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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溪午     意中有个人txt下载     意中有个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4章 远客至

    章栖宁在书局待了一个多时辰后让楼下的暗哨上来,把桌上的书打包带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微微愣了下,道:“林肃。”

    章栖宁点点头,“这些书都带上。”

    “是。”

    章栖宁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林肃听说她之前罚跪祠堂,行走这么长时间不休息,对膝盖上的伤不好吧?

    “小姐,要不要休息一下?”

    章栖宁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润泽的眼眸盯着他看了许久,似是没料到一个暗哨竟会关心她。

    林肃猛地想起对方是谁,心里咯噔一下。“是小的僭越了。”

    谁知章栖宁非但没生气,还笑着好奇地问他当暗哨多久了。林肃老实回答:“七八年了。”

    “那你应该知道我以前做过什么事吧?”

    林肃一时语塞,想起她下毒的宏伟事迹来:“...知道。”

    章栖宁不禁轻笑了声,手负在身后继续往前走。“我和暗哨结过梁子,关心我小心被内部排挤哦。”

    林肃差不多到她叔叔的年纪,想当年听说她毒杀一队去找她的人时,内心是震惊的。到目前为止,他仍不能把弟兄口中的那个狠毒的女孩儿和眼前的章栖宁联系起来。

    他跟在章栖宁身后,忽然见她站住不动,不由问:“小姐,怎么了?”

    只见章栖宁眼里划过一丝亮光,氤氲着丝丝暖意,唇角弯起一丝弧度,笑盈盈的看着前方,然后提裙跑了过去。

    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来往人群中,金色暖阳下,轻易便能看见一个俊朗的白衣少年目光一直追随着章栖宁,神色温柔而醉人,朝她张开了手臂。

    “展隋玉!”章栖宁直接扑到他怀里,那人一手搂过她,一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满眼都是这个山中精怪般的少女。

    “久等了,我来了。”

    好半天林肃才反应过来,急匆匆赶上去,有些戒备地盯着展隋玉。

    “小姐...”

    “没事。展隋玉,你刚到有没有地方落脚?”

    展隋玉替她整理好发间的紫藤花的步摇,含笑道:“还没有,正准备去章府拜访。”

    听他这么说,章栖宁:“林肃,不逛了,回府。”

    林肃口头上回应着“是”,但余光却一直打量着展隋玉,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姐,不由对展隋玉的身份多了几分好奇。

    不仅是他,当章栖宁把人领进家门,所有人看见章栖宁都跟见到鬼了一样。

    要知道三小姐向来都是一副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慵懒样,清冷笑起来的模样虽漂亮,但更恐怖,那往往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可现在不同。

    有这位白衣公子在,章栖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直到看见章世华这份变化才有了收敛。

    展隋玉将他们眼中的惊讶一一收进眼底,同时望向出现在面前的两人。

    跟在一旁的章廷玉背后直冒冷汗,展隋玉率先打破了修罗场,也大约猜出章世华的身份,想起父亲的叮嘱:要稳重,不能虚。

    “岳阳展隋玉,未递拜帖便上门叨扰,失礼了。还请章大小姐见谅。”

    展隋玉...竟然是他,真是阴魂不!不知为何,章世华看见展隋玉的第一眼就闪过一丝厌恶,更是直接上前把两人分开,将章栖宁丢给章廷玉。

    “嘶——”

    章栖宁一个踉跄栽到章廷玉怀里,眉头吃痛地皱了下,捂上膝盖。

    展隋玉看她隐忍的表情不禁紧张。怎么?她身上有伤?

    “让你出去瞎跑!”章廷玉把人扶好,瞥了一眼展隋玉,打横抱起章栖宁。“姐,我先带她回房。”

    章栖宁抓住章廷玉身前的衣料,视线望向展隋玉,却被章世华给挡住了。

    “没注意到她受伤,是我大意了。”

    章廷玉轻哼了声,“关你什么事?”少自作多情,更别指望我会给你打掩护。

    章世华看着展隋玉眼神里的敌意毫不遮掩,章栖宁出声,声音虽然不大,视线也未看着她,低头埋在章廷玉怀里。

    “姐...”

    虽然只是一个字,但却足以表达她的意思了。要知道章栖宁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她了,一直都是“长姐长姐的”,刻板而疏离。现在为了一个展隋玉竟然向她服软,章世华看向他的目光越发不友善起来。

    章世华:“带她回房。展公子,我还有事务缠身,今日不便待客。”

    逐客令已下,展隋玉心中自是有数。“章小姐言重了,今日目的本就不在拜访,只是顺路送栖宁回来而已。改日,定当准备好拜帖薄礼,再正式登门。”

    章世华迈步直接越过展隋玉,在他耳边冷声道:“叫她栖宁,你也配?”

    额...这大姨姐看来是真不好搞定。

    周围火药味四起,贴身的女使上前引路道:“我家姑娘还有家务在身,小人为公子引路出府。”

    “有劳了。”

    章栖宁回房,章廷玉让丫头把药膏拿来,不巧的是那丫头正是之前帮章栖宁上药的胆小鬼,此刻磨磨蹭蹭的更让章廷玉心生不满,皱眉训斥道:“动作快点,慢腾腾的到底是你照顾小姐?还是小姐照顾你?”

    那丫头胆子的确小,此刻更是面红耳赤埋着头,端着托盘不知该怎么办。

    “药放下来,出去吧。”章栖宁看了她一眼,又问:“你叫什么?”

    “赵,赵芊芊。”

    章廷玉拿过桌上的托盘,看人像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不由道:“行了下去吧。”

    “是。”

    赵芊芊退出前章廷玉已经开始帮章栖宁上药,只听他怒道:“怎么青成这样,之前谁替你上的药?”

    她脚下一个踉跄,扶着门框出去了。章栖宁余光扫了她一眼,回眸看着自己紫青的膝盖无声笑了笑。

    “没事,反正过几天就好了。”

    章廷玉给她一边的膝盖上药,她自己也在指尖沾了药膏轻轻圈揉着另一边的膝盖。幽深的眼神里隐约藏着一点笑意,像是有了什么打算。

    “等会儿我让人替了刚才那丫头,笨手笨脚的,你留着也没用。”章廷玉道。

    “不用。”

    章栖宁无所谓道:“反正在我这儿平常也没什么事可干,换来换去倒让人觉得矫情。展隋玉也来了,我可不想让他觉得我苛待下人,蛮不讲理。”

    章廷玉:“人是我要撵走的,你这丫头拐着弯骂我是不是?就那么在意那个臭小子,什么毛病?不是我打击你,看阿姐那态度你们俩就没戏!”

    涂完药膏他那白帕擦了擦手,不解道:“天底下青年才俊那么多,虽说展隋玉也不差,可为什么偏偏是他?”

    章栖宁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貌似更不解,“为何不是他?哥,平心而论,我相貌家世都不差,才学品性也谈不上糟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以前的事你说不是我的错,如果你说的是对的,为什么就连自家人看我的眼神都躲躲闪闪?恨不得敬而远之,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呢。

    从来没有其他人,所以为什么不能是他?”

    她等了很久,无数次抬头,到后来连自己都麻木了,最终才看到一个他。天地万物与她皆缘浅,只有他仿佛始终为她而来。

第45章 夜访

    “...”

    章廷玉听完后沉默了片刻,对阿宁而言,似乎看重的并不是展隋玉这个人。

    只不过在她需要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入眼的罢了,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分。

    “阿宁,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展隋玉只是出现的比较早而已?你现在认定他,真到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

    毕竟人对感情是盲目的,自以为看到的就是一切,却不知这世上更多的是误会。你或许没有低估这段感情,但说不准你错估了这段缘分。”

    章栖宁没有说话,章廷玉便接着道:“二哥是希望你认真考虑,毕竟男女之事你没有经验,将感动和心动弄混了也是有可能的。新鲜感是一时的激情,你不要...”

    “二哥是来替长姐当说客的?”

    章栖宁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抬头看着他,见章廷玉愣在那里,道:“我并非那种连自己的心意都没搞清楚,就稀里糊涂示好的人。

    身在一山中,旁类皆浮云。钟情,本该一心一意才好。”

    “你...”章廷玉一时无话可说,章栖宁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章栖宁:“长姐问的话,你就替我告诉她:展隋玉很好,我没有理由不喜欢。”

    女大不中留。说什么他是阿姐的说客,照他看来章栖宁才是自己的说客,如今还企图策反他。

    他顿觉头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阿宁不是三岁小孩儿了,偏偏阿姐恨不得拿根绳子把她拴着,事事给她做决定。

    “阿宁,有句话你记住。阿姐远比你以为的还要在乎你,虽然在我看来这种在乎对你来说并不是件好事,但我还是要提醒你——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你是我妹妹,我不会害你,却也不能弃阿姐于不顾。明面上,我是一定要站在她那头的。”

    章栖宁垂眸,仿佛早就知道章廷玉的选择一般,从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如此。

    “明白了,我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的。那对我没有好处。”

    *

    当晚,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前进臧府,身轻如燕,那人使了一身极俊的轻功。没有惊动一个人,身手利索地翻进章栖宁的闺房。

    房内漆黑一片,看不清布局,清冷的月光遗落在藕荷色的纱帐上缓缓流淌。他慢慢走近了挑开床帐的一角,以防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小心翼翼地探进去,结果却发现床上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根本没有人。

    “这么晚,能上哪儿去?”

    那人放下手,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并不知道身后有一双手正慢慢靠近。

    忽然一具带着熟悉冷香的身体贴了上来,隔着单薄的衣料,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体温。

    章栖宁从后抱着展隋玉的腰,偏头带着一丝愉悦的调笑,哼起了小调来:“大晚上不睡觉,来我房里作甚?小哥哥,难不成要拐我去私奔~”

    心跳加速,展隋玉按上她的手腕,耳边泛起一圈粉红,低声轻喝了句:“别闹了。”

    “你姐姐兄长已经很不待见我了,让他们知道我在你房里,我还活不活了?”

    展隋玉把她拉到身前,见她一袭月白色长裙,从柔软的丝绸衣领刚好可以看见一片美好细腻的雪肤,以及流畅动人的锁骨。

    展隋玉眸色幽暗,但对上她清澈,仿佛不谙世事的目光...像是被什么蛊惑了,愣怔了片刻后他轻咳了声,非常正人君子地挪开了视线。

    “那什么...看你下午捂着膝盖,膝盖怎么了?”

    “你自己看啊。”说着,章栖宁提起了裙子,刚露出半截小腿,手就被展隋玉惊恐地摁住了。

    “女孩子要矜持!还是说...你不把我当男人看?”

    昏暗的光线里,展隋玉的眼眸似被桃花烫过一般灼热,亮的惊人。长身玉立,束发的发带垂在身前,握着章栖宁手腕的手手心温度很高。

    章栖宁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没头没脑地问:“你这次来兰台有没有别的事?真的只是来看我?”

    展隋玉喉头上下动了动,对上章栖宁专注的目光,一时冲动,脱口而出道:“我来向你提亲。”

    他抬眸紧张地打量章栖宁的神色,有些后悔怎么这就说出来了?既不缠绵悱恻,也不花前月下,会不会太唐突了?

    “可以啊,我同意了。”

    章栖宁这一句话轰地一声在展隋玉耳边炸开。虽然猜她应该是愿意的,可亲耳听到时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就知道你愿意。”展隋玉嘴角上扬,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语气里还带着一丝得意。

    “你姐姐兄长那边我来搞定,本公子出马,你放一百,不,一万个心。”

    瞧他这嘚瑟劲儿,也不知刚刚是谁握着她的手,说话时紧张的不得了。

    章栖宁坐到床边提起裙子,展隋玉刚想说她,上手要把裙子给放下来,可一看到膝盖上刺目的乌青,根本生不出多余的旖旎心思。

    “怎么弄成这样?”他不禁皱眉,大手轻覆上她的膝盖,单纯地查看伤势。

    “都这样了下午还朝我跑过来,活该被你哥骂,难怪你姐看我的眼神那么不友好。”

    “看着严重而已,不怎么疼。下午那是...膝盖抽筋了没站稳。”章栖宁撑着下巴胡扯蛋道。

    “干什么了?跪的?要怎么跪才能伤成你这样?”

    “嗯...跪了一宿祠堂。啊,是我自己要去跪的。”

    “没事你找虐啊?”展隋玉在她脑门上弹了下。

    章栖宁弯唇道:“我说我是卖惨给你看,你信不信?”

    展隋玉呵呵笑了两声,“您老可真是闲着没事做。小的受宠若惊,还请你以后悠着点。不然本公子亲自动手,让你伤上加伤,听见没?”

    *

    章廷玉敲了敲章世华的房门,“姐,阿宁那边——”

    一只青花瓷瓶砰地摔到地上,摔得粉碎,章廷玉站在原地,无奈看向章世华。

    “姐?”

    章世华两手撑在桌上,肩膀起不止,伏明显气得不轻,手下的宣纸被蹂躏成一团。狠厉的目光恨不得把对方撕碎。

    展隋玉...呵。

    你到底还是追来了。

    废帝——萧楚澜!

第46章 戏吻

    第二天,章世华和章廷玉坐在厅堂里吃早饭,派去喊章栖宁的人回来后抬头看了一眼章世华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把头低了下去。

    “人呢?”

    冰冷的压迫感迎面而来,那人不由咽了口口水。“回大小姐的话,三小姐她...不在房里。”

    章世华拿勺子的手顿了下:“去哪了?”

    “院里的人说三小姐一早上就出门了,有叫林肃的暗哨跟着。”

    章廷玉给她夹了一筷子小菜,故作轻松道:“有暗哨跟着,出不了事。姐,吃菜。”

    他挥手让人退下,章世华单手闭眼撑着额头,深深叹出一口气。

    “阿姐,我知道你关心阿宁,可她都十六了,你真的没有必要这样。”

    “你和她谈过?”章世华垂着眸,雍容典雅的相貌半埋在阴影了,一只手慢慢握拳攥紧。

    “我猜阿宁是真的很喜欢展隋玉,她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阿姐你就...”

    “谁都可以,展隋玉不行!”

    章世华的语气不一般的坚决,章廷玉不由一愣。只见她握拳握得越发用力,连指节都发白了。

    可无论章廷玉怎么仔细回想,他们和展家都从来没打过交道,更别说会结仇了。阿姐为什么这么反对?从昨日见到展隋玉开始,阿姐的情绪似乎就不大对劲,而且对展隋玉的敌意很重。

    若说是担心阿宁,也未免太过了。

    “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章廷玉忍不住问,但心里其实没往这方面想。他和章世华是双生子,从小到大都在一起,能瞒他什么事?但,章世华沉默了,还避开了他的视线,章廷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心里没来由一沉,收起玩笑话,顿了顿。温润的俊眉微皱,渐渐拧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表情来。

    章世华如果真有事瞒着他,哪怕就不是小事了。

    “姐,你——”

    “没什么,别胡思乱想。我最近有些累,偶尔晃神罢了。”

    不对,章世华肯定有事瞒着他!

    章廷玉心里七拐八转,连章世华、章栖宁和展隋玉的三人狗血剧情都出来了。他把没用的东西从脑子里扔出去,表情动了动恢复常态。

    “姐,你不想说可以直说,没必要和我兜圈子。不就担心阿宁嘛,放心,我帮你盯着。”

    章世华表情放松了些,看着章廷玉嘴角勾起一丝欣慰的笑,但想到接下来是什么日子一抹愁云又挂了起来。

    “今年那时候...又快到了吧?”

    章廷玉嗯了一声,“算算日子,是差不多了,我待会儿就吩咐人去准备。

    有时候我还真看不懂阿宁,要是真喜欢展隋玉,这时候就该避着点。可看她那样,又不像是假的。”

    章世华目光落在一处,可能是真的觉得累了,脑海里不知掠过了什么画面,一丝怀念浮上眼眸,很快却又沉了下去。

    “她贯是个有盘算的,何时做过无用功?一直都是这样,从不听旁人的话……”

    她缓缓站起身,心里想:罢了,这么多年她也管够了。

    “既然是情投意合,我便给他一个机会。”

    说完这句,章世华便离开了。章廷玉坐在原地,觉得他阿姐刚才的眼神有些吓人。

    但愿展隋玉能活着度过这次机会吧。

    *

    客栈,展隋玉房间。

    章栖宁坐在床边,两腿轻轻晃荡着,侧身欣赏着展隋玉刚睡醒的姿态。

    雪白的里衣领口微张,长发未束垂散在身前,修长的手指插进发间,他抵着额头无奈道:“章三小姐,你昨晚睡着了才放我回来,你知道我回客栈已经什么时辰了吗?今早又搞什么突然袭击,还让不让人好好睡个回笼觉?”

    刚说完他就打了个哈欠,做势要躺回被子。

    鼻尖飘来一股清幽的冷香,他猛地睁开眼,章栖宁脱了鞋侧躺在他旁边,甚至还想抢走他一半的被子,大有躺进被窝的意思!

    她刚躺下,他刷地坐了起来。这样还让他怎么睡?

    “你怎么突然这么黏我?”

    自从他到兰台后,章栖宁就有点反常。反正是睡不着了,他索性躺回去和她说会儿话,当然,他没穿外衣,被子归他。

    “因为喜欢你。”章栖宁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出来,半点扭捏都没有,展隋玉虽然很高兴她能这么直接表达对自己的喜欢,但这棒读的语气怎么觉得有点假呢?

    “怎么个喜欢法啊?”展隋玉半撑头侧卧,半开玩笑的看着她。

    “你不信?”章栖宁眼神黯了黯,但却只有一瞬,快到对方还没有发现就没有了踪迹。

    “信,怎么不信!本公子长得帅,脑子又好使,气质更是不用说,不喜欢还有天理吗?让人没来由喜欢,喜欢的人就更喜欢。”

    唉,这无处安放的魅力,可真让人头疼~

    章栖宁靠近他,轻声嗯了一声。“你说得对。”

    “啊?”

    展隋玉还没反应过来,脸颊上就覆上一个香软微凉的触感,就像章栖宁本人一样,美的像极北之地,无垠高空中绚丽的光彩,在这匆忙辗转的人间里一点都不真实。

    “栖宁...”

    展隋玉想制止,可章栖宁似乎不打算就此收手。她勾了勾唇,蜻蜓点水般从对方的脸颊一路向下,一直亲吻到嘴角。

    此刻已占据上位,撑着双手,将展隋玉困在两臂之间。

    “我想和你更亲近些,暗哨在外面,不会做过分的事。这样也不行吗?”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并不容展隋玉拒绝,慢慢俯下身。幽深的眼眸仿佛荒芜丛中,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就算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也只是徒增落寞罢了。

    虽然就在你面前,虽然你主动接近,但我依旧离你很远。这种认知让展隋玉很不爽!

    他抬手按住章栖宁的手臂,上下颠倒,将两人的位置换了个儿。

    他屈臂撑在章栖宁头两侧,身后的墨发散落在床头,与他垂在身前的交缠在一起。

    章栖宁好心情地笑了声,伸手想勾住展隋玉的衣带,却被他先发制人将手腕压在头顶。

    展隋玉俯身却不是吻她,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捂上她的嘴,亲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多情的桃花眼认真的看着她,渐渐露出丝丝笑意来,仿佛一斛最醇绵浓烈的酒,轻易便勾动了他人心中的瘾。

    “唔,唔唔...”

    章栖宁想说话,但展隋玉捂着她的嘴就是不放开,只能发出引人遐想的呜呜声。

    “嘘,小点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对你做什么呢?”

    章栖宁的呼吸忽然有些乱。

    展隋玉松开手重新坐好,刚刚算是给不知天高地厚地章三小姐一点教训。随意撩拨可是会出大事的。

    “你怎么不亲下来?”章栖宁起身偏头问道。

    展隋玉挑眉,轻轻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刚醒,还没洗漱。你不在意?”

    “....”

    “哦,那你快去。”

    “?!”

    展隋玉纳闷了,“你干嘛?专门来贪图我的美色?”

    章栖宁叹了口气,故作深沉道:“我有点空虚,想找一点实感。”

    空气忽然安静了两秒。

    亲他...就很有实感?

    展隋玉自诩风流,现在却有点跟不上章栖宁。

第48章 霍捕头

    “展公子,还请移步寒舍。”章廷玉侧身张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展隋玉扫了一眼他带来的人,章家这是打算先礼后兵?他不去都不行了?

    第一次章府章家的下人看栖宁的眼神就很奇怪,用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来形容都不为过。还有林肃,栖宁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他怕什么?

    之前他以为章栖宁在章家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被惯的无法无天,要么就是被冷待,不受重视。但章世华和章廷玉对她的态度好像又并不是这样。

    现在的章栖宁身上就仿佛笼罩了一层巨大的迷雾,让他看不清方向,就算伸手也无济于事。

    “不用理他。展隋玉你”

    “行啊,走吧。”

    章栖宁刚想让他拒绝,展隋玉就爽快地答应下来。章廷玉展颜,似乎很满意他这个答案。

    “好。我就欣赏展兄这样的人,说话做事说一不二,干净利索。有什么要带上的,请自便。”

    展隋玉笑:“不过几件换洗衣裳,还有一些盘缠。”

    展隋玉要上楼,章栖宁推开章廷玉的手,上前拉住他的袖子。

    “这就舍不得我了?一会就下来,等着。”展隋玉望着她的眼睛道。章栖宁精致的眉头轻皱了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抓紧袖子的手慢慢松开垂了下去。诚然,她最近对展隋玉的反常或许不是好事。

    而此刻,展隋玉心里想的是,大概再不会有机会,能这样近距离地了解章栖宁。

    问题总要知道原因才能解决。

    *

    一路上,章廷玉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开口的时候总是带着礼貌的微笑,但看得出他并不喜展隋玉,却也比不上章世华的程度。

    “真是奇怪啊...”展隋玉:“你姐和你哥明明不喜欢还让我去你家。”

    章栖宁:“知道奇怪你还去。”

    “因为你在那里。”

    章栖宁怔了下。这世上有几样麻烦的东西——罪罚、钱财、权力、人心。区区一个展隋玉,竟然样样都不落。“你已经麻烦缠身了...”那再多一个也无所谓吧。

    “嗯?”

    章廷玉停下,回头看了一眼章栖宁。眼眸低垂,没有目的地盯着一个地方,瞳孔里思绪翻涌,整个人却变得异常乖顺...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回家老娘要你好看!”

    一旁好像有什么骚动。

    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头巾包发,插着水桶腰。爽朗年轻的高个子男人扭着她的胳膊把人推出去,撇撇嘴道:“大姐,街坊邻居都看着呢,你这么对小姑子不好吧。”

    章栖宁看过去,男人嘴里的小姑子她竟然认识。“赵芊芊?”

    “你认识?”章廷玉道。

    “我房里的丫鬟。”

    章廷玉忽然想起来,“药都上不好的那个?你和她很熟?”

    “那倒没有,不过...再旁边的那个我认识。”

    沈知舟安静地和那三人站在中央,被看热闹的众人围住,抬眸看到章栖宁,笑着颔了下首打了一声招呼,反倒是在看到章廷玉和展隋玉时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死丫头,仗着野男人,殴打你嫂嫂!翅膀硬了是不是!”

    “大姐,你说话负不负责啊?”男子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拉过沈知舟来,道:“我正追求这位姑娘呢,你这么说她要是误会了你要怎么赔我?”

    “......”

    沈知舟这么文静的人会看上他?言行跟个小混混似的,没轻没重。不过...

    章栖宁看她并不抗拒,之前她说来兰台找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赵芊芊,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芊芊抬头,一时有些懵。“三,三小姐?!二少爷?”

    她嫂子孙氏看过来,只见容貌精致秀雅的少女走进人群,一旁还有两个同样相貌出色,一个气质偏温润,一个气质偏潇洒的男子。

    三小姐,二少爷?章家的人?

    章家的人怎么可能会在意赵芊芊那小蹄子,孙氏一时倒也不怕。

    赵芊芊身形纤细,相貌清纯,害怕时的样子很容易让人生出怜爱之心。又因章廷玉走过来时余光无意多看了她一眼,孙氏不又生出些荒唐的心思来。

    章栖宁见孙氏眼神一直往章廷玉身上跑,又往赵芊芊身上看。想不到这人竟然把龌龊主意打到她二哥头上,真是恶心。

    “霍捕头,她是我房里的丫头,出什么事了吗?”

    霍白很是意外的看向章栖宁,从赵芊芊的话里他不难猜出对方的身份。“我上任不过小半年,三小姐认识我啊?”他挠头笑了笑,又看向沈知舟。

    “东家。”沈知舟道。

    “东家?知舟你认识她啊?”霍白不禁问,似乎任何与沈知舟有关的事他都有兴趣知道。

    “这位是我打工书局的东家。”

    章栖宁:“霍捕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那边那位当街撒泼,我刚好看见就出手了。章姑娘,恕我冒昧啊,章家有按时结工钱么?”

    “霍捕头,你这话就奇怪了。章家拖欠工钱,这不是笑话么?”

    章栖宁抱臂看着他,章廷玉也过来了。“栖宁,怎么回事?我好像听见有人说章家拖欠工钱。”

    “不清楚,霍捕头是这么问的。”

    章家拖欠人工钱,开什么玩笑?

    “啊,是这样的。那边那个大姐在跟小姑子讨债,小姑子没钱,说话又支支吾吾的。章家自然不会,我只是猜小姑娘会不会是得罪了府里什么人?”

    “赵芊芊。”章栖宁出声,“章家工钱给你了没?这多人,事关章家声誉,你直截了当告诉我,给还是没给。”

    赵芊芊还没说话,眼睛先红了一圈。

    “说话。”

    “给...给了。”

    章栖宁:“我再问你,章家有没有人克扣或是拖欠你工钱?有还是没有。”

    这个赵芊芊怎么回事,不过两句话的事,她就不能利索点吗?展隋玉皱眉,这么多人她觉得难看了?可她嫂子撒泼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栖宁好好问两句话她反倒受不了了?

    “赵姑娘,毕竟此事里带了章府。你这么委屈,旁人看了只会加深误会,章小姐这么较真的一个人,若说不清楚,到时候怕还要劳烦这位捕头去查一查,还章家一个清白。”

    展隋玉站出来,他可不希望别人误以为章栖宁在逼她。就事论事而已。

    赵芊芊愣在原地,伸手慌张地抹掉眼泪。答道:“没,没有。”

    章廷玉冷眼看着她。这丫头...还是撵出去得好。

    “既然问明白了,剩下的是别人的家事。霍捕头,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当然,章少请自便。”

    “沈姑娘。”章栖宁:“在书局里找找有没有有趣儿的新书,这两天来一趟章府。”

    “好。”

第49章 锋芒

    因为知道赵芊芊家里的事,章栖宁回去后本打算放她一天假,处理好再回来。

    然而赵芊芊却很硬气地拒绝了,直到拒绝的话说出口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怎么可以对三小姐用这样的语气?

    扑通一声跪下来,声泪俱下地和章栖宁求饶。

    “三小姐饶命,三小姐饶命,小的一时失言,小的自罚!”

    说完她就抬手毫不留情地甩自己大耳刮子。一边扇,一边还不忘求章栖宁饶了她。

    章栖宁扶着头,目光移向房内的其他下人。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敢吭声,在他们眼里不约而同地升起对她的恐惧,以及对赵芊芊的同情。

    章栖宁轻笑了声,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这个赵芊芊是故意的,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还没说什么,自己就先罚上了。之前的胆小鬼可不敢这么做,有意思。

    “喂,你们两个,把她按住。”章栖宁慵懒地扬了扬下巴,朝旁边的丫头道。

    两个丫头年纪轻轻,赵芊芊不过拒绝了三小姐就自罚的这么重,不光脸肿了,嘴边都出血了。可见三小姐真的不好惹,她们顾不得其他,心里一横伸手合力将赵芊芊按住,这才阻止了她继续扇自己耳光。

    赵芊芊脸上红肿,泫泪欲泣,再加上她本就生的娇小清纯,平常柔柔弱弱,从不大声说话。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不禁心生不忍来。

    不光是她们,在场的,包括在外洒扫路过的听到里面的声音都不禁心里一揪——三小姐果然狠戾。

    章栖宁看着赵芊芊这副模样轻笑了声,“喂,疼吗?”

    赵芊芊摇头,连忙道:“不疼。”

    “不疼?那罚了有什么用,你岂不是白打自己这么多下?”章栖宁嘴边勾起一丝笑。

    “...”

    房内听到这话的众人不由尴尬。

    赵芊芊...不是这个意思吧?

    都出血了,怎么可能不疼?她只是怕再惹怒小姐您啊!

    章栖宁摇头叹道:“你下手也太快了,还这么狠,我连话都没说完,你急什么?”

    “是,是奴婢的错。不该打断小姐……”

    “无妨,反正有人按着你,也不怕我话没说完你就开始自残了。我又没有那方面的倾向,传出去多不好听啊。”

    屋里的人愣了愣,好像...是这样。

    三小姐没说要罚她,更没说要辞退她,只是让她回去休息一天而已。结果赵芊芊就在那狂扇自己耳光。

    不过转念又想,三小姐名声向来不好。赵芊芊本来胆子就小,一时会错意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就像三小姐说的那样,她那几记耳光真的亏了,估计得好几天才能消肿吧?

    赵芊芊盯着地毯,眼中沁出一丝狠意,嘴上却仍旧乖顺道:“是奴婢的错,可我嫂子对我动辄打骂,今天她也放出话来,说回家要打死我……小姐这个时候让我回家不是要我的命吗!小人这才一时失言,还请小姐不要怪罪,饶了我这次吧。”

    唔,说的真好。听起来就像是章栖宁明知道她的下场,还故意把她往火坑里推似的。之前怎么没发现赵芊芊这么会说话?

    果然,听了这话后,原本觉得章栖宁无辜的下人们又动摇了。恍然大悟道:三小姐这是借刀杀人啊!赵芊芊的嫂子可是有名的悍妇,回去了能有好果子吃?难怪她能对自己下狠手。

    一群蠢货,心里想什么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赵芊芊心里这么道。

    “谁说让你回你嫂子家了?我让你回去休息,回的是府内给你们安排住宿的寝房。好心怕你受家里的影响没心思干活,你这么说反倒让人觉得我故意不怀好心一样。真是倒打一耙,让人讨厌。哼!”

    章栖宁哼了一声,小孩子一般鼓腮嗔她道。雾黑的眼睛蒙上些焦急和湿意,因为被人误会鼻子抽了两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甘心地侧过身去。像是他们都帮着赵芊芊都没人帮她说话,她伤心了,她生气了!那表情当真委屈到不行。

    平常因为各种谣言不敢近身伺候下人们目瞪口呆:这,这是三小姐?!

    根本还是个孩子嘛!

    仔细想想,小孩子才离家出走,小孩子才什么懂不懂地胡闹,小孩子才总让人操心。大小姐和二少爷该不会是因为这样,才对三小姐头疼的吧?跟熊孩子讲不通道理啊!

    赵芊芊看众人的表情一变再变,眼色阴沉了下来。刚要开口就被“小孩子”章栖宁半道截胡。

    “坏家伙。我要告诉长姐和二哥,你们都帮她欺负我!”

    众人:“...”小姐,他们没有啊!躺着也中枪算怎么一回事?

    “她自说自话,以下犯上,怎么都没人站出来把她丢出去?都打出血来了,也没人问我一句,我都被她吓到了!”她故意带了点撒娇的语气,软着声音道。

    “小姐说的是,是奴婢莽撞。”

    赵芊芊忍下心里这口气,在这种时候还不忘收买一波人心,扛下所有的事。

    “都是奴婢的错,小姐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都是芊芊不好,不该牵连大家。”

    章栖宁垂着眸子,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心想这个赵芊芊还真是顽强啊。

    要是真罚所有人,最后落埋汰的还不是她?要是只罚她一个人,岂不显得她任性胡闹,不通情理?

    赵芊芊,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可不要后悔啊。

    章栖宁眼里闪过一丝狡诈的笑意。法不责众,又不能罚她罚得的太重,可以啊,折磨人的办法可多了。

    “真的?你知错了?”

    章栖宁身子正过一点来,本身她就长得好,又显小,一双微带湿意的清澈眸子看的人心都化了,此刻眼里小小的得意和试探更是让在场所有人忘了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都拿她当小孩子哄呢。

    “是...”赵芊芊咬着牙道。

    章栖宁忽然开心,一拍手仿佛小孩子报复成功了一样,笑道:“好了好了,你自己都说有错了,那——”

    “就罚你一个月俸禄!”

    呼,还好还好,一个月俸禄而已。

    众人提着的心都安心放到肚子里,三小姐还真是小孩子心性,这算哪门子惩罚?他们还以为赵芊芊死定了呢。只是一个月俸禄而已,在章家做工管吃管住,呆在府里也用不了什么钱。

    章栖宁笑着道:“就这么定了,你说好不好?”

    赵芊芊差一点就装不下去了,不光把错都推回到她的头上,还白白扣了一个月的俸禄。不知道孙氏就是因为她没给家里寄钱才当街羞辱她的吗!

    扣除了这个月的俸禄,没有钱,到时候肯定逃不过孙氏的毒打。可她是自己认罚的,再给自己求情就会被别人认为不识好歹,到时候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朝章栖宁感恩戴德道:“多谢,三小姐。”

    章栖宁托腮含笑看着她问:“那你下次还敢不敢了?”

    赵芊芊憋屈道:“不敢了,奴婢知错。”

    “很好。”章栖宁满意地笑了。

    人生何处不需要演技?挑衅章栖宁,那就让你清醒清醒。

    一个月的俸禄,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哦……

    *

    兰台风物清雅端方,钟灵毓秀之人更是数不胜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出章家这样的雅商吧。

    沈知舟随着下人一路进府,此时正值花期,章府内花木遍地,更是一片清丽景象。风摇梅花纷纷落,水面上漂浮着雪白的花瓣,绕过水榭楼台进入一片青梅林,再往前就是章栖宁的住处。

    她把这儿布置的更像山居小院。

    “请问...”

    “什么事?”领路的小厮闻声一怔,慢慢转过头来。

    沈知舟发现从她说她来章栖宁开始,下人们就不太敢跟她对视,就连说话都小心翼翼的。若说这是章家的待客之道,未免也太谨慎了,怕是与章栖宁有关。

    沈知舟心里叹了一口气,“这里原本就是这样吗?我看着梅树的树龄似乎有些年岁了,而且不像有人打理过。”

    “啊,这个啊,本来是没有的,三小姐搬来这里住后同二少爷要的。也不让园丁修剪,院里的下人平时连浇水都不用呢。”

    “这应该是三小姐的生辰礼,指定要深山里看到的这几棵,二少爷亲自带人挖了运回来的。姑娘,前面就是,小的就先退下了。”

    他似乎很抗拒接近这里,沈知舟会意。“有劳了。”

    沈知舟绕过一个转角,穿过薜荔丛生的白色圆拱门,院内章栖宁睡在白海棠花下,丫鬟在一旁帮她轻轻摇着吊床,一片岁月静好。

    丫头注意到沈知舟,走过来道:“是沈姑娘吧,小姐睡前吩咐了,若她没醒就先给您上点茶水点心。”

    “不用了,她好像醒了。”

    “哈啊——”章栖宁打着哈欠坐起来,抹去眼里的眼泪,刚睡醒有些犯迷糊,偏头看向沈知舟,朝一旁丫头道:“渴...”

    沈知舟:“...”

    “小的这就去准备,三小姐稍等片刻。”

    自从赵芊芊的事之后,章栖宁院里的人下意识地观察章栖宁的言行,发现三小姐没事就一个人坐着看看书,发发呆,生气了也是一会儿就好,只不过早上刚起来的时候眼神有些吓人,大概是有起床气。倒也没听说的那么夸张...

    加上之前被赶出的人大多是大小姐撵走的,总之,现在大部人都觉得三小姐就是小孩子脾气,他们哄着就是了。

    “东家怎么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沈知舟走过来道,将带来的书交给章栖宁。

    “说的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章栖宁勾了勾唇,周身的气场没有因为和煦的春阳温暖半分。“比书局那次更早之前,我们有在哪见过吗?”

    沈知舟微愣了下,“东家怎么这么问?”

    “你第一次见我时,眼神里就没有初次见人时该有的感觉。

    一个人的音容相貌,家世背景乃至身份都有可能改变,唯独不变的是她经历的一切在她血肉中刻下的痕迹,通俗来讲就是一个人的气质吧。

    可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见过你才对。明明是人,却没有丝毫人该有的生气,这么特别只要见过一次,我是不忘的。”

    沈知舟笑了笑,章栖宁的话没有惊动她内心的波澜,依旧如镜一般平静。“那又怎么样呢?活在世上只要互不干涉不就好了,何必计较那么多?”

    “你说的没错。不过我这个人不信一万,只信万一,从不认为这世上存在巧合。”

    “东家,谨慎过头了。”

    翻开书,章栖宁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传奇话本?这世上有的事可比话本里说的还要传奇。霍白就是你要找的人?”

    沈知舟坐在一旁,垂下眸,闪过一丝黯然。“...他不是。”

    不是吗?

    章栖宁:“我看你梳的发髻是已为人妇,霍白追求你,我还以为你们...”

    “发髻啊...”沈知舟苦笑道:“这是为我未婚夫梳的,成亲前,他失踪了。”

    未婚夫生死未卜,既还未出嫁倒还可以退婚。可她愿意梳这样的头发,对那人想必是有情的。

    章栖宁:“你没有答应霍白,但你也并不讨厌他。”

    “因为他们俩很像,但终究是不同的。”

    沈知舟深吸了一口气,见章栖宁靠在一边又有了睡意。“三小姐看起来很累,我就不打扰了。”

    “嗯...”

    沈知舟见章栖宁身上的毯子快要掉下来,便好心抬手帮她重新盖好。衣袖滑落,露出手臂上一点红色印记来,她很快放下袖子挡好,抬眸看了一眼章栖宁。只见她已昏昏睡了过去,应该什么也没有看到。

    待她走后,章栖宁慢慢睁开深邃的眼,睡意逐渐消退,枕着手臂摆出一个慵懒的姿势。

    红色的曼珠沙华印记——极乐阁。

    她想起十娘同她说的话来。沈知舟也同极乐阁做过交易?根据十娘用自己的仙格交换来看,但凡极乐阁能看上的东西都不一般。可她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人,拿什么去做交易?

    真是想不通。

    “小姐。”丫头捧着托盘过来,那里面是章栖宁前两天用院里采摘的花草混合纸浆做出来的信笺,刚裁剪好。

    晾了人好几天,是时候安抚一下了。

    “帮我拿笔墨来。”

    “是。”

    小丫头从房里取出笔墨,章栖宁提笔想了想,用簪花小楷写上一句话。卷好了递给丫头,交代道:“给展公子送过去,不许偷看。”

    帮小姐给男子偷传书信,这也太刺激了吧!小丫头红着脸点了点头,被委以重任的她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差点撞到之前准备茶点的丫头。

    进到院里发现沈知舟不在,可能是走了。

    章栖宁抿了口茶水,“你做事很稳重,到我这边来之前是在哪边的?”

    那丫头愣了下,没料到章栖宁会问这话。“原来是跟着大小姐身边的女使做事,后来被拨过来的。”

    “难怪。你叫什么名字?”

    “青兰。”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很适合你的名字。”

    青蓝只在大女使身边受过两年训,文墨略懂一点。“小姐谬赞,就是...很普通的名字。”

    “刚刚那个小丫头呢?”章栖宁笑着道。

    “小姐说的是木梨?她年纪小,爱闹腾,是不是哪里冲撞到小姐了?”

    “没有,挺好的。嗯——你和她一起去管事那把对牌换成贴身女使的。一直都没要,忽然有点想要了。”

    贴身女使?!

    青蓝愣在原地,但见章栖宁好像是认真的。

第52章 病态

    章栖宁手上的力道渐渐加大,但自己却毫无所觉。

    展隋玉闷哼了一声。以章栖宁现在的体力他轻易可以挣脱,但睁眼撞见她受惊的瞳孔,抬起的手渐渐放了下去,竟是连挣扎都放弃了。

    “这么热情,我怕是...把持不住啊。”他耍滑头似的轻笑了下,眼神飞速从她身上一扫而过。

    从水里出来,身上的衣服都紧贴在身上,轻易便勾勒出青涩诱人的线条。

    “宝贝儿...咱们,玩点儿别的?”脸都憋得通红,话都说不通顺了,却还是没个正形。

    眼波如水的桃花眼对上章栖宁阴沉惊恐的眸子,宛如四月江南烟雨,和风拂过绿堤般的温柔。

    看清她黑眸背后翻滚的挣扎和不安,展隋玉完全没有挣扎,仿佛只要她想要,就甘愿把性命双手奉上。抬手抚上她的后背,努力轻拍了两下。

    语气安慰道:“乖...轻,轻点儿。你这么……我勒得慌。”他闷哼了声,嘴角扯出一丝笑。

    拍在章栖宁后背的手从手心里冒出一丝暖金色的气,一起钻进了章栖宁的身体,就连展隋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似被他安抚到了,章栖宁的手劲儿减小,眼里划过一丝清明,慢慢松开撑在他头两侧。

    刚刚的片段在她脑内盘旋,攀上展隋玉的肩,拽紧他的衣裳。

    “...亲,不...以...”她试探着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头窝在展隋玉脖子那。

    “什么?”

    他够过一旁的干净衣服盖在章栖宁身上,把还在颤抖的人按进怀里,仔细听她嘴里的话。

    “不许...退亲...。”

    听清后展隋玉微怔了下,叹了口气,笑道:“知道你有多喜欢我,我就是死也不退亲。”

    死——

    闻言章栖宁身子微颤了下,抬眸,疲倦地看向他,似在确认什么。

    犹豫道:“看到我这样,你还敢娶?不怕哪天我伤到你,又或者...杀了你。”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故意不好好吃饭,不好好休息?”

    章栖宁垂下眸,不说话。

    “怕正常情况下自己会伤到人?”

    “那样的话,对方好歹能推开我,不是吗?”章栖宁轻笑了声。“我好歹也知道,杀人是犯法的。”

    “傻。我家栖宁人美心软,我怕什么啊?”

    不是的,林昭。章栖宁心里默默道。

    她只确定律法规定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然而人生来该有的敬畏,她是没有的。

    如果是一般人来说的话,他们会说:杀人是不对的。

    所以,有问题的人是她。

    我并不是你说的——心软。

    章栖宁盯着被她掐红的脖子良久,展隋玉握上她的手笑了笑,不在乎道:“掐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放在心上。”

    “真掐死了怎么办。”章栖宁想想有些后怕。

    展隋玉搂着人哄道:“不会,知道你爱我。”他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章栖宁意外地愣住了。

    “泡水里这么久,冷了吧?我身上暖不暖和,喜不喜欢?下次你就过来抱着我,想玩儿什么都奉陪。”

    章栖宁整个脱力地倒在他身上,将头埋在他怀里,小声呢喃道:“不会有下次了。”

    *

    “你先把湿衣服换了。我出去让他们送套男装还有吃的来。”展隋玉见章栖宁拿出一套衣物,自觉地背身先出了房门。

    章栖宁衣带解到一半,门彻底被关上的时候,她视线轻移到一旁的传奇华本上。这次比往年发作的要快,不见得是偶然。

    “常年打雁,竟被雁啄了眼。呵,果然是松懈了。”

    展隋玉出了房,林肃好像早有准备地等在了外面。

    “展公子。”

    展隋玉看了他一眼,“还没打算饿死你家小姐吧?劳驾按时准备吃食,再准备些姜汤,顺便把我房里的包袱拿来。另外告诉章世华,别忘了婚书。”

    “...”林肃淡淡回了一句:“好。”

    他瞥见展隋玉脖子上的痕迹,道:“公子不需要伤药吗?”

    展隋玉抬上摸上自己的脖子,“呀,一不留神把这事给忘了。栖宁也真是的~出去不许乱说啊,本公子也是要面子的。”

    “...”

    他这语气说的怎么像....可那明显是掐痕吧?林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展隋玉笑着叹了口气,“也怪我把人逗急了,小爪子还挺厉害。”

    “公子你...”

    展隋玉:“算了,年轻人的事说了你也不懂。刚刚的事能快点去办么?我这么站在这也是很冷的。”

    “好。请公子稍等。”

    展隋玉:“嗯。章家做事不地道,我就不和你道谢了。”

    林肃出了院门,刚才的事自有别的暗哨去做,他转脚去见了章世华和章廷玉。

    章世华书房。

    “大小姐,展隋玉脖子上有勒痕。”林肃将刚刚对话告诉章世华。

    章廷玉在一旁,“他真是这么说的?”

    “是。”

    “行了,你回去吧。”

    “是。”

    章世华靠在椅子上,展隋玉已经看到阿宁那副样子了,这么说无非就是借林肃的口告诉她,他的态度。

    “见到阿宁那样,嘴还这么瓢,展隋玉这小子。”回想起当初的自己,章廷玉反倒有些自愧弗如。当年,他大概本能疏远了栖宁一年多吧。

    也不知那孩子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主动避开了他,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过去很久了。

    不过,阿宁这次这么早就开始攻击人了?

    “晋兰。”章世华出声,“让人去准备婚书。”

    “姐?”

    真的就这么把阿宁嫁了?

    “他既不怕,我还瞎操什么心。随她去吧。”说完,章世华捏了捏眼角。

    展隋玉敲了敲门,确认栖宁衣服已经换好了才进去。

    微黄灯光下,章栖宁一袭简单的素白单衣,正坐在床边擦干头发。光晕柔和了她半边脸的轮廓,卷翘的羽睫上仿佛还带着水珠,在眼下投出一片灰色淡影。琼鼻樱唇,眼眸深邃,连气色仿佛都好了许多。

    眼前闪过池边章栖宁浑身湿透的模样,展隋玉脸蹭地一红。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真是要命!

    “怎么不过来?”

    章栖宁见他拿着东西一直站在那不说话,疑惑地看过去。

    展隋玉放下东西,拿上自己的衣物快步走进里间。“我先换衣服,吃的在这儿你先吃。”

    章栖宁盯着他有些狼狈地背影,唇角微微翘起一丝弧度,眼神温柔还带着一丝揶揄。

    心想:“刚刚在外面说的不是挺溜吗?展顾问的脸皮真是忽薄忽厚,有趣的很呐。”

    “林昭。”

    展隋玉进来脱了湿衣服,满脑子都是刚刚那副画面,心虚之余听见章栖宁突然喊了自己一声,心里像揣了只乱蹦乱跳的兔子,好不容易才找回往常说话的声线回了一声。

    “你还没好吗?”

    “就来。”

    他捂上自己不争气的心脏,念叨:“快恢复正常!”他可是稳重成熟的男人,可不能被栖宁听见了笑话。

    稍微平复了些后,他才走出去。章栖宁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在桌上有模有样的布好,就像他娘在家给他爹做的那样。

    想到日后他们也会这样生活,展隋玉心里不由一暖。必须赶快把亲事定下,然后把人娶回去。

    “不错嘛。”展隋玉由衷地夸赞了句,“还没成亲呢,就开始帮我布菜,等我吃饭,娘子适应的很快嘛。”

    章栖宁摆好筷子按着人坐下,“我进入角色一向很快,就是不知道相公怎么样?”

    相公!

    展隋玉嘴角上扬,“自然随时都可以。”

    两人相视一笑。

    “里面有姜汤,你吃点东西垫一下然后先把那个喝了。”

    “你...没有话想问我吗?”章栖宁端着装着姜汤碗,小口小口地抿着。说没有,肯定是假的。

    展隋玉:“我又不是个傻子看不懂气氛,第一天来章府下人看你的眼神就怪怪的。也不止一次察觉到他们有些怕你,但我一直都想不通,今天算是明白了。

    我心里大概有数,至于细节...你总是在我身边的,不急于一时。我同意搬来章家原本就是想多了解你,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认为越关心就要越深入。有时,那并不是好事。

    只要你好好的,就算一辈子不知道那些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我认定的妻子,我爱你、护你,同时也尊重你。

    我希望能相伴一生,长长久久地过下去,而不是话本里风风火火一时,最终却天各一方。”

    章栖宁愣在那,要是展隋玉说这话时脸不红,手不在中途捂上脸的话,相必会更帅气!不过...

    展隋玉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郑重,宣誓一般地变相表白,觉得这莫名比平时撩拨要羞耻多了。

    但他分得清什么是儿戏,什么是正事,两者不可混为一谈。所以就算觉得难为情,他还是坚持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

    章栖宁专注地望着他,展隋玉爱穿白配红。白如雪,惊艳磊落;红如枫,晴光潋滟。侠骨柔情,宛如菖蒲,是信者之福。

    “得之,我幸。”章栖宁覆上他的手,展颜笑道。

    “告诉你不要被吓到。我真的很喜欢你,可以保证除了你,这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如果听了之后你害怕想走,我是不会给你机会的。”

    展隋玉早就发现栖宁在对他表达心意的同时,往往会加上一句威胁的话。在感情方面,她是属于有攻击性的一方,某些时候可能还会变得非常危险。但因为她遇到的人是他,所以没问题。

    “那就按时间远近来说吧……”章栖宁缓缓开口道。

    “我出生时生母难产,没多久便亡故了。那之后父亲终日郁郁,四年后还是随母亲去了就在我的面前。”

    她说什么!?

    “长姐大约是在那时同我离了心,二哥还好,不过府中渐渐涌出些不好的谣言来。想必你也听说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犯病...”

    “不是犯病,是邪祟。”展隋玉拧着眉头纠正道。“这不是你的错。”

    章栖宁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道:“你不是我第一个攻击的人,章家每年这时候的惯例是在我第一次攻击人之后开始的。”

    “第一个是谁?”展隋玉有预感,那个人一定不是普通家仆或是一般人这么简单,能让栖宁不惜折磨自己也想避免,那个时候应是给她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一般能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的——恋人、朋友,家人。

    章栖宁垂下眸,揭开被尘封在深处的记忆,每年这时候都被强迫拿出来翻新。

    “我第一次攻击的人——是我姐。”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展隋玉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

    竟然真的是这样,难怪栖宁对章世华的态度和章廷玉差这么多。

    “要不是我哥来的及时,我差一点就真的把她掐死了。”

    章栖宁垂眸,眸色阴沉地仿佛一滩黑水,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要将她淹没。

    章廷玉说,章世华对栖宁的事不一般的敏感,而且从小就是。这样的她会察觉不到自己妹妹当时不对劲吗?

    倒不是他在给栖宁找理由,栖宁神智不清地状况下连他都掐,对章世华肯定也是一样。章世华会不知道?然后...等等。

    展隋玉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该不会——

    “栖宁,你当时神志是清醒的吗?”

    章栖宁眼神怔了怔,像在逃避他看过来的目光,慢慢下意识地抓紧裙子。

    展隋玉强行把人扳正,严肃道:“回答我。栖宁,你当时是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却还是那么做了吗!”

    空气中长久的沉默。

    “我...”她发出的声音有些涩,艰难地抬起头,望着他,用尽全部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是的话,会怎么样?”

    展隋玉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知该说什么,但他一直没有松开章栖宁肩膀上的手。

    对于栖宁,他有一点可能预估错了。

    “栖宁,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你能直接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展隋玉蹲在她面前,尽量轻柔地同她道,章栖宁坐着低头看着他,良久后才点了下头。

    “当时,你神志清醒吗?”

    “有一半是清醒的吧...”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

    “你想杀人吗?”

    “不想。”

    “你当时什么心情?”

    “什么...什么心情?”章栖宁的表情一瞬间有些迷茫。

    展隋玉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个问题,现在想起那件事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章栖宁仔细想了想,“正常来说,应该内疚吧?按理来说,那么做不对啊……”

    应该,对错,按理来说...展隋玉大概明白章栖宁哪里和常人不同了。

    “展顾问,你,有结果了吗?”

    展隋玉那种问法她自然会想到他的另一个身份——宿州府衙顾问。与罪犯打交道的他会那么问她,只能说明一点。

    章栖宁比起常人,她更接近嗜血为生的凶徒。

第51章 病发

    清晨,院中的洒扫刚做完,海棠花瓣上未干的水珠晶莹透亮,灰青色的鸟儿停歇在院墙的檐瓦上。

    青兰刚取来食盒,木梨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两人根本没注意后面跟过来一个尾巴。

    展隋玉足尖点地跃上一旁的树藏好身形,留心注意着院里的状况。

    昨天看见章栖宁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像在搬家似的,于是他向府内的人打听了下怎么回事。

    结果那人言语间闪烁不定。

    “这是惯例了,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都会收拾三小姐的屋子。”

    “好好的收拾屋子做什么?”

    “不清楚,三小姐房里的东西每年这时候都要换一次。”

    他后来去找了章廷玉,章廷玉对这件事似乎也不愿多说。加之他来章府后就没看见章栖宁的人影,于是便过来看一看。

    他原本是想走正门的,但附近突然多了不少暗哨严防死守,疑惑之下他只能偷摸过来。

    吱——呀。

    雕花木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扶在上面,展隋玉看过去不由一愣。是章栖宁,但给人的感觉却很陌生。

    如瀑的长发发尾微湿,海藻一般披散在她单薄的背脊上,可能刚沐浴完,神情还有些恍惚迷离,肤色苍白没有血色,出来只披了一件月白色外衣,连唇上那一抹浅淡樱色都好似一场暮春幻觉。

    青兰在中庭的石桌上布好朝饭。

    章栖宁走过去坐下,看上去很累地抬手撑着头,右手拿起筷子看了一眼菜色又放下,只喝了几口白粥便不再进食,直接回房了。

    青兰在章栖宁走后看着比昨天剩的还多的饭菜眉间不由皱了下,然后开始收拾。

    “青兰姐,小姐吃的比昨天还少,这两天也几乎没怎么进食,真的不用告诉大小姐还有二少爷,不用去请大夫吗?”木梨有些担心道。

    青兰:“小姐说不用便不用,做好小姐吩咐的事才是我们的本分。”

    木梨有些委屈地低下头,青兰无奈叹了口气,毕竟年纪小,进府里也没两年,好多事都不清楚。

    “木梨,你觉得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木梨想了想,道:“漂亮!虽然有些任性,但也还好,没有之前听说的那么恐怖唔……”

    青兰捂上她的嘴,叮嘱道:“对于三小姐,你能放在嘴上的只能有第一个,其他的都要埋在心里。”

    “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你记住就是了。”

    展隋玉在树上看着他们离开,心里计较起那两个丫鬟的话来。

    恐怖,章家怎么会把这个词用在栖宁身上?

    而且从那个年龄大些的丫鬟话里听起来,章家对有关章栖宁的事都下了封口令。

    对待家中的三小姐,有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吗?

    他身后忽然多了一个人,展隋玉看过去。那人他也认识,是之前跟在章栖宁身边的暗哨——林肃。

    “展公子。”

    来的够快的,展隋玉心道,同时心里的疑惑更大了。章家这阵仗未免大了些。

    展隋玉一席圆领白袍,腰间是朱红的腰封,慢悠悠站起身,负手立在树上。

    “来赶我走?走之前,我得去看看栖宁。”展隋玉看向他,语气逐渐不善道:“三小姐身体不适,章家是不是该去请个大夫来?”

    林肃无动于衷,抬眸同他直视道:“大小姐让我带话。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三小姐的院落,展公子可以立刻离开,也可以在见完三小姐后做决定。”

    展隋玉意外地蹙眉。

    “若公子在进了三小姐闺房后决定离开,大小姐说提亲之事就此作废。若戒严后公子依旧坚持原来的想法,那大小姐便允了这门亲事。”

    “男女共处一室,章大小姐就不怕传出去章府名声受损?”他冷冷道。

    从提出这个条件开始,章世华就没在意过栖宁的名声。那她是否也不在乎章府的名声了呢?

    “此事与公子无关。暗哨在此,不会传于外。只要公子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呵。章廷玉怎么说?”

    林肃:“大小姐吩咐时二少爷在场,他并无异议。”

    好,好的很!展隋玉转身,他算是知道栖宁当初为什么不想回来了。简直荒谬!女子名声何其重要,他们竟用栖宁的声誉来做试探。

    这个家里根本没有人重视她,更没有人正视她。章世华的态度影响了章府内其余人对栖宁的态度,从那两个丫鬟就可以看出这个家里根本没人敢亲近栖宁。

    能避则避,能免则免。然而理由他们并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

    “回去告诉章世华,让她备好婚书。栖宁,我娶定了!”

    说罢,他便提力从高处落下,头也不回地进了章栖宁的房间。

    林肃轻叹了一口气,也回到下面,走到一处朝面前的两人拱手道:“大小姐,二少爷,话已带到。”

    二人正是章世华和章廷玉,刚刚展隋玉的话他们一字不差都听见了。

    林肃走后。

    “姐,这么做...其实不妥。”章廷玉在一旁道。

    就像展隋玉说的,这么做对阿宁的声誉无益。阿姐对栖宁的事一向盯得紧,怎么忽然用这种办法?

    阿宁再过些时候的状态,谁能保证展隋玉能接受的了?万一到时候他不能接受,受伤的也只会是阿宁。

    章世华:“他立刻走,之后走或是留,看似有三个选择,最终也只有一个答案吧。依你看,展隋玉对阿宁有几分真心?”

    章廷玉摇头,“我只觉得阿宁和他在一起也未尝不可。”

    “...他们很般配。”

    章廷玉愣了愣,“姐?”

    毕竟始终都看着他们,她早就明白了。无论是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们的再相遇就说明了一切。

    章世华侧身看着他,道:“你曾说我对栖宁的事太敏感。在我对她放手前,我要确定她能好好的。

    展隋玉就是一个很好的饵。对我而言,这是他仅有的价值。”

    *

    进到章栖宁房内,除了藕荷色的纱帘、木架、书籍外,章栖宁房里的东西几乎都被搬空了。包括梳妆台上,只留了木梳、发带、还有胭脂水粉,其余的钗环也通通不见了。

    房间里空荡荡,不见章栖宁,也没有一点人气,就连她房里那只白鹦鹉都被人带走了,更是一丝活气都没有。

    一种诡异不安的一份气氛笼罩在房内,展隋玉接着往里走。撩起前面的纱帘,隔着一扇只有题字没有画面的屏风,再里面还有一个里间。从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展隋玉慢慢走了进去。

    白玉池中的水气一直氤氲到门口,汩汩的水声随着往里深入也听得越来越清晰。

    “...栖宁?”

    水池边,被朦胧白气包围的少女身形纤瘦,披散着一头墨发,仿佛幽谷里的蝴蝶,哪怕再细微声响也会惊动她,让人不敢轻举妄动。除非她先卸下防备,等着人慢慢靠近。

    章栖宁转过身,隔着雾气像是看着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若无其事道:“你怎么来了?”

    虽然是短暂的停顿,展隋玉却从里面读出了意外和失措。

    他笑了笑,同样若无其事地朝她走了过去。

    “山不来找我,我便来找山。你不来找我,只能我来找你了。”

    待走近了,他才发现章栖宁周围散了一圈的铜钱和红线,一眼看过去不知有多少,而她正在用红线把铜钱穿起来,铜钱与铜钱之间还打着结,两两隔开了。

    除此之外,章栖宁右手旁还有一面等人高的宽大铜镜。

    他蹲下身,刚才离得远只看了个大概。走进了看发现章栖宁憔悴了不少,只在和他说话的过程里就眼皮子打了好几个颤,精神十分不济。

    “你出去吧,我没事。”她错开和他的视线,低头继续摆弄着铜钱和红线。

    展隋玉从她手里拿走那些,打横把人抱起来往外边床榻走。

    “我和你姐说好了,在这陪你。等下次出去,我就带你去岳阳见我爹娘,然后合婚帖,上门下聘。”

    下聘?

    章栖宁愣在他怀里,直到她被放到床上才反应过来。

    “我姐,同意这门亲事了?”

    “嗯。我答应你的,本公子出马,你放一万个心。几天没见,怎么,你对折腾自己感兴趣?快睡,有什么话睡醒了再说。”

    说着他自己也脱了鞋上床躺在她旁边,一手在她后背轻拍着哄她入睡。

    “没有摇篮曲你凑合下,睡吧。”

    章栖宁失笑,没有血色的嘴唇勉强扬起一个弧度。“上次我这么做,你反应那么大。上我床的动作倒利索。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展顾问,你怎么这样啊?”

    小扇般的羽睫低垂,面色苍白几近透明,映照着偷偷潜入的暖阳,温润柔和的面部轮廓纤细而脆弱。

    仿佛恩赐一般的精致容颜,无论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都是美的。

    那小丫头说的不错,章栖宁的容貌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深刻到仿佛一层穿越不了的迷障,很少有人能进一步探寻到“章栖宁”到底是什么样。

    重要的并非表皮,而是皮囊下生长而出的灵魂,那才是她。

    章栖宁闭上眼,呼吸放轻,展隋玉看着她,轻声道:“谁说不是呢。枉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君子,如今剩下的这点节操都攥在你手里了。”

    章栖宁笑了笑,头往展隋玉胸前靠过去。

    “睡吧——”

    屋里静悄悄的,床上的两人相拥而眠,虽然盖着一条被子却并不暧昧,浅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室温馨。

    暖香在怀,展隋玉也不禁染上一层困意。

    *

    睡多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章栖宁能保持这么多天也不简单。

    再醒来的时侯,展隋玉头重的厉害,翻了个身慢慢撑头坐起来。中途醒过,但见栖宁还在睡他就又眯了一会。

    没想到,他竟睡到了黄昏!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章栖宁又不知上哪去了。反正不能出房间,他下了床往之前的浴池走去。

    “栖宁?”

    进到里间,那里也是空无一人。地上的铜钱散了一地,还有些已经被红线穿好绕在了周围支架上。

    展隋玉站在偌大的铜镜前,俯身拾起一枚铜钱看了看。

    铜钱辟邪,栖宁弄这个做什么?还有这面镜子...

    展隋玉一转身就可以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抬头猛地一不留神看见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有时还挺吓人的。

    “栖宁?你在吗?”

    他站起身走到池边环顾了一圈四周,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就在他疑惑人上哪去了的时候,低头眸中一怔——人在水里!

    “章栖宁!”

    他立即伸手进去把人拉出来,手一伸进水里不由起疑——这里暖的像放了炭盆,水却是冰冷的?

    情况容不得他多想,直接整个人下到水里把人从里面拉出来,过程中章栖宁很抗拒他的触碰,挣扎了下,最终却还是被他给拽了上来。

    刚才那一下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

    少女穿着单衣趴在浴池边,整个人浸在冷水里,一只手紧攥着指甲深掐进肉里,那一块白玉砖上都滴了血也浑然未觉。

    海藻似的墨发打湿了贴在瘦削的背脊上,有几缕漂浮在水中,仿佛受伤虚弱被海浪拍打在岸的鲛人。

    展隋玉不忍地皱了皱眉,水珠沿着脸庞一直滑到他起伏不定的胸前,似不忍惊动般轻唤了声。

    章栖宁肩膀微颤了下,就在她推开他,动身准备再潜到水底时,展隋玉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臂,拉回来钳制在怀里。

    纤瘦的手臂苍白而冰冷,手心的鲜血顺着滑下来滴在水池里晕染出一朵淡红色花。冷水浸透了衣物,娇柔的身躯在水下若隐若现,微张的领口露出水珠滑落的精致锁骨。

    章栖宁低垂着眸子,卷翘浓密的睫毛恐惧地颤抖着,樱色的淡唇被她咬出一层的血色。她低着头不敢看他,整个人充斥着一种凄美的凌虐感,散发着强烈的抑郁情绪。

    瓷器、剪刀、钗环...仔细想想都是些尖锐或打碎了尖锐的物品。栖宁不对劲,似乎还有自残的倾向?

    难怪章家会下令搬空她屋里的东西。

    “别,不要...别过来...别靠近我。”章栖宁捂上耳朵似乎想把脑子里的声音甩出去,那些人喋喋不休,怂恿她杀了眼前这个人。

    “不可能。”章栖宁和脑内那些声音抵抗着,坚定理智道:“...闭嘴,都给我闭嘴...”

    她一点点往后退,一直抵到池边,眉间扩散开一抹淡黑色的戾气。

    展隋玉不禁皱眉,她身上怎么会有邪祟?

    不行,不能再让她保持这种状态,否则她迟早要把自己逼死!

    当机立断下,展隋玉强掰过人两手一抄,直接把人从水池里抱出来。

    哗啦的水声以及失重感一下子就刺激到了现在的章栖宁,瞬间迸发出一股寒冷的杀意,中途朝展隋玉扑过去把人压倒在地。

    展隋玉感到身上一重,一双冰凉的手掐上他的脖子,两手颤抖着,力道慢慢收紧。

    章栖宁两眼有些茫然,仿佛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渐渐又加大了力道。

第53章 耍诈

    看房子,看房子里的人,看人身体里的灵魂。可是灵魂是什么?没有实质,又要怎样产生实感?没有实感的话,说不定她还不如天上飘忽的云彩。

    章栖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这么想。

    许多年前。

    “哎,是三小姐,好美...”路过的小厮看直了眼。

    “嘘,你要死?别看了,快走快走!”

    “怎么了?”刚来的新人对府里的事还不清楚,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你没听说啊,三小姐邪气得很,别靠近她。走了走了。”

    粉团子似的章栖宁从小就展露出了不一般的美貌,然而却得不到这份优势带来的任何好处。

    她仰头站在海棠花树下,漫无目的地盯着花间的空隙发呆。直到章廷玉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阿宁,赏花呢?真漂亮啊!”

    “漂亮吗?”章栖宁淡淡道。

    “不漂亮吗?那你站在这儿看什么?”章廷玉抬眉问她。

    章栖宁:“听说很好看,便来看看,却看不出哪里好看。你觉得它哪里好看?”

    章廷玉愣了下。这要怎么说?好不好看不是很直观的感受么,用眼睛看就是了。

    见不能得到明确的答案,章栖宁打了声招呼便走了。

    回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口中念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所以她还是来问书吧。这一问便问了十多年。

    章栖宁十三岁时,“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荒谬。”

    她合上那本书。一会儿是浮云,一会儿是柳絮,又不是面粉团可以随意搓揉,怎么就能这样那样了?

    “阿宁?”章廷玉进到她房里,“你在啊,喊你那么多声连句话也不回。你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

    章栖宁打开另外一本书,低头一声不吭地翻阅起来。

    就在章廷玉快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她开了口:“和往年一样的话就不用准备了。我的寿面府里人吃了也不会觉得是好彩头,倒了怪可惜的。”

    “倒了?谁倒了?”他怎么不知道有人这么做?

    “日日如此,为何要长命百岁?”章栖宁抬起头,幽深的眼眸有些空洞不解道:“你觉得这么日复一日很有意思吗?为什么?”

    “...”

    “没事的话,出去。”她将视线重新聚集到书上。

    十三岁的生辰,谁也没有想到三小姐竟然会离家出走。

    大约四个月后,章廷玉把人带了回来。不知她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回来后似乎变了很多。原本人偶一样的她,突然像个人了。

    “阿宁,遇到什么好事了吗?”章廷玉曾不止一次地问她。

    有一天章栖宁破天荒地朝他露出一丝浅笑,恰到好处没有一丝不完美,与她精致的容颜相得益彰。她说:“哥,不是活着没意思,而是章府太无趣了。”

    “哈?”

    章栖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露出一抹笑来。“我找到有意思的东西了。”

    刚开始章廷玉还不明白,后来就懂了。她爱上离家出走了!

    *

    “展顾问,你,有结果了吗?”

    章栖宁抬眸看着他,仿佛无论他说出什么来她都不惊讶,也不伤心。

    她知道自己不正常,简单来说她能将别人的感情、表情复制到自己身上来,但也仅仅只是形态而已,对于那些表情之后的深层含义她是想不明白的。

    展隋玉的表情有些凝重。负罪感、害怕、幸福、甚至是喜欢,这些所谓寻常的感受栖宁大概都没有概念。

    这世上有明令规定的事难不倒她,但明令以外的事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按一定的准则行事,比如律法,比如书里说的内容。对她而言,与其说那是书,不如说是指南。

    无论是人情世故也好,待人接物也好,章栖宁一直都在模仿,这世间万物都是她模仿的对象。将需要的留下,不需要的剔除。她世界里的对错是非早有定论,无需多议。

    不杀人,并非是她觉得不能,而是律法规定了不能杀人。

    她说的喜欢很有可能也是从芸芸众生里提取出来的共同点,即便是展隋玉也不能判断她说的喜欢是发自真心,还是另一种模仿。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忽然把她圈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上。

    “林昭?”

    “栖宁,忘了我刚刚说的,全部!”

    章栖宁一时愣了愣,万万没想到展隋玉会是这个反应。

    “栖宁,你喜欢我吗?”

    他突然这么问,章栖宁没有多考虑,脱口道:“喜欢啊。”

    真的吗?还是说,只是...你的错觉而已?

    “我也喜欢你,栖宁,就这样一直喜欢我好吗?”展隋玉不自觉又将她抱紧了些,即便知道你未必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却依旧想把你留在身边。他真的不是个君子啊。

    章栖宁抬手贴上他的后背,向他之前对她做的那样轻轻拍打着。一字一顿认真道:“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放手的,绝对。”

    她威胁的话话语此时反倒让展隋玉觉得莫名安心。

    章栖宁:“你...还要继续听我过去的事吗?”

    展隋玉:“如果你愿意说,我会一直听下去。”

    章栖宁察觉展隋玉不安了,可就算是这样他依旧选择了自己。如果他想要一个证据,她会找出来给他的。但他没有。

    不需要任何证据,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她喜欢他,展隋玉第一次对她表现出了控制与占有的欲望。

    就像标记气味一样,章栖宁在展隋玉对她的感情上染上了一抹她的颜色。从这一刻起,这个人才终于完全属于她。

    她不需要无私的温柔,她的内心偏执而扭曲,所以渴望带有执念的,只针对她一个人的感情。

    在展隋玉看不见的地方,她垂下眸,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她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哦。只是做了展隋玉之前做过的事而已。

    如果欺骗只是为了得到那个人,她做什么都可以,但展隋玉是不会喜欢的。更何况,她也没有骗人啊,只是稍微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

    次日,章栖宁主动出了院门。

    暗哨们看到她都不禁愣了愣,只见章栖宁心情不错地道:“告诉长姐,院禁解除了,让人把屋子收拾好。”

    这次这么快?虽然他们心有疑虑,但章栖宁这么说他没也只能信。不信的下场会很惨。

    “是。”

    展隋玉扶在门框上打了个哈欠,见暗哨们一个个溜得贼快,贴着衣物从身后搂上章栖宁的腰。

    “见鬼了,他们怎么这么怕你?”

    章栖宁仰在他怀里,笑道:“因为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来找我的一队暗哨对我下药,结果我给他们一整队都下了毒。慢性毒,死相会很惨。”

    展隋玉愣了下。

    “放心,我二哥后来来了,他了解我,立刻问我有没有对他们做什么。我实话实说,把解药给了他们。自此之后暗哨们看到我态度都可好了!”

    难怪林肃当时看章栖宁眼里有恐惧的神色,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章栖宁抬上抚上他的脸。

    “不要担心,我对杀人越货没兴趣,能控制好我自己。身上邪祟这件事也有了眉目,很快就能解决。你不要皱着眉,我保证以后都乖乖的,好不好?”

    展隋玉虽然知道,但对章栖宁敏锐的观察力还是有些无奈。她在想什么自己不一定猜得到,自己在想什么她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有我在,能让你有不良嗜好?邪祟这件事有头绪了,能解决?”比起前者,他更担心后者。照栖宁先前的做法,对自身的折损太大,他不放心。

    “嗯。本来是没有的,不过运气不错,机会自己撞上来了。陪我一起?”

    “好。”

    两人收拾了一下,用完早膳便离开了章府。只不过离开前撞见一个人。

    赵芊芊这段日子过的相当不怎么样,虽是在章府住着,但她脚长在她嫂子身上,她也不能拦着不让人来,进来对她吼了一通。

    “小贱蹄子,翅膀硬了!以为靠上章家了,我呸。你就是个干贱活儿的下人,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当初要不是我把你卖进来你能有这样的机会?这还没当上姨娘呢就敢跟我叫板?

    你哥那个废物整天除了喝酒就是赌钱,他跟你是一家的,你不补贴家用难道还要我一个嫁过来的拿嫁妆补贴?你们家这也太不要脸了!”

    她嚷嚷的声音大,又恰好有人回来路过,把这些话都听了去。很快她就发现周围人看她的眼色有些不对劲。拉了一个平时相处还不错的丫头问了问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这事除了周围的几个人外也没多少人知道。

    这天迎面碰上章栖宁和听说即将和她订婚的公子。章栖宁要订婚这件事经由大小姐身边的女使去办,府上很快便传开了。

    见到章栖宁,她握紧了手站到一边低头施了一礼。“三小姐。”

    章栖宁闻声看过去,见是赵芊芊。当展隋玉冷不丁听见章栖宁用略带奶音的声音甜甜道:“你好啊。”他整个人都差点石化在原地。

    刚刚他耳朵出现幻觉了,那不谙世事的稚嫩声音是从栖宁喉咙里发出来的?

    赵芊芊现在根本不想看到这样的章栖宁,全院的人都拿三小姐当孩子哄,只有她知道她那是装的!

    章栖宁抬头就见展隋玉狐疑又惊奇的目光,索性在逗他一把,抱上人的胳膊道:“展哥哥,不走吗?栖宁要吃糖葫芦~”

    展隋玉心里卧槽了一声,这是谁?章小朋友几岁了?

    “走走走,我...”展隋玉想了想,坏笑了声,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你要什么,哥哥都给你买。”

    章栖宁笑得更甜了,“真的?展哥哥最好了,天下第一棒!”

    她的夸奖展隋玉很受用。

    一早心情郁闷又被强行秀了一波恩爱的赵芊芊成功被当作空气一样忽略掉了。

    同样遭此待遇的还有不远处的章廷玉。阿宁都没和他这么撒娇腻歪过,展隋玉这个混蛋!

    等走远了,展隋玉才好奇问:“你刚刚怎么那么说话,我看那丫头眼神不单纯,你故意怄她?”

    章栖宁:“展哥哥真棒!”

    展隋玉脸色不禁有些泛红,“好好说话。”

    “是啊,你说的没错。那丫头可坏了,之前误导我院里的人往我头上泼脏水,心眼大大的坏!”

    这么一说展隋玉对赵芊芊更不喜了,想起上次在街上的好像也是她,动不动掉眼泪,话也不说半句,一看就是故意的。

    “这种人你打算留着过年吗?”

    “怎么会?她不是装纯装可怜么,那我就让她无路可装好了。”章栖宁脚下轻快,将那天房里的事告诉他。

    笑了笑道:“阴我?脑子进水了才会这么做。正好也是时候改善一下身边人对我的看法了,她撞过来,顺手就用了。效果还不错。”

    “累不累啊你,把她直接撵出去不就完了?”展隋玉无奈道,玩心太重了她。

    “每个人都有很多面面孔,只要运用得当每一面都是一柄利器。我把这招用的这么溜,对哥哥你也有好处的。”

    章栖宁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她轻声道:“娶一个我,就可以拥有各种类型的女子,一辈子都不会腻哦~”

    “......”这丫头!

    真想撬开章栖宁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一会儿一个样,让人想跟都跟不上。

    “是不是很划算?”

    清晨阳光恰好,洒在章栖宁白皙水嫩的肌肤上仿佛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站在光里,牵着他的手,连眉梢、眼角都神采飞扬。

    如果连这都是假的话,那他就以假乱真吧。转眸想了想,勾唇点头道:“是挺划算,弱水三千之多,瓢你这一勺就够本了。”

    展隋玉和章栖宁来到她名下的书局,走到路上当真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不过章栖宁不怎么能吃酸,吃了一路光在舔糖衣了。

    书局的管事一看见章栖宁就殷勤地迎了上来,“东家。”

    “沈知舟人呢?我找她有事。”章栖宁笑吟吟的,管事见了也没以为是大事,忙给人指了路。

    “二楼上呢,不过她最近不知是不是碰上什么事了,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有点怪怪的。”

    心不在焉?

    章栖宁点头,让管事忙别的事去了。

    展隋玉:“这个沈知舟与你身上的邪祟有关?还是她能拔除?”

    “有件事我原先还没和你说。我往年邪祟发作的时间比这次要迟,也就是说我今年的发作时间提早了。所以我也没能提前做好准备,要不然也不至于伤到你。”

    她有些抱歉地看向展隋玉脖间被衣领遮住,有些发青的痕迹。

    “我没事。你当时体力不支,手劲儿也不怎么大。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提前发作,是她搞的鬼。”

    章栖宁:“是与不是,上去问问不就知道了。我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巧合,没准这和她心不在焉的原因也有关呢。”

    两人上了楼,上次见她时她梳着妇人髻,这次见却是换了闺阁女儿打扮。

    发型虽是换了,但章栖宁发现她发间始终只有那一支做工普通的兰花钗。论面色,反倒是第一次见她时更好些。

    几日不见,这是怎么了?

第54章 前世初现

    沈知舟将绾起的长发放下一半,鬓间的碎发逆着光几欲透明,这时窗外的风捎着街上小贩的吆喝声进到二楼。

    她将手里的最后一本书在书架上放好,对身后来的人若有所觉,对方的来意她大概猜到了。

    “章姑娘。”

    章栖宁勾了勾嘴角,心中虽有疑,面上却仍好脾气地道:“几日前还叫我东家来着,怎么忽然改口了呢?”

    随后目光转向她的头发,道:“你打算离开书局,连东家都不提了。只是不知,这原因是与我有关,还是与你这头发有关?”

    说罢,她又从袖中取出一本书扔在她面前——就是那日沈知舟进府来给她带的新书。

    书的封面揭开,书页内侧的符咒若隐若现,沈知舟神色如常,章栖宁收回眼,心里大致有了数。

    “沈知舟,我与你萍水相逢,为何要害我?”

    沈知舟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朝章栖宁做了一礼。“这本是我的私事,将姑娘牵扯进来——抱歉。”

    章栖宁:“书内暗藏的符咒,催发我身上的邪祟。我的事章家从不外传,就算我站在大街上,兰台都未必有人认识我,你怎么知道的?我来就只想兴师问罪,要你的道歉有什么用?不如…你让我在你手臂上的曼珠沙华印上划两刀泄愤?”

    曼珠沙华印,她怎么会知道的!沈知舟眼中神色骤变。

    这丫头,怎么一出口就见血。还有曼珠沙华印…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栖宁,说话柔和一点儿。”展隋玉站在一旁开了口,章栖宁抬眸冲他笑了笑。行,白脸给他唱。

    “姑娘既然都认了,不妨将头尾一起交代清楚。”

    展隋玉在宿州府的顾问可不是白当的,他虽然笑眯眯,却绝不容沈知舟逃过去。沈知舟对栖宁没有敌意,但他断不会让这个后患留着,幕后主使是谁,钉子是一定要拔干净的。

    对章栖宁沈知舟尚且还说两句话说,对展隋玉却是不多言的,只看了一两眼便移开了视线。虽是少女的身形和样貌,眸子里却没有半分少女的神采,如一汪死水。但奇怪就奇怪在就算不流动,她却依旧澄澈,仿佛只是在水最干净平静的那一刻定格了而已。

    不知为何,章栖宁见她眼底有了松动,果然没一会儿她抬起眸看向她,淡声道:“事情的原委我可以说,但还请这位公子回避。”

    展隋玉愣了下,章栖宁转眸看过去。

    “为什么?”

    沈知舟笑了笑,话不多说,两手叠在身前朝后面的屏风走去,转身提裙坐了下来。“两位做决定就好,知舟不强求。”

    “我在楼下等你。”

    不等章栖宁多想,展隋玉便替她做了决定,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嘴角含着一丝浅笑。“有什么事喊我,嗯?”

    章栖宁点了点头,展隋玉离开后她背手朝沈知舟走过去。

    清风入室,一旁的吊兰身姿窈窕,沈知舟抿了一口茶水,还主动替章栖宁沏好一杯递上前去。

    章栖宁不知她是真心还是故布疑阵,看着她递来的那盏茶,将视线移到她脸上静静看了一会儿。章栖宁不说话,她也没动静。

    过了会儿,章栖宁拂袖坐下,到底还是没去接她手里的茶水。“免了,萍水相逢,不必如此。”

    沈知舟不生气,不慌不慢地将手收回来。“无妨,你受得起我这一敬。”

    “若是赔罪茶就更不必了,这礼太轻。我向来要么是不收礼,要收就收大礼。”章栖宁指尖百无聊赖地在桌面上点了点。“你手臂上有曼珠沙华印,同极乐阁做过交易?”

    “你怎么知道这曼珠沙华印的?”沈知舟问,指尖微微蜷缩起,目光冷淡了下来。

    章栖宁瞥了一眼她的神色,随口道:“我认识一个人,不,准确来说是一只妖。她同极乐阁做过交易,几月前曾和我提过此事。所以,你一介凡人同极乐阁做了什么交易?”

    “…我以为,姑娘更关心是谁要害你,而我为什么要帮他。”

    “这个不急。”章栖宁微侧过身,一手搁在四四方方的小案上,精致秀雅的容颜从容淡定道:“书里的符咒是道门术法,我身边可能知道我的事,又这么闲着没事干,专门害人的妖道只有一个——龙辛泽。”

    她动了动嘴把那名字慢慢念出来,沈知舟心里笑了声。原来如此,她竟早猜到了。

    “脑子长在头上不是摆设,我也不相信没有前因后果的事,又没招惹过麻烦,那就只有他了。比起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更好奇他为什么找上你?这两件事怕也未必毫无联系。”

    “前因啊…”沈知舟呵笑了一声,的确有一桩。

    “我,欠他一个人情。”

    章栖宁挑眉,这妖道还会做好事?“什么时候?多大的情,要你害人都可以?”

    “世事本就不纯,难道我就不能害人吗?”她端起茶盏送至嘴边,章栖宁看了她一眼,笃定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知舟手下一顿,差点将水洒出来,尴尬地轻笑了声掩盖过眼中的讶然。“我以为,姑娘不是天真的人。”

    章栖宁一根手指轻抵着额角,摇了摇头。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见多了,你没有那样的野心,做不来那样的事。害人未必是自愿,作为苦主我不想替你找借口,可事实就是如此。你要么是和龙辛泽合作,要么是被他威胁。从你的反应来看,应该是前者。”

    章栖宁盯着她,要她一个交代。

    “郡主就算转世…有些地方却还是一点没变。”沈知舟不禁有些恍然,仿佛眼前的依旧是三百年前那个风华卓绝、琴心剑胆的侯府郡主。

    章栖宁身子怔了下,猛地朝她看过去。“你叫我什么?”

    沈知舟仿佛没有看到她满脸的不可置信,她越惊讶,她就越淡定。

    “三百年前,我是宫中医官,活了这么多年眼力早非一般人可比,看到郡主的第一眼便认出来了。郡主刚刚的模样倒和前世有七八分相似,当年的郡主是何等的让天下女子艳羡,下官至今还历历在目,不会认错的。”

    三百年,她已经活了三百年了?这也是极乐阁的手笔?

    “郡主...”章栖宁冷静下来,沉声问:“三百年前,哪位郡主?”

    沈知舟笑了笑,“你对前朝之事如此感兴趣,我当你是知道了什么。也罢,前朝数代中唯一一位有资格列入史册,最终却被褫夺封号,史官也不敢提及的…除了那位敢在受凤冠,大婚之日毒杀群臣的平宁郡主外,还有哪一位?”

    三百年前,平宁郡主…

    “平…宁?”

    萧楚澜的半日皇后,毒杀群臣,最终被萧楚澜亲手诛杀的平宁郡主。是她?

    沈知舟抬眸,“缠着你的邪祟你以为是偶然吗?冤有头,债有主。三百年前,平宁郡主可是毒杀了半数的官员,你以为那些人死后会那么轻易放过她?你那么积极地查前朝废帝的事,我以为你是知道的,又或者发生过什么让你起了疑心。”

    “然后呢。”

    沈知舟愣了下,章栖宁几乎是立刻冷静了下来,丝毫没有因为得知前世的身份而过多惶恐或惊讶。“龙辛泽不会因为只有这一点便要对付我,这还不够格。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他究竟想做什么?”

    说到这,章栖宁越发的冷静,灵台也越发的清明。她不是平宁,她现在是章栖宁。平宁郡主,早在三百年前就死了。

    当她清冽的眸子从沈知舟身上扫过去时,仿佛看到满天飞雪骤然悬停在半空,空气中只余下透人心扉的寒冷和一望无际的广漠,那是一个真正的雪白琉璃世界,所有的嘈杂都淹没在无垠的寂静中。

    沈知舟收回心神,接着道:“萧帝被废后,没过两年礼朝便败了。最后平鼎一战,他也被征兵奔赴战场,没能回来。和他一起的士兵回来,也不知他是死了还是…”

    “他?”章栖宁挑眉,“他是——”

    沈知舟笑了笑,眼里泛起一层柔光。“我的未婚夫,我的…爱人。”

    “未婚夫的话…也就是说你还未成亲,盘头是为了他?你现在放下头发,是人找到了,还是…死心了?”章栖宁记得姓霍名白的捕头在追求她。

    “除了他,我不愿意再和其他人共度一生。找到了,却也死心了。”

    沈知舟垂下眸,眼里仿佛真的成了一潭死水。三百年的坚持,三百年的执念,三百年的苦寻,到头来不过是她的一场痴迷。

    “那个人——是霍白?”

    沈知舟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为什么?人不是已经找到了,他也喜欢你,不是吗?”

    “不一样。他,把我彻底忘了。”沈知舟的声音轻飘飘吐出,仿佛将心里的绝望一起倾吐了出来。

    “三百年前,皇城被攻陷,知道他的时候我曾万念俱灰过,但因为不见尸首,心里仍抱有一丝期待。哪怕是自欺欺人…”

    沈知舟顿了顿,“那个时候我遇到了龙辛泽,他说反正我都不想活了,不如把命丢给极乐阁,问问他到底是生是死。他说只要你有足够的筹码交换,可以在极乐阁换到我想要的机会。”

    “只不过一面,他说的话你也敢信?”

    “不信,但奢望。”

    章栖宁默然。

    “因为他,我找到了极乐阁,阁主红蜓告诉我霍白体质特殊,不生不死,不入轮回。她劝我放弃。”

    章栖宁:“可你没有。”

    “是。我同极乐阁做了交易,让我有足够长的寿命找到他。”

    章栖宁听懂了。沈知舟和酉十娘一样,希望再续前缘。

    沈知舟:“我找了三百年都没有找到,没想到这时候又遇到了龙辛泽。他说可以告诉我霍白的下落,但要我帮他做一件事。”

    章栖宁笑:“帮他对付我?”

    沈知舟无奈,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不用她多说。

    “你身上有他要的东西,他不会要你死。那道符咒与其说是针对你,不如说是针对你身体里的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章栖宁身上除了那堆死赖在她身上,宛如沉疴一般的邪祟外还能什么?

    “抱歉,这一点我真不知。”

    章栖宁点了点桌面,脑海中思绪翻涌。

    三百年前的平宁郡主是她的前世,缠着她这么多年的邪祟是上辈子平宁造的孽,龙辛泽对她体内的某个东西感兴趣。果然,拔除邪祟这件事还要找他解决。

    “若要见他,你知道要怎么做?”章栖宁问。

    沈知舟摇头,龙辛泽每次都是不请自来。

    也罢,他的目的是她,知道自己要找他总会送上门来的。

    章栖宁抬眸,幽深的眼眸寒意渐渐散去,不知与窗口半洒进来的阳光有没有关系,沈知舟竟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暖意。

    “你和我认识的那只妖有些像。”章栖宁如是道。

    “那只妖也追着求而不得的人吗?”沈知舟勾了勾唇,那还真是同病相怜。

    章栖宁半扶着脑袋,长发从身后越过肩膀垂下一缕来。

    “她用唾手可得的仙格同极乐阁交易,找到她相公生生世世的轮回,可惜的是,从那一世后她与那人做过陌生人,也有过不少因缘,但唯独没再做过夫妻。就算这样,她到现在也还放弃。”

    沈知舟:“她是个坚强的人,章姑娘是在劝我别放弃?”

    “不。”

    章栖宁否定的太果断,沈知舟不由一愣。

    “她自以为经历多世,经验丰富,曾劝我不要对展隋玉太执着,或许有一天我身上的业障会害了他。若我对他有一丝真心,不如考虑放手。”

    “不知姑娘是怎么回答的?”

    章栖宁笑了声,眸子中闪过一丝幽暗偏执的邪气,道:“我说:’我不介意带他一起死’。有生之年,哪怕是折断他的手脚,我也要把他扣在身边。”

    “…”

    “她劝我不要太偏执,爱得从容些。我说她套对我不适用,我是人,只有这辈子,所以只顾这辈子。”

    “但你不同。”章栖宁话锋一转,道:“你同极乐阁的交易,让你的这辈子太长了,除了从容别无选择。”

    沈知舟明白。所谓从容,就是这三百年里她哪怕有一次放弃或是犹豫,或是停下重新考虑,一切可能都会不一样。从容,是当你放弃心里那一丝执念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如果从容,我是否还像当初那样爱他?”沈知舟不禁喃喃道。正因为执着,所以才特殊。如果执念消失,心里的这段感情也会慢慢淡化,最终消失在时间里,可她不想放手,也不想遗忘。

    章栖宁:“我是不管什么好与坏的,放不下,便不放手。若有人打断我抓住他的手,我也不惜打断他会离开的腿脚。沈知舟,这才是真正的不择手段。你曾为他盘发,如今又因他而解发髻,若要说你和那只妖有什么不同的话…”

    “沈知舟,大概是你等的还不够久。”

    十娘的从容是被时间之海给打磨出来的。只要她还爱他,只要他还在轮回,她就可以一直等下去。

    而章栖宁则是无论展隋玉喜欢或是不喜欢她了,只要她还喜欢就绝不放手。

    沈知舟呢?她的一言一行仍受着霍白的影响。她不得不放弃,因为这个霍白,不是她要找的霍白。她想要的那个霍白,已经不在了。

第55章 极乐阁

    那日,霍白附在她耳边悄声道:“你不是普通人,我也不是。”

    沈知舟耳里“嗡地”发出一声轰鸣,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霍白勾着嘴角,后知后觉才发现沈知舟的样子不大对劲,一时想不明白,只以为是自己吓到了她。

    “知舟,你别害怕,先听我解释。”

    “好…你说。”

    沈知舟抬眸,不知怎样才从一团乱麻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仍有些沙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霍白顿了顿,挠头道:“我说了你别怕啊。我身体和普通人不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换一副身体。”

    “换一副身体?”沈知舟上下打量他。可他明明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样,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变。

    霍白见她除了惊讶外并没有害怕,心里松了一口气。“嗯。还是我这个人,不过从头到尾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就像换了一个壳子。之前那副壳子的记忆也没有,是被洗掉了吧。”

    “…洗掉。”

    霍白点点头,因为他睁开眼就不记得之前的那些事,自然说的轻松,没什么留恋。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换壳子了,有两三百年了吧…”等等,要是知舟和他在一起的中途他的样貌,记忆消失的话,她岂不是会不安?这样还怎么可能和他在一起!

    “你放心。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保证就算变成另外一副样子也不会离开你。你就考虑一下吧,行吗?”

    可你,已然忘了我了,也不在我身边了。

    沈知舟动了动嘴唇,一时没能说出话来。良久过去,霍白继续道:“其实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面善,可我的记性实在不怎么样。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哈哈,说不定我们在哪见过,你看这样的前缘,你——”

    “见过的。”

    “什,什么?”霍白愣了下。

    沈知舟抬头,脸上划过一道泪痕。“三百年前,我们的确是见过。我来兰台找人,你却不记得我了。”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三百年前的霍白了,她牵起一丝苦笑。

    霍白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刚朝她抬起手,沈知舟已经先他一步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我…”

    说什么就算换一副样貌也会在她身边,简直是不攻自破,霍白放下手,尴尬地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那个,我喜欢你。可如果你喜欢的是三百年的我,我就不知道该不该和你在一起了。毕竟,我并不记得三百年我们之间的事,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我很可能已经不是你喜欢的那个样子了。所以...你再考虑一下吧。”

    霍白认真道,上前拔下沈知舟的发簪,一头墨发立刻披散在身后。

    “还给我!”沈知舟伸手要从霍白手上夺回来,霍白却故意举高了手,比晴朗天空更明亮夺目的眼神忽然一黯,仿佛一场错觉,转瞬即逝,立刻又恢复了正常。

    他笑容淡了些,道:“不仅是过去,也看看现在的我吧。”拉过她的手,将簪子还回到她手里。

    *

    时间一点点流逝,距那天已经过去数日。

    章栖宁坐在她对面,“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在我看来无论身体再怎么换都是一个人,难道霍白三百年前和现在差别很大吗?”

    “…”

    “若是见到龙辛泽劳烦转告:我要见他。”章栖宁起身朝楼下走去。啊,对了。

    她停下脚,侧过身问道:“还有一件事。展隋玉和萧楚澜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在宿州她曾问过展隋玉一次,当时没有得到的答案,今天或许可以。

    “陛下从以前开始就追着殿下不放,到现在也是一样。比起一直追着一个人,我真的很羡慕你。”

    等得太久,沈知舟似乎有些忘了她是因为喜欢才去追的。

    “感情上单方面再怎么付出也是没用的。不想那么痛苦的话,趁早放手也无所谓,对我来说是这样。”

    章栖宁一脸轻松地下楼,展隋玉站在窗边听到身后的声音,转身冲她一笑。阳光汇进他的眼里聚成一股柔光,剔透的褐色双眸让人心动。

    “说完了?”

    萧楚澜是这个人的前世,也是他当众一剑斩杀了平宁。此生,必不重蹈覆辙。

    章栖宁挽上他的手臂,乖巧地赖在他身上。“嗯,问完了。邪祟的事还要再等等,我带你去兰台逛逛?”

    “好。”

    两人走出书局,隐身的龙辛泽在屋顶渐显出身形来。托着腮笑吟吟看着他们渐没入热闹的人海里,“诶~郡主要找贫道?那就不算不请自来喽!”

    三日月…既然没有逼出你,那直接把你拖出来好了。

    *

    “头儿,这几天怎么没去找书局的小姑娘?”一个捕快打搭上霍白的肩,嬉笑道:“不会被甩了吧?”

    “臭嘴,滚一边儿去!”霍白笑着把人推开。“好好巡逻,少想没用的。”

    “得嘞,这就滚。”

    说到沈知舟,霍白脑中迅速闪过她的样子。

    三百年前啊…

    他完全不记得了,还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傻话。看知舟的反应,三百年的他和现在差别真的这么大吗?

    “自己和自己较劲,什么玩意儿啊!”霍白捂脸念道。

    “那就亲自去看看——三百年前的你。如何?”

    温润的声音落至耳畔,仿佛夜晚山泉边的一束清丽月光,缓缓直达到内心。

    霍白转过头去,眉间一点朱砂,相貌昳丽的黑袍道人手持拂尘站在那里。

    “…”霍白反应过来,“刚刚,额…”

    “贫道龙辛泽,施主可以称我龙道长。无轮回之人,你想回去看看吗?”龙辛泽一手搭在另一只手臂上,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眉间的朱砂好似鲜血染成的一般。

    霍白谨慎地打量着对方,总觉得哪里有些诡异,而且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道长,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嗯?”龙辛泽弯唇,浅浅一笑风华尽展,比夏日的江南湖水更晴光潋滟。“对谁都这么说,那在你眼里岂不是人人都一样,难怪沈知舟会动摇。”

    霍白愣在原地。

    想想他的话,好像也并非没有道理。

    当年那个横冲直撞的小子,如今也变了啊。龙辛泽笑了笑,“怎么样,要看吗?三百年前的自己,被沈知舟喜欢的自己。”

    沈知舟喜欢的…他?

    “要怎么做?”

    龙辛泽笑,“跟我来。还有两个人要带上。”

    章栖宁正和展隋玉看着摊上的小玩意儿,旁边来了个人投下一片人影,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章姑娘,宿州一别,好久不见。”

    章栖宁:“龙辛泽?巧了,我正要找你呢。霍捕头,你怎么和这妖道在一起,不去看看沈知舟吗?”

    “我…”霍白偏开视线,眸中一怔,忽然冲出去拨开人群,一把抓住背着包袱,往城门口方向去的沈知舟。

    “你要走?”霍白俊眉紧皱,还有些生气。她连一个答复都不肯给自己就急着离开?

    沈知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霍白身后龙辛泽、章栖宁等人又走了过来。怎么都在这?

    “霍白,你松手。我走到哪里去?”

    霍白不松,急道:“不走,那你背包袱干嘛!”

    “包袱?”沈知舟抽出自己的手,在腕上揉了揉。“有人在书局订了书,管事让我送过去。书太多,不用包袱怎么拿?”

    “是...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我有没有抓疼你?”霍白一下子慌了神。

    他刚刚是怎么了?以为沈知舟要离开,心里忽然很难受,脑子一热就冲了出来,还把人给质问了一通。他有那个资格吗?

    “知舟,对不起...”

    沈知舟:“我没事,只不过——”她看向他身后,不解道:“你们怎么在一起?”

    看向龙辛泽的目光极为不善,生怕他对霍白做些什么。

    龙辛泽像是能读懂她心思似的,两手揣在袖子里,轻耸了下肩,问:“沈姑娘,想见三百年前的霍白吗?”

    “什么?”沈知舟眼中一怔,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霍白,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握紧拳头,拉上霍白就掉头。

    “知舟,你不想见吗?”霍白急道。

    想,怎么不想?三百年来,她不就是为了这一件事!但。

    “他是妖道,他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许信!”

    素日沈知舟说话都轻轻柔柔,有些中气不足,此刻嗓门却忽然大了起来,路过的人都不由多看了两眼。

    “你担心我?”霍白眼里一亮,傻呵呵笑看着她。

    “可是我想。”霍白推开她的手,握在手心。“我想看看你喜欢的我,是个什么样子。”

    龙辛泽走上前,“沈姑娘,何必呢?贫道哪有这么不堪,到处坑蒙拐骗?”

    章栖宁抱臂在一旁轻笑了声,你还真是。

    “你会这么好心?”沈知舟不信。龙辛泽似正非正,似邪非邪,谁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贫道保证。这次主要是帮章小姐拔除体内邪祟,捎带上他只是顺便。”

    “为什么?”

    龙辛泽想了想,笑道:“兴许是好玩儿?”

    他往沈知舟身上的包袱一拂尘挥过去,包袱立刻送到了买主家。

    “你不放心也可以跟着。”

    说完他看向章栖宁,见章栖宁也正看着他。“可别这么看着贫道,展公子会嫉妒的~”

    “呵。”章栖宁笑了声:“你知道我找你做什么?”

    “当然。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比如...”

    只见章栖宁拉着展隋玉往一旁站了站,脱口道:“变态!”

    “...”

    “这次要去极乐阁,沈姑娘你轻车熟路。”龙辛泽微笑着看向沈知舟,只见她也拉着霍白往一旁退了退,老母亲般叮嘱道:“离他远点。”

    霍白疯狂点头。

    龙辛泽:“...”

    罢了,出家人,不生气。

    他一挥拂尘,五人转眼便都消失了。奇怪的是路上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哪里不对。

    众人觉得身体忽然一轻,转眼就来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入口。

    这地方沈知舟来过,她自然知道是哪。

    “无何,见宫殿数十所,碧瓦飞甍,始悟为山市。未几,高垣睥睨,连亘六七里,居然城郭矣。”

    鬼市门口,展隋玉负手微微感慨:“古人诚不欺我”。章栖宁只哼哼两声,拉着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鬼市与人间的市集倒没什么不同,只不过他们刚进来嘈杂声就突然像被人抹去了一般,身边人流都自觉地分为两股,仿佛在惧怕什么。

    章栖宁寻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们都盯着龙辛泽。

    人群尽头有个玄衣男子朝他们缓缓走来。

    那不是一个气势强硬的人,瘦弱的身形就像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青年书生,骨节分明的手半握在身前,几乎透明的皮肤下可以看清淡青色的经脉。

    “龙道长。”噙着淡淡清风般笑意,那人目光淡淡扫过展隋玉和章栖宁,在他们身上做了片刻的停留。

    龙辛泽笑了笑,给他们介绍道:“极乐阁主身前的大红人,司空原。他在这鬼市之中的地位可是数一数二的。司空,这边是展隋玉、章栖宁,沈知舟你见过,还有霍白。”

    “各位好。”

    之间相互打过照面,展隋玉看他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鬼市的人,他又怎么可能见过呢?难不成他上辈子投胎前还来这儿逛过?

    司空原淡水般的眸光从展隋玉面上轻轻掠过,心下感慨故人相见,却不想早已物是人非。

    昔日的年轻帝王,如今也不过是九转轮回盘中的崭新魂魄。唯一没有变的,大概是当年的平宁郡主竟然还在他身边。可如今的郡主,也矣然不是当年模样了。

    大殿之上,城楼之外,那个隐忍不发,屈尊相送的帝王终是泯然于历史之下。

    “龙辛泽,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欢迎你!”

    清脆的女声冒出来,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龙辛泽不在意地一笑,仿佛没听见一般。

    “妖道,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一个娇小的影子从司空原身后飞出来,稍有偏差,差一点就要撞上章栖宁,被展隋玉拦了下来。

    “放开,放开!是哪个敢抓姑奶奶?”

    带着龙气的冰冷视线望向她,“闭嘴。”

    瓷娃娃袖珍大小,不舒服地扭动身体,小不点被展隋玉捏在手里又不敢抬头望他,只能向司空原求助。“阿原,阿原!”

    “红蜓,别闹了。”司空原虽是责备,但却没有丝毫责备的语气。这红蜓与他关系匪浅,自是不会因为这些事而动怒。

    “阁主性子顽皮,有冲撞之处我代她向二位道歉。章姑娘与展公子在鬼市的花销极乐阁包了,如何?”

    红蜓:“凭什么?不行,阿原,我不要!”

    司空原笑了笑。“行的。展公子,请把我们阁主放下吧。”

    红蜓朝展隋玉快速看了一眼,趁他松手一溜烟地飞回到司空原肩头,抱着他的脖子坐好。“阿原,他们一定会花很多钱。我肉疼~”

    司空原:“没事,乖。”

    章栖宁心里嗤了声,“跟谁还没点钱似的。不过,阳界的钱在这儿应该用不了,鬼市的钱她还真没有。看来要给自己多烧点钱,提前攒着!”

    红蜓不服气地鼓起腮帮,司空原一行人走后她还故意冲章栖宁吐舌做了个鬼脸。

    “诸位,请。”

    “阿原?”

    司空原冲她笑了笑,在她头上轻点了下。“就当帮我还了前世的人情,此后我也不欠什么了。”说这话时他朝展隋玉看了一眼。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红蜓还能不答应吗?只能干巴巴说了句:“那好吧……”

    转头凶道:“喂,愣着干嘛?妖道,还不跟上来!”

    “龙辛泽。”章栖宁出声,“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龙辛泽笑了笑:“放心,这里就算呆上数十日,在外面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惊动不了谁。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吗?”

    众人:呵。

第56章 须弥芥子

    极乐阁,彼乐堂,欢宜轩内。

    袖珍如手中娃娃大小的红蜓坐在司空原肩头,发髻间穿插点缀着珍珠,朱红色的细丝飘带垂在身后,与她那一身璎珞短臂、石榴罗裙十分相配。柔荑轻点着下巴,翘着二郎腿扫了一圈座下的人,哼地一声转头抱住司空原的脖子,语气不善。

    “你来有什么事?”这话是对着龙辛泽说的。

    龙辛泽笑眯眯说出来意,“听说你这儿有一颗‘须弥芥子’?借来使使?”

    “借?”红蜓笑出声,“我极乐阁做生意的地方,你让我白借给你?龙辛泽,你老糊涂了吧!”

    “那只能买了?”

    红蜓嗯了声,“只卖,不借!”

    龙辛泽点了点头,章栖宁见他看向展隋玉,立马上前把人挡在身后。“乱看什么?”

    展隋玉看章栖宁护犊子似的挡在他身前,嘴角扬起一丝弧度。龙辛泽故作委屈道:“我这可是在帮你,还得自己掏腰包?就算我愿意,我也没有这位能看得上的呀。”

    “他也没有。”章栖宁笃定道。

    这极乐阁主在她看来就是个奸商,收了别人珍贵的东西,说给一个机会,其实还不是看缘分。缘分天定,能有一个好结果只能说那两人缘分未断,跟她有半毛钱关系!

    坑别人就算了,坑她的人不行。

    “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红蜓闻言朝她看过去,还是头一回见一个凡人敢这么和龙辛泽说话的,这脾气她喜欢。这一看倒看出些名堂来。“好深的业障…等等,你——是平宁?”

    “平宁?”展隋玉不解,那是谁?

    红蜓再看向展隋玉,不禁笑了。“萧楚澜?”她不由新奇道:“都转了一次轮回了,竟在一起呐?”她就说阿原怎么要接待他们,原来是熟人。

    “…萧楚澜。”

    她说他?展隋玉愣了下,废帝萧楚澜——难不成是他前世?他看章栖宁一点也不意外,像是早就知道。

    章栖宁注意到,朝他投来一个“你在意?”的眼神。

    他笑着捏了捏章栖宁的手,表示不在意。“须弥芥子到手,栖宁身上的邪祟便可拔除了?”

    龙辛泽点头,红蜓听了不禁疑惑地皱了下眉。

    “好。但阁主不妨先说说,在下有什么您能看得上的。若是要命…”他看向章栖宁,“我的命已经送人了,怕是给不了阁主。阁主要什么,说来听听,看在下能不能给。”

    红蜓看了一眼他和章栖宁,在他俩指尖无形的红线上看过去,唇角微勾。

    “我从来没和帝王做过交易,你前世虽说是个废帝,但好歹也是正经君王。这样,我要你身上的龙气。”

    司空原道:“此气与轮回残存的执念有关,能一时压制章姑娘体内的邪祟,却帮不了一世。于你无用,不如拿来交易。”

    展隋玉同意后,红蜓抬手在空中以指为笔画了一串符咒朝展隋玉甩去。符咒绕身,一丝丝淡金色的龙气便从展隋玉身上被牵引了出来,将白色的符咒染成了金色后重新回到红蜓身边,一个个乖乖落到司空原早就准备好的纸上,化为两行龙飞凤舞的题词。

    苦,半生波折;错,经年离索。

    “成了。”红蜓跳下司空原肩头,落地摇身变成等人高大小,勾指将那卷纸卷好收起来。一手张开,手心里出现一粒种子。朝龙辛泽丢过去,“拿好。”

    “有劳。”

    龙辛泽对章栖宁等人道:“走,去三百年前。”

    *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须弥芥子可纳天地之广,容逝去年华,将这世上发生过事的点点滴滴都收敛进芥子的精微世界。与其说返回三百年前,不如说龙辛泽正带着章栖宁、展隋玉、沈知舟、霍白四人重观三百年前,礼朝末。

    “沈知舟和霍白呢?”章栖宁不见人,说到底还在提防龙辛泽。

    龙辛泽:“他们开始的地方跟你们不在一条时间线上。别管他们了,两位对前世的事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吗?看,这就两位的前缘了。”

    顺着龙辛泽的方向看过去,礼朝王宫后转角,白海棠晃了晃,摇下一树落花来。

    “啊——哎呦。嘶,疼疼疼…”

    两个小孩儿从两个方向跑过来,在转角的地方“砰地”狠撞到一起,女孩子压在男孩子身上,嘴里只喊疼。而被她垫在身下的男孩儿脸色白的有些不对劲,她也是才注意到。

    立马起身把人扶起来,“抱歉啊,跑的急,没看见你。”

    对方苍白的脸上瞧不出一丝血色来,眉眼细长阴柔,手腕也纤细的很,说是个女孩子她都信!只见对方衣领散乱,有些狼狈地把手从女孩儿手里硬抽出来,越过她时还狠狠剜了她一记眼刀,紧抓着衣领一副受了天大侮辱的模样,红着眼睛跑开了。

    女孩儿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心想:“我好像没怎么他吧?”

    拍拍身上的时间,女官便追了上来,一前一后堵住她的路。

    “郡主,平宁郡主!”女官拉上她的手往回拽。“侯爷出征,陛下接您到宫中来,您逃什么?前面是皇子们的住处,您不要瞎跑!”

    皇子的住处?那刚刚撞见的那个也是皇子?

    “姑姑,皇子里有没有一个长得特别——秀气!对,就是秀气的!”平宁眼睛亮闪闪地盯着她问。

    女官想了想,“您说的是九皇子?”

    “九皇子?”

    萧楚澜,今上的小儿子,似乎和她差不多年纪。

    “他长得好看吗?”

    女官:“容嫔娘娘姿容妍丽,九皇子肖母,自然生的极好。”

    就是生的太好,加上先天不足,反倒不像个皇子,而像个公主似的被养在深宫里,不受陛下重视。

    平宁点点头,这么看来应该就是他了。

    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难不成被人欺负了?

    容嫔早逝,身边的大宫女负责照顾九皇子起居。看见萧楚澜不整的衣衫还有苍白几欲昏厥的脸色不由一惊,“这是怎么了?”

    “都出去,出去!”

    十二岁的孩子眼神沉得能滴出水来,推开身边宫女快要碰到自己的手,把人赶出去。

    嫌脏地脱掉身上的衣物甩在地上,脚步蹒跚,艰难地换了一件衣服重新披在自己身上。

    大宫女在殿外急的团团转,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宫女终于回来了。

    “打听到了?怎么回事?”

    小宫女气喘吁吁地点了头,“打听到了,是二皇子、四皇子还有五皇子看见咱们殿下,于是把人拉去一起玩儿,结果说咱们殿下长得太——太,太女孩子,四皇子在一旁煽风点火,二皇子就强迫咱们殿下穿女装!听说平宁郡主要进宫,五皇子还说要把人丢到平宁郡主面前去。”

    “你说什么?!”大宫女吓了一跳。殿下的委屈先不说,要是惊了平宁郡主,闹到陛下面前去那还了得!

    “平宁郡主怎么样?”

    “平宁郡主没事。二皇子刚动手,咱们殿下就还手了,听说二皇子没站稳把脸给磕破了。姐姐,二皇子那样,刘贵妃肯定不会放过咱们,这下可怎么办啊?”

    听到平宁郡主没事,她刚缓了一口气,就听说二皇子把脸磕破了,心一下子凉了个透。

    “怎么办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他们伺候的主太医说活一天少一天,先天短命,跪一会儿就晕,打一板子就能要掉半条命。刘贵妃只要不是个傻的,就不会明着罚他落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最后只能拿他们撒气!

    真是,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分到这儿来伺候。

    容嫔活着时因为出色的容貌受过一段宠,却又是个短命的,刚要被抬位份就死了。

    死之前生了个皇子,本以为可以当做依仗,谁知道竟先天不足,直接被皇帝给放弃了。

    起初还念着他母亲常来看,偏偏九皇子不是个机灵讨喜的,皇帝子嗣多,自然看不上他。宫里新人不断,陛下又不是个长情的,久而久之连那点情分都抛到了脑后。

    怎么办?最终死的还不是他们!

    “姐姐...”

    大宫女面色狰狞,看的一旁的宫女心里发怵,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还容不得她多想,刘贵妃身边的公公就带人上门了。

    “赵公公,您怎么来了?”大宫女有些心虚地笑脸迎上去。

    “哼,为什么来?你当杂家闲着没事儿累的慌,愿意来这碧熹宫啊?冷宫似的地儿,看一眼都寒酸!”

    那人翘着兰花指扫了一圈四周,咂嘴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来人,把碧熹宫的大宫女拿下。贵妃娘娘说了,皇子们在一处玩闹,九皇子身边竟连个看着的人都没有。既然容嫔殁了没人管,就由贵妃娘娘替她管教管教宫人,赏了你五十廷杖。”

    “五,五十...”

    大宫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贵妃娘娘饶命,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娘娘饶命!公公,赵公公!”

    五十杖,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赵公公抬手捂鼻,总觉得这宫里一股子馊味。“愣着干嘛,拖出去打,打完了杂家还要回去给娘娘复命呢。”

    身后的小太监应了一声,架着她拖出去。

    “看来本郡主来的不巧,这么热闹?”平宁负手笑吟吟看着他们,赵公公先将人给认了出来,一脸谄笑地上前恭敬道。

    “请平宁郡主安,您怎么上这儿来了?”

    半大的孩子生的玉人似的模样,赛雪的肌肤比上好的羊脂玉更温柔细腻,眉不点而翠,唇不点而朱,那种红并不像胭脂刻意染出的,而是倾国牡丹花瓣上最娇柔,最高雅的一抹红。笑起来时眼含流光,梦里飞花,暗香浮动,醉人心扉。

    她不解地看向大宫女,笑着道:“这是怎么了?”

    赵公公收回神,他是宫里摸爬打滚过来的老人了,放人堆里那都是人精。对方毕竟是镇国将军,安侯爷的独女,皇上宠她宠的比自家公主都厉害的平宁郡主,没事怎么会来碧熹宫?

    “害,不踏踏实实干事儿的小宫女儿,说出来没得污了郡主的耳。刘贵妃让小人给她点教训,省的哪天又糟了主子们的好心情。”

    五十廷杖的教训啊…呵。平宁笑了笑,“既如此,把人带走吧。”

    “郡主,郡主!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郡主救命啊!”

    平宁抱臂好笑地看着她:“我一不是你主子,二也不认识你,更不知道你犯得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郡主…郡主!”宫女心里忽然一沉。平宁郡主不过十一二岁年纪,怎么这么狠的心呐!

    “我不想在她嘴里听到我的名讳。要罚记得拖远点儿,我怕闹腾。”平宁收回视线,赵公公立刻会意。挥手让人立刻塞住她的嘴,把人拖下去。

    “贵妃娘娘前儿听陛下说郡主要来,还说许久未见郡主了,等您进宫一定要来芳辉宫玩儿呢。”

    平宁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贵妃娘娘好意,平宁自是要领的。等过两日见过陛下和太后,备好侯府的拿手点心再去拜会。”

    “那奴才就回去给娘娘报信了,郡主可不能贵人多忘事,不然到时要罚的就是小的了。”

    “放心,忘不了。”

    赵公公走后,平宁收起脸上的笑,朝一个小宫女道:“你家殿下呢?”

    “在,在寝宫。”小宫女颤巍巍道。

    平宁扬了扬下巴,“带路。”

    萧楚澜在殿内也能大概听见外面在闹什么,就是不知道这个平宁郡主搞什么名堂。她是…刘贵妃的人,还是——

    “萧楚澜,开门。撞完我还敢瞪我,开门!”

    宫女吓得坑着头,哪有这么直呼皇子名讳的,不过九皇子不得宠,这位平宁郡主却正好相反,她还是不要管比较好。

    萧楚澜不管外面的人怎么把门怎么敲,他就是不吭声。反正门关着,她也进不来——

    “砰!”

    萧楚澜猛地从床上看过去,只见平宁两手环在身前,刚刚她是直接上脚把门给踹开了?

    “看,看什么看?这世上还没有本郡主想去去不了的地方。”平宁反手摔门重新把门给关上,小宫女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再次被关在了外面。

    她朝萧楚澜卧榻走过去,萧楚澜拉着身前的被子往后退了退,白着一张脸怒道:“你,你要干什么!你!”

    平宁一腿曲在床上,探身抬手挑起他的下巴,轻笑着无奈道:“叫什么?你长得像个女的,又不真是个女的,有什么好喊的?听说因为逼你穿女装,你把二皇子给打了?”

    萧楚澜眼中一怔,受辱一般地拍开她的手,气的直喘。因为动作,身上裹得被子被扯下来一点,刚刚只换了里衣,衣带系的松,露出一小片胸膛来。

    平宁看他这样,又看看地上他脱下来的衣服,再看看乱成一团的被子,不禁笑道:“你这样还真像被我怎么了。”

    萧楚澜先是不明白,顿了顿慢慢明白过来,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脸颊,指节握得发白。

    看他眼泪都快被逼出来的平宁背过身去,“宫里本就尔虞我诈,弱肉强食。杀鸡儆猴,指桑骂槐的事多了去了,你大可不必为那宫女感到自责,她若不死,死的便是你。不过看你这样,早晚都得死。”

    自责?萧楚澜心里愣了下,他为什么要自责?碧熹宫的人早就嫌他是个麻烦,那个宫女更是想巴结其他宫的人上位,他有什么好难过的?她该不会以为他是因为自责所以躲在宫里哭吧?

    “到底是你母妃留下的人,本郡主可以理解。”

    你理解什么啊?萧楚澜心里骂了句蠢。

    “不过留下的人也未必是值得相信的人,你若还想活下去——”

    “太医早就断定我先天不足,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活着又怎么样,刘贵妃要对付我还不是易如反掌?”萧楚澜打断她。

    少年之姿,却已心如槁木,平宁不禁皱了皱眉。“如日中天又怎样,终是要日暮西沉。能与不能,谁知道?我只信一个人他想不想活。不想活的人找死容易,想活的人总能觅得一线生机。”

第57章 悸动

    平宁郡主的到来似乎让礼朝偌大的皇宫里多了几分谨慎的热闹,皇帝设宴,太后宫中的笑声不断,一进宫门就能听见。

    她受皇帝喜爱,又有太后宠爱,另还有一个战功赫赫的侯府做母家,在后宫膝下有子的众娘娘眼里就是个香饽饽,虽然她们的殷勤也不会表达特别显眼就是了。

    可就算是这样,九皇子萧楚澜被其他兄弟当做欺负对象的这件事也不会有所改变,顶多在头两天收敛了一点,过了那两天,这坏习惯便又渐渐重拾了起来。

    而萧楚澜值得他们嘲笑作践的无非就两点,一是他母妃早亡,有娘生没娘养;二是他长相阴柔,还是个短命鬼。

    这一日有贵妃撑腰,二皇子身边又多了好些侍从,终于成功扒了萧楚澜的衣物换上一套娇滴滴的锦绣罗裙。

    二皇子让人扯住他,摩挲着下巴欣赏了一番,笑道:“真是好看~我说九弟你就是投胎踏错了脚,你要是个女的二皇兄保证待你好!”说完还作势要伸手在他脸上摸一把,被萧楚澜羞愤地扭头躲开了。

    “滚开,别碰我!”

    “嘿嘿,真的连说话都和女孩子一样呢!”二皇子萧楚涵见他身子骨柔弱,动一动就跟女孩子似的喘,不禁捧腹大笑。“你瞧瞧,你这个样子!哪个姑娘愿意嫁一个比自己还女人的男人?”

    “娘娘,二皇子殿下他们这是在玩什么呢?”不远处传来一声清甜动人的疑问,刘贵妃脸上的难色一闪而过,万没有想到涵儿竟在芳辉宫内对萧楚澜动手脚,还被平宁给看见了。她身侧的女孩儿探出身子走了过去。

    萧楚涵一看到他母妃身旁小凤凰似的平宁不由眼前一亮,其余小太监则是吓得松了手,这时候谁还顾得上九皇子。

    平宁朝萧楚澜看过去,谁知那家伙竟故意躲开了她的视线。

    萧楚澜抱着身子,羞赫地恨不得立刻离开,下意识地避开了平宁探过来的目光。怎么每次出丑都能被她撞见?绣花的鞋尖和摇动的裙摆出现在眼前,从上方投下一片人影来,萧楚澜身子忽地一僵,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这副模样,不想被她看见。他心里第一时间这么想,但可惜事与愿违。

    “这是——九皇子?”平宁明知故问,还假装好奇地拉下他遮脸的手。

    萧楚涵靠过来极兴奋道,像在向人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是啊是啊,很漂亮吧!不过比起郡主来,还是差远了。”

    广袖之下,刘贵妃两手交叠着狠狠捏了一把。萧楚澜怎么说也是皇子,传出去他涵儿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若是一般人便罢了,偏偏撞见的是平宁。听赵陆说是在碧熹宫见到平宁的,她不得不多想。更何况她希望涵儿能得到安侯府这把助力,这才邀人过来的。

    “唔,的确很好看。不过还少了些什么…”

    女孩儿的轻笑声听在萧楚澜耳里就像讥诮一般,他心里忽然一片冰凉。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

    正这么想着,他头上忽然多了什么东西。是平宁将自己头上的紫银流苏花钗拔下插进了萧楚澜发间,扶正后在垂下的银紫色流苏上随手撩拨了下,萧楚澜耳边叮叮当当落下一串细碎的银片声,宛如炎炎夏日里随风飘来的铃声。

    他迟钝地抬起头,只见笑靥拂面,如梦里飞花一般的恍惚炫目,女孩儿没有一丝恶意的,纯白无瑕的笑便直撞进他眼底。只一瞬,萧楚澜便低下了头,心脏依旧猛烈地跳动着,却比刚刚的羞耻多了一丝慌乱和…悸动。

    他有些呼吸困难的捂上心脏,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却又隐忍着。刘贵妃怕他发病,到时候赖上芳辉宫,终是忍不住出来草草说了两句,以“涵儿不要以大欺小,你九弟身子弱不要逗他”这样小孩子玩闹般的话轻轻揭了过去。

    又吩咐人带九皇子下去换衣服,把人送回去。平宁自是要留在芳辉宫和她说话玩笑,顺便和萧楚涵亲近亲近。萧楚涵最喜欢漂亮的东西了,尤其爱打扮摆弄那些漂亮的东西,看平宁对待萧楚澜的态度早就将她划为了同道中人。

    萧楚澜换好衣服,临走前望了一眼平宁。却又在平宁注意到他,回望过来前收回了视线。

    那支紫银花钗就那样百般不适地躺在他的袖兜里。回宫后,被他拿在手上看了看,放进他母妃生前的首饰盒。盒中除了一支发钗外,还有两片干瘪的白海棠,那是前几日从他扔在地上的衣服上掉落在寝殿里的。原本沾了些尘土,但被他洗净了。

    夜风打开的窗户潜进寝殿,差点将那花瓣吹走。他合上首饰盒闭眼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将窗户关好。对自己道:“萧楚澜,她是众星捧月,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

    许是昨晚吹风受了凉,柔弱的九皇子第二天就病倒了。平宁郡主提着药来探望时,他无力地卧在床上,只能眼神幽怨地看她堂而皇之地坐到自己床边,还伸手摸上自己的额头。

    “你,咳咳!”喉咙受凉肿了起来,说话声音沙哑,仿佛砂砾摩擦一般的粗糙。

    平宁呵笑了一声。打得了皇子,拧得过郡主,她发现他比一般软弱的人有骨气多了,就是少了点能耐,最后受欺负的总是他。

    “你来做什么?”萧楚澜轻喘着,胸前浅浅起伏。

    平宁:“来探病啊。”

    “哼,来看我什么时候死?”

    平宁轻啧了一声,不悦道:“你能不能盼自己点好?”

    “我本就活不久,早看明白了,不劳郡主费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找乐子的话,另寻他处吧。”萧楚澜硬着一张阴柔的脸,垂眸掩去眼中的冷厉默然,凶巴巴道。

    “找乐子?我什么时候拿你找乐子了?我自问对你还挺关心的。”说着她还拿起手里的药材和慰问品朝他晃了晃,要他看。

    萧楚澜有点不耐烦了,“郡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明明昨日还和二皇子一起羞辱…唉,也对,我在你们眼里不就是个消遣玩意儿?郡主纡尊降贵,我的确需要感恩戴德。”

    “萧楚澜。”平宁抄起手,“你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呢?昨天我要是帮你的话,刘贵妃能让你好走?”

    萧楚澜愣了下,“什么意思?”

    “不是吧,这么单纯你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平宁抬手捂脸叹了一口气,“你看不出来各宫娘娘都在讨好我,把你的那些兄弟们往我面前推?这时候出手帮你,和害你有什么区别?反正女装你穿都穿了,多戴一根发钗又不会怎么样,刘贵妃见我待你与其他皇子无异才放心打发你走的。”

    是…这样吗?萧楚澜愣愣地坐在那。以她的家世背景,的确是其余皇子正妃的不二人选。

    “那你…那你也不能和他们一起…”他说的声音极小,手不禁攥紧了被褥。那她也不能和他们一起来羞辱他。

    “哈?”平宁将他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凑上前道:“我不能和他们一起?怎么,在你心里我和别人不一样?”

    她突然靠近,萧楚澜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直到后背碰到床头,无路可退。

    大概是她劝过他活下去,所以他不希望她和别人一起来奚落嘲笑他。又或者,他不介意她讨厌自己,但不能和别人一起,因为别人不配和她在一起。别人加上她,只会让他更恶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觉得别人玷污了她。

    但这些话他是不会告诉她的,连提也不会提。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问了另一句话。

    “若是将来让你选,皇子里你中意谁?”

    这句话脱口他便后悔了。平宁却一脸平静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虽说她将来未必会加入皇家,但太后、陛下不是瞎子。后宫妃嫔让自家儿子与她亲近,这些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既没有发声,那也便是默许的。虽没有明说,但他们也是存了这个心的。既有这个心,那将来未必不可能成为事实。

    将上头八个皇子过了一遍,说实话,他没有觉得谁能配得上她。非要说的话…

    “大皇子英勇沉稳,三皇子温润如玉,七皇子才思敏捷。”他捡了还能勉强入眼的干巴巴道。

    平宁抬眸看着他,问道:“你呢?九皇子不也相貌堂堂?”

    萧楚澜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副皮囊阴柔虚弱,说漂亮不为过,说相貌堂堂就有些自欺欺人了。萧楚涵那家伙有句话没说错,那就是女人不会找个比自己还女人的男人做夫婿。平宁郡主这话没得让他多想,是不是在消遣自己?

    “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平宁一拍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仿佛茅塞顿开一般。

    “你长得好,外祖家世普通,也不存在外戚问题,陛下肯定特别放心让你娶我。还是皇族,哪还有家族能越到皇家头上去?”

    “可是我——”

    “我知道,短命嘛。可是你想啊,等你死了,我都嫁过一次人了,嫁的还是皇子,也没人再敢来娶我,是不?就算他想,皇家面子上也不可能同意。到时候本郡主还不是一只自由鸟,想去哪就去哪?我侯府的家财势力也不会落在旁人手里,没准还能和我爹爹上战场!简直一举多得,这么算起来…萧楚澜,你简直是我联姻的绝佳人选!”

    “……”

    大概没人乐意听自己死后别人会有多便利,平宁看着他的脸色尴尬地笑了声,将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你不妨锻炼锻炼身体嘛,我表哥小时候看着也小小的,被我姨父训练后,现在都是小将军了!崔延宇你知不知道?上次立了头功,他就是我表哥!”

    萧楚澜冷着一张脸,对于无论他是死是活都能侃侃而谈的平宁,恕他实在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唯独那句“萧楚澜,你简直是我联姻的绝佳人选”一直徘徊在他心头,经久不散。

    他和她,竟可以这么相配的吗?

    若是他能活的久一点,是不是可以…和她在一起?而且她都说了,他死后她也可以活得很好。哪怕只当她短短几年的夫婿,他——也是想的。

    转瞬,他又将那些荒唐的想法晃了出去。这些都只是平宁自己以为罢了,陛下又怎么会真的同意,他势必会好好利用安侯的势力,怎么会允许平宁说了算?

    再者,安侯又怎么会同意?假设平宁刚刚说的那些都是可以的,安侯作为父亲又怎么会让女儿嫁给一个明知短命的夫婿,平宁郡主怎么可以替别人守寡!自然是嫁给德才兼备,家世一流,品貌不凡的人,平安喜乐过一生才好。

    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他也愿意亲手捧给她。

    “你怎么了?”平宁见他不说话,不由停下来问。

    萧楚澜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垂眸敛起视线,道:“嗓子疼,累。”

    “…哦。”

    平宁托着腮坐在床边,许是少见的被人冷落,这一声“哦”竟有些委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转念又想,不跟病人计较。你虽是郡主,人见人爱不假,但谁说人家非要理你的?没得不害臊!

    这么想着她安静下来,坐在床边百无聊赖地放空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在小脑袋瓜里想着什么。

    萧楚澜睁开眼悄悄朝她看过去,又不动声色地闭眼继续闭目养神,嘴角默默牵起一丝笑。

    *

    安侯奉命挂帅出征,如今一晃已去了三年多。

    他去了三年多,平宁就在宫里养了三年多。

    她为人伶俐,生的好,家世好,也没有豪门千金的矫揉造作,颇有几分她父亲安侯的洒脱不羁、将门气概,这样的人没有距离感,很难不让人产生好感。

    对于那些极力撮合她与自己儿子的妃嫔们退而求其次,渐渐地将重心转移到撮合她与自己子侄上来。但在这一过程中,平宁虽年轻,但做的却极稳当,既没有让她们得逞,也没落下埋怨。当然,对于那些不惜对她使用下作手段也想促成此事的癞蛤蟆,她也毫不心软的狠狠修理了一番。

    也不知是否她杀鸡儆猴做的太过成功,反正之后那些糟心辣眼睛的事确实少了不少。

    “九哥哥,你说上次那人被扔进男风馆再被扔出去,会不会做的有点过?他一丝不挂地被丢出去,听说之后不仅不敢碰女人,连男人碰到一下都想吐,整日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那些小倌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嘴里说着同情的话,眼角却带着一丝狡黠的坏笑,心里根本没在反省,也不觉得那人可怜。

    “不会。”她口中的九哥哥萧楚澜开口道。原先只不过是她看他脸红调戏说着玩儿的称呼,说久了反倒越发容易说出口,平日私底下就这么喊。

    三年多过去,十五岁的少年个子越发长得快,一袭利落白衣恍若谪仙,身形就像一杆笔直生长的清雅修竹,渐渐抽开了身。

    他的五官还是那么的阴柔,却没了早年间让人一看觉得雌雄莫辩的柔弱感。无骨指节修长分明,握着狼毫笔蘸取砚台上的墨汁,在看向平宁时冰冷的眸子才化开冰雪,从厚重的云层里透出几束阳光来。

    嘴角扬起一丝弧度,美得不可方物。带着只有他心里明白的真相——那人到底为何男女都不敢再碰的真相,缓缓开了口。

    “是他自找的。”

第58章 乱之始

    等到秋色已浓,金色的银杏叶铺满了整座皇城,将王宫渲染成鎏金色,在外的军队派人传回了军情。

    平宁提裙在前面跑,萧楚澜便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身体不容他像平宁那样肆意奔跑,只能尽快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时不时回头催促自己:“九哥哥,你快跟上来!”

    萧楚澜勾勾唇,仿佛只要她在眼前,心里便满足了。

    崔延宇禀报完军情刚从大殿内退出来,便听到一声。

    “表哥!”

    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王都,戎装也没来得及脱便进宫面圣,盔甲穿在少年人的身上不由使他温润的面庞硬朗起来,俊朗的线条经历过战场的洗礼变得刀刀分明,又好似远山嶙峋的轮廓。

    目光触及逆光而来的少女,渐渐柔和了些。红艳浓烈的残阳落在她浅色的衣裙上,华丽而凄美,他不禁想起战场上染血飘扬的旗帜,那些搁浅的惨烈记忆遂又接踵而来。

    崔延宇深吸了一口气,收敛起那一身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杀气,嘴边勾起一丝浅淡温和的笑意。

    “平宁,好久不见。你在王都还好吗?”他摸了摸她的头。这丫头比他当年离京又出挑了不少。“这位是——”当瞥见她身后的萧楚澜,笑意减淡,不知是敷衍还是如何,只弯了弯眼角便忽略了过去。

    “九皇子,萧楚澜。九哥哥,这是我和你提过的表哥,崔延宇。”平宁帮他们互相介绍。

    “九殿下。”

    “崔小将军。”

    恭敬之下藏着崔延宇对萧楚澜的疏离之意,两人简单打了声招呼,便不再搭话。

    “表哥,战事如何?我爹他还好吗?”

    “姨父还好,战事…快结束了。”

    萧楚澜敏感地察觉到他说这话时微微错了开些视线。出什么事了吗?

    “表哥?”

    崔延宇看着她,无异样地笑了笑。“马背上赶了三天两夜的路,有些累了。稍后还要赶回去,阿宁…”

    他默默瞥了一眼萧楚澜,一手按上平宁肩膀。“战事快结束了,你也早点出宫回府吧。我不在,有事就去府上找婧雨商量。”

    崔婧雨,崔延宇的胞妹,平宁的表妹。

    说完,他不禁用力在她肩上按了按。平宁不由一愣,点头应下。“好,我知道了。”

    得了她这句话,崔延宇才舒了口气。

    “你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先走了。”

    “嗯,你也是。”

    崔延宇放心的勾起唇,转过身笑意便从脸上淡了下去,眼中多了一丝凝重。从萧楚澜身边走过时拱手施了一礼。

    平宁看着他远离缩小的背影,脑海里回想着他刚刚的神态、动作、话语,心里忽然浮出一丝不安来。

    大殿内是皇帝的批阅奏折的地方。“砰地”传来一声,之后紧接着又是叮呤咣啷不知是摔玉器还是摔瓷器,又或是两者都有的声音,君王的暴怒声以及侍从们下跪的求饶声夹杂在一起。

    萧楚澜拍了拍她的手臂,扫一眼身后,道:“我们走。”

    “嗯。”

    平宁一路被他拉着离开了那里。

    入冬后,天一直阴沉着。不利的战报一封又一封,快马加鞭地被送进礼朝王都,大臣不断被宣进宫商讨战事,御医署的人也比以往更加频繁地进出帝王寝宫。平宁时不时望着灰色抑郁的云层,心想:“恐怕要变天了。”

    *

    我军大败的战报送至王都,天子震怒,这些年他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这一连串的刺激一个比一个大的朝他冲来,于是他终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急火攻心,晕厥在龙椅上。

    宫内上下因这一变故搞得人心惶惶,太医署众人更是马不停蹄地一波涌进帝王寝宫。当中一个小医官临时被调——正是刚进太医署不久的沈知舟。她急匆匆赶回去拿药箱,路上一不小心撞到人。

    那人手快扶了她一把,她抬头看过去,愣住了。平宁将她上下打量了下。

    “郡主!小的不是故意冲撞,小的…”

    平宁松了手,将她跌至她脚畔的药箱拎起来递过去。“陛下晕倒是国事,不用在意这些虚礼了。去吧。”

    沈知舟那时还年轻,只比平宁大两岁,刚进宫不久并没有经验,也不知这种场合该如何应付。此时得了话,松了口气,接了药箱道了谢立刻跑没影了。

    沈知舟走得急,也没有注意到今日的平宁郡主身边竟连一个侍从都没有。她走后,平宁披着狐裘望了一眼阴云汇聚,邪风渐起的栏外,抬步朝正阳门——战报入宫必入的第一道宫门走去。

    陛下龙体有恙,太后、妃嫔、还有某些“委以重任”的皇子都赶到殿外待命守候。萧楚澜在宫中可有可无,这种热闹他便不去凑了。回头去找平宁,结果平宁身边的女官侍从却告诉他郡主不见了。

    陛下的事如今是宫中的头等大事,他们不好惊动,只能四散开去找。

    战败的消息传至王都,平宁这时候不见人绝不是意外。

    萧楚澜握紧手,心里一紧,转身也去寻人。

    他走遍宫中各处,始终找不到她,天气越发的阴沉,眼看就要下雨。他找了多处,背后贴了一层汗,将大氅解了扔到一边,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由快步到小跑。

    他先天不足,这两年虽说有平宁陪着调理,少挨了些折磨,身体有所好转,但比起普通人还是差了点。跑着找了一段路程后,便已经有些不支,眼前发黑,不得不扶着墙。

    他靠着宫墙硬撑着,面色苍白,抬头望着那一截从上方延伸出来的枯枝,一股不甘涌上心头。不知有多少次,他都无比怨恨自己这副派不上用场的身体。

    他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却意外在正阳门和启明门之间的天桥上看到她。

    “平宁——!”

    他竭力喊出声,那人闻声看过来,当看到他在这里时不由一愣,很是意外。

    她要下天桥过来,萧楚澜也起身踉跄地跑过去。平宁一把扶住他,他连外衣上都是冰冷的。

    “萧楚澜,你来这做什么?还穿这么薄,找死吗!”一边说,她一边解下自己的狐裘踮脚披在他身上,嘴里还不忘训斥唠叨,这让萧楚澜不安的心稍微平复了些。

    “你能不能照顾好自己?药要记得按时吃,天冷了就多穿点…”

    萧楚澜越听越不对劲,她这话就好像在叮嘱自己,以后她不在了他该如何如何。

    一把抓住她的手,眉间一凛,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平宁移开视线,过了会儿。“我要出宫。”

    “现在?”

    “嗯。迟了,怕是就出不去了。”

    见萧楚澜有些不解,平宁抬眸道:“数月前,我崔表哥回宫那次我问他我爹如何,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说侯爷还好。”

    “你觉得这是实话?”平宁垂下眸,“我已经许久未收到我爹来信,若是真的还好我是不会问的。不管如何,陛下隐瞒军情是真,若不是十万火急也不可能由我表哥亲自赶回王都。只怕那会儿,战况便已经…。至于我爹…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那日之后,我一直在等出宫的时机,看如今的局势,今日应该差不多了。”

    差不多什么?

    她缓缓抬起头,上方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砸在她脸上,沿着脸庞滑落。

    “战败的消息已经传回王都,我爹他们却还未有消息,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便绝不会放任敌方的铁骑染指我朝的土地半分!”

    少女铿锵道,“若非战胜而归,必将马革裹尸,此乃家父平生所愿。所以,下一道传回的消息,必然是——”

    哒哒地马蹄声越来越近,带着焦虑、急促,一举冲破正阳门。萧楚澜忽然明白了什么,立刻捂上平宁的耳朵,但她却制止了他的动作。

    雨滴敲打在宫中的一砖一瓦上,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密,仿佛要遮盖掉其余的声音。马上的骑兵高举着战报,提气高声隐恸道:“报——安侯,战死!”

    安侯战死。礼朝的战神败了!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周围的太监宫女纷纷静止了片刻,而这在深宫的知情人耳里,却化作一声早知如此的长叹。

    “平宁…”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无妨。既是安侯之女,这便是我该受着的。忽闻噩耗,平宁郡主冒雨回府,为父守灵——此乃伦常。安侯为国捐躯,天子此时若强扣郡主于宫内,百姓必然不忿。短期内不会召我入宫,只能多加抚恤——此为顺民心。”

    雨势越发的大,冰冷刺骨,啪嗒嗒落在他们身上。萧楚澜皱眉不忍地看向她,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划这一切?这些日子当她与自己谈笑晏晏时,心里又都在想些什么?

    平宁将手从他手里抽出,墨发打湿了贴在身后,冷冷的雨滴顺着发簪冷漠的滴在她肩头,她沉声道:“如今,兵权应当暂交于我姨父手上。陛下抱恙,宫内亦是暗潮涌动,我若继续留在宫中,相信不久便会有人以我为质胁迫我姨父交出兵权。届时,尚不知礼朝要面对的是外敌还是内乱。我父为国而战,手下士兵亦当如此,断没有落入他人手,将剑矛对向礼朝子民的道理。”

    她拧眉注视着萧楚澜,道:“这三年多,你是最懂我的人,现在我要去做我该做的事。你今日便当来送我,不要拦我。”

    萧楚澜握紧手,退后了一步,扭头闭目。“今日,本殿未曾找到郡主,不慎感染风寒,需在碧熹宫卧床静养,见不了外人。”

    如此,也没人会拿他做借口让她回宫了。

    平宁脸上划过一丝笑,“九哥哥。平宁不在,别让别人欺负了去。”

    说完,她转身一副悲恸模样,守卫还没反应过来便冲出了正阳门,跑入大街上,口中一边痛哭父亲,一边头也不回地跑向侯府方向。

    虽不舍,萧楚澜却还是解下了狐裘,皮毛柔软雪白的狐裘轻松从他身上滑落到脚边,就像一颗震颤的心无力地垂下,化成了一摊死水,与地上的泥水同流合污。他捻了捻指尖残留的一丝温度,放下心中的留恋,默默地沿原路返回,拾起那件被自己丢下仍孤零零躺着的大氅。

    萧楚澜长叹了一口气,雨水顺着他阴柔淡漠的下颚一路滑下,没入衣襟里。脸色苍白恍若白玉神像,点漆般的眸子越发被衬得让人捉摸不透。

    在他有生之年,也不知还能对她放手几回?

    当日,平宁郡主因安侯战亡悲痛过度,直接从皇宫冒雨冲回侯府,在侯府门前急火攻心晕倒,表亲崔家的二小姐立刻赶到府上照料的消息在王都不胫而走。

    皇帝醒来后听说这个消息许久未开口,目光从床前的儿子们、妃嫔们身上一一掠过去,最终下旨给安侯赐下一份哀荣,厚待安侯家眷。

    圣旨和赏赐到了侯府,因平宁郡主尚在昏睡,是崔家小姐——崔婧雨带全府上下领了旨,叩谢皇恩浩荡。

    等宫里的人回去,崔婧雨回房,昏睡的平宁郡主正好好地坐在那里,她进来时抬眸精神尚佳地看了一眼。

    崔婧雨将圣旨递给她,“喏。”

    平宁接过来看也没看一眼便推到了一边,开口道:“如何了?”

    崔婧雨坐到她对面,“你出宫的消息我爹和哥哥已经收到了,宫里因为陛下晕倒的事一时还顾不上这边,不过再过些日子就不好说了。”

    “我现在正悲痛过度导致‘昏迷’,等过几日‘醒了’,我爹的尸骨运回京便向陛下请旨守孝三年。”

    崔婧雨点头,“孝期不得婚嫁,姨父又是为国战亡,我就不信有人为了你侯府的兵权,好意思这时候上门提亲!”

    平宁抬手扶额,担心道:“不提亲,陛下却还可以先指婚定亲。侯府只剩我一个女儿,皇家体恤塞给我一个体面的丈夫趁机夺回兵权是最大的可能。现在战事吃紧,即便败了也未尝不可一搏,陛下若直言要收回兵权,我侯府还能不给吗?”

    “这时候收回兵权?我爹和我哥在外这仗还打不打了!”崔婧雨气的一掌拍在桌面上。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姨父身经百战,心里有数。这仗打了一年又一年,陛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单我在宫内的这三年多,就不知见他吃了多少金丹。术士的长生之道,呵,咱们的这位陛下是真的糊涂了。”

    说罢,平宁摇了摇头,甚至为她父亲感到不值。这样的君王统治国家,仗就算打赢了又能如何?“姨父只是暂管兵权,名不正,言不顺,终是受制于人。”

    崔婧雨看向她,道:“你有办法了?”

    平宁目光放空,“我的亲事既然身不由己,何必便宜了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安侯女儿的身份还能稳定军心。只不过,要委屈表哥了。”说完,她不由苦笑了两声。

    崔婧雨瞪大了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开什么玩笑?你要和我哥——”

    “唉...我拿表哥当兄长,却没想过有一日竟要和他定亲。等时局定下,再退亲就是了。表哥若是有了心仪的人,我也可以去亲自去解释。要是毁了他的幸福,我罪过可就大了。”

    “不不不,我哥哪来的心上人,我是的说你!”崔婧雨急的站起身,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她不同意平宁这么牺牲自己,即便这可能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我?”平宁好看的眉毛挑了下。

    崔婧雨抓着她的手,使劲摇了摇她,让她清醒一点。“你之前的那个九哥哥,九皇子呢?你不喜欢他吗?他就不行吗?”

    平宁愣了下,唇边多了一丝浅笑。萧楚澜啊…

    “他是皇族不假,却无实权,娶我对他来说是祸,不是福。”

    崔婧雨:“这么说,你是喜欢他的?”

    平宁垂眸沉默了会儿。在正阳门前他成全了她,三年多来的一切也还历历在目。她对他好,他又何尝对她不好?曾几何时她还说他是她最佳的联姻对象。

    “时不待我,我…又能如何?”

    有些玩笑啊,终是开不得的。若是对那一句半真半假的戏言抱有期待,多年过去就只能剩下相负了。

第59章 初见

    来到须弥芥子,霍白的本意是想见见三百年前的自己。可当进入后,他与沈知舟还有其他人却走散了。

    也不完全是走散了,也有可能是龙辛泽搞的鬼,总之他现在是一个人。

    不知这是哪处山林,周围万物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天上下着雨,却落不到他身上。

    他仿佛就像一个幽灵,触碰不到这里的人和事物。

    他不想停留在一个地方,于是随便走走。身后传来声响,一个人跑了过来。

    这雨下的突然,那人顶着一个采药筐淋了个半湿,快步从他身侧跑了过去。若是霍白在这里有实体,那水该溅他一身。

    是沈知舟!看起来要比之前年轻稚嫩些,但文文静静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顶着一个箩筐跑得气喘吁吁。她记得以前来这片采药时前面有一间破庙,可以过去避避。

    霍白跟了上去。

    沈知舟来到破庙,却不想那里早有人了。

    几个目光凶狠的男人围着火堆坐成一圈,两腿扎开,手撑在膝盖上,有一个男人脸上还有刀疤,眼神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不好惹。

    沈知舟抱着药筐往后退了两步,冷雨顺着屋檐上的瓦当灌进她脖子里,冻的她浑身一个激灵。这么大的雨,她继续在外面呆着估计会被冻死。可是...呆在这里她好像也——

    霍白站在她身边,见她一脸苦恼,心想莫非三百年前她与他初遇,自己曾英雄救美?

    他正这么想着,那个带刀疤的男人起身朝沈知舟走过来,抬手——沈知舟吓的药筐从头顶掉落,两手蹲下护住脑袋,大喊一声:“好汉饶命!”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

    那人愣了两秒,见地上洒落了一地的草药对其他人说:“架锅,有野菜吃。”

    沈知舟:“???”

    见那人伸手一把抓起地上的草药,她这才明白过来所谓野菜指的是哪个,急忙道:“这不是野菜!这是药,药不能...乱吃...”

    对方像被激怒了,眼睛瞪的像铜铃似的盯着她上看下看,不仅如此,就连其他人也看了过来。她说到后半句时,语气渐渐弱了下去。

    那刀疤大汉把她拎起来,吓得沈知舟脖子一缩,闭眼直说好话:“好汉饶命,有的药吃吃也无妨,你们吃,你们吃!”

    对方却直愣愣问她:“你是大夫?”

    “昂...嗯。”虽然搞不清状况,但她迟缓地点了点头。

    刀疤眼里一喜,直接一路把她拎了过去,越过火光,往地上一扔,道:“给他治!”

    沈知舟被这一下摔得狠了,慢慢爬起来,只见其余大汉也聚了过来。看衣着他们都是街头的混子,不好惹。她心里想着这一点,朝刀疤说的那人看过去。

    这人曲着一条腿坐在最里面,比起刚刚那些人他好像要特殊一点,粗布麻衣也被他穿出一种侠士名流的气概,仿若山崖边无惧风雪,傲然挺直的松柏,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冷冽。他捂着腹部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散漫地睁开眼睛,不经意地打量了下沈知舟。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语气尚可道:“姑娘是大夫?”

    沈知舟看了看他,又瞄了一眼把她退路围死,目光灼灼,恨不得在她身上戳个窟窿的大汉们。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是。”

    那人轻笑了声,“弟兄们都是粗人,但没有恶意,你别怕。”

    沈知舟能反驳吗?只能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看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许还是个头目,没准可以看在治好他的份上放她一马。

    “无妨,无妨。”她勉强笑了两声给自己壮胆,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凑近过去道:“公子把手拿开,我看看伤。”

    那人听话地移开手,垂眸静静看着她。

    是刀伤啊...

    伤口还算利落,已经做了简单处理,都是混江湖的多少能自己处理些。不过那伤口溢出的血发黑紫色,显然刀上是淬了毒。

    “真阴险啊……”

    那人听她小声念叨了句,只见她动手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伤口周围的绷带,指尖尚温,进一步查探伤口的情况。

    搓热了手给病人诊病,倒是个体贴细致的大夫。这么想着,那人心中一热。她刚刚还挺害怕吧?这种情况下还能好好把他当个病人来看。小丫头,心眼儿倒是不错。

    指尖沾了血伸到鼻尖嗅了嗅,她道:“中了毒,但可以救。”

    她这么说,那些男人松了一口气,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受伤的男人却没什么大反应,勾唇朝沈知舟道:“有劳姑娘了。”

    沈知舟摆手,摇头道:“不敢不敢,我身为大夫该做的,公子客气了。”

    说完她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小丸来。“先吃这个缓一缓药性,刚好采了几味药可以解你的毒,我配好了给你敷上。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沈知舟想,他会不会觉得这药丸有问题,要不她先吃一颗给他看看?她刚要这么做,对方就看破她意图似的,先一步把药拿了过来,递到唇边吞了下去。

    “我,我去配药。”他靠过来时,沈知舟愣了愣,手心还残留着他指尖微凉的触感,血气中夹杂着草木的清新和山间雨水的味道。

    “嗯。”看她同手同脚跑出重围蹲在地上挑拣草药,他心底不禁愉悦地笑了声。

    一个人在配药,另一个人便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其余人也安定了下来,围在霹雳的火光中小声说起了别的话,外面的雨还在下。

    霍白站在那,看看不谙世事的沈知舟,再看看受伤的男人,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气质上却偏差较大的脸,心里忽然有了计较。

    他们初见时,原来是这个样子。

    他不禁问自己,“三百年前,我是这个样子?”可无论他怎么回忆,脑中却始终想不起来。

    *

    给他上完药,对方很有礼貌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向沈知舟表达了感谢。

    霍白是个好相处的,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沈知舟说没有好感是假的,说一心毫无防备也是假的。

    她朝对方文文静静地点头笑了笑,说:“出门在外谁没一个难事?应该的。”

    霍白笑而不语,脸色比刚刚好看了不少。沈知舟好好把草药都收拾回去,抱着药筐缩在一边,自觉地保持安静不打扰任何人。

    刀疤男人见她淋了雨,霍白又默默看着她不说话,摸着下巴的胡子渣想了想,道:“丫头,过来烤烤火。”

    沈知舟在发呆,突然有人跟她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不用不用,你们...”

    “让你过来就过来!”他操着一把粗嗓子,大着嗓门儿吼了句。其实他平常说话就这样,沈知舟不知道所以理所当然地被吓着了。

    抱着药筐一点点挪过去。

    “快点!低头磨磨唧唧的,你脚下有金子不成?”

    “来了来了!”

    沈知舟小跑过去找了个空位坐下,把药筐放在身后。火堆周围自然是暖和的,沈知舟抬手张开五指贪恋着温暖,心里舒服地慨叹了声。

    看她这软绵绵的傻样,霍白不禁嘴角翘了翘,最终闭目养神起来。其他人在聊天,注意到霍白睡了,声音渐渐减小,慢慢地也就不说话了。

    大家都好关心他啊,沈知舟心里想。

    雨一直没停,沈知舟只能留下来凑合一晚上,雨势到后半夜才减小,到了第二天早晨才停。

    她留下霍白用得上的草药给那刀疤男人,嘱咐道:“这药还得用两三天,用药期间禁荤禁酒,等余毒清干净了,剩下的等伤口慢慢恢复就成。昨天多谢各位照顾,我先走了。”说完背起药筐,看了一眼还没醒的霍白,朝他们点头表示完谢意,下山去了。

    待会儿还得向师父解释,然后好好准备宫中的御医考试,争取一次过关。

    她心里想着事,没注意到她走后霍白醒了。

    “头儿,被姑娘家这么客客气气对待,咱们破天荒头一次啊!”一个长得瘦瘦的青年道。

    霍白笑了笑,“傻里傻气的,跟一屋子男人在一块儿,睡得还挺安稳。少心肝儿啊……”

    他这么说,其他人想到沈知舟那单纯文静的模样也不禁笑起来。瘦猴青年勾上刀疤的肩拍了拍,调笑道:“老胡,你冲人吼的时候活脱脱一副严父样,看的我叫那个欣慰啊——以后要不考虑生个女儿怎么样?”

    “开老子玩笑?滚蛋!”刀疤老胡推了那瘦猴一把,凶巴巴的眼里却实实在在多了些笑意。

    “头儿,你这副相貌气度,可讨小姑娘喜欢了。你怎么还装睡啊?”瘦猴转脸朝霍白道。

    霍白撑地站起来,“年纪轻轻医术不错,不是有家学渊源就是有人教的好苗子,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跟咱们扯上关系做什么?”

    “头儿,怜香惜玉啊,这么为人家考虑?”

    霍白整理了下衣服,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正直又邪气的坏笑。“没什么,应该的。有缘自会相见,何必急于一时?”

    “哎呦,头儿,咱们里头就你文邹邹的~”有人吹起口哨在一旁起哄。

    霍白笑了声:“那是,不然怎么姑娘都喜欢我呢?羡慕了?早说啊,我教你们。”

    “别别,咱们可看不了那些文啊字啊的。跟头儿后面记几句金句,以后好讨个婆娘回来!”

    霍白不听他们扯淡,挥挥手差不多行了。“收拾一下,咱们也走了。”

    “好嘞!”

    沈知舟回去和师父好好解释了一番,然后就埋头进入到宫中御医考试的疯狂复习里。

    她师父就是御医署的首席太医,当初将她收进门除了看中她的天赋外,就是看这丫头出生在医药世家先天条件好,单纯,性子静,肯吃苦也没有傲气,是个当大夫的好材料,适合用心打磨的璞玉,将来成就指不定还会超过自己。

    虽说真正名医在山野民间,可有些医用典籍却是藏于深宫大内,只要这孩子心里有数,他在位时再提携两年,把该办的事办了,到时怎么选择是她自己的事。他老头子就管不着喽。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这世上其实干什么事都是这个道理。

    沈知舟考完回来,师父问:“怎么样啊?”她歪歪头,想了想道:“还行吧。”

    余下的日子除了继续研究草药医理外,也就是跟着师父后面跑跑,然后等着考试结果出来。

    到了放榜那日。

    “头儿,那不是上次那个小丫头嘛!她干嘛呢?”

    霍白闻言看过去,只见沈知舟前面一群男男女女,其中男子颇多,女子只有零星几个。而他们都挤破了站在一块板面前不知在看什么。

    可怜沈知舟个子不算高挑,想看又看不到,想挤进去,前面推搡的男子又太过可怕,一点都不像斯斯文文学医的,打破了她一直以来觉得学医的人和读书人差不多体格的认知。

    她叹了口气,只能继续踮起脚再试试,大不了等人散了她再看就是了。结果一旁多出一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姑娘,好久不见。”

    沈知舟看过去,到底长得好给人印象深刻,她没一会儿就认出了霍白。当时在庙里他因受伤脸色,略显苍白,给人一种冷冽的感觉。如今大概恢复的不错,气色都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的笑,阳光英俊的五官有一种大哥哥的关怀,很容易给人留下好感。

    “霍公子,你好呀。看你恢复的不错。”沈知舟笑了笑,干净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忸怩,眉眼弯弯又不过分亲昵,论相貌她不是一面惊鸿,却如缓缓流水,温柔可人。

    霍白也回以她一个不暧昧的浅笑,正常关心道:“多亏姑娘的药好。不过,你在这做什么?”

    沈知舟:“我参加宫里的御医考试,今天放榜。来的晚了点,看不清前面。”说完她还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说她差点忘了今天放榜吧?

    御医考试?霍白看她不过十五六岁,没想到会去参加宫里的考试。

    “这样吧,在下眼力不错,姑娘叫什么,我替你看看。”

    霍白个子高,比她靠谱多了,沈知舟想也行。“沈知舟,知道的知,扁舟的舟。”

    霍白点头,抬头望过去,却没想根本不用他费神多找。他将沈知舟三个字好好看过,默默记在心里。

    “怎么样?”

    “恭喜,你是第一名。”

    “真的?!”

    “真的,很厉害。”

    沈知舟心里自是欢喜的,脸上也因为开心多了一丝红晕,伸手轻轻拍了拍脸颊,低头傻笑了会儿。

    霍白看着她嘴角不禁上扬。

    “霍公子,谢谢你。”

    “是姑娘自己有本事,我只不过帮你看了个名次而已。另外,我就是一个小老百姓,叫公子听着怪别扭的。”

    “那...霍大哥?”沈知舟试探道。

    霍白有些为难,“我也没什么好处给你,叫大哥你不亏吗?就叫霍白好了,简单。”

    “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无所谓,那你也别姑娘、沈姑娘的了。叫小沈、知舟,还是全名,看你喜欢哪个?”

    两人对男女之间的事分的清楚,却又不会刻意细究。霍白笑,自然挑了一个自己喜欢的。“那就知舟。”

    沈知舟点头,表示没问题。

第60章 内乱起

    礼朝皇宫内,丧鸣钟骤然敲响,王都一片愁云惨淡。历经两年多的折磨,今晨寅时陛下驾崩了。

    沉闷的钟声越过层层叠叠的高耸宫墙传至宫外,听到的外臣纷纷从梦中惊醒,醒来时还以为是梦未醒,急匆匆换好朝服让人备轿的备轿,牵马的牵马,以最快的速度赶进皇宫。

    消息被锁在宫内,宫外只知道鸣钟九五,皇帝驾崩。

    一身素色衣裙,沉默如一座神女石像,望向皇宫方向,负手倚栏站在茶舍二楼雅间的正是平宁郡主。她垂眸俯视楼下的百姓,路过的行人也好,长街两侧做生意的小贩也好,又或是因为各种原因徘徊在这里的其他人…听到钟声的那一刻,是帝星陨落,在一段时间的惊讶、哀叹过后,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中年男人靠在墙上慨叹,“唉…要变天喽。也不知新皇他——”

    “老板,这菜你还卖不卖了?”一个带娃的妇人打断他的伤春悲秋,瞪着一双三角眼急着赶时间回家做饭。

    他愣笑着把手在身上擦了一把,把摊上卖相好的都推到她跟前去。“卖卖卖!您瞧,都是好菜!您看看要什么,要多少?”

    女人一手拉着不听话的孩子,一手拣了几个茄子、土豆,又抓了一把新鲜青菜扔竹篮子里,和他又还了还价,说什么青菜都打蔫了。老板拧不过她,少了两文钱她才付钱走人。

    战场上两军仍在胶着,宫中皇帝驾崩,底下的皇子一个个都对皇位虎视眈眈,也许礼朝将腹背受敌。而这些事离他们是那么遥远,他们只低头顾得上眼前的生计,根本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怎样的的腥风血雨。

    “姐,别想那么多了。”崔婧雨缓缓从雅间走出来,一手覆上平宁的手背。“战场上有我父兄,还有安侯旧部,朝中亦有文武大臣,一时还不到那个地步。”

    “朝中文武早已分崩离析。大皇子、三皇子、七皇子,这三个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合力对外?他们可指望不上。”

    忽然想起当年萧楚澜看得上的几个皇子,恰好就是如今的这三位,真不得不佩服他眼光毒辣。

    平宁垂眸轻笑了声,深邃的眼眸注视着下方十年如一日的城中百姓,这种粉饰太平的无力感忽而让她觉得,许只有真正兵临城下的那一刻这王都才会变成人间地狱吧。

    “江山虽姓萧,萧氏后代却是坐享其成。我爹替他们守了一辈子,要是葬送在他们手里着实可惜啊。”

    两年来,平宁因为是安侯遗孤,与安侯旧部仍有联系,有人死心不改,她便一直与他们斡旋。外敌直指皇城,踏我疆土,犯我百姓,这仗必须打。然而,却打得分外艰辛,因为战事国力空虚,地方上也因天灾连年欠收,我方物资补给不足,这是其一。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分庭抗礼,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如今陛下薨逝,朝堂不稳,这是其二。

    “说实话,若非这这世上有奇迹,我很难想象我们能靠什么打赢这场仗。”说这话时,崔婧雨疲惫地将额头抵在平宁肩上,眼睛有些发涩,紧握着她的手。“父亲和兄长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我…”

    平宁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相信他们吧,但…也要做好什么都会发生的准备。”就像她当年做的那样。

    “笃笃笃。”雅间的门被人敲了敲。

    “何事?”平宁淡淡开口。

    “郡主,三皇子出宫了,似是往咱们侯府来的。”

    三皇子?她不由蹙眉,眸子微眯。陛下驾崩,他不在灵前守候去侯府做什么?找她?

    “不见,让他走。他若要等便让他等,你们走,不必顾忌。”

    “是。”

    崔婧雨心下起疑,“三皇子来做什么?现在来找你,不怕落人口舌吗?”

    “想落人口舌也得有那个命才行啊。”平宁看着从宫内出来的骑兵,眼中神色变幻。

    崔婧雨也被那动静吸引了,不由看过去,眉间紧皱,大惑道:那是大皇子的铁骑?怎么回事?陛下刚刚薨逝,他们怎么敢——”

    “想是宫内出事了。”平宁冷静道。

    “现在?怎么会?”崔婧雨不敢相信,也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大皇子、三皇子都有动作,难道有人反了?是哪个?”

    “不知道。”平宁摇头,随后当机立断道:“走,让人去探探消息。你也不要回崔府,咱们另找地方等消息。”

    *

    当日晚,王都某间客栈内灯火摇曳,平宁和崔婧雨各坐一端,派出去的暗探带着消息回来了。

    “反了?”崔婧雨急匆匆问。

    暗哨抱拳,“是。”

    平宁皱眉,心里暗骂了一声蠢货。“谁?”她扶额按上太阳穴,精致的容颜在灯火下半遮半掩。

    “是大皇子,跟着的还有四皇子。”

    “说详细点。”

    “陛下薨逝,皇子都在灵前,大皇子从陛下宫中出来手持遗诏,称陛下传位于他。有人当众质疑,但四皇子已带人围了宫。”

    先皇身体不适,免了群臣的觐见,生死徘徊眼看就是这几天的事。那遗诏上写的定不是大皇子的名字,想必是他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所以逼宫了。

    四皇子既带人包围了皇宫,三皇子又是怎么出来的?平宁想:“大皇子与八皇子一党,三皇子与四、五、六三位皇子一党,七皇子与八皇子交好,太子之争一直在大皇子、三皇子与七皇子之间。如今大皇子夺权,三皇子躲过一劫,那其他皇子呢?”

    “其他皇子如今怎么样了?”

    暗哨道:“皇子们尚在宫中,具体不知,但二皇子好似受伤了。”

    “除了他,还有旁人——算了,没事。你下去吧,有什么事,即刻来报。”平宁握紧拳,想起故人。崔婧雨不禁看向她。

    暗哨退了出去,平宁闭目,对崔婧雨道:“天色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你,是不是担心九皇子?”崔婧雨问。

    平宁沉默了会,没有直接回答,眼睛不知盯着桌面看些什么,只见烛火落在桌上的影子晃了晃。

    “他身体羸弱,外祖家无权无势,自己也一直无心政事,从不受宫中内外重视,大皇子没理由对他下手。”她这么说,却又更像在说服自己。

    崔婧雨却不这么认为,“自你出宫后你们便再没有见过,宫中有关九皇子的事也知之甚少。”

    摇曳的灯光跳了下,映照在她莹白如玉的侧颜上。平宁放下手,将视线投向另一边。“没时间,也没机会。”语气有些听天由命道:“就这样吧。”

    *

    皇宫此刻人人自危,碧熹宫内却同往日一般冷清。

    萧楚澜坐在一边,有些看不懂地望向床上的萧楚涵。大皇子原意是用他杀鸡儆猴,却没想到萧楚涵会跳出来帮他挡了这一剑。背上的伤已经上过药,萧楚涵趴在床上额头冒的皆是细密的冷汗。

    他神色复杂地倒了一杯水朝床边走过去,低声问:“二…”顿了下,“二哥,喝水么?”

    萧楚涵撑开眼,勾了勾唇笑道:“好啊。”

    萧楚澜嗯了声,慢慢把人扶起来,把水杯递到他唇边。过了会儿才问:“为什么帮我挡?我记得二哥并不喜欢我。”

    萧楚涵挑眉,苍白着脸色,失笑了声。“我从小就说,你长得好,要是个女的就更好了。可就算你不是妹妹,我也还是你哥哥。”

    萧楚澜一时没说话。

    萧楚涵低头趴回到床上,抱着枕头闭眼忍疼道:“我胸无大志,对皇位不感兴趣,只想着怎么把漂亮的东西收拾的更好看。你说这辈子当个闲散王爷,吃吃喝喝不好吗?”

    说完他叹了口气,继续道:“老大,老三和小七真的要不死不休吗?也对,他们都想当皇帝,谁也不肯撒手。父皇连头七都没过就闹成这样,也不知能不能瞑目。小九啊,你也别记着我小时候捉弄你的事了,好歹我都帮你挡了一剑了。”

    萧楚澜盯着他背上的剑伤,道:“突然冲出来,你不怕死吗?”

    萧楚涵好像困了,说话有些迷迷糊糊的。“怕…怎么不怕?我挨一剑…和你挨一剑,活下来的肯定是我…就你那身子骨…”他笑了笑,抱着枕头侧脸睡了过去。

    萧楚澜走过去,伸手贴上他的额头——没有发烧。

    看他看了一会,听绵长的呼吸声确实是睡着了。萧楚澜转身出去,一个黑影从上方跃下,整个过程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留下来看着,丑时前我会回来。”

    那人似乎是个哑巴,默默点了下头,又重新隐匿掉身形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客栈里,平宁吹了灯,外衣未褪脱了鞋抱膝靠在床头。清冷如霜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方形以及窗格的轮廓。她头靠着床头,渐渐放空视线,整个人显得单薄极了,但依旧美的像一幅画,仿佛要与这漫漫长夜一起孤独到天明。

    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萧楚澜乘月而来,玄衣如夜,两人四目相对。两年不见,他的身形似乎又成熟了不少,少年的青涩似乎所剩不多,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呢?这些问题她都没有细想,因为他一进来,外面的光也进来了,她眼前忽然亮了起来,只痴痴望着沐浴在月光下的他不可自拔。

    以为好久不见,却庆幸心里没有划过久违。

    他看过来的那一刻她便不由自主地扑上前,“怎么过来了?”

    萧楚澜接过她,温柔道:“怎么还没睡?”

    平宁抽了抽鼻子,道:“睡不着,想起我爹,想到姨父和表哥…一想起你,你就来了。”

    “我也是。想你了,便过来了。”

    他又抱紧了些,平宁仰头问:“大皇子逼宫,三皇子他…”

    “嘘——”萧楚澜一根手指贴上她的唇,轻柔道:“我来说。”

    平宁愣了下,点了点头。

    萧楚澜深吸了一口气,将如今的局面整理了下,开口道:“大皇子逼宫,七皇子还未动,三皇子应是来找侯府找你了。”

    “他来找我做什么?”平宁实在不理解,“我同他向来没有交集的。”

    萧楚澜:“你同他没有,可侯府与皇室却有。”

    平宁突然明白了什么,道:“你的意思是,陛下遗诏上定的是三皇子?”

    “大概吧,不然他凭什么让侯府帮他?但他注定是打错算盘了,侯府的兵力如今都在战场上,是不会拨一丝一毫掺进皇权之争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是被老大给逼急了。”

    这就难怪了,皇室有密道,具体在哪只会传给新皇。难怪他能从宫里跑出来。等等,那萧楚澜又是怎么出来的?

    平宁听着眼前的人侃侃谈着当今的局势,分析着三皇子的想法,心脏缓慢沉重地在胸内跳动,如震耳的雷声。她从萧楚澜怀里退了一点出去,两手攀在他手臂上,用力艰难地握住,目光怔怔看着他。

    “九哥哥,想做皇帝吗?”

    萧楚澜面上波澜不惊,她却在问完后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她不敢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你希望我做吗?”他语气如常地问。

    平宁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就不做。”

    她愣住了。萧楚澜笑着抚上她的后脑,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他身上清冽优雅的冷香萦绕在她鼻尖,沁入心脾,逐渐抹平了心中所有的不安、忐忑。他说:“平宁想要的,我都可以做到。平宁不想要的,我也都不要。平宁不希望我做,那我换个说法。你——需要我做吗?”

    “九哥哥…?”

    “我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收回侯府兵权的皇子,仗能够继续打下去,你想做的也是我想做的。平宁不希望,但你需要,所以萧楚澜可以登上皇位,我还是平宁的九哥哥。”

    平宁一时没有说话,因为萧楚澜的话她现在很清醒,清醒到她的灵魂与平宁郡主这个身份都明明白白的分成两瓣。

    “你曾说我是最懂你的人,所以我来了——来帮我最在乎的平宁。”萧楚澜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无比温柔的笑,他苍白的脸色仿佛也因为内心的满足而变得格外温暖。终于,他有能力,有立场,有机会可以帮到她,即便是拖着这副羸弱的身体。

    “没有回头路的,不后悔吗?”平宁问。

    “不悔。”萧楚澜道。

    想为你用所有的生命一往无前。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在我还在你身边,还能触碰到你,陪伴你的时候…千万、千万,不要撇下我。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却无论多小的事都想为你做。想留给你一生那么长的回忆,有一天我不在了,只要你还记得我,我便从未离开。我就静静活在你心里,骗自己就当与你共度一生了,好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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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努力活着的理由可以有两个。第一,重要的在你身边。第二,你等的人还没来。”
夏夜的风吹拂在耳畔,章栖宁的声音落在他耳畔,展隋玉问道:“你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
“我?”章栖宁笑了笑,向后仰躺在沾了露水的草地上:“我是来还债的。”意中有个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意中有个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意中有个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