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落日故人情(六)
夏末的早上,阳光尚好,但还是带着强烈的想要一步跨进秋季的急躁。
顶顶的暑假马上就结束了,早上陈染告诉了他:“顶顶这是看的书,这是写的字帖,这是水果。”仿佛她要出去不是一个上午,而是几天时间。
“妈妈,我都要开学了,还是要做这些?”顶顶明知故问地问道,意思很明确就是能不能宽容一下,省略掉这些妈妈觉得重要,而对于他却是一些苦差事。
“当然要做,一样不能少。等你长大里就知道妈妈这样做的用意了。”陈染的语气坚定决绝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妈妈,做完这些就可以玩游戏了。”顶顶语气甜润地说道,带着恳求的语气。
“是的。但是一定要保质保量。”陈染说完拿起车钥匙,急匆匆地出了家门。
陈染刚走出直播间,就接到庄之言的电话,“顶顶在我这里呢。”
“怎么去的?”陈染一头雾水地问道。
这时顶顶接过了电话说道:“妈妈,我在家没意思,想出来玩。我打你电话没打通,就打了庄叔叔的电话,然后他就开车来接我到了画廊。”
“怕你担心打电话告诉你。我们正要吃饭,你也来吧。”庄之言说道,还不忘示意两个孩子往外走。
“把你们吃饭的地址发过来。”陈染说完就收了线。
“我妈妈要来了,可要惨了。”顶顶露出一脸苦相。
“怎么了?”美惠在一旁小声问道。“怎么也不会像我妈妈一样狠下手来打你吧。”
“不是打,是教训。我妈妈布置的任务我一样都没有做,读书三十页,写字帖2张,还有吃苹果一个。我都用来玩游戏了。”
“傻了吧。”美惠在一旁说道。“我在法国的时候,老师是不建议我们玩游戏的。我看过一篇报道,更不能把手机等电子产品带到学校去,连智能手表都不行,一切具有互联网功能的通讯设备都不行。就算是下课及午休时间,也不行!那样家长是违法的。非常严格。”
“违法,太夸张了吧。”顶顶充满疑惑地说道。
“不夸张,因为电子产品有很多的害处,比如伤害视力,比如辐射,重要的是影响到了学习。”美惠说道。
“我们顶多是没收,再还给家长。我们班有个同学的手机被老师没收了,结果老师被家长大骂了一通,说耽误他的孩子开发智商了。”顶顶说道。
“简直就是没道理的。什么开发智商,没听说哪个玩游戏的孩子,智商超群。游戏都是设定好的程序,谁玩都是一个程序,就看谁的手快了,跟智商没什么关系。”庄之言说道。
“不过游戏玩一下也没什么,但是不能沉溺。”美惠说道。
“知道了。待会儿我妈妈来了,还等着你给我说情呢。”顶顶做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不管,就该让你妈妈好好地教训你,让你记住了。”美惠说道。“我还想看看陈染阿姨发脾气的样子,我没看过呢。”
“美惠,你?”顶顶喊道,就在这个声音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陈染来了。
“阿姨好。”美惠有礼貌地打着招呼。
“说得挺热闹,怎么不说了?”陈染看着顶顶问道。转而又对庄之言笑道:“谢谢,每次都是麻烦你。”
“不麻烦,这么大的孩子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送到我这里,跟美惠也是一个伴儿,这种日子也不会有多少了,马上要开学了。”庄之言说道。
陈染意识到一定是顶顶做了说客,故意盯着他问道:“这个主意不错,顶顶你觉得怎样?”
“当然好了,这才是我的亲妈妈呀,总是考虑孩子的感受。”顶顶沾沾自喜地说完后,还用眼睛很不屑地看了美惠一眼,意思不言而喻我不用你给我说情,我妈妈照样会同意的。
美惠看在眼中,很生气,于是脱口而出:“刚才是谁可怜巴巴地让我帮你说话,现在一转眼就变成了这样子,你不当演员真是可惜了。”
“美惠。”顶顶大声喊道。
“叫姐姐。”陈染大概也看出了点苗头,孩子不就是这样,一会儿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一会儿又闹矛盾。
“哼。”顶顶气哼哼地一声,又道:“她不是姐姐。”然后一歪头不理人的样子,尤其可爱,就差没把脖子拧成麻花状了。
“陈染阿姨,顶顶没有看书,没有写字帖,也没有吃水果,都用来玩游戏了。”美惠一气之下告了状。
“是吗,我说怎么一来就给我一个甜枣吃,原来这里打了埋伏。”陈染看着顶顶,他的脸涨得通红的,她本来还想说,“等我回家看怎么惩罚你。”却没有说出口,顶顶已经意识到错了,又何必再让他下不来台呢。
“好了,阿姨原谅你了。”美惠在一旁像是安慰,又像是道歉。
“走开,好男不跟女斗。讨厌。”顶顶撇着嘴狠狠地说道。
看到顶顶如此的表情,陈染想要是她不在场,他会不会咬美惠一口才解恨呀。有可能,人要是急眼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妈妈,明天我还是在家,不来了。”顶顶看上去确实生气了。
“还真生气了。我是羡慕你,要是我妈妈知道我这样,早就打我了。随便拿起一样东西无论是胳膊,腿,还是头,啪一声打下去,疼得要命。我都被打怕了。”现在说起这事美惠还是满眼惊恐。
原来孩子的记忆有选择的,痛苦的悲伤的记忆常常会超越那些快乐的记忆。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庄之言宁愿美惠没有去法国,如果美惠知道妈妈要回来了会不会崩溃呀。他想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她这个消息,而不是现在。
“好了,美惠姐姐已经这样说了,两人和好吧。”陈染在一旁说道。“顶顶,明天你还得来这里。明天中午我约了加加阿姨吃饭,不能回家给你做饭了。吃饭的事就交给庄叔叔了。”
“没问题。”庄之言笑道。
第十八章 落日故人情(七)
阳光透过玻璃窗射了进来,照出一片明亮的区域,令人愉悦。
“吃完饭,我们去湖边吧。”陈染建议道。
“好呀。好久没去了。正是水草丰美,景色宜人的时候。”庄之言喜悦道。
两个孩子也都很高兴,不停地说道:“去湖边了,去湖边了。”
庄之言的手机疯狂地响了起来,仿佛晚接一秒钟都是不被原谅的。“喂,你好,林亦舒,画展快结束了吧。”庄之言问道。
“快结束了,我要说是夏知秋的事。”林亦舒在强调接下来的事很重要,“夏知秋生病了,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她就生病了,现在已在医院里。”
“什么病?”庄之言问道。他最怕夏知秋的病复发。夏知秋当年因为林放死亡,得了严重的抑郁症,他知道如果当初不是他的陪伴可能她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她几次从自杀的念头里逃过一劫。
“医生说可能是因为你们的离开,她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抑郁症发作。”林亦舒说得小心翼翼,即便那声音的来处隔着上万里,依然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
庄之言听到了“抑郁症发作”几个字,仿佛被重重一击,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眼神也随之变得忧郁起来。他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林亦舒停顿了片刻,说道:“昨天我给她打电话,就一直打不通,我就去她的家,结果发现她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就等着死呢。我就把她送到了医院。现在她的病情得到了控制。但还是说要死,要死的。我真怕她想不开再做傻事。”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祈求,有一种期待。
庄之言知道林亦舒在等什么。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她现在能不能长途旅行?我知道你画展结束也要回国的,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让她回国。”林亦舒说道。
“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跟你一起回来就更好了。毕竟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有人照顾一下总是好的。”庄之言说道。
“我的画展还有三天结束,我问一下医生,如果可以长途旅行的话就同我一起回去,如果需要等几天也没有问题,我可以等的。”林亦舒很歉疚地说道:“其实给你打电话也是万不得已,她在这里没有亲人,这种情况还是靠亲人照顾好些,只能向你求援了。我觉得很抱歉,我知道你们已经离婚了,可是我现在也就能找到你了。”
“行,就这样定了。你先去问问医生长途旅行的事。”庄之言又补充道。
“到时给你电话。”林亦舒挂了电话。
庄之言拿着手机愣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怎么也没有想到夏知秋回来竟然是这样的理由。之前他知道夏知秋想回来的时候,是因为他无法去法国,她就回来,他还想劝阻她不要一意孤行。现在看来这种话实在是无法说出口,对于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他有最起码的善良。
餐桌上其他几个人也都听出电话里的内容,尤其是美惠拿着筷子的手,一动不动,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完了整个电话,眼睛里露出一丝恐惧,它们不断地在眼睛里积蓄,直至遍布全身。
“美惠,你妈妈生病了,是来治病的,不会伤害到你的。”陈染想用最为简洁的语言说这件事,但还是用了三个短句。语言在最需要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不切实际。
“美惠,你妈妈需要人照顾。”庄之言看着美惠,眼睛里似乎在渴求什么,应该是美惠的理解,宽容。
坐在一旁的顶顶看着美惠,突然说道:“美惠姐姐,你妈妈要是对你不客气的话,你就到我们家住吧。”
三个人一同看向顶顶,原来这就是小孩子纯真的地方,有了困难,只要绕着走,烦恼就可轻而易举地被视作不存在了。
“顶顶,真是一个好孩子。”庄之言由衷地赞许道。
顶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当众被表扬总是觉得难为情,尤其是一个孩子。他假装没有听见一般,夹起一块青笋放入口中,这是他平时最不喜欢吃的食物,可见他的思维还停在那句表扬上。
庄之言知道如果美惠配合的话,会利于夏知秋疾病的治愈。可是这对美惠无疑是一个更大的考验。
美惠的眼泪始终在眼圈里打转,她看出来爸爸的请求,她用最大的隐忍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眼睛里的空间是有限的,当达到了极限就会如崩坍的堤坝一样,会毫不设防地溃败成军。
“爸爸,我懂。妈妈病了,要照顾她。”说完此话美惠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打在手背上,跌落在地面上。
“美惠姐姐。”顶顶眼巴巴地看着她,轻声地说道。声音轻得仿佛怕吓着她,就像他明白了他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叫一声姐姐,以表示他们是同盟。
陈染意识到这个时候她该说点什么,于是就道:“美惠是个懂事的孩子。赶紧吃饭,然后去湖边。”
“陈染,你带着两个孩子去玩吧,我去找一下房子,我总不能让她住在我家吧。”庄之言看似玩笑的话,却用沉吟的语调说出来,仿佛心里压着千斤的重担一样。
美惠看出了爸爸的眼睛里的无可奈何,万不得已。她让自己努力地相信,妈妈病了,需要照顾,在法国她一个人是不行的,爸爸要责无旁贷照顾她。
“好的。我也可以帮你打听一下房子,说说你的要求。”陈染故意用逗趣的语调说道,就是要把压抑的气氛变得明朗起来。
“距离我家最好近一些,这样照顾起来方便。楼层不要高,最好是一楼。”庄之言说道。
庄之言最后一个要求让人听上去不觉产生出一种联想。虽然陈染并不想往那个地方去想,但是不由得她不想,一个几次都想结束生命的人,住在高层实在不妥,似乎那是一个更容易走向死亡的路口。
“知道了。”陈染答应着,心领神会。
第十八章 落日故人情(八)
一路上陈染都想让气氛尽量活跃起来,可是美惠就是一言不发,她从美惠的眼睛里发现一种叫做恨意的东西。也许这恨意来自她小的时候,妈妈不顾一切地离开,也许来自法国生活的不愉快,当这种恨意一旦产生就会在一个人的眼睛里发挥得淋淋尽致。
“你妈妈病了,对于一个病人我们不能苛求太多,如果能帮助到她是最好的。”陈染很小心地说完,看了看美惠,她依旧不说话,仿佛对陈染说的话,根本就无所谓。美惠受到的伤害是她不能想象的,弄不好这个孩子也会发病,陈染不敢再往下想。
车里依然寂静无声,甚至连顶顶也像是受到了传染一样,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阿姨,我妈妈是装病的。”美惠的声音打破了车里的寂静,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比较突兀,也比较刺耳。因为她用了超出平常声音的几十分贝来说的,以求让人相信她说的话确凿无误。
陈染禁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说道:“怎么会呢?”说完了她也后悔了,这句话正好反驳了美惠,她正需要人肯定她的话,因为她相信她的话是真的,是不可否定的。
“会的,阿姨。她为了我爸爸能留在法国她就装过,可是我爸爸还蒙在鼓里。”美惠继续说道。
“可是。”陈染还想说可是这次有医生的证明不会有错的。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再一次伤害她,于是她尴尬地笑道:“是这样啊。”她知道美惠此时只是决绝地相信她自己是千真万确的,不容置疑的。
“是的,阿姨。她为了达到她的目的是不择手段的,哪怕装病。”美惠又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很沉痛的往事,触到了她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让她怀疑起现实来。
空气变得凝重,无人再说话,就像是置于深深的海底,等待救援。
顶顶是最不适合这种话题的,因为他从小就有爸爸妈妈无微不至的呵护,无所顾忌又天经地义地享受着这份爱,怎会体会到失去母爱的痛苦。母爱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理所当然该享受到的爱,也是这个世界送给新生命最合情合理的一个拥抱,可是美惠的妈妈走了,这个伤疤留在她的身上是一辈子难以抹去的伤痛。更何况美惠是一个非常感性的孩子。她的感受要比别人伤痛十倍,甚至都不止。
顶顶小声说道:“美惠,你妈妈为什么要装病呢,不会的。”
就是这个声音再一次触动了美惠不堪一击的神经,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会的,会的,会的。”三个会的说完后,就大哭起来,那哭声可以顶破车顶飞出去,飞到很远的地方,她终于用痛哭来缓解心里的郁闷,委屈,甚至是不甘心。
顶顶没有想到,一定没有想到,你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张着嘴口,说不出一个字,就像是被冤枉触犯了天理一样,惊恐地看着美惠,看着这个以往和颜悦色活泼开朗的姐姐,一下子像是响雷一样炸响了。让他措不及防,又心惊胆战。是不是女孩子都这样,都这样沉不住气,都这样耍大小姐的脾气,都这样不可思议,都这样说哭就哭。他才九岁,他无法理解一个从小就缺失母爱的孩子,心里的悲伤是可以用汪洋大海来形容的。
美惠渐渐地停止了哭泣,看向窗外,突然说道:“阿姨,我说的没有错。”
“啊。”陈染应着,算是对她说法的一个肯定。因为她知道美惠现在需要同盟,需要帮助。即使她知道美惠有些不对劲。
她也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空气又一次静了下来,大家像是即将浮出水面的鱼,等待着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这个季节是湖边最美的时候,梧桐树的叶片一层层覆盖下来可以把阳光遮蔽,两个孩子就在树荫下嬉戏奔跑,回归到一个孩子该有的天性。陈染希望这样的天性能够持续在他们一生的生命里。虽然这个愿望显得孩子气,但是她还是希望这一天能晚一点结束。
两个孩子跑累了就蹲下来,拿起地上的小树枝在地上写着画着,只听到顶顶说:“美惠姐姐,我们画一个最想画的人,然后让对方猜猜画的是谁?”
“好的。”美惠爽快地答应了。一个人被另个人认同的方式就是这样简单,然后他们就可以变成同盟。
两个孩子在广阔的空地上各自选了一块区域,专注地画着。
不知过了多久,顶顶突然站起身来说:“我画完了。”
“不许偷看,我还没有画完。”美惠少女甜美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才是她该有的声音,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一副备受宠爱又令人怜惜的样子。不多时候就听到她说道:“我也画完了。”
顶顶几乎以迅雷的速度问美惠:“猜猜我画的是谁?”
“是阿姨。”美惠答道。
“不对,是我爸爸。”顶顶答道。
陈染听到了顶顶的答案,这个孩子的悲伤一直都在,只是他平常都埋在心里,只有在最想画一个人时,他才画出他的思念。顶顶的画面形象逼真,因为他身上继承了徐蔚的天赋,无论谁看了他的画都会这样认为。
“那你猜猜我画的是谁?”美惠问道。
“是你的爸爸。”顶顶本能地答道,因为他觉得美惠一直被他爸爸的爱覆盖着,像个躲在大树下面的小蘑菇。
“不是,是魔鬼。”美惠尖利的声音说道。
“魔鬼?”顶顶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定要亲眼看看才能相信美惠的话,他一脸诧然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就像是稻草扎的一个小人。”
“这是我妈妈。”美惠不动声色地答道。
陈染不禁多看了那个小人两眼,头发凌乱,尖尖的下巴,眼睛大而深陷,像是两个黑黑的无底洞。原来不光爱可以让人想起一个人,恨同样可以让人想起。
“你妈妈?”顶顶好奇地看了美惠一眼,虽然没有亲眼见过美惠的妈妈,但是一个妈妈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这个样子。这个画面太恐怖,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妈妈”这个温柔的称呼相匹配。
“我妈妈。因为我恨她。”美惠说完,微微一笑,那笑里有几许无奈和几许悲伤。
顶顶越加出神地看着美惠,不知如何应对她的话,只是出神地看着,一言不发。
在孩子的心里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是天使。恨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就是魔鬼。就这么简单。
陈染看着美惠,突然看到一滴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只是没有滚落下来。她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感情。
陈染赶紧招呼两个孩子,“车里有零食,想吃什么自己拿。”
于是乎顶顶像是离弦的箭,飞一样地奔到车旁,打开了后备箱,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陈染前几天买的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果冻布丁,奶油蛋糕,夹心饼干,巧克力,松子糖,“美惠姐姐,快来呀,有你喜欢的松子糖。”
“好的。”美惠也凑到了顶顶的身旁,拿起一颗松子糖,看了看,然后撕掉包装袋的一角,露出橙黄色的糖,里面的松子像小小的蚕宝宝一样被糖浆裹着,紧紧地,那才是无缝隙的相偎相依,那才是生死相连。
第十八章 落日故人情(九)
一个星期后,夏知秋要回来了。
那天刚好是星期六,这几天美惠看到庄之言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有不忍,她想不能为难爸爸,他是一个无辜的人。于是她主动对庄之言说道:“爸爸,今天去接妈妈吗?”
“是的,去接妈妈。”庄之言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感动,那是平时极少出现的声调,高亢,辽阔,喜悦,甚至还有一种惊讶。因为接下来他知道女儿要做什么,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庄之言从未否认过这一点。
“我也去,她是一个病人,何苦跟一个病人计较。”美惠找着理由,转而又道:“但是爸爸,我有个条件就是不想同妈妈一辆车回来,那样会很尴尬。”
“同意。”庄之言想只要能去,能见上一面,什么条件都答应。
“我要坐陈染阿姨的车回来。”美惠说完看了庄之言一眼。
“行。”庄之言打着包票。“应该可以,因为正好是陈染阿姨休息的日子,她会同意的。”
各地高速公路的景致都是一样的,向远处延伸着像没有终点一样。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向机场。
陈染的车上当然还有顶顶,这种凑热闹的事情,小孩子是最喜欢的,他是很想看看能让美惠恨得咬牙切齿,画成魔鬼一样的妈妈到底是什么样子,顶顶好奇地问道:“美惠姐姐,你妈妈长得真的那么吓人?”
“顶顶,要有礼貌。”陈染制止了顶顶的问话,就是减少对美惠的刺激。
“阿姨,没关系,马上要见面了,说说也无防。”美惠这几天仿佛是开了窍儿,她不断地跟自己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妈妈作对呢。她是一个病人,哪怕曾经装过病,可是这次不同,这次在医院有医生打针吃药的,妈妈怎么可能一直装下去呢。再说了那些药物也很难吃,针也很疼。她相信这次妈妈真的病了。
“好呀,你能那样想是最好的。”陈染在肯定美惠的做法。
“阿姨,我妈妈要是跟您一样就好了。我真的很羡慕顶顶。”美惠说完朝顶顶投去了羡慕的一瞥。
“我妈妈也会打我的。”顶顶倒是实话实说,但是这个节骨眼儿说这句话,就显得有些幼稚了,孩子气了。
“那是因为喜欢你。而我妈妈是因为恨我。”美惠强调道。
“那是你妈妈不正常,所以不能跟不正常的人计较。”顶顶的话像是一语道破了天机,又像是一句玩笑话,全在于怎么理解。
“顶顶,越说越离谱了。”陈染回头瞪了顶顶一眼,意在让他别乱说话。
“妈妈,这是真的,那天庄叔叔接电话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她得了抑郁症。不就是不正常吗?我班有个同学的妈妈也得了这种病,犯病的时候就打他,打得他都走不了路了,拄着拐杖来上课的。这种病这么可怕,太吓人了。”顶顶根本就没有理会陈染的眼色,自顾自地说着。
“顶顶,闭嘴。再胡说八道小心挨揍。”陈染已经忍无可忍,就因为开着车,否则的话,顶顶挨上几巴掌是必不可少的。
“阿姨,顶顶说的没错。我在法国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经历,只是我没有跟爸爸说,怕他担心,也没有报警,如果报警妈妈会坐牢的。”美惠不紧不慢地说着。
这件事情美惠能够平心静气地说出来,本身就是一个好现象。陈染越发觉得这个孩子需要呵护,需要理解。
“美惠,你长大了,懂事了。”陈染夸奖道,是真心实意的夸奖。
美惠听得出来,顶顶也听出来了,他毫不客气地问道:“妈妈,难道你忍心抛弃你唯一的儿子?”
“刚才还说打你呢,抛弃你也不算什么。”陈染严肃地说道。
“妈妈,这么快就叛变了。这哪是我妈妈呀?”顶顶在一旁叫苦道,接着他就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原来妈妈与孩子之间就是吵吵闹闹才算正常。
陈染本想待在车里,人家亲人相见,不便在场,但是美惠一再请求,加上顶顶也想看看“魔鬼”的样子,想让妈妈陪着。无可奈何之下,陈染也一同去了接机口。
听到了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来自巴黎的航班已经抵达了,接送亲友的乘客请留意。
庄之言拉着美惠的手站在接机口,她的手心冒着汗,他知道这个孩子需要过一道难关。
夏知秋,身形瘦削,脸色苍白,长长的栗色卷发,深绿色的镂空长裙,有种异域的风情。漂亮的女子已显苍凉,仿佛岁月在她的身上多占有了几年。她在不停地寻找熟悉的面孔,突然她看到了庄之言挥动的手,两眼放光走过来。
美惠这个时候突然躲到了庄之言的身后。
顶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知秋,这就是美惠姐姐说的魔鬼,也不是呀。他心里嘀咕着,就算是这个妈妈会打人,也不会太疼的。因为她是妈妈,而且又那么瘦,一看就没力气。
夏知秋看着接机的四个人笑道:“这么多人呀。”随后又看了看美惠说道:“美惠,妈妈回来了。”
美惠尖叫了一声“不要。”那个声音像是突然而至的一声响雷,令每个人都措不及防地惊出一身冷汗。大家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美惠,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上车吧。”庄之言适时地发话了,大家就像是得到了指令一样往外走。他拖着两个大旅行箱走在最前面,打开后备箱,放进去。然后他打开车门,让林亦舒和夏知秋坐了进去。
美惠早已同顶顶钻到陈染的车中,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鸟。
陈染知道,美惠还没有走出那个阴影,还没有跨过那道坎儿,那声惊叫就足够证明,虽然这个孩子很想走出来。
突然一阵长驱直入的风吹了过来,吹起陈染的头发,她想起夏知秋两眼放光,心花怒放地奔向美惠,那是一个母亲最亲切最自然的举动,但是却令美惠害怕,心底不觉涌出一丝悲凉。她坐进了驾驶室,怜惜地看了美惠一眼,告诉两个孩子:“系好安全带。”
还是来时的路,只是感受不同了,来的时候是期待,回的时候心往下坠,往下沉。这是不好的感觉。
“美惠。”陈染用快乐的语调叫道,只是叫了她的名字,就不知该说什么。
“嗯。阿姨。”美惠应着。
“美惠,我们总得跟你妈妈吃顿饭吧。”陈染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好的,阿姨。”美惠简单地答道。
天气阴沉,仿佛要下雨的样子。顶顶乖乖地看着窗外,听着他们平淡无奇的对话,什么话都没有说,因为他怕一说话就说错,怕美惠再大哭,怕她再尖叫。
第十八章 落日故人情(十)
庄之言给夏知秋租了一套房子,卧室,画室,茶室,吧台,一应俱全。位于他居住的小区对面,也是一个高档的花园小区。
打开门的时候,夏知秋还是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家的气息袭击了过来。窗明几净,庄之言之前已经打扫了两遍,窗户也通风了几天。瓶中的向日葵盛开着,是他昨日买的。明艳的黄色可以很好地化解人的忧郁。
“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连油画的工具和材料都准备了,如果还需什么再告诉我,另外小区出去左转就有一家大型超市。”庄之言交代着。
夏知秋问道:“美惠怎么没来?”
“她还有两天就开学了,这边上学可不比法国,很紧张。有时间我让她来看你。”庄之言赶紧把话题引开,说道:“吃饭的话,周边有很多的餐馆。”
“这个孩子还在恨我,不过再恨也不要紧,因为我距离你们很近了,几乎触手可及。”夏知秋说完鬼魅地一笑。那表情令人不可思议,又心怀诧异。同样令庄之言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离开了十一年的人,中文的水平没有退步,连触手可及都想得起来。
“美惠还是个孩子,给她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庄之言解释着,苍白的语言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
夏知秋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子,她知道这是庄之言的好言相劝。
“老庄,说句实话,我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只要能常看到美惠就行,我的要求不算高。”夏知秋这样称呼庄之言,是多年前的事情,在他们结婚前,更准确地说是在他们认识的时候就这样叫开了。
“不算高。”庄之言应道。“行了,你也累了,早点休息一下。”
这个时候定的快餐已经送达,“你简单吃一点吧。”庄之言说完就准备离开。
“等等。”夏知秋说完就打开了旅行箱,拿出一个淡蓝色的漂亮盒子,“泰迪熊,美惠最喜欢的玩偶。我在机场买的,没有时间去商场挑选。”
“我替她谢谢你。”庄之言有些意外,看来她的病确实像林亦舒说的已经好了,连买礼物的事情都想到了。
“我是她的妈妈,我知道她喜欢什么。”夏知秋脸上洋溢着复杂的表情。
庄之言回到家里,美惠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把玩具盒子放到了她的枕旁,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美惠突然叫道:“爸爸,妈妈没有生气吧。”声音里带着歉疚。
“妈妈不会生气的。”庄之言用很肯定的语气说道。“你妈妈的病好了,还想着给你买礼物呢。”他趁机指了指那个盒子。
美惠看了看那个盒子,摁亮了床头灯说道:“爸爸,我也想让自己做的好一点,可是我就是怕。一见到妈妈就怕,仿佛她的手里永远都拿着东西,冲上来就会劈头盖脸地打我一通。很可怕。”她的眼睛盯着一个处,目不转睛道。
“美惠。她是你的妈妈,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都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她是万不得已,是有苦衷的。”庄之言说道。
“爸爸,我懂,我已经原谅了她,可是我还是不敢靠近她。甚至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怕。”美惠说完,就打开了盒子,惊讶道:“我在巴黎时想要这款玩具,可是妈妈一直都不同意买,竟然她还记得这件事,看来她的病好了。”她笑着亲了亲玩偶。
“是的,好了。要不然医生也不会允许她出院的。”庄之言说道。“美惠,妈妈就住在我们街对面,明天我们就去看看她,好不好?”他试探着问道:“你马上就要开学了,也没有什么时间了。”
“可是,爸爸,你同我一起去,一起回。”美惠请求道。
“没问题。”庄之言爽快地答应了。
“爸爸也早点睡吧。”说着美惠冲着他挥了挥手。
见面这一关对母女俩都是一个考验,尤其是美惠。
第二天庄之言带着美惠去了夏知秋的住处,门打开的时候,夏知秋惊讶的表情立刻收敛了一些,也许她意识到了不能吓坏美惠。
美惠怯生生地叫道:“妈妈。”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然后就躲到了庄之言的身后。
“进来吧。”夏知秋客气地说道。
当庄之言想要进去的时候,美惠却拉着他的衣服,他一下子明白了美惠的意思,她不想再待下去了。
夏知秋看到了这一幕,刚想发怒,就自动偃旗息鼓了,已经看到美惠就该满足了。想当初在巴黎时,只有一个人在家,在过于宽大的客厅里,她就像一个雕像一样,一坐就是一个上午,甚至一天,期待着听到美惠放学回家敲门的声音,只能是期待,美惠已经回国了。那个时候她都崩溃了,觉得生无可恋,想通过绝食来结束一切时,是林亦舒把她送到了医院,她觉得现在能够看到美惠已是上天对她的恩赐了,不能苛求太多。因为她没有付出那么多,上天是公平的,总是在付出和回报之间搭一条平衡木,以防一方偏离。
夏知秋温和地说道:“有事的话就走吧,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美惠一听像是得到了赦免一样,转身就往外走。
“走吧,走吧。”夏知秋看着庄之言有些为难的表情就说道。
“爸爸,爸爸。”美惠在前面边走边喊道。
夏知秋看到这一幕有些心酸,自己的孩子竟然跟她这样疏远,是妈妈的失职,也是耻辱。她开始检讨自己,从开始的恨,到排斥,接受,想法设法地接近美惠,都是因为爱在慢慢地壮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冰释前嫌是一个漫长的心里转化过程。尤其美惠还是一个孩子更需要慢慢来适应这个感情的变化,她不能操之过急。
“你妈妈很高兴看到你。”庄之言趁机对走在前面的美惠说道。
“我可不高兴。我是冲着她给我买了泰迪熊才去看她的,否则我才不去看她呢。还好这次没哭。爸爸,你不知道我在巴黎的时候,只要我一放学她就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她有多想我。一边说还一边哭,烦死人了。你说我们天天见面有什么好想的,太夸张,我就知道她就是想让我陪着她,不让我离开,故意演戏给我看的。”美惠说道,就像是终于抓到一个报复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地投诉一把才解恨。
“你可没有跟我说呀。”庄之言问道。
“我是不想让你太担心我,不敢说的太多。妈妈的事情太多了,简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跟顶顶说过,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看来这个小家伙儿还真够意思,对谁都没有说。”美惠说得有些洋洋得意。
“美惠,你妈妈在法国也非常不容易,她缺失了十年陪伴你的时光,她已经后悔了,她想弥补她的过失,她想要看看你,给她机会吧。”
“爸爸,别说了,我回家还得收拾一下开学的东西。快点走吧。”美惠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急促地说道。
庄之言住了口,这个时候再讲道理只能是徒劳,美惠已经迈出了第一步,稍安勿躁,冰释前嫌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第十九章 天光就在不远处(一)
秋天来了,江南的秋天短暂而萧瑟。
美惠和顶顶都开学了,住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美惠就读于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一。按照正常的情况,她该上初二了,因为在法国初一的课本跟国内不同,所以只能重读才比较合理。顶顶在原来的学校读五年级。更巧的是两个孩子的学校距离不到五百米,所以只要有一个人来接送,就可以把两个孩子都接回去。这可能就是最好的对“一举两得”的解释了。当初给美惠选择学校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只是在去了学校之后才知道与顶顶的学校那么近,纯属巧合。
庄之言像是获得了短暂的解脱一样,要专心地绘画了。这段时间他绘画的时间少了许多,很多预定的画稿都被迫推迟了时间。铺好画纸,兑好墨汁,手执画笔,疏密远近就在下笔的一瞬之间定了格。正在他作画之时,手机在隔壁的房间疯狂地响了起来,原来是米加加的。
她声音清脆而喜悦,“我要结婚了,跟周舫。”
“结婚。”庄之言仿佛听到了一个梦,那么不真实。
“别忘了来捧场呀。”米加加依旧声音灿烂地说道。
“好的。”庄之言答应着。那一刻他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人家都到了结婚的地步,外人再说三道四就是多管闲事了,就招人讨厌了。这也是米加加的命运,是上天的安排。因为她丢失了太多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得到一些东西作为补偿以安慰她。哪怕是短暂的拥有也是拥有。
挂了电话,他拿着画笔的手在空中停留了许多时间,因为思维突然被打断了,需要续上,就要尝试着时光倒流到刚才的那个断点上,一点点地回忆,一点点地渗入,直到那个断点被重新点亮,继续在画纸上勾勒成一个意境,一个幻象,一个喜爱。
庄之言作画全情投入,仿佛置入无人之境,画面上虚实的结合,浓淡的笔触,若隐若现,就仿佛描摹的是海市蜃楼。放下画笔的一瞬间,恍然觉得又回到了现实里。
于是他想陈染也一定接到了电话,“陈染,米加加要结婚了,通知你了吧。”他不过是再次确定一下这个已经准确无误的消息。
“是的。”陈染那头一听就是监听室传出的声音,稳定的声音频率,恰到好处的音量。以前听陈染说过,他们监听室放出的声音,几乎遍布整个楼层,这是一种监听的方式。万一无声了,不是播出机器有了故障,就是发射塔出了问题。除非有人关闭,否则就是恒定的声音一直围绕。
“米加加要结婚了,这么快,不可思议的速度。”庄之言说出了自己强烈的感受。
“我也觉得。”陈染应和道。因为这也是她强烈的感受。“这是米加加的选择,也许她是对的。”她的话除了安慰庄之言,也是在说服自己。
“晚上约她出来聊一下吧。”庄之言说道。
“她没时间,我刚打过电话。”陈染说道。转而她又道:“也许她知道我们要说什么,所以就拒绝了。我已经劝过了,没用。这是米加加想要的生活,她需自己走下去。”
婚礼是在一个酒店大堂举行的,只有双方最好的朋友参加了。米加加一脸的幸福状,凑到陈染身边说:“看我的婚纱漂亮吧。”
“非常漂亮。”陈染喜悦道。“价格不菲吧。”
“十万。”米加加伸出两只手做了数字十的手势。
“不得了。看来有钱就是能够买到好东西呀。”陈染笑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太庸俗了,是吧。”米加加自我嘲讽道。
“只要你喜欢就好。”陈染仿佛听出了米加加话里有话。
“是的,我想要的生活,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米加加的声音里充斥着沉醉的满足。
“加加。”陈染深情地叫了一声,“愿你幸福。”
“加加,漂亮呀。”庄之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赞美道。
“谢谢。”加加的声音悦耳婉转,举手投足间都在显示着她在劫难之后的富足美好,她看上去是那么漂亮,像明星一样,肤白如瓷,个头高挑,唯独眼神出卖了她,无可奈何,万不得已,看来她天生就不是当演员的材料。总是有那么一些女子不能说不喜欢钱,但是钱就是无法带给她们想要的快乐。米加加就是,她只能在绘画上摄影上才能找到她的快乐。
“加加,今天可是你结婚的日子。”陈染在鼓励加加要快乐一些。
“是的,没有想到结婚是这么容易的事。想到那些谈恋爱谈了很多年的年轻人就是不结婚,真是不能理解。结婚不是算术题,不能算得太精明,太准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结了。”米加加又一次莞尔一笑。
米加加的手机又在呼叫,“加加,快点过去吧。周舫等急了,还有很多的朋友要给你介绍呢,娶了这么漂亮的新娘一定很得意的。”陈染笑道。
“急什么,他的那些朋友,除了财大气粗还是财大气粗。”米加加很不屑地说道。“对了,陈染,周琳娜也会来的。”
“她叔叔结婚,她来是对了。”陈染刚说完就看到周琳娜走了过来。
“你们随便一点。”米加加说完离开。
“没有想到,我们还有这样的关系。”周琳娜不冷不热地说道。
“我也没有想到。”陈染应道。
“是呀,没有想到你的朋友为了钱就那么着急把自己嫁掉。”周琳娜有些气急败坏。
“这可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心愿。”陈染不紧不慢地说完,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米加加,并且冲着她笑了一下。
“两个人的心愿,要是我叔叔没钱,她会跟我叔叔吗?”周琳娜气哼哼地质问道。
“如果米加加没有容貌,你叔叔也不会娶她呀。既然这样就扯平了。婚姻就是寻找一种平衡,所以我们谁都没有权利在背后说三道四,这是我朋友的婚礼,也是你叔叔的婚礼,不是吗?”陈染看了看四周,又道:“祝福他们吧。”然后她起身走向了一言不发的庄之言,说道:“这里太热了,我想出去透透气。”
“好的。”庄之言紧随其后,把喧闹抛在了身后。
第十九章 天光就在不远处(二)
陈染和庄之言回到座位上,听着欢腾的音乐,还有婚礼司仪背得滚瓜烂熟的祝福话语和宾客不断爆发出来的掌声,看着上面一对新人拘谨的笑。谁都没有在意一个女子进来了,她一直走上前直接走到了周舫身边,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身上,所有的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所有人都被她的举动惊住了。
身边的司仪也如同傻掉一样,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婚礼场面吧。女人已经把司仪的话筒抢在手中,大声说道:“他为了跟这个女人结婚,竟然连亲生的儿子都不要,他就是图你的年轻漂亮。”说完她非常不屑地看着米加加说道:“你也会有老的那一天,你不过是下一个我。我们的感情是不好,是常年分居,可是我们还没有离婚。”
所有的宾客都怔怔地看着,听着。在座的每一人想必都想到了自己的婚姻,想到了婚姻里另一个人到底能陪伴自己多久呢。
司仪反应了过来,还没有等他从女人的手里抢过话筒,女人已经把话筒重重地扔在了地上,然后扬长而去。
所有的宾客都在等待着接下来该是谁出场了,只见司仪捡起话筒,又恢复了笑容满面,说道:“小插曲,小插曲。下面婚礼继续进行,有请新郎新娘一鞠躬,”
米加加在一鞠躬还没有听到之前就甩开了周舫的手,跑了出来。周舫也紧随其后出来了,她声泪俱下地质问道:“说,为什么要撒谎,你不是说你离婚多年了吗,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就在她想抬头也给他一个巴掌时,她看到了他嘴角渗出来的血,那是刚才那个女人留给他的最后的纪念。她停住了手,她不需要与别人同样的方式回报他。她另有方式,她知道她的婚姻结束了。
陈染和庄之言也跟了出来,他们听到了米加加的哭声。那么刺耳,那么投入,一泻千里。
陈染紧紧地抱着她,一时间竟然理屈词穷,只是任由她哭。
“陈染我真后悔,我为什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他,我是被钱一时蒙蔽的了双眼。”她的哭声渐渐弱了。
米加加说什么都不肯再回到婚礼的大堂,她一直在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浑身颤抖,哭得眼泪横飞。也许她只有哭才能减轻一些痛苦,来自胸腔的愤怒终于成为一种形式发泄了出来。
“加加,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们先把仪式完成,好不好。”周舫几乎用祈求的语气说道。
“滚,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你让我恶心。”米加加的愤怒变成了语言响当当地砸到了周舫的脸上。
“简直不可理喻。”周舫也毫不示弱地回应着。因为他还从未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丢这么大的面子,如果说那是面子的话,说白了不过是一个人在外人面前的一个形象。可是这些有钱的大佬形象不过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奢侈腐败的代名词。如果想要一个好的出来,实在是太难,所以谁也别笑话谁,只是今天的事出在周舫身上,说不定明天就轮到了张三李四,只是时间未到而已。
“我们明天就去离婚。一定必须。”米加加声嘶力竭地喊道。
“好的离婚,但是把我给你的一切都还给我。”周舫也毫不客气地回应着。
“不就是一台相机吗,不就是一件婚纱吗,都给你。”米加加说着就开始扯婚纱的裙摆,终究放了手,因为她想起替换的衣服在车里。“这个给你。”她从脖颈上扯下那串金闪闪的项链,丢给了周舫,“还有这个。放心我会一样不少地都给你。”她正在撸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加加,冷静一些。”陈染在一旁劝说着。
“周舫,这个时候还在考虑你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太不符合你的身份了?”庄之言盯着周舫的眼睛很不客气道。“你的那些东西怎么能换回米加加受到的伤害,现在你还好意思提这种要求,好意思吗?”
周舫愣愣地杵在那里,想不到会有人这样挤兑他,就算是挤兑好了,他就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如此锱铢必较,只会让人看轻他。半天周舫才气急败坏地说道:“你少管闲事。”
“米加加是我和陈染最好的朋友,出了这种事,我们能不管吗。你为什么要骗米加加,明明有妻子,有婚姻,竟然说离婚了,你这就是欺骗,懂吗?”庄之言抓起周舫的衣领喊道。
就在这个时候,几个人冲了过来,“想动手是吗?”庄之言很不客气地把一个人扒拉到一边去,依旧揪着周舫的衣领怒道:“想指着人多势众,不算好汉。”
“不要,不要打仗。”陈染在旁边看到这种架势,突然喊道。一旦动起手来庄之言哪是这些莽撞汉的对手,但是也从未看到过庄之言还有这样的气势,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气质非凡,儒雅温和的画家形象,突然间变成了英雄好汉,还是很不适应。她宁愿他永远都是画家的样子。
“别动手。”周舫一声喝令,几个人都住了手。
“别指着有几个臭钱,就想玩弄别人的感情,天理难容。”庄之言松开了周舫的衣领,抖了抖手,像是把他手上沾着的污秽都抖掉。
庄之言没有那种风雨过后是彩虹的舒朗,反倒是一种伤心难过涌上心头,他替米加加觉得不值,米加加真是傻。他本不应该参与到这场肢体的较量中,他从不擅长这个,这也是他第一次跟人发生肢体上的争斗,而且是在好朋友的婚礼上,如此的不应该。
可是庄之言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周舫竟然说出了那句:“但是把我给你的一切都还给我。”就是这句话,激怒了他,他就决定要抓住这个男人的衣领问一句,什么才是他想要的。一个腰缠万贯的男人,会说出这样上不了台面的话,那米加加付出的感情又如何兑现呢。
原来人是有别的,如果来分类的话,什么才是一个人心里最在乎的,是感情还是金钱,一定是非常准的。
周琳娜走了过来,问道:“叔叔,你看怎么办?”
“还看不出来吗,让大家都撤了。”周舫喝令道。然后他坐进了自己的车中,离去。
“看看你做的好事。”周琳娜站在那里对着米加加的背影恨恨地说道。
陈染赶紧把米加加塞到自己的车中,她已经看到有宾客陆续出来,为了避免加加难堪,她迅速驾车离去。
第十九章 天光就在不远处(三)
天气阴沉,像是一张忧愁的脸,干扰着人的情绪,米加加就坐在窗前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事,不禁苦笑了一下,人活着真是累。怪不得爸爸妈妈接到了辞退通知时就像是进入了黑暗的洞穴,没有了方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所以双双服毒自杀。可是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留在世界上,难道只是想让她一个人品尝活着的不易嘛。
米加加终究是米加加,她很好地遗传了爸爸妈妈身上的韧劲,她要活下来,而且是很好地活下来。她需要这样鼓励自己。
米加加离婚了,一点都不稀奇,她即使现在不离,以后也会离的。这是陈染早就预料到的,只是这话太难说出口,像是诅咒一样,所以没说,但是劝米加加的话,作为好朋友能说的都说了,还是扭转不了米加加的想法,也只能是听从命运的安排了。她打心里祝愿米加加能够幸福快乐,但愿这场喜事能够冲淡悲伤,但是事与愿违,她遭遇到了一场劫难。伤害总是喜欢变本加厉在一个人的身上上演,真是不应该。
米加加大张旗鼓地收拾卫生,她自己都奇怪还有这么好的心情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随后她就明白了,一段感情里付出的越少,走出来的时间就越短。
她跟周舫的感情本来就不是“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一意孤行,赴汤蹈火。两个人各取所需已达到平衡,当他们不要这样的平衡了,于是就散架了。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无一生存。
当米加加明白了她不需要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就可以视金钱为粪土了。同样她的美丽也不是她独有的,别的女子身上同样能找到。双方都不是彼此的唯一,只是备选方案。刚好相遇,刚好结识,刚好需要结婚。但是彼此都不能转变成为对方的唯一时,总有那么一天会被唯一替代,想通了这一点,米加加就释然了。这不过是早晚的事,幸好早点结束。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才知道只有她自己的创造的生活才是最为可靠的生活。
米加加辞职了,直接原因就是周舫投资了杂志社的广告彩页,她不想再看到他,哪怕是工作关系都不要。间接原因,辞职的想法由来已久,就是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工作。米加加不是找不到工作,只是没有找到更好的。但是现在她就算赋闲在家也要辞职了,迫在眉睫,义无反顾。
米加加发出去求职广告,一些小型的设计公司名字像琼瑶阿姨的小说名字一样抒情又浪漫,什么碧云天,在水一方,问斜阳,聚散两依依等等,她都拒绝了,她去了林方明的耽美传媒网络公司。陈染帮她牵线搭桥,也是美编。
米加加毫不隐瞒地对林方明说道:“我是拜师学艺来的,学成了我就远走高飞了。到时可要放人呀。”
“你米加加的名气谁不知道,能来这里是我们的荣幸。”林方明总是能给人恰到好处的赞美,听得人心里美滋滋的又觉得像那么回事。
“千万别夸我,我会骄傲的。明天我就来工作吧。”米加加笑道。
米加加自己都吃惊竟然有心开这种玩笑,说明她的心情不错。原来她对周舫的感情既然清淡如水到如此地步,即使他们有过婚姻这张纸的保证,也没什么。他们始终是两个人,从来不会成为一个人。他们各怀心事,两人就像是味道品质差异巨大的两瓶液体,被突兀地摆在了一起。
这真是令人沮丧的事情,她看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竟然在现实的世界里难觅其中,也不知道那些编**情故事的作家们是怎么想象出来的,那么离谱,生搬硬套的本领真是厉害。
米加加开始讨厌那些故事了,发誓以后再也不看那些让人泪奔的小说了。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记发过的这个誓,拎起一本书偎在沙发的一角津津有味地看着,直到日落黄昏之时,光线暗得看不清楚书页上的字了,才肯善罢甘休,又一次她在书中找到了那种纯粹的,曲折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她相信这是她的向往,也是每个人的向往。
“加加,要不要出来喝茶呀?”陈染打电话问道。
她不想让米加加一个人待着,这样会胡思乱想。尤其是晚上一旦想起来,多半都是伤心的。这也难怪白天太喧嚣不适合人想事,晚上就不同了,夜深人静,脑子像是打开了开关一样,那些该想的不该想的事情都跳到了脑子里,千军万马一样,横冲直撞地就来了,难以招架。现在她宁愿成为米加加的一个垃圾桶,她愿意接收她的哭,她的闹,她的不甘心。
“不去。”米加加干脆地回答。
“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呀?”陈染劝道。
“别担心我,我正在搞卫生呢。”米加加猜到了陈染的意图,就如此说道。
“搞卫生,真有你的。我还以为你躺在沙发上一个人愁眉不展地唉声叹气呢。”陈染笑了,她对米加加的表现感到高兴。
“我没有那么脆弱,我总得吃一堑长一智吧。”米加加放下手里的抹布,拿着手机站到了阳台上,“我没有掉进去,因不太爱那个人,所以也不觉得有多伤心。走了一圈,才发现又回到了原点。不值得的事情,就不要贪求时间可以改变它的性质。我庆幸自己这么早结束了。”米加加不紧不慢地说道。
陈染听出来了,这是米加加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然后她就知道她不需要说任何安慰的话。米加加的性格里有一些坚强的东西,这可能跟她的经历有关,它们总是在她遇到大事,难事的时候,毫无知觉地跑出来,像是同盟一样,帮她度过难关,帮她修复创伤,让她看到天光就在不远处。
第二十章 晓来谁染霜林醉只是离人泪(一)
秋天来了,江南的秋天最明显的迹象就是梧桐树枯黄的叶片层层叠叠地翻卷在一起,触目惊心,仿佛孤独的灵魂一夜间都聚集到死亡的路口。
早上清凉的空气毫无防备地横冲直撞地涌入房间。
庄之言敲了几次门都没人答应,也没人开门。于是他就趴到了窗户上看里面的状况。夏知秋坐在冰冷的大理石瓷砖上,赤着脚,眼睛直直地望着一处,满眼的苍茫。
夏知秋的病又犯了,于是庄之言用力撞开了门。“你到底在做什么,这里不冷吗?”他责备似的说道,然后把她架到了沙发上。
“我没做什么,我在想接下来画什么?”夏知秋不紧不慢地说道。
也许是这句话启发了庄之言,他赶紧去了画室,夸张的,狂野的画法真是像极了马蒂斯,那个法国有名的野兽派画家。夏知秋的每一道线条的气势都是充沛的,饱满的,仿佛有一种冲出画面的力量。他不得不佩服,这幅画深深地打动了他。
画面上一个男子的侧脸,哪怕是过去了这么多年庄之言还是不会忘记那张脸,清秀而羞涩,是林放,为了挣钱给她买礼物而失去生命的那个人。
“夏知秋,你?”庄之言说不下去了。然后他就开始找备用药,给她吃上。“记得按时吃药。”庄之言像是叮嘱小孩子一样说道。
“知道。”夏知秋像是一个孩子答应着。“我只是在画林放的时候,一下子想不起来他眼睛的样子了,于是我就拼命想,拼命想。于是我就坐到了地上,于是你就来了。”她说着说着,突然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门进来的。”庄之言不想说出破门而入,这样对她又是一个刺激。“你画的很不错。尝试着画点别的,比如现在你看到的一切。”
“画别的?我也想过画别的,但拿起画笔眼前就是林放的样子。”夏知秋不好意思地笑了,像个孩子突然有一天她的秘密被人发现。她抬头看着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我给你泡茶。昨天我在超市里买的,西湖龙井,特级,很好喝,你喜欢的。”她自顾自地说着。
庄之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很心酸,爱一个人失去了自我,毫无节制,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我戕害。
“喝吧。”夏知秋把茶端到了庄之言的面前。然后继续说道:“林放临走的那天还冲着我不停地挥手,我就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渐渐地消失在视线中。如果我知道会发生那种不测,就不会让他去的。”
“可是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那是他的命。”庄之言无奈地说道。“只要你不想他,只要你不钻牛角尖,你就不会生病。”
“可是如果我不想他,又能想谁呢?想我的爸爸妈妈吗?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谁都不要我,把我当成一个累赘甩给了我的爷爷奶奶,可是爷爷奶奶更喜欢他们的孙子,而不是我。”夏知秋说完,苦涩地一笑,她的眼睛里有泪水在闪烁。
庄之言静静地听着,他从不知道这些,当初只是觉得夏知秋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家庭,所以他想一定是有她自己的苦衷,所以他也不问。哪曾想到一个人成长的路上竟然有这样一个大大的黑洞,到现在还未填平,像是一个回忆的入口,常常让她想到里面的黑暗和不测。
夏知秋沉思了片刻,仿佛想起了什么,便道:“如果只有一个面包,那一定是他们孙子的,我只有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孙子大口大口把面包吞进肚子里,吃完了还向我做一个可怕的鬼脸。我就发誓等我有一天挣钱了一定要买很多很多的面包给自己吃。”夏知秋说完这句话又笑了,像是补充一下才能让庄之言明白似的,“那是我叔叔的儿子,跟我一样大。我们也早都不联系了。”
“不要总是回忆这些伤心的往事,有时间多出去晒晒太阳,会让人心情愉快。”庄之言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些苦,茶叶放得太多了。”
夏知秋并不接庄之言的话,而是继续她的话题,“你都不知道一个小孩子怎么会那么恶毒。他吃不掉的东西,宁可扔到地上踩上两脚也不给我,而且是当着我的面。真是可恶。”她又在自顾自地说着:“还好美惠不是那样的孩子,我听她说跟顶顶的关系很好。美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我知道。”
庄之言低头不语,只是听着。也许现在只有听才是她最需要的。
“林放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哪怕只有一个水果,他也会留给我,看着我吃完它,然后笑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女孩子多吃点儿水果有好处。他是为了我才死的。”夏知秋遗憾地说道。
一片沉寂,庄之言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苦笑道:“原来我一直都是你的陪衬。”
“我早都说过我是因为感激,所以才嫁给你。你是一个好人,尤其在一些事情上,你的做法更是出人意料。比如照顾美惠,我很感激你。”夏知秋又在重复以前说了无数遍的话。
“她是我的孩子。我应该照顾她。”庄之言说道。
“是的,她一直都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我是一个失职的妈妈,从小就没有照顾到她,所以她才会跟我疏远,我不怪她。”夏知秋感慨地说道。
“美惠星期五就回来,我带她来看你。”庄之言想起了美惠抱着泰迪熊时,一脸幸福的样子,就又道:“她很喜欢你送的礼物。”
“那是当然,我的孩子我当然知道她喜欢什么?”夏知秋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又道:“这可是她心仪已久的一个礼物,我当时在巴黎没有给她买,就是担心有了这个泰迪熊,她就更不会理我了。我很孤独,一个人除了绘画就是绘画,甚至连做梦都是拿着画笔在绘画。有的时候我很想找一个人说话,但是美惠很多时候都不爱说话。”她的表情淡漠又凄凉。
“那是她还没有长大。”庄之言说道。
“是呀,还没有长大。即使她长大了,我们还是这样。感情是天注定的,求不来,就像我的爸爸妈妈,我告诉他们我要结婚了,他们都没有一个人来参加婚礼。我说我出路费,只要他们来就行,他们却说没时间。不是没时间,根本就是不想来,是不想在我身上浪费一点点的感情。我还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是白说,说什么都无法融化他们的铁石心肠。”夏知秋像是讲一个笑话一样说着这些埋在心底多年的伤心事,令人不寒而栗。
“生命里总有残缺是无法弥补的,那就让它们存在吧。”庄之言很用力地说道。他看了看那杯茶,已经凉透了。
“存在就会痛苦。它们就像是冰块,总是在我防不胜防的时候让我难受,让我无法招架。”夏知秋用了一个比喻来形容自己的痛苦,原来它们依然吸附在她的身体里,盘根错节地存在着。
庄之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陈染,有事吗?”
“我想去看一下夏知秋,那天分开后就没再看过她,如果你晚上有时间的话,我去看看她。”陈染说道。
“我正在她这里呢。陈染,星期六我们去湖边吧。”庄之言说道。他很想让夏知秋有一些户外的活动,这样就可以避免总是待在房间里,一个人待着总是胡思乱想,尤其是想起那些伤心的往事。
“好的。”陈染挂了电话。
“陈染吧,你喜欢她。我听美惠说过,你画了很多她的画像。”夏知秋不紧不慢地说道,仿佛陈染是她的一个朋友,叫起她的名字那么亲切自然。
“顶顶就是她的孩子。”庄之言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会这样左顾而言他。
“知道,美惠说过是她的好朋友。”夏知秋说完又去烧水泡茶。
第二十章 晓来谁染霜林醉只是离人泪(二)
江南的冬季已显露深情的凉意,很适合分别,很适合送行。很适合一转身就是遥遥无期的再次重逢,很适合“晓来谁染霜林醉,只是离人泪。”的生死两茫茫,很适合“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怅惘。
夏知秋要回法国,有人要买她的画。
庄之言和美惠去送行,那是一场必然要到来的分别。
夏知秋站在一步之外,用近乎空洞的眼神看着美惠,说了声:“美惠,妈妈走了。”没有想象当中的拥抱和痛哭,也没有喋喋不休的嘱咐和叮咛,分别是如此的言简意赅。
美惠一脸的不屑一顾和漫不经心,似乎夏知秋的离去只是一个转身,一转身又回来。母女一场的情感竟是这样疏离,令夏知秋悲伤。
“美惠,跟妈妈告别吧。”庄之言低声说道。他不想让告别显得缺乏该有的诚意,缺乏该有的程序。
美惠看了看庄之言,心里在说不就是告别吗,不用大动干戈。但是爸爸鼓励请求的目光,让她不得不走到夏知秋的面前,轻轻地叫了声,“妈妈,再见。”
尽管美惠的声音很低很低,可是夏知秋听到了,她突然抱住了美惠,眼泪顷刻间滚落了下来。“美惠,对不起。”这算是道歉吗,就算好了。虽然有些仓惶,有些意外。夏知秋浑身颤抖,血往上涌,她欣慰地笑了。她要带着这笑离开这里,她要让这笑成为她的回忆,成为她的纪念。
也许是太过激动,也许是太过意外,也许就应该发生这样的不测,才会让别离变得不同凡响,变得深刻难忘。夏知秋晕倒了,在说出“对不起”的那一刻之后她就晕倒了。
“妈妈,你怎么了?”美惠喊道。
庄之言赶紧走向前去,把夏知秋搀扶到座椅上。
“没事,没事。”夏知秋连连摆手道。“把药给我。”她指着行李箱身旁的一个包说道。
“给。”庄之言赶紧把包递到她的手中。
夏知秋迅速地摸到那个药瓶,然后倒出两粒小白药片,吃了下去。“没事,太激动了。”她说道。
“怎么了?”林亦舒也来到机场,看到这番情景,禁不住跑了两步。这很不符合林亦舒端然安静的性格,竟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跑,人在情急之中是可以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吃了药就好了。”夏知秋看到林亦舒还是一番紧张的样子,就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
“我看还是过几天再走吧。”庄之言说完还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美惠。
美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也看出了爸爸的用意。虽然她曾经一度恨过夏知秋,那是因为她还小,还不太懂得成年人之间的感情,尽管现在她也不甚懂得,但是看到妈妈这番情景也害怕十几个小时的飞行途中又病情发作,加重,怎么办?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恻隐之心在心中萌芽,于是她走到夏知秋的身边,怯生生地说道:“妈妈,还是等几天病好了再走吧。”
说实话,夏知秋听到美惠这样说,心里的宽慰油然而生。她的愧疚之情更是难以言表,要是当初不离开的话,美惠就能获得一个孩子最应该得到的那份母爱,那份呵护。
可是同时夏知秋的心里也有另外的一种感情在剑拔弩张,如果不是因为林放想送给她一个礼物表示庆贺,他也就不会接受那次私人演出,也就不会发生那场意外,那是她最不想触及的地方,每一次想起来她的心仿佛都要再经历一次披荆斩棘。这么多年这种痛并没有消失,变小,而是不断地增厚,结痂,再结痂。
夏知秋一想到这件事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仿佛是长在心上的罂粟花,只要有适合的时机就喷射出毒液遍染全身,于是她酗酒,妄语,幻觉,她的病情在日复一日地加重,直到不得不看医生。她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只是她不想轻易地接受她得抑郁症的说法,她在同命运做着最后的抵抗。只是可惜付出的是身体的代价,健康的代价。
夏知秋看了看美惠,她的心痛防不胜防地又一次袭击而来,她失去了理智一般,手迅速地落在了美惠的一侧脸颊上。
美惠大叫了一声,“啊。”然后退后了几步,开始哭泣。
庄之言看到这一幕惊呆了,一把抓住了夏知秋扬在空中的那只手,喝道:“够了,你必须留下来。”说完就示意林亦舒把机票退了,他也终于明白了美惠怕她的理由了。美惠口中的妈妈打她,竟然是这样来势汹汹,连个前奏都没有,直接就到了高潮部分,无论是谁都会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巴掌吓傻掉,何况像美惠这样一个柔弱敏感的小女孩。
庄之言看到了夏知秋眼中的愤怒,不甘,更看到了她思念成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暗流涌动,然后就像汹涌的海水一样吞没沙滩,以及岸边无辜漫步的人。林放成了她心中永远都解不开的一个结,他死了,可是活着的人却对他恋恋不忘,总该有一个解释才能显得合理,那便是夏知秋还爱着林放。
一个爱字足以让人的生命暗淡失色,也足以让人放射出万丈光芒。夏知秋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人的感情说到底是有限的,给出去的越多,剩下的就越少。夏知秋却全部给了林放。
林亦舒把票退完回来了,看到夏知秋的样子,吓了一跳,她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中抽离出去,她整个人都变得失魂落魄,仿佛时光瞬间在她的身体上提前碾过许多年。
“为什么要退我的票,我要离开这里,我不要再看到你们,我要走,要走。”夏知秋歇斯底里地哭道。
“林亦舒,你把美惠送到陈染那,我刚打了电话。我送夏知秋去医院。”庄之言吩咐道。他为了避免美惠再受到伤害,再受到惊吓。
“行。”林亦舒答应着。“我送完美惠,就去医院。”
“我不要去医院,我不用你管。庄之言,你放开我,我一点都不爱你,难道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为什么?”夏知秋怒吼道,像是发了疯的一头狮子,用力挣脱庄之言的手,毕竟论力气女子怎是男子的对手。“放手,放手。”她怒不可遏地喊着,吼着。
庄之言任凭她如何反抗都没有松开他的手,他知道一旦松开手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便他听到了那句相当刺心的话“我一点都不爱你”,他还是忍了又忍,他想不能跟一个病人一般见识,就当他又一次可怜她,帮助她,这是一个普通朋友此刻都该做的事。
庄之言把夏知秋推进车里,给她系上安全带,锁好车门,坐进驾驶室绝尘而去。
夏知秋一声不响地望着车窗外,仿佛与刚才的她判若两人,但是她的眼神依然空洞,毫无生气,有一种被称为绝望的东西在眼中不断地膨胀和壮大,突然她抓起庄之言的手臂奋力地摇晃着,“对不起。我不该打美惠,对不起。”然后她就如释重负地哭。
庄之言把她的手拿开,只能安慰道:“没关系,美惠不会怪罪你的。只是以后不要打她了。”
“我是情急之下,情急之下,对,情急之下。每当想起林放,我就想打人。”夏知秋重复道,她再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迭,“我突然想到林放死的时候那张脸写满了恋恋不舍,他很有音乐天赋,他的音乐梦想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他有多遗憾。”说完后她低声饮泣,气若游丝一般,仿佛生命即将终结。
“你累了,睡会吧。”庄之言看到夏知秋眼睛微闭,一脸倦怠。
第二十章 晓来谁染霜林醉只是离人泪(三)
陈染接到庄之言的电话,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林亦舒会把美惠送到她这里。她就已经感觉到有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否则以庄之言平时沉稳温和的性格,不会那么急切地挂电话,明显是烦躁和焦虑。
陈染和顶顶提前下楼等在小区的门口,林亦舒的车来了,美惠从车上下来。她看到美惠眼睛有哭过的痕迹,一侧脸红肿,但是她却笑着说道:“阿姨好。”那笑让人心酸和不忍,她宁愿这个孩子不要这么懂事,宁愿她哭出来,把心里的委屈都卸下来。
“走吧,去我家。”陈染拉起美惠的手。
“妈妈,我来开门。”顶顶自告奋勇地拿过妈妈手里的钥匙,宛若家里的男子汉一样,打开门站在一旁,等着陈染和美惠进去。这一点最像徐蔚,每一次出去他一定先让陈染和顶顶进去,最后一个进来,并且锁好房门。
“美惠姐姐我正好有一道题请教你。”顶顶倒是很客气地用了“请教”这个词,一个很有敬意的词,只是为了让美惠开心,他看出美惠很伤心一定是因为妈妈离开。顶顶理所当然这样认为,可是如果他知道是因为挨了打才这么伤心,他会不会惊出一身冷汗。
“让美惠歇会儿,再请教问题也不迟呀。我想美惠一定口渴了,也饿了,是吧。”陈染看了看美惠想从她的眼中获得一种信息。
“阿姨,我不饿。”美惠说道。
“那就是渴了,我有可乐,雪碧,芬达,你想喝什么都成。”顶顶在一旁像是做广告一样,喋喋不休道,用一种讨好的语气,就是为了让美惠能够开心起来。
陈染没有想到顶顶这么善解人意,她忍不住在心里夸奖了他一番。
“美惠姐姐,你想喝什么?”顶顶打开了冰箱的门笑嘻嘻地问道。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刚刚上岗的服务生,吃苦耐劳又兢兢业业。
“我喝可乐。”美惠说道。她看到顶顶这个样子,忍不住笑了。她明白顶顶的心意,也明白陈染阿姨的心思,就算是她现在很想哭出来,也不能让她们担心。
陈染打电话告诉庄之言,美惠已经到了她家,正在跟顶顶玩呢。
庄之言就把夏知秋发病并打了美惠的事情说了。
陈染看到美惠的那一刻就知道了事情的大致情况,于是安慰道:“放心好了,美惠在我这一切都好。”
美惠也接了电话,“爸爸,我没事了。妈妈怎么样了?”她小心地问道。
其实按照医生的说法夏知秋必须要住院治疗,起码要一个星期,好转了才能出院。但是他不想美惠担心,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没事,吃点药就好了。你好好地待在阿姨家吧,正好可以跟顶顶玩。晚上爸爸去接你。”
随即庄之言挂了电话,站在医院走廊的拐角沉默了片刻,他没有想到美惠会问夏知秋的病情,血溶于水到什么时候都是割不断的。
陈染看出来美惠一脸的隐忍,毕竟是十三岁的孩子,再隐藏也能被一眼识破。她看着美惠,很想说美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也许这句话太裸露了,反倒让这个孩子想起伤心的往事,美惠是一个敏感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她想最好什么都不说,于是去了书房。
然后她就听到两个孩子元气十足的笑声,在宽阔的客厅里慢慢地荡漾开去,就像水面的波纹一点点地扩散到很远的地方。这是一个孩子最该有的笑声。只是它在某个时刻被无情地掠夺了去。
“你等着,我去拿乐高玩具。”说着顶顶就跑回自己的房间。“这是你送我的,还没有拼完。剩下的你拼吧。”
“这种玩具一个人拼完了会很有成就感,还是你自己完成吧。”美惠说道。
“那倒是,我想让你有点事做。你去弹钢琴吧,我妈妈最喜欢听钢琴声了。”顶顶皱了一下眉毛说道。
“学钢琴多好呀,你为什么就不学了,太可惜了。”美惠说道。
“那是你喜欢。我现在要拼玩具了。”顶顶说道。
“我看着你拼,我可以帮你找拼片,这样拼的会快一些。”美惠说道。
“美惠姐姐,拼图玩具看上去很简单,不过是拼片的组装,其实研发一款玩具很不容易,所以正版的都很贵,就贵在研发费上。”顶顶说道。
“你还知道挺多的。”美惠说道。
“比如我的一款RSR赛车,保时捷919与乐高的联名款,跟实体版的保时捷一模一样,连车灯都不少一个,拼片既要严实合缝,还要留给各个零件应有的位置,所以拼片的图形设计是最重要的环节,要不断地调整,修改。”顶顶讲得头头是道。
“你还很在行呀。”美惠抬头看着顶顶夸奖道。
“我也是在一篇文章中看到的,当时我爸爸推荐我看的。”顶顶说道。
“顶顶,你很想念爸爸吗?”美惠很小心地问道。
“我妈妈常说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只有好好地活着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人。”顶顶说完,然后低下头继续找拼片。
庄之言下午又打了电话,问道:“美惠的情绪怎么样了。”
“放心好了,两个孩子玩得很开心。”陈染笑道。
“陈染,还要麻烦你把美惠送回家。夏知秋这里需要有人陪护,明天一早我再送美惠去学校。”庄之言说道。
“让美惠住在我这里吧。”陈染建议道。
“好是好,但是美惠还得回家一趟,需要拿换洗的衣服。”庄之言说道。
“你记得这么清楚,你这个爸爸很细心呀。”陈染算是夸奖,继而又道:“我送她回家一趟,然后再接回来,明天一早我送顶顶的时候,就直接送美惠了。这点小事,放心好了。”陈染试图说的很随意,不过是小事一桩。
“那麻烦你了。”庄之言已经很客气地说谢谢了。
“行了,谢谢还是免了。”陈染说完挂了电话。
第二十章 晓来谁染霜林醉只是离人泪(四)
这是陈染第一次来到这个住宅小区,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地带,竟然有这样一块净土,彰显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寂静安适和悠闲自在。
虽是冬季,但是一些特别物种的树木依然苍翠葱茏,湖水清澈,充分显示着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韵味。这里的房子全部都是独栋的三层别墅,依地势而建,所以分布即错落有致又井然有序。
几处人家透出的灯光,迷离地璀璨着,像是告诉来访者这家的主人已回到家中。
“美惠,阿姨在这里等你,你回家取东西吧。”陈染说道。
“阿姨,还是上来吧,正好看看我的卧室,全部都是粉色系的,当初我爸爸就是按照我喜欢的颜色装修的。走吧。”美惠笑着看了看陈染,眼神里的祈求和盼望让人不忍拒绝。
“好吧。我倒要看看小女孩的房间是不是也和顶顶的一样乱得毫无章法。”陈染一边锁车门,一边笑道。
“阿姨,顶顶不像你说的那样,他还是很整洁的。男孩子不要那么干净的,否则就容易洁癖。”美惠像是讲一个道理,有说有笑。
美惠拿着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陈染想过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家,充满了想象。当美惠把客厅的几盏灯点亮的时候,犹如在画中的错觉油然而生,一个绘画的艺术世界。
“阿姨,请到我的房间吧。”说着美惠就拾阶而上,在二楼最里面的门前站定,推门而入,“请吧。”
“像是童话世界。”陈染禁不住赞美道。“这才是小公主的房间。”
“当初我爸爸拿出几种不同粉色让我挑选,最后用了这款玫瑰粉。我爸爸说颜色也是一个人的晴雨表,这种颜色能够让人快乐,单纯。”美惠说道。“我房间的家具也用了粉色系,是比墙壁的颜色略淡的桃粉色。我爸爸说这样才不会抢了主角的戏,就是墙壁。”
“你爸爸把比喻用在这里了。看不出他平时不苟言笑的劲头,骨子里还这么浪漫。这很不像他呀。太出戏了。”陈染也用了这样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惊讶和喜悦。
“重要的是有架钢琴,这才是喜欢音乐的孩子最好的物品。”陈染指着钢琴说道。
“当然。我的业余生活都在这上面了。”美惠有些得意地说道,她用了一种恳求的语气又道:“对了,去我爸爸的画室看看吧。”
“画室,我就不去了,那可是你爸爸的私人领地。”陈染知道,画室对于画家本人来讲是他最私密的空间。就像是作家对于正在创作的文学作品,音乐家对于正在创作的音乐作品一样,在没有最后公之于众的时候,那是绝对的隐私和秘密,那是画家敞开的心扉,只能暴露给自己看,除非经过本人允许才能进去,这一点陈染知道。
“可是我怕你会后悔的,如果不看的话。”美惠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那就后悔吧。”陈染笑道。
“好吧。那我带你到三楼去看看吧。”美惠说完就在前面带路,似乎这是一个不同意也得同意的邀请。
三楼走廊的一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人物画,都是一个人,那就是陈染。有素描,水粉,水彩,油画,水墨各个版本,布局合理地在三楼的墙壁上安营扎寨,仿佛这里就是它们的家。尤其是那幅水墨画的人物画像,将水墨画的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就像是一首朦胧的诗,有种雾里看花的美。这也是庄之言最擅长的绘画方法。
“阿姨,这都是我爸爸画的。他的画室还有更大尺寸的画,也是你。”美惠歪着头看了陈染一眼,于是她明白这个孩子让她来的目的就这样一目了然地被揭开了。不只是看她的房间,重点是看庄之言画的她的画像。于是陈染想起来美惠曾经说过他的爸爸画过很多她的画像,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当时她还想这不过是美惠想要接近自己的一句戏言,没想到竟然呈现在眼前。陈染到底是该感动呢,还是觉得无所谓,还是应该立刻离开就当自己从未看到过这些画,她心里一片茫然。
“阿姨,您慢慢看。我把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美惠看出了陈染凝重的神情,于是借故走开。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理由,让陈染单独思考一会儿,她禁不住想一个人到底要多爱你,才能在家里无处不在地摆上你的画像。这明晃晃的赤裸裸的追求方式,让看到的人情何以堪。
在走廊拐角处的墙壁上的一幅画《雨中的女子》映入眼帘,一个女子举着一把伞,在雨中行走的水墨画,虽然画幅不大,却是很细腻地表现出了人物的那种无助和落寞的情怀。这让陈染想起法国画家莫奈的那幅油画《撑阳伞的女人》,那幅画表现了恬静美好怡然自得的人物心境。虽然两幅画的意境不同,但都表达了画家对画中人的那种无遮无拦的爱慕之情。
陈染一看这幅画的创作时间,十年前画的,她站在画前良久,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
那天暴雨如注,徐蔚去外地办画展了,陈染的开车技术她自己很清楚,这种天气不如打车去上班,但是等了很久都没有打到车,于是她在节目中提醒想要出门的人,如果没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还是不要出门。
陈染刚从直播室出来,导播就告诉她,“陈染,有个观众打了热线电话,说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陈染惊讶地问道。
“看你的节目了,听说你没有打到车。”导播解释道。
“我不过是有感而发,提醒一下想要出门的人。”陈染笑道。
“既然人家这么热情,应该就等在外面呢。”导播强调说。
陈染一听再推脱就是架子了,就说道:“没想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好心人,那好吧。”
她等电梯的时候还在想到底是何方人士,这么善解人意,但是她想一定是常看她节目的观众,而且不是普通的观众,一定是忠实的观众。
陈染打着伞站在电视台的大门前,雨下的很大,可是并没有看到车,一下子露出无助和落寞的神情。就在这时她看到一辆皇冠开了过来,原来是庄之言,她曾经采访过他,当时就被他一面墙的唱片惊住了,这可是绝对的超级发烧友。
“没有想到那个热心观众就是你。谢谢。”陈染很客气地说道。
“想到你下了节目也一样很难打到车,就来了。”庄之言笑道。
原来庄之言就是捕捉了陈染打伞的画面渲染成了画,把她当时的心情画了出来。
过了不久陈染就接到庄之言的电话,约她共进晚餐。她当即就决定和徐蔚同去,当他们手挽手出现的时候,庄之言就什么都明白了。那次见面后,庄之言和徐蔚两个绘画的人成为了好朋友。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庄之言知道了陈染有了男朋友,而且是很不错的男朋友,他从一个男子的角度上发自内心地欣赏徐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庄之言把对陈染的爱掩藏起来。
“阿姨,怎么样,我说过我爸爸很喜欢你。没有错吧。”美惠的声音没有一丝一豪的做作,她不需要躲躲藏藏,她觉得应该把这个秘密告诉陈染,他的爸爸很爱阿姨。
面对美惠直抒胸臆的表达,陈染没有说话。
美惠拿起背包说道:“阿姨,我们走吧。”
第二十章 晓来谁染霜林醉只是离人泪(五)
“美惠。”陈染很深情地叫道,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似的。
美惠回过头来深深地看着陈染问道:“阿姨,怎么了?”
“美惠,去-看-看-你-妈-妈-吧。”陈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出来,她好像极少这样说话,极少,只是在爸爸离开的时候她用过,她确定。
陈染很知道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一个与她血缘最亲近的人,却得不到对方回应的时候,那是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陈染经历过,感受过,她多想爸爸能够停下来看看她,不要离开,但爸爸还是一去不回头地走了。所以她知道夏知秋渴望见到美惠的心思有多么强烈,恨不得用打的方式来宣泄心里的那份母爱。美惠只看到了打,因为她很没有长大,她还没有足够的经历去感受更深层次的感情。
“阿姨,为什么呀?”美惠睫毛长长地抬眼问道。
多漂亮的眼睛,简直就像是洋娃娃一样,陈染想。“因为你妈妈想看到你,就像当初阿姨想看到爸爸一样。”她表情复杂声音低沉地说道。
“可是我妈妈不喜欢看到我,一看到我她就生气,一生气就打我,骂我,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呢?”美惠说道。
原来这个孩子有一大堆的理由等在这里,让陈染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她又说道:“美惠,这次听阿姨的话,就看一眼,然后就走。”
“不想去。我很害怕再见到她。”美惠的声音充满了祈求。
“可是你明天就回学校了,一个星期都见不到妈妈,她会想你的。你知道想念一个人却又见不到一个人时那种心情吗?”陈染在摆事实讲道理,试图让美惠就地服软,于是又道:“很伤心,很难过。”
“不是这样的,阿姨。我妈妈想念的是一个叫林放的人,是他的第一个男朋友,可惜他死了。”美惠字字清晰地说道。
陈染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孩子,惊讶地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她可是第一次听到林放这个名字。
“我在法国的时候,我妈妈常常抱着林放的照片又哭又笑,然后我就问她,这个人是谁,她就一五一十地说了。”美惠说完沉吟了片刻,像是叮嘱似的说道:“本来我是不想说这些的,连我爸爸都没有告诉,担心我爸爸知道了会很难过。你知道我爸爸是一个感性的人,弄不好又要失眠了。”她说完很难为情地笑了笑。
“你妈妈说的?”陈染惊讶地问道。
“大概我妈妈那个时候不够理智吧,才说的,否则怎么会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你们大人从来就不向我们小孩子讲这些事情的,怕难为情,是不是?其实没什么,告诉我们会更理解你们的。”美惠鬼魅地一笑。
于是陈染知道了美惠为什么那么想让她知道庄之言喜欢自己,为什么想让她成为她的妈妈。因为美惠心疼她的爸爸,爸爸应该拥有一份自己的感情。
“阿姨,林放的事还是不要告诉我爸爸。”美惠不放心地说道。
“放心吧,我会保守这个秘密的。”陈染笑了一下。又道:“你还是看一下你的妈妈吧。”
“那我也不想去。”美惠还是第一次在陈染的面前如此倔强地说话,毫不留情不肯妥协的样子。
陈染一看既然大势已去,只能把车开往自家的方向。
车里静了下来,蓄势待发的一种寂静,那种岿然不动又固若金汤的气势,很是耗人的。
美惠看着窗外,脸上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哀伤,她觉得这样拒绝一个人是很不礼貌的,是令人难堪的,尤其是自己喜欢的一个人,更有种大逆不道的愧疚。但她不想去看妈妈,不能去。她非常害怕一个巴掌毫无防备没有任何征兆地扇过来,惊恐万分,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这时手机的铃声打破了这寂静,“陈染,能把美惠带到医院吗?夏知秋一直说要见美惠,要向她道歉。”庄之言的声音有种商量的语气。
陈染停顿了片刻,看着美惠,又道:“去医院呀,我问一下。”
“美惠,我们去医院看一下你妈妈,你爸爸来电话了说你妈妈想要看你,并向你道歉。”陈染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了美惠。
“道歉有用吗?如果什么都可以道歉的话,那就可以做错事,做坏事了。”美惠的眼睛里突然间像是被注入了怒火一样,毫不留情地说道。
陈染从未看到过美惠这样嫉恶如仇,仿佛那不是她的妈妈,而是她的仇敌,曾经的那个活泼可爱又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哪去了,就在刚才还是笑靥如花的小女孩哪去了?
陈染禁不住又看了美惠一眼,她满脸涨得通红,紧闭着嘴唇,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倔强毫无遗留地显现出来。原来人人都是有性格的,有脾气的,只是在多数时候,没有爆发出来。一旦条件具备那些隐藏在骨子里的剑拔弩张或温情似水的一些东西一定会毫不遮掩地流露出来,以彰显一个人活生生的个性。而且这种个性中好的部分就会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得多一些,不好的部分就会在不喜欢的人面前表现得多一些。陈染甚至在美惠的身上看到了夏知秋的影子,她很不希望看到的影子。
“美惠,你爸爸正在医院的大门口等着你呢。”陈染说完,又看了美惠一眼,她想让美惠回心转意。
“不用等了,我不会去的。明天我还要上课,我要预习一下功课了。”美惠说道。
“好的,我告诉你爸爸。”陈染轻描淡写地说道。虽然她很遗憾,但是她没有表现在脸上,因为美惠会有所感觉,没有必要让她自责。在这件事情上,美惠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走,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好的耐力。
陈染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她看到了美惠在哭,而且是无声的哭泣,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满脸都是凄楚和无助。
陈染腾出一只手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了美惠,“哭出来就好了,就没有那么伤心了。我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真的。有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特别难过,就想哭,越是憋着越是难受,还不如痛快地哭出来。”陈染用一种调侃的又喋喋不休的语句说着这些过往的伤心事。
“阿姨,你也有难过的时候?”美惠终于抬起眼睛一本正经地问。
“当然,我伤心的事多着呢,如果哭的话,三天三夜也哭不完的。”陈染笑道。
美惠又一次抬起头来天真地看着陈染,疑问道:“真的?”
“真的,我的妈妈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去世了,没过几天我的爸爸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陈染说得漫不经心,其实这些事早在她的心里结了痂留在那里,曾经的它们储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只是不想再让自己回到从前,她学会了隐忍和妥协,就让它们存在吧,伴随着她的生命存在吧。
“你的爸爸?你再也没有看见过你的爸爸,多惨呀,要是我的爸爸这样,我一定不想活了。”美惠一脸惊讶地看着陈染说道。
“是呀,很羡慕你有一个好爸爸。”陈染慨叹一声道。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陈染期待着美惠能再说起夏知秋,这才是她想要重点,主角。哪怕是不好的,只要说起这个人,就证明她还在美惠的心中活生生地存在着,可怕的是永远都不再提了,那才是真正的一刀两断。
“可是我的妈妈,我就是怕,就是怕。”美惠终于又回到了夏知秋的身上。
陈染欣慰地一笑,说道:“你妈妈是爱你的,否则的话也不会让你去巴黎,否则的话也不会用打来表达她心里的那份牵挂。美惠,记住一句话,‘爱之深,责之切。’”
夜色降临,各家门店的灯光正在争先恐后地攀比着到底谁更璀璨更夺目,其实在不久的将来黎明一定会来的,即使最亮的灯光也会被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第二十章 晓来谁染霜林醉只是离人泪(六)
陈染到家的时候,顶顶已经亟不可待地跑过来,“妈妈,回来了。”一副有要事相告的表情。
“怎么了,谁来了?”陈染看着堆在厨房的一堆食物问道。
“加加阿姨。说打你的电话没人接,就直接送过来了。”顶顶说道。那样子俨然像是一个管家的小跟班一样,如果放到大酒店的门前做门童,一定很合格。
“哦,我的手机设置成静音了。”陈染惊呼着从包里拿出手机充上电。一看有庄之言的一个未接电话,有米加加的三个未接电话。她忙着吩咐,“顶顶,给美惠姐姐拿水喝。妈妈回了电话就做晚饭给你们吃。”
顶顶就像是一个小大人似的,拉着美惠坐到沙发上,“请喝吧,随你喜欢哪一种。”
“我喝水。”美惠端起水杯说道。
陈染回头一看,茶几上摆了四种液体,可乐,雪碧,芬达各一瓶,还有一杯水。她笑了,是从心底生发出来的情不自禁的笑。
美惠放下水杯,一眼看到了徐蔚的照片,也许她想起了什么,想起顶顶也没有爸爸了,想起陈染跟她说过妈妈去世了,爸爸也离开了。如果是她,她会难过得活不下去的。她有爸爸,虽然妈妈那个样子,但总归是有的。她走到了阳台上,似乎这里更适合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回忆点什么。
美惠想起妈妈送她去学校的情景,那天特别的冷,妈妈将她的羊毛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端详了一会儿,说道:“美惠不愧为爸爸妈妈的孩子,长大了一定是个小美女。”然后妈妈就目送着她进入校园,她已经走了很远,不经意间回头看到妈妈还站在原处,虽然看不清妈妈的表情,一定是一脸的牵挂。
美惠那天都不能很好地集中精力上课,总是想到妈妈一个人站在校门口望着她走进校园的情景,想到妈妈回家途中,一定是很心酸。想到妈妈回到家中铺开画布,一个人在安静的画室里绘画的情景,有时精神非常专注,有时又很涣散。
美惠记得有一次她看到妈妈在画室里,握着画笔,眼睛却不在画布上,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是活着的人去不了的地方,她很想念那里,那是林放所在的天堂。
“妈妈,是不是我们该吃饭了?”美惠提醒道。
夏知秋转过头来,恍惚间她的精神已经离开了躯体,惊讶地看着美惠问道:“吃饭?对呀,该吃饭了。”
那一刻美惠想如果活着的人总是对死去的人念念不忘就像是被叛了死刑一样,是很痛苦的。
顶顶看到美惠一个人在阳光台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就告诉了陈染,“妈妈,你看。”
“别去打扰她。”陈染叮嘱道。
于是顶顶一个人就乖乖地看着自己的漫画书,眼睛不时地看向阳台的美惠,她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一个雕塑一样。他看了一会儿,很担心地问陈染,“妈妈,她怎么了?”
“她不开心。因为妈妈打了一巴掌。”陈染低声地解释道。
“那也没什么,你都打我那么多次了。”顶顶很不解地说道。
“你是男孩子,她是女孩子。”陈染含糊地说道。她知道不是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差别,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只是顶顶无法感同身后。
“我看女孩子就是愿意哭,就是想的太多。”顶顶露出了男孩子一脸骄傲的神情说道。
“顶顶,不可以那样。”陈染瞪了顶顶一眼,又道:“叫美惠姐姐吃饭了。”
顶顶走到美惠的身后,像是很怕吓到她一样,轻声叫道:“美惠姐姐。我妈妈说吃饭了。”
“好的。”美惠走到餐桌前,说了声,“谢谢阿姨。”
“不用那么客气。美惠随便一点。”陈染笑道。她只是想把吃饭的气氛调和的快乐一些。便说道:“顶顶,找一首好听的音乐听听,人在吃饭的时候应该心情舒畅,否则容易消化不良。”
顶顶像是接到了圣旨一样,在音响前找了半天,然后就听到了蛙鸣虫吟。
“怎么样,好听吧。我就猜到你们准喜欢。”顶顶已坐在餐桌前,一副料事如神的样子。
“顶顶,这是什么曲子?太好玩了。”美惠问道。
“《森林狂想曲》。”顶顶回答道。
“对,我想起来,这首曲子是吴金黛深入台湾山林实地录音的。还有丹·吉布森也有一首《微凉森林雨》采用了雨水滴落的声音,他可是自然界的录音大师。”陈染说道。
“对,丹·吉布森这个人很有一套的,他的《自然小径》用的是小河流水的声音。”美惠说道。
“没错。还有鸟鸣和青蛙的叫声。”陈染补充道。
“陈染阿姨,这些从自然界中取得的声音创作出来的音乐算是音乐吗?”美惠问道。
“当然算了,这些从自然界中录的声音只是音乐的点缀,还是需要在旋律的映衬才能更突显出自然界声音的妙趣横生。”陈染答道。
“丹·吉布森的音乐可以让我安静下来。”美惠笑道。
“他的音乐很适合闭上眼睛听,你可以想象自己在海边漫步,在泉边饮水,在沙漠独行,在林间行走,在云端漫游。可以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泉水叮咚作响的声音,风沙吹过耳畔的声音,落叶飘落的声音,云朵变成雨的声音。很美吧。这就是音乐。”陈染冒出一长串带有修饰成分的句子,一不小心就进入到话筒前的状态,她意识到后便停了下来。
“阿姨,很诗情画意呀。”美惠赞美道。
“我妈妈是谁呀?”顶顶在一旁笑道,一脸怡然自得的表情。
“阿姨厉害。”美惠笑道。
美惠安然入睡,没有心里负担的睡眠,才会这样的酣畅淋漓。但愿早晨她依然这样无忧无虑。
陈染轻轻地合上门,来到阳台上,下起了雨。她不由得想起爸爸走的那天也是下着雨,那个湿漉漉的背影就永远地定格在她的脑海深处,她用了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才把那个背影压在心里,不让它再浮起来。如果有一天爸爸也突然出现,她会怎样,是该感激命运的恩赐,还是该装作陌生人一样跟他说您找错人了。她不知道。
无论怎样,陈染都不想再说什么劝解的话,美惠有自己的判断,她需要自己走出来。也许这个时间会很短,也许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解这道难题。
雨突然大了起来,陈染转身回到房间,并且随手关上了阳台的门,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劈啪作响,像音乐的鼓点直扣心扉,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
冬日的阳光,虽然稀薄,但是明亮。
陈染几次打电话约米加加出来吃饭,都被她拒绝,理由是她在工作。这是最光明正大的理由,也是最堂而皇之的理由。她知道米加加是怕想起伤心事,就让她开足了马力工作吧。只要能忘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样的借口是完全能接受的。
有一次陈染实在忍不住了就笑话她,“你也不想想,这份工作是谁帮你牵线搭桥的,过河就拆桥。”
“知道了,等着忙完这阵,我一定请你和顶顶吃大餐。”米加加强调着,就差喊出来,“不对,喝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连唐诗都出来了,好雅兴。”陈染带着调笑的意味。“好了,不打扰了。”
陈染这次打电话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米加加的,苏至谦想要约米加加出来吃饭,因为担心米加加当面拒绝,扫了情面,所以就打电话给陈染。他知道她们两个是好朋友。
陈染清楚米加加对苏至谦的态度,也委婉地传达过米加加的态度,没想到这个人一鼓作气锲而不舍的精神实在可嘉,一天打了几次电话给陈染。碍于情面,陈染只得拨通了米加加的电话。
“苏至谦请吃饭,是好事呀,我正等着有人请呢,正好省下我的钱了。”米加加嬉笑道。
“加加,你不是最烦他吗,态度变得挺快呀。”陈染调侃道。
“人是会变的。”米加加用了一句再通俗不过的话为自己辩解。
“直接告诉他去欣悦酒店,56层的旋转餐厅,我会在那等他赴约。”米加加的声音带着诡秘的气息。
“加加,他可不是以前了,正愁着找工作呢,哪有钱去那种地方,那可是人均消费五千元的场所。”陈染知道加加的心思,这就是戏弄人。“加加,还是选个别的地方,那种地方不是给他出难题吗?”陈染劝道。
“就这里,爱来不来。我还不稀罕呢。”米加加的语气很强硬,没有商量的余地。
“加加,还是换一家。”陈染试图劝说。
“既然他极力要表现一下,那就给他这个机会。”米加加很不以为然地说道。
“加加,如果不喜欢人家就拒绝好了,不能拿人家的感情开玩笑。”陈染说道。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还是这样不屈不挠,那就给他机会。”米加加笑道,笑声里流露出不屑一顾的语气。
“加加,你不该这样。丁小松是不好,周舫是不好,可是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不好吧。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苏至谦可是认真的,你如果是这个态度,我看干脆拒绝他吧。”陈染说道。
“我能怎么办,用这种方式把他吓跑,不是很好嘛。”米加加已经很不耐烦了。
“加加,我帮你拒绝。”陈染说道。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让他碰了钉子才会彻底死心的。”米加加愈加语气嘲讽起来。又补上了一句,听上去更不像话,“不信你试试,我还不知道他,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手。”
“加加,你不可理喻。”陈染想不起什么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她,曾经米加加是一个开朗的,热情的,善良的女子。可是现在她简直变成了玩世不恭,自私狭隘,处心积虑等着看别人笑话的米加加。
“我不可理喻,瞧瞧我遇到都是什么人,丁小松劈腿,周舫欺骗,苏至谦拿我当跳板。”米加加气的声音都变了。“他们拿我当傻瓜,我就拿他们是二百五。”
“加加,这次苏至谦也许是真心的,以前没有发现你的好,现在才觉得你才是最好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时间可以证明一切。”陈染笑道。
“我呸,我才不稀罕呢。我早就过了青春期,少拿心灵鸡汤抚慰我,我才不喝呢。”米加加很努力地说出了“呸”字,咬牙切齿的劲头恨不得把脖颈转三百六十度。
陈染虽然有些生气,但是她知道米加加针对的不是她,而是苏至谦。这个“呸”字就是对他的一个态度。
“加加,我觉得你应该调整心态,仿佛天底下男性都成了你的敌人一样,不至于这样恨之入骨的。还是好人多。你看庄之言,林方明,还有顶顶。”陈染为了说服米加加连顶顶都搬出来,真是想象力超级丰富。
“你遇到的都是好的,我遇到的都是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这样晦气。”米加加唉声叹气起来。
陈染无话可说,似乎也觉得米加加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还是觉得她的想法偏激,也难怪她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一定对这样的人越加反感了。
“我也想遇到一个宽厚仁慈的,高大帅气的,才华横溢的,可是我的命中注定遇到的都是渣男系列,你让我怎么办?我只能怪上天的不公平,主啊,降下一个好人给我吧。”米加加双手合十祈祷道。
陈染听到米加加的一番话笑了,“连主都说出来了。”她趁机又道:“我就直接拒绝苏至谦了。”
“好的,帮我拒绝。我想他一听到欣悦酒店吓得一定不会赴约的,我就是想让他出丑,瞧着他一筹莫展的样子,很可乐。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穷开心了。别说没有他这档之事,觉得这段时间过得只剩下压力了。这下好了,可以眉开眼笑了。”米加加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
陈染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如何拒绝苏至谦了,她想了几个方案,即把米加加的意思表达得准确无误,又要让苏至谦彻底死心,还得给他留点情面。真不好拿捏,正在她犹豫不定的时候,苏至谦的电话就来了,真是一个急脾气。
陈染镇定了片刻,干脆利落地说道:“米加加已经有了男朋友了,还是不要在她身上用力了。”
对方沉默了下来,像是在措词,果然苏至谦停顿了片刻道:“只要米加加没结婚,我就有机会。”
天啊,真是遇上舍生忘死的人,但是用错了地方,陈染真想说,“就是米加加没有男朋友,也轮不到你。晓得吧。”但是这话也只能是在心里嘀咕,她知道说出来是刺心的。但是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该用什么语言让他彻底死心呢,真是一个问题。
如果米加加在,陈染一定把电话直接交给她,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处理吧。
陈染镇定了一下情绪,突然就来了精神头,笑道:“米加加已经结婚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灵光乍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太离谱了,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是这能彻底让苏至谦死心。
有那么一瞬间陈染想要改口说,我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但是转而一想,米加加想拒绝他,只有这个借口才能起作用。
听到苏至谦已经不说话了,陈染赶紧挂了电话。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弄不好星星之火是可以燎原的。
挂了电话以后,陈染还在想说出那么离谱的话来,究竟是不好的,但是已经说出去了,只要有效果就行了。
&&&&在分卷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以这个特殊的时间作为节点,刚好碰巧了,就当除旧迎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