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黄雀
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没有找到三皇子的下落,只见他是往安侯府去了,可没有堵到人。
“因为是安侯府,属下也未敢轻举妄动。”铁骑将军说完一直低着头,没敢去看大皇子的脸色,只安静地候在一边。
四皇子萧楚泠抬眸朝上看去,只见由玉珠串成的珠帘背后,大皇子萧楚河金甲在身,一手扶头悠哉地坐在王座上,一手将早已拟好的遗旨转着把玩。
“呵。”他冷笑了声,“平宁郡主插手进这件事?老四,你怎么看?”
四皇子毕恭毕敬道:“安侯在世前始终效忠皇室,老三会去侯府求援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众所周知侯府的兵力都调去了战场,他未必能称心如意。”
萧楚河眼神玩味地看着手上的遗旨,勾了勾唇。“你的意思是平宁郡主未必接受了老三?”
“臣弟不知,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了。”
萧楚河沉思了会儿,轻轻嗯了一声,道:“你说的也并无道理,平宁那丫头是个聪明人,帮老三对她有什么好处?”
“皇兄说的是。”萧楚泠恭维道。
随之萧楚河目光下移,眯眼落在他身上,嘴角上扬道:“我记得你好像对那丫头有点意思?”
四皇子愣了下,不由抱拳握紧,嗓子有些发干。“臣弟…”
“喜欢就说嘛,那丫头长得确实漂亮。你跟了我这么久,还没娶正妃吧?喜欢,朕把她赐给你便是!”
还未登基便已自称为朕了,看来这萧楚河是断定没有后顾之忧了。
萧楚泠眸子暗了暗,一瞬间又和寻常无异,只在身前抱拳单膝朝上座跪下去,“多谢皇兄。”
萧楚河见他这副做派好像更加笃定了什么。用一个女人就能满足的皇子,他何乐而不为?日后他对郡主一心一意也好,喜新厌旧也罢,对他来说都是好事。“你倒是痴心。老七和其他人那怎么样了?”
从小他和老三、老七便争个不停,这几年的局面闹得更是越发不可收拾。若不是收到情报说父王已立下遗诏,让老三继承皇位,并宣辅政大臣进宫,他也不至于这么着急逼宫。说到底,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老三逃了,老七要说一点动静没有他可不信。
“回陛下,七皇子及八皇子分开幽禁在宫中,有专人看守。二皇子受了伤,和九皇子一起在碧熹宫中,并无异样。”
萧楚河点点头,“平时倒没看出来,老二竟然会给萧楚澜挡剑,莫不是欺负出感情来了?那小九同平宁郡主的感情似乎不错,郡主还在宫里时便和他走得近…老四,你要注意啊。”
萧楚泠:“臣弟明白,定会把人看好。皇兄放心。”
“嗯。”
萧楚河展开遗诏,看到上面清楚明白地写着由三皇子继承大统,不由嗤笑了声。萧楚湛那小子除了会笼络人心外还会什么?由他继承大统?呵。好,那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挥手一把将先皇遗诏扔到座下,他沉着眸眼里闪过一道暗光。“追捕萧楚湛,发现后——杀无赦。”
“末将领命。”
*
皇宫,七皇子处。
窗外月明星稀,偌大的宫殿中就连端茶递水的太监侍女都没有。但萧楚涣知道,他那个在父皇刚薨逝便急不可待逼宫、吃相难看的大哥肯定派人将殿外围得如铁桶一般,生怕他做些什么。
他笑了声,狭长如狐狸一般的精明眼眸中划过一丝笑意,拿起架子上还算趁手的瓷器,两手掂了掂。目光移向重兵把守的殿门,“嘿咻”把东西摔碎在门上。
闻声而来的都是萧楚河的私兵,对他自然没有好脸色。“做什么?”
“啧,萧楚河养的狗跟他真是一个样。”萧楚涣两手负在身后,慢悠悠转身晃到榻前坐下,嘴角始终带着一丝轻浮的笑。一手支头,翘起二郎腿懒散道:“大皇兄是想我死,想把我千刀万剐,想让我死的很难看。可活活把我饿死、渴死,说出去也未免太寒酸了些吧?拿点吃的喝的来。”
守卫一脸“你不知死活”的表情冲上来,似乎要给他一点教训。“你还想要吃喝?你以为你——”
“哎。”另一个守卫连忙跟上去拦住他,谨慎地扫了萧楚涣一眼,确定没什么问题后道:“他要吃让人送来就是了,别跟他废话。”
出去后,被拦下的守卫不悦道:“你拦我做什么?他还以为他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七皇子呢?”
“少说两句吧。七皇子要是真的不用当心,大皇子还会派咱们这么多人,来重兵看守?”他摇摇头,“你和我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少跟他交流为妙。”
那守卫想想也是。
殿内,萧楚涣坐正了身子,心道:“谨慎是好事,可若是看错了对象就可惜了呢。”他露出掩于袖下的手,两指间夹着一粒封蜡小丸,正是刚刚那个粗鲁莽撞的守卫朝他传递过来的。
揉碎外面的蜂蜡,展开细长的纸条,他快速扫过去。
纸条上写着:三皇子,在逃中。
“真是可惜…”
将纸条靠近烛火烧了个干净,空中升起一丝黑烟。眼看着火苗要烧上他的手,萧楚涣突然松开,轻笑了声。
“大皇兄竟然还没把三哥解决掉,那本殿——就来帮他一把好了。”说完,他眼中划过妖异的暗芒,仿佛一条在暗中窥伺的花纹毒舌渐渐主动显露出身形,要对猎物下手了。
夜色中高大的骏马一路狂奔,在空荡寂静的大街上格外显眼,一群人马在前面跑,另一批人马在后面追,两队人马一直追到城外。眼见逃跑不成,萧楚湛拔剑勒马扭头。
“殿下!”
“大皇兄对我这么不死不休,真当我怕他不成。杀!”
他是父皇钦定的皇位继承人,萧楚河逼宫篡位,安侯府闭门不见,穷途末路?不,他不信自己还杀不出一条生路来!
两队人马在城外旷野交起手来,一时刀光剑影,兵刃相接。大皇子手下的骑兵没有想到,三皇子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手下的人竟和受过训练的他们实力不相上下。一时间,两方伤亡相当,难以立刻擒住萧楚湛。
这时候,从王城方向又过来一队人马,穿的竟是萧楚河手下的骑兵装束。萧楚湛看到眼中一刺,下令撤离。与他交手的骑兵听到身后由远及近传来马蹄声不禁回头望过去,发现对方的装束以及马匹都是大皇子麾下时才放下心。
“撤。”萧楚湛虽然心有不甘,但他仍看得清局势,现在不逞强的时候。
后来的那队人马见萧楚湛要走忽然提速,领头的人策马靠近从马上一腾而起,手上一根游丝细线,跃到萧楚湛马上抛出后套上他的脖子再勒紧,翻身用力,眨眼间萧楚湛的人头便如切豆腐一般滚落到地上。
“殿下——!”随行的人还在与那群人纠缠,眼看着萧楚湛人头落地。
取了三皇子性命的人走去拎起他的人头,冲他带来的人马简洁明了道:“陛下有令,一个不留。”
“是。”
*
萧楚湛的人头被装在匣子里呈给萧楚河,路过萧楚泠时他不禁多看了一眼,心里轻叹了口气。昨日的皇子,今日竟连一个全尸都不能留下。可悲,可笑啊。
萧楚河抬了抬手,一旁的内侍便上前揭开了匣子。三皇子——萧楚湛苍白的人头赫然摆放在木匣正中央。
萧楚河笑了声:“三弟啊三弟,你收买人心,博取你那好名声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拿出去,扔了吧。”
怎么说都是兄弟一场,却没想萧楚河竟然如此无情。皇室兄弟的尸骨随手一丢,连皇家体面都不顾了。内侍站在一旁将头埋的深深,有些话他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朕的三弟,是你杀的?”萧楚河望下阶下的男子,只见他穿的正是自己麾下的骑装,可这样的人物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是。”那人答道。
“做的不错,退下吧。”见那人不退,萧楚河心下起疑。“怎么,想讨赏?”
“不敢。”
“那你还在这做什么?”
“自然是因为该赏他的人不是皇兄,而是本殿。”萧楚涣从容地从外面走进来,路过那人时不由笑道:“辛苦了。”
“为臣分内之事,应当的。”
“萧楚涣,朕倒是小看你了七弟。”萧楚河眯了眯眼,朝萧楚泠使了个眼色。
萧楚涣笑了笑,抬手拦下萧楚泠。“不用看了四哥,外面的人有大半已经不是你们的人了。”他抱手看着阶上不可一世的萧楚河,道:“父皇薨逝,大哥既无遗诏,也无先皇口谕,怎么就自称‘朕’了呢?真是好不要脸。那圣旨上的名字分明是三哥,可惜如今三哥惨遭你毒手,兄弟相残,小弟实在是痛心啊。”
话虽如此,萧楚涣从头到尾脸上都是笑着的,哪里有一丝痛心的神色。
“老三,可是你杀的。”萧楚河咬牙切齿道。
萧楚涣耸肩,“那又如何?众人皆知,今日是大皇兄你的骑兵在城里城外到处搜查三皇兄的下落。而本殿一直被关在宫中,现下好不容易才出来。”
萧楚河:“你当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是傻子吗?”
萧楚涣:“傻了这么久,也不在意多傻这一时半刻的。逼宫是你逼的,谋杀新皇也是你干的,本殿替天行道,诛杀萧氏的不肖子孙,此乃天命所归。大皇兄,我这还要多谢你呢。”
“谢我?”萧楚河脑中一下闪过了什么,他忽然反应过来。“难道说,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遗诏…萧楚涣,你!”
萧楚涣失笑,他只以为他这个皇兄是个武夫,没想到还有点脑子。
“哪来什么遗诏,就算有本殿也不能让别人的名字出现在上面不是?只不过让人放了些假消息,再造了一张假遗诏,没想到大皇兄这么容易就上当了,省了本殿不少事。”
“来人啊,把大皇兄拿下,把三哥的头收好。至于四哥嘛…”
萧楚涣看向萧楚泠,嘴唇勾起一丝邪气的笑来。“四哥想不想活啊?”
“想如何,不想又如何?”
“嗯?四哥这么冷静,一点也不怕?”萧楚涣不禁皱了皱眉,这个萧楚泠胆小谨慎,跟在萧楚河身边唯唯诺诺,就连多看平宁那丫头一眼都鬼鬼祟祟的。如今这么冷静,不像他的行事作风,还是说…他以前都是装的?
宫内外萧楚河布置的人马不到四成,他就是想拼,也没那个本事。
“四哥,怎么?你也对这皇位感兴趣?”
萧楚泠嗤笑了声,“不,我没兴趣。”
“这么说来,四哥是想活?”
“老四!”萧楚河总觉得哪里不对,不由盯着萧楚泠,胸口忽然一滞,不由身子往前倾倒在地上,不管怎么想使力都力不从心。
不仅是他,看过去萧楚涣和殿内的其余人也是一样反应,唯独萧楚泠还稳当地站在那。
“萧楚泠,你…”
萧楚泠拔出那骑兵手旁的剑,抵上萧楚涣的脖子,冷笑道:“我想活,机会就一定要你来给吗?”
*
受到萧楚涣通风报信赶来的文武大臣抵达时大殿上只剩下大皇子和七皇子的尸体,被人一剑封喉,三皇子的头颅从木匣中滚出来,静静落在一旁。一张四皇子的人皮面具随手被扔在地上。
一日,先帝驾崩,一夜新帝惨遭兄弟毒手,剩下两位适合的皇位继承的皇子竟也相争命丧这大殿之上。众大臣不由叹道:难不成,真是天要灭我礼朝江山?
……
崔婧雨听说后在平宁面前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开口,眼睛在平宁身上看看又移开,看看又移开。终是平宁先受不了了,放下手里的书,道:“想问什么就问,你在这晃来晃去的我看着头晕。”
“姐,你知不知宫里的事?”
平宁支着头翻了一页书,“现在还有人不知道吗?”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事后,还是…事前啊?”崔婧雨知道这么说不合适,但搅了搅手指头,她一狠心还是问了。她总觉得这事隐约和宫里那位九皇子有关。
平宁沉默了会儿,道:“是事后。”
崔婧雨刚松了一口气,结果又听她道:“具体的是事后,大概的在事前。”
崔婧雨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意思?你说过不参与皇权争斗的,怎么…与那个九皇子有关是不是?”
“婧雨。”平宁打断她,只说了句。“礼朝、我们,如今都需要一位新帝——一位与我们战线一致的新帝。”
王城外。
萧楚涵的伤刚好了一点便带着刘贵妃坐车立刻离开了。
“涵儿,这皇位你就不想争一争?老大、老三,还有老七都不在了,你就不去——”
“母妃。”萧楚涵抚额,一时不知要怎么和她解释。“王城已乱,礼朝气数将近,儿子想和您好好活着不行吗?”
有萧楚澜在,剩下的那些弟兄们再怎么忙都是白忙活。
那小子这几年看着没什么,可身边平常跟着的那个哑巴小太监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萧楚澜的眼神和几年前大不相同,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现在走萧楚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大殿上为他挡的那一剑,可不是白挨的,以后可就说不准了。还是早走得好。
剩余的皇子如一盘散沙,不成气候。四年后,大臣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扶九皇子这唯一一个还好好的上皇位,不求他能干什么,只求他安安稳稳的坐在那就好。要打仗,那就打吧。
第62章 流言
新帝登基两载,年二十三岁。外敌未平,战争还在继续。朝内的文臣远离战场,大多依旧拿着笏板混日子。民间的茶舍酒馆里大多都在讨论礼朝国事,一时言辞放肆也没有人管。
不仕的学子在那里高谈阔论,找到了一席之地,更有甚者得了某些大人的赏识,受到举荐入朝为官,这一行为不禁鼓舞了其他人。说的话,评的人,内容越发大胆起来。
“国有外攘,今上主战有何不可?难不成要家不家,国不国,脚下的土地变成别人的时,像你一样对着别人说些之乎者也吗!”一男子说到激动处,拍了桌子站起来,愤然挥袖怒视着他对面的男子。
他对面的清瘦男子也起身负手在前,道:“今上久居深宫,怎知战场之事,百姓之苦?战火所及处,草木积尸,川原血流,家家户户只剩老弱妇孺,农桑之事久滞不前。战场的人死于外敌刀下固然可敬,可城中的百姓饿死家中就应该了吗!”
那人一袭灰袍,两颊瘦削,面色土灰但五官清秀尚可,墨发用一根旧发带束在脑后。与人争辩,声虽温,语犹厉,掷地铿锵道:“战亦要战,可如今我朝哪还余粮余钱供给辎重。兄台刚刚那么说未免断章取义,刻意歪曲!”
“哇,那是谁啊?”看灰衣男子据理力争,气势汹汹,一旁不禁有人问。
“你不知道?今年的探花郎,叫…司空什么,哦,司空原!寒门出身,住的地方又偏又寒酸,放榜当天,报喜的人差点都没找着在哪,险些闹出个笑话来。”
“司空原?”那人嘴里念了念这个名字,疑惑道:“没听过这号人啊。第一年考就中了?”想到自己屡试不中、名落孙山,不禁向他投去羡慕、佩服的目光。
和一起的人不禁笑了两声,小声道:“那有什么用,不光穷,还是个楞头子。你别看他现在说话威风,平常一个人呆着还自言自语,也不跟同期的人联络,这么不同世故又古怪的人,朝中有谁敢用?”
听他这么说,那人也不禁叹了口气。“可惜了。”如今考进朝中为官的,当为人处事第一,文采才干靠后。像司空原这类人虽闯过了科考,却未必能顺利为官啊,保不齐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呵。”从二楼上传来一声突兀的女子笑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衣袂翩跹,从二楼翻下一朵白衣牡丹来。青丝如墨,肤白如雪,那女子简直是得了上天的偏爱,从翠眉到凤眸,从琼鼻到樱唇无不优美精致。似春风拂晓山阙乍现,又似凝雨初霁飞鸿踏雪。
今日以牡丹相邀,以赏花为由聚于此。可放眼这所有精心寻来的牡丹,竟没有一朵比她更雍容美丽,高贵典雅。她一路拂过盛开的花,纤纤玉手细瞧来比那娇柔的花瓣还要细腻,动作缓缓停下,折来一朵在鼻前闻了闻,低眸浅笑间方可知何为牡丹国色,美人倾城。
“平,平宁郡主。”有人认出她来,自是躬身行礼,正好是与灰衣探花郎争锋相对的那人。
“本郡主这两年宫里宫外都不常走动了,不曾想还有人认得出来。”她把玩着手里的花,说这话时没看他,余光倒是从司空原身上轻扫了过去。
“郡主风华绝代,三四年前,小人与恩师随行进宫时曾远远的见过一面。”
随行进宫?!
众人听此话不由大吃一惊,还以为是从哪来的落榜考生或京中学子,不料竟是曾随人进过宫的。听那人的语气,他所谓的恩师怕还来头不小。这探花郎编排当今圣上的话要是被传进他恩师和朝中大臣耳里,又或是传进今上的耳里——嘶,后果不堪设想。
“本郡主在这茶楼里没事,也听了几日的高谈阔论,倒是头一回听人敢把话迁到陛下身上的。”平宁淡淡道,语气中的笑意似有似无。
那人心中一喜,众人心中一忧。若是平宁郡主追究,刚刚司空原的话有大不敬之嫌,也不知会不会波及他们。倒是司空原本人一脸平静,一副无惧无畏,置身事外的模样。
只见平宁朝一旁摆放的贵妃椅走去,在那附近的人主动散开,给她让开一路,生怕碍着郡主的眼,扫了郡主的兴致。她转身坐下,慵懒斜靠在一边,看着手中的花笑道:“这言路散开也有些日子了,也没见京兆尹来管管,想必不是什么大事。”
都骂到天子头上去了怎么不是大事?不过京兆尹为何任这股风气在京中越长越盛就很值得深究了。司空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本郡主这几日听腻了,今日来便听个新鲜的。今上在百姓心里如何,你们不妨说说看看?”
底下一片鸦雀无声。
没有人开口,那她就点名了。“我记得今年的探花名叫司空原。司空公子,不如就从你开始吧。”
从司空原开始?郡主定是听到他刚才那番话,心中不悦了。
司空原身姿端正,立如松柏,朝平宁郡主拱手行了一礼,淡声道:“想说的,司空已经说完了。”说完这句,他便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再也不说一个字。
平宁望向他,点头嗯了一声。“行了,回去吧。再过几日便要殿前授官,这些不清静的地方探花郎还是少来的好,免得分心失仪,落人口舌。”
“是,多谢郡主提点。”
“去吧。”
众人看司空原完好无损地离开茶楼,不禁愣了愣。郡主竟然不怪罪,那…应该没事了吧?
平宁看向剩下的人,“你们不说?那一时怕是走不了,还是本郡主在这儿扰了你们的兴致,需要我回避?”
让平宁郡主为他们回避,怕不是脑袋在头上呆够了,想找死。
于是有关“新帝身体孱弱”、“朝堂之上优柔寡断”、“运气好捡漏坐上皇位”这些话全来了,平宁撑头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说着,最终差不多了在他们闹哄哄吵成一团,脑子一时犯混回头反问她时,将手里的花甩在刚刚在她身前不远,骂的最凶,还试图趁乱引导他人的男子脸上。
笑吟吟道:“议论当朝天子,当诛九族。”
众人听了心里一沉。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不是玩儿他们呢!
“今日,本郡主全当没听见。但他日若有一字一句与新帝有关,不该传却传了出去的——”平宁顿了顿,剩下的话不言而喻。转眸瞥向刚刚故意造势的几人,冷声道:“京兆尹陈若海,到时他若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郡主便亲自上门找他去。可都记清楚了?”
那几个被暗中警告的人低下头,手脚被她刚刚那一眼看的如坠冰窟般寒冷,不想平宁郡主一介女流竟会有这么摄人的气势。他们怕是前几日就暴露了,今日郡主才借了司空原的由头来敲打他们。这事…要回去禀报给陈大人。
“平宁这么胡闹,迟早要出事。”
“随她去吧,谁管的着她?”
说话的正是崔婧雨,还有前几日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崔延宇。平宁回到雅间,崔婧雨连忙拉过她,道:“你这么为你的九哥哥出头,他连句谢谢都没有就走了!”
平宁想起刚刚抬头看见的那一抹玄色衣料,笑了笑道:“他面子薄,我理解。”
我呸。崔婧雨心道:他要不是皇帝,她早揍他一顿了。平白无故拐走她貌美如花的表姐。
崔延宇刚回来,这几日在茶楼也算是将京内的情况听了个七七八八。“虽是百姓的话,可谈论的话题都偏激了些,尤其是针对如今的战事,似乎有人在故意引导,有乱民心之嫌。”
平宁点头,“是,陈若海怕是也躺了这趟浑水。若不是朝中关系紧张,怕打草惊蛇,陛下原意是要除了他的。只不过今日的矛头已然对向了陛下,他既不懂收敛,那也别怪陛下翻脸无情。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又刚刚结束科考,今年的状元似乎和他一般年纪,还颇有渊源。”说完,她莞尔一笑,露出一丝阴谋的味道。
崔婧雨:“今年的状元…是三十多岁的那个,叫…叫什么来着?”
崔婧雨向崔延宇求助,崔延宇好笑地叹了一口,摸了摸她的头道:“我刚回京,你问我?你到底行不行啊?”话虽如此,他还是帮她说了。“今年的状元是郑州的商户之子,陶修如。”
“商户之子?”崔婧雨愣了愣。虽说是士农工商,但希望摆脱商籍,让子孙入仕的也有就是了。不过商户之子的身份在朝廷会招来不少非议啊…
“他和陈若海有什么龃龉吗?”
“龃龉啊…”平宁笑了笑,“婧雨,你觉得三十多岁的状元如何?”
“额…我听说会有人一直考到五六十岁,三十多的话还算年轻。”
“没错。据说陶修如此人文采斐然,二十二岁第一次参与科考时便很被看好,甚至被一半以上的学子视为眼中钉。然而,这样的人却连榜上最后一名都没考上。”
“是陈若海做的手脚?”
“皇帝哥哥给我看过他当年的考卷——”
崔延宇皱眉,“他给你看考生答卷?胡闹。”
平宁笑笑继续,“想法虽然略显青涩,但可取之处不少,是个可造之材。陈若海当年陷害他骄矜自傲,蔑视科举,先帝下令陶修如今生不得再入仕途。后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才有了这次机会,不过心境比起当年阴毒不少。”
“这样的人点他入仕真的没问题吗?等等,你怎么知道他变阴毒了?萧楚澜还给你看了今年的答卷?!”崔延宇有些不可置信道,从婧雨嘴里他大概已经听说萧楚澜和平宁的事了,可萧楚澜这样他怎么觉得自家表妹要成为祸国妖妃,红颜祸水了呢!
“平宁,他现在是皇帝,你和他…之间要有度。”崔延宇心中对萧楚澜就是不放心,不由提醒她。
“放心,我懂。”平宁单手撑着头,嘴角挂着一丝浅笑。“是在行卷批完后听他转述的。若是往日,他这样的心性是决计不可能被点为榜首的。不过特殊时期,以暴制暴也并非不可行。”
崔延宇手放在桌上,在尸山血海里浸泡过的他比京中的子弟要多一份特殊的成熟和稳重。
“我听说萧楚澜这皇位是凭运气顺来的,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他看向平宁,道:“他登上帝位,阿宁你当真没有一毫的私心?”
“就算有,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是为了她,她早就扔下这礼朝江山不管了。至于萧楚澜,他是被自己给坑害了。明明身体就比普通人要虚弱,却还为了自己卷进这种是非里浪费生命。
如果他不是皇族,如果这是太平盛世…
他应该穿着一袭白衣,在一处山水小院里静静生活,在阳光下听风赏花,偶尔做做画,再有一副他一直想要的健康身体,或许还会习武练剑,然后长命百岁。
只要他不是皇族,只要这是太平盛世…
九哥哥,大概就会成为那样如诗如画的男子吧。
“阿宁,阿宁…阿宁!”崔延宇皱眉,“你发什么愣?”
“没什么。”
稍微幻想了一下而已。
*
三人走出茶楼。
“知舟,怎么了?”霍白顺着沈知舟看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衣也无法掩盖她自身美丽光华的女子,还有她身边另外不是普通百姓的人。
“平宁,郡主?”沈知舟小声道。
霍白陪她出来采买草药,肩上正扛着一大包东西。“是认识的人吗?”
沈知舟摇头,“曾有过一面之缘,之后就很少见到,这两年郡主连皇宫都几乎不来了。不过,她是个好人!”
一边走,她一边将当年在皇宫匆匆撞到平宁的事说给霍白听。“总而言之,是个出身好,长得好,性格也好的大美人。”
霍白犹豫了会儿,看中一旁小摊上的兰花簪,当即买了下来,用另一只还空着的手将簪子插在沈知舟发间。
“嗯,好看。在我眼里,知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
沈知舟摸上头上的发簪,脸忽然一红,移开了视线。“我很普通啊,跟郡主没法比…”
“善良、单纯,我就喜欢这样的知舟。”
“乱花钱会被你那些兄弟说哦。”她笑着牵上霍白空着的手。
“这是我自己存的小钱啦。而且,花在知舟身上的话他们才不会说呢。”霍白拉和她的手轻晃了晃,笑道:“趁回宫前再多陪我一会儿吧,下回什么时候能见面?我好想你哦~”
沈知舟失笑:“我还没走呢。”
“可一想到分开后要很长时间才能见到就很伤心啊。”
第63章 转折
李斯年——李丞相的独子。
听说跑马场新来了几匹好马,他邀约一起来看看,没想到选马时会遇到平宁郡主。
“郡主。”李斯年礼数周全,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平宁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人,心里笑了声。前几日和中书令的门生在一块儿,今日身边又有户部、吏部的官家子弟。
不错——两头白面,倒是不吃亏。和他父亲在大殿上如出一辙,不愧是李相特意栽培的。
“李公子,也来看马?”平宁一身浅红骑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两手负在身后,手上执一根马鞭,看着仆役从远处将马牵过来,唇角勾着一丝浅笑。
“是。郡主也对马匹鉴赏感兴趣?”
“略懂。家父在世时跟着他老人家来马场跑过几次。”
见平宁不大想说话的样子,李斯年也识趣地闭嘴,和同行的人一起,站在一旁默默地等马牵过来。
平宁先是看中了一匹照夜玉狮子,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一根杂毛,可谓是马中的极品。
见平宁选定了,已经去亲近那匹照夜玉狮子,其他人才开始陆续看起别的马来。虽说极品已被选走了,可上品还有几匹。比如,李斯年一眼就看中了那匹枣红色的大宛马,他刚敲定,让人牵过来好细瞧瞧。
“等等。”平宁出声道。
李斯年没料到她会阻止,不由道:“郡主,有什么不妥吗?”
平宁摸着先前看中的那匹马,理所当然道:“那匹马我也看中了,当然不妥。”
“…”
郡主,你说这话时能先把视线从先前的马身上挪开吗?她根本看都没看一眼就说她要了,什么意思?
“既然郡主看中了,李某自当双手奉上。来人,给郡主牵过去。”李斯年又看了看,让人把一匹墨色的骏马牵过来,谁料平宁又插了一脚进来。
“那匹看着也不错,牵过来给本郡主瞧瞧。”
一次可是说是偶然,可若一而再,再而三就说不过去了。李斯年皱眉,隐约有些火了。“郡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从头至尾,平宁的视线就没从照夜玉狮子身上离开过,他选中的马牵过去完全被晾在一边。李斯年不傻,这时候怎还会看不出她是故意的。
“郡主既不是真心喜欢,又何必夺人所爱?”
平宁像听见了什么笑话,道:“本郡主高兴就好,何必去管喜欢不喜欢。再者,本郡主是君,你是臣。只要本郡主不触犯律法,就算丞相来了也是管不到的。李公子你…这是要犯上?”
“不敢。”
先皇在世时便给平宁郡主一切如一朝公主的待遇,如今的新帝和她亦是小时候的玩伴,父亲在家时也曾提醒:对平宁郡主敬而远之。
“真的?”平宁朝他走过来,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
李斯年下意识向后退,突然只觉有什么东西突然打在他腿上,身体不由控制地往前倾倒。在其它人眼里,他这动作就像是朝平宁郡主身上扑过去,可只有李斯年心里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
平宁在他靠近自己之前扬鞭“啪”地朝他抽过去,惊动周围的侍卫也赶了过来。
“郡主,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平宁朝他们笑了笑,蹲下来一脸抱歉地看着李斯年,道:“不好意思啊李公子,本郡主一时情急,下手没有轻重。你不是说不敢的吗?怎么突然扑过来,还吓得本郡主失手。若是丞相追问起来,可怎么好?”
李斯年疼得脸色发白,刚刚肯定有东西打在他腿上害他没站稳,他本可以查看证据,平宁那两鞭其中一鞭却不偏不倚地抽中那处,痕迹肯定也被鞭痕遮盖了。口说无凭,他爹要怎么追问?这里这么多双眼睛,追问到底治他一个对郡主大不敬之罪吗?
平宁郡主,她今日就是故意的!李斯年脸上狰狞了一瞬,然后迅速抬眸挤出一丝笑来。“是在下的过失,没有站稳,让郡主受惊了。”
“这样啊…”平宁了解状况后点点头,然后起身大度道:“没事,本郡主不计较。李公子看起来伤的不轻,到底是本郡主失手,不做点补偿也不好。”她看向一旁从李斯年手下抢来的马匹,心里一下有了主意。
“原先我最中意的马也就那一匹,其他的只是想图个乐子。李公子既然喜欢,不如就还给你吧。如此,你今日也不算白跑一趟。”说完,她便牵着那匹夜照玉狮子转身走了。
不曾想李斯年根本没带那么多买马的钱,可郡主“让”给他,他还能不买?只能硬着头皮让人回去取钱。
此事传到宫里,萧楚澜听到大太监转述时正在作画,听完不禁笑了笑。“他活该。”
“啊?”大太监不解,转念又想陛下说的大概是平宁郡主吧。
萧楚澜将废了的画稿揉成一团扔到一边,朝堂上因为李相两边讨好而受得气一下子就没了。
“平宁郡主怎么样了?”他问道,眼中含了一丝笑意。
大太监:“听说李公子被抽了两鞭子,郡主好像没什么。”
萧楚澜挥手让人退下。
新晋的官员前几日都已上任完毕,陶修如任京兆尹,司空原任户部侍郎。
陶修如因陈若海多年前陷害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性子不免阴毒了些。司空原一腔热血,不知世事深浅恰好与他相反。如今礼朝暗流涌动,陶修如那样的人用用也无妨,至于司空原…若是历练两三年,不忘初心的话,必当会有所成就。
这两人…且看时运吧。
*
不日后,从战场上传来一封紧急军情。
既安侯战死以来,两方交战,礼朝迎来了第一场实质意义上的胜利。但代价是惨重的,崔帅…阵亡了。
崔家收到消息时,平宁刚好也在。
大堂内,死寂过后。
崔婧雨撑着椅子的扶手颤巍巍站起来,喉头哽咽,鼻子里抑制着难以言喻的酸楚,脑子里都是空白的,身体里肉眼可见的悲伤仿佛都要溢出来。
她抓过报信的人,拎起那人的衣领,试了好几次才顺利发出声音来,揪着他问道:“你…再说一遍…谁死了?你说谁死了?谁战死了!”
虚弱的声音变得强硬,最后变得凄厉,一行热泪夺眶而出。
她使劲攥着那人的领口,用力过度指节握得发白,那眼睛红的要吃人,报信的人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敌,敌军来袭,崔帅披甲上阵,带人突破重围,取了敌方大将的首级。但..但崔帅本身也受了重伤,身前身后一共中了二十四刀,最终…阵亡了。”
“你胡说!”崔婧雨嘶吼着把人摔到地上。
崔延宇上前同样也是一脸悲痛地拉住她,但与她不同的是,这一切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婧雨,你冷静一点!”
“哥!不会的,爹爹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死的…不会的。”
平宁抬眼让那人退下,崔婧雨埋在她哥怀里,带那人完全退了出去才放声哭了出来。
“其他的事我来办。表哥你,还是先陪着婧雨吧。”平宁走到崔婧雨身边,伸手抚上她的后背,无奈叹了一口气。
平宁纤瘦单薄的身影渐渐没入连廊拐角的黑暗里,崔延宇凝望着她,直到她离开了也没有收回视线。姨父当年离开时,平宁只有十四岁。她当时身在皇宫,身边没有其他人。
婧雨告诉他,姨父消息传回来的那天平宁是冒雨冲回侯府的。
以他对皇室的了解,就算先皇当时昏迷,太后历经两朝怎会不知事?平宁出宫不是被天家放出来的,而是她自己搏出来的。她一定预料到了的姨父的消息,在四下无人时将心中的悲伤蒸发,顶着一张若无其事的笑脸,在那场大雨里是假装,是发泄地跑回侯府。
“婧雨…”
“哥,我知道…在宁姐面前我不该这么哭,可我真的做不到她那样。”崔婧雨哽咽着哭声,将头埋在他怀里,泪水打湿了崔延宇的身前的一小块。她说:“就这一次,你让我哭完就好,哭完了我会…”
“…”崔延宇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那就哭吧。有哥在,想哭就哭吧。”把他的那份也哭出来,然后重新振作。
平宁往前一直走,崔婧雨的哭声在身后越来越小,渐渐听不到了。仿佛她心里因为亲人战死的悲伤也随着这渐渐平息的哭声一点点流逝了。
几日后。
平宁坐在车里,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郡主,是不苦小公公。”
“不苦?”九哥哥身边的那个小哑巴?
平宁伸手掀开车帘,见少年模样的人握手抱成拳放在胸前朝她施了一礼。侧过身,朝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看过去,向平宁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马车里坐的正是萧楚澜,一些日子不见他脸色好像差了些。
他刚刚似在闭目小睡,醒来时状态不是很好,眼下有淡青,嘴唇也很苍白。“你还好吗?崔将军的事,我…”
平宁摇了摇头,坐到他身边。“与你无关,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萧楚澜眼中闪过一丝隐痛,抬手触碰到她的脸颊,修长冰凉的指背贪恋着她的温暖和滑腻,浅尝辄止。“崔延宇请命返回战场的事,你知道吗?”
平宁愣了下,显然是不知道,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她并没有太过惊讶。“除了继续打下去,我们别无选择。表哥他也明白。”
萧楚澜疲惫地靠在她肩上,将头埋进她的脖颈间。
平宁:“还记得司空原那日的话吗?礼朝现在的确不适合打仗,可一旦求和就意味着国灭。所以这仗不得不打,他的话应是建立在灭国的基础上说的,哪怕江山易主,百姓依旧是那些百姓。所以啊,九哥哥,我有些动摇了。”
“不必。在其位谋其职,我们只是在做我们该做的事罢了,你我都不是圣人啊。”
捍卫家国、先人遗志…这一切的一切将他们推到风口浪尖,在看不清未来的道路上,坚持着。
“你有好好休息吗?脸色比上次见你还要差,太医怎么说?”
萧楚澜靠着靠着就平躺枕到了平宁腿上,笑了笑。“太医能怎么说,无非就是些陈词滥调,没什么好听的。”
“是吗?可我听说太医署有一个妙手回春的年轻女医官,叫沈知舟。她看过了吗?”
“沈知舟?”萧楚澜惺忪睁开眼,想起这个人来。“确实,医术不错,也肯实话实说,比太医署其他的医官要务实的多。之前经她调理好些了,只不过最近几日事多,有些累。”
平宁描摹着他俊秀的眉眼,轻声道:“你——可曾后悔?若不做皇帝,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萧楚澜望着她,眼神深邃道:“没什么好后悔的。若是我那些兄长登基,赶尽杀绝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不是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我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现在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最重要的是能够保护你,我不后悔。”
“平宁,你说说话。”
“说什么?”
“我想听你喊我九哥哥。”
平宁纵着他这偶尔孩子一样的脾气,笑着道:“九哥哥,九哥哥…九哥哥想听多少遍都可以哦。”
“那——”
“?”
看她偏头浅笑,要说出口的话忽然又缩回到心里。萧楚澜闭上眼,“没什么。”
他想问:想听多少遍都可以的话,能不能一直喊下去?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他可以预见的生命里,他该做是把握眼前,而不是期望那不可企及的将来。
“平宁,我还想再听一声。”
“九哥哥。”
*
崔婧雨低着头,崔老将军的丧期还未过,崔小将军便要离京奔赴战场。
“婧雨,为兄…”
“活着回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崔婧雨拉着他的战袍道:“无论如何活着回来,求你了。哥。”
“好。”
崔延宇看向平宁,“我不在,婧雨就交给你照顾了。”
平宁:“有我在,放心吧。战场上刀剑无眼,表哥你小心。”
“嗯。”
另一边,沈知舟正拼命把能带的伤药和能用得上的药往霍白的包袱里塞。
“好了知舟,已经够多了。”霍白捧着被她装得满满的包袱,有些无奈。
“够什么够!你被征兵了怎么不早告诉我!”沈知舟激动地冲他道,不知不觉眼眶里就蓄满了泪花。
“这事定下来又不能改,怕你担心嘛。”
“现在我更担心好吗!就连帮你做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要是把前两日拉着她乱逛的时间花在正事上不知能多做多少事。“那可是战场,战场!安侯、崔将军都没能活着回来,你要是——”
霍白俯身亲在她额头上,“等着我。”
他看着她的眼睛,抹去快要溢出来的眼泪,认真道:“我不会死的,我真的不会死。相信我,知舟。”
第64章 我以我血溅皇权
皇宫,今夜天上无星无月。
“陛下。”
“何事?”
“紧急军情。”
萧楚澜朝不苦挥手,不苦会意,将人放进来。萧楚澜起身接过奏章,打开…眸中一怔,让人全都退下。
“…崔延宇,阵亡。”
大殿内除了他没有别人,他开口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三日月,你说,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我告诉过你,礼朝气数将尽,一切都是徒劳。”静悄悄的大殿里,突然出现清冷的女子声音,一团翡翠绿光浮现在萧楚澜身旁。
“崔老将军在战场上被刺中心脉,本就无力回天,我借着他的身子硬挨了二十余刀才勉强挽回败势。崔延宇此番上场,本就必败无疑。”
光晕中有一双翡翠绿的幽深眸子看向萧楚澜,道:“你与那人有几分相像我才助你,但终究逆天者亡,礼朝——败了。”
“至少…让崔延宇回来,平宁她——”
那团绿光消失,空荡的殿内回响着那人的声音。
“晚了…”
萧楚澜推门而出,殿外的太监都不由一愣,顺势低下头去。
“陛下?”
“不苦,你进来。”
不苦跟着年轻帝王进到殿内,当殿门关上时,萧楚澜背对着他道:“你留在这,朕去一趟安侯府。”
安侯府内,平宁今日忽然一阵心悸,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时难以入眠。离她床头不远,有人敲了敲窗,一道清隽颀长的身影落在窗上。
“九哥哥…?”
平宁披上衣服打开窗,萧楚澜一袭玄衣,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在平宁开窗的那一刻一手揽过她,隔窗将人搂在怀里。
“发生什么事了?你一个人过来的?”平宁抚上他的后背,让人先进来再说。她原意是让萧楚澜先松开她,然后走正门进来,谁知道他竟直接翻窗。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平宁再一次被他抱进怀里。
萧楚澜嘴唇动了动,出声道:“崔延宇,他——”
平宁心里咯噔一下,指尖发凉,两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等一下。我懂,你别说,别说…”
她轻声道:“不是你的错。”
萧楚澜否认地摇头,将头埋在她颈边。礼朝势微,只可守不可攻,崔延宇去战场摆明了是有去无回,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他去。
“我会告诉婧雨的。九哥哥,你留下陪我一会儿。”
“好。”
第二天,崔婧雨听平宁说完,整个人坐在那一动不动。她父亲走了,兄长也不在了,一颗完整的心四分五裂,更可悲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习惯了这种伤痛,渐渐有些麻木了。
“有哥哥在,想哭便哭吧。”
“平宁,帮我照顾好婧雨。”
大概在他离开时就明白,自己是回不来的了。
“婧雨,来。”
两人坐在床边,平宁朝她张开手臂,崔婧雨顺势躲进她怀里。兄长不在了,她也不能哭了。姨父、她爹、她兄长…这仗真的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
“…我们啊,到底为什么还要坚持下去?”
平宁:“国在人在,国破家亡,总要有人守到最后一刻。”
“最后?结果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崔婧雨闷声道。
平宁不知道。结果吗?战败亡国与投诚亡国,两者是不一样的吧。
“婧雨,我先回去了。”
“嗯。姐,我只剩下你了。”
平宁点头,“我知道,凡事有我。”
平宁回到侯府,挥退一旁的下人,派出去的暗哨突然出现。“查的如何了?”
“郡主请看。”结果暗哨手中的密函和信件,平宁的脸色越发的阴沉冰冷。
好,好得很。朝中的官员都已经找好了退路,甚至不知何时还混进了敌国奸细,六部上下串通一气…她姨父遭人偷袭,表哥也是如此,说礼朝内部没有问题,她可不信。
既然从里面被蛀空了,她还死守着做什么?不如都毁了吧。
“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郡主已经多年没有进过皇宫了,怎么突然…?只是愣了一下,下人立刻去准备车马。
当大太监禀报平宁公郡主求见时,萧楚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自从安侯离世后平宁就不喜欢来宫里,今天这是怎么了?
“让她进来。”
平宁进来后也不顾旁人还在,直接冲到萧楚澜怀里将他一把抱住。萧楚澜受宠若惊,其余人则是很有眼力地低头退了出去。
“公公,平宁郡主她…”
大太监扫了那人一眼,掐着嗓子小声斥道:“不该问的别问,把嘴给我闭严实了!”
小太监委屈又害怕地低下头,转眸看了一眼不苦。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却一直贴身伺候陛下,因为是个哑巴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整个人冷冰冰的。
“怎么了?”萧楚澜愣在原地,关心的话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九哥哥,我想成亲了。”
萧楚澜刚要碰到她的手硬生生停住,慢慢握成拳。“好。你想嫁谁,九哥哥…给你赐婚。”
“你。”
什么?萧楚澜没反应过来,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地上还是在云端。
“平宁,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你想嫁谁?”
“你明明就听清了。”平宁看着他眨了眨眼,“不行吗?九哥哥说要给我赐婚,君无戏言的。”
“你…”萧楚澜松开手,侧身捂住半边脸。平宁想嫁给他这句话在脑中盘旋不止,他用了很大的理智才保持清醒,看似冷静地问:“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婧雨问我: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坚持。”平宁叹了口气,“我想了想,是因为国家大义,因为父亲从小的教诲。我一生都活成了郡主该有的模样,却把平宁给放到了一边。突然想任性一下,就来找你了。”
说完她看向萧楚澜,“九哥哥是怕哪一天留下我一个人吗?”
萧楚澜垂下眸,这的确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就算心里再怎么明白也绕不过去。
“没关系的。成了亲,就算你以后不在了也永远是平宁的夫君,我想名正言顺地把你放在心里。”
平宁了解萧楚澜,一如萧楚澜了解她。他渴望的,他担心的,他执着的,放不下的,始终只有一个她罢了。
“那之后,平宁就在婚宴上毒杀了群臣吗?”一直旁观着这一切,许久没有做声的章栖宁道。
展隋玉微愣了下。在婚宴上毒杀群臣,萧楚澜怎么受得住?
龙辛泽笑了笑,“哦?你竟然知道?是沈知舟告诉你的?”
章栖宁看着此时相拥在一起的人,那之后的画面转的飞快。
崔婧雨知道他们两人要成婚后,当着萧楚澜的面闹过,说他抢走了自己最后的亲人。萧楚澜说:“我真心求娶,想和她共度一生,君无戏言。”
他说这话时,平宁就坐在他身边仰头看着他,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因为国难当前,她提出一切从简。“只要能穿上嫁衣给你看一看,其他的都不重要。”
然而,萧楚澜看着她穿着火红的嫁衣朝自己走来,目睹着她将自己拖入深渊。第一个中毒倒下的是丞相,紧接着是六部的人,然后是平常不怎么冒头的官员。
司空原觉得有哪里不对,所以案上的酒菜都未动。陶修如则是这些年形成的谨慎,在外很少喝酒,因此逃过一劫。其余发现不对的官员立即抠喉把酒水吐出来,又有人去请太医署的太医来。
清点完人数,朝中大臣竟折损了一半。
“只有一半啊…”平宁可惜地叹了一口气,从袖中将暗哨取得的密件信函朝阶下撒了出去。司空原等人捡起来看那究竟是何物,看完后不禁背脊发寒,细作、倒戈、收买…一一地与礼朝发生的事对上,看似合理的背后却埋藏着肮脏卑劣的真相。
平宁转身看向萧楚澜,平静地抬头看着。“…对不起。九哥哥,你来。”
萧楚澜像是对她的要求永远都无底线的纵容,哪怕她用成亲这件事来做局。他从容地朝她走过去,嘴角甚至还恰到好处地挂着一丝宠溺的笑。他走过去,像平常无数次做的那样,问道:“怎么了?”
一半的大臣倒在地上中毒身亡,另一半的大臣有让太医给自己看诊的;有呵斥平宁郡主大逆不道,上奏要萧楚澜将她就地处决的;有眼中看着信件密函迷茫不解,不知今日怎会闹出这样一出的;有自始至终默默无言,站在一旁旁观这场闹剧的。
殿中的气氛一时诡异到了极点,唯独大殿中央身着朱红色喜袍的二人被排除在外,丝毫不受影响。他们相视一笑,恍若一对神仙眷侣。平宁伸手牵过萧楚澜的手往外走,走到门前时拔出一旁侍卫的剑,在地上拖着走了出去。
外面的须弥座台上,平宁一手握剑,一手扶在汉白玉石栏上。她望着气势恢宏的皇宫深深的叹了口气,然后笑了。
面对着这怎么望也望不到尽头,望不到宫门外的皇宫,她道:“我真的很讨厌这座城,直到某天,在海棠树下撞到一个小男孩儿,我没想到皇城里竟会有那么漂亮的人。九哥哥,你小时候真的很难缠。”
萧楚澜也想到了什么,笑了笑。“我也从没想过皇城里竟会有那么干净、放肆的人。如果岁月可以倒流,我会在撞到你的那一刻就拉住你,而不是逃跑。”
“朝中的人已不是旧人了,今日过后,礼朝再容不得我。我不想死在别人手上。”萧楚澜接过她手中的剑,平宁说:“九哥哥,帮帮我。”
“我从来不会拒绝你,这次也一样。”
平宁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比任何时候都真切、轻松。她真的不想因为身份再和皇室有什么关系了,她真的受够了,想斩断这一切。萧楚澜举剑,她几乎像献祭一般迎了上去,剑刃从胸前划过,风吹起彼此的衣袖勾连在一起。
萧楚澜接住她倒下去的身体,一滴泪落在平宁脸上,她让他低一点,再低一点,温软的嘴唇亲在他的脸颊上,贴着他呢喃:“我今日…是真心想嫁给你的,九哥哥。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
“礼朝气数已尽,这江山别守了,弃了吧…”
“好。”
“活着的时候,我想过和你一起隐居。”
“那我去找一山清水秀处,安度余生。”
“遇到你,真好。”平宁依偎在他胸前,渐渐笑着闭上了眼。“婧雨…”
“你放心,我会帮她安排好,让她自己选。”
“…好。”
九哥哥,平宁先走一步。
萧楚澜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
最终平宁的尸体是被崔婧雨闯进宫给抢回去的。她见到时,也不知萧楚澜用了什么办法,平宁的尸身竟还保存的和生前一样。崔婧雨对着她骂道:“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那之后,敌军一路攻下皇城,萧楚澜不用有异心的臣子做些什么,退位脱下龙袍,一身白衣,带着身边的不苦、一方首饰木匣、一块能温养魂魄的紫梁玉玉玺离开了。
然而邀功的臣子自然不会这么说,他们也一路派人盯着萧楚澜,但碍于他身边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保护,他们只能一路尾随到萧楚澜找到的山清水秀处。确定他不会离开后,离太祖念他曾是帝王,就让他留在里面,外面派人看守。
六年过去,萧楚澜某日心有所感,唤不苦来身边:“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不苦这人极聪慧,听他这么说立刻在他床前跪了下去,摇了摇头。
萧楚澜抱过枕边的首饰木匣,垂眸温柔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其实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所以一点也不痛苦,你也不要伤心。我死后,将这木匣和玉玺与我埋在一起。不苦,活得开心些,你是走是留都可以。”
不苦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萧楚澜打开木匣,一支银紫流苏的钗子在里面静躺着,旁边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干枯碎片,他清楚的记得那是两朵白海棠,开在树梢纷纷而落粘在了他的衣服上,粘了一生。
他心满意足地合上木匣,想起平宁跑在看不到头的宫道上,回头等他、催他:“九哥哥,你快跟上来!”
然后他就跟了上去。
“来了。”
*
不苦在床前跪了许久才出去准备接下来的事。
他走后,一团绿色光晕出现在他床边。犹记那日,平宁郡主身死,他抱着她的尸体没有问她有无还魂之法,只是那样抱着,问:“能不能让她再多这样保持一会儿,我还想再看看。”
三日月道:“她毒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朝臣。朝臣无论忠奸自有天命,死后积怨,她未必会有善果。”
萧楚澜浑身一怔,“那会怎样?”
三日月:“业障深重,不入轮回。”
不入…轮回。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萧楚澜抱着她,“三日月,我以礼朝…第十六代皇帝的身份命令你,让她顺利轮回,护她辟邪消灾。”
“…”三日月:“只是这样?你不祈求来世姻缘吗?”
萧楚澜笑了笑:“即便不求神问天,我和她,也一定会再见的。”
三日月看着床上已然了无生息的萧楚澜,慢慢转过身,一丝残念汇成人形站在她身后。
“即便去了轮回,你也放不下吗?”
那残念走至床前,珍惜地摸了摸那木匣。“答应我之事——”
“放心,我这便送她去轮回。”
“多谢。”
*
“到这里为止,就是两位的前缘了。”龙辛泽一摆浮尘,“想必对于业障之事,章小姐也很清楚了。”
“所以呢?”
“嗯?”
章栖宁转眸冷眼看向他:“这须弥芥子除了让人看到前世之事外,似乎并没有拔出业障的功效。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65章 当年
既然须弥芥子对除祟无用,那龙辛泽要来做什么?
章栖宁盯着他深究打量的眼神中更多的是谨慎与防备,“你有什么目的?”
龙辛泽无声笑了笑,手上的浮尘好像变成了一柄玩具,他百无聊赖地整理着浮尘垂下的白须,道:“放心,邪祟我会帮你拔除的,带你们来看看三百年前主要是我想找一个人。不,准确地来说是一头神兽。”
“神兽?”
“她曾被奉为礼朝的护国神兽,在礼朝灭亡后便不见了踪迹。我本以为她消失了,可就在几月前,我又感受到了她的气息。”龙辛泽转眸看向章栖宁,抬手一脸“嘿嘿嘿”地朝她伸过来。
展隋玉把他猥琐的手给拍开,深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怒意,沉声道:“道长,还请自重。”
“别那么死板嘛,贫道只不过想把她从章小姐体内给拉出来。这样不行,那就换一种方法呗。”
说完他身形一晃,以一个极其古怪的姿势绕过展隋玉,通到背后手做剑指点在章栖宁后背凭空画了一道符咒。当他画完时,那符咒的篆文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钻进她体内深处形成一张罗网,将另一个人给拽了出来。
那人出来后破开罗网,罗网碎成数片渐渐在半空中化为金色的齑粉纷纷落下。
下身为鹿,上身为人,头顶一对鹿角好似华丽的装饰。长袖青衣裹身,祖母绿宝石眼仿佛沙漠中的绿洲,左右两边眼角下有一对对称的红色泪痣。额头绘有银、浅绿两种颜色交织的复杂图腾,身披月华,一瀑长发。
宛如神话传说中才有的隐秘之物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章栖宁踉跄了半步被展隋玉扶住后看过去,一时忘了说话。
而她反应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看向展隋玉,指着自己道:“我身体里出来的?”
展隋玉点头。那人朝她看了一眼,“…”
章栖宁接受后看向龙辛泽:“她是…?”
“还记得刚刚看到的吗?萧楚澜要她带你入轮回,护你辟邪消灾。”龙辛泽看向她,笑着道:“随礼朝开创时化神来,随礼朝国灭时化身去。守萧氏一族血脉,护礼朝风调雨顺。顺天生而生,前朝的护国神兽——三日月。”
…三日月。在刚刚的过去里,萧楚澜的确提到过两次,却一直不见真身,原来是这个模样。
龙辛泽:“说起来,章小姐你真的应该感谢她。要不是有她在你体内,你早就被前世的业障给撕碎了,哪还能活到今天。”
章栖宁看向三日月,三日月也正神色淡淡的看着她。
“多谢。”
“不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看向展隋玉,道:“诚如当日所言,陛下果然遇到了郡主。多年心事,今日得偿,幸哉。”
被一国神兽如此恭敬对待,展隋玉有些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说他是前朝废帝,总觉得没什么实感。
同他俩打完招呼,三日月转身一脸冰霜地看着龙辛泽。“三百年前灭我礼朝,阁下今日怎还有脸来见我?”
章、展二人俱是一愣。龙辛泽灭的礼朝,怎么回事?
“哎,你这么说就有些公私不分了!”他抱手在前,耸了耸肩,澄清道:“你逆顺天意落在礼朝,怎就不许我顺天意落在离朝?你明知三百年前礼朝气数已尽,朝代更替是必然,是天道。自己动了凡心,死守着那人留下的基业,休想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三日月垂眸。凡心么?她的确动了。“你为何来找我?你我一生一灭,本当老死不相往来。”
“别那么无情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撇开天道交托之事,我俩也算是同源,用人间的话来说就是姐弟。”
七拐八绕了半天,真够委婉的。什么叫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章栖宁算是见识了。“活了久了,他一个人寂寞,想找人陪。”帮三日月把龙辛泽的话解释了下。
她确定那一瞬间在三日月脸上看到了对龙辛泽的嫌弃。
被人戳穿还挺不好意思的,龙辛泽不要脸地转过身捂脸,一脸娇羞。
“这世上怎么会有…”三日月皱眉。
章栖宁知道她想说什么——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听龙辛泽的话,三日月迷恋上的应是礼朝的某位皇帝,按他那奇葩的关系,前朝灭国应是这样的:姐姐恋上了某个人,弟弟却突然出现,灭了姐夫的家业还让他人取而代之。弟弟以为姐姐也死了,其实并不是。然后偶然发现还活着的姐姐,找到她又将错都推给爹妈,而找她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无聊了——真是极品弟弟。
“礼朝都没了,不如你跟我一起呗?正好有个伴。”龙辛泽真诚道,仿佛连眼睛里都闪着小星星,一下子幼稚了很多。
很可惜三日月并没有多余的母性,她问:“这里是须弥芥子?”
“是。”
“那我便留在这,直到魂归天命。”说完便挥袖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龙辛泽着急拦她也跟了过去。
“喂,等等!”他走了他们怎么办?章栖宁上前想抓住龙辛泽,结果还是让他给跑了。
“放心,贫道一会儿回来找你们。”
“这个妖道,混蛋!”章栖宁没抓到龙辛泽,握紧抓空的手,一手挥开道。转眸见展隋玉垂眸站在原地,好像从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挺安静的。
“林昭,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轻叹了一口气,“就是觉得前世我们俩…挺惨。”
“啊…”
一身病痛,喜欢却不敢追求,心意相通却不能在一起。婚宴被平宁设成杀局,最后还是萧楚澜亲自了结了平宁的性命,六年后离开人世,之后又是三百年轮回。人海茫茫不知擦肩多少回才有了今日的相遇。若没有遇到,那还要等多少个三百年?
苦,半生波折;错,经年离索。给萧楚澜的批注倒是一点没错。他这一生何尝不是苦中见甜,甜中回苦,错了出身,误了相守。
“前因后果,总算苦尽甘来。”章栖宁双手合十转向展隋玉,闭眼虔诚道:“愿林昭与栖宁此后,莫失莫忘。”
展隋玉眼中的慨叹因她这一句化作春水,深情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她,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与她面对面,同样虔诚道:“愿栖宁与林昭此后,莫失莫忘。”
我不求神佛,你便是我的神佛,有你的地方便是极乐净土。
*
一直待在原地也没有意思,他们便沿着一个方向随便走,看到什么是什么。往前走了一段,他们看到了和他们一起进来的沈知舟。
她看得太过专注,一串眼泪忽然顺着脸颊上滑落,正打算喊她的章栖宁硬生生愣住了。她这是…怎么了?
展隋玉偏过头,“看那边。”
闻言,章栖宁看了过去。入目的是战场,分别身穿红军衣、黑军衣的士兵激战成一团,周围焦土一片,衰草枯杨,黑烟滚滚,鲜血飞溅到战旗上。天空是压抑阴郁,浓墨翻滚的深灰色,紫、白两色的闪电在云层中时隐时现,震耳欲聋的雷声一声接着一声,好似云中怒吼的异兽。
黑色军衣的男人眼里似一片深不可测的寒潭,脸上沾着黑色的污迹和血迹根本看不出原先明朗英俊的五官,只见他举刀,一下子身手干练地解决了周身好几个敌兵。整个过程,沈知舟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人应是三百年前的霍白无疑。
虽然看不真切,但依稀可以辨得出,霍白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相貌上几乎是一样的。
“沈姑娘。”章栖宁出声,沈知舟显然早就知道他们过来,刚刚已经把脸上的泪擦干净了。
“沈姑娘,你说霍白的体质特殊。难道是长生不老吗?他的样貌和现在似乎差不多。”
沈知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战场上的男子,道:“很接近吧。他的身体是不死的,却不受控制的变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变化的时间和地点,变化后连前一个样貌的记忆都会消失。我找到他时,他的样貌丝毫没有变化,有关三百年前的记忆却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沈知舟:“当年崔小将军战败的那一场平鼎之战是礼朝的最后一场战役,也是现在眼前的这一场。霍白那个时候没能回来,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战场上的黑军衣一个个倒下,霍白算是站着的最后一批。在几乎力竭的状态下同时被多人围攻,对方的刀落在他身上,因为闪避及时都只是皮外伤,直到一把刀从他背后捅进去,一直刺穿到胸前。
霍白吐出一口血,在撑着反手解决对方后也倒了下去。
“沈姑娘…”
目睹心上人在自己眼前被这么对待实在是有些残忍,若是展隋玉的话自己估计已经提刀冲上去了。章栖宁不忍地朝沈知舟看过去,谁知对方竟平静地有些不同寻常,只不过握到发白的指节出卖了她。
霍白临行前曾对沈知舟说过他不会死。当时她只以为是安慰的话,可这么多年过去,细想起来她忽然觉得那句话极可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穿红军衣的见他到地,转身又忙着应付周围的厮杀。霍白像死了一样地闭眼躺在地上,直到这场仗结束,天上黄豆大的雨点落下,他都再没有任何反应。
当周围只剩尸体,没有活人时,霍白的手指动了动,慢慢胸口重新有了起伏,眼睛也睁开了,可似乎有哪不对。额间冒出冷汗,他勉强坐起来单手撑地,骨头打碎了重塑的痛苦游走在四肢百骸,他咳出一口血。手指紧扒着泥土,由于用力过度,在地上拖画出十道血指印。
雨水冲刷着战场上,霍白痛苦地跪在地上把自己抱成一团。这时候沈知舟冲过去跪在霍白面前,伸出手却直接从霍白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霍白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更换身体,他的脸渐渐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眼看着自己的爱人变成陌生的样子,触摸不到的沈知舟一下子忘了这是在须弥芥子里,她的所言所行根本没有作用,却还是害怕地叫出声:“不,霍白,不要,不可以…霍白!”
与此同时,霍白嘴里也咬牙坚持着和她同样的话。
“不,不可以。知舟…我还要回去见她,绝不能…变成另一个人!”
脑中与她有关的记忆开始逐渐消失,巨大的无力与绝望朝他涌来。
“无妨,无妨。公子把手拿开,我看看伤。”
“恭喜,你是第一名。”
“真的?!”
“知舟,我开始想你了。”
“我还没走呢。”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啊?”
“沈知舟。知道的知,扁舟的舟。”
“小沈、知舟、全名,你喜欢哪个?”
“那就…知舟。”
“啊——!”霍白双手覆上自己的脸,记忆已经消失的快差不多了,原本支撑的信念也因为脑中的迷茫而渐渐瓦解,只有锥心的刺痛让他仍在坚持。可早晚也会放弃的,或许就是下一刻,没有人会为了毫无意义的痛苦继续坚持。
“…至少留下这张脸,让我留下这张脸…”只要他还是这副样子,只要他还是知舟认识的样子,就算自己什么也不记得,知舟也还有可能找到他。“至少留下点什么…我还想,再见她啊。”
脸上陌生的样子忽然间又发生了激烈的变化。穿过沈知舟,霍白倒下去的那一刻看到水洼中映出的是自己熟悉的脸,安心地勾了勾唇,彻底晕了过去。眼睛闭上前,嘴唇动了动。“…知,舟。”
原来是这样,当年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沈知舟蹲在那,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隐隐颤抖。
过了许久,霍白在雨里睁开眼逐渐恢复神志,低头见自己的穿着打扮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不过很快便释然了。他已经习惯自己的体质了,不过这次在战场上还真是没有想到。
他撑起身抹了一把脸,看看水洼里这次的自己长什么样。“嗯,不错嘛。挺帅的~”
之前被刺的那一刀也好了,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但他不记得也没办法。须弥芥子中,三百年前的霍白同沈知舟背靠着背,却丝毫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两个人一起慢慢地站起身,仿佛镜子里的倒影一般。
沈知舟低头转身,想抓住他的手,结果霍白先一步往前走——她扑了个空。
看着霍白离她越来越远,章栖宁和展隋玉一时也没有打扰她,静静地站在一旁。还是沈知舟先开了口,打破了这层寂静。
“三百年里,我其实会想:当年去极乐阁到底对不对?现在,我真的很感谢当年的自己。”
章栖宁:“我一直很好奇,一个普通人究竟能拿什么同极乐阁主做交易?”
沈知舟抬起头,看向她嘴角抿成一条无力的弧线。
与此同时,霍白在须弥芥子中也看到了三百年前沈知舟进入极乐阁,做交易的那一幕。
红蜓俯视着她,问:“你本可因此名留青史,立下大功德,转世轮回中也可更上一层。你,确定要换?”
“是。”
问一个凡人有什么资格去和极乐阁主做交易。一般人或许没有,她可能不幸之中比较幸运吧,恰好有那样一个天赋。
“我的,医术。”
沈知舟如是道。
第66章 情难绝
凡人,还是宫中的医官。
只有巴掌大的红蜓翘腿坐在桌面上,垂眸俯视着跪在她眼前的沈知舟。
平鼎战败,礼朝全军覆没,她得到消息时刚从宫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女医的官服。一路颠簸,衣服脏了,旧了,还破了,眼里没有丝毫往日的神采,仿佛快要干涸的池塘。整个人跪在那里,只有一具空荡躯壳。
“有人告诉我,来这里可能再见到我想见的人。请问…”她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
“丫头。”红蜓扬起下巴,看她头发披散在身后,一支地摊货的兰花钗宝贝似的握在手心里。道:“谁告诉你来我这儿的,又是谁把你送进来的?”
“…”沈知舟垂眸,缄默不言。龙辛泽交代,若她想让极乐阁主帮忙就不要提起他的名字。
不说,就当她不知道了吗?那妖道多管闲事,竟还把人送到他这里来了。
“你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红蜓挥手道:“你就算找到了那人,也是空欢喜一场。”
“您的意思是——他还活着?!”一丝光亮出现在她眼底,沈知舟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放手地死缠烂打上来。
“阁主,我知道您和来这里的人之间只有交易,只要能再见到他,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红蜓居高临下道:“我要的都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东西,你这样的痴男怨女我见多了,你有什么值得我另眼相看的?小姑娘,你心心念念的是个无轮回之人,你和他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趁早放下吧。”
沈知舟愣了愣,“无轮回…是什么意思?”
红蜓抬眸,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欣赏着刚染好的指甲道:“肉身有生灭,灵魂转轮回。你的心上人却并非如此,他的灵魂在这世间永驻,通过肉身的不断变换代替了轮回转世。先前往事皆如前尘,尽数忘却。即便你找到他,他也不是你认识的模样了。”
“…他不记得我了?”沈知舟不禁有些害怕。
红蜓叹了口气,“不仅如此。和人一样,每一世自有每一世的缘法,他没转换一次肉身,他的因果也会随之改变。从你与他分开的那刻起,你们的缘分便断了。他若有了新的因果,结了新的良缘,就算是你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他的生灭是以自身为起始的反复,而你只有这短暂的一世。在这不对等的时间下,用人间的一句话来说是门不当,户不对,就算相守也终有一别。何苦执着?”
沈知舟紧握一双手,脑中挥不开的都是霍白的一言一笑,仍记得他临走前让她等他,目光盯着那支钗不肯放弃地摇了摇头。他向来重诺,无论如何她都要试一试。
什么因果,什么轮回,她渺小的就像沧海一粟,凭什么去违抗天道?可她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她就不能放弃任何的希望。
“阁主,我身上没有任何你能看得上的东西吗?”她问道,眼里带着一丝希冀。
红蜓不解,这样一个普通的人为何不愿去过她该过的生活?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死后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她又不能记得什么。终归是要忘记的人,那里值得她用今生的幸福来做交换。
要知道她能看得上的东西势必是可以左右她这一生命运的存在,普通人一旦和她做了交易这辈子也就没什么盼头了。
“有,你的医术。”
“我的医术?”
红蜓点头,她刚才看过了。这女孩儿虽然普通,但医术上的造诣却是上天独赐的一份,将来必有所成,是她能看得上的东西。
“别怪我没提醒你。”红蜓俯视着她,道:“你本可因此名留青史,立下大功德,转世轮回中也可更上一层。你,确定要换?”
人一旦心有执念,心中便有了迷障,不是看不见其他,只是都顾不上了。
“是。”
“好。”自古以来,向她这样有天赋,有仁心的医者往往以天下苍生为重,到了鬼市也不会给她捞到好处。红蜓言尽于此,上门的买卖她没理由不做。“你要换什么?换和他再遇?这种买卖我做过,你…”
“不,我拿医术换命。我去找他,不管多久只要我找下去,总有一天能找到。”沈知舟道:“按阁主的说法,我的医术能救不少人,我拿那些人的命来换我自己的命。行不行?”
她需要时间,足够多的时间。
红蜓眼见着少女和刚刚截然不同的眼神,心想那干净如溪流一般的眼神说变就变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人一旦做出了选择,便容不得他回头。医者若没了医术,便要连眼睛一起瞎,良心一起捂上,不然她要怎么在漫漫岁月中见死不救?
“好,成交。”
霍白在一旁亲眼目睹沈知舟当年在极乐阁做的交易,心中一下子五味杂陈。他一路看过来,是知道的。沈知舟年纪轻轻便考入了宫中当医官,医术造诣便连宫中许多老太医都自叹弗如。将来在宫中定可接下首席的位子,出宫也可以救死扶伤,名扬天下。
就算她是女子,也可以像极乐阁主说的那样名留青史。
而今他与三百年前比可嫩多了,说的不是长相上,而是内心。好比一个成熟男人和青涩少年,难怪知舟看不上他。
他怎么偏偏就忘了呢…
霍白呆呆地愣在原地不说话,他要怎么从自己手上挽回知舟呢?这三百年岁月在须弥芥子里一晃而逝,但对沈知舟而言却绝不仅是如此。
“别想了,霍白。”
沈知舟的声音出现在他耳旁,他抬头看过去,是沈知舟,三百年后的沈知舟,不是幻像。
“知…沈姑娘。”霍白想了下,嘴里的称呼还是别扭地转了个弯。
章栖宁、展隋玉二人随沈知舟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男子半撇过头不敢看沈知舟,两手委屈地搅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耷着眉眼在沈知舟面前像一只乖顺忠诚的大狗。小心翼翼地瞄着沈知舟,打量着对方脸上的神色。
章栖宁挨着展隋玉在一旁远远站着,道:“你觉得一个人要是没了记忆,那他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展隋玉两手背在身后,垂眸,声音沉缓道:“是。发生过的事终究是发生过,无论是一个人忘了,还是两个人都忘了,忘了并不代表不曾存在。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若有一日是你忘了,我记着便好。若有一日,是我忘了…”
“是你忘了便如何?”章栖宁侧眸眼中含笑,白皙细腻的肌肤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吸引着展隋玉抬手抚上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
“若是我忘了,这辈子怕是再也爱不上一个人了。”他按上自己心脏的位置,深情的桃花眼注视着她深邃的眸子,道:“这儿不允许。”
“同样,我想沈知舟和霍白也是一样。感情上的事,身体和感觉有时比记忆更可靠。”
就算不记得以前的事,霍白第一眼看到沈知舟就想亲近她,喜欢她,这样的感觉难道不比那些记忆更重要吗?记忆没有了,重新再来就好了,沈知舟说给他听就好了。
前世种种,是前人留下的执念,是结束,也是新的开始。既活于今朝,便不困于过往。
“霍白。”沈知舟抬头看着他。
“啊?”霍白猛地应了一声,心慌又笨拙,一点也不成熟可靠。他试图装一装,可怎么也学不会当年的模样。无论是他、平宁,又或是萧楚澜都是三百年前的人,在那样动乱不安的朝代里,他们才变成了那样的人。他体会不到当时的心境,成不了过去的自己,也变不回知舟喜欢的那个人。
“知舟,我…”霍白两手背在身后,兰台年轻有为的捕头在沈知舟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的毛头小子。
他这副样子,和当年同她表白心意时是一模一样,眼里闪着光芒,光芒中有着一丝紧张。
“你,喜欢我吗?在知道三百年前自己是什么样,我是什么样后,你还是喜欢着我吗?”沈知舟问道。
“嗯。三百年前的我确实比现在要稳重得多,也更讨女孩子喜欢。可即便是那样,我也还是喜欢你。沈知舟,我喜欢你。”
沈知舟:“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是给自己取名叫霍白?”
霍白愣了下,道:“你当年不是给我准备了很多伤药嘛,离开战场时发现怀里贴身放了一小瓶,上面刻了这个名字。我觉得很熟悉,就用了。”
瓶子上的刻字?沈知舟忽然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她当年给霍白准备伤药,怕军中的人浑水摸鱼,又或者霍白大大咧咧落下什么,所以在每一瓶给他的伤药小瓶底都用小刀刻上他的名字。
冥冥之中,他们间的缘分一直在默默维系这两人的关系。
“霍白,我很想你。”
三百年,她最害怕的时候是她走在茫茫人海里,看着物是人非,只有她一个人留在了过去。她发了一会呆,走了一回神,竟差点忘记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她哭过,疯过,沮丧过,甚至想放弃过。可每每抱着自己想“霍白,你究竟在哪里?”时,他的名字将她拉了回来。如刀尖舔蜜般,她念着他的名字将自己的心分成一片又一片,让自己更清醒。痛超过了思念,超过了爱。
希望越大,落差就越大。当看见霍白与当年如出一辙的相貌,却不记得当年的事,连性子都单纯了不少,她无措了。害怕极乐阁主说的,心想霍白的因果是不是已经改变了,他身边已经有别人了吗?对她连一丝感情都没有了吗?
她一直纠结,多年来的执念已经成了她的魔障,让她想找回当年那个人。可当进入须弥芥子后她才发现,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与曾经有多少差异,只要是他就够了。
“霍白?”
霍白张手把她抱进怀里,“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我把你给忘了。对不起,我就是个混蛋,明知自己是这样的体质还不告诉你,都是我的错。你生我的气,不原谅我都是应该的。
可是知舟,我已经是这样的性子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嫌弃?就算不是三百年前那样,对你我永远是谨慎、稳重、妥帖的!”
“是啊,你对我一直都是这样。”沈知舟笑了,她怎么就一直没想通呢?她只不过恰好在霍白是那样的时候遇到了他,那只是霍白的一部分,就和现在的霍白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是当年的沈知舟了,可霍白还是喜欢上了她,还是一见钟情。“我想清楚了,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霍白听后身后如果有尾巴的话都要翘起来了。“你不许说话不算话啊!”
说完他捂住嘴,这么说话实在是太孩子气了。离朝如今是太平盛世,也难怪他养成这样孩子似的性子。
罢了,沈知舟心道:“这次就让我来宠你吧。”
*
“看来你们两边的事都处理好了。”龙辛泽忽然垂头丧脑地出现,“解决完了,那就走吧。”
“三日月呢?”章栖宁见只有他一人回来,不由问:“怎么,没把你‘姐姐’追回来?”
“什么姐姐?”霍白刚刚不和他们在一起,不知道龙辛泽何时多了一个姐姐出来,于是悄悄问沈知舟。
沈知舟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
龙辛泽哼了一声,拂尘一挥眼前便出现了一道足够两人一起通过的裂缝。“她想留,那就让她留下好了。”
把自己剩下的力量都和须弥芥子融为一体,只为了和那人度过最后一段时光,真是傻透了!
说完自己先从裂缝里穿了出去。展隋玉、章栖宁、沈知舟、霍白也纷纷对视了一眼,看得出龙辛泽心情不大好,但他们也没说什么,紧跟在他后面离开了须弥芥子。
随着他们离开,那道缝隙也彻底关上了。
须弥芥子中,三日月摇身一晃来到数百年前,礼朝刚建立的时候。
她站在大殿门外,挥手将身上的华美的衣服换成了另一种普通样式,将额间复杂的纹样也给抹除了,最后将下半身化成人类的腿脚。当一切准备都收拾好,她才不紧不慢地朝殿内走了进去。
殿内的礼太祖刚下朝换回常服,摘下珠帘垂目的沉重冠冕,坐在案前批阅奏章。
她进来时就从太监宫女们面前走过,而他们都没看到。礼太祖若有所感地抬头,果然看到了她,整个天下,只有他能看见她。“你来了,快来,我有东西给你。”
三日月乖乖跟了上去,礼太祖故作神秘地拿出一个托盘,上面还盖着丝绸做遮挡。
“揭开看看。”
是一套青色的华丽衣裙,就是她原先身上穿的那一套。她动了动手指,衣服便换到了自己身上。一旁还放着两个小盒,里面分别是淡绿色和银色的脂粉颜料,用来画花钿的。
她抬眸笑着看着他,道:“陛下可以帮我画吗?”
“好啊。”
对着镜子,她看着额上重新画上的花钿纹路,眷恋地描摹身旁男子的身形眉眼。
“小月,怎么了?”
“陛下明天也可以帮小月画吗?”
“好。”
“后天也是?”
“嗯。”
“大后天也是?”
“当然。朕想画一辈子,小月愿不愿意啊?”
“愿意。”
在这里,她终于可以和他拥有一次一辈子。
第67章 无痕
众人从须弥芥子中出来,司空原已在一旁候着。里面十多年过去,外界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章、展二人同司空原对视了下,他们看过前世自然知道他的身份,只不过他后来怎么会在极乐阁?
只见司空原朝他们笑了笑,三百多年过去,他的容貌没有任何变化,温润的气质越发的沉稳,再也不是那个在茶楼、朝堂指点江山的户部侍郎,而是极乐阁统管内外的大总管。
龙辛泽:“该看的都看完了,差不多该回去了。”他转眸没精神地看了一眼章栖宁,“回去呆着,等我把东西取来就给你拔祟。”
取东西?
红蜓在一旁轻笑了声,撑头趴在司空原的头顶,龙辛泽憋屈这一点似乎让她特别高兴。章栖宁心想:“难怪当初这妖道说要用须弥芥子给自己拔祟时,她眼神那么奇怪。原来是早就知道那东西没用,还讹走了林昭身上的龙气。”
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奸商。
“怎么了?”展隋玉问。
章栖宁摇了摇头。
他们来时各怀心思,根本没顾得上看这鬼市里到底有些什么。如今出去一看,倒还挺有意思的,尤其是他们路过的一条胭脂胡同。
章栖宁先是闻到淡淡的花香,有些好奇地望过去。龙辛泽刚出来时有些蔫蔫的,过了会儿又好像恢复了正常,什么事都没发生。顺着章栖宁的目光看过去,他道:“胭脂胡同。整个胡同都是做胭脂来卖的。”
“整条都是?”霍白不禁有些好奇。他看了看沈知舟,找他的这些年她从来不在意打扮自己,三百年前他家知舟可是很水灵漂亮的,虽然现在也是。他不由问:“怎么不见货摊,这生意要如何做?”
“门都开着,货在里面。”龙辛泽扬了扬下巴,“想看就去看看呗。”
他这么说,章栖宁拉着展隋玉先走了过去。霍白低眸征询沈知舟的意思,看他可怜巴巴,一副“去嘛,去嘛,我想给你买”的表情,沈知舟败下阵来。
章栖宁循着吸引自己的那股甜甜的香味找过去,最终停在一户四合院前,拉着展隋玉敲了敲敞开的门走了进去。
天井不大,右边靠窗不远有一颗歪脖子老柿树,树枝向左边院落伸展,将天井的上空盖掉小半片。树下一个头大身子小的老妇人摇着蒲扇躺在藤椅上,见有人来了起身,佝偻着身子从藤椅上慢慢爬下来。她的个子极矮,站到章栖宁身前抬头也才刚到她膝盖上面一点。
章栖宁蹲下身,笑道:“婆婆,我们要买胭脂。”
老太婆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两颊的肉松弛下垂,扯着嘴角看起来凶巴巴的,道:“有钱吗?”
“司空原说我们今天的花销都记极乐阁头上。”
老太婆点头,“想要什么自己看。”
“好。”
展隋玉放眼望去,天井里放了好些格子架,上面一盒盒摆的都是胭脂,格子架后面更是放满了做胭脂的材料和工具。这会子后面的炉子上还咕嘟咕嘟熬着什么,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章栖宁嗅了嗅,向在找什么,顺着味道寻了过去。展隋玉则是四处随意看了看,他拿起红色的雕花胭脂盒打开来看了看,“婆婆,可以试试吗?当然不是我试,我想给她试试。”
老太婆嗯了一声,“可以,不过要仔细着点。鬼市里的胭脂可不仅是看着好看,也好玩儿,抹在唇上效果和一般的胭脂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好比能让人口是心非啊,说甜言蜜语啊,跟人恶语相向啊,把亲的人变成老鼠啊…小伙子你可真会挑,你手上拿的那一盒是抹上后不吻半个时辰不能松口。嘿嘿…”老太太忽然暧昧地笑了笑,看看他又看看章栖宁,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
“…”展隋玉忽然觉得手上这和胭脂有些烫手,盖好后轻咳了一声放回原处。
“找到了,就是这个味道!”章栖宁忽然拿着一盒胭脂跑到他身后拍了他一下,“林昭林昭,你闻闻。”
“什么啊?”展隋玉凑过去,借着她的手闻了闻那盒胭脂。甜甜的很好闻,让人身子软软的仿佛坠入云端,有些上头,看着眼前的人不禁想要露出笑容。
“婆婆,我要这个。”
那人睁开一只眼,余光朝展隋玉看去,捂着嘴“嚯嚯”笑起来。“你要这个?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啊~”
因为刚刚那什么“不吻半个时辰不能松口”的话,她现在这么说展隋玉整个人都不好了,栖宁究竟拿了个什么?不会和那个一样吧?
“婆婆,这个有什么不好吗?”章栖宁偏头问道。
“嚯嚯嚯,没什么不好。小姑娘,那有镜子,你去试试看。”老婆子摇着蒲扇眼里划过一丝精光,看着展隋玉笑意越发浓了。
“等等!”
什么甜言蜜语、不吻半个时辰不松口…这老婆子太不正经了。展隋玉拉住章栖宁,还是阻止的好。“栖宁,你真喜欢这个?为什么?”
“我喜欢这个味道,刚刚就闻到了。”
章栖宁笑起来两颊旋出一对可爱的酒窝,深邃的眼睛仿佛落满了星辰,只看一眼就能让人甘愿沉溺在其中。那眸子忽而露出些许疑问,湿润如单纯无辜的小鹿,眨了眨有些失落,仿佛在问:“不行吗…”
“有什么问题吗?”
展隋玉松手捂脸。栖宁这么高兴,只是一盒胭脂——他还真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兴致。
“没,没有。我只是想说…你慢慢挑,可以多买几盒。”
老婆子会心一笑,年轻的后生啊。
章栖宁去试妆,这里只剩下她和展隋玉。
“小伙子。”
展隋玉朝她看去。
“别紧张,老婆子就是个做胭脂的,只图好玩儿,害不了你心上人。而且…”她用扇子遮住半边脸,眼睛笑的眯成一条缝道:“相信老婆子我,你会因此讨到好处的。”说完还神秘兮兮地转脸偷笑起来——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因为她的古怪言行,展隋玉对此不置可否,朝她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反而更加小心了。
可当章栖宁试完妆过来也没有发生任何不对劲的事,看样子她对胭脂的颜色和质地都非常满意。当他们离开四合院时,老婆婆不紧不慢地喊住她。
“小姑娘。”
“什么事?”
“凡人来鬼市出去可能会有些累,回家早点休息。”
虽然不明就理,但章栖宁还是点点了点头。
另一边的霍白和沈知舟也准备好了,孤家寡人的龙辛泽左看看是一对,右看看还是一对,自己被夹在他们中间,心想还是早点离开吧,他是在是太碍眼了。
“买也买了,这下可以走了吧。”说完他一挥拂尘,他们转眼就回到了大街上。周围没有人因为他们突然的出现有任何异样,就好像他们本来就在那里一样。
章栖宁突然睡意袭来,恨不得眼前有张床。她拉了拉展隋玉,道:“困…”
展隋玉想到那老婆婆的话,和龙辛泽越约好两日后为栖宁拔祟,到时会来找他们。
走前他特意向龙辛泽确认了下,人从鬼市回来究竟会不会感到累。龙辛泽说这因人而异,毕竟穿梭在阴阳两界,会累也没什么不正常。
章栖宁进章府,一路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房里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快到院子前她完全放弃了,闭上眼赖在展隋玉身上。“不行了…你拖我过去吧,哈——”
话说一半又打了一个哈欠。
“真有这么困?”
“…嗯…”她连话都不想说了,闭眼点着头两手抱在展隋玉身上,展隋玉一弯腰,她呼出的热气就氤氲在他脖间。
周围路过的下人纷纷低下头,知道大小姐让身边的女使去准备三小姐的生辰八字来合庚帖,展隋玉如今也算是章府的准三姑爷了。只不过三小姐这么粘人他们却是从不知道的。三小姐院里的人说她小孩子心性,他们本来还不信,如今亲眼见到倒是有些半信半疑起来。
展隋玉被章栖宁这么抱着,鼻尖又传来少女身上清冷的幽香,脸不由一红,被旁人这么看着实在是有些…反正也快到她院子了,不如——
他想了想,伸手抄过少女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来,快步离开了众人的视线。下人在他走后纷纷转头看过来,一路上,他觉得自己的后背都快被那些炙热的视线烤熟了。
“哇,他怀里的是三小姐?小小一团缩在那好可爱!”一个只看脸的丫头沉迷在章栖宁和展隋玉的美色中不可自拔。
一旁的丫头惊奇道:“那是三小姐?我没看错吧?抱着她的那个是…”
“准三姑爷呗!你还不知道?”
“啊…三小姐玩累了就有人抱,真羡慕啊。”
丫鬟们一边走一边脸红心跳地回忆刚刚看到的美丽画面,没想到三小姐还有那么可爱乖巧的一面。要抱什么的,真是太可爱了!
说着说着,他们撞见一个脸色看上去不怎么好的人,顿时吓了一跳。
“二,二少爷!”
章廷玉一脸温润,皮笑肉不笑,听到刚刚那番话时嘴角暗暗抽搐了两下。“怎么,阿宁是被展隋玉给抱回来的?”
侍女们低头被迫顶着二少爷的怒压,小声道:“三小姐,好像,好像是累了。所以…”
累了?出去这么一会儿,他们干嘛去了能让她累到连路都不想走?
他直接朝章栖宁的院子走去。
大丫鬟青兰领着木梨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展隋玉抱着睡着的章栖宁回来当真把她们吓了一跳。谁知刚出房门还没缓过来,迎面又遇上二少爷。
“二少爷。”
章廷玉挥手,“他们在里面?”
他说的是他们而不是她,看来是早就知道。青兰点了点头,回了声,“是。”
章廷玉一听这话皱着眉推门进去了。
只见展隋玉正在替章栖宁掖被角,抬头看见章廷玉进来,拿着被子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下。想到作为未婚夫出现在未婚妻房间里帮忙盖个被子也不是那么罪不可恕的大事,再说章世华之前都把他和栖宁关在一起关了一晚上了,他们该对自己的定力非常放心才是。
他把被子盖好,章栖宁翻身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旁边,小猫似的蹭了蹭。展隋玉嘴角上扬,但想到章廷玉还在强行抑制住再欣赏一下的欲望,将视线转了过来。
“舅兄?”他尝试着喊了一声,章廷玉风度翩翩的温润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叱咤商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章二少对他的嫌弃厌恶连遮掩都懒得遮掩,看来是真的很讨厌了。
展隋玉想着要不要出去说话,但栖宁一直抓着他。他有些尴尬地看向章廷玉,“二少,那个…”
章廷玉从他俩的手上扫了一眼过去,垂眸,转脸轻哼了一声。
“二——”
“行了,就那么待着吧。”章廷玉负手道。“你对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
“那怎么累成这样?”
去鬼市的事没法告诉他,展隋玉道:“可能是身体还没恢复吧,玩儿了一会儿就累了。”
闻言,章廷玉看了章栖宁一眼。“你留这吧,厨房待会儿送汤来,醒来记得让她喝。”
展隋玉点头表示知道了。
其实,章廷玉很关心他这个妹妹啊,怎么会别扭到这个地步呢?至于章世华…栖宁曾经差点杀了她,关系已经不能用生硬来形容了吧?
“…昭…”
章栖宁梦中轻声呢喃了一声,展隋玉低眸坐到床边。
“嗯?”
章栖宁翻过毛茸茸的脑袋,嘴巴微张露出一点贝齿,白皙的脸庞因为睡熟透出一抹绯红来。清秀的细眉轻拧了下,好像是不太舒服。
他探身往前,一手撑在枕旁,一手抚上她的额头。“没有发热啊。”
“…不要。”章栖宁轻咛了声,有一丝带鼻音的哭腔。
展隋玉忽然一愣,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这个姿势非常,非常的不妙。
在梦里,章栖宁看到一颗巨大的桃树,树上的青衣看见她眼中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随即露出一丝微笑。“章姑娘,好久不见。”
章栖宁抬眸看见他愣了愣,她记得他好像是…额,十娘的朋友,之前在一起喝过酒?虽然她记得不怎么清楚了,但好像模糊的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青衣从树上跳下来,轻松落在地面上。
“章姑娘还记得在下吗?真是了不起的记性,一般离开虚莱乡的人不会记得什么才对。”他笑着这么说。
“虚莱乡…我怎么会来这里?”章栖宁有些迷迷糊糊,看青衣看的也不是很清晰,总觉得有些朦胧。
“因为姑娘在做梦啊。”
“那你怎么…”
青衣笑,“我怎么在这吗?因为我是虚莱乡的主人。”
“?”
看她不解,他继续解释道:“只要是人都会做梦,这其中包含很多种,我便是从其中一种里衍生出的妖物。至于具体是什么梦…嗯,是可以见到心上人的梦…”
“春梦?”
青衣顿了下,哈哈干笑了两声。
“…”
他点了下头。显然,他有些尴尬。
“章姑娘,你是不是用了什么东西?似乎有些鬼市的气息。”
原来是那盒胭脂搞的鬼吗。
青衣:“话虽如此,不过这个梦确是真实的。至于这个梦里的人是谁…”他朝一边看过去,笑了笑。“在下不打扰了。”
章栖宁看过去,眼睛却被人用手蒙住。耳边传来一声,“栖宁。”
带着温热气息的低沉声音落在她耳边,那人从身后抱住她渐渐朝她压了过来。
“林昭…等,不要…”
第68章 下手
章栖宁忽然从梦中醒来,见展隋玉的脸离她很近,一时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章栖宁脑子里有些懵,展隋玉则是有些尴尬——他这样实在很像要对她图谋不轨。
“栖宁,我…”
刚打算解释,只见章栖宁粉嫩的两颊更红了,拉起被子捂住头。
展隋玉:“?!”
“栖宁,怎么了?”
他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将埋进去的脑袋露出来一点点,只露出有些散乱的刘海和一双湿漉漉,有些委屈、羞耻的眸子。
展隋玉不禁一愣,心跳加快了几分。眼神不禁黯了下去,动了动喉头,嗓音低沉而沙哑道:“怎么了?怎么哭了?”泪眼汪汪,看着他的目光软绵绵的还带着一丝不清醒的迷离。他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湿意,像收集花露般轻柔小心。“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是有些羞耻的梦。不过梦里,展隋玉“吃”她的眼神有些恐怖。
章栖宁摇了摇头,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展隋玉笑了声,“到底是怎么样,能说给我听吗?”
章栖宁哀叹了一声,把脸完全露出来,道:“都是那盒胭脂的错!”
胭脂?鬼市里买的那盒?想到那位不正经的老婆婆,展隋玉不由警惕了起来。“那盒胭脂怎么了?”
“那婆婆太不正经了,竟然做那样的…”章栖宁让展隋玉附耳过去,悄悄把刚刚的梦告诉他。
春梦,栖宁吗?
对象…是他?
也对,不然还会有谁呢?
咳。展隋玉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头靠在章栖宁枕边从胸腔里荡开笑意。
“你会因此讨到好处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
栖宁用他做了这种梦啊,也就是说她对自己有男女之事的想法喽?天啊,快点带她回去把亲事定下,早点把人抱回去吧!知道她对自己有了那种想法,连梦都做上了,他一个男人还能什么表示都没有吗?
“就这么直白告诉我,小姑娘你羞不羞啊?”
章栖宁扭过头去,嘴唇仿佛等着他采撷的绯红浆果。她开口道:“这样,你安心一点了吗?”
“什么?”展隋玉怔了下。
“你知道我对我姐的事没有感觉后,是不是怀疑我在感情上不同于常人,可能根本不懂喜欢是什么?是不是想过我对你的感情只是我的一时兴起或是错觉?在须弥芥子里,看到三百年前,看到你前世的执着,是不是又觉得我和你在一起是三日月的原因,或者前世业力的关系?”
展隋玉将身子撑起来一些,从上方看着她默不作声。自己没藏好,被她察觉到了吗?他起身在床边坐好,两手手指交叉叠放在身前,无奈笑着轻声叹了一口气。
在须弥芥子中,他的沉默不仅是觉得他们的前世太过悲惨,命运有些造化弄人,更多的就是如栖宁所说的那样。她对自己会不会是受前世业力的影响,而不是她的本心。
章栖宁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扯了下展隋玉的袖子,让他转过身看自己。
“什么时候发现的?”
章栖宁道:“那天说完我姐的事,你很紧张抱住我的时候?”
那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嘛。
“我想要是能有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心意,让你不要钻牛角尖就好了。”章栖宁看着他,道:“都能让你在梦里对我做那样的事了,还不行吗?”
展隋玉揉了揉她的脑袋,嘴角划过一丝坏笑,把人捞到自己怀里来。“梦里的怎么做数,为夫让你只能在梦里满足岂不是太没用了?”
章栖宁一把挡住他的脸,笑道:“我们还没成亲呢!”
“那也快了。”展隋玉心情大好地抱着她不松手,一边故意拖着声音闹道“啊——娘子快跟我回家嘛~
随后章栖宁想到另一个严肃的问题,那便是展隋玉真的会像梦里那般,用仿佛饿狼一样的表情把自己拆骨入腹吗?在梦中并没有痛感,那种暧昧、迷离,如在水中沉浮一般的幻觉反而更胜一筹。以防万一,还是提前询问一下吧…
“林昭,我问你一件事。”
展隋玉轻嗯了一声,顺着她仿佛要讲悄悄话一般的动作靠了过去。
章栖宁贴在他耳边问:“以后成亲了,你会不会…”
“什,什么?”展隋玉不相信刚刚自己听到了什么,不禁失笑了声。
“就是…”章栖宁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贴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结果他嘴边的笑容根本抑制不住,除了用手捂住没有别的办法,再看不出他是故意的那就是傻。
展隋玉倒在床上,头隔着被子压在章栖宁腿上,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捂着肚子伸出手在章栖宁脸上捏了一把。“我的小姐啊,你是故意来招我的吗?”
让梦里的自己捷足先登还真是有点不爽,以后他会让她知道现实和梦里的差别究竟有多大!是他的话不会让你这么快抽身而退,只会让你越发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心里这么想着,展隋玉眼神一黯,嘴角勾起一丝魅惑的笑,起身在她额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
章栖宁摸着被他亲了的地方,偏头仍在纠结刚刚的问题。展隋玉按上她的肩膀,肯定道:“放心,肯定和你梦里的不一样。”
*
龙辛泽这边赶到废帝陵,随着在须弥芥子中看到的内容找到萧楚澜的埋骨之地。这里既无墓碑,也无任何标记,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根本不会想脚下竟葬着一位帝王。
他挥手将土翻开,一口薄棺出现在他眼前。
“失礼了,这也是为了你的平宁。”
说完他便打开了冠盖。
棺材里躺着一具成年男子的遗骸,他捧在手中的雕花木匣,以及放在枕旁的紫梁玉玉玺是他唯一的陪葬品。
龙辛泽拿过他一旁的玉玺,目光落在他护在怀里的木匣上。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没有打开木匣。可即便不打开,他也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放下吧,萧楚澜。你已经找到她了,这辈子已然如你所愿了。”
说完,他挥手将一切恢复原样,转身离开了废帝陵,孤身前往兰台。
兰台章府。
赵芊芊这两日过得不太平,她嫂子是出了名的泼辣刻薄,她能一时躲开她,却不能永远躲着她。而且她越发勤快地来府上,已经收到了不少视线,只不过还没闹到总管面前罢了。
而就在她苦恼万分,心情烦躁到极点的时候,章栖宁和展隋玉回来了。听府上的人说,她已经快要和那位姓展的公子定亲了,而那位公子的身份则是武林盟主的独子。
出生在章家这样金山银山环绕的家族,一出生便有一副沉鱼落雁的漂亮皮囊,什么都不做便可以享受到一切,就连婚约也是这么的让人羡慕。
明明原来只是一个大家族里不受人重视的瓷娃娃,性格孤僻,喜怒不定,惹人厌烦,这一次回来却有哪里不同了。只不过装装样子就能骗那些家仆对她改观,长得好就是会被人优待,连累了都能像孩子一样撒娇。
赵芊芊躲在一旁看到了章栖宁犯困对展隋玉撒娇的全程,心里不由嗤笑了声。
这一套她从前也惯会用,如今不管用了是因为章栖宁比她长得更好,家室更好罢了。
惯会讨好人的狐狸。啧,真是让人恶心。
赵芊芊脑中闪过一个青年家仆的身影,眼神瞬间暗了下去。转身离开了这里,当遇见人时露出一副清纯无辜,因为家中的兄嫂而十分为难的模样。可当没有人时,这些表情便从她脸上消失的一干二净,只留下有些狰狞的眼神。
如果有人看见的话,一定不会相信这前后竟然都是一个人。
*
当龙辛泽赶到章府时,他隐去了身形,大摇大摆地走在府里。看见冲白海棠发呆的章世华,看见在负手徘徊,内心烦躁的章廷玉,看见忙碌的众人,以及…趁厨房没人,进去后很久不出来的赵芊芊。
众所周知,龙道长喜欢管闲事,有时甚至会莫名其妙注意到一般人注意不到的东西,好比赵芊芊脸上的一丝阴沉。
他转脚跟了上去,想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然后就见她手里拿着一副药粉洒进了汤里。用勺子搅了搅,盛好一碗放在托盘上端了出去。
她这是想害谁呢?
一时好奇占了上风,他跟上那丫鬟,来到梅林深处的一处小院。将汤水端到了章栖宁面前。
直到章栖宁端起碗送到唇边他都没有出声,只靠在门框上抱臂旁观着。
可是章栖宁没有将汤喝下去,端起来刚闻到汤的味道,抬眸扫了一眼赵芊芊便把碗放了下来。展隋玉正在看她房里的杂书,栖宁的书占了房间大半的地方,说起来她还真是什么书都看啊。他甚至还看到一本不太文雅的人物画本,内容乍一看就很香艳。
他默默将它放回架子上轻咳了一声。“兴许是混进来的。”他假装替自己的未婚妻正名,可当看到那强调自己是多么不同于俗的外书皮时,他眼角抽了抽,实在无法继续编下去。难怪栖宁会做那样的梦,其中一个动作就和书里的一模一样。
注意到章栖宁那边有动静,他走过来看到上次在街上的那个丫鬟,貌似前不久她还想栽赃栖宁来着。
“怎么了?”
栖宁笑了笑,“没什么。看她脸色不好,分她一碗汤。”
赵芊芊盯着她递来的那碗汤,脸色苍白,艰难地抬起手要接过。章栖宁手拐了个弯,汤顺着力道洒了小半碗出来。
“栽赃不了改下毒,下不了毒再改为嫁祸。我实在不记得和你有过什么仇,什么怨,可以让你不顾性命地来害我。不如你告诉我,如何?”
“毒?”展隋玉皱眉冷眼朝赵芊芊看过去,当即把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
“先别想找借口,我这还有半碗呢,大夫来一验便知。”章栖宁将碗放到一边,起身朝她走过去。“你胆子大得很,不心虚手抖什么?别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反正在你眼里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交代,我坐实这一点送你进大牢尝尝冤狱的滋味也无妨。所谓冤狱呢,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懂吗?”
退到退无可退,赵芊芊撞上一个人。龙辛泽显出身形来,一手撑在她后背,笑眯眯打了一声招呼。
“三小姐何必自污呢?出家人不打诳语,贫道可以作证,刚刚在厨房是她下的药。”
“你!”
赵芊芊眼睛瞪大了看向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道人,只见他眉间那点朱砂如血,笑起来的样子非正似邪,让人直发毛。
“赵芊芊,我和你有仇吗?不好意思,实在没这个印象,不如你提醒我一下,没准能想起来。”章栖宁没理龙辛泽,直接道。
赵芊芊吭着头不说话。
“不说?你不说我可想不起来,毕竟除了安远溪,你身边我不认识其他人。”
章栖宁查过她?听到男人的名字,赵芊芊猛地抬头看向她,忽然露出一副凶恶样冲她吼道:“不许你提他的名字!”
“安远溪?谁?”展隋玉不由问。
章栖宁:“我曾经的教书先生,教过我一年书。后来离开章府,我听说…他死了。”
“…离开?要不是你,先生他会被赶出去吗!要不你,他会死吗!”赵芊芊两眼通红,察觉到有人来,龙辛泽先一步松手隐去身形。章世华的贴身女使“啪”地落了一巴掌——章世华从门外走进来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她看向章栖宁。
“别废话了,送官吧。”章栖宁坐下,轻飘飘一句话带过。“这还有半碗汤是物证,一起带走。”
“章栖宁你克母弑父,若不是为了你安先生怎么会被赶出去!又怎么会啊——!”
一卷竹简古卷劈头朝她砸过去,砸得狠直接破了个口子,血顺着流了下来。
“…栖宁。”扔竹简的人正是章栖宁,展隋玉看过去。克母弑父,怎么可能?
章栖宁周身的温度不由一降,冷眼横过来,敛眸轻笑了声。“多管闲事。本小姐手上干干净净没染过一丝血,倒是你的那个安先生道貌岸然,我看你还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被赶出去吧?”
“章栖宁,你给我闭嘴。”章世华斥道。“把人带下去,查清楚怎么回事,送官查办。”
“是。”
说罢章世华看了一眼章栖宁转身便走了。
龙辛泽显出身形,抱臂咂舌道:“章姑娘,你还真是命途多舛,没事都能蹦出个事来。话说,那什么安远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个自以为是的伪君子罢了。”章栖宁嫌恶地皱了下眉,看向他道:“你有事?”
“不是说好来给你拔祟的吗?”他笑着心里道:“反正拔祟的过程里我也能看到。”
第69章 追问
“那么现在就给章姑娘拔除邪祟吧。”
仿佛刚刚的毒杀,章家的秘密与他都没有关系。龙辛泽笑眯眯地取出紫梁玉玉玺,朝章栖宁道:“章姑娘坐好,展公子要不先出去?邪祟出来的那一刻可不好受哦。”
展隋玉站在章栖宁身旁,手搭在她肩上。“无妨,我就在在这。”
果然。龙辛泽笑了笑,“也行。”
说完,他揭盖盛放玉玺的匣子,整个玉玺的展现在章栖宁他们面前。玉质晶莹剔透,不含丝毫杂质,精细雕刻、栩栩如生的龙盘踞在整个玉身上,蓝银色的不知是何物的零星粉末宛如灌入其中的银河,使整个玉玺都散发着淡淡光芒。
在须弥芥子中他们曾见过这块玉玺,没想到它竟可以用来拔祟。
“要怎么做?”
“简单。紫梁玉本身可以安定魂魄,曾经萧楚澜就用他保护过平宁郡主的死魂。贫道待会将章姑娘身体里的怨灵业障引出来封印在里面,假以时日,怨气自然就被净化了。这一过程中他们会反抗,章姑娘可能要受些苦,展公子留在这陪她说说话,转移注意力,也许能好些。”
“好。”
龙辛泽手做剑指在章栖宁身前凭空划出一道白光,与此同时章栖宁耳里传来尖锐的惨叫声,她不由一把捂上耳朵。
“栖宁!?”展隋玉蹲下身,一手扶着她,看她痛苦的样子紧张地看向龙辛泽。
龙辛泽划出符咒的第二画,道:“别紧张,这才刚开始。”
到底跟在她身边三百年,一上来反应就这么大。心里这么想,他随即划出第三画。
一丝丝黑紫色的怨气从章栖宁身上溢了出来,与它一起的还有许多人的声音。
“三小姐出生没多久,夫人就去了。真是可怜啊…”
“章老爷郁郁寡欢,听说身子不大好?已经让人教大小姐和二少爷处理家中事务了?该不会…”
“别瞎说,章家家大业大,如今孩子又都还小他肯定还能撑几年。”
“三小姐刚生下来就不哭不闹,怪吓人的,每次给她喂奶她那眼睛盯着我,我就觉得瘆得慌。”
“孩子都快四岁了,怎么还不开口说话?老爷、大小姐和二少爷怎么也不来看看?”
“反正没短她吃喝穿度,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老爷死了?听说是自杀?”
“什么自杀,我听说当时过去的人看见安先生抱着小姐从老爷屋里出来,说不定…”
安先生,安远溪?展隋玉愣了愣,他和栖宁父亲的死有关?
章栖宁抱着头,一时乱了呼吸大口哈着气。那些话她自然也是听见的。
龙辛泽眸色深了深,从小被人恶语相向,被家人冷漠对待,滋味不好受吧,难怪性格这么扭曲。虽说有三日月的压制,但在这种成长环境里还能正常生活,心性上倒还真不简单。
画符过程中都是诸如以上的话,一个孤僻、少言、乖戾、寂寞,让人不敢怠慢的章家三小姐的轮廓在展隋玉脑中勾勒成形。
从那些话里他知道栖宁从小在章家不爱说话,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四岁那年她哥章廷玉看见她跌在地上,手掌磕在石头上磕出血来问她疼不疼,她看着自己的手什么表情也没有,声音软软的说了声:“不疼。”
当章廷玉意识到他妹妹会说话时愣了愣,发现章栖宁院子里的下人都不亲近她,才往她这儿跑的勤快些。后来章家给她安排了一个启蒙老师,那人就是安远溪。
安远溪此人据说还是落榜的举人,来章家后对章家的三小姐不光课业上很用心,连平常生活上也很关照,有些丫鬟婆子都注意不到的地方他都留意到。再加上他相貌清秀,温文尔雅,府上的人都很喜欢他,又因为他是三小姐的教书先生,对他也很客气尊敬。
不过,章栖宁和他朝夕相处,按理说这么温柔的人是块石头也给捂热了,但她就是无动于衷,对安远溪的态度甚至算的上冷漠,好在安远溪本人并不在意。
直到章老爷终是受不了与章夫人阴阳相隔之苦,殉情了。安远溪也不知犯了什么错,直接被撵出了章府,没两年就病逝了。不由有人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谣言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但章家不是普通人家,暂代家主之位的章世华也不是吃素的。所有人都明白,若是将谣言传出去或闹出什么来,章世华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所以这些也就在章府内私下传传。
又过了些年那些老人就明白在章家只有守得住秘密的人才能有好日子过,谣言什么的也就掐断在他们这一代,再进来的小辈新人对章栖宁的认知就只有三小姐孤僻乖戾,大家都不敢靠近,凡是不如她意的都会被赶出章府。
府中下人见到她愈发的战战兢兢,到最后章栖宁就变成了赵芊芊口中那个碰不得的瓷娃娃。要比喻的话,章府人对章世华是畏,对章廷玉是喜,对章栖宁是怕。
怕惹祸上身,怕伤及无辜——那个无辜就是他们自己。
当龙辛泽画完完整的符咒,那些闲言碎语的声音也通通一口气爆发了出来,最终被符咒封印在紫梁玉玉玺中,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耳边嘈杂的声音消失,章栖宁放松了些,渐渐松开手,闭目趴在自己腿上。
“…栖宁?”
“我没事…总让你看到这么不好的一面。”章栖宁埋头轻声道。“你不会嫌弃我吧?”
展隋玉抱着人抚上她的后背,“一点也没有,我只是心疼你啊。”
“喂喂喂,你们还记得贫道也在这吗?”龙辛泽将邪祟彻底封印在紫梁玉中,挥手将其收进袖中,转身不满道。
展隋玉一心一意都在章栖宁身上,但看在他帮忙拔除邪祟的份上客气点也不是不可以。“此番有劳龙道长了,但在下没记错的话极乐阁里那枚须弥芥子是在下换取的,而且是为了龙道长自己,我想可以以作为报酬。龙道长是个识趣的,还请自便。”说着便抱起章栖宁往浴池去了。
龙辛泽轻哼了声,“毛头小子,媳妇受了罪把气撒在贫道身上,真够可以的。”
也罢。
章栖宁被展隋玉放在浴池旁。这浴池其实有两眼,一眼为冷浴池,一眼为热浴池,热浴池在冷浴池旁,是单独另辟开的一处。
展隋玉路过那面更衣镜一样的大铜镜,将第一次见到时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放这么大一面镜子?”
章栖宁靠在一旁,虚弱道:“吓自己。”
“吓自己?”
“嗯。被邪祟吵得连自己都认不出的时候,看到镜子里自己难受的样子吓一下,就清醒了。”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有她一个人的空荡房间里不管怎么痛苦,不管发出怎样的声响动静,都不会有人进来。只有她一个人抱头、流泪、抑制,只能在通过疼痛、冰冷,甚至是惊吓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以后好了,用不上了。”展隋玉笑了笑,“沐完浴好好休息,我去帮你拿衣服。”
“嗯。”
展隋玉出去时龙辛泽已经走了,还关好了门。他从柜子里拿好衣服,递到章栖宁手里。
“自己行吗?要不我——”
章栖宁抱着衣服推他出去,展隋玉笑了笑。
章栖宁看他出去了,数了数手上的衣裳。层层叠叠这么多件,他倒是拿齐了。一个男的翻女孩儿家的衣柜也不羞。她翻着翻着翻出她的肚兜来,手上一僵。
“他…还真是一件不少。”这么冷静给她拿肚兜,身为女人她是不是该感到羞耻?她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羞耻的,这说明——展顾问很正直,目不斜视!相公就要这样的才靠谱!
她接着看下一件,结果嘴角勾起一抹笑,脸埋进衣服里。原因无他,就是她发现手上这件肚兜后面还多勾着一件肚兜。噗——看来也不是那么淡定。她都可以想象到展隋玉拿衣服时候红着耳朵、烧着脸,不好意思看的样子了。
看他刚那一副面不红心不跳的样子,她还以为——展公子还会骗人,嗯,真可爱!
等章栖宁洗完出来,她直勾勾笑着盯着展隋玉看,看的人拿手直捂脸。
“咳。”展隋玉理了理领口,笑着把人拉到床边盖上被子,外带拍了拍哄了一会,就差没差一段摇篮曲了。
“休息,我,我不打扰你啊。乖。”
直到展隋玉出去带上门,她才捂着被子闷闷笑出声。展隋玉出门靠在门上,抬手捂脸。
没事,等以后成亲了,衣服多拿几次就习惯了。
降了降火气,展隋玉负手走出院子,寻了路找章廷玉去了。那赵芊芊口口声声说栖宁弑父,他当然是不信的,可半途插进来个安远溪。听章世华话里的意思,当年似乎还掺着些别的事,当然这肯定与栖宁脱不了关系。
只能去找章廷玉问个清楚了。他与章世华同岁,当年的事章世华知道的,他应该都知道。
*
“少爷,三姑…额,展公子来找您。”
章廷玉从账本中抬头,“他?他来找我作甚?滚滚滚,让他赶紧滚。”
一想到女使在忙活给栖宁准备生辰八字,合婚贴…他看了就心烦。展隋玉这混蛋还敢上门来碍他的眼。
“舅兄,我在外面听的可清楚得很,你想赶我走倒也压低声音编个理由啊。”展隋玉不请自来靠在门上,章廷玉当即放下账本朝他过来。
“展隋玉,把那俩字给我咽回去。喊谁舅兄呢?”
把他的话品细,这醋劲儿可大了。展隋玉挥挥手让丫鬟退下。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再说了,我都传书给我爹娘了,如今这亲事算定下了。称呼不称呼,也不差那几日。”
章廷玉侧过身去,“你多喊一声,我就要多听一声。本少爷不乐意。”
展隋玉笑了笑,上前两步勾上他的肩。“哎呀,以后都是自家兄弟。你看我爹以后就是栖宁的公爹,你要切磋什么的岂不是很方便?”
“你给我起开!”他是那种卖妹求荣的兄长吗?
和展凌风大侠是亲戚啊…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
“你来干嘛?”章廷玉拍开他的手。
展隋玉咳了声,缓了缓正过颜色道:“我想问我那去世的老丈人…和安远溪的事。”
听见安远溪的名字,章廷玉眼色瞬间沉了下去,阴冷的能结出冰渣子来。
“你知道些什么?我警告你,不许在阿宁面前提这事。”
不光章世华,连章廷玉都这个表情,看来的确有问题。
“你家有个丫鬟叫赵芊芊,就上回在街上找事的那个。她刚刚给栖宁下毒,被你姐压了下去准备送官。她说起些陈年旧事,我来找你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章廷玉眉间一凛,“她在阿宁面前胡说八道什么了?你信了?展隋玉,你小子别犯浑,阿宁她——”
“栖宁什么人我当然清楚。所以来问你,没问她,她惯会给自己身上泼脏水逗我玩儿。”
“还算你明白。”章廷玉看他略顺眼了些。
“行了,舅——”
“嗯?”章廷玉横了他一眼。
“额,章少。”展隋玉不逗他了。“说说吧,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说你抱着什么心思打听这事?”
展隋玉动了动,道:“那当然是护着我媳妇儿——你妹妹。”以前栖宁不爱搭理计较这些,明里暗里白让人给糟践了,这才硬生生地给憋成现在这股可怜见的样,疼也吭声,最近倒是会撒娇了。
“笑笑笑,笑什么笑?”章廷玉看他笑的怪瘆人的。
“你想听,行。”章廷玉走过去坐下,想起多年前的旧事,道:“第一,阿宁没有弑父,因为家母去世我爹郁郁多年了,最后的确是受不了才随她去的。”
展隋玉皱眉,“那怎么被传成那样?”
想起这事,章廷玉也叹了口气,想起他爹撑着一口气抓着他不放的神情。
“坏就坏在,平时不跟爹亲近的阿宁那天不知怎么就上爹那去了,还被人看到她被安远溪那畜——还被安远溪给从房里抱出去的。七岁的娃娃杀人,亏他们想得出来!”
章廷玉刚刚是想骂安远溪畜生?展隋玉嗅到一丝不对劲。
“我爹当年用长剑抹了脖子,恰好被阿宁看见。当时安远溪抱她走的时候我不在场,我到时我爹撑着一口气拉着我说不关栖宁的事,另外一件要紧地就是千万、千万,把安远溪撵走!”
老爷子平常不闻不问,死前忽然这么说一定是有原因。
展隋玉:“你爹看到什么了?”
章廷玉握紧手,这么多年过去提起来他仍是耿耿于怀,眼里先是腾起一股杀意,再然后才是怒意。
“看到什么?看到那畜生对阿宁不怀好意!”
第70章 安先生
“看到什么?看到那畜生对栖宁不怀好意!”
章廷玉一巴掌狠狠拍在桌上,那眼神含着刀子淬着毒,好像要把安远溪那畜生拉出来鞭尸泄恨似的。
“他做了什么?”
“做什么?说起来我都嫌脏,对着一个七岁娃娃怀了男女的心思。那死丫头一声不吭的不知道是不懂还是怎么的,要不是我爹临死前看到安远溪那副嘴脸,我——”
男女之情…
展隋玉愣了愣,还记得栖宁说过,她启蒙后不久就不相信男女能盖着棉被纯聊天了——是因为安远溪?
“说具体点,他到底做了什么?”
*
安远溪…
九年前的事了,要不是赵芊芊提起章栖宁还真把这人给忘了。
安远溪,举人出生,长得挺好,他来章府时章栖宁在做什么来着?她好好想了想,自己当时好像坐在水边的假山石上看鲤鱼,一旁开着夹竹桃,粉的娇柔,白的清丽。那人看到她说的第一句话便不讨喜,“花鸟之境虽好,小姐也不妨看看别处?”
章栖宁置若罔闻,连眼神都没给一个,低眸指尖轻点着一枝白色的夹竹桃。
气氛略有些尴尬,领安远溪进来的仆从小声道:“安先生,三小姐不爱说话,您多担待。”
安远溪不由多看了一眼仿佛身在另一个世界的章栖宁,温和道:“好的,我了解了。”
从那日后,安远溪便以她先生的身份住在厢房,每日授书两个时辰。据安远溪了解,章府的大小姐和二少爷已经在学习家族生意往来上的事。心有郁结,气色看起来不大好的章老爷同他说:“无需如她姐姐、哥哥们一般,她有什么兴趣,先生看着教些便是。”
今日是第一次上课,当安远溪进书房看见坐在床边发呆的章栖宁时微微愣了一下。她转眸看了他一眼,之后便再无动静。
安远溪脾气极好,受到这种冷待也无半点恼意,走到她对面坐下,还夸了她一句:“小姐来的真早。”
当然,章栖宁靠窗托腮依旧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安远溪不存在一般。
“…”
安远溪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窗外的芭蕉、假山还有远天,微笑着问:“小姐在看什么?”
“…”
“是花草、山石还是天空?”
“…”
“昨日看小姐坐在池旁手里拿着夹竹桃赏玩,小姐是喜欢花吗?”
“…”
“先生我对花草也有些了解,最喜欢梅花。看小姐院外有一片梅林,小姐也喜欢梅花吗?”
“…”
安远溪用一盏茶的时间,努力站在章栖宁的角度,思考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奈何对方从头至尾都好似一个精美的人偶一般坐在那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反应。如果连话都说不上,他要怎么教呢?
“小姐,现在是上课,你能看着老师吗?”他有些无奈道。
说实话,他虽然说了,却并不抱期待章栖宁会照做。谁知他说完后,章栖宁便正过身子坐好,轻轻抬眸看了他一眼。
“?”
难道说比起询问和攀谈,直接告诉她要做什么,怎么做才比较好?
“从千家诗教起,小姐觉得如何?”
虽然没有说话,但章栖宁点了下头,表示可以。
安远溪忽然有点懂了。小姐不说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她或许是认为他之前说的话都与授课无关,所以才没有反应。那只要与授课有关的内容她就会好好做吗?既然这样…那开口说话又如何呢?
听说小姐到四岁左右时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她会说话,甚至请过郎中来看,那时候被她开口拒绝了大家这才知道她不仅会说,而且说得较一般同龄孩子而言口齿还要清楚得多。也正因此,章老爷才说要给她请个教书先生来。
快至午饭的时候,有女使来敲了敲门。
“先生,午膳时候到了。要送到书房来吗?”
安远溪看向章栖宁,见她执笔仿着他默下来的几首诗在临摹,没有打算回答的意思。于是他便开了口,“一般不在书房吃东西,饭菜味会粘在书上。平常就送到一旁的偏室,我会带小姐过去。小姐,这样可以吗?”
章栖宁像平常一样没有说话,然后点了下头。但安远溪觉得她刚刚更像是犹豫了下,有什么不妥吗?
“那就先这样,小姐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出来。”他俯身蹲在章栖宁面前,温柔地笑了笑,眉眼仿佛是一幅悠远宁静的山水画。一旁的侍女都不禁心动了,章栖宁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反应平淡地起身,直接绕过他离开了书房。
饶是侍女也没有习惯章栖宁的冷淡,更别说安远溪了。他甚至不禁想:“是不是有哪里做错了?莫非他不讨小孩子喜欢?唉…”
“安先生,那个…三小姐一直都是这样,您不用往心里去。”侍女不禁开口道。
安远溪笑了笑,站起身向她道了谢。
用膳时,仆从对他倒是一般照顾,只不过无论是布菜还是如何他们都和章栖宁保持了一定距离,碗筷都需要她伸手多做一步才能拿到,是不是有些奇怪?但下人们好像都心照不宣,好像这一切都被默许了,并且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只不过是六岁的孩子,何至于如此啊?
“我来吧。”
“先生?”
章栖宁抬眸往过去,只见安远溪同侍女说完后将碗筷接过手,见章栖宁看着他,剔透深邃的瞳孔中似乎有些疑惑。
他笑着道:“到底是我第一个学生,能照顾了解到的地方我想都试一试,希望和小姐的关系能更亲近些。”
原来是这样。下人们都明白了,这位安先生还真是温柔有耐心啊,相比之下小姐就冷漠多了。
章栖宁收回眸,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似乎不管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似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安远溪早就发现章栖宁虽然不说话,也没什么反应,但教她的东西第二天都能掌握。甚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除了他布置的课业外,她还找了其他不少书来看,有些内容还比较生涩难懂,许多大人都不一定有耐心读下去,而她却不是。
某次中还发现她用了他没有教的典故句子,而且没有用错,这说明书她不仅看了,还是看懂了。
大半年的时间相处交流,他不得不承认章栖宁很聪明,很可能自己现在教的内容对她而言都太过简单而没什么兴趣。虽然章栖宁同他一般也不会说话,但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章栖宁偶尔会用短句回他,他已经相当适应她用眼神和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小姐,先生现在教的东西你已经看完了吗?会不会觉得无聊?”安远溪同她说话时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会习惯性地俯下身,或蹲下来,让她平视自己,以求减少她对自己的距离感。
章栖宁摇了摇头,不会。
这样啊。安远溪松了一口气,他还想要是小姐觉得无聊怎么办呢。
一旁的丫鬟在踢毽子,嘻嘻哈哈的很是热闹。
“小姐想不想去玩儿?”安远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丫鬟们问道。
章栖宁又是摇头,似乎除了看书和发呆,她没什么别的兴趣。安远溪见她没什么兴致只好作罢。
丫鬟们见章栖宁和安远溪从这路过,先生弯着身子温柔的和小姐说话,墨发半披半束,似那画上的谪仙,章栖宁本身又是长相精致的,沉默寡言好似迷失在人间,不食烟火的山中精怪,两人站在一起不由让人心神一晃。
一个小丫头走神,不小心把毽子踢高了,眼看着就要砸到章栖宁身上,一旁的丫鬟心里都是一惊,失声呀地一声叫出来。
章栖宁抬头,那毽子来的猝不及防,她抬手挡在头顶却并未砸中,而是牢牢被一个人护在怀里。毽子打在安远溪身上,他刚刚抬手挡在章栖宁前面,另一只手把人拉过来护好。
“…谢谢。”
轻柔软绵的声音清泠如林间飘渺的月色,每一次听见都让他惊喜万分。安远溪低眸看向她,却发现自己还把她抱在怀里,彼此间几乎没有任何距离,甚至可以嗅到孩子身上淡甜的味道。望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深邃的眸光如一捧清泉淋在他心上,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么清晰的在章栖宁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一时忘了放手,章栖宁动手轻推开了他,见他没什么反应不由又抬眸看向他,清澈纯净的眸子打量着他的神色,然后皱眉在怀里有些挣扎起来。“先生…”她不由有些恼了,想让安远溪松开自己。
发现女孩儿脸上出现了恼怒的神色,安远溪这才回过神来身后发了一层冷汗,当即松开了手。站起来回想自己刚刚的行为,不禁又疑又惊。他刚刚在想什么?那是可以用在自己学生身上,用在一个孩子身上的心思吗?!
他捂上自己的脸,呼出一口气,很快又调整到正常状态。将毽子捡起来丢还给不远处不敢过来的丫鬟们。
“安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下次小心些。”
他没关系的笑了笑,见他这么说那些丫鬟也稍稍放心了一点。
安远溪转身看向章栖宁,“小姐,方才失礼了。”
章栖宁摇了摇头,可当安远溪朝她过来时,她下意识地往后谨慎退了半步。安远溪顿时像一盆凉水浇在头顶,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小姐?”他试探着叫了声,笑着道:“怎么了吗?是先生做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先生和你道歉,好不好?”
安远溪在原地弯身蹲下来,像哄小动物一样朝章栖宁伸出手,脸上带着没有恶意的笑,等着她靠近。“小姐?”
最终章栖宁没有朝他走过去,她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看她转身的同时,安远溪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章栖宁的性格很敏感他是知道的,他刚刚果然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
安远溪敛起笑慢慢站起身,只听身后假山丛中传来什么动静,他走过去只见一个小丫头躲在后面。
“安…安先生。”那小丫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人都走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那丫头看着十二三岁,也是个孩子,安远溪笑着柔声问。
“我,我想走的,只是晚了没走成。想等你和三小姐走了我再走。”她不安地抠着手指。
这里看过去是个死角,一个丫鬟没事躲在这里做什么?
“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刚刚那么多人怎么不和她们一起玩儿?”
小丫头使劲儿摇了摇头。
“怎么,有人欺负你?”
安远溪这么说,她又摇了摇头。“我哥哥欠了赌债,我嫂子就总让我跟府里的人借钱。借多了,大家就都躲着我,也不喜欢跟我一起玩了。”
原来是这样啊。
“其实平常都还好,只不过我嫂子这两天又来府上找我,她们看见了才避着我。其实,我也躲着她们…”
每次都跟别人借钱,她也只是小姑娘面子上抹不开,所幸也躲着别人。
安远溪从钱袋里拿出些散碎银子给她,道:“这些钱我用不着,你拿去给你嫂子吧。”章家包吃包住,还包办了他的文房四宝和需要的生活用品,另外还每月还会给他支付工钱,他确实没什么地方用的上钱。
“这样不好的。”小丫头把钱退还给他,拒绝道。
“你嫂子来找你应当是要紧的事,先拿回去吧。我也只能帮你这一次而已。”
小丫头握着碎银子眼里闪了闪,抬眸坚定道:“先生,我叫赵芊芊,负责打扫这片庭院。这笔钱,我拿了月俸就还你!”
小丫头可爱的紧,安远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不急,你想还那就等你有了余钱再给我也不迟。”
“好…”赵芊芊脸上忽然有些烧,默默地低下头去。
安远溪看她这副表情眼底不禁冷了冷,将手收了回去,脸上还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
“先生,你和三小姐吵架了吗?是因为刚刚的毽子,所以三小姐生气了?”不然她怎么和先生一道来,却不一道走呢?明明先生都停下来等她了。三小姐果然和大家口里说的一样,阴晴不定,特别难伺候。
“我听说三小姐有点怪,一生下来就克死了夫人,还——”
赵芊芊看安远溪眼神忽然冷了下来,有些吓人,但又好像是自己看错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三小姐只是不善与人交流。”安远溪笑了笑,“刚刚的话不能随便乱说。”
“嗯…嗯。对不起先生,我错了。”
安远溪笑了笑,“下次记得就好,我先走了,你也早点离开吧。”
“嗯。”
第71章 意外
“可曾看到三小姐?”
丫鬟看着温文尔雅的安远溪脸上不由一红,指了个方向,“刚刚在那边看到过。”
“多谢。”
“不,不客气。”
等安远溪走远,和她一起的丫头抬手在她犯花痴的两眼前晃了晃,手指点在她怀春的脸颊笑道:“说两句话就害羞了,脸皮这么薄?”
“哎呀,你少打趣我。谁让安先生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客客气气的,还笑得那么温柔,当然让人心动了。”丫鬟捧着发烫的脸一阵傻笑,朝她扬了扬下巴道:“换做是你,你不喜欢?”
“那倒是。不过…三小姐好像就油盐不进。对谁都一副冷冰冰的样,看着怪吓人的。安先生脾气得多好才能事无巨细地照顾到啊?”
如今入府快一年了,安远溪从原本只是教书,到现在照料章栖宁的饮食,提醒添减衣物,在外面的藤椅上睡着,他还会在一旁帮忙遮太阳…一桩桩,一件件,真是让他们这些从章栖宁出生就开始照料的都自叹弗如。
师父,师父,比起章栖宁的亲生父亲,安远溪反倒更紧张章栖宁些。
“其实他只是个教书先生嘛,哪用得着管那么多。偏三小姐身在福中不知福,真是的…”
“嘘,你小声些。嚼主人家的舌根,你还想不想干了?快走快走,干活儿去。”
形影不离,无微不至。其实只有安远溪心里清楚,他对章栖宁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生怕露出什么马脚,把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泄露出来。
自从不经意在章栖宁面前暴露过一次后,她就和自己保持了距离,有时他都没有注意到的触碰和接近,那孩子都异常敏感的避开。他想,或许是从更早的时候小姐就察觉到他心怀不轨。
这种时候,他甚至有些庆幸章栖宁的与世隔绝,不与人往来,那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自己都是离她最近的人。再过几年,等她长大,一切便能恢复正常了吧。在那之前,他只要牢牢守住她就行了。
安远溪垂眸摇了摇头,无声自嘲了两声。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踏进泥沼后竟连挣扎也不想挣扎,从开始便期待着就这样陷进去,然后越陷越深。
他朝着丫鬟说的方向走过来,终于看到章栖宁。
女孩儿捧着一个编织樱花图案的手鞠球,两脚悬空坐在轻轻摇晃的秋千上。安远溪本想喊她,或者就这么远远地看一会儿再过去。他本打算是这样的,可现在他除了愣在原地外再没有别的想法,眼中忽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章栖宁没有贴身侍女,她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家门,每天去的地方只有那么几个。没有贴身侍女,她也不想要,所以一般都是一个人呆着。坐在秋千上,她用足尖点着地,自己给自己推秋千。晒着温暖的阳光,她抱着球声音软糯,轻哼着一段没有名字的曲子,像是她随口胡乱哼的。
曲子没头没尾,但调子愉悦轻快,一听就知道哼的人心情不错,像林间散步,跳跃扑蝶的小鹿。章栖宁看着球,嘴角时不时勾起一丝可爱的弧度,连眼里都闪着纯粹的笑意。
安远溪从没见过这样的章栖宁,他来章府这么久从没见章栖宁笑过。哪怕是家人,他也从没见她和谁亲近过。
小姐什么都不在乎,久而久之连喜怒哀乐都淡了。是什么事,又或者是什么人,让她这么开心?
安远溪皱眉,因为他知道绝不可能是自己。
一种看护已久的珍宝被人觊觎、夺走的愤怒和嫉妒在他的心里蔓延。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割裂成两个,一边提醒自己三小姐只是个孩子,他还要再等一等;一边背德病态的心思如野草般疯长,将他摧毁了一次又一次。现在章栖宁的笑就像是剪断他最后一根绷紧人性的弦。
他忘了,章栖宁本身就很美好,他也许是第一个愿意接受她的人,但绝不是最后一个。他不想与人分享她,尤其是现在她眼里还没有自己,一旦离开…肯定就不会再回来了。
安远溪终是没有走过去,只是后来和下人说话时,让对方无意说出:“啊,是老爷陪三小姐玩了一会儿。”
“章老爷?说起来,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最近身体好些了?”
小姐的父亲啊…只是因为血缘就可以想接近时就接近,这难道不卑鄙吗?安远溪心里这么想,眸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瞬间寒了寒。
“看他和三小姐玩儿时精神不错,应该是好些了吧。唉…要是夫人还在就好了。”那人在章家干了有些年,章世华、章廷玉两姐弟都是他看着落地的,不免多说了几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情…情深…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安远溪温和的嗓音淡淡道。
那人拍了下手,“对,情深不寿。老爷有儿有女,还有这么大家业,大小姐和二少爷又争气。大家都说大小姐年纪轻轻就能把家管的井井有条,一点儿不比夫人在世时差。老爷要是能看开点儿,往后还有大把的好日子呢。安先生你说是吧?”
“嗯,章老爷的确是个有福之人。”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样的有福之人竟然会自杀。
之后的几天,章栖宁一直把那个球放在手边,真真的爱不释手。那天,章栖宁收拾好,很爱惜地从床头拿过那个手鞠球,抱在怀里出了房门。
迎面遇到朝这走来的安远溪。
“小姐这是要去哪?”他弯身笑着问道。
章栖宁抱着那球不禁笑了笑,他又问:“小姐原来喜欢玩儿球,那先生陪你玩一会儿怎么样?”
章栖宁摇头,绕过他小跑开了。安远溪动作僵硬地收回伸出去的手,起身远远地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地看见她来找她爹,不过今天章老爷屋里屋外的下人都去哪了?怎么一个人也不见?好像有哪不对劲。
他抬脚也走了进去,快到章父卧房的时候听到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声响落地——手鞠球里的铃铛声。那声音像击在他心上,他愣了下,见房门半开着便过去看了一眼。
谁知竟看到章老爷在三小姐面前用长剑抹了脖子,脖间的血一直溅到章栖宁裙边,七岁的孩子脸色苍白,有些无助的站在那。
章父见到章栖宁时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脖间汩汩地涌着鲜血,他抬手压着,艰难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手鞠球滚落到地上,沾了血,分外凄凉地滚到一旁的角落里。章父眼神开始有些涣散,余光瞥到门外的安远溪不由一怔。
只见安远溪进来冲到章栖宁身旁,对章父置若罔闻,见她脸色煞白不由心里一紧,同时还有一丝邪恶的侥幸。那鲜红的颜色,和章父的痛苦都给他带来一股难以言说的痛快和愉悦。
“小姐,小姐?”
“大夫,大夫…大夫!唔——!”
章栖宁很快反应过来,要找大夫来救人!可刚扭身想出去喊人来就被安远溪强捂住嘴,一把拉进怀里,被成年男人的力量禁锢住,强迫背对着章父。
“你…咳,安远溪…你要做什么!放开我女儿——咳,咳!”
“嘘,嘘——”安远溪浑身战栗又兴奋,眼中升起一丝疯狂和魔怔。这是切断小姐和外人的好机会,没有人会相信她,没有人会喜欢她,除了他!无论怎么样,自己都会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小姐乖,乖…你爹很想你娘,原本他就是自杀的。不要找大夫,让他去找你娘亲好不好?”
“唔——!!”章栖宁在他怀里拼命地摇头挣扎,不知不觉便哭了出来。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没事的小姐,没事的。”安远溪始终没有松手,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把她抱起来。
“是你自己不要的。”他对着章父无声动了动唇,迅速离开了这里。
章父想爬起来制止他,却根本没有那个力气,刚撑起身便又摔在地上。“来人…快来人…咳咳——”
同为男人,他当然明白安远溪那是什么眼神,他竟一直对栖宁抱着那种心思!不行,他还不能死,栖宁,栖宁——
章廷玉恰好从这边路过,远远看到安远溪抱着他妹妹,他还想怎么了?这好像是父亲的卧房的方向,突然又听见他爹那边传来一声尖叫声!他立马奔了过去。
负责浆洗的粗使婆子捧着衣服过来收衣服,却不想门竟半开着,喊了一声“老爷”进去后吓得直接失声惊叫了出来。
“爹!”章廷玉赶到时地上满眼的猩红入目,他冲了上去。“爹!”他转身冲婆子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叫人来!叫大夫,快!”
“是,是是。”老婆子跌跌撞撞跑出去,又遇到听到动静赶来的人。
“爹…爹,爹你别吓我,爹!”
章父艰难地按上章廷玉的手腕,“栖宁栖宁…快去找你妹妹。安远溪…留不得!”
“爹…什么意思?”
“我真的很想你娘…对不起…廷玉。”
…自杀。
章廷玉愣了愣,“爹,你究竟为什么啊!”
“快去找你妹妹——快去!千万记住,安远溪留不得,他对你妹妹,他——”
“爹!”
章世华听到动静连忙赶过来,章父扯着最后一口气道:“…去找栖宁,快去!”
“姐,爹这交给你。我去找栖宁。”
章父攥着章世华的手,嘴里仍不忘念着,“栖宁,栖宁…”
章栖宁被安远溪强行抱回了房间,安远溪关上门钳住她纤细的双手,将人反扣在自己怀里。
“放开我!放开!”章栖宁一路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回到房间越发猛烈的挣扎起来,可越挣扎那种力量上的无力感就越突出。
安远溪怕她的哭声找招来人,横臂把人钳死在怀里,伸手捂住她的嘴。他将头埋到她脖间,女孩儿的哭声和挣扎,那种将她掌握在手里的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冲动被点燃了。耳边的呼吸声不断加重,粗喘中带着抑制和隐忍,章栖宁恶心地想避开却被他禁锢着身体动弹不得。
“小姐,我不想伤害你,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你乖一点,好不好?”
“唔——!”
章廷玉带着他身边的暗哨过来在门外恰好听到这句话,猛地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爹是什么意思,心头一怒,直接抬脚“砰地”把门踹开。看到他妹妹无助地哭成一个泪人,被安远溪那衣冠禽兽强行捂住嘴扣在怀里挣脱不得,而安远溪闻声抬头的模样分明就是对栖宁情动了。
“畜生!”
章廷玉上去把他扯开,蹬过去先是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一拳又一拳狠狠往他脸上打。
“给我打!狠狠地打!”
他起身把栖宁搂进怀里安慰着,朝那身后两个暗哨道,那刺骨的狠劲儿让人不由一颤。
“拖到外面去打!打死了算我的!”
安远溪本就是书生,章栖宁一个女孩子挣脱不了,两个训练有素的暗哨就不是了。每一下打的力道、位置都很讲究,保证让他痛不欲生。
“没事了,没事了,阿宁。哥在呢,不怕啊,没事了。”章廷玉哄着怀里哭出声的妹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栖宁流露这么明显的情绪,不禁心里一揪。
忽然哭声停了,怀里的人身子一软摊在他怀里。
“阿宁?阿宁!”见章栖宁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章廷玉被吓了一跳,看她脸上不正常的潮红,抬手摸上他的额头结果滚烫的。
“叫大夫,快叫大夫来!快去!阿宁?阿宁?”
听到章栖宁出了事,半昏过去的安远溪手指动了动,趴在地上喃喃道:“…小…小姐…”
章廷玉抱起他妹妹放到床上,安远溪匍匐在他脚边伸手像是想够一够她。
“小姐…小姐…我错了,对不起…我…”
“你他妈的给我滚!”章廷玉吼着把人踢到一边去。
章世华赶过来看到床上的章栖宁,伸手摸到她脸上滚烫的眉头拧成一个深沟。
“姐,爹他…”
见章世华摇了摇头,章廷玉心里一沉。
地上那么多血…他其实知道,爹他是担心栖宁所以才硬撑着一口气。
院里的下人说老爷今天一早便让人都出去,想自己清净一会,他是早就动了这个心。却没想到栖宁会过去,还看到了。
“大小姐,这个人怎么处置?”
章廷玉:“处置个屁!拉出去喂狗!”
章家待他不薄,他竟敢肖想他妹妹。狼心狗肺的东西,死不足惜!
“都愣着做什么?把他给我扔到城外林子里去!”
章世华瞥了一眼地上的安远溪,见他连一丝恐惧都没有,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床上的章栖宁。“阿宁不会原谅你,你没有出现在她眼前的必要。”她挥手让人带下去照办,只说了这一句话。是生是死,皆与她无关。
安远溪直到被彻底拖出去院子都一直看着章栖宁的方向,出去后就像被抽了魂似的,任由暗哨摆弄。
*
章栖宁一场高烧发昏迷了好几日,是在章父的下葬后才慢慢转醒的。不过醒来后就抱着自己一声不吭地缩在床角,谁去看她都是一个样。吃不进东西,都是章世华、章廷玉喂了一点汤水。
“下人说之前爹看见阿宁一个人,就陪她玩了一会儿球。”章廷玉顿了顿,“在爹房里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
“球。他们说…阿宁那天是带着它来找爹的。”
章世华:“…球呢?”
“沾了血,没用了。问了栖宁,她说…”
“那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什么球。从来都没有…”
第72章 醉语
“我本以为那件事后想阿宁再开口说话恐怕要许久,但你猜她用了多久开的口?”章廷玉说完当年的事,转眸看向展隋玉。只见他扶在桌上的手握得指节直发白,脸色更是难看的吓人。
“多久?”
“三天。在我父下葬,她醒来后的三天就正常的开口说话,下床和往日一样生活。”章廷玉想到那段日子心里都还发毛,“不,也不一样。”
他顿了顿,“从前我妹妹在家是安静孤僻的,什么事也不管,只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当她冷漠古怪。那以后,她仿佛一夜间懂得了进退攻守,水来将挡,兵来土掩,下手便不给对方留一丝退路,凡事都清楚明白的操控在自己手里,别人都当她乖戾凶残。呵。”
章廷玉冷笑了声,多年的光阴岁月在日日月月中眨眼而过,白驹过隙,阿宁会说会笑会做事,什么都不用他们教,他们根本插不进去手,他觉得她同他们越来越远了。
似乎她不言不语的那些年才是他们亲近她的最好时候,但却永远的错过了。之后的阿宁如铜墙铁壁一般,透不进一丝光亮,从前她的世界里有花鸟鱼虫,那之后却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展隋玉,如果你觉得我妹妹天真可爱,只是有些不同寻常的话,我劝你不要娶她。”
“不娶走,让她继续留在章家被忽视祸害吗?你不喜欢我喊你舅兄,对吧?”展隋玉点点头起身,转口便道:“章舅兄。”他故意加重了称呼,起身道:“我要是早知道栖宁是这么变成现在这样的,我连亲都不提,直接把人带走!”
展隋玉气的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上来,转身叉腰,抬手抵额。
“章府,经商,不错。可雅商之名在外,栖宁身为三小姐怎会走到这一步?”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一点。
章廷玉:“起初…是因为我娘,我爹见到栖宁伤心,我心里有些许芥蒂。至于我姐,你可能不信,但我觉得她对栖宁是有特殊感情在的。我清楚的记得栖宁出生时,她比我娘还高兴,半步不离地在她身边看护,也正因为这样我爹才放心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入到我娘身上。可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不靠近栖宁了。后来…”
“后来栖宁发病时又差点掐死她,所以章世华就彻底不管她了?”
章廷玉愣了愣,“她连这个都敢跟你说,看来是真的很喜欢你。”
展隋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难怪栖宁不懂所谓正常的感情是什么,她从小遇到的人,感情就没一个正常的。
“人心多有执念,不知何时、何地,从何而起,一旦成了结便不容易解开。那样一个疙瘩埋在心里哪怕一时都让人感到害怕,更别说是一世。谁又知道那一颗种子会让自己变成什么样的怪物,做出怎样疯魔的事。”章廷玉叹了口气,“我们是如此,阿宁…也是如此。你若真心想娶她,日后称我一句舅兄,我只要你做到一点。”
“你说。”
章廷玉:“我要你记得,不是你走进了她心里,而是阿宁向你敞开了门。别再让她孤身一人,这扇门一生只有一次进去的机会。”
*
赵芊芊抬头。冷艳的眉眼,高高在上的眼神,章世华低眸睨视着她。
“你想为安远溪报仇,你是他什么人?”
赵芊芊垂下头不说话。
章世华:“他在的时候,你也才十二三岁吧?也是个孩子…”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嗤笑了声。这一声落在赵芊芊耳里格外的刺耳,她脸上顿时一片火辣,像被刺中了心事突然跳起来,反应极大道:“你什么意思?!闭嘴…不许你污蔑他!”
“污蔑?呵。”章世华冷笑了声。他当年对阿宁怀着那种心思,还用她污蔑?
“污蔑他什么?污蔑他行得不端,坐得不正?当年我让人把他丢林子里,结果最后尸体却不是在那发现的,而是被人好好葬了。我猜那个人是你。一个小姑娘拖着成年男子的尸体,不容易吧?”
赵芊芊愣了愣,一时不明白章世华到底想说什么。
“当年回来的暗哨禀报说给他留了一口气,他死是因为他自己不想活,与章家无关。”
“胡说,若不是你们逼他至此,他也不会走投无路,又怎么会不想活。这世上哪有人不想活?”
章世华:“这就要问安远溪他自己了。为什么不想他不想活了?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不妨你来告诉我,他最后嘴里念叨的是谁的名字?他当真问心无愧?你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自己?”
章世华语气冷下来,起身瞥了一眼赵芊芊,道:“伤到阿宁的人,我一个都会放过。毒害主家,下半生你就好好在牢中忏悔吧。至于这张嘴,既然是个摆设,那就让它彻底成为摆设好了。”
“你…你要做什么?章世华,你敢动用私行!”一旁的女使上前压住她,一个人端着药碗,掐着她的下巴将乌黑的药汁给她灌了进去。“唔,唔,啊——!”
“叫吧,闹吧,都是徒劳。好好记住你这辈子最后的声音。”
章世华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转身走出了柴房。吩咐道:“送官查办,我要她此生都再也见不到光。”
“是。”
贴身的女使跟在章世华身后,朝赵芊芊望去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三小姐,大小姐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姐。”章廷玉半途出现喊住章世华。
“怎么了?”
“我听说阿宁那边出事了?”
“已经解决完了。”章世华见他还跟着,不由停下来问。“怎么,还有事?”
章廷玉负手而立,抬眸看向她。“展隋玉刚来问安远溪的事,我告诉他了。姐,咱们也聊一下吧。”
章世华眼中的冷色尽褪,看着章廷玉时多了一丝耐心、柔和。她应了一声,“过来吧。”
章世华房内。
她坐下,抬手优雅地抵着额角,不缓不慢道:“聊什么?说说看。”
展隋玉深吸了一口,在她对面坐下来。“我记得阿宁刚出生时,姐你比所有人都开心,可随着阿宁长大,姐姐离她却越来越远。但并不是疏离她,相反,姐姐比任何人都更在意阿宁的一举一动。我一直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所以一直以来也就没提。”
“那现在你是想明白了吗?”章世华勾了勾唇,端起茶壶给他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章廷玉顿了顿,道:“姐姐,知道…”他嘴皮动了动,说了几个名字。章世华的笑顿时僵在脸上,提着茶壶都忘了松手,眼中闪过一丝短促的惊讶,抬眸怔怔朝他望过去。
“你怎么会…?不可能的,不应该的…”
章世华喃喃道。结果很明显,章廷玉似乎不用再问了。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来章世华对章栖宁那欲言又止的一切,他一下子都明白了。
*
晚些时候,章栖宁起身见房中遗落了半室黄昏,除了她以外谁也不在。她坐起来醒了醒神,青兰敲好小声推门进来。快到晚饭时候,三小姐这一觉睡得未免有些长,她便过来看看一看。若三小姐没有胃口,她考虑要不准备些清淡的吃食。
“小姐醒了?晚膳可要用些清淡的?”
“也好。”章栖宁问:“林昭呢?”
青兰:“展公子之前去寻了少爷,现下不知在何处。”
章栖宁起身,拿过一旁的外衣穿好。“罢了,我去找他便是。”
青兰过来帮她整理,愣了愣道:“小姐不先用点什么吗?午膳就没怎么用。灶上炖着参鸽汤,要不…奴婢先去厨房端碗来,小姐先用些。”
“好,你去吧。”
用了汤水,青兰本想跟着章栖宁,章栖宁却说不用了。“自己家随便走走而已,不用人跟着。你下去吧。”
“是。”
木梨扬着头,走到青兰身边问道:“青兰姐姐,小姐出去你怎么不跟着啊?”
“小姐不让我跟着。”
“不让跟?就不能偷偷跟着吗?小姐前些日子不舒服,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青兰稳重些,她看得出三小姐不喜人亲近,她说要便是要,说不要那便是不要,没有话外之意的。她们这些下人只要听她的吩咐就好,不然怕是会触了三小姐的霉头,如今最与她亲近的当属那位展隋玉展公子。
木梨则和她不同,小孩子心性更重些,但待人也更坦诚,对章栖宁一心一意,所以事事都只会认定章栖宁这一个理。就比如现在,若是换作她定会悄悄地,远远地跟着章栖宁。
这两人性格不一,栖宁派的差事不一样但唯一一样便是都听她的话。
听了木梨的话,青兰不禁想三小姐选了她们两人做贴身女使,是否并非偶然,而是早就有的打算。三小姐应当是知道的,自己是大小姐屋里出来的,对她定无二心。木梨则是新选进来的,毫无根基,什么都不懂,还很干净,可以日后慢慢调教。
至于为什么突然想选贴身女使,想必也是因为那位展公子。二人的亲事订下,将来她们便要随她进展家,比起让别人做决定,三小姐是早早做了准备。
章栖宁提着灯笼问了人,却都说没见到展隋玉。这家伙,这么晚上哪去了?
她找了一会儿没找着,却听见小丫鬟说下午少爷和大小姐说了话,大小姐之后便喝酒喝到现在。
“诶,小姐和少爷说完话怎么就喝起酒来了?”
“别啰嗦了,少爷和小姐能说什么?没准是生意上的烦心事,吃两盏酒怎么了?快去把醒酒汤准备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女使姐姐就来让我们送去了。”
两个丫鬟说完便离开了,章栖宁听后倒是奇怪。二哥向来是长姐的好弟弟,他们俩聊天说话,长姐怎的喝起酒来了?听她们的话,好像还喝了不少的样子。
她想了想,转脚去了章世华的院子。
到了院中,并未惊动院中女使,倒是院中的仆从见了她反倒有些吃惊。她让她们别声张,也别通报,淡淡问:“我听说长姐喝了不少酒,便过来看看。”
“三小姐放心,大小姐没事。只是多喝了些,有些醉。”
看她们都在外面,想是章世华让她们出来的。
章栖宁将提灯交给一旁的侍女,道:“我进去看看。”
“是。”
章世华醉了,难得没有架子地趴在桌上,不知到底是睡着了还是纯粹在趴着。
章栖宁朝她走了过去,轻轻唤了声,“长姐?”
章世华睁开眼,眼中蒙了一层水色,两颊、鼻头皆是绯红,的确是醉了。见是她抬手摸了摸,坐好道:“你怎么来了?”
看她这模样不知是醉了,还是哭过了。记忆中章栖宁从未见她哭过,她一直像一棵大树撑起了章家,像一个执剑的将军挡在她身前,所以大多时候她看到的是她伟岸的背影。
“听说二哥桌上的账本一日又一日的送来,堆了不少,姐姐怎么反倒喝起酒来了?”
章栖宁在一旁坐下,烛光摇曳,光影朦胧,章世华一时又有些醉了。渐渐从她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轮廓样貌来,不禁起身笑了笑,朝她走了过去。章栖宁愣怔之中,便坐在那被她抱住,在后背轻拍了拍。
章世华:“姐姐…”
什么姐姐?怕不是真的喝醉了。章栖宁还未说什么,听着她下面的称呼整个人愣在她怀里,就被她这么抱着。
“宁姐…”
宁姐?平宁…郡主,吗?据她所知,这世上会这么称她的人,全天下只有一个——崔婧雨。
“…婧雨。”她尝试着叫了声,章世华应了。
原来崔婧雨此世竟投成了她姐姐,难怪…
她不是平宁郡主,也当不了平宁郡主,她…注定是要让章世华失望的。
她从屋里出来,章世华的贴身女使上前掌灯道:“三小姐,如何了?”
章栖宁接过她手里的提灯,道:“她醉了,睡了。让厨房煮了醒酒汤来喂姐姐喝一点,让她早些休息吧。”
“是。”
回去的时候,章栖宁心想:“多年姐妹…的确是多年姐妹啊。只不过崔婧雨、章世华眼里的从来不是她章栖宁。不是…便不是吧。”
不远处,展隋玉负手朝她这边过来。远远地就见他家小姑娘提灯有些失魂落魄的,立刻快步走了去。
走得近了些,章栖宁抬头正巧也看见他,朝他展颜笑了笑。
像这样他关心地问一句:“怎么出来了?”她给他擦擦匆匆回来,额间透出薄汗,温柔地,满眼欢喜地同他讲:“看你还没回来,出来找找。”
不是便不是吧,心有执念便将困于过往。有林昭在,她不想。烟火人间、山林幽谷、天南海北,她想和他一起去,活得明明白白,活得潇潇洒洒。
第73章 崔婧雨独白
我一出生便是将军女儿,礼朝战神安侯是我姨父,我哥人称崔小将军,人见人爱的平宁郡主是我表姐。我的至亲都是礼朝最厉害的人,在他们的万丈光华下我并不起眼,但我打心底里为他们感到骄傲。
在我的印象中,表姐平宁一直是个不同于俗的奇女子,她认真时是绝代风华,玩笑时更是光彩夺目,让人不舍得移开眼睛。从小,但凡她出现的地方总是被人第一眼注意到的,无论对方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只要有她在便都成了陪衬。
她,是让人仅仅看一眼就心满意足的人。
“婧雨,陛下让人接我入宫。说是太后怜惜,让我搬去宫里住。”
边关有异动,姨父奉命领兵前去查看,恐怕是要打仗。
“这叫什么话,姨父带兵前往边关,又不是把整个侯府都带去了。管家下人都在,我看让你进宫照料是假,怕姨父手握大权才是真的!”
平宁淡淡笑了声,自是心知肚明,抿了口茶水,道:“陛下多疑,有些话你心里明白就好,不用讲出来。我告诉你,是让你也留意些。姨父与我爹是一起的,陛下未必不会让人盯着崔府,我进宫后你谨慎些。”
见她心不在焉,平宁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下,“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那我可以进宫看你吗?”
“来倒也无妨,不过别太勤,不然咱们那位陛下又该胡思乱想了。”
“是,婧雨又不是小孩子了,心里有数。”
表姐进了宫,当我进宫看她的时发现她身边竟多了一个长相比女孩子还精致的少年,听宫人说那是陛下的第九子——萧楚澜。我一看到他,心里就不舒服,尤其是看到表姐对他的关注险些超过我的时候。
只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表姐好心才关心他的。可当我察觉表姐对他露出与平日不一样的笑容时,也在他眼里看到了对表姐的留恋、隐忍的神色。从那一刻起我就隐约明白了,萧楚澜绝对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
又几年过去,每次进宫我都能发现萧楚澜的变化,如今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那副柔弱可欺的女娃娃模样,而是越来越像个男人,表面看起来成熟无害,实则在扮猪吃虎,偏偏我那向来精明的表姐却什么也没发现。
表姐看着他时是一幅模样,表姐不看他时又是另一幅模样。有好几次我都想掰过她的身子,让她看看萧楚澜的样子。
但我到底没有这么做,因为萧楚澜看着平宁的眼神温柔而眷恋,隐忍而克制,仿佛只要远远的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平宁在礼朝的待遇和皇室公主是一样的,大把的青年才俊等着她长大,就算择婿也轮不到萧楚澜。
或许出于不忍,又或是我不想让平宁知道萧楚澜对她的情愫,我选择了缄默不言。
又不久,哥哥从战场上回来。他告诉我战事告急,然后匆匆地进宫又匆匆地离开了。
犹记那天大雨滂沱,听家丁来报安侯姨父战亡的消息,平宁冒雨从宫里跑了出来,昏倒在侯府门口,我急忙忙从崔家赶去侯府。谁知平宁除了脸色差点之外,连衣服都换好了,异常冷静地坐在房里。
见我来了也不意外,只说了句:“…来的真快啊,婧雨。”
见她这样,我连自己的伤心都不知该如何发作了。
“你来得正好,‘平宁郡主’要昏几天,皇宫里派人来到时你替我出面。”
她提出同我哥定亲来稳定军心,同时断了陛下、太后赐婚的心思。我问她那她的九哥哥要怎么办,她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丝犹豫,道:“时不待我,我…又能如何?”
我理解她的无奈,又对萧楚澜多了一丝同情,表姐这样不把私情放在第一位的人终是要负了他了。
你不找麻烦,麻烦自会来找你。后来的日子,就算表姐订了亲各方势力也没歇着,嫁了人还能再嫁,更别说这还没嫁了。安侯的女儿即便退了亲也是香饽饽,无论是她本身的才貌,又或是安侯的旧部,这些都是吸引人来争抢的理由。不仅如此,皇室也选择了沉默观望的态度,若表姐真退了亲,他们怕是第一个扑上来的人。
于是表姐只能在各方势力间斡旋,期间从没见她提过萧楚澜,似乎是真的将那个人放下了。
大皇子逼宫不成,尸体和三皇子的头颅,七皇子的尸体一起留在了大殿上,二皇子离开京都,四皇子不知所踪,剩余的几位皇子不足为惧,最终大臣们竟意见一致地将平日“安分守己”的九皇子推上了皇位。
表姐知道这件事,萧楚澜竟来找过她。我就知道那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本以为他得到了皇位会立刻让表姐进宫,谁知并没有。仿佛还和从前一样,他与平宁两人一个在宫内,一个在宫外,彼此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平宁说他们需要一位主战派的皇帝。所以萧楚澜是为了平宁才去当的皇帝?当真一点私心没有?
对于我的疑惑,表姐是这么回答的。“现在的礼朝就是个烫手山芋,白给我都不要。要不是担着一个身份,还有父亲从小的教诲,我早就和二皇子一样了。他自然也是明白的,剩下的人,除了那些想走走不掉的,大多也是如此。”
萧楚澜当了皇帝,来骚扰表姐的人无意间少了大半,渐渐地全都消失了。我并不认为这是偶然。
当然,我也发现表姐其实从来都没有放下过他,不然怎么会在茶楼、马场,各种明里暗里的帮他出气?我不知道他们俩明明相互喜欢,却这么拖着的意义在哪里。可当表姐终于捅破窗纸,两人决定大婚却是在我父兄离我而去的时候。
我恨死这个抢走我唯一亲人的男人了,但也暗中松了一口气,可我忘了表姐是不可能把私情放在首位的冲动之人。
她大婚那日让我在殿内等一等,说拜完堂回来有话和我说。我亲手帮她盖上朱红色的头纱,应了下来,乖乖等她回来。
可她却和哥哥一样骗了我,他们都留下我一个人自己走了。
听说新皇后毒杀了半数前来赴宴的大臣,我脑子一下子空了,不知是怎么跑过一路看不到尽头的宫道,横冲直撞地来到那,却只看到萧楚澜怀里的她的尸体。
我骂他们都是骗子,萧楚澜却心甘情愿地把她的尸体交还给了我。看到一如生前模样的她,我终是忍不住崩溃了,连萧楚澜后来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
又过了许久,他出宫见过我一次。
“平宁…曾将你托付给我,平鼎之战已成定局,趁如今我这个皇帝还能做些什么,便帮你把路铺完吧。”
比起上次,他似乎又消瘦了不少,脸色也愈发的苍白。我本想拒绝的话送到嘴边却没能说得出口,因为他说这是表姐最后的心愿,也是我父兄最不放心的事。
我曾经崇拜敬仰的那些人都离我而去,可他们却要我好好活着。这种感觉真的快要让我窒息了。
萧楚澜:“你,可有喜欢的人?”
我摇了摇头。
“我替你选中一人,他并非世家大族出身,虽是寒门却是个有真本事的,在朝中的官职可进可退。礼朝若覆,他若出仕必定前途无量,他若不为官也有法子护你一生无虞。他背景简单,温厚敦良,最重要的是他大概喜欢你。”
“什,什么?”恍惚中被那一句喜欢拉了回来。
萧楚澜:“让他做你的夫君,我是放心的。但朕私下仍召过他,问:若将你托付给他,他可愿意。他当然说的是愿意。朕又问他他拿什么来娶你?也正是他的回答,我才彻底选替你选了他。”
“他答了什么?”
萧楚澜笑道:“承诺和本事。”
他看向我,道:“想找一个真心喜欢你的人很难,我也不能保证他能一生如此。所以是否重诺守信有担当是我第一看中的,就算无情亦可相敬如宾,护你周全。他知道朕看中他的是什么,这样的人不说十分,对你至少有一半真心。”
“当然,世事无绝对。我答应平宁照顾好你,让你自己选。他是我能为你挑的最好人选不假,但你若不愿意,也无妨。我会即刻送你出城,为你选婿只是觉得你可能更适合有一个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家人。”
…..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秦越韦,字熙文。”
我最终嫁给了萧楚澜说的那个人,刚成亲时他时常害羞,除此以外就像他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丈夫,只不过我有些冷淡罢了。
后来萧楚澜一声不响地退了位,走了。或许是看出我不想呆在京都,秦越韦竟辞了官职带我也离开了,我看着他欲言又止。后来他从了商,让我衣食无忧,做生意,过日子,拿余钱布施行善,我们俩平平淡淡在一起三十多年,一直无子,他并不介意,此生只有我一人。
他临终前,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我的每一个亲人似乎都先我而去,不由哭了出来。不似少女时那般放声大哭,只是强忍着,眼泪从眼眶中不受控制地涌出。
“熙文,我对你这么冷淡,娶了后悔吗?”
他笑了笑,握着我的手说:“我不回来,你便一直亮着灯等我。亲手为我做棉衣,天冷了给我加上。我病了,衣不解带的照顾我。和我在一起的三十多年,每天都让我觉得娶你为妻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
第一次见你是在某次宫宴上,你和平宁郡主一块儿,眼里没有别人眼里的嫉妒、虚伪,高高兴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干净极了,也漂亮极了。那之后你就成了我的一个梦,没想到美梦成真了。说实话…我现在有些怕,会不会这一生就是一场黄粱美梦。死了,醒了,什么也没了。”
我低啜了一声,“若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妻子。”
“说好了,莫哄我。”
说完这句,他眼里亮了一瞬,露出刚成亲时的羞涩神态,然后彻底暗了下去,闭上了眼。
他去后不久,我也死了。再睁眼时,手脚是婴孩儿模样,竟转世成了章世华。那时礼朝已是三百年前了。
三百年后章世华的身体里住着的却是三百年前的崔婧雨。轮回并未抹去我的前世记忆,因此我认出我的孪生弟弟竟是前世的兄长崔延宇。我惊喜万分,感谢上苍将我的亲人还给我。尤其是在三妹出生后,我发现她竟是平宁表姐。心想这世既成了他们的姐姐,那我便一定要保护好他们。让他们,不,是我们一家人在这太平盛世里都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哥哥变成弟弟,取名章廷玉;表姐变成妹妹,取名章栖宁。
我这么坚信着,可后来我发现事情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栖宁不知为何,我确定她并无前世的记忆,却与一般的孩子不同,更与平宁不同,甚至完全相反。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我不禁由着性子冷落了她一阵。
后来家中为她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名叫安远溪。府中的风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好,栖宁也与平常无异,再加上母亲离世,父亲郁郁,我和哥…弟弟便逐渐开始接触家族事务。对栖宁的关注也越发少了。
前世便经过商,也经历过大事,章家财大业大,却也难不倒我。
可没想到一年后,父亲竟然还是随母亲去了,还被栖宁看见了。他硬撑着一口气,说出安远溪对栖宁的心思,廷玉还没反应过来,活了两世的我却是一大惊。立马让他带着暗哨过去,父亲这边交给我。
处置安远溪,准备父亲的身后事,照顾高烧的栖宁…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发现栖宁有些变了,竟变得有些像前世的表姐。我一直想让她可以像平宁,可当她真的变了后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件好事。
后来我有意靠近,却怎么也不得法门。随着她年岁增长,我和廷玉更是发现一年的某段时间里她整个人都会变得非常不对劲,甚至有一次差点掐死我。也因为这件事,我们俩的关系越发的尴尬。
想到平宁的结局,外加自己轮回,所以更信因果之说,她前世毒杀大臣这辈子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或许…危险已经来了?
有意无意之间,我都希望她能在我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我深知自己有些魔怔了,也知道断绝她与外界的接触会让她更加讨厌我,远离我,可我没办法。比起她恨我,我更受不了再失去她。
她十三岁生辰那年离家出走了,我发了好的脾气,家中人人自危,廷玉稳住我后亲自去把她找了回来。那次回来后,栖宁似乎哪里又变了。问了廷玉,他说他也不知道。从那之后她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离家出走,为此我是操碎了心,但她本人似乎乐在其中。
直到她及笄后的一次,她回来第一次像我服软,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听她院里的人说三小姐似乎回来后的心情不错,我一开始没当回事,以为是她又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直到那个叫展隋玉的人出现在章府,我才发现栖宁的生命里我又错过了什么。尤其是在我看到他时,发现他竟是萧楚澜之后。
我讨厌这个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抢走她的人。
“我是真心想娶栖宁,同她共度一生,绝非戏言。”
他说这话时,忽然与脑海中萧楚澜说的话重合。但要拆开她们吗?她…有些犹豫。
栖宁发病。因为赵芊芊,安远溪的事又被扯了出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展隋玉都知道了。
这时候章廷玉来找她,当从他嘴里听到崔婧雨、平宁、崔延宇…这些名字的时候她脑里空了一瞬,连进一步的追问都不敢。他说这是他小时候梦里的一些场景和人事,因为太过真实所以印象深刻。
我头一次透过灌酒来麻痹自己,隐约中似乎听到表姐喊我的声音。
“婧雨?”
我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已然醉了。
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我猛地起身追了出去,院中的女使都不由愣了愣,大概是从未看我如此失态过。
我寻出来,远远的看到栖宁,她旁边是展隋玉。
只见展隋玉拿出一个木匣子一样的东西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抬手将木匣子递给她。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章栖宁愣了愣,接过他手中的木匣笑道:“我愿意。”
心有执念,哪怕一丝也深受其害,想放下却又不易。
那一刻,有一种瓜熟蒂落的释然感。心里空了下,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了。仿佛世事就是如此,看不到结局才会提心吊胆,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悲壮,才会道:“这样,也好…”
第74章 章父独白
卿卿为妻,乃此生大幸。
人都道我经商有道,对发妻痴情,说卿卿是上辈子有大造化,才修来这辈子的好福气。我只给那些人两个字:“放屁!”
他们只看到我成功的地方,却不知道我年少时看着偌大的家业根本不知怎么办,更不知道从何下手。我爹娘去得早,分家的那些亲戚对主家的财产虎视眈眈。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傀儡,谁都想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其实是个特没用的人。
卿卿比我大几岁,虽是女子却很有男子气概,她家与我家有着几分交情,我第一次见她就对那英姿飒爽的女子心向往之。
她发现偷看她的我,毫不遮掩地冲我笑了笑,私下里说我不禁逗,看着她还脸红。
“看就看,你脸红什么?”她拍了拍我的头,被我躲了过去。
“别,别拍,会长不高的!”我低头脸上冲血道。
卿卿听后笑了笑,然后果然收了手,规规矩矩站在我面前。我心里一时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有些失落。
“我要是和你一样就好了。”我不禁道。
卿卿听后一脸惊讶,手指对着自己。“和我一样?男孩子羡慕女孩子什么?”
男孩子既不用做女工,也不用整天坐在院子里不让出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有什么好羡慕自己的?
可了解章家的状况后,她稍微理解了。
“那…我帮你啊。”
卿卿说到做到,等稍大些族人提出质疑:“一个外人,凭什么掺和章家的事?”
卿卿面不改色,站在我身旁握上我的手,朝我看了一眼,仿佛在一瞬间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外人?嫁给他我还算外人?”她看向我,扬头神气道:“小红脸,娶还是不娶你给个准话!”
“娶!”我反握上她的手笃定道。
从此,她就像个女将军兼军师,带着我在商行里冲锋陷阵,杀敌无数,在章家彻底站稳了脚跟。在她的影响下,我才慢慢坚强起来,多了男子的血性。我想给我们搏个出路,让她觉得当初她的选择是正确的,无论多少年回望都不后悔,就算再给一次机会她也不会犹豫。
后来,我和卿卿有了我们第一对子女,世华和廷玉。孕初不知是双胎,我高兴的不知所以。后来月份渐渐大了,这肚子也大的离奇,大夫看过说是双胎,我反倒有些担心了。
“我都不愁,你苦着张脸作甚?”我们躺在床上,卿卿道。
“愁啊,怎么不愁?听说生一个就够胆战心惊的了,这双生胎又该如何?”我辗转难眠,又怕惊着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衣服在院子里乱晃。感觉孩子还没生就操碎了老父亲的心,旁人看了觉得我比怀孕的卿卿还焦躁不安。
卿卿半夜醒了摸着一旁我不在,习以为常地喊道:“你再不回房就别回来。”
于是我屁颠屁颠地跑回来,钻进被窝和她打哈哈,再把人哄睡着。
最终有惊无险得了两个粉玉团子似的宝贝,我同卿卿两人整日抱在手上不撒手,干什么都亲力亲为。
卿卿消耗太大,还是损了身子。大概四年后,第三个孩子来了。我为她取名栖宁。
因为之前儿女都有了,这次是男是女都好,我更担心的是卿卿身体受不受得了,她生产后一直很虚弱。
世华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得了妹妹知道我一心放在她娘身上,主动接过照顾栖宁的活计。
“爹,阿宁这有我,还有奶娘。你放心吧。”
她做事向来稳重,颇有卿卿的风范,我心里也是极欢喜的,于是放心地把三儿交给她。卿卿听说此事后把我好骂了一顿,“你老糊涂了是不是,华儿自己还是个孩子,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说完立刻把栖宁抱来在她身边看护着,世华也一直守在一旁。见她事事办的井井有条卿卿这才放下些心,但我还是被骂的那一个。“你看看华儿,你好意思说你是当爹的吗?”
对她我自然是无不应承,事事顺着。但后来她身子越来越弱,最终怕栖宁染了病气还是让人把她带出去了。
两年后,卿卿终是离我而去了。她走前对我说了两件事。“不看着你,我不放心,你一个人记得也要好好的。”
我忍痛点头,在床边握着她的手。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去他的!
她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不信但又很无奈。“华儿、廷儿、宁儿我都交给你了。华儿性子随我,我很放心。廷儿性子活泼,比你小时候强多了。宁儿是个静的,平常不哭不闹,我怕她将来喜欢把事憋在心里。她是老幺,你多疼疼她,不许嫌麻烦。”
当年我口口声声答应了她,而她死后我却伤心的把这些都抛到了脑后。其实我去看过栖宁几次,那孩子模样十分标致,将来定是个美人,就像卿卿一样。想到亡妻,我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心里空荡荡的。
听说栖宁四岁了还没开口说话,他不禁有些担心准备请大夫来看看。然而这时候宁儿却开口了,“不用了。我很好,不用大夫。”
我愣了愣,听宁儿这话说的比大多四岁的孩子要清楚响亮多了。于是请大夫一事就算了,我寻思着要不给宁儿找个教书先生,女孩子家多读些书,多些见识总是好的。于是找来了那个叫安远溪的后生。
我看他斯斯文文,但一想到终归是举人出身,委身来交一个六岁的娃娃,心气高的会不会不乐意?于是我让他住在章府,生活上安排的妥妥贴贴,但心里终归有些放不下。宁儿是幺儿,又是女孩子,她姐姐、哥哥又争气,读书不过让她找个事做,不用太严苛。
于是我同那后生委婉道:“无需如她姐姐、哥哥们一般,她有什么兴趣,先生看着教些便是。”
主要看宁儿对什么感兴趣,教不好也无妨,就是别对孩子不耐心,发脾气。
我看那后生好好应下了,后来又听府中下人说安先生对宁儿如何耐心负责,从书房授课到生活上的细枝末节,能照顾到的都照顾到了,是个极温柔友善的人。到此我才算放心,隔三差五再找人来问问最近怎么样。
某天路过花园,见宁儿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孤孤单单的,抬头看着天像在发呆。想起卿卿说这孩子静,将来怕是个喜欢将事憋心里的,我不禁上前伸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谁知我还没伸手,她就把她转了过来,真够警觉的。
许久不见,竟又比上次出落漂亮了不少,说实话我心里半忧半喜。喜的是,自家闺女这相貌真是没话说,乌黑剔透的眸子配上白皙水嫩的雪肤,真是美到人心坎儿里去了。忧的是,自己闺女这么貌美,长开后肯定更好看,不知会便宜哪家的臭小子。
要不,考虑入赘吧?不行不行,入赘到别人家的男人多半没出息。他得好好给华儿、廷儿说说,对于靠近宁儿的臭男人一定要严查、严查再严查。
“…爹爹?”
软而轻柔的声音将我从纠结的想法中唤醒,真是好久没听见宁儿叫我了。我笑着蹲了下去,在她面前蹲下,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宁儿,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怎么没人跟着啊?你身边的人偷懒?”我严肃道。
只见栖宁摇了摇头,乖乖道:“我不喜欢人跟着。”
“今日不上课?”
“今日先生放假。”
“哦,那怎么不去找哥哥、姐姐玩儿啊?”
她偏了偏头,眨了下眼睛道:“哥哥,姐姐在学习家中事务,我去会打扰他们的。”
真乖啊。我回身对管家道:“前几日的货物中,我记得有一个粉白色方格樱花图案的手鞠球,做工很精致,你去取来送给三小姐。”
“是,老爷。”
我回头,只见宁儿眼中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又不见了。
我道:“我小时候常和你娘玩儿。宁儿,爹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爹爹,今日不用看帐吗?”
我愣了愣。
听教华儿的人说,华儿年纪虽小,但在经商这块很有天赋,看帐什么的已经难不倒她了,同样廷儿也不差。知道这事以后我便有意无意地把家里的事交给他们俩,如今自己手上的事反倒不多了。
见我没有拒绝,宁儿朝我笑了笑,眉眼弯弯,琼鼻樱唇,让我不禁想起卿卿。玩了一会儿后,管家提醒我该回去了,待会有件事需要我处理,这才离开。
“宁儿,爹有事先走了,你乖啊。有事就去找姐姐和哥哥。”
“好。”
说罢,我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在脑中曾闪过无数次的念头忽然又浮现了出来,最近时常想起卿卿,华儿、廷儿能力上可以独当一面,宁儿有他们照顾应当是没事的。卿卿啊,我是不是可以来找你了?我真的好想你啊…
“爹走了。”
“嗯。”
我冲宁儿笑了笑,转身回去了。
那天,我遣开了院中所有的仆役,谁都没留下。卿卿虽是女孩儿,却向往江湖,我也给她寻来了名匠打造的宝剑,最后还是决定用这个来了结自己。这把剑削铁如泥,很快就过去了。
“卿卿啊,没有你的我真的不行。你要骂,等我下去了就骂个够。”
我笑着用长剑抹了脖子,说什么削铁如泥,疼得真的不要不要的!
“叮——”
身后传来一个落地的闷响,夹杂着阵阵铃铛声,和我送给宁儿的手鞠球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松开剑,下意识地捂上脖子上的伤。伴随着她那一声虚弱的“…爹”,慢慢将身子转过去。
只见宁儿的脸一下子刷白,我想靠近腿脚却不听使唤地瘫软了下来,一头倒在地上。
完了。让宁儿看见,这可怎么办!
我试图开口让她不要怕,尽管知道是徒然但我还没有放弃,可我一抬头却瞥到门外的安远溪。只见他一脸震惊中夹带着莫名的欣喜,我感觉不对劲。他走进房,无视了地上鲜血淋漓的我,将注意全都放在宁儿身上。
很奇怪…这个人。
我努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宁儿反应过来想去喊大夫,安远溪却一把将我女儿按进怀里,还捂上她的嘴,不顾我女儿的挣扎,说什么:“小姐乖,乖…你爹很想你娘,原本他就是自杀的。不要找大夫,让他去找你娘亲好不好”的屁话。
我按着脖子,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能死。同为男人,现在还看不出来?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畜生竟然对我只有七岁的女儿有那种心思,那些平时所谓无微不至的关心现在想想就忍不住要骂娘!
“你…咳,安远溪…你要做什么!放开我女儿——咳,咳!”
我想起来,把女儿从那禽兽的怀里拯救出来,可我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安远溪抱着宁儿离开,离开前对他道:“是你自己不要的。”
畜生…畜生!把我女儿放开!因为他的那句话,我心中的一阵刺痛,甚至不敢想象宁儿会被他带去哪,他又会对宁儿做些什么事。
我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咬牙撑着一口气,不能死,宁儿…我现在还不能死。卿卿,我错了,你帮帮我,救救宁儿…快来人,快来人!
“爹…爹,爹你别吓我,爹!”
廷儿…是廷儿!
我睁开眼,死死抓住他的手,道:“栖宁栖宁…快去找你妹妹。安远溪…留不得!”
“爹…什么意思?”
混蛋小子,不是说他很聪明的嘛?怎么听不懂,真是被他气死了!
“我真的很想你娘…对不起…廷玉。”别误会栖宁,快去救她!
“快去找你妹妹——快去!千万记住,安远溪留不得,他对你妹妹,他——”
不行了,呼吸开始渐渐困难,眼前开始发黑。最后我看到了华儿,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让廷玉去找栖宁。我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安远溪,他要是敢对我宁儿做什么,我就是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最终,廷玉到的及时,栖宁最终有惊无险。
我死后,万万没想到是被一巴掌给抽醒的。我捂着脸怔怔地看着面前半透明的卿卿,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卿…卿卿?”
“你个老混蛋!我当年怎么嘱咐你的?你就是这么照顾我宁儿的!?我抽不死你个——”
“卿卿,真的是你啊!”
我一把抱上去,没想到我死了以后竟然能见到卿卿。早知道,我早就去死了!
“混账玩意儿,给我松开!”卿卿指着床上小脸烧得通红的栖宁,道:“你看看我女儿,要不是我儿子来得及时,要怎么办?”
“哎呀,怎么烧成这样?多久了?”
卿卿抹着眼泪道:“好几天了,今天你都要下葬了。”
我听了卿卿说了我死了之后的事,我们俩一直守着宁儿,看她沉默,看她发生各种变化,看她爱上离家出走…
我知道我有罪,没想到卿卿就是太了解我所以才一直徘徊在章府没走。如今还有宁儿,变成鬼魂的这些年我才知道宁儿在章家上下心里是什么样,只见卿卿脸色越来越黑,我心虚地像鹌鹑一样跟在她身边不敢乱说话。
后来,栖宁离家出走又回来,好像心情很好,我也借着这一点凑上去跟卿卿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谁知后来她身边竟然多了一个叫展隋玉的少年,他们俩还成功订亲了!
我气得两手直抽抽,想起当年忘了提醒华儿、廷儿要严查再严查。但卿卿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罢了罢了,我还奢求什么呢?
“卿卿啊,你可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没有你我什么也办不好。
卿卿睨了我一眼,夫妻没有隔夜的仇,这么多年了,看在儿女有成,栖宁平安无事又找到如意郎君的份上,她才稍稍给了我点我脸色道:“瞧你那点出息!”
我这辈子啊满心满眼都给了卿卿,却是疏忽了儿女,好在华儿、廷儿争气。唯一的愧疚就是对宁儿,我不求她原谅我,我只希望那个叫什么展隋玉的能一辈子待她好,希望她这辈子都平安喜乐。
又不知是哪天,我好像听见宁儿的声音,她说:“爹,那天...我玩的很开心。谢谢。”
除了卿卿外,这是我第二次因为女人哭。
然后我便和卿卿朝着一处亮光走了过去,直到最后我们都没有放开彼此的手。
第75章 章廷玉独白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章家二少——章廷玉是也。
不同于雷厉风行的阿姐,不同于安静孤僻的小妹,本少爷从小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但这样的我儿时有一段时间却常常做着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出现的人有什么崔婧雨、平宁、崔延宇…犹豫太过真实,就算后来不再做那个梦了我也依旧印象深刻。
梦境中的场景模模糊糊,不断转换,让人摸不着头脑。可隐约中我却觉得崔婧雨和阿姐有些像呢…大概是错觉吧。
因为太小,对于多了个妹妹这件事我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更别说在她出生后不久母亲就离世了,父亲也整日心不在焉。我更是没有了亲近她的想法。
直到八岁那年,我恰好路过,见四岁的阿宁一个人走在路上,小小的身子,一步步踩在鹅卵石小径上。看着还算稳健,他都要掉头回去了,却看见她脚下被绊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我吓了一跳,看上去摔得还不轻,刚要过去就见阿宁自己不哭也不闹地爬起来,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心。
我走了过去,轻咳了声,“你——没事吧?”
不看还好,一看这不是磕破了,都留下了嘛!
我立马上前去给她看看,吩咐后面的小厮去准备伤药,带着她去伤药。
结果整个过程我都觉得有哪里有着一丝违和,当给她手心巴扎好后我才发现问题出在哪。从刚刚开始,我这妹妹连一声都没有哭闹过,简直安静得异常。
“你疼不疼啊?”我问道。
只见阿宁摇了摇头,乌黑剔透如深色紫葡萄一般的双眸望着我,软绵绵道:“没事,不疼。”
她规规矩矩被抱到椅子上坐好,一只手被我抓在手里,一只手乖巧地放在腿上,样子简直可爱极了,一下子就击中了我的心。
我想怎么这么小的孩子出来也没人跟着,难道是她院里的那些人怠工偷懒?
“下回再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出于哥哥的立场,我这么道。
谁知阿宁抬眸盯着我看一会儿,问:“你是哪位?”
“……”
小厮看我脸色一沉,立马道:“少爷别生气,三小姐还小,您平常也没怎么瞧过她,他不认识是正常的。”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气了。”没瞧过、不认识、正常?我是她亲哥,不认识正常吗!我瞥了他一眼,同时心里怀着一丝丝愧疚,对阿宁强调道:“下回来找我,记住没?”
阿宁:“你想让我来找你啊?”
听她这话怎么像是自己在求她似的?这可不行。我立马否定道:“谁稀罕你来找,你来会打扰本少爷学习的,知道不?”
数日后。
我巴望着院门口,指尖有些烦躁地在石桌轻敲着。“你说,她怎么还没来找我?”
一旁的小厮心里无奈呵呵了两声,不是您说三小姐来会打扰您学习的吗?三小姐不来,您就眼巴巴等,所以说那天直接说让三小姐来找您玩儿不就好了?嘴硬什么呢?
我一想到她一个四岁的女娃手上磕破都一声一吭,说不定干别的事也一样。再说了,就上次带她来过自己院子一次,还是一路被抱着过来的,说不定她年龄小压根儿就没记住路。
她手上的伤院里的下人知道了没有?要是没换洗,或者他们不好好弄的话,将来留疤了怎么办?
这么一想,我立马让人带上药,动身去了一趟阿宁的院子。
山不过来,我就过去。阿宁实在过于被动,本少爷不得不主动一点。当然,每次去也都是顺路,毕竟碰巧的理由总是有很多的。
我看阿宁挺喜欢上次山里的梅树,就买了下来给她当生辰里,让人移种回她院子前面的空地上。我看她那时的神色挺开心,心想我这个妹妹还真是容易满足。
后来出了安远溪那档子恶心人的事,我猛地发现就算阿宁再小也有人对她虎视眈眈,心怀不轨,自己的妹妹一定要看牢!
不过先是娘,后来爹又去世了,府中有关阿宁起了些流言。那时我也不过十一岁,对那些话还是有些介意的,加上爹刚离世…阿姐好像也没做什么,再加上阿宁的状态看上去也有些奇怪,我才段时间里她也不会理自己。正好有一趟要出远门的差事,我便向阿姐揽了过来,想离开一段时间。
我回来后已经是半年后,我当即去了一趟阿宁的院子,看到会笑,会主动说话的阿宁一瞬间我竟觉得有些陌生。倒不是哪里不好,就是有些怪怪的。而我不知道的是,在我不看她的时候,阿宁也一直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观察我的一言一行。
我问了阿姐怎么回事?这次回来我是做好阿宁更沉默寡言的打算的。阿姐却告诉我,“你没留意吗?差不多是她醒来的三天后吧,她就是这样了。不过,还没这么明显就是了。”
三天后…?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样。当时是阿宁主动开口说的话,不过他以为是她因为安远溪的事缺乏安全感,所以才要人陪在身边。
几日后我再去看阿宁,那种怪异感少了些,我当是自己习惯了,渐渐地连一丝怪异感也没有了。这时,阿宁对我的态度反倒突然冷淡下来,府中人却说三小姐就是这样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每当我心情有什么变化时,阿宁总是第一个发现的。我以为这是因为整个府里我同她最为亲近,她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了解我多一点都是应该的。不过无论她发脾气,还是不发脾气,我常有一种被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随着阿宁越长越大,这脾气也是见长,一言不合竟然离家出走!我听了之后立马出去找她,也不知道这丫头从没出过门,是哪里长出来的胆子?跟稀奇是,我带着家里的暗哨去找,找了多日也找不到一点痕迹,真是见了鬼了。
先出去的一队人马找到她后竟然给她下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自从阿宁七岁后我就没见她吃过亏,反倒是得罪她的人下场更惨,这也是为什么家里人觉得她乖戾凶残的原因。我一听说他们给她下药,第一个反应就是阿宁有没有做什么?
不问不知道,这一问还真的出事了。她不过十三岁,别人给她下软筋散,她直接给一队的人下慢性毒药。“阿宁…”我颇头疼地捂上头,只见她跟个没事人一样朝我笑了笑,道:“是他们先给我下的药。慢性毒而已,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人的。”
“那也不行,谁惯的你这样?”
“是哥哥~”
“你…我倒不知你竟还会用毒?”
“没办法,哥哥惯得~”
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这几天你给我老实点,阿姐都被你吓死了,回去道歉知道没?”
“好~”
奇怪,怎么突然这么好说话了?我以为她是这次离家出走碰上什么好玩儿的了,所以心情甚好,却没料到她会喜欢上离家出走这件事。
回回跑,回回被带回来,时间控制的还挺有规律,家中暗哨寻人探查的能力都被她给练上来了。
暗哨来报,说她这次去了宿州,还跟衙门的人扯上了关系。
我疑惑地挑了下眉,谁那么倒霉和她扯上关系?被她坑的不惨吧?要不先准备点赔偿金?
我寻着暗哨带回来的消息找过去,吴清河边倒看到她和一个少年公子打着一把伞,情意绵绵地站在一块儿,真是碍眼。那小子想干嘛?心中警铃大作,我过去按上那人的肩。“这位公子,能把爪子从家妹身上拿开吗?”
远看起来这人好像不错,近距离看长得还行,难怪能让我家阿宁看上陪着玩儿。等一下,他刚刚说什么?他谁?岳阳,展隋玉?展凌风大侠的独子?
可以啊,阿宁!不找别人,找的还是展大侠的儿子。
“岳阳展隋玉,展盟主的独子,失敬。”被阿宁拒绝的我脸上面不改色,依旧底气十足,一个劲儿地朝姓展的递刀子。还是头一次被自己妹妹这么拒绝,就因为一个男人?呵,不可能。
起初我以为阿宁只是玩玩儿,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错的很彻底。阿宁真看上这个叫展隋玉的了,和他做约定,让他来章家,为他向阿姐服软,和他腻腻歪歪,还给他写信,哄他开心…本少辛辛苦苦当她这么多年二哥,这些待遇他享受过那个啊?
结果,连阿姐都同意他俩的亲事了。整天府里吓人嘴里都是三姑爷,三姑爷的…他还没进门呢!他们眼里还有我这个二少吗?更别说展隋玉那小子还总“舅兄舅兄”的挖苦我。
我是真没料到展隋玉会知道安远溪的事,他要是因为这样误会阿宁,或是怀疑她,我立马给他一刀痛快的。
幸而,他没有。暂且保住一条小命。
“不是你走进了她心里,而是阿宁向你敞开了门。”唯有这一点我要他牢牢记得。
不是他展隋玉有多神通广大,也不是他章廷玉从来没有尝试过,他之所以成为阿宁心里特殊的人,只是因为阿宁愿意接受他罢了。
说不生气,说不吃醋,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啊。我做了她十多年的哥哥,却还比不上他与她几月的相处。可见感情和血缘之间真的没有直接的关系,再亲近的人也会因为不经意的冷漠、不在意而疏离。再陌生的人,哪怕仅有一次擦肩而过的缘分也会因为一方的顿步,主动而变得感情深厚。
我去找阿姐,谈及那段现在看来不是梦境的梦境。我只是说完崔婧雨、平宁、崔延宇…这几个名字,从阿姐的表情上我就能明白,那真的不仅仅是一个梦,还是阿姐对阿宁的心结。
“阿姐,看着展隋玉我最近常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听起来或许还挺可笑。”我垂眸不禁失笑了声,长姐看上去也有些失魂落魄,我们像是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自己的表情。我道:“姐,我说…你,我,我们真的了解阿宁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章世华沉默了下。
我继续道:“我曾以为她很好懂,只要多靠近就会得到回报。”这是阿宁七岁以前,七岁后…
“七岁后,她变得任性了许多,我却觉得她变得比以前更容易相处了。”我起身道:“所以我想,或许不是她变容易相处了,而是…”
很久以后,我拖着展隋玉喝酒说到这件事,展隋玉摇头说真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意阿宁多一些,还是不在意阿宁多一些。“你有话就直说,绕来绕去的,费劲。”
展隋玉心道:“我这个舅兄啊…”
如果说不在意多一些,可他分明又为她做了不少事,甚至还为了她费心这些问题。如果说在意多一些,他却又没有察觉到到底是哪里有问题,让关系发展到这一步。
“舅兄啊,你有没有想过你看到的栖宁究竟是你看到的,还是栖宁想给你看到的呢?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废帝陵见到她,虽然看上去游刃有余、单纯无害,但我却觉得她并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感到有一丝违和。毕竟真的假不了,假的也变不成真的。”
展隋玉说阿宁其实是个很简单且笨拙的人。
她不喜与人接触有她自己的问题,也有外界的影响。但与旁人不同的是,栖宁通过读书在心里勾勒出了一个世界的轮廓。无论是善,是恶,是变化,在她眼里都是直接的。她看得见,却未必看得懂,这样的人活着是缺少实感的。
所以,她一面渴望积极地入世,但又被复杂而微妙的人情世故给搞得晕头转向,最终躲进自己的小世界里恢复元气,给自己塞入美好圆滑的陈词滥调,然后再一次投身进挫败的人生里,比任何人都更强烈地想要获得存在的实感。
她的机灵与热情乍看下没什么不对,但细看都略显违和。她聪慧又笨拙、圆滑又青涩。她所有的不要脸都没有磨掉她心里强烈的自尊,说不定在她在对你服软的同时,心里正嘀咕着你被她给骗了。
“栖宁大部分的感情我认为都是在假装,她通过观察人的言行、表情来调整自己的言行举止。她模仿所有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与人交往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表演。判断对方是怎样的人,自己有怎样的目的,然后做出适合的反应,让别人看到别人想看到的她。”
展隋玉:“我也曾担心过栖宁会不会对我根本没有男女之情,只是习惯性地做出反应。万幸,并不是这样。我也想过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对她放手的。人一旦有了执念啊,就会变得坏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