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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溪午     意中有个人txt下载     意中有个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章栖宁独白

    “是三小姐。唉…夫人去得早啊,要不然老爷也不会——”

    “要不要让人跟着?孩子这么小,不会出事吧?”

    “那你跟着呗,哪有孩子看人像她那样冷冰冰的?要去你去,我不去。”

    …

    从小,从我还需要仰望那些大人的时候就常常听见这些话,窸窸窣窣在耳边吵个不停。每当我多看了他们一眼,又或是往他们那多走了一步,他们就会往后退一步,或者假装没看见的去做其他事。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有周身缠绕的黑影,心想无可厚非。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他们是看不到那些的,而他们避开我也是另有原因。

    某天,那个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因为我不开口说话着急得要请大夫。看在他的确不知,又很担心我的份上,我少见地开了口:“不用,我没事,不用请大夫。”

    像是被我惊到了,他和其他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松了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想到我们阿宁说话说的这么清楚,很聪明啊!看来爹爹要考虑给你请个老师了?”

    除了母亲和奶娘,他大概是我印象里第一个亲近我的人。在我断奶后,那个奶娘就从院子里搬走了,已经很久没人主动离我这么近了。

    尽管这个男人面色憔悴,白的像纸,身形清瘦无力,但放在我头顶的手掌却很大,能包住我大半个脑袋。他轻揉着我的后脑勺,从掌心传来一股温暖的感觉。听说他身体不好,所以不怎么来看我,而我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他给的——我认真的将他的脸记在心里,这个人是我爹爹。

    那之后,我出门散步,照常没有人跟着我。于是我打算今天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自己院子附近我已经有些腻了。

    走在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上,我弯下身仔细看着石头上面的花纹。觉得那隐隐约约的线条纹理似山似海,还挺有意思的,有一时看的了入神,没留意走到了小径边上,脚下被绊了下,身子不稳朝一边摔过去。

    嘶——手磕在碎石上,密密麻麻的痛感有些刺激,我忍不住皱了下眉。我刚刚太专注,都没留意到不远处还有一个人。所以他出声时,就算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心里还是愣了一下的。

    这个人…平时好像没见过。墨发用发冠束在头顶,锦衣华服,料子的颜色却并不鲜艳,雪青色的玉兰花刺绣开在他的腰间,衬得他颇有高兰玉芝的清雅之气,长得和之前来看我的姐姐倒是有些像。

    他一把拉过我的手看了看,见破皮渗血了,立马喊来跟着的小厮去准备伤药,问我疼不疼。我只犹豫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把我抱了起来,一路快步地把我带到他自己的院子,把我放到他房里的圆凳上坐好。

    我一路搂着他的脖子,看着这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漂亮小哥哥,任由他抱着我,保持沉默。

    我乖乖坐着,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伸手,露出受伤的地方,让他仔细地为我清洗伤口,把碎石沙子清理干净后上伤药。他问我疼不疼,我摇了摇头。只见对方看着我皱了皱眉,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然后他手上的动作更轻了,还轻轻朝上药的地方吹气,减轻痛感。上了药的地方感觉凉凉的。

    “下回再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

    听他这么说,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有恶意道:“你是哪位?”

    只见小哥哥脸上的笑僵了僵,看向身后的小厮嘴里轻啧了一声。那小厮打了声哈哈,把差点没憋住的笑给咽了回去,向我解释道:“三小姐,这是二少爷,是您的亲哥哥。”

    然后他又顶着一张笑脸安慰章廷玉。

    因为他强调:“下回来找我,听见没?”

    之前对他都没什么印象,我有些突然,故而看着二哥,有些疑惑地问:“你想让我来找你啊?”

    我心里有些高兴,是真心这么问的,也希望能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但…

    “谁稀罕你来找,你来会打扰本少爷学习的,知道不?”

    …也对。

    我心里失落了下,随后又觉得没关系。哥哥、姐姐还有爹爹只是很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还是不要来打扰他们比较好。

    我这么想着,像往常一样该干嘛干嘛。过了三四天,没想到他带着伤药找上了门,连院中的下人也是一脸意外的样子。他看了一眼我手上的包扎,双臂抱在身前,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这包的是什么?丑死了。过来,我给你重新包。”

    说着坐在我院里的书桌前,接过小厮递来的白色小瓶,招手让我过去。我看了看手上的绷带,心想:“有那么差吗?我觉得还好啊。”

    那之后他常常路过我的院子,我心里不由怀疑:“二哥他…真的很忙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他带我去山里看梅花,说这个时候的梅花最好看。我跟他去了,但半路上下起了细蒙蒙的小雨,所以一直呆在马车上。撩开车帘看不远处的那一片野山梅,估计是看我挺无聊的吧,二哥跳下车手用袖子挡在头顶挡雨,折了一枝梅花递到我眼前。

    “喏,给你的,拿着。”

    他爬上车,擦了擦身上的雨水,道:“喜欢?喜欢二哥送你,给你做生辰礼。”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手里的那一枝,于是点了点头。可没想到我生辰时他却是把那几株野梅连根挖了让人运到我院前。

    我说:“那…山里原来种梅花的地方怎么办?是不是只有几个大坑了?”

    见我垂下眸,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道:“放心,哥让人去买几棵新梅给他补上,多长几年就好了。”

    我六岁那年,家中为我请了教书先生——安远溪。

    那日的夹竹桃开的甚好,我坐在池边的假石上看池中的鲤鱼和梁上的飞鸟正出神,隐约好像听见一旁有人说:“花鸟之境虽好,小姐也不妨看看别处?”

    从未在府中听过的温柔声音,像是拂过小窗边的和煦春风。只听到下人有些尴尬道:“安先生,三小姐不爱说话,您多担待。”

    那人说:“好的,我了解了。”

    安先生?爹爹请来的教书先生吗?起身离开时我看了他一眼,棉布袍子,长发半梳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子固定,一言一行都缓缓流淌着白云悠悠的淡泊,恍若梢头梅花纷纷而落般的风雅,因为一直浅笑着,更给人一种温润的印象。

    不过…是看错了吗?有点不喜欢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啊。

    第二天,见书房里没有人,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来早了。于是坐在窗边等了一会儿,安远溪来了后似乎有些惊讶,我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话。万万没有想到,这人竟是个话痨。

    “小姐在看什么?”

    “是花草、山石还是天空?”

    “昨日看小姐坐在池旁手里拿着夹竹桃赏玩,小姐是喜欢花吗?”

    “先生我对花草也有些了解,最喜欢梅花。看小姐院外有一片梅林,小姐也喜欢梅花吗?”

    这人怎么这么多话,都没有人嫌他烦吗?如果人人都同他一样,我很庆幸没有人理我,至少我可以安静地休息。

    等等,他现在是我的教书先生,那我岂不是常常要听他唠叨?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我专注于想这个问题,一时又把安远溪晾在了一边。

    “小姐,现在是上课,你能看着老师吗?”

    听到这话,我正过身看着他,却见他一脸诧异。怎么了?不是他要求的吗?为什么他自己反而觉得很神奇的样子?

    不知他那一会儿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见他沉吟了一会儿,语气像是试探道:“从千家诗教起,小姐觉得如何?”

    我点头,这有什么不可以?他是老师,他说好就可以了啊。可是他却又露出一副很神奇的样子,甚至忍不住点了点头,仿佛了解了什么似的。

    真是好奇怪的教书先生。

    不过我也发现在我做功课的时候他是不会出声打扰的,所以我便提笔临摹他今天写在纸上的内容。我很擅长集中注意力,安远溪也很配合地在一旁看,没有出声打扰。

    到了午饭的时候。

    安远溪许是看我没说话,便替我做了主。只是选个吃饭的地方而已,我其实没什么意见,只不过他对我是不是太过主动了?和我同在屋檐下的人都没像他那样,还是说…我多心了?

    我坐在桌前什么也没想,不知道为什么安远溪突然又要揽过别人的活计来,说什么要照顾我的话。他的主动让我本能的有些排斥,但我一边还想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毕竟是爹爹选的人,而且旁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真正意识到安远溪对我的古怪态度不是错觉,是他替我挡了毽子那次。我本都做好被砸中的准备了,一旁却伸来一双手拦过我的腰把我带进怀里护好,用他自己的身子替我挨了下。

    只是一个毽子,也砸不死人,但若是有人因为担心所以替了我,我也不会不领情。我向他道了谢,然后想从他怀里退出来,安远溪却不松手。我不禁皱了下眉,心里有些不满,抬头只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不由心里一颤。

    那时还小,尚不知他看着我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是从心里感到很排斥,想立刻离开。挣脱不得,只能出声了。

    “先生!”

    安远溪终于回神了,不用我开口便先一步松开了手,眼中先是愣怔了下,随后闪烁着惊惶,迅速拉开了和我的距离。背对我了一会儿,将毽子还给跑过来的丫头,动作看似稳健却是带着几分慌乱的。转身看着我时,又是一副平常的温润模样。

    我忽然觉得他有些吓人,不过几瞬他已变换了不知多少脸色,我不由怀疑他平时的模样也是他装出来的。所以不管他怎么好声好气地伸手让我过去,我都没有犹豫,直接转身走了,想离他越远越好。

    第二天,安远溪就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一副温润如水,春风拂面,无不周到的模样。而我却是对他有了警惕,不肯靠近他半步,两人间短于一臂的距离都不会再继续靠近。

    年少不知如何表达,但却是下意识地知道不能再靠近这个人了。某次下午,我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睡着了,隐隐觉得有些热,后来忽然又清凉了下来,醒来只见安远溪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给我扇了许久的扇子。

    见我醒了,他笑着道:“小姐醒了?”

    我醒来看见他,不由一惊。他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又看见他手里的扇子,想起睡梦中的清凉,简单道了声谢便起身回房了,回去时还关上了房门。

    我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只听见院里的女使似乎一直在说:“安先生,您别放心上”“三小姐还小,不懂事”“您别在意”之类。

    安远溪似乎正的不在意,声音中也带着温柔的笑意,道:“无妨。”

    因为我这一举止,让除了我以外的人都非常尴尬。

    安远溪今日给我放了假,我避开他自己在一处荡着秋千,却没想到遇见爹爹。

    他的气色看起来似乎和我上次见他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脸灰白,不是很精神的样子。不知为何,他让管家爷爷拿来一个粉白色方格樱花图案的手鞠球,说要陪我玩。

    比起玩耍,我倒是更担心他的身体受不受得住,听下人说爹爹因为思念娘亲,身体一直不大好,就连家务事和生意也渐渐交给了姐姐和哥哥。

    那个下午,我玩儿的很开心,连父亲最后告别的决意都未曾察觉到。

    晚上睡觉,我在床上抱着那个球借着月光细数着上面樱花刺绣的针法,嘴角不禁上扬,心道:“爹爹说的没错,这手鞠球做的果然精致。”

    “…什么时候能再和爹爹一起玩儿啊?”

    我抱着球这么想着,慢慢闭上眼。过了几天看着那球不由道:“要不…主动去找爹爹看看?”

    就这么做!

    可没想到当我抱着球找过去时,爹爹却是早就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背对着我,在我面前用长剑潇洒地、解脱地用长剑抹了脖子,鲜血迎着阳光在空中掠过,宛如凤凰花开,绽放在一旁的帷帐上。

    我满心期待地捧着球过来,却只听见球从我手里落到地上的声音,那一刻满心的欢喜都变成了碎片,凄凉、冷漠地撒了一地。

    我想救他,安远溪却把我带走了。我平生第一次的主动就这么荒唐地结束了。

    若是一开始便通透人心,是不是就不会失望?若是由我来掌控局面,是不是就不会受制于人?也不会这么无力?若是心中没有那么多的期望,最终也就不会那么失望?

    从前我什么也不求,活得甚是荒唐。我也曾心有所望,却落得一身凄凉。

    兄长说他在父亲房里看到那球,管家说那是父亲送我的。如今沾了血,不能玩了。问我怎么处理。

    我说:“那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什么球。从来都没有…”

    失去过的东西,我不稀罕。

    既然给我的疼爱与温暖终有一日会收走,那我便不要了。我贪恋的一切,想要的一切,凭我自己都可以拿到。

第77章 安远溪独白

    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遇到了那个仿佛山中精怪的女孩儿,第一眼就让人沉沦,让我甘愿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还记得我初到章府,下人引我去见我要教的学生——章家的三小姐,章栖宁。

    鸟翼般的飞檐翘起,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可倚栏望月,可在亭听风,可于池垂钓,可赏花品茶,怡然自得。一花一木,一沙一石都无不精致,众商家中唯章家占了这个雅字并非没有道理的。

    领路的侍者对我说:“三小姐性子冷些,平时不爱说话,先生耐心些便是,其他的都是无妨的。”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忽然间他停下来,不由有些疑惑。只见他望着一个方向轻拧了下眉头。

    “怎么了?”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不由一愣。

    墨发雪肤,眉眼精致,神情淡漠,宛如从天而降的小仙童,身在红尘却又摒弃凡尘,安静地坐在池边的一块假山石上,清澈无波的水面倒映出她和她上方那一树夹竹桃。她的眸子里仿佛万物俱空,将眼前的繁花、飞鸟、游鱼、静水结合,组成了一副微妙玄幻、旖旎空灵的画卷。

    此时无声胜有声,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可她那让人不能承受的寂寞却随着她抚上花的动作,从指尖悄悄流泻,将人给淹没了。

    像被什么给迷住般走进幻境,后路在一点点崩塌,而我却越陷越深。眼中除了她再看不到别的事物,耳中除了自己的心跳,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情感中,连影响到别人都没有注意到,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被她影响,于是就产生了排斥和反抗。比如,我身边的这位侍从。虽然他脸上没表现出来,但回避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心中的厌恶。

    “安先生,这就是三小姐了。”

    他喊了几声三小姐都没有得到回应,一时有些尴尬,但也习惯了,说:“三小姐就是如此,先生您…”

    我看着那个叫章栖宁的孩子,莫名有些心疼,不由道:“花鸟之境虽好,小姐不妨也看看别处?”看看别处,不要只呆在那个旁人都触碰不到的世界,试着接受旁人,将目光看向别人,看向…我。

    当对一个六岁的孩子萌生出这样的想法时,我半夜从床上惊醒,后背竟被冷汗浸湿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依然猛烈跳动,尚未镇定下来的心跳让我意识到那并非只是一场梦,而是我的确动了不该有的念想。

    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也自诩算个君子,怎能对一个孩子——

    我不禁握紧拳,起身到院子里用凉水醒醒脑,回来又读了一卷圣人言,心绪这才稍稍平复了些。趁天还没亮,躺回去休息。

    虽说是第一天上课,但我的精神并不是很好,只是不断的告诉自己为人师表,勿动妄念。就这样进了书房,却不想三小姐已经早一步到了,扶头坐在窗边。芭蕉,假山,远处还有一丛翠竹,她一语不发,似在欣赏窗外的清幽小景。

    我问了她许多话,她却没有一个反应。正当我有些苦恼,无意提的要求被满足时,我愣了下。然后继续尝试,发现三小姐是个很听话的人,她只是不听废话。另外上课不打闹,认真完成作业,从一个老师的角度看来她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学生。

    似乎是因为三小姐出生后不久夫人就去世了,她的父亲和姐姐、哥哥也不是很亲近她,所以章家那些下人对她的态度有些敬而远之。

    起初只是因为章栖宁不怎么说话,或者正在专心做一件事,常常会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所以他才会帮她做决定。但那些事其实也是一些不打紧的小事,他就算插手了也无妨。

    可渐渐的,他对帮她做决定这件事有些上瘾,仿佛是在向别人炫耀自己和她之间与别人有多么的不同,自己与她之间比别人要更亲近。

    我怕是病得不轻。

    连女学生添减衣物有时都要嘱咐一句,照顾到这个份上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了。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长了一张无比正直的脸?

    四下无人时,我也不禁会暗嘲自己。我今年二十二岁,三小姐才六岁,抛开先生、学生这一层,她见我论年龄要喊我一声叔叔。这么看,我再怎么想恐怕都不会被世人接受,但我可以等。

    再过十年,三小姐十六岁,我三十二岁,年岁上即便也是差这么多,但到底不会让人说闲话,我心里的背德感也能减少些。以我现在的家底说要求娶章家小姐说得难听点的确是痴人说梦,可以的话我希望高中后,再来章家提亲。

    活了二十多年,我也从来没对别的孩子有过非分之想,我觉得我是认真的。就算章家不答应,我也要试一试。如今,三小姐还小,就先把这些心思藏起来吧。

    我这么考虑,却没想到有一天会因为一个毽子暴露了。

    那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没多想身体先动了起来,将三小姐护到身前。本来也无妨,毕竟对方只是一个孩子,大人紧张些也不会有人怎么想。可是却因为我的愣神,以及一瞬间感情的泄露,让三小姐察觉到了什么。

    那孩子是极聪明的,而且感官很敏锐,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了我最不想让她触碰到的地方。因为对方年纪小,我并不觉得她明白什么是男女之事,所以顺着她保持距离,伸手让她慢慢靠近自己。但我想错了,三小姐比我以为的要果断、敏锐得多。

    即便不明白那是什么,她也发现我对她并非纯粹,尤其是看到她转身时我眸中不自觉地露出冷意。

    我曾经不是这样的人,但因为她我渐渐变得有些不像原来的自己。大概是她先一步发觉到了我的偏执,所以才转身转得那么快,躲我躲的那么彻底吧。

    当一丝不甘涌上心头,最初的那份惊艳和喜欢或许就变质了吧。看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我只想伸手把她抓回来。

    三小姐的疏离我是真真切切感受了,但只要我还是别人眼中离她最近的人,现在的小性子我都可不在意。可是看着她捧着手鞠球坐在秋千上,沐浴着阳光,嘴角上扬露出我不知道的温柔笑意,沉淀已久的偏执第一次化成了恶意。

    我看到章老爷眼中的震惊,心头涌上一丝报复性的快意,身体里仿佛跑出一头凶兽,叫嚣着对三小姐做些什么,将她占为己有。

    但我是真的喜欢她,喜欢她精致的外表,喜欢她孤独的灵魂,喜欢她的无助,更想成为她的依靠。我心里并不想伤害她,随着心里渐渐燃起欲望,我一边也在抑制。我虽然想得到她,但并不想以这种方式,我并不想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可身体上的痛苦和三小姐的不配合都让我越来越难受,如果有一丝的动摇,我肯定会对她做出可怕的事来。所以我靠着她,用着祈求一般的语气道:“小姐,我不想伤害你,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你乖一点,好不好?”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什么前途、君子、世俗看法全都消失不见了,那些对我而言又还算什么呢?难道过了今天,我还指望三小姐能看的上我吗?

    就在这时候,章家二少爷踹门进来了,气势汹汹地朝我挥拳,嘴里骂着畜生。

    …畜生?可不是嘛,从我对三小姐动了那不该动的心思开始,从我想趁人之危开始,我可不就是一具披着人皮的畜生嘛。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得手…

    落在我身上的拳打脚踢渐渐让我变得麻木,一年前我明明还好好的,想不通为什么会落到这副田地。倘若没有遇到她,我要么是步入仕途,要么是归隐田园,或是娇妻在怀,子孙满堂,或是孤身一人,逍遥自在…哪一个不比现在强?

    “叫大夫,快叫大夫来!快去!阿宁?阿宁?”

    听到章廷玉的惊叫声,我慢慢睁开眼,从眼缝中看到被他抱起,已经昏过去的章栖宁。

    “…小…小姐…”我撑起一股劲朝她伸手,却被章廷玉带来的人给踢开了。内脏仿佛被打破了,只是动一动都让人痛的生不如死。可我还是没放弃,脑中最初的痴迷化成的偏执成了我的唯一,“小姐…小姐…我错了,对不起…我…”

    “你他妈的给我滚!”章廷玉冲出来,吼着把我踢到一边去。

    一年前我因为三小姐堂堂正正走进章家,一年后也因为三小姐被章家人拖出去。如此,也算有始有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大笑起来,章家的人以为我疯了,用布堵上我的嘴,将我运到城外随手抛在了一个地方,在那守了我好几天。确定我大概是活不成了,才离开。

    这世上有些人就是你的劫,她让你看到的所有美好都是来祸害你的。遇到这样的人向她也逃不掉,她就像让人上瘾的罂粟花,不知不觉就把你毁了。你逃不掉,也挣脱不得,大概只要看到那人,你就不会想要放下。这是一种恐怖的执念,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

    “先生,先生…安先生!”

    少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慢慢睁开眼,一张有些眼熟的脸出现在眼前,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见她穿着章家下人的衣服。

    我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力气说话。

    只见赵芊芊急哭了,“先生,安先生!安先生,先生!”

    不过好在赵芊芊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只身扶起安远溪慢慢将他拖到附近的一个山洞。

    她远远地跟着那几个人,中途好像被他们发现将她甩开了,她也是昨天才找到安先生和他们的。找到后她也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在附近找到这个可以安身的山洞,又回去买了伤药和一些吃食放在那,心想就算只有一丝可能,等那些人走了,她也要去把先生救下。

    安远溪迷迷糊糊中被她带到山洞,他身上均是拳脚伤,看着像是和人斗殴所致,赵芊芊心里松了一口气。她以为只是外伤不致命,殊不知这些暗哨都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下手的地方受的都是内伤,以安远溪这身子骨,撑到今天都算是奇迹了。不过,也活不了一时半刻,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放心走了。

    得罪三小姐,大小姐是不会放过他的。

    赵芊芊刚要帮安远溪上药,安远溪抬手制止了她。

    “先生?”

    “不用了…”他能活多久心里还是有数的,就不麻烦别人了。

    “有劳姑娘了,你是…?”

    赵芊芊:“先生不记得了吧。之前在后院,您曾借过钱,我还没有还给您,您…还记得吗?”

    啊…是为小姐挡毽子那次吗。

    “那钱姑娘就不必还了,全当感谢姑娘最后给安某一处埋骨之地,不必曝尸荒野。”

    “先生不好这么说的,钱我一定要还,还请先生好好活着。”

    我听了只是勾了勾唇,没说什么。离我离开章家应该已经过数日了,过了一会儿,我问道:“三小姐…怎么样了?”

    我记得最后离开章家时,章廷玉说的是她好像在发高烧。目睹了父亲自杀,又被他强行带走,看到那副丑态,她吓着了吧,会发烧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现在怎么样了?”

    赵芊芊愣了下,手缩在袖子里慢慢攥紧,眼中闪过怨恨和不甘。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还只关心那个孩子,据府上的人说她出生后不久夫人就死了,如今老爷也死了,克母弑父…看人的眼神还冷冰冰的。如今还让安先生受了这么重的伤。如果没有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安先生喜欢的?有什么值得安先生在意的?不过是仗着有有一副好皮囊,有一个好家世。

    “…姑娘?”

    赵芊芊敛起眼中的神色,抬眸如常道:“听说烧已经退了。”

    “是吗。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错了,的确是错了。

    不过,错的不是我喜欢上小姐这件事,而是当初想将小姐占为己有的私心,对小姐父亲见死不救的恶意,对无助的小姐产生的邪念。如果保持距离,就按最初想的那样等上十年或许一切也未可知。

    我知道,即便是现在我还在妄想,小姐明明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我只是一直假装没关系,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先生?”眼看着安远溪眼中的光渐渐涣散,赵芊芊不由紧张地出声。只见他的嘴动了动,她俯身靠近了去听。

    “小姐,小姐,小姐…”

    直到最后咽气,安远溪嘴里念的都是章栖宁。坐在牢里的赵芊芊嗤笑了一声,后背贴着墙想起多年前的旧事,慢慢抱紧自己的身子。埋头眼睛蒙上一层湿意,低声喃喃道:“所以我才讨厌你。”

    只是不知她这个你,指的究竟是章栖宁,还是安远溪。

第78章 司空原独白(兰台篇完)

    遇到红蜓时,我正在温书考举人。屋漏偏逢连夜雨,我用还干着的棉被裹着书好好放在一边,自己挨着一旁坐下。

    司空这个姓在我原先住的村子里并不常见,我们家是从外地搬来的,据说祖上曾经做过大官,但后来没落了。父亲走得早,母亲前两年也去世了,所以我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带了书和随身盘缠便上京赶考来了。

    可惜考院附近的客栈都太贵了,就算是普通客房,盘下后我的盘缠也所剩无几。放弃落脚客栈,便去远一点的地方碰碰运气,看有没有什么破庙、破道观,或者没人住的废房,就是去碰碰运气。不然,只能流落街头了。

    还好,找到一处荒了的草房子,听附近的人说这户人家原以打猎为生,早些年举家逃难去了。虽然它很破,但我不嫌弃。厚脸皮住下后,动手收拾了一番,我还是很满意的。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地儿太偏了,猎户住的靠山,和一般的村民都隔得有些远。我道:“不妨事,人少清静好温书。”于是拿出书本来。

    当时的我忘了,人少不一定清静,太过清静还可能闹鬼。

    天公不作美,连下了好几天的雨。

    大大小小凡是能用上的锅碗瓢盆全给用上了,我从喝水到刷牙洗脸、洗澡统统都不用再出门。唯一要命的就是屋里进了水,柴火都沾了潮气,有的干脆都泡在水里。饥寒交迫,好在是夏天。

    开始我还剩点干粮,泡着凉水也能果腹,到后面除了凉水还是凉水。

    我饿的两眼发花,打伞出去找了些果子回来,打猎…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果断放弃,除非真的有兔子什么的眼瞎撞死在我面前。

    下雨了山路不好走,不好下山,有野菜升不了火也煮不了热汤,只能找些野果。没有主食,吃了几天肚子反而越吃越饿。

    我护着书一起缩在床上那还干着的一块地方,心里轻轻叹了声。这雨停了的头等大事便是把这房顶修一修,我怀着这个想法昏昏睡过去。醒来后除了读书也无事可做,那就读吧。

    我拿出之前买的一本书,想翻开却翻不开。我皱了皱眉,耐心极好地捻着那书脚,企图挑出那么一页来,好找到一丝缺口。结果那书却自己哗啦啦书页翻卷一下子翻开了,从里面好像出来了什么东西,无心顾及,连忙伸手接住那书,可别沾了水。

    看那书完好无损,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再抬头看着眼前的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两人,身子一顿。黑袍拿拂尘,眉间一点朱砂的道人温润如玉,朝一旁一袭木槿花图案窄绣襦裙的双鬟少女笑道:“看,我没骗你吧。说了七七四十九天,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那少女瞥了我一眼,不知为何神色还挺满意,两手环在身前嗯了一声。“算你还有点用。”

    “既然如此,我答应你的已经给你了,阁主和我的赌注——无尽酒壶,是不是也可以给贫道了?”那人笑眯眯地朝她伸手。

    少女打了个响指,一个装满琼浆玉液,饮之不尽的玉质酒壶便落在了道人手中。

    “贫道告辞,改日再和阁主把酒言欢。”道人转身化作一缕黑风消失了,只留下那少女还在原地,曲着手指,指节抵着下巴细细打量着我。不知该说不该说,我此时的心情真是:“圣人呐,什么牛鬼蛇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唬我呐?”

    “我叫红蜓,本阁主——”

    “姑娘稍等。”

    见她要坐下来,我搬起书放在自己怀里站到一边,把原先坐的地方让给她,勉强腾出一只手示意:“那潮了,姑娘坐这儿吧。”

    对方看着来头不小,但年纪也不大,多照顾一点也无妨,虽然…可能是我多管闲事。

    只见自称红蜓的人唇角勾了勾,看我的眼神似乎更加满意了几分。

    她也没坐我给她让开的地方,从床上的破草席上抽出一根稻草来,做了一个投掷的姿势,动作豪迈地朝房顶上扔过去。仿佛撒豆成兵一般,那稻草瞬间分成成千上百根,自动一根贴着一根在房顶上拍好,像织布一样织出一个新房顶来。

    红蜓又看了一眼四周,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随意地绕了几个圆圈,屋内的水气便以她为中心,在她面前聚成一个巨大的水球,被她动了动手指从窗户泼了出去。

    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刚刚还潮湿阴冷的草房子眨眼变得干爽了,我表情凝固,心里却早已是目瞪口呆,抱着被子里的书,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已经一个字也不剩了。

    “把书放下吧。”她坐在床边,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依言这么做了,嘴里喃喃嘀咕了声:“田螺姑娘?”

    她听到后失笑了声,“醒醒,我可不是来帮你做事的。我叫红蜓,是鬼市极乐阁的阁主。司空原,本阁主瞧上你了,跟我做事吧。”

    “…”

    嗯?瞧上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还没她一半厉害。瞧上我什么?

    “敢问姑娘…瞧上在下什么?”

    红蜓紧紧盯着他,义正言辞道:“脸!”

    啊…这样啊。

    “姑娘,在下虽然穷,但不卖身。”

    卖身?红蜓见我回答的这么正经,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了什么。忽然脸上一红,拳头敲在床板上道:“卖、卖什么身,才不是要你做那种事!本阁主是那种人吗!哪本圣贤书教的你这样?!”

    一个姑娘瞧上我的脸,要我跟着她,一般都会以为是那种事吧?我无奈笑了笑,嘴上说着抱歉,心里却这么想。

    “咳。”红蜓轻咳了声,将脸上的羞意收了收,道:“本阁主看上你,你的脸只是让本阁主看你看的更顺眼罢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我放下书,顺着她的话微笑着点了点头。

    红蜓:“本阁主那少一个管事的,许多年前在某个村子看到一个长得唇红齿白、温润俊俏——咳,的少年,很是合眼缘。”

    见我目光尴尬地看向她,她收起后面对那少年外貌的诸多形容,正了正颜色,继续道:“我和刚刚那人打赌,他若是帮我找到那人,我便将无尽酒壶给他。”

    “那少年莫非是——”

    “就是你。”

    我心里呵呵笑了两声,想不出自己是怎么被她撞见的,还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想着,想着,连自己都臊得慌。

    “姑娘,你刚刚说的鬼市…”

    “鬼魂的集市,怎么了?”鬼市鬼市,还能是什么?读书人连这都不懂,啧啧。她一脸看傻子地看着我。

    我抬手捂脸,道:“姑娘,在下一个活人,怎么去鬼市当差?”

    “可你阳寿到今天为止啊。”她一脸天真地看向我。

    我身子一顿,好像没听清她刚刚的话,不由道:“什,什么?”

    “你今日会因连日的雨水寒气侵体,伤寒不治而亡,生死簿上写的很清楚呢。我就是知道这个,怕来晚错过了,让你跑去投胎,所以才和那妖道打赌先来找你,跟你把契约签了。谁知那老小子跟我扯什么莫坏他人因果,静待天意。和我蹲在那书里蹲了这么些日子才被你买回来,没想到还真被他说中了。”

    我愣愣道:“我今日会…伤寒而亡?”

    红蜓点了点头,“一点没错。就算我帮你改了环境,像生死这么大的因果可不是我想改便能改的,不是今日,也会在明日或不久后应验。你注定是要死的,不如和我签了契约在极乐阁做事,免受轮回之苦,我给你优良待遇啊!”

    她笑着如是道,却没有看见我脸上的茫然。

    “可,可我想参加科举。”

    “人都死了,说明你没有官运。你就算去考了,也未必考的上,考上了也没有好结果。何必呢?”

    “可我一直想参加科举。”我有些执拗道。

    红蜓偏了偏头,怎么回事?自己看他面相不是执着生声名权势的人,怎么会这么放不下?“你,想做官?为什么?想娶娇妻美妾,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是有什么壮志未酬?”

    男人嘛,无非就是女人、权力、怀才不遇。

    “倘若山河破碎,那些又还有什么用?”

    听他这么说,红蜓不由觉得红颜薄命、英年早逝说的果然没错。可惜啊,这么一个拳拳赤子之心的人竟然短命,可惜了。长得好,满腹诗书,为人正直,给她当管事多好啊。这样合眼缘越看越顺眼的人千万不能放手。

    她对手下人,有时也可以先给点甜头。

    “极乐阁专和人做交易,只要有我看得上的东西,给你一个机会也无妨。”红蜓心想:“看上他,如今又岔了他的因果,这也算是天道缘分了。既是有机缘可寻,顺一顺也无妨。”

    “看得上的东西?”

    红蜓嗯了声,“本阁主可以和你做一笔交易。我让你去官场上走一趟,至于能走多远实在是你自己的因果以及时运,我没办法。你离开官场那日,便是入我极乐阁之时。如何?”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条件对我而言太过有利,我不禁问:“入极乐阁…当管事?”

    红蜓诡异的沉默了下,然后点头。“也行。”

    我咽了口口水,什么叫也行,你原本当算让我做什么?刚刚为什么停顿?可是我还有的挑吗?挑三拣四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人要知足常乐。

    我这么想着,和红蜓达成了协议。

    交易成功的那一刻,我后背上传来一阵灼热感,把我烫了下。“这是什么?”我捂上肩膀不禁问。

    红蜓笑了笑,一脸莫测高深道:“我的人,和我做交易的人,都要有我的标记。你占了两个,给你特别一点的。”

    “…”我只想要普通的。普通不好吗?

    这便是我和红蜓的相遇,后来考上举人,参加殿试,得了探花。

    *

    “再过几日便要殿前授官,这些不清静的地方探花郎还是少来的好,免得分心失仪,落人口舌。”

    那日茶楼中,我见到了京中极富盛名的平宁郡主,气度谈吐的确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儿。言行间虽让人觉得有些轻佻,但细想又觉得另含深意。

    殿前授官、分心失仪、落人口舌…殿前授官会因此而出事吗?想到那颇有些找茬之嫌的人,我明白过来,抱手向她施了一礼。“是,多谢郡主提醒。”

    说完便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离开后,缩小的红蜓从他袖子里露出一个头来,轻飘飘落在他手掌上。

    “刚刚那个人的嘴欠教训。”她冷不丁握了握拳,一副要把人拎起来打一顿的样子

    “上京城里的水深得很,不要轻举妄动,你可不要插手哦。”我递给她一颗板栗,看她不接,他笑了笑,剥好了递过去她才接。见她捧着板栗张口咬下去,仓鼠般塞了满满一口,两腮鼓动嚼个不停。

    “刚刚那丫头谁?长得还挺好看。”红蜓吃完了舔了舔指尖。

    我道:“是平宁郡主。虽是郡主,却从先皇开始就一直是公主的待遇,她的父亲是礼朝战神,战亡后只剩下她这一条血脉,皇家自是重视的。一般她说的话,分量比普通的官员还要有用几分。”

    “她刚刚像是在提醒你。”

    “应该是。是我疏忽了,上京的人往往话中有话,一件事七拐八弯不知牵扯多少人。授官前该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若这时候被有心人参一本,不论原先赐给他的官职是什么都会落下德不配位的口舌。既然选择茶楼这样的地方,声势还搞得这么大,京兆尹也没有反应…针对的怕不只是他一个人。

    果然,授官时有几位进士因此受到牵连,就连榜眼都未能幸免于难,他原来的职位在诸位大臣的举荐下由另一个人顶上。在我的记忆中,那人之后与礼朝灭亡的几位乱臣贼子走得相当近。

    那以后我便再没见过平宁郡主,再次相见未曾想却是在陛下与她的婚宴上,亲眼看她毒杀了半数大臣。捡起她洒落的密函信件才得知,出兵激战如此亦是有不得不战的理由。

    那之后不久,朝廷内外人员调动极大,红蜓亦告诉我礼朝亦是强弩之末,看透的我提出了辞官。离开当日,我起的及早,却没有想到陛下会亲自来送。

    天子的车辇停在城门口,那名叫不苦的哑巴小太监从车上下来向我施了一礼。

    我立即明白过来车内坐的是谁,恭敬行礼。“陛下。”

    一只苍白病态,不带一丝温度的手撩开车帘,露出冰凉的指尖,黑暗中里面的人隐约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陛下。”

    萧楚澜:“这些年辛苦你了。若非时运不济,以你的才华不该止步于此。”

    “陛下谬赞,臣还有的学呢。”

    萧楚澜抬眸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已经有了去处。也罢,礼朝气数已尽。此番一去,莫回头。”

    “是。”

    *

    三百年后,极乐阁。

    床帘被人撩起,司空原披着衣服起身却被身旁的人一手拦腰捞住。

    “你去哪…”红蜓惺忪睁开眼。

    我笑了笑,在她额上亲了下。这丫头,说什么让我做管事,做着做着倒把我变成相公了。小丫头…

    “不起床,阁中的这些事谁来管?小懒虫。”

    红蜓打了个哈欠缩小成手中大小爬到他肩上趴好,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搂着他的脖子,又睡了过去。“…一起。”

    我无奈笑了笑:“好。”

    “展隋玉和章栖宁,你是为了当年的相送之恩?”

    我点了点头,“当年年轻气盛,有些话说的没个轻重。陛下不计前嫌,我心里是感激的。”

    红蜓:“我是无所谓,优秀的老娘们儿就是要给败家爷们儿长脸!”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第79章 这是季白?

    一匹快马,鬃毛激扬,嘶声清远,马身如泼墨一般通体漆黑,只有马蹄附近有些许斑白,恍若宣纸上残留的余韵。马上的一男一女,少年丰神俊逸,少女清丽秀雅,正是展隋玉和章栖宁。不知展隋玉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只见章栖宁莞尔一笑倚在他身前。

    展隋玉也笑了笑,两腿夹紧马肚,“驾!”

    二人正掠过廖家界,直扑岳阳城。

    在兰台,章家同意了和展家的亲事,展隋玉报信给家中父母,也已然得了回信。他提出带栖宁回去见见父母,本以为会遭到反对,谁知一大堆准备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咽回了肚子——章世华、章廷玉竟然同意了!

    他起初还问章栖宁,“你姐还有你哥…这是怎么了?”

    章栖宁道:“说不定是看你连家底都交给我了,觉得很放心。”

    说起这件事,还要从章栖宁那晚从章世华房里出来开始说起。她本想再找找展隋玉哪去了,谁知迎面就碰到了人。

    看他是从大门那过来的,她不由问:“你出去了才回来?”

    “是啊。”展隋玉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匣,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把木匣递到她面前。

    “什么啊?”她接过木匣打开看了看,只见一张又一张的地契整齐地码在盒子里,足足有二三十张。这家伙是把破大案、悬案的赏金都拿去买地了吗?

    展隋玉:“我的小金库。”

    章栖宁忽然一愣,“你该不会直接把这些放在包袱里带过来的吧?”

    展隋玉点了点头,“是啊。”

    “…真亏你能平安走到兰台啊。”听说从岳阳到兰台间有些地方鱼龙混杂,还有山贼出没,展隋玉背着这些竟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真是让人欣慰。难不成,山贼被人给缴了?

    “抢也抢不到我头上,你以为我练轻功是干嘛的?”凡是能跑的,不用动手动脚,浪费口舌。

    “所以,乖乖上交小金库,展顾问你——”章栖宁偏头笑看着他。

    展隋玉:“聘礼呢是展家按规矩要备的礼,这个是我给你的。与章家所拥有的的钱财相比当然微不足道,日后虽谈不上奇珍异宝、山珍海味,但可许你三餐心安,一心一意。

    不会有什么红粉知己让你烦心,吵架了我负责先道歉,你觉得麻烦的事我来帮你解决…额,生孩子这样的事除外。

    我能为你做的,我想和你一起做的,我都会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他仰头看着我,深邃的眼里含着蛊惑人心的笑意,道:“心悦卿卿兮,汝之欲归于吾乎?”

    夜风轻抚过一旁的白海棠,有暗香盈袖。

    “此生固短,无你亦何欢?世不遇你,生亦无可喜。”

    章栖宁如是道,让展隋玉抱着她转了好几圈,兴奋的一晚上都没合眼。

    *

    “在客栈落脚休息一晚,明日便可到岳阳了。”展隋玉牵过着章栖宁手,一手搂上她的腰,将人从马上接了下来。

    章栖宁:“二老可有什么喜欢的?”第一次见面的印象尤为重要,她得好好准备一下。

    “放心,我陪你一起挑。礼物什么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见到儿媳妇。”展隋玉调侃她道,轻轻在她鼻子上刮了下。

    两人相貌都极出众,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吸引了不少人。展隋玉和她一起进了客栈,“小二,两间客房。”

    “好嘞!”小二热情熟络地招呼他们在一桌坐下,勤快地擦干净桌子,一边问:“两间客房妥了,这是二位的房号。大中午了,两位吃点什么?”

    他偏头看见一旁的章栖宁,眼珠子都瞪直了,这姑娘长得可真标致!再看看展隋玉,这真是两个从话本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啊。给他们倒了水,他不禁道:“两位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正巧本店招牌菜里有一道燕飞双,乳鸽汤炖的极鲜美,配上嫩莲子,清炒豌豆苗,贼鲜!两位尝尝?”

    这小二可真会说话。展隋玉笑道:“就按你说的上一份,再来两个特色菜。”

    “得嘞,客官稍等。就来啊,就来!”说完他便麻溜地退了下去。

    一旁的人正在谈论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原本展隋玉和章栖宁是不关心的,却在话里听到了熟人的名字,不由愣了下。

    “那窝山贼真的被端了?谁啊,这么厉害?”

    “季然,季少侠呗!”

    “真是他?”

    季然…?

    章栖宁抬头望了展隋玉一眼,似在询问。只见展隋玉摇了摇头,两人继续听下去。

    “你确定是季少侠?”一个人摸着下巴,有些狐疑道:“季少侠侠肝义胆,但也是出了名的君子剑。我可是听说这次那贼窝可是被杀的连只鸡都不剩,不光杀了,还放火烧了个干净!这么残忍毒辣,依我看…不像是季少侠的作风啊。”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一个人接过话来,嘬了一口冷酒道:“季少侠不是专门来剿匪的,只是路过。他去好像是为了寻人。”

    “寻人?什么人啊?难道季少侠是为了那人才大开杀戒的?”一个人的兴趣都被吊了起来,赶忙给那知情人倒了一杯酒,假装熟络道:“兄弟,你怎么知道的?说来听听啊!那人…怕不是季少侠的红颜知己吧?”

    男人为的大多是女人。

    那人接过酒,一只手在桌上敲了敲。“还真他娘的让你给说对了!在下不才,那日恰好和季少侠下榻同一家客栈,他打听的时候我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他找的就是一姑娘。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事没跑了!”

    一旁地听众一时间唏嘘不已,果真是正当少年,意气的很呐!

    “那后来呢?人找着了没,季少侠人呢?”

    那人耸了下肩,“这我哪知道,那火在寨子里烧了好几日,险些把一旁的林子都给点着了。人应当是救出来了吧。上上下下四五十人,那烧焦的死人味多冲鼻啊!官府都还没派人上去过呢。”

    听了这话,他们又咂舌,哎呀哎呀了几声。就着这话佐酒,又谈论了好一会儿。

    “这季公子如今听着可不像大侠,倒像是话本里的神仙下凡似的。凭空点出一把火,整个寨子都烧了,那么大的火他长了翅膀飞出去的不成?更别说还带着个人了。

    我猜那人是陶姑娘。她身体什么状况你我都是见过的,逃命不拖后腿就是万幸了。再说山贼也不是吃素的,只要季公子没舍了正道去练那魔功,就算他内功再好,终究弱冠年纪,凭他一人之力单挑整个寨子还是夸张了些。”

    小二正巧过来,章栖宁喊住了他。

    “姑娘,什么事?您吩咐。”

    “没什么,就是听旁边几桌谈论的热闹,不禁有些好奇。向小二哥打听下,季少侠这事是什么时候的了?”章栖宁:“我们赶路怕是要从那路过,不知现在是否方便啊?”

    小二一听是这事,轻哦了一声。“差不多小半月前的事,咱们这离官府不近,山贼、季少侠又算是江湖上的事,反正山贼完蛋了,百姓也没事了,这是非官府也不大管得着。若只是赶路…影响应当不大,出事的只有寨子里面,外面的路都好好的,不靠近没事。”

    “原来如此,有劳了。”

    章栖宁这个美人笑着道了声谢,可把那小二乐呵地找不着北,但人家意中人还在这呢,不好盯着看。他摸头憨笑了两声,说了句:“客官您慢用,有事尽管吩咐”便退下了。

    章栖宁看展隋玉一脸担心的表情,道:“季公子和你交好,此事确实不像他的作风,怕是另有隐情。去看看?”

    展隋玉是打算去看看的,但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带着章栖宁。毕竟如果真的向他们说的四五十人都被烧死了,那场面想必…但栖宁倒是一脸无所谓,他想到在宿州时,自己媳妇儿可是连尸体、妖怪都不怕的,让她一个人呆着他反而有些不放心——长这么漂亮,被哪个不长眼的盯上了可怎么办?

    于是他点了点头,道:“也好。吃完饭去看看。”

    *

    饭后,两人一路找到那处寨子,没想到客栈那人说的话还真没夸张。

    寨子外的树被烧倒了,恰好倒在寨外绕了一圈的水渠里,树干坎在那。又正巧烧起来后下了一场大雨,这才让周遭幸免于难。无巧不成书,也不怪那人说的如此玄乎,章栖宁看了也不由叹一句:“果真是极巧。”

    展隋玉在焦木上擦了一把,指尖捻了捻,凑在鼻前焦味中有一股怪味。“进去看看吧。”

    二人进到里面去,寨子被烧了个彻底,几乎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样。再往里面走,横着几具烧焦了的尸体,看不清面貌,和人形的焦炭似的。

    章栖宁奇怪道:“着火了这些人离门不远也不往外去,头倒下的方向对着外边,看着又不像是要义气不要命的。倒更像是想跑却没跑出去,被什么给拦下了。”她不由看向展隋玉,“原先说不像季公子的手笔,现在看…倒让人怀疑此事是否真和季公子有关了。”

    寨内物什烧了个干净,房梁倒了,房子也都塌了乱成一堆废墟。再往里走,除了焦尸更多、男女莫辨,尸体中多了几具孩童尸体外,和外面也没什么不同。

    “季然这个人,不说十分,八九分我是敢说的。就算有天大的仇,冤有头债有主,他也绝不会牵连无辜,更遑论老弱妇孺。一把火虽干净,火中人受的煎熬却不少。季然从不折磨人。只要他没疯,说这是他做的——我不信。”

    展隋玉两手负在身后,拳头不由握紧了。

    如今外面都在传季然,若不是空穴来风…

    章栖宁敛了敛眸,她与季然不过见过两面,但这两面的印象却还是有的。君子温润亦养浩然正气,仗剑天涯不失侠骨柔情。说这事是他做的,不仅展隋玉不信,她也是不大信的,因为——不合理。

    “再看看吧,若没什么也只能…从长再议。”

    展隋玉:“等找到那小子,我非狠狠敲他一笔!”好好的带栖宁回来见爹娘,中途反被他的事给耽误了。季然这小子,最好什么事都没有地给我出来,好好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季然…章栖宁轻叹了声。展隋玉忘了,她还没把他身边的陶雪戚给忘了。

    那丫头在宿州可是敢把她往江里推,连后路都想好了。手段狠,胆子大,没看上去那般柔柔弱弱,精得很,也刁得很。再看如今寨子被烧这件事,她怎么觉得这么耳熟呢?

    章栖宁抬眸,扫到一处有拖拉的痕迹,不禁心下起疑。看了那痕迹,循着往后面瞧了瞧,尸体少了许多,再往里倒是没有了。她心里道了声果然。

    她看到的,展隋玉自然也发现了,一路看过去心里也有了数,道:“我们在这等?”

    章栖宁点了下头。

    尸体从里到这儿就没了,还有往外拖的痕迹,想是有人拖到外面去了。烧得跟焦炭似的人拖到外面去有什么用?不妨大胆猜一下,是有人拖到外去埋了,至于那人是谁…等等就知道了。

    过了会儿,从外走进来一个跨剑的年轻人,束发有些杂乱,白衣也灰了,黑黑红红一片污得很,惯执剑迎风起舞的手更是不堪入目,哪看得出往日半分温润儒雅,风光霁月的影子。活像个入了丐帮的新人,还是专被盯着欺负的那种。

    “季然。”

    那人一直坑着头,失魂落魄的,展隋玉一出口他脚下方才顿了顿。抬眸看了一眼,竟是想都不想,转头就跑。

    可他怎么跑得过展隋玉,江湖上论武功展隋玉可以靠边站,论轻功别人都得靠边站。

    他足尖一点攀上季然,按上肩膀施力翻过去摁住他,皱眉冲道:“季然你小子,跑什么跑!真做贼了?”

    “我…”

    见他吞吞吐吐,又不见陶雪戚。章栖宁不禁走过来,“季公子,林昭和我本是要去岳阳的,听说你的事过来,刚见到你转身就走,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岳阳?你们——”

    展隋玉见他没转头就走的念了,这才松了手。“昂,我俩定亲了。本来想日子定了,让人给你送请帖来喝我的喜酒。你倒好,现在了不得了,做完大事一声不吭,见了兄弟也不认了。”

    “没,我..”展隋玉这么说,季然不由语噎,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

    展隋玉:“这才几月不见啊,你说话还能不能痛快点了?看见我,你跑什么跑!见鬼了不成?这寨子到底怎么回事?”

    季然不说话,章栖宁不见陶雪戚,开口拣了关键的问。“季公子,陶姑娘呢?”

    “她…”

    “季然,你再吞吞吐吐地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展隋玉真恼了。几月的时间,什么事把昔日的白衣少侠君子剑逼成这副怂样?

    季然顿了顿,总算说了句顺畅话。这些日子,这话他已不知说了多少遍。

    “我把她弄丢了…”

第80章 威逼利诱

    “我把她,弄丢了...”

    展隋玉皱了皱眉,同章栖宁面面相觑。只见季然耷拉着脑袋,哪有半分少侠气概,完全像被抛弃的小媳妇。季然弄丢了陶雪戚?他们怎么觉得是他说反了。

    “季然,那你现在在干嘛?”展隋玉问道:“别跟我扯这火是你放的,本公子心没瞎。杀人越货我见多了,处理善后的还真没几个。安葬尸体?”他轻笑了声,“都好心到这份上了还要杀人,这不有病吗?”

    季然握了握他身侧的剑,抿了抿唇一时没说话。

    “我看你是真病的不清。”展隋玉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

    见气氛有些僵,章栖宁看了两人一眼,不禁开口道:“季公子不想说,林昭,算了吧。”

    似是没料到章栖宁会阻止,季然有些意外地抬眸看向她,松了一口气。

    章栖宁:“至于陶姑娘...不知季公子可想把人找回来?她一个人,你想必也很担心吧。”

    说起陶雪戚,季然眸子里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想到章栖宁的身份,他不由道:“我根本不知道她去哪了。章姑娘,有线索?”

    闻言,章栖宁唇边划过一丝浅浅的弧度,深邃的眸中透出友善和笃定。“的确有一条线索。”展隋玉不禁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

    “不过,是有条件的。”

    季然愣了愣,“...什么条件?”

    “季公子先同我们回客栈,待公子恢复些后栖宁自会告知。不然,仅凭公子现在的状态,怕也是什么都做不了。而且...林昭也会担心。”

    说到底这只是季然的私事,要不是看在展隋玉的份上,她也不会多管闲事——她没那么博爱。说到这份上季然要是还没点麻烦别人的自觉,那他也太不识趣了。

    媳妇儿帮他出气,展隋玉不禁心里暗爽,嘴角弧度上扬,看着章栖宁笑了笑。章栖宁也看向他,眼神似在埋汰他。这事办的太婆妈,是威逼不香了?还是利诱不好使了?

    季然看着两人间的互动,想到他们如今都定亲了,想到不知道跑哪去的陶雪戚,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艳羡,随后又坐在那黯然神伤起来。

    “季然,想好了没?栖宁都这么说了,先跟我们回去把自己收拾下,看你现在这是什么鬼样子?要不是你的佩剑,我刚刚差点都没认出来。”

    季然点点头,“我这几日...没注意。我和你们走,不过得先把这里的尸身安排完。”

    提到安葬尸身,季然脑中又浮现出陶雪戚那日站在火海里的场景,眸光不由暗下去。展隋玉也不啰嗦,伸手开始挽袖子,季然不解地看向他。

    展隋玉瞥了他一眼,道:“交了你这么个兄弟,算我倒霉。等你弄完天都黑了,过来搭把手。栖宁你别动。”

    章栖宁扫了一眼焦黑又黏糊的尸体,皱眉看向他,好像在说:“你觉得我会碰这玩意儿?”

    “...”

    展隋玉折起袖子看向不远处的几具焦尸,虽说是帮忙,可他很不想像季然那样直接去碰那些尸体啊。章栖宁看着他纠结的表情无奈笑了笑,脱下外层的薄蝉素纱衣,从上面扯下两块来递给他。

    “反正也是装饰用的,穿不穿无所谓。你要是敢直接用手去碰,就别想再碰我。”

    素纱薄如蝉翼,展隋玉用它包好手后也不影响动作。

    “说来也巧,之前在臧府那次,你也扯过衣服给我做束发带呢。”章栖宁替他包好不由道。

    说完,她将剩下的衣服递给季然,季然说:“我就算了,反正都...”

    “季公子,再怎么伤心难受也不能作践自己。就算脏,也不要让它变得更脏了,好吗?大多的道理都可以照此类推,在找到陶姑娘前,还请振作一点。”章栖宁偏头笑了笑,强势地将剩下的衣料塞进季然手里。

    人一旦陷入消极的情绪,往往最先忽视的是自己,无视自己的身体的诉求,所以最后才会一发不可收拾。季然埋尸体似乎埋了很多天了,但还剩这么多就说明他心不在焉,只是通过这样的方法来麻痹自己。看来这次的事对他打击不小,还是提醒他一下比较好。

    我俯身在他身前,道:“就请你自己动手包一下吧,我替你包林昭会吃醋的。”起身的一瞬间,我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给人添麻烦也要有个度,还请照顾好自己,季公子。”

    季然愣了下,那一瞬间章栖宁给她的感觉很像...雪戚。可是抬头却只见她温和一笑,然后什么事也没有地朝展隋玉走去和他说了什么。

    “怎么了?”展隋玉看季然那样,猜是栖宁和他讲了些“硬道理”。唉,也不知季然现在能不能接受得了。

    “没什么,只是让他找回理智,不然只会给别人添麻烦而已。”章栖宁笑了笑,“你们弄吧,我去外面等你。”

    展隋玉点了点头。他朝季然走过去,看着他指尖满是血痂的手,想是刨坑刨的。“你挖坑都不用工具的吗?”

    季然抬眸无力笑了声,“放心,只是那样挖了两个坑,后来找着锄头的。”

    “你觉得那样很了不起吗?那个,要帮忙吗?”展隋玉看了一眼他的手,看上去不像是能自己包起来的样子。

    季然摇了摇头。“不必了,章姑娘会吃醋的。”于是他自己动起手来。

    很好,还能调侃他,看来有时候还是得像栖宁那样强势些。给好脸色给他看,我吃饱了撑的。

    “坑都挖好了?本公子可不帮你挖啊。”

    “放心,都挖好了。”

    *

    章栖宁在寨外又将那些倒下的树仔细查看了一番,露出的一侧确实是它自己断后倒下的,另一边嘛...

    她用脚抵着树身用力推了下将它推到一边,拂了拂裙子俯身看过去。里面的切面整齐,是人力利器所为。

    果然没错,这里的树乍看下像是被烧断的,其实不是。而是有人从外向寨内砍了一剑,由内力从中震断,故意使树倒向寨子的方向,利用周围的水渠将火从中截断,这才没有牵连附近的山林。

    内力沉稳,君子剑——季然。

    这应当是他做的,从外将火截断,这火也自然不是他放的。里面的人出不来,他也进不去,否则不会一个人都救不出来。季然这个大好人,让他看这么多人在自己们面前活生生被烧死,而他什么都做不到。这件事的确够丧心病狂,难怪他变成这副样子。

    陶雪戚啊陶雪戚,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心疼。

    “嗯...”

    基本上可以确定了。不过,这寨子里有什么是能惹到那丫头的?有季然在,她不该这么沉不住气才对。究竟是——

    “栖宁?”

    展隋玉他们走过来,他活动了下自己的肩膀。“真是亏季然能搬这么多天,累死了。”

    章栖宁走过去,笑道:“要不要帮你捏捏啊?”

    展隋玉立刻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点头道:“这个可以有,回去捏?”

    季然偏过视线,心想:“真是没眼看。”展隋玉真是有了老婆忘了兄弟。

    章栖宁偏头看向他,勾了勾唇,看样子是冷静下来了。“来时以防万一多雇了一匹马,看来是派上用场了。我和林昭一起,季公子就骑另一匹好了。”

    “好。”

    回客栈又多要了一间房,当下之急是让季然先沐浴换身干净衣服,然后休息一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章姑娘...”

    “季公子,有关陶姑娘的事我已经让我家的暗哨去查了,还请耐心等一等。”章栖宁勾唇笑了笑,眼神里说的却是:“去睡觉,不然把你扔出去。你的事我不管了哦~”

    季然不由一颤,眼神飘向展隋玉。“林...林昭。”

    “林昭只能我一个人叫,别人叫我会吃醋的。”章栖宁一步跨到两人中间来,挡住季然的视线,然后温柔的笑了笑。季然却只觉得头皮发麻,认命地回房关上门。

    展隋玉忍着笑,两手环在身前,弯身将头抵在章栖宁肩上。感受到肩上人的颤抖,章栖宁:“林昭,起来。你这样我很不舒服。”

    “娘子,你太可爱了。”展隋玉把人拐回房间,道:“你知道现在我怎么看季然吗?”

    “怎么看?”

    “让人操心的儿子。”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和章栖宁,低声笑道:“爹和娘在这儿。看来娘子对怎么对付孩子很有一套。”

    “什么啊...”章栖宁嘟囔了句,和他说起正事来。

    “寨外的树我重新看过了,是由人通过利器用内力从里面震断的。做这事的自然是季然,放火的...应该是陶雪戚。”

    展隋玉:“季然瞒东瞒西,又支支吾吾,对此闭口不提怕是还有什么内情。我现在想的是,那个陶雪戚和妖物有没有关系?”

    “因为里面的人都没有逃出来?”章栖宁:“未必,其实让人逃不出来方法有很多,即便是人力也可以做到。比如下毒,我看寨子内就有一口井,我——”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了下,捂住嘴,悄悄看了展隋玉一眼。见对方没什么异色才松了一口气,“不,没什么。”

    “栖宁。”展隋玉覆上她的手,他知道栖宁刚刚是想说,如果是她的话找机会在井里下毒就行了。在一定程度上,陶雪戚和章栖宁的想法,甚至作风都很像,她会这么说也是事实。忽然停下,是因为怕自己嫌弃,觉得她是个坏女人?

    “你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知道的。我娘子人美心善,不会无缘无故对别人做什么的。”要不然,就章家人之前对她的态度,他们能活到现在那都是奇迹!

    章栖宁深吸了口气,道:“抱歉,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我以后会注意的。”

    有些事就算展隋玉不在意,若是在旁人面前说出来怪瘆得慌的。以前她无所谓,如今她快是有家室的人了,有些事还是要注意一下的。

    展隋玉两手揽过她的腰间,从身后抱住她,道:“无论你什么样我都喜欢。让你感到不安了,是我的错。”

    章栖宁微微一愣,曾经听他说过多少的情话,一次是在宿州他重如星斗的慎重,“你一定要,好好考虑”;一次是兰台我房中的细语,“宝贝儿,咱们玩点儿别的”;一次是海棠月下的一订终身,“心悦卿卿兮,汝之欲归于吾乎”;一次便是现在的温柔,“让你感到不安了,是我的错。”

    仿佛只要有他在,我就可以往前走,也可以回头。他既是前方头顶的万千星辰,也是身旁执手,为我一生提灯的人,也是我转身回顾,遍布过往的美好。

    章栖宁转身看向他,踮脚在他嘴边亲了下。“让你时刻为我担心,总是和我道歉,是我做的还不够好。但无论因为什么事,你的抱歉无论有没有道理我总是会接受的。毕竟...你说过以后你负责先道歉。”

    “娘子说得对。”展隋玉勾了勾唇,扣住章栖宁的脑袋俯身吻了下来,温热的双唇由浅尝辄止到逐渐深入,最终情动。他眼里划过一丝黯光,打横将双颊绯红的人儿打横抱到床上,两手撑在两旁,整个人压了下去。

    章栖宁抬手勾上他的脖子,唇舌间回应着他的感情,眼前蒙上一层迷离的雾气,心跳被无限的放大,与对方的渐渐重叠,呼吸逐渐交缠在一起。分开时,展隋玉在她唇上稍作惩罚地轻咬了下,看着她,眼里像熊熊燃烧着一团明亮的火,粗喘着笑道:“胆子真大。”

    虽说在洞房花烛前,自己会克制。但温香软玉在怀,他又正直血性方刚,擦枪走火总是有的。这时候不反抗,还主动迎上来,就不怕自己真把她“吃”了?

    “我啊,吃到甜头就不肯松手,知法犯法都是常有的,胆子不大怎么行?秉公执法,那是展顾问的事。”

    “秉公执法的是官,本公子只是区区顾问,用不着。”展隋玉掐了下她腰间的软肉,语气有些下流道。

    “那——你来?”章栖宁眨眨眼,初生牛犊不怕虎,毫无畏惧。

    这反倒让展隋玉愣住了。来?他倒是想,小丫头就仗着还没成亲他不敢是吧!他那明明是舍不得。

    小丫头贼坏,给我等着。明儿他就去翻黄道吉日,早早地把人娶进门,然后...

    “林昭,你表情怎么怪怪的。难道...很难受?”

    “咳,咳咳咳!”展隋玉撑起身坐好,背过去被她刚刚那话呛到耳红。

    章栖宁有恃无恐地趴在他肩头,笑到有些花枝乱颤:“林昭,别不好意思嘛。我错了还不行嘛~”

    “你哪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书里呗。”

    哦,展隋玉想起来了,这货房里确实有不正经的书。

    “以后不许看。”想了想,他改口道:“不许一个人看。”

    章栖宁挑眉,转念一笑,乖乖应承下来。

第81章 季大白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把人真的逗火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章栖宁举手投降。

    “展公子,展顾问,展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小丫头片子,爷是你好惹的?”展隋玉捻着她脖子上的一块滑腻肌肤,有些爱不释手。

    章栖宁被他弄得直痒痒,咯咯笑个不停,肚子都笑难受了。“是是是,大爷您说的都对。”

    等他们打闹完了,展隋玉揽过章栖宁,改为把玩她浅葱似的手指,道:“季然那小子,你吓两回就完了,别老盯着。”

    “你吃醋了?”

    展隋玉笑笑:“别看他江湖走的比我多,论待人处事他其实不如我,尤其是他这个人比较容易心软。

    有事要么大度地不放心里。放心里的,出了事肯定走不出来。你提醒两句也好,就是别逼太紧了,我怕他钻牛角尖。”

    章栖宁垂眸应了声,大概懂他的意思。

    “我心里有数。我和他见过两次,第一次他就因为陶雪戚有些失态,第二次在江边又见他优柔寡断。我当时就想这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实则有些心软情长。

    那陶雪戚心思颇深,她对季公子我也有些看不透,但我想是不至于伤害他的。”

    要不然,当日也不会为了封她的口,连杀她的心都有了。

    “说实话,季公子这样的人栽在她身上,我觉得不冤。”

    “这话说的,听起来像季然被人骗了还应该似的。”展隋玉摇摇头,到底是自己兄弟,该站出来时还是要站出来为他声张正义的。

    “季然,字秋白。以前我们几个兄弟聚在一块儿时总拿他开玩笑,说季然平时心眼儿那么好,脾气又那么顺,哪天被人坑了也还能一副没事样。柿子专挑软的捏,叫什么秋白啊,叫大白算了!”

    说起旧事,展隋玉不禁笑了笑,捏着章栖宁的指尖,道:“为什么叫大白呢?这原因有三。

    一是季少侠浪迹江湖、行侠仗义,最后一穷二白。

    二是他无论被人骗多少次,下次还是会出手相助,太白痴。用他的话来说,十次里哪怕有一次是真的,便是值得的。

    这三嘛...呵,季然这小子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又是江湖少侠,没准哪天就被小姐姑娘看中,拉去做相公了。

    所以,叫什么秋白啊,叫大白就行了!”

    当年的玩笑话,大家又都还年轻,季然小时候没长开,身材跟白斩鸡似的,男孩子就爱拿他说些浑话,好在他也不放心上。

    谁知如今竟一语成谶。

    季大白啊季大白,那三条你可真是一条不落,真真的名副其实,一白到底。

    “陶雪戚...这个人我见过两次。花神祭那次陪季然去提人,当时只剩下几个孩子。明明样貌上看上去差不多大,可所有的孩子都抱成一团离她远远的。当时我也没多想,现在嘛……”

    展隋玉砸了咂舌,心想小孩其实对那些东西敏感得很,说不定是早有所察,本能地远离了她。

    “你...不赞成我帮季然找陶雪戚?”章栖宁回头看着他道。

    只见展隋玉眉头轻拧了下,然后舒展开。“也没有,他想找,能怎么办?”

    “所以你其实不想?那我——放个假消息给他?”章栖宁道。

    展隋玉愣了愣,然后失笑出声,圈住怀里的章栖宁道:“我的宝贝儿啊,你对我可真好。假消息就算了,我倒也不是不让季然去找她,只是觉得那丫头有些危险,季然有时候缺心眼,兄弟几个得看着他点。

    你看我比他还小呢,却生来就是个要当爹操心的命。熊孩子这么听你话——不愧是孩儿她娘,真厉害。”

    他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之后又在房里闹了会儿。

    事实证明,不要跟章栖宁耍流氓,她什么招都可以接。没成亲耍流氓调戏未婚妻,又不愿越线的君子展隋玉脸皮还不够厚,最终还是落败,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

    另一间客房里,季然洗漱完睁着眼睛躺床上,心里回想着几日前的那一幕,辗转难眠。

    他和雪戚离开宿州,他问她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陶雪戚转念想了想,还真说出一个地方来。“那就——青州。”

    “青州?”季然觉得没问题,可为什么是青州呢?

    “去青州好啊,雪戚想去做些什么?”他看似没什么地问了句。

    陶雪戚眸光转向他,他送的玉镯戴在她手腕,在月色下发出清冽的冷光,与它的送出人气质完全不同,根本不似季然会挑的款式。

    她笑了笑,“随口一提,听说中途好玩儿的挺多的,我们慢慢逛过去。禹州、郑州也不错...”

    季然想了想,道:“说好玩儿的话……其实郑州是个不错的选择。要不我们先去郑州吧,听说最出名的就是制陶、制瓷、烧琉璃,在那的陶器、瓷器都不一样,烧出来的琉璃鱼放在水里就和活的一模一样。

    之前听说郑州最有名的琉璃世家烧出来的琉璃莲花、琉璃鲤鱼放在放生池里,不仅常年喂养的僧人没有认出,就连池中的鲤鱼也没认出来。被当地称为一奇呢!”

    季然平时是个还算稳重的人,可对陶雪戚上心后有时就变得有些幼稚,什么稀罕点的事都当作故事拿出来说。只要陶雪戚笑一笑,他心里就跟抹了蜜似的。

    大概就是因为习惯了这样,所以后来才真的变蠢了。

    他提议去郑州,怕陶雪戚没兴趣,又搜肠刮肚将心里能想到,听说过的,哪怕是曾看过的,自己不甚了解的东西都绘声绘色说了一遍。

    殊不知早就跌进了陶雪戚给他布下的陷阱,最终陶雪戚只是笑了笑,说了声:“好啊。”他竟然就傻乎乎地觉得好。

    两人前往郑州,中间有趣的玩意儿确实不少,陶雪戚一路上也没有任何异样。可当到了廖家界,他们准备歇脚的时候,陶雪戚撞上一个中年妇人。

    说撞上真的就只是单纯的撞上,走在大街上迎头无意碰上的。

    那夫人撞到陶雪戚后自己先躺倒在地上,就在她准备好讹诈的架势,正欲开口哭喊时,陶雪戚清冷甜美的声音插入其中,道:“大婶儿,你没事吧?”

    那人恶汹汹抬起头,张嘴刚要说什么,看见陶雪戚苍白却又异样艳丽的脸不由怔在原地。原本熟练的台词断在喉咙里,看着她眼中闪着不可思议的神情。不停结巴道:“你,你,你...”

    你你你,她一直重复着这一个字,仿佛真的摔出了什么毛病。陶雪戚蹲下身,在她面前,食指竖在嘴边,勾唇做了一个嘘声不语的动作。

    “不要多嘴哦。”

    她动了动嘴无声道。

    那妇人瞳孔猛地一怔,季然这时候恰好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不禁走了过来。

    “雪戚,怎么了?她这是——”

    陶雪戚摇摇头,说:“她自己撞过来的,然后也不肯起来。”

    讹诈?季然头脑里一下子冒出这个词,不禁皱了皱眉。

    但看这妇人穿着简陋得很,勉强算得上齐整,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兴许是生活所迫,第一次这么做,现在被发现也无措得很?

    而后来他才知道,可怜人也好,是他将人心想的太过简单。

    “你没事吧?”季然问陶雪戚道。陶雪戚摇了摇头,朝他投来一个微笑,但因为身体虚弱,脸色苍白,那个微笑疲惫中带着一丝安慰,反而让人看得格外心疼。

    “等我一下。”季然道。随后他蹲下身看向那妇人,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眸子一直在颤抖,嘴唇也不停翕动。

    雪戚?陶雪戚?

    这个名字,这张脸...真的是她?

    不,不可能,不可能,陶雪戚怎么可能还活着!怎么可能还这么年轻?!

    “大婶儿?大婶儿?”季然喊了她好几声,但都不见回应。看她精神有些不大对劲,跟丢了魂儿似的,他不禁有些起疑,对方不会不大正常吧?

    看季然对她有些无奈,陶雪戚出声道:“大婶儿。”

    这一声像是把她的魂儿给叫回来了,她身子猛地一颤,突然“啊”地大喊了一声,猛地伸手将人推开。这一前一后实在太过突然,季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显些被她推倒在地。

    站稳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就风风火火地逃走了。

    “怎么回事,她?”季然慢慢站起身,心想这年头的怪人可真不少。

    陶雪戚望着那人要走的方向,在季然看不见的地方唇间抿成一条弧线,眼中闪过一丝寒意,道:“兴许是她忽然想起什么事了吧。”

    本来只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季然也没太放心上,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陶雪戚失踪,他听说廖家界有打家劫舍的山贼出没为止。

    起初他没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直到他在寻找陶雪戚的过程中,听见客栈前台的小二说那晚看见有山贼打扮的人潜进客栈。

    “有山贼潜进来?你怎么不早说!”季然将剑横在柜前怒道,他这一举动不由让周围的食客纷纷回头看过来。

    那小二被他的气势给吓到了,贴着后排的酒柜,拿下肩上的抹布护在身前,结巴道:“这、这,这在廖家界是常有的事!我们管这叫上贡,那寨子里的土匪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官府也不一定管得了。我们,我们开店做小买卖的,还能怎么办?能保命就很不错了...”

    他最后那句话因为心虚,声音说的极小。

    “你!”

    季然因为他的话一口气堵在心里,可他能怪那小二吗?

    他不能理解歪理,在廖家界却是已经存在很久的常识。说到底他们只是想保命而已,何错之有?

    他握着剑的手不由紧了紧,将剑收回腰侧,沉声问:“那寨子,在哪?”

    小二战战兢兢报了一个地方,在季然转身后松了一口气。

    “我的妈呀,这季少侠和江湖上传的不大一样啊?”客栈内不断传出这样的声音。

    季然丝毫没有留心身后人说了些什么,距离雪戚失踪已经一天一夜了,希望她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他雇马一路狂奔到小二说的地方,老远就看见滚滚的浓烟冲天而上,他心里一惊,来不及多想,两腿夹紧马肚,策马赶了过去。

    艳丽的火光气势汹汹地冲进他的视野,黑色的浓烟冲天而上,仿佛大火在半空中画出了一幅诡异离奇的人间惨状。

    他下了马,看见火中有人立马赶了过去,可火势滔天他根本靠近不得。那几个只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他朝她们大喊:“别靠近那里,从水渠那走!”

    那几人像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只一个劲地抬手握拳朝他挥手,做着夸张奇怪且意义不明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季然才意识到她们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墙隔在了里面,而现在正努力敲打着那面墙。

    不仅是这里,这寨内所有能逃跑的地方都是如此,寨子现在就是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除了在惊恐状态下不断挣扎、受尽折磨外,再没有第二个选择。

    火势烧得很快,明明里面的人出不来,可火却能穿过那面“墙”来到外面,火苗舔上周围的草木,火势瞬间增加了一圈。

    情况紧急,季然拔剑一道冷然的剑光劈向着了火的树木,一剑下去三四棵树朝寨子的方向应声倒下,树上的部分火焰随着剑风吹进相隔不远的水渠里。像这样的剑光闪过十多下,终于将火势范围控制在寨内附近,暂时不会危及四周。

    火里的人脸上的惊恐逐渐加深,朝着外界拼命地歇斯底里,那是对死亡深深的恐惧,但从外面只能看到她们在大火中挣扎着上演了一场悲惨的哑剧。

    季然握紧拳,在火光中拼命寻找着陶雪戚的身影。虽然不知这场火究竟从何而来,但他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渐渐的,渐渐的,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从火光中漫步而出。季然的目光瞬间被那道身影攫住,一动不动地望向她。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雇来的马儿忽然警醒地抬眸“咴”了一声,然后好像感受到了什么疯狂嘶鸣躁动起来,用力挣开了一旁的大树,在它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下,缰绳终于从那树干上松脱,它立马掉头狂奔逃离了这里。

    这时,那火光中出现的身影也彻底出现在了季然眼前。

    “...雪,戚。”他颤抖地动了动唇。正当他想过去的时候,只见一旁的妇孺朝她扑了过去。

    “别碰她!”他失声叫出来,但不可思议的是陶雪戚抬眸看过去,只朝她们挥了下手,一个黑色刀刃般的东西便从她们身体里砍了过去。

    没血肉横飞,连一丝血气都没有,那些人就突然瘫软在地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季然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陶雪戚抬眸朝他看过来,动了动嘴唇:“傻瓜啊...”

    从早上开始天就灰蒙蒙地,仿佛预示了什么。

    一道白紫色的闪电划过天空,天雷滚滚,陶雪戚抬头看了一眼,唇角勾了勾。她周身的火似乎有了意识,臣服地又走到她身前跪拜。

    季然眼睁睁看她消失在摇曳的火光中,腿脚像是长在了脚下的土地上一般,竟是一步也迈不动。

    再然后,火将一切都烧尽了,什么也没留下。

第82章 岳阳展家

    第二天,季然起身后眼下有两片较明显的乌青,像是一夜没睡,一个人坐在大堂的饭桌前盯着那一大碗清粥汤水出神。

    展隋玉收拾好出来时章栖宁已经靠在二楼栏杆上看了好一会儿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苦不知所来,覆水难收。”章栖宁嘴里轻声念叨,看着季然不禁摇了摇头。

    展隋玉走过去喊了她一声,看着楼下失魂落魄的季然道:“那小子又怎么了?”

    楼下有三四桌吃早饭的人,先来的一批已经吃完走人了,只见季白还坐在位置上发呆,手里拿着馒头也不动筷子,好像看看就能饱似的。一口没动地放下来,起身上了楼,看到章栖宁他们微愣了下,抬眸看了章栖宁一眼欲言又止,说了声:“早。我先回房了。”

    他是想问陶雪戚的事吧,说好休息一晚就告诉他。既然他不来问,那自己也没必要赶上去告诉他。章栖宁转身反靠在栏杆上,心道:“你说他是跟陶雪戚过不去,还是和自己过不去?”

    “季然。”展隋玉喊住他,道:“东西收拾下,你先跟我回岳阳。”

    季然有些无奈地转身看向他,目光又转向章栖宁。展隋玉心里嘿了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满道:“我说的话,你看栖宁做什么?”

    “陶姑娘的下落两天后才会传到我手上,季公子一起吧。”章栖宁笑了笑道。

    季然眸子里闪了下,随着垂眸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点头应了一声,恹恹地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展隋玉看着关上的门不由皱了下眉。

    “生而为人,习惯和信念都是可怕的。改变习惯尚且让人无所适从,那信念的改变对一个人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同时,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也是有习惯的。季公子经历了变故,有反常的地方是正常的,不要太担心了。”

    章栖宁拉了拉展隋玉的袖子,继续道:“放心吧,季公子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怕早已不是陶雪戚了。昨天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短时间内不会有事的。”

    展隋玉叹了口气,道:“查案的时候你知道碰上什么人最头疼吗?”

    章栖宁挑了下眉,道:“在我看来除了那些肯乖乖认罪,将犯案经过能说清楚的犯人外,其他人都很麻烦。”

    “...”这话说的也没错。

    展隋玉:“可有时能将案情经过说清楚,来自首的并非是真正的凶手啊。”

    “你是说...代人受罪?”

    展隋玉点头,“我办的案子里这样的人也不少。有因为感情,自愿顶罪的,这类人往往是凶手的父母、恋人。有被逼无奈,只能被拖来顶罪的,这类人往往是地位低下,即便是顶了罪也没能力反抗的。还有一种,就是季然这样的。明明与他无关,却因为所谓的善良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善良、正义、不求索取、对你好没有任何目的,既不是因为亏欠,也不是因为喜欢,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

    章栖宁一手扶着栏杆道:“就算我读再多的书,模仿再多的人,能掌握的也只是更多不同人说话、做事、思考的方式,能更加准确地揣摩出旁人的心思罢了。”

    她笑着看向展隋玉,有些无奈和挫败道:“在这期间心思越多的人我反而更擅长应对,而那些真正单纯,没有目的的人才让我不知该如何相处。

    非神非圣,无缘无故对人好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在我看来那样的人不是伪善,就是傻。神也好,圣人也好,就算被辜负也不会心生怨怼,不会感到伤心,更不会因此产生烦恼和痛苦,这是人做不到的。”

    展隋玉不禁看向她,章栖宁说了一大段,总结道:“季然不是神,但他比一般人要大度善良得多,以前只是没遇到能让他伤心的人罢了。没受过伤的人和千疮百孔的人是不能拿来做比较的。”

    展隋玉叹了口气,“栖宁,觉得你对季然好像特别严格,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章栖宁疑惑地偏了偏头,朝他无辜地眨眼,然后笑了。“是这样吗?我只是觉得本人不觉得开心的事算不上喜事,反之亦然。不过...”

    “不过?”

    章栖宁勾了勾唇,“不过人似草木,情难自禁,故向阳而生。”

    她想陶雪戚看到季然的第一眼绝不会是喜欢,像她们这种心里能长出黑暗的人对光可是很抗拒的。

    如今她已经有了自己夜空的月亮,展隋玉不像季然,他并不排斥自己的阴暗面,甚至是主动跨进自己的世界。

    季然于陶雪戚而言不是烛火,也不是月光,而是太阳。阳光太猛,可会灼伤人,就像陶雪戚放火“烧伤”季然那样。

    “有些事自己不做决定,别人是帮不上忙的。”章栖宁挽上展隋玉的手,踮起脚在他耳边突发奇想道:“我觉得自己比陶雪戚幸运很多呢,相公。”

    最后一声相公带着少女缠绵上扬的尾声,丝丝清甜笑意如阳光下拉丝的琥珀麦芽糖,展隋玉不禁心中一动。

    “调皮。”他笑道,心里一大早就被填满了。

    *

    三人准备好动身去岳阳,季然一人一骑,展隋玉、章栖宁二人共乘一骑。按这个速度,他们午膳后不久便可以到岳阳,展隋玉还要和章栖宁一同去挑选给展父展母的见面礼,于是让季然先去,顺便给二老一个准信。

    “林昭,伯父伯母有什么喜好吗?”章栖宁问道。

    展隋玉笑道:“别紧张,我爹娘都是极随和的人,我家又是江湖中人,没那么多讲究。”

    章栖宁摇头,“展夫人未嫁前是京中的簪缨之族的小姐,礼是一定要讲的,绝不能失礼。而且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他们在不在意是一回事,我做小辈的用不用心则是另一回事。”

    章栖宁说的不错,展隋玉便顺着她和她详细说了二老的喜好。章栖宁听后想了想,带着他往岳阳城内章家名下的铺子去了。就展隋玉刚刚说的,她想整个岳阳不会有比自家商铺成色更好的。

    到了展府外,展隋玉见章栖宁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朝他点了点头,道:“我准备好了。”

    他忍俊不禁道:“我向你保证,我爹娘肯定都特别喜欢你。”

    “谢谢,但你说的不算。”章栖宁道。

    “行了行了,我说的不算,那你自己去看总行了吧。走吧。”

    展隋玉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谁啊?”门开了,一位面相平易近人的老管家从里面出来,一看是展隋玉不由大喜。“公子!哎呀,原来是公子回来了!快快快,快进来。”

    “陈伯,我回来了。你快看,这是我带回来给你们看的少夫人,漂亮不?”展隋玉搂过章栖宁,推到陈伯面前,同她道:“栖宁,这是我家的管家陈伯,平时可疼我了。”

    章栖宁笑着同他道:“陈伯好。”

    陈伯早就知道展隋玉这次回来要把心上人带回来,而且两家已经说好要定亲了,正着手办着呢,公子的庚帖还是他亲自去张罗准备的。

    他之前就在想是什么样的姑娘让他家公子主动提出要去求亲,今日一见——嗯,不光长得标致,举手投足间家教也极好,眼眸清澈干净是个好姑娘,和他家公子站在一块儿简直极配!

    “章姑娘,来来来,进来说。季公子先你们一步过来,老爷夫人知道你们晚膳前会回来,早就让人去准备了。章姑娘,老头子我照顾公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他这么猴急地和老爷说什么事。我这一看啊就知道,他是真把姑娘放心了。”

    章栖宁看了展隋玉一眼,脑海中想象展隋玉猴急的样子,不禁笑了笑,道:“我知道,他待我向来是极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陈伯领着人往大堂去,在外面喊道:“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

    “章姑娘请。”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多谢。”

    “爹,娘,儿媳妇给您二老带回来了。快来看!”展隋玉一进门就提声来了这么一句,章栖宁脚下不由一顿,脸颊腾地染上一层彤红。“你,你注意点。”

    展隋玉在自己的地盘彻底放开了,“我不,我就是要让府中上下都知道,本公子把未来少夫人带回来了。嘻嘻。”

    章栖宁本来还挺紧张的,被她这么一闹什么紧张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能教出他这样子的父母怎么可能会是难缠的性子?

    陈伯默默站到一旁,看着蜜里调油似的年轻人忍不住也点头笑着。

    展父展母从里面并肩走出来,展隋玉有一副好皮相,展父和展母自是不差。

    展父虽是江湖人,从身材到长相却并不粗犷豪迈,阳刚中带着一股经过岁月洗礼的温厚沉稳。

    他一手揽着夫人走过来,展夫人虽人至中年,但保养得极好,不仅岁月对她极宽容,她自身也带着那种书香世家的沉静柔和。

    两人走出来,看向展隋玉和章栖宁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在看到章栖宁后两人中途还对视了一眼,展母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于是二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回来了,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啊?”展母看着自家儿子,看了看章栖宁,不由眼神示意了下。

    展隋玉自然心领神会,接过章栖宁手里的礼物放到一边,将人推到身前来,一脸自豪地同他们介绍。“爹,娘,这就是儿子的心上人——栖宁。你们快瞧瞧,这儿媳妇是不是特别好?”

    “伯父,伯母。”章栖宁都要被展隋玉夸上天去了,难得脸上臊一臊,故作镇定地同二老打了声招呼。

    展母拉过章栖宁的手嘴上一直说好,将人拉到跟前来好好看了看,果真是好。

    自家儿子看上的,看他那猴急的样,展父当时就想长得肯定漂亮。如今看到了,这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漂亮!

    腮凝新荔,琼鼻樱唇,眉似远山青黛,清丽秀雅;眸如空谷幽泉,沉静深邃。一言一行间落落大方,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微微一笑,梨涡浅浅,发间的流苏轻晃,漂亮又乖巧,仿佛刚从画里走出来似的,灵动极了。的确像儿子先前说的——她是个好姑娘,他们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好,非常好,我年轻时在京中《美人谱》上看到的都不如眼前的这个好。”

    展母年轻时京中盛行由画技高超的画师前往各地为美人画像,然后在其中挑选最美的百位女子画像制订成册,五年一更新,人称《美人谱》。

    都说婆媳关系是一大难关,可展母看到章栖宁后确实真心喜欢,她怀展隋玉的时候本想要个姑娘,结果生下来是个小子。如今这儿媳妇简直就是按着她心里的闺女模样长的,她能不喜欢吗!

    至于展父,姑娘是好姑娘,夫人满意,儿子喜欢,他当然没什么问题。这么好的姑娘,家世也好,他反而忍不住想怎么就看上自己儿子了?不会是被臭小子花言巧语给骗回来的吧?

    不管了,骗回来那就是他展家的了。得赶快挑个黄道吉日让儿子把人娶回来,就算是骗也要让这小子骗一辈子,况且他看儿子这回是认真的,不然不会让他们做主。

    展大侠心里想什么展隋玉尚不知,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给他爹行大礼,诚心叩谢他爹的一片好意。

    展母拉着章栖宁的手,道:“好孩子,今日你们回来该做的准备早就做好了,今晚我亲自下厨,为你们洗尘。”

    亲自下厨这话一出,展家父子纷纷顿住脚,面色难看地看了一眼彼此。

    展隋玉:“娘,栖宁刚来,你们俩,咱们一块儿说说话不好吗?厨房那些事交给厨娘就好了。”

    “是啊,夫人。你和小姑娘说说话,厨房那为夫亲自去盯着。”展父忍不住道。

    咦?他们这个反应,难道展夫人的厨艺——

    章栖宁看向展隋玉,只见展隋玉一个劲儿地朝她挤眉弄眼使眼色,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狰狞。

    展母:“无妨,我不在,林昭不是还在嘛。栖宁啊,我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伯母您随意。”

    “好。今晚你就尝尝伯母的手艺。”

    章栖宁笑了笑,仿佛没看见展隋玉之前的暗示似的,点点头,乖巧道:“好。我来给伯母打打下手吧?”

    “好啊,来。咱们去厨房,让他们爷们儿聊会儿天。”

    “嗯。”

    章栖宁挽着展母朝厨房走去,身后的展家父子渐渐在风中石化。

    晚膳前。

    “爹,没听见厨房有爆炸声,也没走水,今天的饭...应该能吃吧?”

    “别问我,我怎么知道。去,把季然那小子喊过来。”

    “噢。”

    当饭菜端上来时,三个男人明显顿了下,就连季然都受不了,看来展母做的饭是真的不能恭维啊。

    章栖宁笑了笑,“大家别愣着,尝尝嘛。伯母今天可是花了很多功夫哦。”

    还是展父给面子,第一个转头正视了这顿晚饭,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不由愣了愣。展隋玉、季然紧接着看过来,不禁都有些惊讶。

    “这是我娘做的?”

    “是啊。伯母好厉害,我不过提供了几个菜单她就真的做出来了。”章栖宁笑道。

    展隋玉凑过去小声道:“你做的?”

    章栖宁摇头,“我怎么可能会做菜。我没做过,但看还是看了不少的,纸上谈兵没问题。伯母本来就蕙质兰心,加上厨娘火候把控的好,结果还算不错。”

    分而化之,原来如此。

    “主要是让伯母开心,至于过程...看着办就好。”章栖宁笑着道。

第83章 饭后信来

    展母本就喜欢下厨,从准备食材到处理,一般都是没问题的,可见鬼的是只要菜从她手底下了锅,肯定就没有端出来的命。

    章栖宁和展母去厨房洗菜时和一旁看似有话的厨娘聊了几句。

    “姑娘啊,不能让夫人进厨房啊。”微胖的厨娘正用粗短的手指清理着水中的芹菜,眼睛一边留意展母在不在附近。

    见她去一旁准备别的了,她才小声道:“夫人放进锅里的菜根本端不上桌的,之前我们也教她做过,可还是不行啊……”

    章栖宁有了几分兴致,笑着问:“你们之前教夫人做过?做了什么?怎么教的?”

    厨娘回想了下,“害,也没啥。就是些家常菜,太难的夫人也学不会嘛。至于怎么教...还不就是在一旁看着,告诉她什么时候热锅,什么时候放菜,炒多久,放多少调料嘛。还能怎么教?”

    章栖宁想了想,这几乎是说一步教一步,夫人怎么还会做不成呢?

    “夫人啊到处理食材这步都做的不错,就是一下锅就全乱了。”厨娘说到有一次夫人糖盐不分地往锅里放,要添水结果加的是白醋,据说这类让人哭笑不得的迷糊事还有很多。

    “夫人平日看着事事都好,就是一到灶台前就全乱了。”厨娘把洗好的菜放进竹篾里,爽朗笑道:“可是偏偏她就是喜欢做饭,每次可都苦了老爷了。”

    “栖宁啊,快过来。”展母走出厨房朝她招了招手。

    章栖宁应了一声,接过一旁装了洗干净菜的圆盘竹篾子,道:“这个我端过去吧。”

    “啊?哦,好。”厨娘先是愣了愣,章栖宁走后和一起在厨房帮忙的下人、厨娘们相视一笑,聊起这未来少夫人来。

    “哎,这就是咱未来少夫人呐?长得可真水灵标志!”

    “谁说不是呢,不仅长得好,这性子我看也好。我听说少夫人是那个特有钱的章家的三小姐。如今两家已经将亲事定下了,是陈管家亲自去准备的。接下来该纳彩、办喜事了吧?”

    “那好啊,咱们府多久没办大喜事了,咱们也好热闹热闹!”

    “看到少夫人和咱们公子站一块儿,我就忍不住想起老爷和夫人年轻那会儿,真是羡煞旁人。”一个中年婆子不禁回忆起来。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附和,外面一下子变的好不热闹。

    “咱们家规矩少,大家都是些江湖人,平常过的比较热闹。”展母在厨房也能听到外面那些婆子丫头说的话,侧目见章栖宁听了脸上带着淡淡笑意,自己也不禁跟着笑起来。

    “这样很好。一想到林昭从小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章栖宁垂眸理着竹篾里的菜,嘴角不禁上扬,眼里像是绽开了一朵缤纷桃花,看的人如醉如痴。“一想到现在在他长大的地方,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原来这就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这就是养育他的父母,这就是在他身边照顾陪伴他的人们,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忽然都因此亲切起来。

    展母眼中愣了下,看着眼前人目光不由软下来,微笑道:“是吗,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这儿媳妇真是越看越顺眼,干净又懂事,自家儿子到底从哪儿遇到这么好的姑娘的?

    等到真正开始做饭时,章栖宁和展母道:“我知道几道宫廷小食的菜谱,做法也不是很难,伯母想不想试试?”

    展母一听眼里亮了亮,一旁的厨娘手里俱是一顿,面面相觑起来。这是要搞哪一出啊?

    “宫廷小食?栖宁你平时也喜欢做菜?”展母一下子仿佛遇到知音似的,拉过她来询问。

    展栖宁摇了摇头,笑道:“我哪会做菜啊,平日书看的比较多,偶然也看过几本菜谱,觉得很有意思便记住了。”

    “说来听听。”展母一下子提起精神。

    章栖宁道:“喜鹊登梅、姜汁鱼片、五香仔鸽、糖醋荷藕为前菜,一品官燕为膳汤,鸡丝银耳、桂花鱼条、玉笋蕨菜为御菜...”

    章栖宁挑了廷臣宴里的几样先说,随后又挑了九百宴、节令宴上一些好听的菜名给展母听,连一旁的厨娘都听愣了。这小姑娘没事看菜谱,还记得这么多!

    “不怕伯母笑话,当时尽捡了些菜名好听的看了,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伯母感兴趣的?”

    章栖宁说的不错,她报的菜名的确是些让人一听就觉得风雅想尝尝的。展母官家小姐出生,比起一般的家常菜,怕是这些宫廷菜她更熟悉些。

    最终展母兴致勃勃地挑了一品官燕、鸡丝银耳、酿冬菇盒、珍珠鱼丸、玉笋蕨菜这几样。

    开始动手时,章栖宁让厨娘看着火候,展母掌勺,她在一旁打下手。

    在给展母先说了一遍先后都要干什么后,她去同厨娘交代什么时候该用多大火,趁这个时间让展母先想一想该怎么做。

    然后正式开始时,什么时候要放什么,她总会在适时的时候递给展母,一边还提前和她说要在什么色泽,什么香味出来时才是最好的起锅时间。

    她在闲聊中无意透露给展母的信息让展母一边注意着,一边准备好,大半的菜弄好后,章栖宁在一旁时不时夸道:“伯母的手艺真好!”

    展母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吗?我也觉得今天挺顺利的。”

    章栖宁其实没用什么方法,只是整个过程里她总在适时恰当的时候给展母递上需要的东西,在她面露难色时及时地发现,并先一步给出准确的解释,以及明确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当然会比厨娘们那些大概、模糊的经验之谈更容易让人接受。

    就算展母哪一步做的有些偏差也无妨,她可以根据情况做一些改变,最终结果也能达到还不错的程度。

    毕竟谁也没指望展母能有像御厨一样的手艺,这只是顿家常菜,重要的是大家开心,展母做的开心罢了。

    营造好轻松的氛围,不必太紧张,明确到每一步该怎么做,这便足够了。

    事后,坐在展隋玉旁边,章栖宁将在厨房的事告诉他,笑着轻声道:“论察言观色,神不知鬼不觉地达到目的,这可是我擅长的事。”

    “大功臣幸苦了。娘看起来很开心,咱们也能放心吃一顿了。”展隋玉在餐桌下握上她的手道。

    章栖宁笑了笑,“没什么,应该的。”

    展父筷子不停,他从没这么身心统一地称赞过展母的厨艺。以往他有心偏袒,奈何身体则过于诚实。

    “夫人厨艺了得,忙活了一下午累坏了吧。来,我给你舀碗汤补补。”

    看他们吃的开心,展母心里最高兴。“我还好,倒是栖宁一直给我打下手,以前没进过厨房,又是油又是烟的,不适应吧?”

    章栖宁:“不会,和伯母在一块儿学了很多东西,日后怕是还要麻烦伯母多教教我。”

    展母一听这话通体舒畅的啊,顿时有种升为大厨收了个小徒弟的成就感。

    “那我得尽快挑个好日子,让林昭早早地把你接进门。”

    展隋玉一听这话,立马精神抖擞起来,给他娘夹菜添饭,笑道:“娘,挑啊!记得快挑!挑早点的啊!”

    “这孩子,猴急猴急的,随你。”展母望着展父道。

    展父也是笑笑,看了眼展隋玉仿佛真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不禁回看向自己的妻子。想当年,他们也是这般,站在一块儿羡煞旁人。

    心思也渐渐活络起来。

    嗯——林昭娶亲,再过一两年他兴许就能抱上孙子,含饴弄孙,教教武功,教教诗词,他再辞了这武林盟主的劳什子。要是孙子出息,又志在武林没准还能继他的位,接他的班。

    不错,真是不错啊。

    季然看着他们一家人皆大欢喜也不由笑了笑,同展父攀谈了几句,推杯换盏喝了不少。

    展父心情大好,“秋白小子,好些日子不见酒量见长啊!”

    “世叔说笑了。”季然举杯一饮而尽,到也没让自己私底下的情绪影响到展父展母今日的好兴致。

    一餐结束,展父喝了不少,两颊鼻头微微泛红,揽着自己夫人回房去了。

    展母叮嘱道:“栖宁,房间让人给你收拾好了,有什么需要就说。林昭,好好照顾人家,知道没?”

    展隋玉被他娘逗乐了,被他爹拿哀怨的眼神盯到无奈,笑道:“好了娘,儿子心里有数,您快和爹回房吧。他今儿喝的可不少。”

    送走展父展母,展隋玉等人也准备回房了。只剩他们三人,季然也不强颜欢笑,身上的笑意褪了下去,身形逐渐与那化不开的夜色融为一体。

    “...我先回房了。”

    他刚要转身,只见一只灰绿色的信鸽扑棱棱飞落到章栖宁脚边,朝她咕咕叫了两声。

    季然忽然顿在原地。

    章栖宁叹了口气,从地上抓起那只飞鸽,果不其然在它脚踝上绑着一个带有章家标志的信筒。

    取下后,放走鸽子,将信拆开了看了看。

    她抬眸背手望向季然,眼神中意味不明,只是那样静静看着他,仿佛在等他开口。可季然却在与她视线相对的那一刻错开了视线,将脸转向了另一边。

    章栖宁挑了挑眉,心里叹了口气,转身道:“林昭,我累了。房间在哪里?”

    展隋玉愣了下。怎么?信上写了什么,不和季然说吗?

    但想到章栖宁可能有自己的考量,他看了一眼季然,见他没什么反应。

    “我带你去。”

    季然眼里闪了闪,章栖宁刚走了两步忽然被他喊住了。

    “章姑娘!”

    “怎么?”章栖宁背对着他,明知故问道。

    季然皱了皱眉,道:“章姑娘先前说有了消息自然会告诉在下,现在当着我的面,章姑娘得了消息转身就走,一字不提。这又是什么道理?”

    “呵。”章栖宁忽然冷笑了声,转身看向他,慢慢开口道:“季公子,你如何知道这信上便是与陶雪戚有关的内容?”

    季然脸上一愣,显然没想到是这样。

    章栖宁:“不过你倒是没弄错,上面的确是陶雪戚的消息。”

    “...”季然面上的脸色变了变,她在耍他?

    “季公子。”

    章栖宁气场忽然一变,就好像一朵渐渐凝霜结冰的白海棠,让人不由一怔,展隋玉在一旁都感受到了。

    章栖宁:“求人帮忙也该有个求人帮忙的态度,我是看在你和林昭的交情才帮你找人的。撇开这层关系,你对我既无恩,也无德,我也不欠你的。

    烦请你注意下自己的态度,因为陶雪戚你还要牵连旁人不成?这和我听说的君子剑季然...可差远了。”

    “再说了。”章栖宁负手朝他走过去,庭院中夜风渐起,一簇簇的茉莉花迎风而动,拂来阵阵清香。她打量着他的神色,道:“你既知消息到了我手上,不管是否与陶雪戚有关,问一句又能怎么样呢?一边是担心,一边又不敢接近,你怎么回事?”

    季然猛地抬头看向她,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自己的心事似乎早就被她洞悉,暴露在她面前。

    章栖宁:“我帮你,那是因为林昭。不论如何,为你做的一切,那都是希望你能好。而不是整天看一个黯然神伤,像怨妇一样的人在眼前、身后,晃来晃去。”

    “现在就算告诉你陶雪戚的消息,你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不仅林昭会担心,展伯父、展伯母知道了也会担心,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章家是商人,无利不往。若是付出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结果,反而会增加麻烦,那我为什么要把消息告诉你?”

    章栖宁转身,“我觉得自己做个无良奸商也无妨。”

    “章姑娘,等等!”

    “一条路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但我想人活一世,并非只有善恶对错这四个字。抛开这四个字,季公子不妨先问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消息在我这儿飞不走,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今天就算了,我累了。林昭,我们走。”

    展隋玉叹了口气,无奈笑了笑,搂着这个替自己操心的人,看了一眼季然。

    “季然,栖宁嘛……话糙理不糙。”

    话糙?她?章栖宁埋怨地瞥了他一眼。展隋玉示意她稍安勿躁。

    继续道:“听着可能有些刺耳,但我觉得她说的你确实该好好想一想。这信上若的确有陶雪戚的下落,告诉你,你找还是不找她?

    寨子里的火与她有关吧,连妇孺都不放过,至少在我看来这个人是危险的,和你并非同道中人。

    你若不去找她,这封信存在与不存在又有什么关系?你心里若还没有做决定,知道了也不过平添烦恼,何苦呢?

    栖宁语气硬是硬了些,但道理也是这个道理。”

    季然垂下眸,过了会儿抱拳朝章栖宁道:“章姑娘,是我失礼了。想清楚后,我再来麻烦姑娘,还望那时姑娘不要计较我今日之失。”

    章栖宁:“言重了。林昭的朋友我会不给面子?”

    季然苦笑了声,“林昭,有劳了。”

    展隋玉挥挥手,“行了行了,你去休息吧。整天扯来扯去的,差不多就行了。”

    季然走了,展隋玉送章栖宁回房,道:“我的朋友,我的朋友——看来我在你这儿面子不小啊。”

    他看着她笑道,说实话还挺有面子的。

    章栖宁哼了一声,“那是自然。帮人还要低声下气,看他脸色,什么道理?所以我一般不安慰人。

    尤其是季然现在这种状态,别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脸。陶雪戚还没死呢,有这个闲工夫不如去想想到底怎么办!

    什么对错是非,天下那么大,沧海桑田、日新月异,他说得清吗?管中窥豹,自寻烦恼罢了。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何不让心释然。顺其自然,才好岁月花开。”

    廊下的灯笼在他们身上笼上一层朦胧的光晕,展隋玉瞧着她恬淡美好的侧脸,不由愣了下。

    何不让心释然,才好岁月花开。

    这话,怎么这么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第84章 消息

    洗漱完,展父展母合衣躺在床上,展父醉了但好像又很清醒。展母见他不老实休息,于是起身问:“喝酒还没把你喝醉,又在想什么心思?”

    “娘子啊,你看栖宁这丫头...”

    “我看这丫头很好,懂事,会做事,眼神干净,我很是喜欢,做儿媳妇我很满意。”说完展母睨了他一眼,皱眉道:“我满意,你儿子也喜欢,姑娘也是好姑娘,你现在马后炮想说些什么?”

    刚在饭桌上看他对这儿媳妇也挺满意的,怎么现在又?

    “你有什么话就说,说到一半卡在那,成心不想让我睡了?”

    说到这,展父也坐起来,道:“你还记得儿子回来跟咱们说这事时,我跟你提过章家的大丫头,和二小子。

    他们俩虽是小辈,但我也是听人说过不少,可这章家的三姑娘却是闻所未闻。就连女孩儿及笈这么重要的事都没露出半点风声来。”

    展母:“栖宁的身份总不可能是假的。我们家本就是江湖人,孩子的婚事也从不在乎对方的门第身份,林昭他是知道的。”

    展父搂过她,叹了一声。“这我当然知道了,看栖宁那孩子的言谈举止,那身份也不会是假的。”

    “那你在烦什么?”

    展父:“开饭前就我和儿子两个人,我跟他提过这事。林昭说栖宁父母走的早,她小时候身体不大好,她姐姐对她看的极严,甚至有些过分。”

    “所以呢?等她嫁进咱家,那就是咱家的人了。你想那么多什么呢?”

    “你说...林昭是怎么说服人家把姑娘许给咱家的?我总觉得这小子有些话没说啊。”展父摩挲着下巴,不由道。

    展母看着他,“总不会是下三滥的手段。你就告诉我,栖宁这孩子怎么样?”

    “那当然是不错。”

    “那你还废什么话?睡觉!”

    展母强势地把展父按回去盖好被子,闭眼准备休息。

    听展父委屈巴巴地在一旁小声道:“我就是关心关心,也没说什么啊……”

    “我看你就是酒喝多了,瞎操心。”展母无情道。“我信我儿子,人我也见到了,我很放心。我不是恶婆婆,你难道要做恶公公?”

    “哎呀,好了好了。我不过就是一提,瞧把我娘子给气的。不说了,不说了,睡觉。”

    *

    季然坐在房中,出神的盯着摇曳不停的烛火,一下子仿佛又回到那天,看见寨中被火焰包围陶雪戚。

    她看着自己明明嘴角带着笑,眼里却像是哭了。

    没有眼泪,哭意却化作一把无形的匕首,凌迟着他的心脏。

    在她消失的那一刻,自己仿佛也跟着她化风而去。

    而那一刻,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并非是同情寨子里的那些人,也并非对她的痛恨和疑惑,而是强烈的挽留。

    所有的犹豫都是冷静后才有的。

    我一面知道她的罪孽深重,一面却又不忍心去找她。就像展隋玉说的,知道消息后我找还是不找她?找到后,是除还是不除她?

    人心都是偏的,在我犹豫的从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不能拔剑对着她,更不可能杀了她,但我更不可能对她面不改色地夺去那么多人的性命熟视无睹。

    那我...又为什么要打探她的消息?

    杀人是不对的,杀无辜的人更是罪加一等,他要怎么面对她?

    她当时朝那妇孺挥手时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犹豫,是不是说明这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做?

    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她穿着一身旧衣被伢人围堵,季然路过救了她。如今想来,他救的可能不是她,而是那两个伢人才对。

    救下她后,知她无处可去季然便一路带着她,渐渐对她动了心。不仅是镯子,他连自己的心都送出去了。

    她明知自己行走江湖最讨厌滥杀无辜,偏偏她就在自己面前那么做了。

    若是讨厌他,不喜欢他,又为什么要收下他的镯子?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呵...呵呵呵...”季然捂头低声痴笑起来,那笑声仿佛一面忽然落地的镜子,被摔的支离破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奢望啊,终是奢望……可笑,可笑啊。

    季然,枉你行走江湖多年,竟是半点不懂人心,怎能如此天真啊。

    这世上几时有过无怨无悔的好事,不过你情我愿罢了。不和则离,向来如此。

    展隋玉说他同陶雪戚并非同道中人,的确如此。

    ......

    次日,季然主动找上章栖宁,展隋玉正好在陪她。

    见人来了,章栖宁抬眸看过去,一夜间那些曾有过的犹豫竟都像被一剑斩断了似的。

    那执剑的人也不似过去模样,清秀的眉眼染上一层薄霜似的寒冷,冻结了往日的温润天真。

    没有什么好与不好,没有什么对错是非,这个人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决定而已。

    “季公子找上门,心里想是有答案了?”

    “是。”季然看向她,缓缓开口道:“还请章姑娘将信上的内容告诉在下,相对的,姑娘若有什么想问的,在下也可以如实告知。”

    “好。季公子想清楚了便好。不知能不能先请你将你知道的事先说与我听?我保证在季公子说完后,将手上有关陶雪戚的消息立刻告诉你。你想要那张信笺我也可以给你,如何?”

    展隋玉望向季然,这时候来找栖宁,有什么事他不能答应的呢?他喊了他一声,“季然,过来坐下说吧。”

    季然坐在展隋玉身旁,章栖宁的对面,开口将那日去到廖家界,撞到中年妇人,陶雪戚失踪的事,以及陶雪戚杀人放火的事都说了出来。

    “原来如此...”章栖宁点点头。看来季然和陶雪戚到廖家界后遇到的那个中年妇人有些问题。

    “那个中年妇人和陶雪戚以前会不会认识?”章栖宁想到的,展隋玉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不由道:“先不论她是不是故意撞上陶雪戚的,就说撞上她之后陶雪戚就失踪了。季然,你不觉得太巧了一点吗?”

    季然在回忆时也留心到了这点,不然刚刚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的确很奇怪,但那妇人当时就离开了,就算是那寨子里人怕也是早就烧成焦尸。现在查,又要从哪里查起?”

    “至少可以查到她是不是寨子里的人。”章栖宁道。

    季然道:“怎么查?”

    章栖宁:“按你说的,那妇人撞上陶雪戚是想讹钱,但看到陶雪戚后又显得很害怕。我想她大概不是第一次干这回事了,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挑廖家界的熟脸下手,而是挑像你们这样的外来生面孔。

    可她万万没想到,竟会遇上陶雪戚。从你的形容来看,她和陶雪戚之间,至少她对陶雪戚是有阴影的。”

    “阴影?”季然皱了皱眉。

    章栖宁应了一声,“要说陶雪戚是什么样的人,我怕比你了解得要清楚些,在宿州她可是和我露过爪子的。”

    “?”展隋玉挑眉看向她,他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季然:“就算知道她是寨子里的人又如何呢?”

    章栖宁一手托着腮,笑看着他,道:“对于自己喜欢的人你总要有点信任,不是吗?陶雪戚能瞒着你把本性压制的那么久,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季然愣了下。

    章栖宁道:“她若不是主动暴露,你以为你能发现的了?陶雪戚不是疯子,不会像个疯子一样没事放那么大一把火。若是那妇人和寨子有关系,陶雪戚不是被绑走而是主动寻过去的,你觉得会如何啊?”

    “你是说...她可能知道那妇人是寨子里的人,而且她...”

    “而且她恰好与那寨子里的人有过节。季然,这不是陶雪戚单方面的残杀,而是一场牵扯了你不知道的江湖恩怨。这么一想,你心里是否好受多了?”

    章栖宁接过话替他说到,不禁抬眸打量着他眼里的神色,果然见他冰冷的眼里有了一丝松动,心里不由轻笑了声。

    季然敛起眸中泄露的神色,正了正颜色,不过怕是没能逃过章栖宁的眼睛。

    “你这么想也不是不行,毕竟这样的可能还是很大的。至少我印象里的陶雪戚不是会没有目的就动手的人。”章栖宁道。

    季然抿了抿唇,内心深处是同意她的话的,同时也希望是如此。

    “我知道的都说了。章姑娘,现在是否能说那信上的内容了?”

    “当然。你可知陶雪戚的陶是哪个陶?”章栖宁嘴角勾了勾。

    这算什么问题?季然不解地看向展隋玉,只见展隋玉心中闪过一丝了然,好似想起了什么。

    他道:“郑州,陶氏。”

    “郑州陶氏?”季然不解,什么郑州陶氏?他们在说什么?

    “对,就是它。二十年前被盗贼入舍,覆灭在一场大火里的郑州陶氏。”

    盗贼入舍?大火?二十年前?他们在说什么?

    季然背后没来由冒出一层冷汗。

    “上次我告诉你了,这次你跟他说吧。”章栖宁对展隋玉道,展隋玉宠溺地应了她一声,看向季然。

    “陶家是郑州的制瓷大家,刚才提的是曾经的一桩旧案。”展隋玉顿了顿。

    “根据档案记载,二十年前陶家遭到一窝贼人的洗劫,那些贼人走后陶家便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无一人生还。”

    他看向季然,只见对方完全愣在原地,脸上顿时除了惊愕外什么表情都没有。

    无一人生还?!

    那,那陶雪戚算怎么回事?

    “可雪...陶姑娘。”季然顿了顿,撞上章栖宁的目光,不禁有些心虚地改了口。

    章栖宁收回视线,转脸将目光对向展隋玉,冲他无奈摇了下头。

    “可是陶姑娘,她不是还活的好好的吗?”

    章栖宁:“这你就要去问她了。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活着?为什么天下这么大,你们偏偏路过这儿?为什么那寨子会和当年陶氏灭门的样子一模一样?你去问她呗?”

    章栖宁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道:“哦对了,信上还说了,陶氏当年灭门时家中并无孙子辈,最小的孩子是七岁,还是个男孩儿。就算他侥幸活到现在那也有二十七岁了。

    我记得陶雪戚她...只有十六七吧?看着似乎还更小些。季公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什么意思?”季然盯着她道。

    章栖宁扶着桌子站起身,慢慢道:“季公子可信鬼神之说?”

    “什,什么?”

    “不信吗?也罢。”章栖宁两手负在身后,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觉得这陶雪戚能凭一己之力烧掉整个寨子,还让里面的人没有一个逃出来,这件事怎么看都有些玄乎。兴许见到她,一切就能清楚了。”

    看向他,章栖宁道:“季公子,怎么说?你自己定个主意?”

    季然定了定。

    陶雪戚与那人认识,但却瞒着自己,而且还上门去报仇?

    仔细想想,他原先问她去哪,她说的虽然是青州,但仔细回想...其实有意无意间她更侧重的是一路上更好玩儿的地方。

    青州与郑州相接,她提到青州、好玩儿,自己当然会首先想到郑州。他主动提了郑州,使她成功打消了自己可能产生的怀疑。

    “她在哪儿?”季然问。

    章栖宁:“郑州,陶氏旧宅废墟。”

    季然眼中微怔,郑州...

    看来她一开始想去的就是郑州,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那么...途经廖家界是否也在她的谋划之内?

    如章栖宁所说,陶雪戚很聪明。而且章栖宁似乎很了解陶雪戚的想法,为什么?

    季然抬眸,看向章栖宁有些犹豫道:“章姑娘,你似乎只和她见过一面,为什么这么——”

    “为什么这么了解她?”章栖宁笑了笑,转身便头道:“非也。我只是比较了解我自己罢了。”

    季然:“我不懂你的意思。”

    也对,一般人大概都不明白。

    章栖宁朝展隋玉走去,嘴角上扬道:“陶雪戚很像从前的我,我们俩对问题的看法上大同小异,虽然选择上可能会有不同,但她大概会想些什么我还是能猜到几分的。”

    “虽说和我曾经很像,我却比以前多了点什么。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比她要幸运的多。”

    章栖宁笑看着展隋玉,只见展隋玉冲她挑了下眉,嘴角弯起一丝弧度,握上她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前。

    “季公子,做了选择便不要后悔,否则被选择的人会更痛苦。”

    章栖宁回眸看着他,道:“尤其是像我和她这类人,若是自己痛苦了,可不确定会对别人做出些什么来。季公子,当心哦~”

第85章 吃醋

    展隋玉和章栖宁决定陪季然走一趟郑州,提前和展父展母说了。

    “爹,我们去郑州回来就去兰台下聘,你等我消息。事情办完了我先送栖宁回去,爹你收到消息就来啊!”展隋玉道。

    展爹也是受够他这些天了,只要提到去章家下聘的事儿展隋玉就跟打了鸡血似的。但展母每次都用他当年也是一样,自己的儿子当然随他这样的话把人打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爹我也娶过媳妇,还有你娘在,你还怕这事不给你办好?”

    展隋玉得了准话,心里美了,随后又坐在他爹房里抱怨。“还有件事儿,爹...”

    “还有什么事儿?”展凌风停下擦剑的手,抬起头看向这事儿精,眉间隐隐有些不耐烦。

    “就是...”展隋玉冲他爹挤眉弄眼,小声道:“就是你管管你媳妇儿。她跟栖宁感情太好了,你说她没事整天黏着我媳妇儿,搞得栖宁是她亲闺女儿,我是她女婿似的。这样不好,您也寂寞不是?”

    展·独守空房·凌风两眼哀怨地看向展·受冷落·隋玉,将这些天的寂寞苦水一下倒了出来。

    “你小子自己怎么不去!滚滚滚,妨碍我擦剑,大丈夫整日既不练武,也不习文,就仗着自己那点小聪明。都快成亲的人了,你以后怎么养家教子?”

    他以为他想吗!

    每天一早往一旁一抹,空的——媳妇儿去哪了?问人说去找准儿媳去了,又是做饭,又是刺绣,又是品茶,又是逛街的,他一天都见不着几面。

    他眼巴巴地去找人,展母挽着章栖宁回他:“女人逛街,你一个大男人跟着干嘛?我和栖宁一块儿,你找林昭去。”

    栖宁是个好孩子,说:“伯父想是担心伯母,怕伯母累着,所以想跟着。”

    “对对对!”他在一旁点头。

    结果还是被展母毅然决然地给拒绝了。准儿媳看着他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那心情...

    展隋玉倒好,还敢让他去!

    被展父莫名其妙赶出来,展隋玉负手无奈耸了下肩。

    转眸眼尖,远远地瞧见她娘和媳妇儿,挂着一张笑脸迎了上去。见她们后面买了不少东西,打开看了看,乖觉地开始猛夸他娘的眼光好。

    “我瞧瞧,嗯,这玉成色真水灵,模样也好看。这是纯玉料,你们打算做什么啊?”

    展母心情好,道:“不错吧,我看了也喜欢,打算回头选样子,给栖宁打一套头面。金啊银啊的配她俗了,好巧就看见这块玉石,心里喜欢得紧,觉得配她正合适。”

    展隋玉看了看玉料,抬眸看向章栖宁,在心里想象了下。

    这玉温润剔透,莹光内敛,又并非通体素白而是泛着一层柔和的淡黄光晕,纹理也丰富纤雅,做成头面不会让人觉得满头白茫茫,反而更显清雅灵动。

    “好看,娘的眼光好,栖宁生的好。”展隋玉笑着让下人把买来的东西拿下去收好,一面自然地加入她们,自觉地站到章栖宁身边。

    展母笑了笑,她还看不出这小子心里的小心思?想留下就留下吧。

    章栖宁,展隋玉,展凌风。展母心中将每个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家中地位一目了然。

    “我那是赶得巧,栖宁生的好才是真。和她一块儿出去,那些夫人都看傻眼了,和我打听这是谁家姑娘。”

    展隋玉:“她们打听什么?说媒啊?娘,这可是咱家媳妇儿!”

    展母扬了扬下巴,优雅地白了他一眼。“你娘又不傻,第一天我就介绍了,这是我未来儿媳。想什么呢?”

    展隋玉:“你们这是上哪去啊?我看这是季然房间的方向。”

    “就是去找季然,你们过两天不是要去郑州嘛,我给提了一嘴。有一个夫人就拉着我问,想给季然说媒。”

    “给季然?”展隋玉愣了下。“她怎么知道季然的?”

    展母:“说是前几日瞧见的。她家有个姑娘对他一见倾心,让我来问问。”

    到了季然房外,展母敲了敲门,季然开门见三人站在自己房外不由一愣。

    “伯母?您怎么...先进来吧。”

    “好。没打扰你吧?”

    “没有。”季然看了展隋玉一眼,只见他一眼“好自为之”的眼神看着自己。

    “?”

    展母进去,章栖宁刚准备进去却被展隋玉拉到了一旁。

    “怎么?”

    她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但看他一脸哀怨不禁无奈笑了笑,抬手捏上他的耳垂揉了揉,“展哥哥,这是怎么了?”

    “你说呢?”展隋玉搂上她的柳腰问。

    章栖宁不解风情地摇了摇头,丝丝笑意染上了眉梢,一直垂落蔓延到眼角。

    “你不说,我哪里知道啊?”

    展隋玉抬眸将四周扫了一圈,没人。把人拐到僻静处,一把按在树干上,俯身凑近想干点坏事,不料却被人先偷袭了。

    章栖宁慢慢离开他的唇,身上的幽香隐隐约约,留下一丝幻梦般的余韵。嘴抿出一条微微上扬的弧线,笑盈盈看着他道:“喜欢吗?”

    喜欢,不够。

    展隋玉用行动表示他的想法,章栖宁却揽上他的脖子,浅葱似的手指竖在他唇边阻止道:“这树这么硬,我怕疼。展哥哥,我们换一换嘛~”

    她将展隋玉压在树上,一手被他握着,一手抵在他身前,踮脚将香甜的樱唇送了上去,同展隋玉厮磨了一会。最后展隋玉把人搂在怀里抱了抱,一下子填补了这两天的空虚。

    便宜占到了,但还远远不够。展隋玉低声叹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肉啊?”

    “有汤喝还不够?那明天起汤也没了。”章栖宁笑道。

    “那不行。”展隋玉立马表示反对,摸上自己的肚子道:“谁让喝汤喝吃不饱嘛。”

    “瞧你这点出息。”章栖宁哭笑不得地捏了捏他的下巴,把他把身前的衣服整理好。

    “收拾下准备出去了,被人看到显得我一点都不矜持。”

    “发乎情,止乎礼。哪里不矜持了?我明明都很克制了。”

    “歪理。”章栖宁拉着他往外走去,“别让伯母派人来找,到时候才丢人呢!”

    “反正都是未婚夫妻。”他碎碎念道。“再说我娘这些天,天天粘着你,我要点补偿怎么了?”

    章栖宁看着乱吃飞醋的幼稚宝宝展隋玉无奈笑了笑。

    展隋玉:“有人要给季然说亲,你怎么也不拦着我娘?季然去找陶雪戚,哪会看得上别人。”

    章栖宁:“那也要我知道啊。到底是自家姑娘对别人有意思,那位夫人是拉着伯母悄悄到一旁去说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

    房中,展母同季然说了那事,只见季然面色凝重,摇头婉拒了。

    “季然,我拿你是当自己儿子待的。和那人也只是说会来问问你,不喜欢我就去回了她,你不必放心上。”展母通情达理地笑了笑,“不过,我看你...是有心上人了吗?”

    季然沉默了下,展母继续道:“这次见你好像比以前有些闷闷不乐的,难不成和心上人吵架了?”

    季然心里苦笑了声,道:“嗯,我的确是...有心上人了。不过,我和她之间出了一些问题。”

    “怎么,吵架了?”展母不禁道。

    季然勾了勾唇,没说什么。展母也不好打破沙锅问到底,她道:“喜欢就别后悔,有什么误会两人面对面说清楚,别因为一时的冲动,不成熟就错过了。”

    “好,伯母说的我记住了。那位夫人...伯母就替我回了吧。”

    “好。我来就是和你说这件事。”展母门外看了看,奇怪道:“那俩孩子去哪了?林昭这孩子,也真是的,都快成亲了还这么不稳重。真是的!”

    说着,她出去看了看,见展隋玉和章栖宁正头抵着头说着什么悄悄话。

    “你看看,这有了媳妇忘了娘。我不过霸着栖宁几天,他就受不了了。”

    展母笑了笑,季然也同意。来岳阳这一路上,他都快被展隋玉给腻歪死了,这还是他原先认识的展隋玉吗?

    他转念一想,雪戚没离开前他不会也这样吧?

    “林昭,栖宁。”展母喊他们两人过来,她瞥了一眼展隋玉,见自家儿子耳朵红红的,一副不满足的样子,像自己坏了他什么好事似的。

    “你给我老实点,听见没?”她朝他手臂上轻打了一下,生怕栖宁被自家儿子占什么便宜,把人拉到自己身前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一遍。

    “伯母?”章栖宁声音甜甜的,乖巧地偏头看着她,眼里懵懵懂懂,十分惹人怜爱。

    展母看着这样的章栖宁,心都软了。这要是自家闺女,哪舍得嫁出去啊。

    展隋玉看了当然知道这丫头是装的,偏偏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吃这一套。但看着自家老母亲那看宝贝似的目光,看向自己却变得很凶恶。

    他瞬间警铃大作,觉得自己和栖宁成亲后,一定要搬出去住。他娘夹在中间,他怕是不能和栖宁享受幸福生活。

    没想到最艰难的不是上门求亲,而是媳妇儿进门了,却被他娘护小鸡崽儿似的护着。

    后来展母和章栖宁进了厨房,展隋玉被赶了出去。出去后,他一转身看见他爹一脸阴沉地盯着他。

    “你刚刚一直和你娘她们在一起?”展凌风展大侠看叛徒似的看着他。

    “我的爹呀。”展隋玉往后退了一步,捂上心口舒了一口气,道:“您走路没声儿的?吓死我了。”

    展大侠冷冷看着自家儿子,哼了声。“平常不练功,懒懒散散的,连人靠近了都不知道。”

    展隋玉心里翻了个白眼,“爹啊,不就是我娘这些日子没陪着你,您一个人寂寞了嘛。放心,今晚你就等着吧。”

    “怎么?”

    展隋玉鸡贼地笑了笑,靠近他爹在他耳边道:“您这些天肩膀是不是又疼了?”

    “臭小子,少废话,有话快说!”展凌风一腿踢上展隋玉的屁股,得亏展隋玉闪得快。

    “您再对我拳打脚踢,我不告诉您了啊。”展隋玉变相威胁他爹道。

    “展隋玉你长本事了哈?”

    “爹爹爹,咱们有事说事。告诉你,我被踹。不告诉你,我还是被踹。那我还是不告诉您比较值。”

    展凌风怒了,“你再说一遍?”

    “行了,不逗您了。我这几天自己憋着,还被您使眼色,开个玩笑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展隋玉轻咳了一声,道:“讲正经的。我在娘刚拿回来的篮子里瞧见了冬瓜莴笋,还有几味其他的药,您痹症犯了吧?我猜她是想给您做药膳,您就等着吧。”

    说完他很看好地拍了拍自己老爹的肩膀,笑了笑。“不信,您到晚上看我说的对不对。”

    展凌飞反手要拍那小子,展隋玉跳到一旁。

    “爹,我都告诉您了,怎么还打我?您这不地道啊!”

    “你娘要给我的惊喜都被你这臭小子破坏了。你说你该打不该打?”

    展隋玉忽然失语,不是你要我说的吗?这世道,还让不让人做点好事了。

    他爹遇上他娘就变得比他还幼稚,在展隋玉和章栖宁成亲后,章栖宁称这个常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幼稚鬼。

    展隋玉信誓旦旦说这是随他爹。那时章栖宁就想:“那以后不能生儿子,男孩子粘人粘成这样像什么?”

    得,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认栽。

    “好吧,爹您随意。儿子先撤了。”

    展凌风挥挥手放他走,负手假模假样地往厨房走,没过一会儿就被赶了出来。

    展隋玉看到他爹碰了一鼻子灰不禁偷笑,在展大侠发现前功成身退。

    当晚,展凌风吃完饭以消食为名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听到展母回来的动静立马跑回房,拿着一本书一脸正经地坐在那,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

    明明没看进什么,却还盯着书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展母进来时他才起身,见她端着托盘乖觉地接过手,假装什么都不知地道:“这是什么啊?”

    他打开砂锅盖一看,的确是针对痹症的药膳——炖的一锅药膳汤。

    “好香啊,娘子厨艺见长,这是给我开小灶?”

    展母笑着给他用小碗舀了一碗递过去,“开什么小灶啊。你这几晚睡的都不安稳,痹症又犯了吧?让你喝药你又不乐意,我跟栖宁谈起,她说了几道药膳可以缓解。我给你试试,你尝尝怎么样。”

    “娘子做的,那当然好了!”展凌风心道:“这几日虽然身上有些酸痛,但睡不好还不是因为成天见不到你。”

    原来这几天和栖宁腻在一块儿是给他准备药膳啊。展大侠心里舒坦了。

    章栖宁来了后,展母厨艺见长,他夸起来也是越来越身心一致了。

    “鲜!不愧是娘子的手艺。能娶到这么温柔体贴,厨艺精湛的娘子真是三生有幸。”

    “去你的。”

第86章 郑州

    这两日展母一直陪着展父,直到展隋玉他们收拾好准备离开岳阳前往郑州。

    “林昭,照顾好栖宁。”

    “知道了,娘。”

    展母点点头转向章栖宁,笑着道:“栖宁,你这孩子心细,一路上也得多看着点林昭。彼此间相互照料,别让我们担心。”

    章栖宁顺从地点头,“您放心。”

    交代了一番,展母最终还朝季然走了过去。叮嘱道:“你和林昭是兄弟,我儿子也不是薄情寡义之辈,有什么事也别一个人硬抗。”

    年轻人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不情愿,她也就不多说了。

    “他脑子还行,功夫上比你差远了,这一路也麻烦你了。”

    季然看着展母眼中微愣,最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您放心。”

    三人上路,看着他们渐渐远了,看不到了。展父搂过展母往回走,道:“只是去趟郑州,不会出什么事。你也别太担心了。”

    展母轻叹了口气,道:“看着不像是衙门里的事,我路过时又听到林昭提起卷宗、旧案,还有江湖恩怨什么的...这次又带上季然。我心里始终有些不放心。”

    “但你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放他们走了。”

    展母:“他们又不是去玩儿,我还能拦着不成?”

    “是是是,夫人是通情达理了。咱们回吧,天热了,我让人给你煮了梅汤,早就放凉了等你回去享用。走吧。”

    展隋玉、章栖宁、季然三人在第三天日落前一路从岳阳赶到郑州,在章家名下的客栈下榻。

    章栖宁露出证明身份的玉牌,掌柜的立马认出这是三东家,恭敬谨慎地迎了上来。

    “三小姐,有什么吩咐?”

    “准备三间上房、饭菜。我要热水,让人送我房里来。另外,让那人一个时辰后来找我。”

    “是。”

    展隋玉:“那个人?谁啊?”

    章栖宁笑了笑,“你也认识的人。”

    章栖宁进房沐完浴,换了一身淡蓝色的宽松薄衫,披了一件外袍,墨发微湿,两颊绯红,双眸深邃而湿润。

    掌柜的吩咐人将饭菜送了进来,章栖宁坐下刚动了两筷子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小姐。”

    章栖宁让那人进来,一边继续吃着自己的。那人进来后,她说:“这些天辛苦了,展隋玉和季然就在右边两间房,把他们一起喊过来吧。”

    “是。”

    那人听命去敲了展隋玉、季然的房门,展隋玉开门后见到他算是知道章栖宁说的熟人是谁了。

    男子一身普通的黑色劲装,老实的五官给人一种敦厚的印象,但普通之下隐藏的身手绝不一般。这不就是章家的暗哨中排名靠前的林肃嘛!

    真是自从栖宁“发病”那次之后,再没见过了。

    “展公子,三小姐请您和季公子过去。”

    展隋玉显然刚刚也是收拾过自己,连衣服也换了一套,虽然仍旧是白衫红配饰。

    “别展公子,展公子的了。我和你家小姐的事你也知道了,叫三姑爷吧。”

    他笑了笑,道了声好。随后去敲敲了季然的门。

    季然这时候无心打理自己,只是简单的将行李收拾了下。开门见外面展隋玉身边的黑衣男子,不由皱了下眉。

    “他是?”

    “季公子,在下林肃。是章家的暗哨,奉三小姐的命调查有关陶氏的事。小姐请两位过去,请。”

    季然看向展隋玉,只见对方朝自己点了下头。

    他们来到章栖宁,这时她正吃着一道银鱼炖蛋,抬眸时往嘴里送了一勺,体贴问道:“来了。一起?”

    展隋玉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自在地动起筷子。季然也坐了下来,但他并没有胃口。林肃则是站在一边,似在等待章栖宁的吩咐。

    章栖宁知道季然心思不在这,她开口道:“林肃,我让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说来听听。”

    林肃点了点头。“小姐一共吩咐我去查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有关二十年前陶家的纵火灭族案,第二件是陶雪戚此人与陶家的关系,第三件是陶家被烧后旧宅的情况。都已经有了些结果,我便按顺序开始说。”

    “说吧。”

    林肃:“这第一件是陶家当年满门葬身火海的案子。起因是山贼趁夜入室抢劫,陶家家大业大,老宅子选地并未在人较多的地方,相对有些偏僻。

    据说是陶家某位先祖亲自选的地方,还请方士来看过风水,说是可以发财运,这一说法还曾被当地人当过坊间趣闻,说陶家当年发家与此脱不了关系。

    因为地方确实有些偏,当年山贼进入后也没能及时被人发现,放火是山贼离开后的事。官府记录中陶家无一人幸免于难,是从最终的焦尸数量上判断的,但...”

    展隋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官府记录如此,也许并非事实。”

    “是。其实当年被发现的焦尸数量上和陶家登记在册的人数相比,多出来几具尸体。很可能是那些山贼中有人落下,没能及时出去。既然如此,那就也有可能...”

    林肃看了一眼季然,下面的话没有说,展隋玉想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道:“焦尸数量太多,确定是陶家人后官府未必会让仵作一具具去验,至于那多出来的尸体更是无从查起。

    但有尸体多出来,未必陶家人就没有尸体少了。你想说的是陶家人不管是主人家,还是下人,有可能当年留有活口,是山贼的尸体顶上了缺数也未可知。”

    林肃点头。

    展隋玉看向季然,“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之前谈论的问题有一个可能就很大了——二十年前的陶氏灭门一事里,陶雪戚没死。”

    “仅仅是这样吗?”章栖宁开口道:“既然陶家有人没死,那么多山贼她怎么逃出去的?其实就陶家当时的家业来看一下子那么多贼人潜入,还没有被人发现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如果不是背后另有人操纵,这么顺利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内贼。

    陶家本身出了问题,当晚有人从里面给他们开了后门,所以里面的人才没能做任何防备就着了道,毫无还手之力。

    不信你问问林肃,像陶家、章家,还有其他做大的家族,哪家私底下没准备个护院、暗哨、暗卫的?”

    她这话是对季然说的,林肃看向季然似乎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回答他的问题。

    季然也不是白痴,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在有防范的情况下,一般的确是她说的那两种情况最可能发生。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活下来的陶雪戚就未必是无辜的。但她烧了整个山寨,与陶氏当年一模一样,倒也像是报复。所以,她也未必是内贼。”

    展隋玉知道章栖宁这么说是考虑到了季然的情绪。

    季然对陶雪戚是有情的,无论事实如何,对他来说大概都不是好消息。

    “第一件事属下只调查到这么多。”

    章栖宁点头:“差不多了,当年陶家的东西几乎一把火全烧了,你能挖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剩下的事查的怎么样?”

    林肃:“有关陶雪戚和陶家的关系……因为陶家的族谱供奉在祠堂里,祠堂连着老宅,当夜和那把火一起烧没了。属下去打听了地方上的户籍登记,查到三十六年前陶家出生了一位嫡小姐,名叫陶雪戚。”

    季然眸中一怔,三...三十六年前?!

    章栖宁吃了一口香菇,嘴里慢慢嚼着,道:“三十六年前,也就是说二十年前那位嫡小姐十六岁。这倒是和我们认识的陶雪戚在年龄上对的上。”

    可二十年前过去了,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不老,还仍然保持着少女的模样?到底是有人顶替了陶雪戚的身份,还是...

    还是陶雪戚,她根本不是人。

    想到陶雪戚指尖冒出的将人砍杀的黑色镰刀,季然想到第二种可能。

    但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陶家又怎么可能会生下不是人的嫡小姐,还把她养到这么大?

    还是说她离开陶家后遇到了什么变故?

    季然现在显然已经不是在用以前的方式想问题了。他以前不信什么牛鬼蛇神,可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摆在面前让他不得不信。

    若这世上没有那些,陶雪戚怎么能困住山寨里的那些人?她操纵的那团黑气又是什么?为什么二十年过去了,她容貌上却没有丝毫变化?

    章栖宁侧眸静静看着他,展隋玉也不禁看了他一眼。季然脸上的神色分明是在说山寨里有关陶雪戚,他还有没有告诉他们的,而且这件事和陶雪戚可能是“非人”的存在有关。

    说真的,季然到底是怕知道真相呢?还是怕陶雪戚与他的信念背道而驰,自己与她从此陌路?还是...

    章栖宁移开视线,继续转回去吃着自己的饭菜。

    “让你查的第三件事查的如何了?”她抬眸朝林肃使了个眼色,手中的筷子轻轻摇了摇。

    季然没看见,展隋玉看见了当作没看见,甚至还帮章栖宁挡了挡。

    “栖宁,吃菜。”

    章栖宁乖乖吃饭,林肃心领神会,心想:“这展公子和三小姐真是一丘之貉。”

    “林肃,你继续说。”

    “是。”

    林肃:“有关陶家旧址的具体位置...还请小姐再给我两天时间。”

    章栖宁演戏演全套:“怎么?你信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林肃抱拳:“是属下措辞不当,让三小姐误会了。其实属下只打听到大概位置,陶氏旧宅被烧毁后,官府定了案之后也没管过,砖啊木啊被附近生活比较困难的人搬走了不少,还有各种原因,所以具体的还不能确定。”

    “那陶雪戚?”

    林肃:“属下也是根据小姐的形容,看到过相似的女子,也不确定那就是陶雪戚。”

    章栖宁点点头,让林肃继续查,然后让他下去了。季然知道这些消息后,向章栖宁道了声谢也要回房去了。

    展隋玉:“季然,不吃点?”

    “不了,你们慢用。”

    “季公子。”章栖宁:“有什么需要直说便可。哪怕三更半夜饿了,想让厨房起来煮碗面也无妨,我加点工钱便是。”

    “有劳了。章姑娘这么说,也是因为我是林昭的朋友?”

    “当然。”

    季然看向展隋玉,忽然笑了声,道:“林昭,你和我这兄弟可得一辈子做下去。”

    展隋玉朝他摆了摆手,“滚滚滚。”

    季然出去了,展隋玉听声像是走远了,才道:“刚才怎么不让林肃说下去?”

    章栖宁替他舀了碗银鱼炖蛋,道:“这个味道不错,你尝尝。”

    “其实也没什么,忽然有个猜想,忽然有点好奇。看在他是你朋友的份上,帮他少走点弯路。”

    展隋玉挑眉,“什么猜想?你又想做什么了?”

    章栖宁笑了笑,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展隋玉一愣。

    他沉眸想了下,道:“现在的状况,你这么做不怕事倍功半吗?”

    章栖宁:“我想做,至少在我看来这么做是有必要的。

    这世界很大,但人眼中的世界却很小,心中所想象的也不过是大千世界的一隅,而对自身来说却是全部。

    季然现在大概就是在钻这个牛角尖。这个问题解决了,他和陶雪戚之间应该会容易些吧?”

    “我发现,你对这事真的很关心,虽然知道你对我一心一意,可我还是会吃醋的。从实招来,到底怎么回事?”

    展隋玉制住章栖宁的手不让她吃饭,笑着非要一个交代。

    章栖宁,“怎么,你觉得我这全在是帮季然?”

    展隋玉:“难道不是?”

    “展顾问,季然的事里可不是只有他这一个当事人。你和他是兄弟,你站在他那头,我就不能站在另一个那边吗?”

    他猛地一愣,“陶雪戚?”

    章栖宁点头。

    展隋玉松开手,“你对陶雪戚好感不大吧?帮她?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么,我跟陶雪戚很像。”章栖宁放下筷子,抬手扶着头垂眸道:“有些...惺惺相惜?”

    “你和她,不一样。”展隋玉斩钉截铁道。

    章栖宁看向他,勾了勾唇。“不一样,但很像。她杀人放火,视人命如草芥,在我眼里人命...曾经也没那么高贵。

    我只不过是拿王法在敷衍,她做的我才一直没有做。如果没有遇见你,或是再晚一点,你见到的或许就是那样的我了。”

    “不会的。”展隋玉抚上她的脸,深褐色的比这世上任何一块琥珀玛瑙都要温润剔透,一直这么看着,仿佛渐渐同他融为一体。

    “你若真是恶徒,又怎会要什么敷衍?只有内心温柔,却又无形中受了太多伤害的人,才需要找借口让自己不去伤害旁人。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会变成陶雪戚的。”

    章栖宁看着他,忽然抱了上去,稚气道:“不对!就是因为你我才没那么做,没有你我一定会变成那样。

    我一定要你在才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离开我才行!

    不然,我真的就把你锁起来,关起来,对你做各种各样的事,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在拔祟后栖宁的状态已经平稳了很多,整个人越来越温和,不像从前那样让人觉得难以靠近,像把他关起来这样的话更是再没有说过。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离开你。如果你真的十恶不赦,我就亲自把你锁起来,和你一起关到没人的地方去,让你做不了恶。”

第87章 谁是骗子?

    “笃笃笃。”

    “进。”

    章栖宁坐在榻上,一手扶着头,另一只手优雅地翻过一页《郑州人物传奇》。

    林肃敲门进来,抱拳朝她拱手施了一礼。“三小姐。”

    “什么事?”章栖宁看书看得极快,偶尔看见有趣的地方才会多停顿一会儿。她抬起眸看了一眼对方,示意他开口。

    林肃:“其实在查陶雪戚时,小人还查到一件事...”

    林肃说完后章栖宁眉头轻拧了,“你确定?”

    “是。”

    章栖宁眸色微沉,稍稍想了下,吩咐了林肃几句话便让他退下。见林肃一时不动,不由放下手上的书望向他。

    “还有事?”

    林肃犹豫了下,道:“大小姐,还有二少爷...他们有些在意三小姐最近怎么样。”

    章栖宁微愣了下,林肃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我二哥让你问的?”

    林肃:“...”

    是长姐啊……章栖宁垂眸勾了勾唇。

    “挺好的,处理完郑州的事就回去了。你就这么回他们吧。”

    “是!”

    林肃从房中退了出去,刚好与展隋玉擦肩而过。

    来到栖宁房中,她正在套外衣,看起来是要出门。

    “林肃看起来心情不错,你姐姐兄长肯定给他施压了,看来你没有为难他啊。”他关上门道。

    章栖宁轻哼了声,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我的性格又不讨人嫌,林肃又没有犯错,我为什么要为难人家?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换好衣服朝他走过来,淡蓝色的裙角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仿佛山谷中缓缓流淌的溪水,在这渐热的天气里给人带来一丝清凉。墨发用一根淡蓝色的发带绾起,长长的发带穿过发髻垂在身后,发间配上两支简单的发簪,整个人看起来清新雅致极了。

    展隋玉看着不禁笑了笑。

    比起之前,栖宁最近给人的感觉要轻松快乐的多,一方面是因为身上的邪祟拔出后不再受前世业障的影响,另一方面她自己怕也是想清楚了什么,比如她和章世华、章廷玉之间。

    章栖宁同自己回岳阳,一方面是想见见他的父母,另一方面怕是想和章世华、章廷玉分开一段时间,给双方一段冷静的时间。

    其实这些日子他也看了,章家看似对栖宁不怎么管,其实章世华在有些方面挺宠这个妹妹的。

    比如给她可以调动章家名下各个商铺钱财、人力、货物权力的玉牌,还有随叫随到,任凭差遣的章家暗哨...这些,出门在外都为栖宁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毕竟但凡到哪,多少都有些章家的产业。

    其实从某一方面看,章世华对章栖宁在生活上算是格外的照料了,但当一个人不知道对方想从你这获得什么,也不确定自己究竟能给对方什么的时候,两人大概都觉得非常尴尬吧。也就是所谓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要出去?”

    “嗯。带季然去见一个人。”

    季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章栖宁出来,原因无他,因为章栖宁说要带他去见的这个人与陶雪戚有关。

    可季然站在大街上,一晃眼章栖宁和展隋玉就不知道逛哪去了。他茫然地看着身边,心想要不还是先回客栈吧。

    这章三小姐究竟搞什么鬼?

    他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忽然被一个小乞丐撞上。那小乞丐撞上季然,手却趁他不注意摸上他腰间的钱袋。季然是何人,再怎样也不会看不破这种江湖小把戏,他一把捉住小乞丐的手。

    “小小年纪,怎么能做这种事?”

    小乞丐见被人识破,二话不说一脚踩上季然的脚企图挣脱,可惜却被对方先一步发现了意图。本来也没打算计较的季然松了手,看他衣衫褴褛,一脸菜色,本打算和他好好说两句,然后给他些钱。谁知他刚松手,那小子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

    季然收回手,叹了声罢了。转身没走多远却看见两个长相凶恶的大汉嘴里骂骂喋喋过来。

    “艹!别让我找着那小兔崽子,偷到本大爷头上。看我不把他腿打断!”

    “行了,你别说那没用的了!还不快去找,那小乞丐能跑多远?”

    他们从季然身边走过,季然忍不住回头,想想刚刚那孩子的模样,再想想那两个男人的体型,终是跟了上去。

    殊不知章栖宁和展隋玉就在不远处一直默默看着。

    “你怎么知道季然一定会跟过去?”

    章栖宁:“这世上有种病,叫善人病。这种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拉不回来。季然这样的,根治是不可能了。”

    “他跟上去了,咱们也去看看。”

    展隋玉点点头。

    季然跟了上去,注意到胡同里传出一些打闹的动静,于是走了过去。

    两个大汉正在对少年拳打脚踢,一个人扯着他的头发强迫人把头抬起来。另一个人拿到了钱袋把钱倒出来数了数,然后收回袋子。

    “大哥,别跟这兔崽子废话,直接打一顿送官!”

    那人刚要动手,季然出手将人拦了下来,剑鞘架在那人手上,他道:“只是个孩子,算了。”

    季然出手太快,那二人甚至都不知他是何时出的手,自知对方是江湖上的练家子,也不跟他多计较。于是又骂了那少年几句便离开了死胡同。

    季然将剑收回到腰侧,朝少年走去,弯身蹲下想查看少年的伤势却被对方抬手给躲开了。

    “放心,我不打你。”

    虽然这么说,但少年还是低着头不敢看他,季然也不为难。

    “为什么要偷钱?”

    少年结巴道:“饿...”

    “饿的话已经偷了一个,为什么还要偷第二个?”

    少年一下子不说话,过了会儿才道:“...家里,有妹妹。”

    “偷东西不对,做人太贪心也不对。”说完从自己钱袋里拿出些散碎银子给他,道:“这些够你们买些米粮,日后找些正经营生过活吧。”

    他起身走出了胡同,离开后不远迎面遇上展隋玉和章栖宁。他愣了下,“你们去哪了?”

    展隋玉:“没去哪,就这附近,随处走走。”

    章栖宁见那小孩儿从胡同里跑了出来,笑了笑,对季然道:“季公子日行一善?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看什么?”季然一直觉得这个章栖宁有时候怪怪的。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常常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他觉得章栖宁更是如此。

    “看看季公子的善心,季公子的钱最终会流向何处。”

    “?”

    季然不解地看向展隋玉,“她又在搞什么鬼?”

    展隋玉耸肩,“走吧,你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大概。”

    这两人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最终他还是跟着展隋玉和章栖宁看了过去,结果却见那少年左右看了看,然后朝一家赌场走了过去。季然眼睁睁看他进了赌场,章栖宁的声音在一旁轻快道:“看来季公子的钱打水漂了。”

    “你跟踪我。”

    章栖宁:“别这么说嘛。季公子这就打算走了?”

    “章姑娘,你若想消遣便和林昭一起,你们随意。还请不要拿在下开玩笑。”

    “季然,栖宁没有这个意思。你不如先听听她要说些什么?”展隋玉夹在两人间笑着调和。

    “好,那章姑娘不妨说说,今日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季然自觉被章栖宁玩弄了,心里的烦躁不禁牵出一丝怒意来,再加上自己的好兄弟自从有了媳妇之后完全倒戈,根本没有任何指望。

    “你以为他是进去赌?”章栖宁问。

    季然没说话,但心里的确是这么觉得的。

    “那等他出来咱们问问?哦,来了。”

    季然看过去,只见少年手里牵着一个更小一点的女孩儿从赌场里出来,同样的衣衫褴褛,但比他自己要干净些。

    “看来不是赌,只是来接人的。”章栖宁笑了笑。

    季然只见那少年带着女孩儿朝他们走过来,然后来到章栖宁面前。“姐姐,可以结工钱了吗?”

    “当然。”章栖宁摸出钱给她,还给了一份给他身旁的女孩儿。

    女孩儿拿到钱后捧到男孩儿面前,邀功似的给他看。“哥哥,你看,钱!”

    “嗯,是钱。”少年惦着手上的银子,犹豫地抬起头,道:“姐姐,这...是不是比最初商量的要多?”

    “没事。让你们戏班陪着演了一场戏,妹妹在后院呆着你也不放心吧。算是一点补偿。”章栖宁笑了笑,“这是给你们的一点私房钱。快点回去吧,别让你们班主担心了。”

    “好!”

    演戏、班主?季然看着那男孩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淤青竟然就这么几下被他给擦没了。

    “...”

    少年忽然想起来什么,从怀里将季然给他的散碎银子还给他。

    “谢谢大哥哥,这钱还给你。姐姐,我们就先走了。”

    “嗯,去吧。”

    季然:“章姑娘,你真的不是在戏耍在下吗?”

    “季然,你真的觉得我在耍你吗?”章栖宁不由认真道。

    “找人来偷我钱袋,那两个男人也是那什么戏班的人吧,打也是假打,来赌坊也是做给在下看。恕季然愚钝,真的看不出你哪里不是在耍我。”

    “这的确是我编的一场戏,可这些事季公子在江湖上怕是遇到过不少吧?季公子做事可曾善始善终过啊?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的,又是否为善啊?”章栖宁顿了顿,“这只不过是我编的一场戏,可戏前戏后,你的心境反反复复变了多少次?”

    季然忽地愣住。

    “遇到小乞丐偷钱,你以为是恶?却因他年纪尚小,心生怜悯。后遇大汉,你因怕他们恃强凌弱而跟了上去,出手制止,甚至不计前嫌将自己的钱分给小乞丐。如果是到这里为止,你做的在世人眼里自是善举无疑。”

    季然:“这难道不对吗?”

    章栖宁笑了笑,“到这为止或许没什么不对,但我编的故事这却并非是结局。在我的故事里,那两个大汉拿钱是为给病中的母亲抓药,半途却被小乞丐偷走钱袋,在他们寻找争执的过程中,老人家病情忽然加重,死了。”

    季然:“你说什么?”

    “其实那时候光靠一副药是治不好病的,但如果没有中途耽搁的这些时间,老人家是可以在儿子的陪伴下离世,而非孤独的死去。两个儿子也不至于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而后悔一生,甚至在他们以后的生活中,这件事曾被数次提起,成为两兄弟分家散伙的导火线。”

    章栖宁看向季然,道:“若小乞丐不去偷拿钱袋,这之后的事都不会发生。”

    “...”季然站在那一语不发。

    “现在季公子是否觉得心情有些沉重?觉得自己也是帮凶之一?”

    章栖宁笑了声,继续道:“后来我带公子跟上那小乞丐,你发现他并非是拿钱回家,而是将钱送进了赌场。是不是忽然又觉得很失望?当看到男孩出来,手里牵着妹妹反应他只是来接人,是不是觉得自己不明真相,又很羞愧?”

    “不说别的,那男孩熟善熟恶,这一过程中季公子的看法便是一波三折。在知道这一切又全是我让人故意演给你看的时候,你又恼羞成怒,觉得...荒谬?隐约间还松了一口气?”

    不得不说,她都说对了。

    就是在章栖宁布的这场戏里,展隋玉才觉得他好像一眼看出了季然角色。因为善良,所以优柔寡断。因为细腻,所以盲目片面。季然从未看清一件事的始末,更多的时候他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插手了别人的人生,这样其实是很容易出错的。

    行善而未必为善。在别人的人生中大多数都是看客,插手的过程中并非只会促成一个结果,而是多个善恶串连在一起,哪怕是一个善行但换个角度亦是恶果。

    “季公子似乎是个格外在意善恶是非的人。但其实你也好,我也好,这世上的善恶并非是我们可以说清的。在这场戏里,是我定下了人物的善恶。可放眼一生,你又知道是谁定下了我们的善恶?”

    “我曾让季公子回去想清楚再做选择,你做了选择却没有想清楚。做无愧于心的选择,或是无怨无悔的选择,二者择其一便算的上是正确的选择了。可季公子现在的问题是‘无愧于心’和‘无怨无悔’这两个你都想要。”

    章栖宁看着他,是打算今日一起和季然说清楚,今日之后他若还想不明白她也不会再管了。

    “你刚刚不也和那个小乞丐说了吗?做人是不能太贪心的。

    季公子太年轻了,年轻最大的劣势就是阅历不足,经验太少,想法太天真。

    单纯的用一两个词来概括一件事,一个人都是只有书里才有的,因为写书的只想让人看到那些而已,但人生并非如此啊。”

第88章 未婚夫

    书中所写的部分只是提笔人的选择,而并非人生的全部,也未必就是真实的。

    真正的人生要比故事复杂的多,人性也比故事中阐述得更加变幻莫测。

    季然他把问题看的太简单了,导致他的世界近乎非黑即白。然而人是由私情的,一旦他的心偏向了一边,就会与自己一直相信的产生矛盾。

    “季公子,我言尽于此。能说的我说了,能做的我也做了,也算仁至义尽。”章栖宁两手背在身后,“你呢?你有什么想法?”

    “...一直以来,你说的我都从未意识到过。今日,受教了。”季然闭眼叹了口气,回顾自己这近二十年的人生,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

    “章姑娘,今日你约我出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可还有别的?”

    若没有别的,他想回想客栈了。有些事,他要好好理一理。

    “你看上去要好好休息,虽然我也想给你一些时间,但抱歉。除了这件事,找你出来还有另一件事,毕竟我是用陶雪戚的名头把你约出来的,不能食言。”

    季然猛地看向她,章栖宁让他先稳一稳。“我接下来提到的这个人与陶雪戚有关,你也不要太激动,毕竟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估计陶雪戚自己也没上心。”

    她做的铺垫越多,季然心里就越静不下来,生怕她又说出什么吓死自己不偿命的消息来。

    “请说。”

    章栖宁开口道:“林肃告诉我除了陶家人外,郑州与陶雪戚有关的还有一人。”

    “谁?”

    “贾家瓷器行的现任当家,贾轩——陶雪戚当年的未婚夫。

    不过在陶家出事好几年前,陶家当时的当家,陶雪戚的生父就退了这门亲事。

    他与陶雪戚倒也算半个青梅竹马,你若是想了解陶雪戚,不妨和他聊聊。”

    “...未婚夫。”季然愣了愣。果然,章栖宁说出来的消息他实在不能接受。

    “是前未婚夫。陶家退了那门亲事。

    陶家当时在郑州财大气粗,家中有适龄女子待字闺中,还是嫡女,求娶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但不仅是贾家,在退亲后陶家拒绝了所有上门求亲的人。”

    按媒婆的话来说,女子过了年纪便很难找到好人家。听林肃说当时陶家赶走所有的求亲者,下逐客令都是给足了面子。

    这陶当家再怎么舍不得女儿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还是说他真打算养女儿一辈子?

    不能吧。

    章栖宁听说后对于这一点有些费解。

    “去与不去,选择在你。要是不想去,现在回客栈也无妨。”

    “不。”季然摇了摇头,抬头看向章栖宁,“我去。”

    “章姑娘,怎么才能见到这个贾轩?”

    章栖宁:“不难,商人间哪怕是朋友的朋友的表亲,只要有利可图就能成为朋友。章某不才,家中刚好在郑州陶瓷行也有些产业。谈完生意吃顿饭不打紧,我让林肃去安排了。”

    说曹操,曹操到。林肃在不远处露了面,看见章栖宁收到她的示意后点了下头,朝他们走过来。

    “三小姐。”

    “如何?”

    “都安排好了。午时,郑全楼。贾家人已经回复了掌事,贾轩同意了。”

    章栖宁笑了笑,“是按我的原话说的?”

    “是。”

    有关陶氏嫡女陶雪戚,请贾当家赏脸一叙。

    被陶氏退亲,对贾家而言应该是种羞辱。但据林肃所说,当年这位贾当家就算被退了亲也曾多次上门想要挽回,直到陶氏灭门他才在家族的安排下娶了别人。

    如今贾家有钱有地位,在郑州的地位几乎与当年的陶氏无异。提起陶雪戚他竟然不避讳,直接应承了下来。照这么看,他对陶雪戚用情不浅啊,至今还念念不忘。

    “季公子,走吧。你也许有机会从另一个男人嘴里,了解到二十多年前的陶雪戚。”

    章栖宁坏笑着搂过展隋玉的手拉着人郑全楼的方向去,“林肃,带路。”

    “是。”

    季然被她那句话无意中给刺了一下,然后有些懵。刚刚还那么认真,一副谆谆教导的模样,怎么忽然又变了一个样?感觉像微笑着,不耐烦的狐狸,在哈了敌人一口后摇着尾巴大摇大摆走了。

    展隋玉叹了一口气。栖宁她这是彻底爆发了吧,真是好久都没见她这么皮笑肉不笑了,被季然这些天的纠结弄的她也有些不耐烦了吧。

    如果武力允许,栖宁可能更想揍他一顿出气吧。

    “栖宁,忍住不要打既然哦。你打不过,我...也打不过。”展隋玉道。

    “放心,我不动手。”章栖宁嘴角抿起一条上扬的弧线,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怎么友好的表情。“郑全楼吃完饭,不结账,我们把他扔在那。”

    “...”

    季少侠吃霸王餐,传出去可季然怕是脸都要丢光了。

    “栖,栖宁...”

    “放心,我会把林肃留那结账的。只是吓吓他,让我欣赏下他窘迫恼怒的表情。真是期待啊!”章栖宁一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脑中想到那个场景不禁笑了笑,眼里真心透出一丝笑意来。

    栖宁她是不是对奇怪的地方有了兴趣?展隋玉不禁操心起来,刚试图劝说,章栖宁就开了口。

    “我这些天替他操了这么多心,不找一点乐子...不行吗?”她微微抬头望着展隋玉,清澈的眸子无比深邃,恍若水波荡漾的幽深湖水,动人心弦。深色的瞳与奶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对她那双乌瞳越发倾心,随着轻颤着的纤长卷翘的睫毛,展隋玉不由心里一动。

    不行?为什么不行?他刚刚什么也没想。

    “又不会害他,只是稍稍教训一下而已。现在的季然最需要的就是毒打,不是吗?”

    这话其实...

    “有道理。”展隋玉被章栖宁绕进去了,不禁点头喃喃一声。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看着章栖宁的目光是清醒的,只不过带着宠溺。

    “...”在前面领路的林肃默默听着这一切,语言渐渐从脑中消失。别和三小姐讲道理,别企图掰正三姑爷故意歪掉的想法,别管这两人就好。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季然,所以还是少说话多做事。

    季少侠,祝你好运。

    林肃在心里默默道。

    午时,郑州,郑全楼二楼。

    年近不惑的男子站在二楼雅间,从阑干处垂眸看着进来的章栖宁一行人,不一会儿楼梯上便传来了有人上楼的动静。

    看到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却丝毫不意外,笑了笑,主动道:“我做东,到让客人等,是栖宁失礼了。还请贾当家,莫怪。”

    只知道雅商章家有个三小姐,却从未见过,更未听过有关她的任何事。不过看章家掌事对她的态度很是恭敬,她一言一行间也是落落大方,不像被家中娇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言行间虽随意却透着浑然天成的矜贵。

    她身边的公子...掌事说是武林盟主展家的公子,两人已经定亲了。同样是气宇不凡,镇定自若的少年。另一边是展隋玉的朋友,江湖君子剑——季然,也是少年有成,年轻有为的主。章家的掌事说,“三东家说只是私宴,刚刚提到的这两位公子会一同前往。若贾当家想带什么一起也无妨。”

    见对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展隋玉笑了笑,那张脸扮起斯文败类、正人君子起来一点都不输章栖宁的演技。

    “听说只是私宴,若有贾当家有什么生意上不方便外露的事要同栖宁单独说,也无妨。”

    贾轩虽然人至中年,但并没有像有些中年商人那样肥头大耳的。精神尚可,有一股沉静的成熟感,许是家中经营的是瓷器行,他本人也像个端庄的瓷器。话似乎并不多。

    既然把人带来,那也没什么需要回避的。贾轩经营生意这么多年,不知和多少商人打过交道,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

    章家三小姐,章家的三东家...既然是她光明正大带来的人,他倒也无所谓。

    “不用了。一会儿我还需要离开去谈另一桩生意,所以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贾轩的态度让季然愣住了。展隋玉听了只是心里微微慨叹了下,明明是生意人,他还以为会先圆滑地和他们打一圈太极,然后弄清楚他们的来意,这其中应当少不了绵里藏针,但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贾轩倒是意外的干脆,是真的不在意,还是不想用行商的态度来对待陶雪戚?

    对此,章栖宁好像并没有意外,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只是笑了笑,似乎有些欣赏这位贾当家的直接了当。

    “看来和贾家的生意我们家能愉快的进行下去。”

    明明是一句挺让人愉快的话,但从章栖宁嘴里用那副表情说出来,季然隐约品出些威胁的意思来。若是贾轩不老实说的话,章栖宁...好像的确有权力推掉与贾家的生意吧?

    难道,贾轩从一开始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陶雪戚...”提到这个名字,贾轩垂眸,眼中的神色暗了暗。“章三姑娘想知道什么?”

    章栖宁:“贾当家不问问我们和她什么关系吗?”

    “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谈起也不过一段闲话。有什么要问的?”

    她走过去朝贾轩做了一个“坐下谈”的姿势,展隋玉也陪季然坐在一旁下棋休息的地方,离两人不远也不近,刚好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季然多少,不太想见贾轩这个人。尤其是看到他后,他会不禁想起陶雪戚和他之间有着一段跨不过去的时间。

    贾轩这副无所谓的态度,章栖宁就先当真好了。

    “贾当家是陶雪戚的未婚夫。”

    贾轩垂眸,似乎轻叹了一口气,轻道除了他自己旁人都没有注意到。

    “曾经是。”

    章栖宁看了他一眼。“当年贾家与陶家也算门当户对,为什么陶家坚决要退亲呢?”

    这个问题她是真的想不通。

    可别说是她了,过了这么多年,就连贾轩自己也想不通。是贾家做了什么,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明明都没有。

    这门亲事是两方多年前,在他和陶雪戚出生前定下的,一直以来并无什么不妥。他十岁那年才正式见到陶雪戚。陶雪戚不出家门,贾轩年轻时并不是现在这般坐得住的性子,不常去陶家拜访,要不是那次被父亲硬拉着去陶家,他也不会意外看见陶雪戚。

    如果不是那次,或许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还要在很久很久以后。陶氏出事是在陶雪戚十六岁那年,六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如果不是遇到陶雪戚或许对他而言时间会过得更快些,所有的无可奈何也许都不会有。

    见贾轩似乎无意识地慢慢陷进过去的回忆里,一般人或许觉得这种时候不应该打断别人回忆过去,但章栖宁却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越带有自身感情的画面和回忆,即便有可能是虚假也包含着一刹那的真实,那一刻的真实或许是最重要的。

    “在你的印象中,陶雪戚是个什么样的人?”章栖宁在贾轩眼中划过一丝浅淡笑意的时候问道。

    贾轩也几乎是脱口而出。“性格恶劣,但就像茫茫夜色中,对人散发着绝对吸引力的罂粟花香。哪怕明知是解脱不了的蛛网,也依旧一往无前的往前冲。喜欢上她的人,应该都病的不轻。”

    这话她赞同,章栖宁默默看了季然一眼,觉得贾轩说的真对。

    只是...展隋玉皱了皱眉,这个形容让他想到一个人。

    贾轩下面的话让他更加笃定,他说:“不过,她和章三小姐小姐的眼神倒是很像。不管怎么恶劣、乖戾,你们的眼里都有着似乎不属于这个世间的纯粹、干净。”

    艹!展隋玉心里骂了一声,贾轩上面段话给他的感觉像极了安远溪。没想到还真给他猜中了。

    章栖宁笑了笑,一脸云淡风轻,仿佛贾轩讲了个笑话,她听一听就算了。

    “贾当家,说句不好听的。你的眼神真不怎么样。”

    贾轩听了这话也不恼,莫名还觉得她就应该这么回,哪怕再过分些也没关系。这样的说话方式,这样的待人态度...真的和她很像啊。

    刚看见从楼下走上来的章栖宁,他还以为那种熟悉感是种错觉,看来并不是。

    不需要问他们和陶雪戚是什么关系,这个章三小姐和陶雪戚大概是一路人。

    “是吗?三小姐不高兴,那就当在下没说吧。”贾轩似乎比刚刚态度要随意了些。他往外看了眼天色,站起身道:“虽然我曾是陶雪戚的未婚夫,但我和她也只不见过几面而已。于她,我可能只是一个稍微见过几面的陌生人。陶家灭门的事我也不清楚,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再谈下去也什么意思,先告辞了。”

    章栖宁点头,“请便。”

    走到楼梯口,正准备下去的时候,贾轩忽然停住。“她,还活着吗?”

    章栖宁拖着腮帮,淡淡道:“二十年前陶氏灭门,无一幸免。我以为,贾当家知道。”

    “...明白了。要查的话查查她的父亲吧,虽见的不多...但从我现在来看,他不大对劲。”

    章栖宁朝他看过去,“多谢。”

    贾轩没有说话,只是轻笑了一声,然后便离开了。

第89章 狭路

    离那日见过贾轩,又过去了三日。

    这三日,季然闭门不出,吃食都是章栖宁吩咐人给他送进房里的。

    “按时辰给他送饭,不吃就算。”

    客栈的伙计应了。好在季然想事情归想事情,每天端进去的饭菜都是吃的。

    展隋玉看着小二端出来的空碗,不禁笑了声,“虽然还是想不通,倒是比开始好些了。知道照顾好自己。”

    章栖宁:“做人不吃饭,想上天不成?郁闷也能吃得下饭的人,才能好好活着。”

    第三日,季然“出关”了,那时展隋玉和章栖宁正在吃林肃买回来的甜食。展隋玉不喜欢吃甜,陪章栖宁而已,看见他便把自己那一份朝他递了过去。

    “...”

    季然摇了摇头,“不用。”他看向章栖宁,道:“章姑娘,其实你知道雪戚在哪,对吧。”

    雪戚。听到他这个称呼,章栖宁放下手里的吃食点了下头。傻子都能看得出季然喜欢陶雪戚,之前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连对方的名字都不愿再提起。那时候章栖宁觉得,相见还不如不见。

    陶雪戚对季然了解的还蛮透彻的,想必是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才转身毫不犹豫地消失了吧。

    “现在方便告诉我,她在哪了吗?”

    “城西走到底,绕过一排老房子,北环山,南邻水。只有陶家一户烧掉的废宅,你一去就能看见。”

    “好。”

    季然走后,展隋玉问:“我们,不去?”

    “嗯...”章栖宁吃完手上最后一块糕点,用帕子将手指一一擦干净。深吸了一口起,轻砸了下舌,忽然撑着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说,陶家有没有密室?”

    “这个...说不准。”想到贾轩说陶雪戚的父亲可能有问题,展隋玉也不能把话说满。

    最终两人还是跟了上去,他们找到地方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背靠连绵青山,有人腰高的草长了一片又一片,将半榻的焦黑色老宅遮挡住,需要用手拨开才能看见前方更深处隐约露出的宅子轮廓。

    走近了,宅子也渐渐露出全貌来。周围野草杂乱无章地长着,大门还剩一半,烧焦的黑色木料上长着绿藓,穿过天井到大堂,大堂屋顶上不剩一片砖瓦,穿过勉强支撑的房梁能直接看到天空,后面的小房间基本都倒了,大房的状况跟大堂差不多。

    “陶雪戚的体质能住这里?她的身体没事吧?”章栖宁心里不禁道。印象中她身体好像弱不禁风,并不怎么样。“林肃说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这,没有见人离开过。散开找吧。”

    “她,就一直在这儿?”季然看着满目的颓然,和章栖宁的想法一样——陶雪戚的身体受得了吗?

    季然看了一眼章栖宁和展隋玉。

    章栖宁:“季公子你随意,我们也帮忙找找。林肃,让人回去再准备一间房、热水、女孩子家用得上的东西,不懂的找后厨的厨娘问问。陶姑娘找到后总得有地方落脚。”

    “是。”

    章栖宁:“林昭,季然上那边,我们去那边找。”

    “嗯,好。”

    “章姑娘,请等一下。”季然喊住她。

    章栖宁回头看向他,“怎么?”

    季然顿了顿,抱拳立身,朝她施了一礼。

    章栖宁受宠若惊,挑了挑眉,嘴角慢慢扬起一丝弧度。“季公子,你这是…?”

    “此番给姑娘添了诸多麻烦,大恩——”

    “打住。”章栖宁打断他,双手环在身前,抬起右手屈指轻抵着自己的下巴。“有些话说出来其实挺难为情的,就不必说了。一定程度上是我多管闲事,也没什么谢不谢的。若是…”

    她看向展隋玉,忽然莞尔一笑,道:“若是季公子有些闲钱,不如在我和林昭的成亲时送一份厚礼,红包我也是收的。”

    季然愣了愣,慢慢看向展隋玉,笑得有些无奈。他到底是从哪找来这个活宝的?

    “看来下次不能叫章姑娘了,弟妹。”

    展隋玉满意地看着他,点头道:“这个不错。”

    季然这些日子里难得轻松地笑了笑,“那么我就去这边了,一个时辰后还在这里汇合。”

    “好。”

    不紧不慢往东边找了一会儿,展隋玉侧头看着章栖宁,章栖宁推开一根木桩,让生长在下方的紫色小野花重见天日,以后想必会长得更好吧。

    “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看。”章栖宁拍了拍手,捻了捻,将粘在指尖的脏东西给弄干净。

    “你当真只图季然这一声弟妹?”展隋玉不置可否地笑笑。“好像亏了点啊。”

    “难得好心一次,你不适应也无妨。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适应,咱们,来日方长。”章栖宁冲他眨了眨眼,尾音故意暧昧地拖着。

    展隋玉摇头,一指头点在她额间。“你啊…”

    “咱们现在做什么?你从刚刚开始就在找什么?”想起她在客栈时问的话,展隋玉道:“你在找暗室?”

    章栖宁应了声,“林肃接受过专门的训练,别看平时多老实一人,办起事来照样有另一幅面孔。身手放在江湖上看应该也能排的上号,只要陶雪戚她是人,一般不会跟丢。”

    “可你看看这里,像是人能住的地方吗?我要是陶雪戚宁愿露宿野外,也不住这危房。照我看她是人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不然在宿州想灭我口也不至于动手推我下江——”章栖宁捂住嘴。不好,说漏嘴了!

    “灭口,动手,推你下江?”展隋玉语气一点点冷下来,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轻笑了一声,上前来按住章栖宁的后脖颈。“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章栖宁一下子就好像被捏住后脖颈的猫儿,一动不敢动。她回头干笑地看着展隋玉,咳了声,“那个…展哥哥,你听我解释。”

    “嚯?好啊,你说。本公子倒要好好听听,你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章栖宁不由咽了口口水,将那次她和陶雪戚的事告诉了展隋玉,果然听完后展隋玉的脸立马黑了,沉得能滴水。

    “我这不是没事嘛,有问题的话我也不会和她出去的。”章栖宁拉着她的手撒娇,可是展隋玉不吃这一套。

    “她害过你一次,你还想帮她?”

    这些日子就算章栖宁之前没有说过,展隋玉也差不多该看出来了。与其说她在帮季然,不如说她是在帮陶雪戚。

    章栖宁松开手,垂眸叹了口气,道:“当时,说我同情她倒不至于,这么说太假清高了。我不是说过嘛,我和她有些像,我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所以想看看会发生什么罢了。”

    “不说这个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展哥哥,别生气了。”章栖宁抬眸笑了下。“总之,我觉得陶雪戚一直在这里。但你看这陶家墙基本上都塌了,也不剩什么,还完整保存的…”

    她垂眸看向脚下的土地,勾了勾唇。“除了这里,还有别的地方吗?”

    展隋玉看了一圈四周,这里的格局是当家的主院。“贾轩说过,陶雪戚的父亲很奇怪。所以,这里是陶父的院子。”

    “对。然后找这附近的有泥土松动过的地方就好,我相信陶雪戚虽然离开了,但一定留了后路给季然。如果他想来找她,一定有迹可寻。”

    展隋玉:“可你却想在季然之前找到她。”

    章栖宁:“没办法啊,总得一视同仁才好,季然那安抚好了,陶雪戚这自然也要公平。季然在善恶是非上有些固执,她则是不果断时瞎果断,该果断时不果断。”

    展隋玉查看四周的土地,找到一处松动的痕迹。“这里。”

    章栖宁在四周摸了摸,“阵法?”

    陶家怎么回事?专门请术士来搞的?

    这种东西季然怎么可能会懂?陶雪戚到底想不想见季然啊?还是说…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又不想,到底是想还是不想呢?这两个人真是一模一样。”章栖宁想到了什么,不禁笑了声。

    展隋玉:“怎么样,书看那么多,懂阵法吗?这个能破吗?”

    “能。”章栖宁指尖按在地上,沿着什么在摸索。“这下,季公子当真要给我们包一份厚礼了。”

    从地下咯哒传来一声响,展隋玉二人脚下现出一张八卦图来,沿着八卦图中央的纹路,一道门慢慢应声打开。

    章栖宁:“喏,这不就好了。下去吧。”

    这丫头究竟读了多少书?展隋玉想,她在兰台开了一间书局,别的地方呢。真是难以想象,她这十几年究竟读了多少书,又搜罗了多少书?

    两人往下走,甬道里闪烁着蓝色的火光,不知是什么燃料,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章栖宁:“你猜…那里面掺了什么?”

    展隋玉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不禁皱了下眉。“不知,但似乎是——”

    章栖宁笑了下,“你看这颜色像不像晚上坟堆前晃荡的鬼火,这燃料里掺了料啊。”

    展隋玉拉着人往前走,立刻离开了这里,走到一处光线更暗,但更柔和的地方,在那里的中央有一口棺材,棺材上正安静坐着一个少女模样的人。

    她捧着一颗白骨骷髅在手里,仿佛在欣赏一件陶瓷器具。

    看到他们,陶雪戚也不吃惊,扬起嘴角笑了笑,“章姑娘来了,还有展公子。呵呵,季然在上面?”

    这个陶雪戚…似乎和之前看到的不太一样。

    *

    还记得在宿州遇到那姓章的那丫头,陶雪戚一眼就看出来她和自己是同类人,不过也不完全一样就是了。

    “我俩正好相反,不如彼此当个戏看,结果如何权当是个消遣。”

    “人生在世不就是这般,没事自己找乐子,或看别人的乐子,或被别人当成乐子。”

    随身的业障深重...陶雪戚就不说什么了,竟然还敢跟自己打赌,真是勇气可嘉。也好,用她的话说全当找个乐子。

    最开始,陶雪戚的确是这么想的。但...

    镜子里映出的面色越发的苍白,仿佛血色褪尽,没有丝毫活人生气,只余下一层空洞的美人皮。陶雪戚在指尖沾了胭脂轻轻在脸颊上拍开,点在唇上,这才让气色看上去好了些。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她的肤色白的有些不正常。

    看来是恶意不够,已经开始吞噬这具身体的力量来做支撑了。得尽快想些办法才是...

    就在这时候。

    “雪戚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她和季然在宿州已经呆了不少日子了,之前又因为她身体看起来不好,季然又多停留了一段时间。许是看她这些天有些心不在焉,季然以为她在宿州呆腻了?

    不过他这话倒是提醒陶雪戚了——换个地方。要那个的话...有个地方肯定够她用的。

    陶雪戚的余光轻轻落在季然身上,章家那丫头走了也有些日子了,但有时看到季然就忍不住回想起她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让人有些烦躁。

    不过没有问题的,除了她,这世上没有人知道陶雪戚还活着,季然这个傻瓜更是不会在意别的事。

    陶雪戚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不敢大意,像是受了章栖宁的影响。

    “青州,怎么样?途中好玩儿的好像不少,有点好奇。”她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一边又仔细观察着季然的神情。

    “青州啊,那不如去郑州,郑州比青州更有意思。”季然笑着看向陶雪戚,在确定后先一步出去准备路上要用的东西。

    陶雪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禁扬了扬唇,青州与郑州相邻,好玩儿的也比青州要多,季然会想到那并不是个意外。

    郑州...没有想到她竟然还会回那个地方。“人生当真是无常。”陶雪戚不禁低声慨叹了句,回房收拾自己的包裹去。

    原本陶雪戚遇到季然时,她故意落在伢人手里,挑了一家一看就不是好人的人家打发卖了。没错,她就是故意挑了个刻薄的地方把自己给卖了。毕竟那里有足够的的恶意可以给她填饱肚子,顺便可以欣赏下人们丑恶的嘴脸。

    但没想到这么美好的计划却被路过的季然给破坏了,不过当他弯身握住自己的手,脸上带着笑意掏出身上仅剩的盘缠从那户人家手里把自己赎出来时,她心里一瞬间好像察觉到了与一直以来的都不同的地方。

    这人——是不是傻?

    或许偶尔体验下人们丑恶以外的表情也不错,愚蠢似乎也是不错的调味料。

    “姑娘,要不要和我走?”

    “好啊。”

    当时身上一文钱不剩的季然和陶雪戚,还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应。

    后来季然对她是真的很好,不过他对别人也很好。

    这样看着真碍眼。

    所以,她把他对自己的感情变成了特别的。

    然后她的包袱越来越重,尤其是那对玉镯。但她还是乐意把它们收进自己的行李。

    直到,她在廖家界遇到那妇人。

    做人,话果然不能说的太满。

第90章 恶火

    “至少我后面是干净的,没有东西咬着不放。”

    那时在宿州,陶雪戚是这么对章栖宁说的。

    世事无常,说话还是不能说的太满。你看在廖家界遇到那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后,她就又犯了另一个忌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中年妇人故意撞上她,原本是想碰瓷讹钱的,故而当她近身时陶雪戚便感受到了因为金钱欲望而产生的的浅薄恶意。提前出手,侧身没让她碰到自己。但对方显然是个老手,一次失败后,紧接着还有其他继续下去的办法。总之陶雪戚在她眼里就是今天要宰的肥羊。

    “哎呦——”她动作浮夸地倒在地上,陶雪戚垂眸微微看了一眼这蹩脚的戏码。

    周围人没什么反应,都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对此都很熟悉了。

    照这么看来对方的确是个老手,而且专对外地来的生面孔下手。

    陶雪戚回头见季然还没注意到这,心想赶快解决了吧。于是弯身蹲下,在那婆子发出更大的动静前先一步开口。

    “大婶儿,你没事吧?”

    怎么没事自己撞上来了呢?

    清冷的声音仿佛飘洒在冰天雪地里的一段寒梅香,仿佛敲打在琵琶上的泠泠冬雨,美好中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气,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冰碴给刺痛了,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那妇人心下犹豫了片刻,但一想到今天如果不拿钱回去自己将会遭受怎样的待遇,那一丝犹豫便立刻抛到了脑后。

    “你这丫头走路不长眼睛,我告诉你,这医药钱一文钱也少不了!”

    按照往常的套路,她是要先说出这句话的。但…

    她气势汹汹地抬起头,看见那张和二十年前记忆中不差分毫的脸,当即愣在了原地,身体僵硬,瞳孔发怔,嘴里只能不停地重复一个字。

    “你,你,你…”

    “?”

    陶雪戚不解地看着她,渐渐从她那张早就被岁月折磨得不成样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目光刮过这二十年的岁月。她原来是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丫头,叫什么来着?因为当年总是从她身上冒出对自己的恶意,在深宅大院中观察她也算是自己的乐趣之一,所以还有些印象。

    不过…

    她以为陶家的人都死绝了,竟然还有人活下来。看她的样子这些年过得并不怎么样。

    二十年前这人有几分姿色,还试图勾引家里的庶子想当妾室。怎么现在变成这样?

    逃离了火海,她这是又被推进了火坑吗?

    瞥见她露出的手臂上那带有惩罚意味的陈年伤疤,陶雪戚淡淡收回了视线,盘算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麻烦。她要是乱说话就不好了呢。

    留意到身后的季然朝这边看过来,陶雪戚眼中升起威胁的笑意,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嘘声道:“不要多嘴哦。”

    那婆子也乱了。

    为什么当年应该烧死在火里的人还活着?为什么她的容貌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老?她推开季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什么也没说便惊惶地逃走了。

    看来身后的尾巴并不干净。陶雪戚心里这么想,听到一旁卖烧饼的人说:“又来碰瓷了,真当官府不敢怎么样?”

    裹着头巾的女人一掌拍在他后背上,掐着声音小声道:“专心做你的烧饼,多管什么屁事!官府剿匪你还要拿着锅铲帮忙不成?干活!”

    剿匪?陶雪戚心里一动。

    这廖家界闹山贼的事并不难打听,几乎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知道。那妇人是在山贼手底下的,不仅是她,还有另外几个和她一样的妇人常年在这一片讹诈生面孔,小孩子则是乞讨,拿到的钱都会上交给那些山贼。

    原本山贼靠山吃山,但这个寨子不养闲人。那些人老珠黄,没有姿色的女人除了洗衣做饭外还要出来碰瓷讹诈,拿钱财回去,不然不会有好下场。

    当人丧心病狂起来不仅要折磨一个人的身体,更爱粉碎一个人为人的尊严,能压榨便被是连血都要被榨出来。

    陶雪戚想,不用她做什么,一个人的恶意会主动将矛头指向她。

    也的确如她所想的那样,那妇人没有捞到钱,今日是上交钱财的日子,她将会受到惩罚。

    先是挨一顿鞭子,再带上栓狗的链子被扣在外面的柱子上扣上三天两夜,吃喝拉撒无论男女都只能就地解决。

    吃寨中最后一个人吃完的剩菜冷饭,不给你筷子只能用手扒着吃,活动的范围只能在一个小圈子里。如果超过那个圈子,谁看到了都得像教训畜生一样对你又打又骂,不然就会遭受和你一样的惩罚。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那一顿带勾刺的鞭子打下来,她肯定就受不了了。更别说那之后的惩罚,有好些原先被寨中男人玩腻了丢去做粗活的女人受不了咬舌自尽,但立刻就被人发现了。

    她甚至亲眼看见过男人拉扯着女人的头发,用匕首割了那女子的舌头,随手拔起一把带泥的草塞进那人嘴里。女人满口是血,空洞的眼里流出的泪和血混在一起。

    男人说:“不想要,就割了吧。”

    从那以后没有人敢自杀,因为在这里你连死都不能做到。被发现后,你除了过得更凄惨外没有别的可能。

    她受不了惩罚,她更不想死…忽然想到山贼头头最近的身体似乎大不如前,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陶氏,她脑中闪过今天看到的陶雪戚的脸,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将那个秘密告诉男人前用水将脸洗了洗,用手当梳子把头发抓了抓,尽可能快的把自己收拾的干净了些。她照顾过有钱人家的妇人,记得她们的言行举止,有时脊梁比寨子中的许多女人都要硬得多。

    但当看到男人怀里的女子露出鲜活的身体时,她还是不由露了怯,因为自己现在的模样实在是不堪入目。一看到那女子她就想到容貌依旧,年轻优雅的陶雪戚,眼神不禁变得凶恶起来。

    那眼神吓到了男人怀里的女人,她不禁颤抖了下。男人被伺候的不舒服,皱眉一巴掌打上去,拎过一旁的兽皮衣裳披在身上。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滚。”

    男人打量着下面的中年女人,也许年轻时她也是被他尝过滋味的。

    “离远一点,太臭了。”男人无情道,“你要将功赎罪?说吧。”

    他也不再年轻了,这两年渐渐还开始胖了起来,将那张原本就普通,算不上英俊的脸显得越发猥琐卑鄙。

    “寨,寨主...不知您有没有听过太岁?”

    “太岁?”男人挑了下粗浓的眉毛,“就吃了能长生不老的那玩意儿?”

    “…是。奴以前是伺候郑州陶家嫡小姐的,后来陶家被您一把火烧了。奴以为小姐也死了,可我今日看到她了,长得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而且奴以前偷听到当家在炼什么东西,听见太岁什么的…她肯定知道!”

    “太岁…”男人眯起眼,想到自己最近有些力不从心。“人在哪?”

    “今天刚进廖家界,她长得…”想到陶雪戚的脸,妇人想到今日那模样清秀,和陶雪戚一起的年轻男子,又看了眼座上丑陋粗鄙的老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恶毒,道:“她长得极好,寨主让人下山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

    她看男人一听到那句“长得极好”眼里就冒出的一丝精光,心道一声果然,随后又溢出得逞的快感来。

    男人让人下山去打听,山下的陶雪戚也在等。若是有人来找她,也省去了她的麻烦。眼见天色渐暗,那边还没什么动静。她想要是今日无人来,她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让季然发现就不好了。

    但入夜后,打听到她住处的山贼潜进了她的房间。

    两人潜进房间,却见陶雪戚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黑暗中一双漆黑的眼睛亮的惊人。

    他们还没摸准方向,离陶雪戚也还有段距离,只闻得一声轻笑,不知是什么尖锐似刀刃的东西便同时抵上了他们的脖子。他们只不过微微动了下,皮肤便被割破,温热的血便顺着滑了下来。

    两人吓得一时再也不敢动,陶雪戚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山寨里的人?”

    将刀锋往前递了递,那两人被吓了一跳,忽然又不敢点头,怕自己动一动小命就不保了,所以只能动嘴巴。

    “是,是…姑娘饶命!”

    “小点声。”陶雪戚皱了皱眉,隔壁是季然,她不想惊动他。“别打扰别人休息。”

    “是,是。”那两人乖乖小下声音来。

    “要抓我走?”

    “不敢,不敢。”

    “那就走吧。”

    “是,是…啊?”那两人一直应声,陶雪戚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到这话顿时傻了眼。侧目看了一眼彼此,不敢多说什么。

    原本来拐陶雪戚的人最终反被胁迫上山,这两人脑子里也糊涂了,只能乖乖照做。

    当陶雪戚进寨的时候,路过的人纷纷看着她,那妇人也看着她。旁人是奇怪,惊于陶雪戚的容貌,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好奇。唯独她紧紧攥紧拳,指甲掐进手心的肉里。

    她想象的是陶雪戚被人用极羞辱的方式强拖进寨子,她漂亮的脸蛋将成为毁了她的催命符,她想看她变得和自己一样。而不是看她轻轻松松、大摇大摆地走进寨子,仿佛游玩一般。

    就算她不是陶家千金,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么漂亮,这么干净,从头发丝到鞋底无一不精致,无一不透露着她被人放在心上的事实,那神情仿佛坐在云端上,而她…就是她根本不屑一顾的臭虫。她简直快要疯了!

    她一直躲在角落,陶雪戚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走到一处后停下仿佛早就知道她在哪里一般,自然而然地抬眸朝她看过来,分毫不差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中年妇人忽然觉得无形中有股力量,在陶雪戚看过来的一瞬间抓紧了自己的心脏。

    “你,过来。”

    陶雪戚看着她轻轻开了口。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为她这一句话而注意到了她,瞬间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了她。

    被那么多人死死盯着,妇人觉得他有一瞬间快要感觉窒息了。仿佛看着她的不是那些人犀利的目光,而是一把把将要杀死她的刀子。

    她不想过去,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动了起来,一点点不由自主地朝陶雪戚走过去。因为这不受控制的举动,她慢慢穿过人群,走到离陶雪戚不远的地方,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小,小姐。”

    她本就是奴婢,这二十年待在这待人像畜生一样的寨子里,骨子里的那股卑贱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陶雪戚勾唇笑了笑,轻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不定,如山间会吃人的美丽精怪一般。一边用动听的声音蛊惑你,一边看着你在愉悦中沉沦,一口一口将你带血的肉吞进肚子。

    “还记得我啊。你叫什么来着?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了。”

    中年妇人低着头,她不应该怕陶雪戚才对,但这种感觉是什么?仿佛被黑色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又像被什么控制了似的。原先的恶意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剩下的恐惧也是一样,最后只留下一具什么也感受不到的空壳,在陶雪戚面前仿佛一个任由她摆弄的玩具。

    “我…我叫——”她咬紧了牙关,觉得不能把名字告诉她。她忽然想起有人可以用名字来对别人施加诅咒,她觉得陶雪戚就能做到。

    “小姐…”她低着头,手心冒着冷汗,意识飘远快不能感受到自己在说什么了。“寨,寨主在等你…他——”

    “关我什么事?见他?也不怕脏了自己的眼睛。”陶雪戚唇边勾着一丝笑,眼底一片冰凉。“你——怕了?当年山贼放火,把我锁在房里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让我猜猜…这次你也落井下石了吧?”

    “不,不敢…我…”

    “呵。撒谎。”

    陶雪戚撤下唇角的弧度,中年妇人不由一怔。

    “你拿什么出卖我的?哦…”陶雪戚拖着长音,慢慢走近她,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下子惊叫出来,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为什么周围这么多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向四周,周围的人眼里都没有光,一下子仿佛被下了降头似的,神情木讷。像人偶一样站在远处,黑色的气从每个人的头顶冒出来,渐渐汇聚成一根线,最终抵达的地方就是陶雪戚身边。

    不仅如此,她自己头上,身上也有那样的线冒出来,缠绕着她。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些黑线慢慢升上天空,召来了乌云,一道黑紫色的闪电刺穿云层,轰隆如大山倾塌般的雷声乍然落下,黑色的闪电不偏不倚地劈在寨子里。雷声落下的地方紧接着便蔓延起黑紫色的火焰,然后渐渐变成寻常的火焰,瞬间将寨子变成一片火海。

    这场景她曾见过,俨然就是二十年前的陶家。

    陶雪戚挥手,一股大力将她推进火堆里,身后有什么缠了上来。当火焰碰到她时一瞬间又变成了黑紫色。

    “啊啊啊——!”

    二十年前的落网之鱼。逃,是逃不掉的。

    火光中,她听见陶雪戚的声音。

    这不是天灾,亦非人祸,而是——

    “天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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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中有个人介绍:
“让人努力活着的理由可以有两个。第一,重要的在你身边。第二,你等的人还没来。”
夏夜的风吹拂在耳畔,章栖宁的声音落在他耳畔,展隋玉问道:“你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我?”章栖宁笑了笑,向后仰躺在沾了露水的草地上:“我是来还债的。”意中有个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意中有个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意中有个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