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攻城战
下午,白杆兵大军齐出。
中午才展示了自己的亲民作派,睡着午觉的叶宰被前营的动静惊醒,瞬间冷汗爬满了鼻梁,以为秦良玉要继续攻城。
正要派人去问,便听帐外亲兵禀报,“秦都督派人求见。”
叶宰快请叫进,一见帐中来人便是一懵,原来不是别人,正是“马凤仪”。
不过此刻军情紧急,叶宰飞快抹去某些念头,径直问:“白杆兵攻城了?”
张凤仪抿嘴一笑,轻摇螓首,一本正经道:“没有。我是来向兵宪请示另一件事。”
“何事?”
“民夫不敷使用,都督派兵出外征集。”
“哦,不是攻城就好。征集民夫是正事,可有必要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吗?”
“嗯……兵宪应该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忠君爱国,故都督不得不派出大军,手段就有点……粗暴。若是当地官员来诘,还请兵宪帮忙应付下。”
噢,原来是抓壮丁!还让本人背锅!
叶宰一抚脑门,深深看了眼面前巧笑嫣然的张凤仪,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她是女人,却也是个把暴力当做平常的女人,惹不起,惹不起!
其实他想反对来着,但一想秦良玉人都派出去了,事后才来告知,明摆着要把生米做成熟饭。
既然无用,何必再闹别扭,使得彼此离心?
叶宰是个实际的人,无奈应允下来。只是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同时也要掐断这股不好的苗头,不想给人印象自己是个可以被架空的人,遂雄起了一把,严肃地说道:“如果你们还当我是监军的话,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张凤仪一怔,心说没想到这个小白脸兵备也有硬气的一天,便同样敛容息气,抱拳道:“谨遵命。”
说罢,一股香风卷出了帐篷。
叶宰揉了揉鼻子,暗道:“大战期间,她哪儿来的时间洗澡?”接着一闻自己的腋下,差点熏了个跟头。
可不臭么?他一个星期没洗过澡了,上一次还是在蓟州城与陈可卿喝花酒后洗的。
……
翌日,五月六日清晨,川军的战鼓声隆隆响起。
秦良玉昨天下午,共抓……征集民夫七八百人,分做三组,在白杆兵的掩护下,从东西南三面向遵化逼近。
叶宰小心谨慎,退到红夷炮射程之外,坐在指挥车上远远观望战场。他听不到什么声音,只能见到蚂蚁似的人群缓缓向前。
但他能想到,才被东虏抢掠过、躲避幸存下来的平民们,此时心里该是多么的不情愿和悲哀!
又能怪谁?
怪东虏?怪官兵?
两方都有道理,一个是强盗的道理,一个是先卫国再有家的道理。
所以,怪只能怪这个世道,怪自己的命运!
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呐……
叶宰喟叹良久,这才重打精神观看战况。
与昨日并无二致,白杆兵依然凭借人数强填护城河,东虏依然凭借大炮和利箭射杀城头一切活着的生物。
可能今日秦良玉派兵三面围攻,分散了东虏的注意,西面主战场取得了不小的效果。
护城河在民夫的大量伤亡下,填平了大概五十米。
紧接着,让叶宰无比揪心的时刻来临。
阵前响起了民乐中的流氓——唢呐的声音,“嘟嘟哒……”激越高亢穿云入耳,响彻遵化城前整个西面战场,压过了“轰轰”的大炮声、“咻咻”的箭矢声、“啊哦”的惨叫声、“呼呼”的喘气声……
叶宰听得懂这种声音,它意味着总攻开始!
果然不出所料,一队队白杆兵在手持简陋高梯的勇士带领下,以大无畏的精神,呐喊着越过了弓箭手、火枪手、民夫,直扑护城河填平段。
不得不说,秦良玉抓时机抓得真好,遵化城头的大炮发过几炮后正要冷却,减去了最大的威胁。
可城头的东虏也不是傻的,虽然他们守城的手艺很潮,却也有优势,以更加密集更加精准的箭雨回应。
无数白杆兵倒在了冲锋的路上,每倒下一根高高的枪杆便代表着一个生命的逝去!
叶宰目睹这一切,热血沸腾之余更觉心口绞痛,不禁重重捶了下椅子扶手,痛呼:“秦良玉啊秦良玉,你为什么不能听我一句劝啊……等等后续的大部队,不要让白杆兵做这无谓的牺牲啊!”
可惜秦良玉在阵前指挥,不但听不见也不会听。叶宰咬着腮帮子再次坚定了决心:老子一定要掌握一只属于自己的军队!
叶宰发过狠,很快又被激烈的战况吸引了。
白杆兵冲到城墙下了,梯子搭上了,刀盾手如猿猴般揉身上去了……
叶宰不由自主地两手牢牢抓住扶手,手上青筋直冒,好像他也在跟着使劲儿。
跳进去了!
没等他高兴三秒,几个小黑点被扔出来,直直坠向城下。
滚石、拍杆、叉子,一样样守城器具被东虏用了出来。
梯子被掀翻,滚木、石头砸穿梯子上一串的人,拍杆杀人的同时还拍断梯子。
白杆兵像雨点般往下跌落!
叶宰头回怨恨起大萌来,你说你弄那么多、那么好的守城器具干嘛?自己又不用,这倒好,便宜了东虏来打自己人。
然而,一时受挫却不改白杆兵的悍勇之气,梯子倒了就扶起来,继续往城头爬。
另外,其他没爬梯子的也不在旁边傻等,他们竟然充分利用了白杆枪的优势,自主爬墙头。
具体如何做的呢?
叶宰看了好久才结合着平时看过的白杆枪,模拟出他们的做法。
白杆枪长一丈三尺,枪头下有个锋利的倒钩,枪尾有个圆环。前面的钩除了可以凿进山、土之外,还可以与另一杆枪尾的圆环相连,如此一来,相当于后世攀岩用的凿子加绳子。
而遵化城高三丈有余,理论上三杆枪相连便可以不用梯子登上城头。
抓着一根细杆子爬九米十米,一般人肯定不敢,但白杆兵不一样,人家爬惯了,不但不会摔,还健步如飞。
在叶宰眼中,一道道硬绳索搭在了遵化城墙,整个五十米段内,密密麻麻全是人,真正应了那个经典战术:蚁附攻城。
东虏可能也没见过这种阵仗,一水儿的手忙脚乱,忙着调其它方向的人,调更多的狼牙拍、夜叉擂、滚木、金汁……
在东西没到位之前,西段东虏被迫从垛口俯身往下射箭。
这却给了城下白杆兵弓箭手和国防兵机会。
特别是国防兵,90人分做三排,每排30人站在50米一线,轮流射击。
几分钟内,火炝打得东虏哭爹叫娘,如下饺子一般往下落,其余东虏也不敢再露头,因为个人的武勇根本比不得一颗四钱的铅子。
白杆兵得益于此,待国防兵枪击一停,便有大量人跳进了城头。
阿敏急得跳脚,亲自来到佛朗机、虎蹭炮阵前,噼里啪啦一顿打,怒喝炮兵开炮!
可东虏如今的炮兵一言难尽,俘虏的汉人炮兵基本没有,所以这些小炮他们不熟悉,打出一轮要准备很久,对城下狩猎的国防兵威胁极其有限。
叶宰见此,椅子扶手都快要捏碎了,心里直叫:“进去了进去了,我们要赢了,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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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紧急情况
就在白杆兵100来人突入城头时,战场南面突然腾起一缕烟尘。
马蹄“踢哒”声中,将一个趴在马上的骑士送到秦良玉面前。
骑士后背插满了箭支,就像一只误闯军阵的豪猪,他不及下马便抬手后指,用虚弱的声音说道:“报……,南门,南门东虏白甲……”
话未讲完,骑士眼皮上翻,嘴里冒出血泡,直接跌下马来。
当下便有两人上去接住,一人摇晃着骑士身体,急急喝问:“白甲什么,快说啊!”
秦良玉怒咤出声,“别问了,结阵!”
确实不必问了,因为南面腾起了更大的烟尘,且距离越来越近。
守候在秦良玉身边的参将秦祚明不敢怠慢,迅速下去发布最新的命令。
张风仪呆呆望着那团巨大的烟尘,惊呼道:“娘,东虏城里一共三两千人,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出城野战?”
秦良玉眯起眼睛,嘴角噙起一丝冷笑,道:“东虏,呵……画虎不成反类犬!守城他们不行。若使不出城野战,势必被我白杆兵活活磨死在城头。
看来东虏内有高人呐,此举恰暗合守城必需劫寨的兵法!”
张凤仪不管他什么兵法不兵法的,只是着急,跌脚叫道:“大哥、二哥误了大事啊……”
秦良玉一摆手,“翼明、拱明兵不过1000,且没有骑兵,只能结阵拦截。可南城外战场太大,拦不住也不怪他们。”
“可……可……”张凤仪看一眼城头上仍呼喝冲杀的自家子弟,再看一眼城下开始回缩结阵的大军,顿时悲不自胜,指着城头,声音哀婉道:“娘,可他们怎么办?”
秦良玉眼底闪过一抹默然,摇头不语。
这一摇头便宣判了城头白杆兵的命运!没有了后续支援,等待他们的将是被绞杀殆尽的结局。
张凤仪带兵不少年头了,她其实知道此时秦良玉下达的“壁虎断尾”的战术没有错,可她就是硬不起心来,遂哀求道:“娘,我们这里2000多人,要不留下1000继续攻城,或者……或者500也行。”
秦良玉倏地转过头,冷眼直视张凤仪双眸,轻斥道:“傻孩子,说什么傻话?东虏此来,精骑必不少于500,一千余人结阵挡得过来吗?你以后也会独自带兵,现在就记住了,慈不掌兵!”
可能秦良玉自觉态度不好,轻舒一口气,缓缓道:“凤仪,你事后可将这些先登之士的名字记下来。待我们回川后,再多多抚恤他们的家人吧……”
张凤仪眼圈微红,点头应下,却在心里暗叹:“我们还回得去吗?”
她十分明白秦良玉的心意,那就是白杆兵此次出川,不成功便成仁!
……
战场远处的叶宰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见城下的白杆兵退了回来,便一敲扶手,自语道:“秦良玉在搞什么?这时正是加大投入的时候,为什么要撤兵?”
此话被他身后的赵义听到了,当即上前一步,指着战场南面,提醒道:“兵宪,看。”
“什么?”
叶宰闻言看去,只见一团烟尘升起,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
不用赵义再提醒了,叶宰一个激灵站起身,咋舌道:“骑兵!东虏的骑兵?”
随即脸色惶惶,急忙吩咐赵义,“去,把我们的火枪兵调回来守卫。”
“可兵宪将道标交与秦都督调派,她会不会……”
“少特么废话,赶紧去!”
叶宰声色俱厉撵走了赵义,飞快溜下战车,以免太拉风被东虏视做眼中钉。
落地后转了两圈,他仍然觉得心惊胆战,又冲车下的亲兵叫道:“王小,去本官大帐找叶贵,取本官的甲来。”
叶宰的专用山纹甲早就做好了,只不过他认为本方兵力六千多,遵化东虏才两三千,自己呆在中军安全无虞,根本用不着穿甲。
而且山纹甲是用一根根钢筋编成山形,密织在一起的,导致太重差不多有四十斤。以他锻炼了三个月的体质,实在不堪重负。
谁想现在东虏竟然出城野战,一下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
“不行,不行……”
叶宰原地转着圈,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即使叫人去拿的盔甲也没让他的安全感多增加两分,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他也顾不得了,撩开袍子,从后腰上取出了密不示人的大黑星。
大黑星在手,他的安全感终于提振到三分。
可三分也太不保险了!叶宰一扬枪口,指着另一个亲兵道:“苏豹子,你去找宋伦,就说本官说的,叫他再调几百人上来。”
苏豹实际上也怕东虏来了,大声领命。不过在跑走之前,他还稀奇地打量了一眼叶宰手上的东西。
几分钟后,王小气喘吁吁先到,右手提一领甲,腋下夹着个头盔,左手则拿着一套红色的棉甲。
叶宰三下五除二脱下身上的官服,抢过棉甲就往身上套。
虽然盔甲内衬有牛皮,但叶宰仍然觉得磨,所以多准备了一套里面没有铁片的棉甲做为内衬。
棉甲好穿,因为是对襟的,且少了护肩。
山纹甲就不行了,没有帮助叶宰穿不上。
王小便上手帮忙。先穿主甲,扣上护膊和束甲带,接着是护臂、红色的抱肚,再扣上护腹、鹘尾和芴头带。
此刻的叶宰全身僵直,终于体会了一把“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的滋味,由王小再帮他穿上卫足和短靴。
最后的兜鏊却不能假手于人,王小恭敬递上,叶宰接过后理了理乱蓬蓬的红缨,这才扣在了自己头上。
王小又上手帮他扣上围脖和朱红色的大氅。
至此,一员白甲小将新鲜出炉。
叶宰一甩身后的披风,来回走了两步,然后站定。脚下不丁不八,负起双手,摆出渊渟岳峙的姿势,问左右道:“如何?”
奈何左右没有文化,说不出“英武不凡”等形容词,只能露出夸赞的表情,叫道:“巴适!”、“安逸!”
嘁,鸡同鸭讲。
叶宰脸一垮,持枪在手,转向战场。
东虏骑兵已经到了,他们大呼小叫,在结成弧阵的白杆兵周围兜起圈子,一边射箭一边像恶狼似的寻找着突破口。
那高高的避雷针、凶厉的长相,以及叽里瓜啦的古怪叫声,无一不在述说他们就是一伙蛮夷!
叶宰只感觉自己的心口如同擂鼓一般,紧握着大黑星的手也激出了大量的汗水,导致握把都有点滑腻腻的。
他时不时往后望,看夔州卫上来没有,同时在心里祈祷不停:“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别过来,别过来!”
老天好像听到了他的祈祷,东虏果然没有分兵过来。
如此又过了几分钟,叶宰终于盼来了援军。大量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宋伦亲提七八百人赶来护卫兵宪大人。
待宋伦和叶宰缴过令,一同前来的李唯辅问道:“兵宪,发生了何事?”
叶宰冲战场努努嘴,“东虏出来了。”
李唯辅不以为然道:“秦都督不是在我们前面布有守卫吗?何必折腾夔州卫的兵?”
叶宰嫩脸一红,强辩道:“本官是想陈兵于侧,一是威慑东虏,二是看能不能抓住机会打东虏一下。”
李唯辅可太清楚叶宰原先的禀性了,故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了眼叶宰,动动嘴又碍于外人在侧,不得不强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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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邀卖人心
东虏撤了!
叶宰白担心了,做出的可笑举动也白费了,至于他号称的背刺东虏更没捞到机会。
东虏主要目的并不是冲击白杆兵的长枪阵,而是声东击西,为城头上的东虏守军减轻压力、争取时间。
其实这个目的敌我双方都清楚,是赤果果的阳谋。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呢?
白杆兵要是不应此着,东虏出城人马立刻就能摇身一变,化成主攻。
松散的步兵是顶不住骑兵冲击的,只能回收排成紧密的阵型。
这也就够了!
东虏瞅不到机会,也达到了战术目的,不撤干嘛?
冲击刺猬一样的枪阵是找死,敢于停止移动也会成为国防兵的活靶子。
其中就有几个东虏,仗着自己射箭准,抵近下马用步弓射击。
箭都没搭好,便被缩在盾牌内、以逸待劳的国防兵用两次排枪,连马带人打成了筛子。
带兵出城的镶蓝旗梅勒章京看得嘴角抽搐不已。死了一共五个,其中三人可以不在意,不过是鄂伦春和赫哲人,死了又去抓就行了,可当中有两个是白甲兵啊!
按东虏八旗兵制,早期的后金兵十人才出一披甲,今年好一点,去年抢得多嘛,能达到三人出一披甲。再往上就难了,斩首上百才可披红甲,再通过比武决出少量最厉害的白甲。
整个镶蓝旗才一共才不到100个白甲兵!
梅勒章京心疼欲死,恨恨瞪了眼龟缩在白杆兵后面、打黑枪的火枪手,尸体都没抢回便下令撤出火枪范围。
此后,东虏却不马上离开,依然对白杆兵保持着巨大的压力,就不让你去救援城上的人。
虽然东虏并不算真正的骑兵,他们充其量算骑马的步兵,但到底有马,机动性极强!想打就打想走就走。
在这点上,川兵无法可施。因为川兵基本是步兵,且没有古二爷的能耐,不能结阵前行。只能被动防御,驱逐不了身边窥视的恶狼。
叶宰见此,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即不想东虏伤到自己,又愤恨本方变成了公共厕所。此刻他无比思念起后世的汽车来。
别说汽车,就是摩托、偏三轮也可以啊。
那机动,比你马跑得快,还跑得久!
可惜他就只能想想而已,即使做出来,也没有燃料。
遵化西墙头的喊杀声逐渐弱了下来。除了第一线与东虏继续对峙的,其他白杆兵纷纷扭转身体,做出了同样的动作——抬头。
望着上面拼死搏杀的兄弟、朋友们一个个不屈战死,所有抬头的人均是虎目含泪,大声冲他们叫道:“雄起,雄起,白杆兵雄起!”
叶宰被气氛感染也是红了眼眶,下意识地跟着振臂高呼:“雄起,白杆兵雄起。”
在他周围的夔州兵纷纷跟随兵宪的动作,一起高呼:“难起!”
有那么一刻,叶宰真想命令手下的国防兵前出,打散东虏骑兵,给城头上的白杆兵争取活下来的机会!
但,他不能。
首先,秦良玉不会同意。国防兵是纯攻击兵种,他们一动就必须由白杆兵前后左右护卫,而白杆兵一动便会露出破绽,给予东虏骑兵机会。
其次,叶宰舍不得。
太阳高高升上了中天,城头上的喊声终于停止了。
百十具白杆兵尸体被扔了下来,然后便是东虏举着缴获的白杆枪耀武扬威,更有甚者,站立垛口向城下撒尿。
杀人诛心,还侮辱城下烈士的遗体,叶宰实在忍不住了,脸红脖子粗,“啪”的扇了赵义后脑一下,颤声道:“去,给老子传令……”
正在此时,遵化城头冷却好的红夷炮响了起来。准头一般般,却像是欢送的声音,逼迫白杆兵不得不后撤。
被打的赵义无辜地摸了摸后脑,问:“兵宪?”
叶宰张口结舌,半晌后颓然挥手,“算了。”
他刚才其实是想命令温大的炮组和国防兵上前射击城头。
炮组在开战后一直没打响,因为怕伤到自己人。
然而,红夷炮打响,他的命令也就失去了意义。大队跟不上,就靠几十杆火枪一门炮,除了浪费子弹,完全起不了作用,东虏躲起来就行了。
东虏骑兵见白杆兵回撤,便捡回尸体也撤了回去。倒不是他们爱护袍泽,而是东虏有规定,捡尸者可得其一半财产。
这也就是大萌上报斩获极少的原因。
不久,南面方向再次腾起烟雾,佯攻南门、东门的秦翼明、秦拱明兄弟带着两千灰头土脸的白杆兵回营。
秦翼明主攻南门,却让东虏骑兵冲破包围,来回若无人之境,因此一回来便向秦良玉跪地请罪。
秦良玉看着秦翼明身上仍未凝固的血迹和夹杂的土色,长长叹息,叫张凤仪记下秦翼明的过错,便让其归营。
……
翌日,五月七日,遵化城外热闹起来,西、南、东三面旌旗招展、人声鼎沸。
大萌西路军十万人麇集于此。
叶宰领着秦良玉、马祥麟等一干前锋将领,进中军参见蓟督张凤翼、襄理总兵马世龙、监军太监商辅明。
张凤翼听过秦良玉的禀报,笑呵呵起身扶起众人。
他首先大力肯定了川兵作为前军先导驱除东虏游骑的功绩,然后再表扬了川兵不怕苦不怕累,勇敢攻城。虽然结果并不如人意,却也充分震慑了东虏,摸清了东虏的布置,于大军接下来的战斗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最后,他云淡风轻地指出:川军接到的命令是开路,以后要着实仔细了。
坐在侧边的叶宰微微撇嘴,恐怕这才是张凤翼想说的吧?
也是,手提十几万大军,要是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遵化城就打下来了,他该如何往上报功?京畿地区,方方面面都盯着呢,由不得他昧下别人攻城的功劳。
所以张凤翼不提抚恤,不提补充战损,不提拨给粮草,着重强调军令,也就是该由谁主导复土大功。
都特么什么时候了,还在争功?
秦良玉不敢置喙,叶宰敢!因为他是文官。
叶宰先咳嗽一声引起帐内诸人的注意,这才抱拳道:“张部堂,我川军自打离开蓟州便急行三日三夜,又不顾疲劳攻城,多少勇士为了大明而舍生忘死!
这点请张部堂、马总兵和商监军留意,给兵部的塘报上要有体现!”
接着对北京方向抱抱拳,“想必陛下和周相都在日夜期盼前方的战报,这下可好了,川兵先夺东虏之气应该能让他们睡个好觉,对吧?”
说罢目光烔烔环视几人。
三人的表情不一。
商辅明代表皇帝,听到兵将奋力当然高兴,所以给叶宰回了个笑脸;
马世龙乃戴罪之身,恩相孙承宗又不在这里,他一个文官都不敢惹,只得看着帐篷顶子,好像在研究帐篷的搭建方法;
张凤翼脸上阴情不定,可他听出来了叶宰的意思,人家背后有老师周延儒,自己摁着不报,人家自己也可以写信,到时一对景,自己里外不是人。
他是成熟的正客,脑子里仅权衡片刻,便施出臻至化境的变脸神功,笑眯眯点头道:“良臣所说有理,我们这些做臣子的……”
他也对北京方向抱拳,“就该为陛下和周相分忧。本官马上安排手下写塘报。”
然后笑问叶宰:“良臣,川兵还需要什么,只管后营取去。”
叶宰连忙也换成笑脸,“宰多谢部堂大人关爱,幸何如之!”
其实他并不想和张凤翼闹僵,可白杆兵他志在必得,此时不出头还待何时?
事实也的确如此,石砫几人,包括秦良玉和张凤仪都向他投来了友善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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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城里城外
与三位大员虚与委蛇过后,川兵文武一起回了西面的驻地。
路上诸人沉默无语,大约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刚进辕门,叶宰突然发话,请石砫几人去自己的大帐,有事相商。
秦良玉以下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均看出了对方的疑惑,以为这叶兵宪又要插手军事。
其实秦良玉也在微微皱眉,但感念先前叶宰在张部堂那里仗义执言,不好马上就过河拆桥,遂点头应允。
马祥麟几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唯有跟着罢了。
及至中军大帐,叶宰吩咐站岗的亲兵,去请李唯辅、王之临和宋伦来,然后热情邀请众人入内。
待所有人坐定,亲兵奉上茶水,李、王、宋三人也匆匆赶到。
叶宰端起茶碗啜了口茶水,却不放下,透过氤氲的蒸汽观察起底下诸人的反应。
左侧的李、王、宋都是自己人,除了宋伦有点拘谨,另两人均坦然喝水,等待自己发言;
右侧石砫几人的表情复杂多了,不耐烦、凝重、无所谓等等情绪俱夹杂在眉眼之间。
叶宰不禁暗恼,看来说几句漂亮话就想让人纳头便拜是我痴心妄想了。石砡这块石头果真够硬够冷,捂了三个多月也不见有捂热的迹象……不过,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决定了要打持久战,些许的不快便很快随风而逝。
叶宰放下茶碗,冲左侧的李唯辅三人道:“君杰、行之、祖法,刚才在中军大帐,经过本官的斡旋,张部堂、商监军都承诺向朝廷发捷报,特地写明川兵开道攻城的功绩。”
三人当场喜形于色,宋伦更拿热切的目光看向叶宰,那样子仿佛恨不得纳头就拜。
这里边,李唯辅的高兴与另两人不同。
他今年四十好几了,科名不彰(举人),对仕途的雄心已渐渐消磨,此时听到川兵被记功,说实话想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正中高坐的叶宰。
唯有叶宰前程锦绣,他才能附于骥尾,从而曲线升官、光耀门楣。
因此,李唯辅真心为叶宰高兴,便仔细探问与总督会面的细节,以便查漏补缺。
此举恰合叶宰心意,他也想趁热打石,故一面述说自己在中军大帐里如何折冲樽俎,一面偷瞧石砫几人的反应。
果然,石砡的人都是要脸的,先前不耐烦的秦翼明等人均露出了讪讪的表情。
叶宰看得可乐,心道只要你们要脸就好!本官绝不是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以后这种事还多着呢……
他这边悄眯眯高兴,却不曾想下边的李唯辅出了妖蛾子。
李唯辅皱着眉头打断叶宰明里暗里表功的话,埋怨叶宰不该与张部堂顶牛。
嘎!
叶宰顿时有点舌头打结,怔怔然无语。
他真想跳起来戟指李唯辅,大吼:“李君杰,如今是有兵就是草头王的年代,快赶紧放下你那套忠君唯上的想法!手底下没兵的文官就是特么待宰的羔羊。
他崇祯为什么现在不敢杀袁崇焕,还不就是祖大寿没有安抚下来。等东虏一退,祖大寿再安抚好了,哼哼!袁崇焕逃不过千刀万剐!”
然而,此言论太过石破天惊,叶宰不敢说,至少这几年不敢说。
沉闷的尴尬中,秦良玉突然出声:“李经历言重了。兵宪仗义执言,石砫上下均感大德。若张部堂有甚不满,我秦良玉独身当之!”
这话说的太提气了,石砫众人都挺直了腰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叶宰大为惊喜,他没想到李唯辅居然来了个反助攻,刚想谦虚两句,却又听李唯辅道:“你,你能当……”
“君杰兄,此事本官自会反省。现在你们先议议领取军资的事。”
叶宰一声断喝,他不能允许李唯辅斩断他与石砫方面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恩义纽带。
它是如此的细小,需要叶宰小心地呵护。
李唯辅接下来的反应却很奇怪,被喝止了好像一点也不生气,笑了笑又热火朝天与众人讨论起后勤事务,什么要多拿点,什么可以少拿点……
过了好一会儿,冷眼旁观的叶宰才有点反应过来,暗骂:老狐狸!
这个猜测在两人一次不经意的眼神对视后,叶宰更加确定了。李唯辅刚才说那话绝对是故意的,目的是给自己打配合,一个当白脸一个当红脸。
怪不得武人们一见文人就怕,除了后勤、升迁等掌握在文人手上外,只说这心眼就比不上。正如现在,两人来回搓弄,石砫几人便不知不觉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小半个时辰,王之临总出数据,呈给叶宰定夺。
叶宰接过看了又踌躇起来,王之临问:“兵宪,可有不对?”
“咚咚咚……”叶宰敲着案上的纸张,道:“既然张部堂开了金口,那我们的胆子就要放得更大一点。我的意思……翻倍!”
“啊?”王之临一愣,急道:“这个数目原本就超量了,恐怕张部堂那里……”
“管他张部堂不张部堂!”叶宰两眼炯炯有神,目视右侧石砫几人,语气激昂道:“秦老夫人、马宣慰等人为了国事毁家纾难,现在朝廷有了条件,应不应该补偿?
本官不为自己,就为了不让英雄流血又流泪!行之,即刻去办!”
说罢,拂袖而起,团团告了个罪退去了后堂。
叶宰其实老想留下来看看石砫等人的反应,却又知道有些事不能太着急,得留有余地,否则吃相就太难看了,毕竟人家又不傻!
王之临没有领会到领导的意图,还想追上去劝谏,不防被李唯辅抓住胳膊,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
当夜,叶宰做了个美梦。
属下的白杆兵全部化身为手拿AK、脸涂迷彩的山地特种兵。
他们翻山越岭,静悄悄潜入沈阳,然后在东虏皇宫里大杀特杀,最后抓着一个大胖子,喝问:“洪太,交出大玉儿和小玉儿,铙你不死!”
须臾后,一大一小两个蒙古大妈被找来了,她们声若洪钟,“官人,俺姐们儿来了!”
她们的声音太响,使得端坐龙床的叶宰耳膜生疼,想推开她们却发现手臂酸软无力,竟然被其中那个大的摁着肩膀压了上来。
“啊!”
叶宰翻身坐了起来,心有余悸,满头满脸全是冷汗。
待定了定神,发觉自己的身体还在摇,一看原来是叶贵,不禁怒火冲天,骂道:“小贵子,你在干啥子?”
通日不熄的炉火映照出小贵子惶急的脸色,他指指帐外道:“少爷,遵化城里杀声大起,会不会东虏要出来偷营?要不……要不,我们快跑吧!”
嗯?
叶宰心里一紧,冷汗被风一吹,顿感打尾椎骨升起道寒气直达脑门,手不由自主地向枕头下摸索大黑星,同时喝道:“还不快把少爷的衣服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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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遵化光复
晨曦划破天际,遵化城上的天空逐渐亮了起来。
叶宰攥着大黑星站在帐前,身后是一匹刨地微嘶的马儿,叶贵萎缩地抱着石头侯于马侧。
营地里人声鼎沸,人马穿行,不时有传令兵来给叶宰汇报。
“兵宪,城头不见东虏。”
“兵宪,西门没有打开。”
“兵宪,邻营曹参将发来通报,未见东虏斥候!”
……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叶贵所担心的“东虏偷营”事件是一个乌龙。
叶宰大大松了口气,同时也有点恼火。
不是白白被折腾了大半夜,而是恼怒他自己的惊慌失措。
哪里有一点“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上将军风范!
他插回大黑星,甩了甩用力握枪后变得麻木的右手,向叶贵气急败坏吼道:“石头给我,你把马送回去。记住,以后不要大惊小叫的,成何体统!”
叶贵乖乖把石头双手递给叶宰,这才灰溜溜牵马离开。
叶宰重进后账,把元宝石搁回炉子烤火,怔怔想起了心事。
其实走这几步,他已经原谅了自己。
毕竟两世加起来的叶宰也只是个普通人,面对生命危险不知所措,甚至胆小怕死都挺正常。但是,这种正常在他手握军权、面对乱世又显得很不正常。
因此叶宰脑海中突然生起一个荒谬的主意,要不要自己去杀个人练胆?
自从他穿越以来,他下过令杀人,也旁观过惨烈的攻城战,但毕竟都不是亲手杀人,因他深受后世的三观影响,下意识地就不想让手上沾血。
现在看来,他这想法非常的虚伪。
他的确没亲手杀人,却在通州城外下令处决了几十个溃兵。而且以后这种事还会更多,良心真过得去吗?
大抵便是所谓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意思了。
可一想到亲手杀人,叶宰便纠结不已,眼睛眉毛皱作一团,法令纹都可以夹死苍蝇。
不知过了多久,亲兵至帐外求见。
叶宰如梦初醒,连忙叫进,然后才发现叶贵蔫头蔫脑窝在帐内的小床上。
他心里顿时不忍,好声好气道:“小贵子,刚才少爷不是怪你,是怪……唉……”
亲兵这时进来了,叶宰的话嘎然而止。
“禀兵宪,张部堂请你入见。”
“知道了。叫石砫的秦都督了吗?”
“小的不知。”
“好吧,你去集合今日轮值亲卫,我马上出去。”
“是,兵宪。”
亲兵马大柱行了个捶胸礼,径直出外安排去了。
“小贵子,别假兮兮装可怜了,少爷还不知道你?过来,帮少爷穿官服。”叶宰向叶贵招手道。
叶贵扁着嘴过来,细声细气道:“少爷,你从来没这样骂过小的。是不是现在有了亲兵,不待见小的了?小的……小的想回去侍候少夫人。”
我尼玛!
叶宰一拍脑门,心道这货就不能给好脸色,眉毛一立,喝道:“还不快点!”
……
遵化南城,中军大账。
一片欢声笑语……
张凤翼、马世龙、商辅明领头,各地勤王将领弹冠相庆。
包括一直以来郁郁寡欢,很少出席军议的顺天巡抚也出现了,正自抚须大笑,见牙不见眼。
为什么?
因为昨晚东虏连夜撤兵,把一座空空的遵化城留给了官军。
历史上是不是这样,叶宰并不清楚,但他心里隐约认识到,这里面多少有旁边秦老夫人的功劳。
当然,也不能否定其他人的功绩,十几万军队围城,东虏二三千人岂会不怕?
按理说东虏遁走,不费一刀一枪收复国土,叶宰应该一起高兴。可他仍然觉得很遗憾,腹诽道:狗屁的围三厥一,狗屁的避免狗急跳墙,昨天就应该拉上大炮强攻遵化!
狗曰的你们现在高兴了,可昨晚杀声叫了一晚上是怎么回事?
官军斥候的回报帐内诸人无一不晓,东虏屠杀了遵化城里所有带不走的人!然后扬长而去。
狗曰的!
叶宰每扫视一个人,便在心里骂一声“狗曰的”,直到扫到了一位白面短须的将军,正好窥到其笑容中闪过的一抹讥笑。
两人的眼神瞬间对上。
那将军大约没想到被人发现了自己的小秘密,叶宰也没想过会看到他的小秘密,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僵持片刻,那将军笑容急敛,扶了扶头上的兜鏊,大步向叶宰走来。
“咋的,想开片?”
叶宰双手握了握拳,目视龙行虎步的将军,对比后不禁泄气,右手心虚地摸向了后腰。
“敢问是叶兵宪当面?”
那将军并不是来找茬的,反而彬彬有礼向叶宰抱拳。
叶宰把着某硬物不放,点头道:“是我。将军有点面生,未请教……”
“末将曹文诏,山西参将,营地就扎在叶兵宪旁边。”
“哦,曹将军!本官久仰大名。”
叶宰收回手,抱拳回礼。
曹文诏他可太知道了,杀流贼的第一狠人,史称明末良将第一。
他俩没见过面,不过这位第一良将的战绩早就传遍整个勤王军。
前两月,曹文诏奉马世龙之命,率领王承胤、张叔嘉、左良玉等人在玉田与东虏鏖战,基本势均力敌。
事后虽然官军死伤更多,但要知道,这可不是守城,而是野战!
敢和东虏浪战,得多大胆量?
袁都督那么大的胆子,皇帝都敢忽悠,也只敢一路尾随东虏,至北京城下才背城决战。
曹文诏因此战被论大功,指日高升。
根据叶宰脑中的军略布置,曹文诏应该刚从大堑山转场到遵化来的。
曹文诏被叶宰的动作搞得呆了下,因为他从没受过文官的礼,平素文官对他最多和颜悦色勉励两句,那里有还礼的道理?
故而他心里就是一暖,再次抱拳,诚惶诚恐道:“叶兵宪,休要折煞了末将……”
话音未落,曹文诏便感觉一双温暖的手将自己扶起,耳边还传来温和的声音:“曹将军浑身是胆,敢于当面挫败东虏兵锋,令本官佩服不已!以后我们可以多亲近亲近。”
“嗯!”曹文诏重重点头,刚才心里那丝被人窥探到的不快,迅速消溶在这句温暖的话中。
叶宰把着曹文诏的手臂,将他拉到一处人少的地方,边看着他的脸色边试探道:“曹将军,别怪本官话直。刚才你似乎对大家的兴奋不以为然?”
曹文诏猛地抬头看了眼“真诚”的叶宰,迅速垂下头道:“是,末将不忿让东虏北归。”
“着啊!”
叶宰右手砸左手掌心,发出了“啪”的一声,一副找到了知音的模样,热切道:“本官也做如是之想。可怜我川兵俗血奋战,死伤无算,居然放虎归山……”
说着一捂心口,“本官这心,痛啊!”
曹文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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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报捷
在叶宰的刻意结交下,曹文诏给予了热情的回应。如此,两人便有了点恋奸情热的意思。
因为都视东虏为眼中钉,他们的话题不可避免的都捎带着东虏。
曹文诏出身辽军,是抗虏的第一线,故着重给叶宰介绍了东虏军队的编制、战法、后勤供应等等。
“东虏军力共十个部分,满八旗及蒙古左右二营。如遇野战,便拿末将玉田之战来讲,先被蒙二营轻骑冲阵,待吸引我注意后,至箭弩射程前绕开正面分向两翼,以软弓骑射起牵制骚扰之用;
第二阵,刀盾兵,虏若见我有火器,便会让包衣推出楯车。至弓箭射程内,满死兵下马,用步弓强射,接着殊死冲阵,后再接长矛兵,红甲、白甲,最后为督战的巴牙喇。巴牙喇必要时也会投入战斗。
我大明的军队与其野战,大多顶不过第二阵。好多……甚至第一阵没过便会溃散!”
曹文诏忧郁地叹口气,没有再往下说。
虽然是叹气,叶宰却能听出他话中的孤傲之气,赶紧恭维了两句,也自深思起来。
说实话,曹文诏的介绍叶宰听得稀里糊涂的。什么死兵、楯车、红白甲、巴牙……叶宰通通没有概念。
不过总算他来自后世,善于归纳总结,思忖片刻便提炼出两条规律:
一,蒙古骑兵骑术好,但战斗精神不强;
二,后金骑兵类似后世的机械化部队,主要战斗方式是下马步战,将马做为战场转移和胜利后扩大战果的工具。
就是还有个问题让他更加困扰,不问出来心里有点痒痒的,“曹将军,你说东虏有十部军力,分满八旗与蒙古二营。可我怎么听说,东虏分做二十四个部份,满八旗、蒙八旗、汉八旗?”
曹文诏登时眼睛睁大,不可思议道:“叶兵备是哪里听到的?蒙古自老奴起便只有两营,而汉人……”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之色,不屑道:“这些汉奸哪儿有单独成军的资格!他们被当作包衣奴才分散在八旗当中,主子还是满人。”
“是么?呵呵,可能以讹传讹,我听岔了。”叶宰讪讪一笑,同时暗想:到底是我后世历史学得不过关,还是现在的历史进程没到那步?
曹文诏见叶宰推脱便不再追问,转而咬牙切齿骂起投降东虏的汉奸来,仿佛这些人与他有不共戴天的大仇,恨不得立马提刀杀之而后快。
叶宰一边附和,一边却转着脑筋想找回场子,否则被曹文诏看轻了,这朋友也做不长久。
很快他有了主意。趁曹文诏说话的间隙,强行接过话头,以高屋建瓴的目光大谈东虏的正治、经济制度。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东虏的八旗制度本质上是奴隶军功制,故团结敢战。”
“东虏人少地少,产出有限,不足以养活其日益滋生的野心,所以他们要入关抢掠。”
“只要我大萌不乱,严控输出物资和工匠人才,东虏只会逐渐凋敝。”
“火器是日后的主流,不可不重视。”
曹文诏:“……”
他看着叶宰上下翻飞的嘴皮,脑子里晕乎乎的,仿佛被开了一道门又什么也没抓住。不过,他对叶宰的印象却大为改观。
起初他只想来认识一下这个给自己使眼色的文官,接着被文官如沐春风般的势态打动,遂起了结交之心。
此时再听到叶宰的分析,虽然听不甚懂,但感觉其胸有大才,不由深深为其指点江山的风度所折服。
既然把叶宰当成了自己的同道人,曹文诏便拉着叶宰主动溶入武将一方,为他介绍其他将领。
其实曹文诏生性孤傲,在武将里的好友不过小猫三两只,但叶宰已经很满意了。
平时根本没这机会!
因为不是他自己系统的,另外的武将文官泾渭分明,互相看不起却又相互依存。
文官巴不得武人就是个莽汉,做一个听话的杀戮机器就行了,最好还少吃点粮;武将暗地里也看不起纸上谈兵的文官,嫌他们瞎指挥,一旦作战便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
……
曹文诏先给叶宰介绍了两人——昌镇总兵尤世威,宁夏总兵尤世禄。
叶宰一愣,因这两人名字差不多,均高大威猛、高鼻深目,胡须微微泛黄,便疑惑道:“两位尤总兵是兄弟?”
“哈哈……”
两个姓尤的对视一眼,哈哈大笑,看那表情好像经常被人这么问似的。
曹文诏凑趣笑言:“叶兵备慧眼无差,两个尤将军正是兄弟。”
什么就慧眼了?是个智商正常的人都会这么想吧?
叶宰瞥了眼曹文诏,心想这货莫不是在说反话?但他面上却也跟着在笑,拱手道:“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二位尤将军也不让古人专美于前呐。”
说着环视三人,动情道:“我与三位将军一见如故,正可算没有血缘的亲兄弟,以后要多多亲近。”
此话一出,全场皆冷。
三人都在想,没有血缘叫什么亲兄弟?
叶宰却不管自己的恶趣味吓到了三人,一拉曹文诏,催促他走向下一位将领。
“这是临洮王总兵。”曹文诏指着一个年三十许的将军道。
这位将军有个很明显的特征,一下便引吸了叶宰的眼球。
一副这个时代的武将很少留着的长须!
“末将王承恩,见过叶兵备。”美髯将军拱手施礼。
“王承恩?”
叶宰惊了,目光终于离开胡子,上下打量起王承恩,若有所思。
王承恩顿时有点局促,忐忑问:“叶兵备,末将可有不妥?”
“唔……”叶宰试探道:“王总兵可知道这世上有个与你同名的人?”
“谁啊?”
“那个,哈哈,陛下身边的内侍……王承恩王公公。”
“叶兵备莫要看不起人,竟拿我同阉人作比。本将身体不适,先告辞了。”
王承恩拂袖便走。
“诶,诶,王总兵别误会……”叶宰望着忙不迭闪入人群的王承恩,悻悻闭上嘴。可心有不甘,回头冲曹文诏解释道:“这个王总兵太过小气了吧,我就那么一说。”
曹文诏板着脸不予置评,摇头道:“某也没听过陛下身边有个叫王承恩的太监。”
“没有?不可能啊!”叶宰一头雾水。
其实这也不怪叶宰无知了,只能说他不愧是九年义务制教育出来的人。
因为如今的王承恩还是个小太监,其真正出名是在崇祯后期。大家目前所能知道的大太监,无非是曹化淳、张彝宪、徐应元、商辅明、高起潜、高时明等等。
……
热闹的庆功会胜利闭幕了。
张凤翼会后安排了兵将进驻遵化、清理遗尸,然后急匆匆回到自己的军帐,检查手下书写的报捷文书,并亲笔题写报捷露布。
一日后,几骑背插认旗的塘马飞驰京城,露布飘扬,一路高喊:“蓟辽张总督一战攻克遵化,东虏望风而逃!”
高亢嘹亮的声音穿过天街,响过沿街各部官署,跨过金水桥进了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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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杨肇基
报捷文书发出第三日,朝廷发来嘉奖。
西路军文武齐聚张凤翼大帐,跪听行人司左司正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及海宇宁谧,振旅班师……兹尔张凤翼、马世龙……夙笃忠贞,克摅猷略,宣劳戮力,释朕北顾之忧,厥功懋焉……
兹特遣行人司前往尔处宣谕朕意。张其率所属官兵,劲装北上,慰朕眷注;庶几旦夕觏止,君臣偕乐,朕亦不吝高官显爵。至一应辎重事宜,已饬有司周详安置……
钦此。”
张凤翼带头山呼万岁,满脸喜色接过圣旨。
底下诸人也喜形于色,特别是武将们,纷纷嚷嚷,当场便讨论起事后的封赏。
叶宰当然也高兴了,他独排众议腿来北京,不就是等着升官吗?
看这形式,东虏出关是必然的,所以现在接得是制书,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是升官的敕书了。
关于这圣旨的形制,还是他临来前李唯辅给他科普的。
后世人都知道圣旨,皇帝老儿发的嘛。可想必很多人并不知道圣旨也有制式,绝不可混用。
一般来说,圣旨至少分三种。
视功用不同,分为“诏、制、敕”三种。
“诏”是诏告天下,发给统治范围内所有人看的。相当于后世的正策、法律公告;
“制”是皇帝表达皇恩、宣示百官时使用的。相当于后世正府内的嘉奖令、通报批评等等,老百姓看不到具体的内容;
“敕”有告诫的意思,用在皇帝给官员加官进爵之时,告诫官员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不得骄傲自满、恃宠而骄。相当于组枳部下发的红头文件。
因此在影视剧中,皇帝杀人升官都用“诏曰”,那是瞎杰宝扯。
……
五月十一日,张凤翼领会了崇祯皇帝急切的心情,索性不等后续辎重,搜罗随军物资,仅给各参战军队下发三成,便强令各军起程。
叶宰分到四千余两银子,百多石粗粮,也不计较多与少,下令拔营东行。
川兵仍然打前锋,因为张凤翼相信白杆兵野战打不过东虏也可以结阵自保,以待后援。
不过,光防守不进攻不可持久,张凤翼颇有军略,给白杆兵配上了曹文诏的两千骑兵。
如此一来,有刚有柔,有攻有守,西路军最强的两只拳头都打了出去。
俗话说“人上一万,无边无际。”
川兵、曹兵合计8000人,比一万也少不了多少。
就见黄土路上,尘烟遮天蔽日,拉成了一个长长的阵型,一眼根本望不到头。
大军最前面是曹兵五百余人的马队。他们弓马娴熟,斥候都放到了二三十里外,与白杆兵原先那可怜的斥候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其余一千余骑兵则护卫川兵两翼。
这个时代的官道很窄,并排几人就再容不下马匹驰骋,故骑兵只能下土路同行。
所幸这里的田地均被东虏荼毒,不仅荒芜连片,便是人影也没一个,倒不虞踩踏庄稼被朝中的“汪汪”队找茬。
大军刚出不久,同处中军的叶宰和曹文诏便接到禀报,抓获了十几里外几个在路边窥探的人。
“带上来。”曹文诏不等叶宰说话,抢先发令。
又走几里路,两方汇合。
七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男子被推到叶宰马前。
“是东虏探子?”叶宰奇道。
曹文诏已经听了斥候的预审,满脸戾气回答:“不是,忠义中卫的逃兵。”
“俺们不是逃兵,俺们是被打散了,城外的家没了,又回不去三屯营,只能流落在外。求老爷们开恩!”七个人一听到曹文诏说他们是逃兵,当即磕头不止。
“哼!”曹文诏冷哼道:“敢脱下军服、丢弃兵器便是逃兵,按军法当斩!”
“啊!”七人疯狂磕头,七嘴八舌叫道:“将军,俺们也是没办法啊,东虏四下搜捕,俺们被逼换了农人衣服躲一躲……”
哪料曹文诏完全不为所动,大手上举就要下令斩首。
叶宰却和他有不同的看法,连忙阻止道:“曹将军且慢。这几人如果确系战败,那事后不愿投降东虏也算大节不亏,可饶他们一命。不过……”
他话锋一转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等可入我麾下辎重营做事,以赎其罪。”
然后才笑吟吟看向曹文诏,“曹将军,你看如此处理怎么样?”
曹文诏无所谓,七个人杀就杀了,放也就放了,不如给叶宰一个面子,遂颔首应允。
七人顿时磕头如捣蒜,须臾间全部额头乌青,齐呼:“老爷,您就是我等的活菩萨,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叶宰暗叹口气,挥手让亲兵将他们押了下去。
他之所以要救下他们,其中有恻隐之心发作,也有见猎心喜的原因。
因为这七个人虽然看起来潦倒不堪,但均是身量高大,而且与东虏打了几个月游击还能保住性命,想必手底下是有两把刷子的,正是自己所缺少的兵源。
再有,他们与东虏有破家之恨,不用督促,自己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经过这个小插曲后,大军一路平平安安,想是东虏人本就不多,见打不过,索性撤回游骑躲避锋芒。
日落时分,大军抵达蓟镇驻地——三屯营。
三屯营是唯一一个靠近喜峰口边墙、没被东虏征服的城池。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城内新任的蓟镇总兵——杨肇基。
此人在去年东虏破口兵锋正盛之时,临危受命守卫孤城。
其后几月,他带领手下军户与东虏鏖战,坚持不降!
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上,收复遵化的大功也是杨肇基立下的,现在却被叶宰这个小小的翅膀扇没了一半。
当然,叶宰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能看到三屯营城门缓缓打开,走出了一队浑身征尘、血迹未干、疲劳邋遢却又精神抖擞的官兵。
最前面是一位身着鱼鳞甲、不戴头盔,花白头发、两眼间顾盼生辉的大将。
曹文诏“嗖”的下跳到地上,小趋上前半跪于地,大声道:“末将曹文诏,拜见太子太保、左都督、杨大将军。”
“请起!”杨肇基坦然受礼后扶起了曹文诏。
此时叶宰也下马过来了,拱手道:“四川夔州兵备叶宰,参见杨太保。”
杨肇基虽是武人亦似文人,拱手回礼道:“叶兵备休要客气。”
叶宰不马上起身,继续拱手道:“我可不是客气,乃出自真心。我曾听说去年杨大将军还在家里休养,接到勤王令后推案而起,率家丁三百余人日夜兼程,突出重围直抵京城。
入京后又人不下马,衣不解甲,与东虏大战于德胜门,解京城之围,让吾皇得安。
其后临危受命,守卫三屯营,力保城池不失,得以在东虏后路上打下颗坚韧的钉子,使东虏不敢再深入北地。
不仅如此,杨大将军还勇略过人,以极少的兵力极大的胆气,出城寻机决战,于铁厂遇东虏,大获全胜!”
叶宰喘了几喘,终于结束了这段长长的讲演。
杨肇基微微张着嘴巴,用不可置信地眼神看着叶宰。
倒不是他诧异叶宰知道自己的战绩,这些塘报上都有,只要记性好的都能记下。他主要诧异叶宰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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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刘泽清
夏日的夕阳光线明亮,侧照在杨肇基的脸上,使得他脸色半明半暗,混和着那股刚经历生死的铁血气息,恰好似天使与魔鬼的化身。
叶宰被其气势震慑,当时心头便掠过一抹阴影,想着可能自己话太密,有点过尤不及。
遂抬高目光,越过杨肇基看向他身后落后一步的将领,似笑非笑道:“刘参将,缘份啊,没想到你我时隔一月再次相见,待会儿一定要多喝两杯。”
刘参将怔立无言,心头却有无数头烈马踩过,肚里腹诽:“怎么到哪儿都能遇得到这个瘟神?要不是你,我能被督爷发配来勤王!竖子!”
杨肇基饶有兴趣问:“叶兵备和鹤洲相熟?”
“萍水相逢,不是很熟。”叶宰摇摇头,盯着刘参将揶揄道:“原来刘将军字鹤洲,可惜了,鹤洲却是个焚琴煮鹤之人。”
说罢再不看一眼满脸涨红的刘参将,视线转回杨肇基,意味深长道:“可能石砫几位将军和他熟点。”
“对,我们熟!刘将军手下不咋的,但其本人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哈哈……”
马祥麟越众而出,说着说着又捧腹大笑,这笑声感染了许多人,叶宰身后的将领们都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
刘参将被群嘲后脸上立时挂不住了,那脸红的直欲滴血。
想他平素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文官他不敢顶撞,宣慰使这种土鳖可不怕。现在竟然被土鳖挑衅,实在忍不住跳将出来,戟指喝骂:“竖子,以多欺少不是本事,敢与某单挑吗?”
“瓜娃子,老子有啥不敢的?来撒!”马祥麟跳脚骂了回去。
杨肇基已然看出不对,喝道:“刘泽清,放肆,退回去。”
刘泽清双目尽赤,叫道:“总镇,他们……”
“退回去。再军前叫嚣,别怪本将军法行事!”杨肇基骂着刘泽清,还拿眼扫了下跃跃欲试的马祥麟。
后面的秦良玉微微皱了皱眉,其实她并不在乎手下败将刘泽清,但听刘泽清骂马祥麟“竖子”就不高兴了,故马祥麟要上前打架便没有喝止,也想让这不修口德的刘泽清得点教训。
可杨肇基坚守三屯营半年的功绩让秦良玉非常佩服,见其出面只得发话道:“麟儿,你也回来。”
“瓜娃子,老子随时等你来。”马祥麟恁自不服,边往回走边扭头骂骂咧咧。
“哼!”杨肇基冷哼一声,马祥麟不是他的属下处理不了,遂问在旁边看执闹的叶宰:“叶兵备,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叶宰撇嘴道:“就是我川兵过境临清时,被刘参将带兵抢劫了一把。不过,刘参将后来幡然悔悟,不但负荆请罪,还乐而输送军粮百石。我说的对吧,刘参将?”
见叶宰的目光又转向自己,刘泽清脑海中立马闪现那些超凶的火枪兵,眼中赤色当场褪尽,出了一身的白毛毛汗,翕动着嘴皮就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可有此事?”杨肇基怒声质问。
刘泽清被喝了个激灵,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低头不语。
于是,杨肇基什么都明白了,看来叶宰所说不假。以前就听说此人风评不佳,没想到这个夯货居然敢抢掠友军!
抢掠的对象还是个两榜出身的文官!要是叶宰把这事往上一捅,无异于捅了文人的马蜂窝!
杨肇基身当高位,于朝中情况看得比刘泽清更为清晰,如今陛下励精图治却即位不久,根本离不开满朝的文人。
且临来三屯营之前在宫里与陛下谈了一晚上,虽深受陛下信重,但杨肇基知道,这只是陛下目前的权宜之计。战后不管是为了防备武人专权,还是为了治国安民,陛下信任的还是文官和内侍。
杨肇基目光闪烁不停,权衡片刻后还是决定保下刘泽清,不为其他,就为前不久刘泽清在铁厂助自己打败东虏,这份情必须要领!
遂长长叹口气,对叶宰道:“叶兵备,鹤洲以前如何本将不清楚,但他自打来了三屯营,坚守城池浴血搏杀,遭遇东虏死战不退,本将都看得清清楚楚。
谚语有云:浪子回头金不换。叶兵备能不能看在本将的面子上,将临清那事揭过不提?”
“可以啊,老将军的面子本官必须给。”叶宰想也不想马上应允。
刘泽清听叶宰答应,立马连声称谢。说实话,他是真怕了,刚才冷静下来一想,得罪了叶宰的后果不堪设想。
因为眼见着东虏将退出关外,战后论功自己了不得升个副总兵,对面那小子呢?
老师、同年、乡党一大窝,关系盘根错节,此战没功也有功。大家合力抬轿子,他要么高升朝堂做侍郞、御史,要么到地方做一方巡抚或者蕃台臬司。
而不管京官还是地方官都算大员了,自己通通惹不起,就算不直管自己,只在背后使点坏,督爷也不一定保得住自己。
所以啊,凡事就怕脑补,刘泽清以为叶宰放过了自己,哪儿知道叶宰对此根本没放在心上。
临清的事儿本来叶宰就没吃亏,而且还得了百石粮食的缘故。若非今天又遇到刘泽清,他都把这事儿给忘了,现在却不料能挣到杨肇基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这也就叶宰的历史学得不好,不然也不会阴差阳错放过刘泽清两次。
他要早知道刘泽清是日后江南四镇之一,最后还投降了满清做了汉奸,一定会早点弄死他。
杨肇基以为叶宰真给了面子,感动坏了,盛邀叶宰入城休整。
叶宰当然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留了个心眼,仅让国防兵和李唯辅、秦良玉再带五百人一起进城,其余兵马则驻扎城外。
要不是三屯营太小,叶宰非把所有川兵都带在身边不可。
不过有这六百人也足够了。叶宰相信即使遇到杨肇基翻脸不认人,他怎么着都能等到白杆攻城来援。
什么?东虏花了几月时间都攻不下,白杆兵就可以?
那是因为战场形势不同,东虏攻城时如果也在城里有六百精兵,恐怕守卫坚持不了一天!
刚进城门,叶宰便瞳孔一缩,震惊当场。
这是一个怎样的城市啊?
一眼望去,街道上没有一座好房子,越靠近城墙,房子越不成样,有些甚至只剩下了几根孤零零的木头,想是砖石全部被扒去了守城。
屎尿满地,污水横流,刺鼻的气味中还有阵阵的血腥气。
受伤的兵民躺在街边呻吟,都没有片瓦让他们遮头;死尸随处可见,苍蝇蚊子嗡嗡盘旋。
转头再看,身后的城墙上血迹、火痕遍布,红与黑的颜色交杂在一起,刺眼至极!
叶宰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嗓子发干道:“杨将军,你们有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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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迁安与滦州
三屯营城中酒楼。
杨肇基端坐于墙壁空空、四面透风、环境轩敞的二楼,目光深邃地望着一队人逃也似的离开,嘴角抽搐道:“叶兵备似乎……似乎……”
似乎了好久,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挥了挥手,语气萧索道:“传令上菜吧。”
叶宰和李唯辅几乎是掩面逃出了三屯营,那般惨像还有什么心情吃酒?不过他并未缺了礼数,令秦良玉代表自己,曹文诏代表西路军,参加杨肇基的接风宴。
出了城,川兵大营还未扎好,叶宰也顾不得了,抱住一颗柳树便开始大吐特吐。
“哇哇哇……”
吐过一会儿,他腹中空空,终于好了点,刚要招手外围的亲兵递点水来,却听见树背后也是一阵“哇哇哇”的声音。
转过去一看,李唯辅手撑树身,弯腰吐个不停,地上一大滩黏糊糊的黑色、赤红、黄色、白色……
“呕!”
看自己的不觉得,看别人的那股恶心感顿时又涌上来了,叶宰只觉胃里酸水狂冒,一张嘴就飙。
李唯辅被喷了一身,这才发现叶宰转了过来,但他没力气嫌弃了,拿袖子抹抹嘴,面色苍白颤颤危危道:“良臣,我原本……不想吐,可见你吐出……吐出中午吃的烤肉,再联想到……呕……城墙下被烧焦的人体,我就……”
“别说了……哇!”
“哇!”
两人齐齐狂吐,直到树下一片狼籍,吐无可吐。
……
半个时辰后,大营扎好,围着大营外围摆着鹿角拒马,撒满了铁蒺藜。
叶宰被亲兵架了回来,终于能躺在毡子上恢复体力。
叶贵小心翼翼给他喂水,见他满头是汗,便关心道:“少爷,要不把帐内的火炉去了吧?这天气,太闷了。”
“不……要。”叶宰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去给宋伦传令,让他把行军散、止血散、煮过的白布给杨将军送两成去。呕……再问问随军的郎中,有没有什么止吐的药,给我拿来。”
叶贵踌躇了下,不放心道:“可是我离不开啊,少爷这儿……”
“必须你去!”叶宰虚弱的眼底闪过一丝冷洌,轻声道:“送药进城里你叫赵匡去办。给我的药……你仔细点!大军在外不得不防。”
叶贵着即了然,重重点头起身离去。
过了半晌,叶贵回来了,手上拿着几块生姜。
“少爷,郎中说止吐不须用药,吃块姜就可以。”
“就这样生吃?”
“对,生吃。”
“……”
还别说,叶宰啃了几口,生姜辛辣的气味一下就压抑住呕吐感,头脑好像也清明了许多,让他能想起自己还有个难兄难弟,便吩咐叶贵把姜给李唯辅送一半过去。
好东西就是要分享嘛。
翌日,大军拔营。
杨肇基主动领着手下三百来人一起同行,刘泽清则因与叶宰有过嫌隙,被命令留守三屯营。
叶宰休息了一夜精神恢复了过来,见此便称赞杨将军强将手下无弱兵。
杨肇基手抚短髯,不无夸耀道:“此乃本将手下家丁。”
又见家丁!
叶宰暗叹一声,没有了再追问的兴趣。
其实这个问题,叶宰与曹文诏讨论过。但曹文诏非常不赞同叶宰的看法,不认为家丁制是大明军队的弊端。
为什么?
因为如今的将门都养家丁,已经成了常态。
曹文诏反驳的话十分有道理,他说天下卫所疲敝,卫所兵转职成了农夫、帮闲、混混,根本不敷征伐之用,只能靠募兵。把朝廷有限的粮饷集中到少数人身上,也能起到精兵的效果!
他还拿自己举例,为何他手下一直就两千余人,是他不想增长实力吗?不是,他养不起。
接下来他算了一笔账:
一个普通的旗丁一年需拨粮10石、盐24斤,战力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募兵的费用十倍之,但战斗力强大。作战时他们是主力、是先锋,被动或溃败时,他们又是最后一道屏障,如果需要,他们还会用自身替将主挡枪挡箭。
另一方面,家丁们本身也是极其愿意的。军户、游侠们挤破头都想进来,因为家丁待遇高,就在将主身边,立功更好升迁。
曹文诏最后总结,家丁制不独大明才有,历代王朝都有,只不过不像大明如此普遍。
他本人现在虽然没有蓄养家丁,可那是因钱不就手,当真算起来,他手下的两千人都可以算家丁。
这番话基于现实,把叶宰驳得哑口无言,此后再没同曹文诏说过家丁的事,只是打定主意,自己决不同流合污!
他的信心一方面来源于元宝石,花很少的代价就可以得到更好的装备,装备又反过来促使他不需要曹文诏手下那种高素质的骑兵。
开枪谁不会?
一个普通人训练不了一个月,就是一具杀戮的机器!
另一方面,叶宰还有个不能明讲的原因。
自己蓄家丁,家丁坐大也要蓄家丁。家丁本质是依附于将主的,是将主的个人资本和私人武装,有时连朝廷都指挥不动。
上梁歪了下梁肯定不正!叶宰打算从源头给它掐断。
当然,亲卫是必须的,以后的手下也要轮换,叶宰不会傻呆呆地放弃兵权。
……
此后两天,三路军队一直在沉默赶路,至迁安六十里遇到了东虏的游骑。
曹文诏大呼小叫亲自领兵与之恶斗,便是杨肇基也老夫聊发少年狂,带着三百余家丁不让其后。
随着距离的拉近,东虏愈发多了,偶而还集结数百人的马队与曹、杨对冲。
双方各有胜负,西路军胜在人多,东虏胜在箭准人狠。
大战的气氛逐渐浓厚起来,当来到迁安三十里左右,这股弦马上就要绷断时,叶宰突然接到孙承宗传令,东路军已打下永平,令西路军放弃迁安,转而向南与东路军合攻滦州。
这个命令让武将们都惊呆了,纷纷汇聚于叶宰处商议。
曹文诏、马祥麟、秦翼明等纯粹的武将鼓噪不已,就差说出孙承宗老眼昏花下达的是乱命!
但稍微具备点正治常识,能厘清敌我状况的叶宰、秦良玉和杨肇基却不这样看。
事情显而易见,从地图上就能品出个中三味。
迁安靠近冷口,是东虏出入的最后通道,滦州在南方,深入腹地。
孙大人使用的是扎好篱笆、再行驱离的策略。
否则断了东虏退路,致其困兽犹斗,再不堵住南面,让其流窜中原,战事将会迁延日久。如此,还让不让皇帝清静了?
皇帝如果天天担惊受怕,那在外统军的一个个都得承受莫测的天威!
叶宰首先表达立场,听孙总理调配。秦良玉、杨肇基表示同意。
事实上在这里叶宰就是监军。他有权利命令带兵大将执行上面发来的军令,所以他一表态,就等于定下了前锋军的行止。
面对身前三十里且只有三千人的鲜美果实,其他人再是不甘也不能反对,只好无奈散去。
一柱香后,叶宰派出一骑快马向后面的张凤翼送出塘报。
再半个时辰,大军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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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南下防守
崇祯三年五月二十日,比原本历史晚了几天,明军勤王兵马尽数汇集于滦州城下。
在这里没有叶宰说话的余地了,一切全凭孙督师、张部堂、范巡抚做主。
范巡抚叫范景文,前两月才由通州巡抚紧急调任顺天巡抚。
他的前任王元雅在去年十一月遵化城陷时,携家小自尽;推官何天球、李献明,知县徐泽,教谕曲敏龄,抚标徐联芳、彭文炳等人皆不屈贼而死。
就是因为范景文调任才给叶宰钻了个空子,率川兵在通州城下当了回敲诈犯。否则,巡抚要在城中,叶宰一个兵备道可不敢造次。
毕竟巡抚均挂都察院官衔,要么副都御史,要么佥都御史,算是中央特派员。除掌辖区军事民生外,还是台官,有弹劾之权。
只要叶宰想在大萌体制里混,那就必须遵守体制内的规则。
文官欺负欺负武将,没问题!这已经不是潜规则了,而是明规则。
但是,不敬上官的后果就非常严重!因为没有谁愿意提拔一个不尊重上司的人,哪怕你才高八斗。
哦,有一个人除外,塑了金身的海刚峰。
他的上司巴不得他升官,甚至串联士绅众筹给他跑官,不为别的,就为请大爷挪个位置。
海大爷就因他的刚直被士绅阶层隐形排挤了,被当做菩萨供起来,官越升越高,都升到南京当右都御史了。其实满朝诸公的目的很简单,无非是让这把净世神剑不要出鞘,免得伤人又伤己……
后世叶云程在反副学习时,专题学习过海大人的事迹。
授课教授最后总结的很有意思,说海大人之所以如此出名,全赖国人自古以来的“明君清官”情结。有人说如果能让海大人浧清吏治,大明还可以续命两百年。
此乃大缪!
大明当时的社会情况,是缺一个两个清官吗?不是!
缺的是整体的、全面的体制改革,这里面不仅有监察体制(大明的监察体制已经很好了,只不过和尚念歪了经),还有中央行正体制、地方行正体制、官员选拔考察体制等等。
所以我们新华国汲取教训,从严治……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巴拉巴拉。
叶宰万万分敬佩海大人,但他却没有海大人绝情绝性的品格,于是只好当个和光同尘的俗人。
俗人便少不了狐朋狗友。
大帐角落里,狐朋狗友临清兵备道——陈可卿悄悄给叶宰咬耳朵,“贤弟,为兄来京师为了什么你是知道的。可特娘的,来了一个月光走路了,半分功劳也没捞到,所以……”
叶宰叉出两指推开陈可卿的大头,嘴皮微动:“有话就好好说,挨这么近成何体统!”
“嘿嘿……”陈可卿讪笑下,再把头凑近了,不过没再挨着叶宰的耳朵,道:“叶贤弟,叶哥哥,此次出战,小弟的临清兵甘附川兵骥尾,小弟也唯哥哥马首是瞻,如何?”
听陈可卿这个糙汉子一口一口叫着“哥哥”,叶宰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身体往右边歪了歪,嫌弃道:“我可做不了主。你不如去找杨肇基杨总兵,他受孙督师看重,也是你涝翔,好说话。”
“什么涝翔!额陕西滴。”陈可卿急了,直接飙出乡音,一手搂住叶宰的胳膊就往回扯,“额这次是吃肉还是喝汤,就看哥哥的了。”
“放手,放手!”叶宰见周围几人看了过来顿时大囧,一边使劲挣开手臂,一边低骂道:“再不放手,你就别想了。”
“好滴好滴,额就当叶贤弟答应了啊。”陈阿卿眉毛胡子一阵乱抖。
刚才求人叫哥哥,一等答应立马叫贤弟,人心不古啊……
叶宰有点小小的心酸。
两人在下面扯淡,上头的几人已经安排完各军的驻守地及攻击范围。孙承宗正要宣布军议结束,陈可卿“嗖”地站了起来,嚷嚷道:“督师,俺有异议。”
孙承宗诧异地瞥一眼陈可卿,不动声色问:“有何异议?”
“不是我,是叶兵备。”陈可卿一指侧边懵逼的叶宰,道:“叶兵备说,川兵、曹参将分守南路力有不逮,故邀请临清兵合兵一处,以备东虏大军流窜。”
如此无耻的话让叶宰惊呆了,他本以为陈可卿会下来再找孙承宗勾兑,没曾想这货居然敢当场咆哮,更关键的是给自己扣了个黑锅!
“我没……”叶宰立马就要起身分说,却不防陈可卿的右手伸过来压在他肩膀上,让他根本起不来,而且,陈可卿还侧着头轻轻给他打起眼色,那股哀求劲儿当真我见犹怜。
叶宰心里飞快权衡了下,滦州战役川兵被分配成了二线部队,按原本的历史,好像东虏没有南下来着。所以,本来就捞不着功劳,倒不如挣得陈可卿一个人情。
听这货吹嘘,他和温体仁有倒七拐八的关系,自己虽然天生就是周延儒一党,但也不妨碍把路走宽一点嘛……
想到这儿,叶宰便停止了挣扎,等于默认下来。
倒是坐对面很下边的曹文诏很是不同意陈可卿的话,拿眼睛定定看向了叶宰。
叶宰不得不给曹文诏回了个“我办事,你放心的”眼色,也不知曹文诏读没读懂。
孙承宗沉吟少许,其实他眼里就没有陈可卿手下那千来个杂兵,对他们的定位也是可有可无、调哪儿都行,遂无点头道:“可,你下来自去中军签派。”
“是,督师。”陈可卿欢天喜地抱拳回道。
……
会后,叶宰领了签派军令,和秦良玉等人一起匆匆赶回驻地,令川兵拔营。
他们要从滦州北移防到滦州南三十里外、葫芦河东侧的岳婆港,紧扼东虏南逃之路。
移营的事不劳叶宰费心,他只叫叶贵把元宝石装车,然后便早早带车候在辕门外,也等等陈可卿的临清兵来汇合。
然而,阿可卿没等来,先等来了意料中的曹文诏。
曹文诏是真的把叶宰当好朋友,语气随便怨意满满道:“良臣,东虏不会去南面,即便要去也只是零星小队。本就没多少功劳,何必再分给临清那些混子?”
叶宰听后不由暗暗点头,曹文诏不愧为后来杀流寇的第一狠人,战术目光绝地是杠杠滴!按流寇那风骚的走位,一般人根本抓不到,就他每每能做出预判,或尾随或前伏,杀得流寇哭爹喊娘。
遂比个大拇指,赞道:“曹将军眼光独到,宰佩服。”
曹文诏看不懂叶宰竖起大拇指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定然是顶高帽子,心情顿时阳光起来,笑道:“某也就依据大势所断,有何独到的?某相信良臣也一样。”
不一样!你是看大势,我是看历史,其中有云泥之别。
叶宰嫩脸微红,哈哈一笑抹过这个话题,安抚曹文诏道:“既然没啥功劳,让临清兵来便无甚影响了。那临清兵备也是个妙人,曹将军可以多多接触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么。”
曹文诏其实是不耐烦人情往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关宁军排挤出来,可“好朋友”叶宰极力说项,他只有无奈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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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打完收工
仲夏的葫芦河畔,草长莺飞、流水潺潺。
凡水草丰茂地,必有蚊虫集结。
“啪”,陈可卿拍死脖子上的一只牛蚊子,拿过手至眼前一看,满掌的血。
“特娘的,都喂了三天蚊子了,东虏还来不来啊?”
陈可卿扔下鱼杆,一面将沾满血的手在河水里搅动,一面扭头冲旁边抱怨。
戴着竹笠、果露皮肤包着轻纱,像个粽子似的叶宰胸有成算,淡淡回答:“相桂兄,稍安勿躁。东虏不来挺好的,不用流血就能立功,何必得陇望蜀呢?”
相桂是陈可卿的字,它充分体现了其家长希望他出将入相、蟾宫折桂的美好愿望。如今蟾宫折桂他完成了,出将入相还早了点,故而他心急也是应当的。
陈可卿捧了一把水在脸上胡乱拍打,嘟囔道:“良臣,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属下的川军做先锋、打遵化,给你攒足了功劳。我呢?吃了一肚子的灰!”
接着他的话变得酸溜溜的,“事后朝廷叙功,你官升四级没问题,最低也是一省的按察使。我……好嘛,能升个勋阶便算陛下皇恩浩荡了。”
叶宰心里其实特别同意陈可卿的看法,但面子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面对饥饿的朋友,吃饭时不要吧唧嘴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故云淡风轻道:“你说我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还说你饥汉子不知饱汉子虚呢!你想想,你说的那些功劳和我又有多大关系?
我不过是个监军,战阵上的功劳都是人家武将的。
你可别想说,我可以强占功劳啊!石砫的秦都督、马宣慰都有银章直奏之权,我的题本还得经过通政司。由此可见,陛下到底信重谁?
所以啊,战后了不起给我升个一级两级,然后扔到那个省去做参议,或者副使。”
陈可卿似乎被说服了,将头转了回去,半晌后他却猛然又转回来,冲叶宰叫嚷道:“你怎么不说进朝堂的事呢?”
“哪儿有我的位置?”叶宰摇摇头,道:“我才五品,进六部当侍郎不可能,紧俏司的郞中也轮不到我。五寺我又不想去。”
“周相不管你?”陈可卿见叶宰摇头,又问:“兵备算是外台,进都察院似乎对口。”
叶宰道:“去当摇尾巴狗?不去!”
陈可卿一脸古怪,“你好促狭,竟把御史比作狗。那翰林院呢?”
“你也知道,我是被翰林院排挤出来的,不回去!”叶宰心虚地回答。
这里叶宰说假话了,他不是不想而是太想!
翰林院工作轻省,熬熬资历再转迁部寺几回,等着入阁就行了。然而,他自家事自家知道,翰林院乃天下文才汇聚之地,自己去当个南郭先生都不够格。
陈可卿也听过叶宰以前在翰林院不事学业、整天悠游狎妓的传闻,便不想揭朋友的疮疤,转问:“詹事府?”
叶宰顿时嘴角抽搐,心说下一任皇帝都没了,进詹事府侍候谁?便继续摇头,“去不了,没有翰林院的兼职,詹事府不要。”
“唉……原来良臣兄也这么难。”
陈可卿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感叹了一句专心钓起鱼来。
叶宰见他终于不问了,偷偷舒了口气,心道:我会告诉你,我已经派李唯辅携带五千银子去周延儒那里拜码头了吗?嗬嗬。
不过,他刚才跟陈可卿说的话大部份都是真话。
中央部门他确实不想去。他的目标是下到地方找个基地,不拘是布政使、按察使都可以,巡抚就更好了。
要是以前天下承平,这种连升几级的事想也不要想。可现在是乱世,崇祯皇帝又是个心急的汉子,再有周延儒敲边鼓,升授巡抚不是没有可能!
……
崇祯三年五月二十三日,被围城后的东虏灭绝人性,其统帅阿敏下令屠尽带不走的汉人军民,开北门出城。
彼时,关宁军围滦州东面,山西、陕西、宁夏等军围滦州西面,宣府、保定、昌平军围滦州南面,川兵、曹文诏、左良玉、陈可卿防守南路,组成第二道防线。
而北面呢?便是山东、湖北、江南等二线部队,战斗力成迷,实际上等于给东虏开了一道门,放其北归。
果然,这些二线部队只是虚应故事,冲着东虏呐喊就是不上前接仗。
镶黄旗甲喇额真鳌拜,他是洪太留下的监军,见明军的阵势不禁轻蔑言道:“二贝勒,观这些明军孱弱的样子,一个冲锋便可败之,又何须退走?你就不怕大汗责罚?”
阿敏闻声回望了下大声鼓噪、裹足不前的明军,却是久久无言。
他非常清楚这次自己失地出关,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作为一个罪臣之后,坐在了自己不该坐的位置上,平素本来就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令又亲手将刀把子递了出去。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洪太用的是阳谋,把他的镶蓝旗留在明国,城占住了,可以;城丢了,正好找到处置的借口。
阿敏当时就想反对,但老大代善、老三莽古尔泰都同意了,根本扭不过三人合力。
如今,明国兵马倾巢而来,阿敏估计形式很不乐观,洪太也大有可能不会来援,故绝不能将镶蓝旗的精兵全部葬送于此。
这才是他下定决心退走的主要原因。
只不过,他所预估的后果又过于乐观了,等待他的将不是被降级或闲置,而是身死族灭。
因为在老四眼中,哪儿有什么兄弟之情?有的只是想除去绊脚石的那颗狠辣的心!
……
十几万大军护送几千东虏出冷口至关外,旋即修复关口,重占四城,号召幸运活下来的百姓返家。
至此,历时7个月之久的“己巳之变”结束。
孙承宗、张凤翼、商辅明等文官内监汇总了四城之战各军的功绩,遣飞马报去京城。
两日后,户部发来军饷,只有额定的一半。
所幸孙承宗威望卓著,在他的大力安抚下,欲要闹饷的数支勤王军马纷纷偃旗息鼓。
再过两日,圣旨来临。
“着户部发出金花银十万两劳军。”
“着各地兵马回归信地,后续封赏由兵部会同吏部讨论后发出。”
“着大学士总理孙承宗、蓟辽总督张凤翼、顺天巡抚范景文……四川夔州兵备道叶宰,及马世龙、秦良玉、杨肇基、尤世威、侯世䘵平台召见。”
……
PS:本码农的大纲就到这里。现求助各位书友,主角五品按察司佥事,应该升到几品官,又该在哪里找个条件很好的工业基地?急!急!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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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还朝
崇祯三年的五月底,孙承宗大学士很忙。
一边要遣散各地的勤王兵马,一边要培训即将被平台觐见的文官武将们。
第一件事不好做,老人家必须耗尽心力,按路途远近、功劳大小分配物资和皇帝赐下的赏银。期间磨破了嘴皮子,当场风眩晕倒两次。
即便如此,老人家也没有丝毫的怨言。因他代表着皇帝,亦不愿各地勤王兵马满腔忠心而来、满怀冰冷而去。
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公平,相对的公平。
第二件事便轻省多了。
被召见的文官中,除了叶宰,其他人都有陛见的经历,不用多说。
武将却反过来,别看他们官阶高,可大多数都没有见过皇帝,需要突击培训。
不过培训的事不用孙承宗一直盯着,军营里有个皇室礼仪专家——御马监提督、监军商辅明。
这也算人尽其职了。
于是,叶宰暂时和一众武人混在了一起。
如果是其他文官,也许会对此呲之以鼻,打死也不愿自失身份与武人搅和。叶宰却没这些顾忌,不但甘之如饴,还混得如鱼得水。
这倒不是说他还抱着后世那一套人人平等、文武并重的观念。
来大萌几个月,屡屡经过现实的毒打,已经能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打周公定礼仪以降三千年,人一直便分阶级、别尊卑、重伦常。因为这是皇权统治的基础,皇帝就是通过这一层一层的触手来运转整个王朝!
所以,挑战这个基础,就是反对皇权,就是反对天下士绅!
皇帝也不行!
别说如今的大萌,就是300年后的剀申公对此也很觉无力,只能在日记里骂两句“娘希皮”罢了。
叶宰真正的目的是结识奥援。
他虽然正治水平初级,但知道后面十几年的历史大势,那时候有兵就是草头王,故多认识认识武将总没错,万一能用到呢?
“一拜,叩,再叩,三叩……”
“起……”
商辅明极力压抑的尖利嗓音不时响起,一上午都在练这个动作。用他的话来说,要跪得端正腰板直、叩得有力不发响,目不斜视、面容整肃。
好学生叶宰举手发问:“商公公,不是三跪九叩?”
“哟……叶兵备的忠心咱家非常欣赏。不过呐,三跪九叩是大礼仪才用的,常朝一跪三叩就好啦……”商辅明不知不觉带出了老习惯,翘着兰花指说话。
“我听说,叩头越大声越能体现对陛下的忠心,不是这样?”
“放……呃,咱家没听说过,皇爷也不会如此折辱大臣!”
叶宰听后顿觉大有所得,心想又特么被电视剧给误导了,幸亏孙承宗让自己参加了培训班,否则不得出大笑话啊?
到时不但皇帝不领情,其他同僚也会骂自己谄媚!
叶宰暗自心凛,却不防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排在他身边的尤世威目中精光闪动,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自言自语道:“磕的越响越忠心?”然后嘴角上挑,“嘿嘿”傻笑起来。
下午,商辅明继续培训。主讲进宫后如何走位,如何排班,如何发言。
好学生叶宰再次提问:“商公公,我要带个笏板吗?”
商辅明眼皮跳跳,“皇爷在平台召见,不是大朝不用穿朝服,当然不用带笏板了。”
“为何出班奏事还要从后面绕出来?不能从中间横穿吗?”
“呃,咱家也不清楚。礼仪就是这样,叶兵备可得仔细了。”
“奏事时是要一直跪着吗?”
“是的,叶兵备。”
“我不能看着陛下说话?”
“那是大不敬,绝对不能!”
“我……”
“叶兵备,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咱家还教不教啦?”
叶宰一窒,连说:“教,教,我不问了。”语毕后小声嘟哝道:“我这不是好奇嘛。”
……
翌日,商辅明先带大家复习了一遍昨天教导的礼仪,然后开始培训御宴的规矩。这是为了有备无患,皇帝要是高兴了,还会赐宴大会群臣。
“皇爷通常会提酒一杯,再说些吉祥话儿。你等须跪持酒杯,山呼万岁,并祝皇爷万寿无缰。”
说到这儿,商辅明为防某人多嘴,气都不带喘的,嘴巴不停,“不许胡吃海塞,不许闹酒,不许拿走剩食,不许……”
他把所有禁忌一口气说完,这才睨了眼斜前方,心道:“看你还有何话说?”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某人的好奇心,就见叶宰举手发言:“商公公,这不对吧!我怎么听说经筵后赐宴,大臣可以拿走食物和碗碟,以示皇恩浩荡呢?”
“那是他们不要……呃!”
商辅明险之又险将嘴中那个“脸”字吞了下去,却因动作太猛差点咬到舌头,捂着半边脸道:“咱家也听过这个说法,只是皇宫里从来没有如此规矩。”
“哦,这样啊。”叶宰似是而非点点头,道:“剩下的食物又怎么处理?是赐给宫人,还是送出去喂猪?如果是喂猪的话,会不会太浪费了点?
其实不如赐给我们,让我们拿回来分享给手下,也让大家一起感沐皇恩。你说怎么样?商公公,商公公……”
商辅明眼中只有叶宰那张开合的嘴唇,亦觉脑壳阵阵发晕,不由身体摇晃几下,道:“咱家昨晚休息不好,身体有点不适,先回去了。你等再练练……”
说罢飞快朝身后招手,两个小太监立即上来搀扶着他回营。
其他人均目光复杂地看向叶宰,秦良玉自以为又认识到叶宰的另一面:此人不畏权阉,却很聪明,讲究斗争的方式方法,居然以戏谑的方式逼走了商辅明。
可惜她没有将话说出来,要不然叶宰定要大呼冤枉,“我就是好奇而已!”
商辅明一走,余下几人也没了兴致,草草练习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回去的路上,秦良玉给叶宰说起一件事。
她收到了四川都司发来的公文,说永宁又有点乱了,侯良柱已先期带兵出发,让秦良玉勤王事毕着即带白杆兵返程,参与平乱。
接着问叶宰,有没有收到张抚台那条线的公文?
叶宰心里一惊,先赶紧摇头否认,心下再暗自沉吟起来。
这个消息实在不是个好消息!因为与他所设想的完全不同。
如果白杆兵在川外,就得靠他这个监军,无论是与各地官府的协调,还是筹粮筹响都离不开他,利于他与白杆兵上下加深感情。
一旦返回四川,他就只有监护之权。石砫相当于独立王国,没听说有兵备道常驻土司的。
而且还有个关节,眼看着自己肯定升官,可能大概率回不去夔州了,更连唯一的监督纽带也将失去。
所以,叶宰一直在拖时间,孙承宗遣散勤王军队,他以秦良玉和自己要觐见的借口,强留白杆兵不动。
其目的很简单,操作却很复杂。
这便是不停加深感情,可感情非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
他最次的主意是,死都要挖一点墙角。
马祥麟、张凤仪不敢想,但四个秦将军他处得很好,经常相约吃肉喝酒。要是再给他两月时间,他有把握至少在四人中挖一个。
要知道,石砫宣慰司是大萌的分封产物,故它的下面也相应的是分封制。一个秦姓将军,手下掌握几山几洞,兵力当有500-1000人。
1000白杆兵啊!
想想这场面,一千威武雄壮的汉子,一手丈三的长枪,一手八一杠……
那画面太美,叶宰想想都醉了。
……
回到营地,临清兵备陈可卿前来告辞,走前感叹:“有心杀贼,无处使力。”
叶宰只有长躬相送,安慰的话却不知如何出口。
因为在叶宰的历史记忆中,没有陈可卿此人。想必已经湮没在明末清初那股浩浩荡荡的大潮之中,连水花也没有溅起一朵。
故而不能像昨日送别曹文诏那样,铁口直断:“曹将军叙功后必升副总兵。你的能力还不止到此,以后总兵、大都督都可做得。”
曹文诏当时顿生知音之感,执着叶宰的手,动情道:“苟富贵,勿相忘。记得写信!”
……
六月初一,好日子。
这天晴空万里、艳阳高挂,一如京师百姓的好心情。
一队煊赫的人马自北而来,由首辅周延儒带头,内阁成员、五军都督府、六部五寺的官员出安定门郊迎两里。
接官亭中,孙承宗、张凤翼等一、二品文官依礼和内阁大佬们互相作揖。
都排在了亭子外面的叶宰却不能依样画葫芦,他和内阁的人差了不止四级,须跪下行礼。
所幸他并不孤单,屁股后面还跪了一地的一、二品武将。
寒喧过后,武将上马、文官上轿,分文武依官衔排成长队开进安定门内瓮城。
到了这儿还有一道程序,祭祀真武庙,告慰这个战争之神:大帝,在您的神光照耀下,我们荡涤了关外群魔,请您老放心,下次还保佑大萌!
叶宰也下马去烧了三支香,暗启:“大帝,能不能显次神让我回去?如果不能,你看我有没有大帝之姿?”
祀过真武庙,车马声又响,长长的队列、仪仗逶迤向南。
按说要进皇城,走北安门最近。但是,不行!
煤山是皇家后花园,说不定就有皇后、贵妃、公主宫女在,岂能唐突?也不符礼制。
队伍绕着皇城城墙再向南上天街,也就是长安街,然后转西。
这条街南边全是官署,好多官吏便涌了出来,站在天街南侧欣赏得胜归来的大军代表。
孙承宗手一挥,身后兵丁立马揭开一辆大车,显露出几百颗脑袋来。
看那金钱鼠尾、死不瞑目的样子,分明就是东虏。具体是不是?叶宰也说不清楚,反正他没有杀良冒功。
这个行为引起了官吏们的欢呼,“好样的!”、“筑京观!”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直到众人过了金水桥,走进承天门两侧门洞后方才小了下来。
PS:今天查了大半天的资料,规划主角以后的路径,因此只能更这一章。其实,三千字也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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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平台召对
啊,北京,伟大的首都!
啊,中南……重来。啊,紫禁城,帝国的心脏!
叶宰不是没来过紫禁城,后世的故宫他来了有三次。两次自费,一次单位组织。
但他没有来过里面坐着皇帝的紫禁城。
看看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看看这光鲜亮丽的大汉将军,看看这高大的门楼、巍峨的殿宇……
叶宰行走在红墙碧瓦当中目不暇接。
那一座座古老的建筑因为有了主人,仿佛也拥有了生命。它们挟着一股莫可抗拒的皇权威压,让历史与现实在叶宰脑中不停地翻腾和交汇。
“叶兵备,仔细失仪。”
叶宰贪看美景,走走停停,走他右侧的杨肇基出于好心提醒了一句。
“哦,谢谢!”叶宰回过神,低声问道:“杨大将军,你老功勋卓著,来紫禁城就像回家似的。能和我说说这些宫殿都有什么作用吗?”
听到叶宰的恭维,杨肇基老怀大畅,捋了把胡子,谦虚道:“老夫没来几次禁中,实则也不太清楚。不过老夫可以为良臣试着解说一二。”
他指着右侧的一座连楼带阁的大型院落,“我们刚过的是午门,右边这个就是文渊阁,内阁值房,天下枢要之地。挨着文渊阁的是制敕房、内承运库,都是紧要之地。
最右边角落那座高楼叫角楼,起瞭望示警之用。
顺着墙根向北的大门叫东华门,只有太子才能走。右前方的大殿叫文华殿,陛下每日都在这儿接见外臣……”
“嗯哼,肃静!”队伍前头的商辅明回过头冷哼道。
杨肇基身体一震,立时肃穆起来,目不斜视嘴皮微动:“良臣,待陛见后老夫再与你详说。”
“没问题。我还欠杨大将军一顿酒呢。”叶宰回答后也跟着严肃起来。
众人一路沉默,沿着紫禁城中轴线,过会极门,上桥进皇极门,过文昭阁,入眼所见便是紫禁城最高大的建筑——皇极殿!
这时的皇极殿可比后世故宫里的太和殿大多了,而且很搞笑的是,魏忠贤费尽巴拉刚把它修缮好,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客观上给朱由检登基送上了一份天大的礼物。
不过,无论风吹雨打,光凭皇极殿那君临天下的逼人气势,叶宰就感觉到浑身都在颤栗。
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进去看一眼的心情,叶宰恋恋不舍地跟着队伍绕至台基右侧,进中左门,过中极殿,再穿过后左门,来到建极门前。
前后已经有好几位身着红袍,头戴貂蝉冠的大太监等着了。可能因为皇帝就在殿内,大家也不用多做介绍和寒喧。
一个白白胖胖的太监问:“东西带来了吗?皇爷要看。”
孙承宗都懒得理他,斜眼望天好像没听到。
站第二位的张凤翼顿时脑门冒汗,他明白孙阁部的心思,不就是怪太监带坏了他的好学生朱由校吗?
孙承完可以不接话,因为他资格老官职高,还是帝师。自己如果再不接话,场面冷下来大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遂代答道:“孙阁部怕冲撞到陛下,故命马车停在皇极门外。”
“多谢张部堂相告。”白胖太监态度倒挺好,冲张凤翼拱拱手道:“那就麻烦您安排几个人去取来,皇爷心细……”
此后的话便不用再说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一想就明白,还不是皇帝被底下官员合起伙来屡次欺骗,不相信报上的几百杀敌数,欲要亲自检查。
可谁去呢?
在场的不是总督巡抚,就是总兵。
唯一个官职低的叶宰又是文官,他是肯定不能去跑腿的。
于是,这个重任落在了身强体壮的武官肩上。
按说秦良玉该去,因为她没有一个正经的武职。可她身份级别高啊,第一她是女子,先帝御封的二品诰命夫人;第二,她是享受都督同知、总兵官的待遇,从一品。
虽然这里一水儿的总兵,但总兵与总兵不一样。明朝的总兵没有固定的品级,级别高低是看加衔。
如此算下来,就侯世禄级别最低,谁叫他只是个都督佥事,才正二品呢。
队尾的侯世禄见大家都看自己,无可奈何转身离去。
白胖太监见他走后,方才点头道:“请各位随咱家来。”
说完后领头往后走。
其后各人依然原来的排位,左文右武照官阶排好队,鱼贯进行后左门,跟着太监绕向台基后侧。
台阶前,文武自动分开,各走两边的台阶往上。
登临平台,叶宰顿觉眼前一阔,两边的建筑仿佛变得低矮起来。再回头一望,乾清宫赫然入眼。
那是后宫最核心的建筑,其下便是乾清门,传说中康熙听正的地方。
不等他观察清楚,尖利的嗓音响起,“恭立!”
众人心里一紧,赶紧按照培训的礼仪,面对摆在檐下的御座,分两列肃然站立。
几分钟后,脚步声从殿内直至殿外,又是尖利的声音:“陛下驾到,行礼。”
“臣叶宰叩见陛下。”
叶宰随大流唱名拜倒,然后向下虚叩了三下头。并没有触地,这可是大理石,多硬啊!
他的眼睛却不老实,翻着眼皮往前望,但仅能看到一角青色的下摆和一双白厚底的黑面布靴子。
“平身!”太监唱道。
“谢陛下。”众人齐声唱诺。
就在大臣们起身时,崇祯好像是等不及了,直接开金口道:“孙师傅,东虏都退走了?一个不剩?”
孙承宗颤颤危危还没直起腰,这时听到皇帝问话,立马“噔”一下又跪下来,“禀陛下,赖陛下洪福、祖宗保估,底下将士用命,四城完全光复。臣已命关宁军堵上破口,不会让东虏再入。”
“好好好,孙师傅有大功于社稷……”
崇祯的话到这儿就断了。因为臣子不能直视皇帝,所以叶宰低着头,仅凭想像推测,崇祯应该是高兴地无语了吧。
果然,过了好一会儿,崇祯反应过来,清洌的语气中藏不住的激动,“孙师傅快快请起。曹伴伴,给孙师傅搬把凳子来。”
“老奴遵旨。”
“谢陛下体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叶宰能分辨出其中一道苍老的声音是孙承完,而另一道声音却不属于刚才领头的那个太监。
姓曹?曹化淳?东厂第一高手?
自觉左右无事的叶宰,又开始在脑海中天马行空起来。
他的预感确实没错,崇祯皇帝问过这个,问过那个,就是轮不上他。
这就令他有点难受了!
眼看大家都得到了褒奖,甚至秦良玉还得到了皇帝的亲口赐诗,叶宰不羡慕嫉妒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了一道不疾不徐的声音,“叶卿,你是四川重夔道?”
平台上只有自己姓叶!
焦躁不安的叶宰如奉纶音,“咻”一下窜出来,跪地大声禀道:“回陛下,臣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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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圣旨来临
六月一日下午,紫禁城。
方正化手持拂尘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一串的文人武将,以及一辆人力马车。
侯世禄憋红了脸,拉车的带子绷得紧紧的。
及至午门内侧,方正化甩甩拂尘,四平八稳道:“张部堂、范抚台、秦都督,咱家还得回去侍候皇爷和孙阁老,便送到这里了。”
“有劳了。”张凤翼领头答谢。
范景文却不给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面子,招呼都不打昂头而出。
“什么人呐?”方正化不屑地撇撇嘴。
他话音刚落,忽见一个高大的黑影遮蔽了头上的天空,不禁惊了下,再定眼看去,原来是那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四川兵备道。
“方公公好。先前陛见,宰一直没寻得机会与您致意,还望勿怪。”叶宰拱手道。
“哦,叶兵备的心意咱家领了。怎么,你有事儿?”方正化语气不咸不淡的。
“有点。”叶宰点点头,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张纸飞快塞给方正化,道:“宰在四川就常听到方太监大名,每每思之恨不得早日拜见。
如今终于见到,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方太监公忠体国实乃我等楷模。这一点点夔州土特产聊表心意,请您无论如何要收下。”
“扑哧”,方正化忍俊不禁,咧着嘴差点当场大笑出声。
凭他几十年的人生经验,立刻就能分辨出手中这张纸类似牛皮的质感,他敢说,这纸不是银票,他能把眼珠子给抠喽!
不过转念想想也对,这银子是普天下最大的特产,哪儿哪儿也缺不了它。
方正化忍住笑,手推了回去,道:“咱家不是这样的人!叶兵德还是把你的夔州‘土特产’给收回去吧。”
“不行不行。”叶宰退后两步,双手乱摇,急切道:“这世上哪有送出去的东西又收回来的道理?莫非方公公看不上我?”
“哈,叶兵备言重了。你们都是皇爷肱股,咱家不过就是个家奴,那里有看不上的事?”方正化深深看了眼叶宰,这才不动声色将银票揣入袖口,淡淡道:“咱家有个管家,叫王二,就好个附庸风雅,经常自不量力与文人诗词唱和。
咱家说了他多次也不听!叶兵备听说是进士出身,回头得了空可以教导教导他,免得让他小看了天下的英雄。”
说罢一挥手,领着身边几个低垂着头,好似石像一般的小火者,大摇大摆地转了回去。
……
叶宰出了午门,张凤翼、马世龙等人都走了,就秦良玉还等在门外。
秦良玉什么都没问,见叶宰出来便和他一起往外走。
叶宰问:“秦都督,你不会以为我在里面对太监溜须拍马吧?”
秦良玉还是不说话,仅扭头看了叶宰一眼。可叶宰看出来了,那眼中满含着鄙视。
叶宰顿时叫起了撞天屈,“秦都督,我真不像你想的那样,无非就是认识一下。何况,你也别戴着有色眼镜……叆叇看人,太监中不全是坏人,就像正常人一样也有好有坏。
我这个人你知道的,没什么背景。就是大明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不像你们石砫,旱涝保收。而且……”
叶宰的话变得酸溜溜起来,“皇帝还亲开御口为你赐诗,你听听这句,‘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这句‘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这首:‘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还有最后这首更厉害:‘凭将箕帚扫匈奴,一派欢声动地呼。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叶宰长长吸了口气,神情激动冲秦良道:“秦都督,你懂最后一首诗的意思吗?皇帝要请你入云台、入凌烟阁,这是多大的荣誉?”
秦良玉眼中古井无波,淡淡道:“叶兵备,马家是汉伏波后裔,老身也来自湖广忠州秦家,都读书的。”
“哦,呵呵,秦都督别误会,我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叶宰讪讪一笑,吭吭哧哧道:“就是……听到皇帝的诗,心情……薛微有那么……小小的激动。恕罪恕罪!”
秦良玉摇摇头,叹道:“老身也不懂你们这些文人,说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为此不惜费尽一切,可等千辛万苦爬上去了,又为的是谁来?”
叶宰瞬间无语了,心道:为了什么?还不是权力!只不过有些人用权力满足个人及团体的私利,有些人天下为公,如是而已。
……
两人回了城北军营,各自分开。
叶宰第一时间找到李唯辅,问后勤剩多少银子?
李唯辅答加上刚发下来的赏银,还有5000多两。
叶宰咬咬牙,道:“全部拿出来,去买几幅古画,不拘是谁的,关键要贵、要保值。然后去方正化在宫外的府邸,亲手交给一个叫王二的管家。就说,方公公的好朋友四川兵备叶宰请他品鉴。
如果他问我想干什么?你就直接点,请他多费费心,给本官挪个好位置。事成后还有重谢!”
“我们才给周相送去了五千两,再送五千两,囊中空空怎么回四川?”李唯辅人老成精,一下就猜到叶宰想干什么,所以并不反对,只问做此事的后果。
叶宰其实心里也没底,但表面却一脸笃定道:“我们两条腿走路,升官升定了,还回什么四川?”
“那两条腿都没走好呢?或者调去了其它地方呢?秦老夫人深明大义,可能不会来讨要军饷,可夔州卫的兵总要遣散回川吧?”李唯辅不依不饶道。
“不遣散,只要能搭上两条中的任意一条线,无非一道公文罢了。”叶宰满不在乎摆手道。
李唯辅想了想,也觉得叶宰说的大致不错。至于到了新地方没钱又怎么办?没关系,叶老爷还会让儿子没饭吃?
隔了两日,李唯辅带来了好消息。
王二不愧是场面人,拍着胸脯说他交游广阔,叶兵备的事就是他的事,他定会找朋友办得妥妥的。
叶宰方才大大松口气,与李唯辅相视而笑。
因为王二口中这个“朋友”,大家都知道是谁,心照不宣了。
又隔两日,圣旨仍没下来,叶宰守在元宝石旁边,看着帐外望眼欲穿。
却不想等来了意料之外的人。
他和李唯辅口中“深明大义”的白杆兵代表——张凤仪。
人家来得很有道理,石砡同知,不就是管军资后勤的嘛。
“兵宪,我们出发时带来的银子都用完了。你看是不是拨给我们一些,好让我们进城买点大米。”
“我记得分给你们几十石面粉啊,它就不香吗?”
“我们吃不惯,做出来像死疙瘩似的……”
张凤仪脸色突然一黑,瞪着叶宰道:“叶兵备,你该不会把银子花光了吧?”
“呃,那什么……”
叶宰本想撒谎来着,比如说为了让兵部不吹黑哨,银子都送出去了,但他看着张凤仪纯净的眼神,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便极其光棍地摊手道:“是,花光了。”
“你……”张凤仪腾地站起来,青葱似的手指平指叶宰,刚要怒斥,却听外面传来声音:“报!天使来到,请兵宪辕门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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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新的职位
“吱呀呀……咿呀呀……”
车轮辘辘,滚滚向南。
叶宰回望北京越来越远的城墙,满目赍恨之色。
渐渐的,高大巍峨的城墙变成了一条细细的黑线,唯余城楼顶子好似浮悬在天空之上。
“你们等着!拿了老子的必须还回来。”
叶宰暗骂一句,扭回已经变得僵硬的脖子,低头看一眼手里长方形的东西,只觉十分晦气,便随手扔给了对面的叶贵,没好气地说道:“小贵子,给少爷收好了。搞丢了可是大罪,哼哼!”
叶贵手忙脚乱地抱住,小心装入包袱,随口道:“少爷,你吓唬我哇?关防有五颗,丢一颗能有多大罪?”
见叶贵如此不识趣,叶宰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叫你收好就好好,哪儿来这么多俏皮话!”
叶贵被训得一懵,不由吐了吐舌头。
可大白天的,车里就两人,都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气氛显得非常尴尬。
叶贵又长期被关在帐篷、马车中,已经养成了话痨的风格,见到人便想滔滔不绝,遂没话找话道:“少爷,我听李老头说,小的以后得叫你中顺大夫啦?这个大夫与瞧病的戴夫有啥子不同?”
“没啥不同。”叶宰挥挥手,不耐烦道:“都是瞧病的!以后你自然知道。现在别说话了,我眯一会儿。”
“哦,少爷。”
叶宰眯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
无他,气得不行!
他觉得他送出的一万两银子都喂了狗。
是,他升官了,连跳两级,从正五品升到正四品。刚才叶贵所说的中顺大夫就是升官后附带升授的散官,不仅如此,还有个配套的勋级——赞治尹。
有个杰宝用!
他在拜访周延儒……的三管家和安排李唯辅给方正化官家带的话中,都明确表示了,他想去江南,哪怕不升官,平调当个苏松常镇兵备道,或者徽宁池太兵备道都可以。
因为这两处地方靠江靠海,交通方便、经济发达,还有山有矿,产业工人形成了规模效应,实在是大萌当下最合适的工业基地。
可惜,他的真金白银没有换来他想要的。
而且还特么把他扔到了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四川按察司副使、建昌兵备道!
建昌在哪儿?
四川最南边,处于四川行都司范围,后世的攀枝花一带。
那儿现在是一片穷山恶水,民族矛盾极其复杂。多如牛毛的土司山蛮桀骜不驯,今天不是你杀官就是明天他造反。
官兵拿他们根本没啥办法。第一,山地复杂,动不动就钻原始森林;第二,挨着云南近,随时跑出四川范围,官兵走了又回来。
再有,当地都司、官府的官员除了世职之外,基本都是贬谪去的,想做事的不多,牢骚气倒是不少。与他们合作,叶宰想死的心都有。
所以他一听到圣旨下来便赖在京城不走,想找机会见见周延儒和方正化,看能不能改变任命。
等了好几天,方正化一直在宫里不出来,其管家王二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坏。从开头的场面人——召集文人骚客作陪饮酒,到最后的冷面客——任叶宰枯坐、茶都欠奉,也不过就三次的功夫。
至于周延儒,看起来很忙,叶宰求见了好多次,送出了最后的百两门房费,终于才被荣幸接见。
当时周延儒一脸疲态,接过家仆递过的热毛巾摸了一把脸,语重心长道:“良臣,我是你的房师,你也算我的学生。那为师便也不瞒你。
如今京畿残破须着力恢复,且陛下在己巳中处理了多位官员,内阁要拟定名单以供廷推,此外,尚要议袁崇焕通敌之罪、西北溃兵为乱山陕、辽饷加派等等。为师才薄力浅,唯有兢兢业业才能报效皇恩。”
说罢一摊手,示意自己真得很忙。
叶宰忍不住腹诽:你可能是真忙,忙着勾心斗角,好在廷推中多推几个你夹袋中的人吧?
可腹诽归腹诽,这个难得的见面机会叶宰必须抓住,否则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遂语带恭维道:“师相,韩爌走了,那成基命年老昏聩,首辅之位舍师相其谁?即如此,何必事事躬亲?小事交予手下即可。师相则高屋建瓴、抓大放小,也能体现师相虚怀若谷、不恋权势的胸怀,岂不正好?”
周延儒怔然半晌,叹道:“惜乎有人不欲让我如此啊……”
“谁?谁敢不听师相的话!是姓温的……”
“良臣!慎言!宰阁大臣岂是你能评说?你的来意为师清楚,便送你一联,此联想必你在吏部领告身时也见过。”
“请师相赐下。”
“功名身外物,大就何妨,小就何妨;富贵眼前花,早开也得,晚开也得。回去吧……”
“呃,多谢师相赐下宝训,弟子当铭记于心时时颂读。就是……弟子想着此等金玉良言,日后远处江湖也不知何时再能听到……这,这心里难舍之情,如之奈何?”
“知道了。初考三年你就老老实实呆着吧。”
叶宰想到这里,猛得睁开眼睛,甩手“啪”一下打在马车内壁上,低骂道:“你怎么不晚点开花?借口,都是借口,收钱不办事没有道义!”
“少爷,谁要开花?”叶贵问道。
“开个鬼!”叶宰横了叶贵一眼,问:“走了多久了?你出去问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追上秦都督?”
……
秦良玉于三日前便带三千白杆兵离京,返川平叛。余下两千人马由马祥麟两夫妇和秦翼明率领,早于秦良玉之前几日便驻进蓟镇燕河城,一为防备东虏再来,二为稍后出关辽西,护筑大凌河堡。
其实圣旨下来秦良玉就想走的,四川军情紧急,塘报一封接一封的来催促。
然而她走不了,没路费!户部拨下的粮食最多够吃五天的,剩下路程只能靠银子沿途买进。
那银子呢?
秦良玉来时带的银子都花光了,按说还有笔皇帝发的赏银,但架不住脑袋上出了一只硕鼠,全被挪用了。
因此她再心急也只能等,等叶宰办完事后按承诺找来银子。
但左等右等,等了好几天都没见叶宰送来银子,去找他也不见人影。秦良玉着实怒了,当天晚上直接进城,在客栈门口堵住了叶宰。
叶宰并没有骗人,他还想挖人墙角呢!早就写信叫家里送银子来堵窟窿了,就是银子一时半会送不到,他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面对不找到说法不走的秦良玉,叶宰无可奈何之下被迫挺而走险——借钱。
翌日,他找到京城中的一位掮客,由其引荐去借专门款项,学名:官员走马上任印子钱。
不是他不想找同僚,可他的同僚要么是穷清贵的翰林,要么是“两袖清风”的御史,五千两真是难为了他们。
幸好叶宰的官位还挺值钱,钱庄在评估了他的官职和差遣后,给出了两万两的额度,月息三分。
叶宰掐指一算,月息3分就是年息36,一年后还钱息共27200两,阔以接受,一咬牙索性全部借了。
然后拿出5000两摆平了秦良玉。
秦良玉一拿到银子,招呼都不打便拔营去往通州。朝廷给了特许,川兵立有大功可乘漕船南下。
不过现在七月,正是漕运繁忙之际,乘船肯定要排班,不会一到就走。这才给了叶宰信心,即便迟了三日,走快点说不定还能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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