是这个消息他早八百年就知道了,基本没放在心上也不去关注,以致让人生了误会。
叶宰笑了笑,继续保持神秘,顾左右而言它,向米知县索要最新的邸报。
米知县准备功夫做的挺足,从袖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捧了过来。
叶宰接过翻了翻,除去各地的题奏以外,这本邸报里有两件事与他有关。
第一件当然就是周延儒升首辅的事了,叶宰笑笑翻过,直接看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与他有关系但关系不大,属于间接的。这便是总督贵州、云南、广西军务的朱燮元上的题本,诉水西便宜九事:
不设郡县,置军卫,不易其俗,土汉同安;地益垦辟,聚落日繁,土目不得侵轶民地;令自食其土,省转输之劳……
九条建议均是切中要害、老成谋国之言。
叶宰粗粗看过,自觉又涨了姿势——从全局看问题,把问题向深处去看!
虽然朱燮元阴了侯良柱一把,导致叶宰对他的观感不太好,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般行事才是总督、宰相的气度。
而且此份题本也从侧面说明:奢安之乱即将平定,秦良玉等白杆兵将返回石砫。
叶宰的心提了起来,生怕秦良玉回去后反悔了,把秦佐民招回去。
毕竟秦佐民是借的,他手下的白杆兵才算叶宰正二八经招募的。
于是,他快马加鞭的心理又急了一层,吃过接风宴便令大军起行。
他想走得远远的,最好秦佐民连信都收不到。
一日后,大军出了成都府界进入嘉定州,宿于彭山。
他心心念念的秦佐民早已候在官道旁边,上前汇报船只尚未征齐,请兵宪宽限几日。
叶宰再是心急也只好答应下来,一是没船走不了,二是他还想等王之临跟上来。
王之临就相当于叶宰的外交官,普通的接洽一般都是交给他来完成。如今他不在,李唯辅要坐阵辎重营,很多小事便要叶宰亲自躬身,比如昨日与新津知县吃饭,再比如今日逃不掉的彭山饭局。
叶宰可不想活成诸葛亮那样,最后活生生把自己累死!
李唯辅见他苦恼,便劝解道:“良臣,官场上从来均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别人投来木瓜,你须还以琼琚。不然必将让人诟病。”
叶宰揉了揉肚子,唏嘘道:“道理我都懂。被人捧着心里的确很热乎,可这肝子受不了啦。”
“噗嗤”李唯辅瞅他一副痞赖样,不禁笑出了声,道:“要不我替你去?你索性躲起来。”
“躲哪儿?”
“此地往南数十里便是眉山,去瞻仰三苏故地,何如?”
“东坡肘子!”
叶宰立马肚子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摇摇晃晃起身,道:“按说彭山离眉山不远,也不知待会儿酒席上有没有此道名菜?”
“你呀,你呀……”李唯辅抬手虚点叶宰的背影,哭笑不得道:“到哪儿都忘不了吃。”
“美味此间至乐也!想那京城,百味齐聚、千菜万菜任君品尝!若非发吾回川,京城乐、不思蜀矣……”
叶宰耍了两句高腔,推门赴宴去也。
……
十月六日,船只筹集过半,王之临追到了彭山。
然而带给叶宰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王之临风尘仆仆从马上下来,走着八字步,一看就是新司机,大腿都磨破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身后跟着的一辆油壁马车。
椭圆形的斗拱;雕花的厢体;绣花的车帘,一切都透着股低调中的奢华。
叶宰指指油壁车正要相询,忽地微风袭来卷起帘子,两张如花似玉的娇颜一晃而过。
“这是行之兄的?”叶宰瞠目出声,而且感觉很奇怪,莫名的有点心虚。
“良臣休要胡说!”王之临连忙摆手,正气凛然道:“这是弟妹与她的婢子。”
“弟妹?”叶宰顿觉自己好像单脚站在了悬崖边上,下面便是万丈深渊,遂费力抬起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舌头打结道:“我……我的?”
“嗯!”王之临重重点头。
完了,被人找上了门!
叶宰双脚踏空,一颗心直往下沉。
他完全没有做好与叶家家属见面的准备。
本来嘛,安徽与四川隔那么老远,按古代的路况以及治安状况,普通人如非必要基本不会出门,以致他都没想过人家会主动找来。
所以,他此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跑!
哪料刚退了半步,便听到油壁车里传出一道柔美的声音:“夫君。”
叶宰顿时像中了定身法,进退不得。
僵持片刻,叶宰强行调动脸部肌肉冲油壁车方向露个笑脸,接着脖子“咔咔”转向,问王之临:“行之兄,你在哪儿遇到她……们的?”
王之临道:“叶老爷不是托镖局送来银两吗?弟妹两人便是跟着镖车一起来的。前日我得了兵部公文,正要启程,不知怎么那么巧,刚好碰上了。”
说罢给叶宰眨了个眼,仿佛在恭喜他家人团聚,
“巧,真是巧!”叶宰呲出几个字,眼珠子一转道:“银子在哪儿呢?我要去感谢下镖局的镖师们。”
王之临离叶宰近,能清楚看见叶宰的脸皮在做不规则的抖动,心说莫非良臣太过高兴了?便随手一指油壁车后,道:“后面几辆马车上。不过,这等小事让我去做即可。弟妹千里而来,你还是陪陪她吧。”
说着话还拿手去推叶宰,却不想叶宰今非昔比,已然是个昂藏的汉子,推之不动。
叶宰一边使力扎稳身体,一边摇头道:“行之兄,你是知道我的,凡事必先公而后私。镖师们由我亲自去感谢为好!”
“不必不必,我去……”
“必须我去!”
两人争执间,油壁车车帘一动,袅袅娜娜走下一个女子来。
她戴上了帷帽,吐气如兰吹拂面前的轻纱飞舞,“相公,妾也感激镖师们千里的护送之义,可由妾陪你前去,可好?”
不好!
叶宰骑虎难下,想拒绝又说不出口,无奈道:“那……行吧,你走得动吗?”
“少爷别小瞧了少夫人!”油壁车上又响起声音,接着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朝叶宰道:“少夫人武将世家出身,又不缠……”
“春霖,住嘴!”少夫人娇嗔着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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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落荒而逃
镖行的马车因为安全原因,被中军的士兵拦在了外围。
其实距离并不远,也就十几二十丈的距离,放眼望去,人马清晰可见。尤其是他们所擎的那面大旗,四个大字“镇远镖行”随风起舞、猎猎作响,仿佛活过来一般。
然而,就是这么短短的一段路途,叶宰却好像拖着一副脚镣,走得痛苦无比。
身体僵直目不斜视,步履缓慢一步一个脚印。
非是他见不得女子,在后世他交过的女朋友多了,不算情场老手也算小手。
可现在不一样,旁边这女的是原主的老婆!
叶宰首先在心理上就矮了一大截,毕竟占了别人丈夫的身子,愧疚感极其强烈;其次,老婆乃枕边人,必然亲密,必然知道很多原主不为人知的秘密,要是被她看穿,叶宰真是不好处理。
装失忆?扮可怜?或者干脆灭口?
一时之间,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叶宰脑中生出无数画面。
有捧头打滚大呼“我不知道,不知道!”的;有痛哭流涕,抱着的少夫人大腿请求原谅的;当然,还少不了手持利刃,阴笑连连“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知道的太多”的。
“相公,妾来寻你,你不高兴?”
少夫人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叶宰心湖,搅散他幻想画面的同时还余波不断。
叶宰身体不禁一抖,为免多说多错,便言简意赅道:“高兴。”
“那为何与妾如此生分?离那么远!”少夫人问道。
叶宰顿时头皮发麻,不得不靠向少夫人近了点。
少夫人见此便没再说话,帷帽遮着她的脸,也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什么表情。
但就这一眼,却让叶宰看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少夫人走路很稳,没有时人所追捧的“弱柳扶风”之态。她走动时整个身体几乎不动,全凭脚下小步快走,既不扭腰也不送胯,看起来极为端庄。
叶宰来明朝快一年了,勉强算阅女无数。如是逢场作戏的青楼女子,那股妖娆劲儿……
就拿接触较多的张凤仪来说,张凤仪平时均做男装打扮,但走路却也是柳腰轻款,女子的韵味呼之欲出。
如此对比后,叶宰愈发头痛起来。
因为这种端庄的一般都认死理,性格坚贞不屈,根本没有妥协的余地。
如之奈何?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略显尴尬的沉默,“叶兄,银子在哪儿,在哪儿呐?”
叶宰猛然转头望向来人,差点就热泪盈眶,心里不住高呼:“救星来了,救星来了。”
朱恭成急速窜了过来,指着远处的镖旗,大声问道:“是他们吗?车才几辆,够还我几成的?”
叶宰忍着笑拉住了朱恭成,“朱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朱恭成一把打掉叶宰的手,叫道:“废话,豆腐不吃热的难道吃冷的?别拉我,我要去点数。”
叶宰怎么可能让他跑了,两只手齐上抱住,“放心,这些银子都是你的。”
“当真?”朱恭成一听有戏,便不再挣扎,转过身定定看着叶宰。
朱恭城之所以如此激动,其实和叶宰此时的心理一样,心虚的。
虽然他上了叶宰的船,但没有跟叶宰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思,故压力也很大。前段时间光花银子了,现在见到有进项,当然想减少损失了。
叶宰差不多能猜到他的心理,点头道:“真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朱恭成迫不及待地追问。
叶宰没理他,冲一旁静静呆着的少夫人道:“这人是我的合作伙伴老朱。我俩有点事要去商量,要不,你先去我帐中歇息?”
少夫人帷帽轻动,屈身道个了万福,“见过朱大哥。”接着又向叶宰福了福,道:“相公,妾便告退了。”
朱恭成心急银子,随随便便点下头就算回礼,直管找叶宰说话:“叶兄,就这儿说不行啊。”
“机密!”叶宰瞪了眼朱恭成,拖着他往回就走。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朱恭成账中,朱恭成甩开叶宰,撇嘴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叶宰装起了无辜。
“呵呵。”朱恭成冷笑道:“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找我商量银子是假,躲避夫人才是真!”
叶宰一愣,心说我有这么明显吗?但嘴上坚决不认,“没有的事,我为何会怕自己的夫人?”
朱恭成冷笑连连,“谁知道你在外面干了什么啊?也许瞒着家里偷娶了几房小妾,也许在某座勾栏里一掷千金……”
“那是你!”叶宰没好气地打断,续道:“说正事。我当真想把银子交给你。”
一说到银子,朱恭成立刻便没了当侦探的兴趣,两眼放光道:“有多少?”
李宰举起一只手,叉开五指晃了晃。
“五万两?”
“对,一共四辆车,每辆车拉了1万两千多两。”
明制,一斤十六两,一两为后世的37.3克,一斤就是接近600克。所以五万两是1.87吨,一辆两轮马车负重500公斤,就得四辆才能装下。
朱恭成清楚其中的道道,回忆了下刚才见到的车数,立知叶宰没有说谎,便问:“你说还有个条件?”
叶宰道:“是。银子给你,可你不能用于还账。”
朱恭成这次没有跳起来,情知叶宰必有后话,故冷静道:“是何道理?”
叶宰组织了下语言,用朱恭成能听懂的话说道:“我想拿这五万两作本,然后在军营内试行饷票,充算军饷。”
朱恭城皱眉道:“你想开个内部钱庄?可你在外面没有分号和联营,兵士取之无用,恐怕不易推行。”
“不是无用。”叶宰摆摆手,“我还有配套的东西,比如在军营里官营店辅,士兵们想要什么我就卖什么。等以后实力强了,开到军营外面亦无不可。”
“嘿嘿嘿……”朱恭成不厚道地笑了,指着叶宰道:“叶兄果真不愧是读书人,就是奸诈。如此不费一分银子,光凭一张纸就可以收刮兵士两道。”
“朱兄,枉我把你当做兄弟……”叶宰刚把正气凛然的脸色摆起,便见朱恭成连连摇手,大惊失色道:“不是兄弟,千万别提兄弟二字。是我配不上叶兄,叶兄不坑我就阿弥佗佛了。”
叶宰噎了半晌方才无奈道:“好罢,朱兄不拿我当兄弟,我拿朱兄当兄弟!”
接着正气一收,笑眯眯解释了这样做的原因。
第一,控制军头。他想收回军队各级的财正大权,杜绝喝兵血,利用钱庄将饷票直接发到士兵手上。
第二,控制士兵。士兵的钱都被钱庄掌握,身上不带银子,作战时便不会三心二意。否则,别怪叶宰事后无情。
第三,当士兵们习惯了饷票之后,将会带来示范效应,利于推而广之。一张轻飘飘的纸张为什么值钱?背后凝聚的正是人心!
第四,超发,有限度的以钱变钱。
其他的好外就更多了,利于运输、保管、大宗交易等等。
只有一个原因叶宰没说,因为这个原因有点离经叛道——钱币是可以控制一个国家滴!
朱恭成半辈子都在和银子打交道,一下便对比出饷票与大萌宝钞的区别,心情也随之激动起来,问:“钱庄谁做主?”
“当然是你了!银子给你了,你是总掌柜。”叶宰指指朱恭成,再指向自己,“不过,我是总东家,朱兄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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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王家女儿
四川的十月,温度已经很低了,空气温度也大,再加之明末的小冰期,小风嗖嗖吹来,便给人一种由内而外、刻骨般的阴冷。
叶宰钻出帐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嘟囔道:“特么的。”
也不知这话到底是在骂谁,总之他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在寒风中逐渐去的远了。
稍后帐帘掀开,朱恭成露出半颗头,冲着叶宰的背影啐道:“还说没做亏心事?我要不撵你走,你还得在我这儿赖三日。”
没错,叶宰打着商量“交通钱庄”的幌子,在朱恭成的帐篷里住了三天。
他不想回自己的帐篷,因为一见到少夫人,罪恶感便会一浪一浪地向他袭来,遑论与之同床共枕?
叶宰不是滥好人,可也不是坏人,他信奉即使要盗也应该盗亦有道。所以在这股罪恶感没有消除之前,他宁愿躲着少夫人。
其实三天来,他有时也觉得自己挺无聊的。
怕个甚?
自己又不是换人冒名顶替,身体还是那个身体,被怀疑了又怎样?
就凭自己手里的元宝石,值此乱世,哪里拉不起一支队伍来?
何况,手里这支军队是自己亲手招募的,秦佐民更视自己为好友。如果少夫人不顾后果非要揭穿了,李唯辅、叶贵可能会走,其他人可不一定。
然而这该死的九年制义务教育,自己想当个坏人也狠不下心来!
叶宰一面摇着头,一面走进了秦佐民的大帐中。
里面乱成了一锅粥,不时有人进来出去。有人报数,有人记数……
秦佐民眼圈通红,伏案盯着什么文件在看,居然没察觉到叶宰进来。
还是其他人的声音惊醒了他。
“参见兵宪!”
秦佐民看到叶宰,赶紧从案后绕出,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叶宰面前,抱拳道:“叶兄,船只已基本凑齐,料想最迟明日便可出发。”
叶宰迅速抓到他话中“最迟”两个字,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最早下午就能出发喽?”
秦佐民怔了怔,随即道:“却也可以。不过,需要如此着急吗?”
急,急得不得了!
叶宰心里莫名轻松了一丝,点点头,不再多话抹身就走。
倒把秦佐民弄了个一头雾水。
中军大帐外,叶宰冲后面招招手。赵义凑了上来,“兵宪?”
“去,把小贵子叫出来。”
“是!”
很快,小贵子高高兴兴跟着赵义出来,一见叶宰便张口欲呼。
叶宰慌忙竖起手指,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待叶贵近前,叶宰将他又拉着他向远处走,直到拐个弯看不到中军帐了,方才问道:“少夫人住在后帐,那元宝石呢?”
“嗨,小的以为少爷要问什么呢?原来是元宝石。少爷放心,打少夫人来了,我就和元宝石搬到了前帐。”叶贵大大咧咧道。
叶宰缓缓舒了口气,提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遂问:“你以为少爷要问什么?”
叶宰突然扭捏起来,吭吭哧哧道:“小的以为少爷……少爷会问,你几天没回来,少夫人会不会生气?”
“那少夫人生气了吗?”
“没有,反正小的看不出来。她很少来前帐的,就第一天来过一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咋回答的?”
“小的说少爷军务繁忙。”
“说的好,机灵。”
“不过……”
“不过什么?”
“少夫人问小的烤石头干什么?小的,小的……”
“你说了?”
“全说了!”
“呵呵!”叶宰冷笑两声,脸马下垮下来,道:“你给少夫人带句话,下午大军就要启程,问她什么时候回成都?”
说罢拂袖便走,扔下一脸懵逼的叶贵在原地发呆。
十几分钟后,叶宰流窜到了后营。
李唯辅显然知道了叶宰与少夫人的事,语重心长道:“良臣,我知道你不满意这门婚事。但少夫人毕竟千里寻夫,其情感天动地,你不应该冷落她。”
“我不满婚事?怎么没听叶贵说过?”叶宰疑惑道。
李唯辅摇摇头,“贵哥儿才多大点,况且有些事不必让下人知道。”
叶宰心头顿时燃起了雄雄的八卦之火,急急催问道:“那你给我说说?”
“唉……”
李唯辅长长叹了一口气,方才说起了叶家这个好多人都知道的秘密。
原来“叶宰”十六岁时,他老爸也就是叶老爷,因为生意上的原因和徽州当地的新安卫指挥使王茂武攀上了亲家。
两人简直一拍即合。
叶老爷挖矿需要军方的背景,否则知县、知州就应付不过来,更别说吃人不吐骨头的收税太监了。
王茂武也很高兴,因为他是武人,他的儿女婚事一般只能在军卫层面流动,能嫁给当时还是秀才的叶宰,当然求之不得。
这个年代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故两人谈好后也没想过要征求各自儿女的意见,迅速走起了流程。
到纳采、问名后,王家14岁的女儿被母亲告知,她要嫁人了!王家女儿根本没有抗争的余地,默默认了下来。
流程继续,问名过了是纳吉和请期。
直到请期之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叶宰”才知道,自己半个月后成亲!
这个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炸得“叶宰”头晕眼花。
他的表现便不似王家女儿乖了,当场炸毛,说自己的夫人自己选!
叶老肯定不同意了,“叶宰”又找出理由:举业不成决不成亲!
别看叶老爷平素疼爱儿子,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这次硬起心肠,没有惯着“叶宰”,严令其必须成亲,否则把书给他烧了。
“叶宰”抗争过,使用了诸如“离家出走”、“绝食抗议”、“自残躯体”“找娘哭求”等种种手段,依然无效。
叶老爷就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最后还是老娘一句话点醒了他,“家都要保不住了,读书还有何用?”
“叶宰”至此消停下来,如行尸走肉一般,被家人摆布着拜了堂成了亲。
成亲的第二天,他立马搬出叶家,住进了城外的别墅,号称要闭门读书,其实就是无声的对抗!
叶老爷心疼儿子,而且目的也达到了,遂依了他,还专门派出仆人去照顾他。
再两年,“叶宰”发愤图强,18中举人,19中进士,后来派往四川,再也没回过家。
叶宰听到这里不禁咋舌,心说没想到原主还是个具有反抗封建礼教精神的人,而且,竟和老婆只见了一面,也不知哪晚有没有……嘿嘿。
转念又想,王家女儿当真是可怜,嫁到夫家白白守了七年的寡,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想必每天都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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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行船事故
深秋天短,酉时中夕阳便已坠入天际,落日余晖将船上的桅杆拉得长长的。
叶宰站在一艘豪华官船的甲板上,不动声色看着一辆油壁车缓缓通过跳板。
直到那抹油彩消失在船舱拐角,叶宰方回头问道:“夫人安排好了?”
赵义垂手道:“禀兵宪,夫人安排在东舱,卑职派了两人在门外保护。”
“小贵子呢?”
“贵哥儿在西舱。”
叶宰“嗯”了一声转回头,观察起码头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战兵每50人按“队”的编制排成一个个方阵,在各自管队官“队正”的带领下逐次登船,看他们的样子,精神状态还挺不错。
在战兵后面,便是集结了数辆马车以及百辆鸡公车的辎重方队。
奈何码头太小,船只能一艘艘靠岸,他们只能等着了。
慢慢的,纷扰的码头安静下来,秦佐民、宋伦、赵匡一起上了叶宰的坐船,一一回禀人员、物资装运情况。
叶宰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三人抱拳齐呼:“敢为兵宪效死!”
叶宰摆摆手,目光盯着秦佐民,问道:“秦将军,你可打听清楚了,这条岷江支流水文如何?夜晚行船可靠吗?”
秦佐民道:“请兵宪放心!末将找了十几个长期在这条水路上来往的船夫,想必合众人之力,查漏补缺之下,行船当是无忧。”
叶宰松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你转告他们,就说本官多谢他们帮忙,待安全到达建昌后必有重谢!”
接着语气转严:“不过,小心无大错,你再替本官叮嘱他们,钱好挣命难活,若是水道实在险峻,绝不可冒险!可以停下来多等等、多看看,有了万全把握再通过不迟。”
秦佐民知道此中利害,凛遵而退。
叶宰又同宋伦和赵匡说了会儿话,中心意思还是“安全、安全”!
两人中赵匡的任务最重,他得把国防兵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中军保护叶宰,一部分放置后军保护辎重。
至于前军,众人均默契的没有提起。以白杆兵的战力,哪个水匪敢不开眼去招惹他们?
天色擦黑时,排成一字长蛇阵的船队蛇头方向,传来了尖利的哨子声,这意味着船队即将起程。
果不其然,叶宰听到座船上爆出一阵“起锚、升帆、出桨”的呼喝声,很快又是铁链“哗啦啦”的声音,然后脚下一动,船体缓慢运动起来。
不久后,船借水势、风势,速度越来越快,到后来竟烈如奔马,两岸的景色飞速倒退。
叶宰只觉一阵阵地提心吊胆,因这岷江支流可不比长江,河道极窄,要是遇到险滩礁石之类的,躲都没地儿躲。
但又能怎么样呢?既然选择了相信秦佐民,他跪着也要将这段水路走完。
叶宰索性返回船舱,眼不见心不烦。
刚进去,叶贵腆着脸凑了上来,赔笑道:“少爷,我还有带兵的机会吗?”
叶宰斜一眼舱室角落、红泥小炉上的元宝石,随口道:“看你的表现了。”
“咚”的一下,叶贵跪下来嚎叫道:“少爷,小的错了,错了啊!小的不该给家里写信,把少夫人招来……”
“你特么小声点!”叶宰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去看身后的舱门,见关得紧紧的,松口气的同时一个窝心脚蹬了出去,低喝道:“我说呢,怎么少夫人就来了?原来你个狗东西当了叛徒!”
“唉哟,少爷少爷轻点,小的知错了。”叶贵踡成一坨,一面打滚一面哀声相求。
叶宰也怕闹出大动静被少夫人听到了,遂有点投鼠忌器的感觉,不得不收回脚,压着嗓子骂道:“别嚎了!现在我去睡觉,待睡醒了再来收拾你。”
说罢再也不想理这痞赖货,径直入了内间。
叶贵待他进去,一时还不起来,只拿眼瞧着内间门,坚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等听到里面没了声响,方才得意一笑,情知这关自己终于过去了。
……
在叶宰酣睡之间,轻舟已过万重山。
船队在老水手的带领下,一路闯过眉山、青神,进入嘉定州地界。
翌日叶宰起来,一拉开门便见叶贵臂上搭着毛巾,双手端着一盆正冒着热气的水盆,像个店小二似的,笑意殷殷地看着自己。
叶宰心中认定了要给叶贵一个教训,故根本不理他,沉默着漱口、洗脸,然后回里面自顾挽发髻。
就听外面一阵盆儿杯儿乱响,接着叶贵进来,惶恐叫道:“少爷,让小的来。你的玉手是提笔写字的,可金贵了。那像我这粗手,不用写字,干干粗活就得了。”
玉手?
叶宰差点被叶贵不学无术逗笑了,强行忍住面无表情道:“你不写字啦?”
“不写了,不写了!除了少爷,小的谁都不写。”叶贵疯狂摇头,语气坚定。
行罢,这也算表了忠心。
不过叶宰不想就这么简单放过他,便用目光牢牢盯住叶贵,给他施加了无上的“死亡凝视”大法,等到叶贵满脸毛毛汗,手脚不安地在腿边蹭来蹭去,方觉火候已到,收了神通。
顺手把梳子递过去,叶宰轻描淡写道:“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是,是。”叶贵接过梳子,忙不迭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叶宰打扮齐整出了舱室,立刻便是赵义迎上来,禀报道:“兵宪,一夜无事,船队已至嘉定州。”
“嗯,早上吃什么?”叶宰问道。
赵义突然卡了下,小心翼翼道:“本是吃馍馍稀饭的……刚才夫人的婢子来告,夫人给兵宪熬了咸鱼粥……”
叶宰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好半会儿才涩声道:“本官说过,要与兵士们同甘共苦,怎能搞特殊?唔……不过夫人美意本官也不好置之不理。李佥事年老体弱,你代本官把粥送到后面船队给他。”
……
船队继续向南,过几日后水流变得愈加湍急,船只稍不注意便会撞到两岸石滩。
叶宰为此还损失了一条辎重船,落水四十人,救起来七个。其余三十三人连带部分辎重被卷入流水,眨眼便消失在滔滔江水当中。
所幸这条船运送的是粮食布匹,后来从搁浅的船只上又抢救出来一大部分,物资受损并不太严重。
就是损失的这三十三人……
所谓人命关天,船队中顿时弥漫出一种“出师不利”的悲观气息。
秦佐民和宋伦都是带兵的,比叶宰先察觉到苗头,赶紧找来商量对策。
叶宰听后,马上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还得靠这些人在建昌帮他打天下呢,可不能未战先怯了,遂传令建昌道所有文武齐聚他的座船,集思广益。
秦佐民带兵方法简单粗暴,他第一个提议:要想士气回升,加钱!
不用叶宰反对王之临先跳了出来,“一个小小的事故就要加钱,那以后临战之时该加多少?是不是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加钱?事以金成,非制胜之道。”
宋伦提议:用严刑峻法强压下去!
这次轮到李唯辅反对了,他说:“一味靠强压,便如强行挽弓,不但会伤到自己,也会使弓体绷断,此法不可取。”
其余文吏、副把总也都提出了建议,但他们囿于古代的见识,所提出的均不出“怀柔、严控”二法。
叶宰一直没有表态,等诸人都说够了,突然咳嗽了一声。
舱中的嘈杂声立刻湮没,众人齐齐注视过去。
叶宰很喜欢这种成为中心的感觉,默默享受片刻,方才下了断语,“既然是心理的问题,我们就要从心理上去找办法。”
“什么叫心理办法?”众人面面相觑,均是一头雾水。
叶宰不想解释了,士气低落之事刻不容缓,否则红旗马上就要倒!
遂雷厉风行安排下去:“道中所有文吏,包括我,都下到各船上去安抚兵士。不要高高在上,要与他们拉家长,摆龙门阵,疏导他们的畏惧情绪。
所有武将,先申明军法,再严格执行,不得私自加码。
我们双管齐下!但是,若有冥顽不灵、不听劝告者,我授与你们抓捕的权力!最后是死是活,由我亲自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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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下马威?
自从人员派下去后,叶宰也以身做则。
他是领导,不用拘泥于一人负责一船的职责,船队第一次停下休息,他便令亲兵划着小船去各船巡视。
具体做法拷贝了我党的一大法宝——拉家常、诉衷肠。
“小兄弟,多大啦?家里都有谁啊?”
“你叫牛二?哈哈,本官观你体壮名好,又生在大江边上,怎的会怕水?”
叶宰与围坐在甲板上的一群人扯了会儿闲篇,见大家的情绪均放松了,便脸色一正道:
“弟兄们,岷江算神马?不过是大江一条小小的支流罢了。本官将来还要带你们跨过大江大河,放船大海,走遍七大洲五大洋。
到了那时,人人都有上万亩的土地、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在此之前,我只有一个要求,听话!听我的话!能不能做到?”
也许是此时的人相对单纯,也许是叶宰有官威加成,也许是文吏们前期工作打好了基础,兵士们很快被鼓舞起来,齐声回答:“能!”
“好!”叶宰一拍掌,大吼道:“现在本官有令,我们先一起征服这条岷江!”
当即有托儿,也就是叶宰身边的国防兵,右手握拳高举,领头叫道:“听兵宪的话,征服岷江。”
群众的热情立刻被点燃了,纷纷振臂高呼:“听兵宪的话,征服岷江!”
其它船上的兵士听到这响遏行云的呼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纷纷挤到船舷看将过来,其船中的文武均不能制。
不过,这也只是乱了一阵儿,因为稍后他们也做了同样的事,全船人振臂高呼:“听兵宪的话,征服岷江!”
叶宰从前军白杆兵的船开始,一直鼓舞到自己的座船。此时天气全黑,剩余的后一半只能等到第二天。
半只船队走下来,叶宰实际难受的不得了,不仅要耐着心情,而且船上江风大,说话还得声嘶力竭。
返回座船后,他喝了三大盅茶水才缓解了口干舌噪。一松驰下来,心里绷的那股劲儿立时便没了,顿觉身心俱疲,饭也不香了,索性倒头就睡。
第二日水路顺遂没有停船,第三日傍晚船队停下避险,他再次出动,把后面的船队全部走完。
应该说还效果不错。本来他已做好打算,要重手处理几个人,来个杀鸡儆猴,未曾想根本就没那只鸡!
不管有没有**,这次士气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事后叶宰总结经验,除了正治工作那一套要长期抓、时时抓之外,他还基本摸到了兵丁们的心思。
兵丁们并不只是单纯、好忽悠,他们也有自己的盘算。
首先,船只行驶在水上,相当于一个封闭的城堡,想临阵脱逃都没路。
其次,敢应募当兵的,都是想以命搏富贵的人,如果刚走半截就跑了,以后定然会面临通辑,家、家回不去,钱、钱没有!成本太高了,不如克服一下,看看再说。
所以,兵丁们的表现充分体现了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智慧。
当动物的本能血性褪去、智慧之光普照之时,人就会权衡利弊,也就是计算成本。会计算成本,就有了被训化的可能!
……
隔天,船队的行进速度慢了下来,叶宰凭栏远望,只见自己的右手边有一道大河气势磅礴,似从天际而来,轰隆隆地注入脚下的岷江。
王之临正好在这里,指着那条河意气风发道:“良臣,那条江叫青衣江,我们到嘉定州城了。往此江溯流几里,有一座唐时留下来普天下最大的坐佛!”
“乐山大佛啊。”叶宰感叹道。
王之临道:“叫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你哪儿听到‘乐山大佛’这个名称的?”
叶宰一愣,心说现在不叫这个名儿吗?遂咳嗽一声掩饰尴尬,点点青衣江方向:“上游还有什么名胜古迹?”
王之临摇头道:“再往上我没去过了,听说是夹江,两江夹着的一等一水土丰茂之地。”
“哦,有时间来看看。”叶宰迅速终结了这个话题。
船过嘉定后再往南行,走走停停三日,突地转右。
活地图王之临恰好又在,介绍道:“良臣,我等如今走的是阳江,大渡河的一段。”
大渡河?
叶宰这次没敢开口叨叨,但脑中闪过一段画面,央视版的。
一个头包黄布巾的将领,面前是宽阔的大河,跪地痛呼:“天要亡我石达开,天要亡我天国啊!”
……
船队西行五日,调头向南。
刚行驶不久,船队缓缓停下。
叶宰出舱问左右道:“发生何事?”
王之临没来串门便没人解释,故亲兵们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安排人划船去问。
大概过了半小时,亲兵回来了,还带回一个人——白杆兵甲队哨官。
哨官跪禀道:“兵宪,秦将军遣卑职来告,前有行都司战船拦截。”
叶宰听后不禁对行都司刮目相看,暗赞“挺警觉嘛”,遂问:“他们是看不到船上的大旗吗?就算不识字,你们没有和他们说,这是建昌兵备道的船队?”
哨官道:“说了,他们还是不让过。”
“咦?”叶宰怔问:“这又是为何?”
哨官低下头看着船板,嗫嚅道:“他们说……说他们奉行都司之命收取过往船只厘金,建昌道也不例外。”
叶宰脸上顿时青气闪过,有种痴心错付的感觉,厉声喝问道:“前面有收钱的,你们不都冲开了吗?怎的这次就缩头缩尾?”
哨官被叶宰一激,刷得抬起头,脸红脖子粗道:“秦将军说这里以后就是兵宪的信地,不可随意乱来。”
“好好好,我的地盘收我的厘金!”叶宰气极而笑,原地呆了呆,方才下令道:“听本官命令,先警告,让他们让开!如若不听,拿下他们!”
“是!”哨官哄然应诺,大踏步昂首离开。
叶宰尤不放心,招来亲兵传令,命船兵划桨靠上去。
过了小会儿,座船动了,刚越过排前面的两只船,最前头突然战鼓轰鸣,激烈的喊杀声阵阵响起。
就开干了?
叶宰刚才气归气,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他并不想与行都司伤了和气,命令下的也只是“拿下”,而不是“击沉”,故此时听到喊杀声颇有点进退失据的意思。
既然开打已成事实,叶宰就不适合出现在一线战场了。因为这说明开战是他本人的意思,将导致与行都司直面硬刚的局面。
初来乍到,地皮都没踩热乎就得罪人,恐怕以后少不了各种明枪暗箭。
但如果退回去,又让他这老脸往哪儿搁?
叶宰余光扫视周围,全是甲上身、枪在手的国防兵,不由得暗暗回悔:要是能把李唯辅带在船上就好了,他一定会阻止我哒!
现在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冲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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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水战
“嘿哟、嘿哟……”的船工号子中,官船在河面拐了一个弯。
叶宰眼前豁然逼仄起来,只见两岸树木参天、绵延无尽,与成都、嘉定岸边开阔的景色殊不相同。
且那茂密的林间,隐约还有人影晃动。
好一处锁江控水打埋伏的地方!
叶宰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说“小心”,便听得脚步声响,身边立即围上了一圈人,赵匡的洪亮嗓门响起:“岸上有人,戒备!”
话音刚落,四面盾牌竖了起来,护住叶宰前后左右。
紧接着,“哗啦啦”的金属撞击声阵阵响起。
叶宰被人、盾围得密不透风,但他从声音中能猜到,应该是国防兵在持枪装药。
果然,不到二十秒,赵匡的大嗓门再次响起:“第一排警告射击!第二排准备。”
应诺声轰然炸响。
“砰……”
二十杆火枪基本同时打响,分不出谁先谁后。
叶宰来不及夸赞他们了,拨拉着盾牌就往外看去。
江风弥漫迅速吹走了硝烟,让他看得更加清楚。只见右侧岸边树林一片狼籍,木屑翻飞,树叶、果实像下雨般直往下落。
里面还有惊叫声传来。
不用再看左侧了,那边多半一样。
“第二排上前,敢于露头者射杀!第三排准备。”
赵匡安排好任务,挤到盾牌旁边,抱拳躬身语气惶恐道:“兵宪,请恕卑职越俎代庖之罪。”
叶宰道:“何罪之有?你临机应变迅速,而且一切安排都依照我制订的《护卫章程》。继续去忙吧,别把小心思用在我这儿。”
稍稍敲打了下赵匡,叶宰又把头凑到盾牌间缝隙。
树林内鬼叫了一阵儿后,没再有人胆敢出来试试火枪的威力,想必新式火枪的射程让里面的人吓得不轻。
这时,望斗上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哨声,座船随之慢慢停了下来。
叶宰推开挡在前面的盾牌,眺望正前方。
只见百米之外、大河下游,十几二十只船绞杀在一起。
白杆兵枪上的倒钩起了大作用,每只建昌道的船上都有十几人一起发力勾住对方的船只,其他人则源源不断地跳入其中。
跳帮战?
叶宰对此战术闻名已久,顿时来了兴趣,命令将船靠近,他要亲自观摩。
但遭到了赵匡的拒绝,理由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兵宪的安全重于泰山!
叶宰对于毫无办法,因为《护卫章程》就是他这个怕死之人编的。
《章程》里规定,必须保证主将在敌人打击范围之外。敌人的打击包括但不限于:火炮、火枪、弓弩、飞刀、投枪等等;如果实在避免不了,则以盾牌、车辆、盔甲,甚至人体遮蔽。
叶宰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只能选择——等。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喊杀声小了下来。
叶宰看到挂着“秦”字大旗的座船上,放下一叶快舟快速向自己划来。
经过国防兵的检查,来人被带了上来,还是先前那个报信的白杆兵甲哨哨长,他满脸喜色,跪地禀道:“兵宪,此战共捕获敌船三艘,抓获敌人一百二十一人,逃脱两艘,其余跳水者无算。”
呼……
叶宰虽然对白杆兵的战力一直有迷之自信,但此时听到打胜了,还是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再问:“我方伤亡如何?”
“几个兄弟跳船时崴了脚,呵呵。”哨长回答时居然笑出了声。
“哈哈,一众小毛贼,当然不够白杆兵打的。”
“可惜你们不会打枪,要不然一个都跑不掉!”
国防兵也跟着在笑,就是这恭维的话,太酸!比山西的老陈醋还酸。
不过叶宰没有制止他们,手下敢战、求战,求之不得!
遂一笑而过,继续问道:“对方的伤亡呢?”
哨长道:“有十三个非但不投降,还胆敢向我还击,杀了!另受伤五十余。”
噢,尼玛!
叶宰一拍脑门,脑袋一阵晕眩,让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介尼玛死了十三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说是误会了……
可更郁闷的,他还不能批评打了胜仗的白杆兵,天下没有这个道理嘛。
叶宰默然半晌,手指点点两边河岸,问:“岸上那些人呢?”
哨长答道:“都是些当地的渔民,想等着战后捞点便宜。”
“捞啥便宜?”叶宰愣道。
哨长撇撇嘴,“官兵看不起沉船和水中的尸体。渔民们可以下去打捞点沉货,或者勾住死尸撸死尸身上的财物,事后斩了首级送到当地衙门,还能领点奖赏。”
“什么奖赏?”
“匪首银。”
“有多少?”
“本地的卑职不清楚。在我们石砫,一颗这样的脑袋,半两银子。”
“官兵打劫,渔民打扫战场;官府得捷报,庶民得银子。好得很啊,都形成了产业链!”
哨长听迷糊了,不禁出声道:“链?他们没用铁链锁江。”
叶宰挥挥手,“你告诉秦将军,善待俘虏。去吧。”说罢,意兴阑珊地返回了船舱。
不料他刚才在舱内露头便大开眼界,只见两员身披亮银甲、头戴红缨盔,英姿飒爽的女将,各持长刀守在舱口。
一愣神间,那个身材高挑的女将与叶宰对上了视线,未等叶宰分辨出她的眼神在诉说什么,立刻转身往回走,莲足转点、鬼魅似的消失在东舱某间房门前。
另一个矮点的也转身离开,叶宰回过神来,大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小女将倏地转回来,先冷哼了一声,“哼!”然后才数落道:“小姐听到铳声,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便与我一起着甲来保护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说完了又“哼”了一声,挽了个刀花,“呛啷”一声,长刀回鞘。
叶宰惊呆了,心道我说什么了我?怎么就狗了?当着我的面舞刀是啥意思?
他想要质问回去,却见小女将视自己如无物,竟然扭身走了。
“嘿,这小女娃,牙尖嘴利。”叶宰无奈摇头。
……
叶宰座船,建昌道高层再次开会。
首先由秦佐民汇报了与行都司税关冲突的原因和战况。
接下来,叶宰肯定了秦佐民处置及时的作法,并表示了对前锋军胜利的祝贺。
再然后让所有人畅所欲言。
李唯辅深深皱起眉头,摇头不语。
王之临脾气火暴,见李唯辅不说话便跳了出来,拍着桌子嚷道:“明知建昌道的船还要拦截,当我等可欺乎?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倒想去行都司问问,这天下还是不是大明的天下?他们眼中是否只有银子,没有上下尊卑?”
此话当场引起一片附和的声音,众人义愤填膺,纷纷声讨行都司。
“这事儿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行都司想给我等来个下马威。”
“呵呵,行都司那些鸟人就不怕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
几个年轻点的好像热血未冷,以秦佐民为首,喊出更为露骨的话。
“开战,开战!”
“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要让他们知道知道,今日之建昌竟是谁家之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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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迹象初显
建昌道军议最终得出三条结论。
第一,加强戒备,既不首先开战,也不给人可趁之机;
第二,遣人乘小船速至建昌,与原建昌道陈玉联络,争取由其出面,先把事态压制下来;
第三,王之临不是说过要去当面质问行都司吗?那就让他去!不过为策安全,派白杆兵及国防兵组成混合加强哨,共60人执行保卫任务。
最后一条是李唯辅强烈要求加上去的,他原本打算由他亲自去。
叶宰看着他那老胳膊老腿的模样,心下实在不落忍,遂趁机提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原则——谁提议谁执行!简称:你行你上。
根据这个原则,重任便落到了王之临的肩上。
王之临的反应在叶宰意料当中,半点也没有要推辞的意思,颇有其偶像青莲剑客的风采,领了令便慷慨激昂般大步而出。
此举让叶宰有点吃味儿,他的确怕死,但又何尝不想有这种“仗剑天涯”的高光时刻?
如果当时王之临敢大笑三声推门去,叶宰就敢送他一句:“风萧萧兮罗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为什么是罗水?
因为南接大渡河的就叫“罗水”。
……
船队继续南下,但除了建昌道的船队,其它船只均已绝迹。
叶宰站在船队观察两岸,眼见草木郁郁葱葱,幽暗宁静;耳畔流水漴漴,孤寂寥然。
如此情景恍惚给了他一个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恶客闯入了一片原始森林,打破了这里亘古以来的宁静。
但他知道,事实绝不是这样!
因他临来前收集过行都司的资料,行商们都说罗水是四川行都司的命脉,所用补给及贡品大部份都通过它运输。平日里,罗水上官船、商船连绵不绝,何以反差如此之大?
这个问题,秦佐民和宋伦联合给出了答案。
两人汇报,建昌船队一头一尾都有战船窥视。虽然他们躲得老远,却逃不过叶宰下发的神器——望远镜。
这些船都没挂认旗,可看船的制式,以及船上那些鬼鬼祟祟的胖袄身影,均能断定:行都司的人!
叶宰听后顿时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骂道:“我特么招你惹你了?面都没见过,耍这些手段组啥子!”
也许有人能给他答案,可根本送不到他手里。
……
郭保郭卫靖,夔州秀才,年三十一,自称汉时“郭解”郭大侠的后裔,夔州道礼房典吏,随叶宰南下的从员之一。
他到底是不是郭解的后裔,夔州道无人说得清。不过他身上有郭解的任侠气,此次与建昌原兵备的交涉,便是他自告奋勇求来的。
带着出人头地的急迫心情,郭保单人单桨卖了死力气溯河南下,三日后却傻眼了,不得不弃舟登岸。
下船之前,他还面朝北方痛骂秦佐民五六不着。
原来罗河根本不像秦佐民所说的能直到建昌。河道在越西便断了,水的源头正是越西西侧的大雪山。
骂归骂,任务却要完成,郭保只好重新想辄。
幸好越西这里有个榷场,人员货物流动很大,他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听到,往西再走数十里还有条大河,叫“泸沽河”,可以直达建昌。
于是,郭保倾其所有——三两银子,搭上了一队正要去泸沽河南下建昌的商队,并约定路费、船费、伙食费通通算在内。
其中辛苦不必细表,总之郭保三日后终于来到建昌道衙门前。
门子斜眼看着灰尘仆仆,叫花子样的郭保,掩鼻问道:“干啥的?”
因为身上没了银子给不了门包,郭保低调办事的初衷便实现不了,遂索性亮出大招,取出盖着叶宰大印的信封冲门子晃了晃,傲然道:“新兵备大人命我来打前站,还不速速通报!”
“我们有新兵备了?”门子满脸不信,将信将疑接过信封,看了下鲜红的大印,便要上手撕开。
“慢着,军机机密,岂是尔等与闻?别为自己招祸!我劝你还是送进去,给能做主的人看。”郭保赶紧抬手按住了门子的手。
门子立马被唬住了,踯蹰少许方匆匆跑进了衙门。
郭保舔舔干涸的嘴唇,暗骂当地人小气,水都不给一口。百无聊赖间游目四顾,发现了一个面像老实的兵丁,立时心里一动,与之拉起了家长。
“小兄弟,叫啥?”
兵丁果然很老实,回答道:“胡八。”
“多大了?”
“十五。”
“咋这么小就来当兵了?”
“老大、老二……老七都打仗死球了,我就被勾成了正丁。”
“唉哟,失敬失敬,原来是英雄的弟弟。来这儿好久了?”
“刚来。”
“先前听门子说,你们还不晓得要来新兵备?”
“不晓得。”
“哦……那陈兵备对你们咋样?”
这个问题可能着实难为到胡八了,涨红了脸一个字也不吐露。
郭保明白了,脑筋急速开动,准备想个迂回的办法再套点消息。
正酝酿时,突见先前那门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离郭保还有八丈远便顿脚停住,指着郭保叫道:“拿下!”
“这话怎么说的……唉,胡八你组啥子?哟哟,痛痛,我要喘不过气了。”
郭保被胡八摁在地上,守门的兵丁一拥而上把他五花大绑,嘴里不忘塞个嚼子。完了押进衙门,投入大牢之内。
在暗无天日的大牢中,郭保将建昌船队进入行都司所遇到的事全部串了起来,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恐怕始作俑者便是此刻仍高坐在兵备衙门的原建昌道——陈玉!
……
就在郭保身陷囹圄当天,船队到达越西卫镇西后所的地盘,于河上青冈关被拦下。
秦佐民派人相询,是否再次冲关?
叶宰没有同意,冲关之事可一可二不可三。
先前打就打了!但现在王之临赶去斡旋,若是再动手难免陷王之临于险地,且会给人跋扈的感觉。
遂派人前去交涉。
然而,交涉回来的答案让叶宰瞠目!
青冈关守卫居然说从没接到有新官上任的消息,叶宰派人送去的关防也不知是真是假。因此,让船队停在指定位置,等他们问过行都司和兵备道再说。
叶宰问派去的人道:“青冈的人说要多久?”
“他们说如今正是雨季,河水暴涨行船不易,道路泥泞行路不便,来回可能要十天。”
叶宰抬头看一眼头顶明晃晃的太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特么又不是热带,哪儿来的雨季?编个理由也不编个合适的!”
他气呼呼在原地转了几圈,不止一次想下令“冲关”,好一阵儿才冷静下来,挥手道:“去通知李佥事、秦将军、宋同知前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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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不是阴谋
建昌兵备衙门二堂,一位五十来岁的文士正展开一张纸凝神观看。
启头便是几列大字夺人眼球,想略过也不行。
“赐进士出身、前翰林院庶吉士、赞治尹、初授中顺大夫、四川按察司副使、整饬建昌兵备道兼管分巡叶宰。”
老文士虽说一直没有进入仕途,但入过好几位大人物的幕府,故对这一连串的头衔知之甚详,并深明其中的厉害。
首先是科名,表明贴主是科举出身,此点并不出奇,自家东翁也是。可接下来这段就厉害了,贴主干过好多岗位,为什么其它的不写上,偏偏要把“前翰林院庶吉士”单独拎出来?
原因很简单!
在大萌,官分“清浊”。这里的清并非指廉洁意义上的“清官”,而是指“清贵之官”。
广义上说,只要是翰林出身的中央各部、寺、院的官员都很容易升迁,像清流一样迅速冲到水的上层,故为“清”。
而相对的,地方基层职位辛辛苦苦、按资排辈,升迁机会渺茫,像浊物一样沉溺于水的下层,谓之“浊”。
当然,有广义就有狭义。狭义上的“清流”,专指那些不满朝局、谁当权怼谁的“汪汪”党了。
老文士明白贴子里特别注明“庶吉士”的意思,恐怕并非要标榜他是清流,而是特地要提醒东翁,他是“储相”!哪怕被撵出了京城,他也是有资格入阁的。今日若是对他不理不睬,它日再也高攀不起!
再看贴子后面的一串字,意义便更加丰富。
它们涉及到大萌的官、职、勋、阶、差遣和兼。
赞治尹是“勋”,勋官是奖赏有功官员的称号。明以前是专给有战功的文武官员授勋的,明以来开始泛滥,五品以上都有份儿。
初授中顺大夫是“阶”,阶官,标明官员实际等级的官号。类似于宋时的寄䘵官,虚职,又称“散官”。
按察司副使是贴主的本官,定品定禄。
但也仅仅起这个作用,贴主不会在按察司履职,他的职在差遣,便是“整饬建昌兵备道”,这才是最主要的。
最后是兼职——分巡道,也就是说贴主除了可以主管兵事外,还可以兼顾当地的正治及司法。
而行都司范围内全民皆兵,没有府县机构,不设分守道,分巡兵备道就是这里唯一的省派官员,名义上的太上皇!
所以东翁才有如此底气,敢把行都司、南路分守参将、各卫所调得团团转。
老文士再匆匆浏览了后面贴主的客气话,然后冲条案后稳坐的陈玉提醒道:“东翁,这新来的兵备可不好惹,当谨慎对待。”
陈玉的面皮抖了几抖,叹了口气,无奈道:“玉芝,你入我幕中五年应是知我。我哪里像个孟浪之人?又何尝想与叶宰这个新贵抵牾?奈何会川卫误我呀!”
老文士眼中精光一闪,问:“会川卫还没收拾干净?”
陈玉瞬间七情上脸,恨恨道:“没有!若非我把新兵备已至罗河的消息告之,他们还不当回事。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已派陈庭带兵赶去,监督他们炸矿掩迹,敢有阻拦者,杀!”
老文士劝道:“东翁也不必着急上火。人嘛,白眼珠子见不得金灿灿的东西,所谓善财难舍是也。况且,那叶宰不是被拦在罗河了吗?应该还有十日的功夫,来得及。”
陈玉点点头,半晌后又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靠背颓然叹道:“唉,不想那叶宰却是个愣头青,竟然和行都司闹了起来。我怕……青冈关也挡不住他两日。”
“既然如此……”老文士扣着椅子扶手发出“笃笃笃”的声音,沉吟道:“不如给他讲明了,会川卫有金矿。矿我们不炸了留给他,所掘金子也分他三成,看能不能和了。”
“不行,不行!”陈玉飞快摇头,叫苦道:“私挖金矿乃死罪!再有,我此次上京铨选,没有金银开路何以善了?那一个个衙门可是一张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嘴!”
老文士听后也慨叹不已,情知东翁所说为实,他也是没办法。
东翁如今四品,想要升迁到三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三品以上的官员,按制是要廷推的。
廷推不只搞定吏部便行了,还有其他部寺院主官、佐贰、六科给事中,少说也有二十几人。廷推出来的结果还要报给皇帝,那就要再涉及司礼监。
依传说中当今陛下英毅果敢的脾气,司礼监想提拔谁基本不可能,但歪歪嘴抹黑下总是可以的。
若是无欲无求便罢了,譬如去九边备虏或者去南京享福,若是想继续弄个好位置,这一圈官员、太监都得喂饱了!
老文士遂道:“叶宰派来的典史就这么关着?”
“关着。”陈玉头疼道:“不关不行。衙门里人多嘴杂,万一被其探知金矿的事……”
陈玉揉了下太阳穴,续道:“我严令下面不可委屈了他,好吃好喝也不缺他的。到时了结了手尾再放他出来,大不了说是误会,再给一笔安抚银,想必叶宰不会为了这等小事与我计较。”
“如此安排却也不错。”老文士说着转向北方,唏嘘道:“就看那几个卫所了。”
陈玉也跟着抬头看向北方,语气深沉道:“是啊,就看那几个卫所了!”
……
被蒙在鼓里的行都司官员,此刻正一脸懵逼。
都指挥使彭定元将手上的印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方才正视眼前翘着二郞腿、慢条斯理喝茶的王之临道:“王经历,你真是新兵备的手下?”
“呸!”王之临吐出一根茶梗子,淡淡道:“你手中的印信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嘛。难道你怀疑我是冒充的?”
“不是,不是!我们的确没有接到新兵备上任的消息。”彭定元摇头摊手。
他倒不是怕眼前这个经历,屈屈七品官儿,文官又如何?他其实是给经历背后叶宰的面子。
但也仅仅是给面子而已。因为行都司是大萌特殊的产物,为的是压制当地情况复杂的土司少民,故导致一般人根本不想来,而手握兵权的武人则代代相传,成为了事实上的将门。
你建昌道又怎样?说不给面子就不给面子,逼急了弄个少民叛变,信不信朝廷立马给你槛送京师?
不过,只要建昌道不碍着他们的事,他们也会你好我好大家好。
彭定元故做生气,冲下首的另一个都指挥使问道:“林都司,管兵是你的职责。现在你来给王经历解释一下,为什么底下的卫所屡次拦截叶兵备的船队?”
“掌印,某哪里知道!都是下面的人乱来。”
林都司也是都指挥使,但不是掌印指挥使,因此比彭定元矮了一截,不得不站起来回话。
“那就去查!限你五日内查个明白。”彭定元霸气十足地下达命令,旋即转过头,笑眯眯对王之临道:“王经历,你看某如此处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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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胡八
郭保斜躺在松软的草堆当中,嘴里叨着一根麦杆,两手枕于脑后,视线穿过高高的铁窗,眸子里倒映着外面湛蓝的天空。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然而,这一切均为假像,其实他心里后悔的要死!
他本来以为危险最多来自于路途之中,例如被水匪杀了、浪大船翻了,最多最多被卫所抓了,哪里想得到兵备衙门会作妖!
照他所想,建昌这儿穷山恶水,旧兵备肯定早就盼着挪窝,一听到自己来打前战,必然将自己列为上宾,然后好吃好喝招待着,就等着叶兵备前来交接。
如此自己挣了大功,对方离开险地,各得其所岂不美哉?
哪曾想完全不是那回事儿,自己莫各其妙进了大牢。好吃好喝确实不缺,但竟然没有人来审问自己,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
郭保打破头也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突然一阵乌鸦飞过,他脑中没来由地蹦出一个想法,不禁遍体生寒。
“莫非这姓陈的龟儿想造反,正好被我碰见,便顺水推舟准备拿我祭旗?”
“不要啊!想我七岁丧父,老母千辛万苦把我拉扯大,科场不顺、半身坎坷。如今狠下心拿命搏个前程却没机会了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郭保自己吓自己,越想越怕,到后来脑中的理智之弦终于绷断了,“嗖”地跳起来,跑到木栏前抓着一根木头使劲摇晃,大声嚎叫:“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这声叫嚷立时引起牢房内的连锁反应,无数声音跟着响起:“冤枉,冤枉啊,放我出去。”
一时之间,牢内鬼哭狼嚎,沸反盈天。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跨刀持枪的兵丁冲了进来,刀背、枪杆打向每一个凑到木栏边喊冤的犯人。
恰巧轮到郭保牢前的是一个熟人——胡八。
郭保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指着自己急促道:“胡八,胡八,是我,是我呀。我们见过,聊过天!”
胡八脑袋小幅度点了点,道:“我知道你。你就我抓的。”
“是啊,你为啥子要抓我?”郭保问道。
胡八顿时沉默起来。
他是那天的当事人,听郭保提起过来历,当时限于军令不得不出手抓人,可事后隐隐觉得兵备这事做的不对!
此时听郭保质问心里便生出阵阵不安,踌躇片刻,左右转头看了看,见其他兵丁都没注意到自己,压低声音道:“我不晓得。你又没被审问拷打,慌啥子?”
吗哟,还有拷打!
郭保先吓了个哆嗦,随即又见这小兵脸色赧然,好像挺好说话似的,便试探道:“小兄弟,能不能帮我个忙?”
“啥子?”
“帮我送个口信出去。”
胡八连忙摇头。
这时,郭保耳中的犯人叫嚷声逐渐小了下来,情知这将是唯一对外交通的机会了!因为给他送饭的兵丁跟哑巴没两样。
遂加快语速道:“小兄弟,你难道一辈子愿意当个小兵?只要你把我的情况告诉新兵备,我保你又有赏钱拿又有官做,如何?”
胡八仍然摇头。
郭保已经能听到其他兵丁走来的声音,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来不及细想,依胡八的身世急切编了个理由,“小兄弟,你该知道我是冤枉的。这做人要有良心,你几个哥哥为国战死,可算满门忠烈,千万不能给他们丢人啊!”
或是这句话打动到了胡八,胡八脸上当即闪过种种悲痛和自豪的情绪,问:“哪里?”
郭保心头大喜,知道自己赌对了,遂强压着激动让自己的声音变小,“罗河!识字的话就看秦字旗、叶字……”
话到这里就断了,因其他兵丁陆续走了过来。
郭保不敢再说话,只能给胡八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
下午,胡八当值十天,终于轮到他下值。
他的家在建昌北面礼州二所,走了接近两个时辰才回到家中,此时天已然擦黑了。
胡八伺候着老娘吃过晚饭后却不回房休息,就坐在餐桌旁看着小如豌豆的油灯火头,一动不动。
知子莫如母,他老娘眼睛不好使心却不瞎,儿子的反应逃不过她的感知,便蹒跚过去问道:“八伢子,你爪子了?”
胡八抬起头呆呆问道:“娘,我们家从我爹爹算起,一共战死了五个男丁,算不算满门忠烈?”
胡八娘点头道:“算,肯定算噻。”
胡八又问:“可是所里又给了我们啥子好处?你老人家都几个月没吃过肉了?”
“我牙齿都要没得了,还吃啥子肉哦。”胡八娘自嘲般笑笑,露出没有几颗牙的口腔,接着神情一黯,道:倒是你在长身体,几个月不吃肉长不壮。上一次还是二月间你七哥……卫里头送来一只猪头……”
“娘,表说了!我们家死了五个,卫里头就这样子对我们的?”胡八怒道。
胡八娘被惊了下,好半天才苦笑道:“哪还咋的?我家总算有功还剩下两亩地,卫里又免了三年的租子,将将就就过得去了。
其他家才真是惨,地没得饭也吃不起。不信你出去看哇,就河西边那个李家,前天……死了三个人,剩个七老八十的老汉儿,眼看着也要死了。”
“啊!李家,李翠儿那个李家?”胡八惊呼出声,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大辫子姑娘的音容笑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对头。”胡八娘满脸悲色。
胡八如被雷殛,身体摇摇晃晃就往后退,带倒了板凳也恍若不知。
“咋个了?”胡八娘问。
回应她的是一道孤狼般的嚎叫:“啊……翠儿,翠儿,你咋不等我哇,咋不等我哇!”
胡八娘赶紧去拉他,同时安慰道:“娃儿,莫伤心,莫伤心,娘晓得你从小就和她耍得好。可我们家没得钱给彩礼,想救也救不了……
“钱,钱!”胡八顿时一个激灵,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胡八娘追之不及,只好倚门望去,满眼心疼之色,嘴里喃喃有声,“娃儿,娃儿,你是我胡家的独苗苗,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
十月三十日,叶宰已经被堵在青冈关三天了。
他寄于厚望的两路人马,王之临和郭保都没给他送来想要的消息。
建昌道为此天天开会,主战的声音越来越响,逐渐压制了主和的一派,其主心骨李唯辅的话也越来越少。
叶宰可不想把自己搞成孤家寡人,遂顺应人意,于今日午间聚餐会上宣布,再等一天。一天以后,敢于阻挡者通通化作齑粉!
晚上,叶宰正躺在床上研究燧发枪的构造,忽接亲兵来报:抓获一个偷渡的小兵,说是建昌来的,有紧急军情报告。
建昌来的?郭保?
叶宰脑海中纠结的枪体“哗”地破碎,翻身下床冲门外叫道:“带至议事厅,本官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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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卫所的惨状
叶宰匆匆赶往军议舱,至门口后向内一扫,只见两名亲兵押着一个反绑着双手的人站在中间。
被绑之人也不反抗,仅嘴里兀自问个不停:“新兵备怎么还不来?”
语气焦急,声线稚嫩,一听就很年轻。
再观其人,面孔黝黑长像平平无奇,嘴边一圈淡淡的绒毛,眉毛很粗,此时皱成一团好似神思不属。
最出奇的是他那双眸子,眼神混浊却偶尔闪现一抹噬人的凶光,好像一只随时要扑食的豹子。
叶宰默默将抬起的脚又收了回来,因为此人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专诸、要离,豫让、荆柯……
没办法,谁让后世这几名刺客的鼎鼎大名妇孺皆知呢?
叶宰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典型的“知道的越多想的就越多”。
而支持他将人联想到刺客身上的原因很简单,几天来行都司范围内发生的种种怪事。
明火执仗,刀对刀、枪对枪,他不怕,身边雄兵环绕天下大可去得!但就怕对方来阴的。
故叶宰不得不小心谨慎,临门一脚始终跨不出去。
正踯蹰间,他视线突得抓住了来人脸上一闪而没的表情,那分明是悲伤!
悲伤?
叶宰愣了下,心说你为什么会悲伤?是为了自己以身饲虎而悲伤,还是为了别人?郭保!
叶宰顾不得再考虑安全系数了,他想马上得到郭保的消息,遂指指来人,向身边的苏豹子吩咐道:“看紧了。”
苏豹子“嗯”了声,胸脯一挺当先便进。
叶宰则等了等,掏了下裤裆里的大黑星收拾起心情。
他来明朝时日不短了,手握兵权也经历过生死,正所谓“居移体、养移气”,城府已颇为不浅。平素非特别亲近的人,他一般都不会显露出真正的喜怒哀乐来。
此刻便是如此,哪怕害怕被刺和担心郭保的情绪一直在困扰他,他仍然春风满面,大步走进去,先声夺人道:“哈哈,本官来迟了。”
然后像刚发现胡八被绑着似的,立马变脸,喝斥道:“义士远来报信,尔等安敢如此?还不快快请义士入坐。”
“是!”苏豹子领命,用极其简单粗暴的手法执行了叶宰的命令。
他揪着胡八的后领就像提小鸡仔似的,走到离叶宰更远的西侧末座,把胡八摁了下去。
叶宰眼皮轻轻一跳,责怪道:“苏豹子,轻点。”
“哦……”苏豹子答应了,可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按在胡八的双肩就是不拿开。
不过胡八并不在乎苏豹子的行为,瞧着上首位的叶宰,急急相问:“你就是新来的叶兵备?”
叶宰含笑点头,“正是。不知义士夤夜前来,有何要事非要见本官?”
胡八接下来的反应很奇怪,并不是一见面就豆筒倒豆子,而是犹豫了半晌才忐忑问道:“你真得是叶兵备?”
叶宰“噗呲”笑出声,“你都找到船队里来了,本官还能作假啊?”
胡八嘟囔道:“你又没穿公服。”
“哈哈,小鬼挺机灵嘛。”叶宰发出一阵杠铃般的笑声,摊手道:“谁半夜起来还穿公服啊?你说对不对?”
“呵呵……”舱中四个亲兵也跟着窃笑不已。
谁知胡八依然板着脸,不苟言笑,两眼就那么愣愣看着叶宰。
叶宰无奈极了,伸手取下腰带上须臾不离的官印,冲胡八扬了扬,揶揄道:“这是本官的印信,你能看懂吗?”
“能,能,我识字。”胡八连连点头。
咦,一个小兵居然识字?
叶宰惊讶下将印扔了过去。
胡八被绑着肯定接不到,苏豹子帮忙接住递到他眼前。胡八仔细分辨了会儿,道:“分巡建昌兵备道叶,没错!和陈大人盖的印只差一个字。”
叶宰道:“既然义士认可了,那有话就请直说。”
胡八这次没再推辞,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出了他见到郭保后的所有事情。
听着胡八的讲述,叶宰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想错了,原来人郭保就没死,还呆在大牢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呢。
可陈玉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问起其中的原因,奈何胡八就是个小兵,一问三不知。
叶宰只得放弃,准备明天白天再与李唯辅商量。
至于胡八,叶宰则相信他没有说假话。
一是因为胡八的态度很真诚,当然,态度可以伪装,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关键是第二点:陈玉根本没必要这样做,他要真想对叶宰不利,应该反过来让叶宰降低戒心,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等叶宰自投罗网便可。
叶宰挥挥手,就要让苏豹子带胡八下去休息。
正在这时胡八暴发了,他猛然挣脱苏豹子的大手,“咚”地扑出。
这个动作出乎舱中所有人的意料,都被跳了一大跳!
苏豹子合身扑上,压在胡八身上,厉吼道:“你要做甚?”
其余三个亲兵迅速挡在叶宰身前,叶宰也不由摸向了裤裆。
胡八被压后俯身趴着,仅脑袋能动,遂用了个别扭的方式,以头小幅度叩击船板,发出“当当当”的声音,嘴里呼喊不停,“叶兵备,叶兵备,赏钱,我要赏钱!”
叶宰听后顿时一阵气闷,心道你要赏钱搞这么大的动作干啥子?差点就擦枪走火。遂问:“郭保许了你多少?”
“他没说,他还说我能当官。”
这个郭保,嘴巴怎么没有把门儿的,什么都敢往外许!
叶宰暗暗埋怨了郭保一句,过后又想到:郭保身处险境,只怕是情非得已,可以理解。
于是,他叫苏豹子放开胡八,一边问:“你想当什么官?”,一边在心里打定主意,要是这胡八没有眼色,狮子大开口,自己也不得不当回恶人。
胡八叫道:“不要多大的官儿,能杀礼州二所的千户就阔以。”
“为什么?”叶宰分开前面挡着的亲兵,直视胡八问道。
胡八挣扎着起来跪正了,“砰砰砰”磕头,道:“我排行第八,上面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打我晓事起……我爹、大哥、二哥、四哥、七哥,都在与土司打战中战死,反正死一个就再勾一个。
所里又怎样对我们的?
爹、大哥、七哥的尸体都没找到。抚恤银子半分没有,家里的田地越来越少……”
说到这儿,胡八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落下,号哭道:“所里的千户、百户却个个光鲜体面,广厦数间、粮食堆满了仓库。哪里来的?还不是他们占了所里九成的田地,把军户变成了佃户。
佃户们租的地不但要交屯田子粒,还得交他们七成!
剩下的粮食一家人吃都吃不饱,不得不出外挖野菜、树皮充饥。就前天,我那……邻居李家,就因误食了林中的毒蘑菇,死了三个……嗬嗬嗬!小翠,怪我没本事,救你不了哇……”
胡八恍若杜鹃啼血般痛诉的惨况,让李宰不禁深深动容。他看到过北方民生艰难,但不知道南方竟然也这么艰难!而且还在这个号称天府之国的地方!
心情跌宕中,叶宰久久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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