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是我的眼(七)
其实杂志社的美编完全可以靠广告杀出一条财源滚滚的路来,全部变成广告也不是难事。但这有悖于米加加的艺术追求。她也是有艺术修养的人,只是不想低估自己,变得俗不可耐。阳春白雪固然高雅,但是尘世也需要下里巴人。米加加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决定为周舫的楼盘拍广告图片。
没有想到出了事的周舫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大张旗鼓地做广告了,电视台的广告黄金时间段都满了,即使做了效果也将大大地减弱,他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退而求其次在本市最大的纸质媒体上开辟地盘,这也是他财大气粗的表现。这样的商人不挣钱,谁还能挣到钱,有了机会哪怕是一个缝隙都绝不放过。
周舫的楼盘之大堪称全城之最,钢筋水泥的丛林一般。
米加加找好角度“咔咔咔”地连拍了起来,找找手感。相机还是在室外拍摄更能体会出它的感觉来,那种对准焦距,成像的快感是一个摄影师最大的满足。如果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那才叫一个过瘾,它们仿佛触手可及,又无比遥远,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可是现在拍的是楼盘,即使使出浑身的解数,也不能让钢筋水泥变成山水楼台,只能是钢筋水泥,死气沉沉,缺少生机和活力,更缺少美感。米加加想这很不符合她的拍摄愿望,以她以前的性格,她会毫不客气地走人,但是现在她就要接受,就是硬着头皮也得完成这个拍摄的任务。
周舫的秘书小天,口吐莲花一般不断地介绍着楼盘的优点,什么花园设计,什么户型设计,什么绿化率高达百分之多少,什么楼的间距是多少,什么全城之最好。至于楼盘的质量也理直气壮地说很好。前段时间闹的沸沸扬扬的楼盘加层和质量问题,就这样偃旗息鼓了,这中间处理的环节也只有开放商心知肚明。
米加加举着相机,调整好角度,正面侧面拍了几张,既要体现出楼盘的整体,更要对细节的部分给与展示,小天又领着米加加去了精装修的样板房,看了准会令买者吃了定心丸,这房子买定了。殊不知为了装修开放商可是煞费苦心,就是要让买家乖乖地掏腰包,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也不违法。
米加加把拍摄的图片给小天看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发给周舫。结果没过几分钟周舫打了电话说道:“图片拍得好。”
米加加叹了一口气,却对小天笑道:“好的,我回去就编辑,样刊出来再拿给你们看。”
米加加不仅暗自嘲笑了一会儿,这拍摄可是她最低级的水平,竟然也能获得好评。心想要是她拿出十八般武艺还不得吓死他们。看来他们的艺术水准还在最低等的水平上,绝对上不了高雅的殿堂。很多有钱人欣赏的水平总是停留在低端,这怎么行。可是这就是现状,奈她几何。
米加加回到杂志社把图片像是摆积木一样摆在插页上,心呼万事大吉,连脑子都不需要动一下就把工作完成了。想想还是觉得不妥,毕竟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能那么轻松加愉快,于心不忍又把几幅风光片穿插其中,并配上譬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等类似的诗句,这样才能让那些渴望“诗和远方”的人心灵触动,这样艺术化的处理一下,让人多少有了对诗与远方的向往。这样才让广告显得不那么像广告。把人从物质中拽出来,见见阳光,吹吹微风,读读文字,看看星空。仿佛高雅了些,也艺术了些。要不广告就是广告,纯粹的楼房买卖,不过是买到了一个能睡觉的地方。
这样一想,米加加忍不住又心思神往起来,原来自己的艺术细胞还没有完全死掉,正躺在大脑的一处睡大觉呢。她需要不断地唤醒它们,让她回到初心,回到艺术的殿堂里。想当初在大学里也是门门功课都上九十分的,是因为天赋,更是因为刻苦,连老师都觉得这个勤奋的孩子不给高分,简直就对不起天和地。早上六点钟就到画室,绝大多数的同学还在睡大觉呢,晚上十点回宿舍,正好还有半个小时熄灯,正好洗漱就寝。四年下来,米加加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特等奖学金的获得者。全系只此一人。
米加加的爸爸妈妈都是工厂里的工人,流水线上一站就是两个小时,休息十分钟,继续又站两个小时,一天要站十个小时,太不人道的工作环境能把人逼疯,但是没办法,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受到如此的剥削。想不到他们能够培养出来一个绘画的,一个搞艺术的女儿,也成为工友们的一段美谈。
米加加继承了爸爸妈妈身上的那股子韧性,一画就是几个小时,也真能坐得稳。她一想到爸爸妈妈站在流水线上工作的样子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摆脱掉他们的生活方式,要活出个样来。绘画和流水线上的工人,虽然都是手工操作,但是工作性质却有着天壤之别。一个是艺术创作,一个是单纯劳作。米加加觉得她很幸运地从事了艺术创作。
大四那一年米加加已经被保送读研,她只能放弃这个大好的机会,因为没有经济来源。
米加加的爸爸妈妈因年纪大了总是出错,不是手不利索,就是眼不好使,工厂毫不留情地把他们从流水线了退了下来,两个人拿到辞退通知书时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一时想不开,所以双双服毒自杀。
那一年米加加22岁,人生路上第一次亲身经历了生离死别,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爸爸妈妈操劳一辈子留给她就是还剩下几天就到期的租赁房子。她借了钱把爸爸妈妈火化了,捧着一个骨灰盒回到了学校,熬到毕业,找了一份工作,一个人开始了慢慢人生路的跋涉。
米加加就是在那样的状况下都初心不改,一心一意地从事着美术编辑的工作,养活自己,以最低要求养活自己。
她毕业就去了杂志社做了一名美术编辑,她不是没有跳槽的机会,而是觉得那不过是从头再来一次的循环,何必费那力气,还不如就在这里安营扎寨。但是这段时日,她的心思有所变化,从本市最大的纸质媒体出来的人,哪里才能寻到更好的平台。
第十五章 不思量自难忘(一)
天气阴沉,像一个睡意朦胧的人,满眼的模糊不清。
陈染小心地开着车,看了看后座的顶顶,说道:“顶顶,不用担心,妈妈保证你不会迟到的。”
“妈妈,迟到了也无所谓。”顶顶若有所思地答道。
陈染又回头看了孩子一眼。他一脸的沉郁,完全看不出这个年龄孩子身上的朝气蓬勃,于是心疼地说道:“顶顶,怎么了?”
“没什么。”顶顶的一句没什么,让陈染更加地心疼起来。这是把痛苦埋在心里,不发泄出来,更加痛苦。
“妈妈,后天就是爸爸的忌日了。”顶顶说道。
陈染恍然大悟起来,原来这才是他郁闷的原因,忙道:“妈妈记得,只是想当天告诉你。”没有想到这个孩子把这个日子记得牢牢的,这多少出乎她的预料。
车子到了校门口,顶顶说道:“妈妈,别忘了后天来接我。”
“知道。”陈染向顶顶挥着手,看着他进入校门。
“小心开车。”顶顶回过头来又道。
时间过得真是快呀,陈染禁不住又想起当天的情景,晚上九点多了,还是没有接到徐蔚的电话,打电话又是关机,后来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要去医院,而且是必须马上去。
医院里她看到了浑身插满管子的徐蔚,听到了最可怕的难以置信的声音,“有奇迹的话,也会在半个小时内起效,如果您想继续我们可以再延迟十分钟,但只会增加病人的痛苦,回天无力。”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过了片刻头脑里出现了一个的声音,就这样。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在她的声音里,达到了一个终点的信号。这也是上天给予的信号,她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决定执行上天的旨意。
陈染不知如何把这件事告诉顶顶,她担心孩子,但他无比坚强地承受一切苦难。小家伙儿的承受能力总是能超越陈染的想象力,虽然很多时候,他可能用痛哭来化解心里的悲伤。
陈染想起来怪不得顶顶昨天拿出和徐蔚同款的亲子装,套在身上,全身紧绷绷地裹在身上,已经能够看出突出的小腹了。“妈妈,衣服小了。”顶顶遗憾地说道。
“以前的衣服肯定小了,说明你长个子了。”陈染看了看顶顶笑道。原来这个孩子是因为想念爸爸,才找出了这套亲子装,只是可惜当时她正在电脑前忙着准备节目的资料,没有再说什么。
顶顶穿着亲子装在客厅里走了一圈,然后站在门口,眼睛直直地看着陈染,叫了声:“妈妈。”
陈染赶紧说道:“饿了吧,等一会儿,妈妈马上就做晚餐,来得及。”说完她继续盯着电脑打字,这会不会伤了孩子的心啊,他当时一定很失望吧,他是想让她停下来,跟他说说爸爸的忌日他们该做些什么,只是可惜她当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上,忽视了他的感受。
想到这她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原来她一直都觉得孩子已经淡忘的事情,却成为一片鳞片长在了他的身体上,并时刻提醒着他悲伤的所在。
陈染握方向盘的手抖动了一下,她意识到必须集中精力,顶顶很多次都告诉她,妈妈,慢点开车,小心开车。小家伙儿从潜意识里害怕“车祸”这两个字,这两个字让他想到了死亡。他过早地知道死亡就是永远地不再了,就是看不到身影,听不见声音,打了结,盘成扣成为痛苦蛰伏在身体里。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在封闭的车里显得格外张狂和不可一世。她拿起手机问道:“喂。”
电话那头传来了李老师的声音,“是顶顶的妈妈吧。”
陈染立刻紧张了起来。老师的电话,顶顶怎么了,于是她一边把车开到路边,一边应道:“是的,什么事,李老师?”
“顶顶的三科作业都没有做完,这可是从前没有的。”李老师说完,又叹了口气说道:“问他为什么没有完成作业,他不说话,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停顿了片刻,又道:“马上要读五年级了,这种状况可不好呀。”
“好的,我知道了。”陈染接口道。突然她又想到了后天去墓地的事情,于是就说:“李老师,后天是他爸爸的忌日。明天晚上我接他回家,后天送他返校,可能要耽误两节课。”
“这样啊。可能是爸爸的事让孩子分心了,还是好好地安慰他,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李老师说道。
“谢谢李老师。”陈染挂了电话,心头涌起一阵伤感。
陈染想起来顶顶做作业的情景,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着窗外,好像有什么吸引着他的注意力,原来他想念爸爸了。所以作业没有完成,也是可以原谅的,是吧。陈染心里嘀咕着。这样想着,她的脸上不觉流露出一丝愧疚,是她忽略了孩子的感受,让他一个人背负着痛苦的记忆。她想当面告诉孩子,顶顶,对不起。她愿意用道歉的方式弥补孩子心灵上伤害,她愿意用一双坚强的臂膀为孩子撑起一片天。让他感受到爸爸没有了,还有妈妈足够让他成为一个快乐的孩子。陈染接着又否定这个看似合理的想法,一个人本该承受该承受的一切,别人无法替代,也无法减轻稀释,这才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成长过程。
这一年中她也在不断地调整着自己,早些从悲伤中走出来,梦见过徐蔚多次,然后就睡意全无,顶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经历呢。即使他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上天也不会放过他,依然让他体会到失去至亲的痛苦和悲伤。
陈染调整了坐姿,紧握方向盘,融入到车流中,眼前的世界立刻变得现实起来。天气依然阴沉,依然像是没睡醒的人一样。
陈染下了车,走进了这座高达十八层的高层建筑。摁了电梯11层,等待着电梯下降,然后再上升,每天在升升降降中,看世间百态,观苍茫世界。唯独她的心被束之高阁,她闭门谢客,面壁思过。
第十五章 不思量自难忘(二)
陈染想起顶顶穿着亲子装腹部突显的样子,却笑不起来。
这套亲子装是陈染在一家运动品牌店看到的,橱窗里成年男子模特牵着小男孩模特的手就穿着这款运动装,她就决定买下这款衣服,这俩模特简直就是徐蔚和顶顶的翻版,无论个头还是胖瘦,都非常相像。
当父子俩穿上衣服站在客厅里像是展览一样都站在了陈染的面前,顶顶禁不住拉起徐蔚的手。陈染看到这一幕笑了,不住地说道:“太像了,太像了。”
“妈妈,什么太像了?”顶顶不明就里地问道。
陈染就把看上这套衣服的经过说了一遍。
“是这样啊。”顶顶听完了以后,竟然默不作声地拉着徐蔚的手走了两步。看不出来这个小家伙儿还有这么强烈的表演欲望。徐蔚也配合得恰到好处,这父子俩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陈染看到两个人像是入了戏一样,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妈妈,你怎么没有啊?”顶顶的问题比较有创意。
“没有女款。”陈染答道。要是有女款的话,她一定是买定了,那可就是家庭装了。
“要是一家人都穿着同款的衣服出行,一定会引来路人更多的目光。”顶顶不紧不慢地说道,然后又牵起徐蔚的手,还摆出一个夸张的poss。“妈妈,其实你也可以买一个男款,只要比我的大点儿就行了。”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想象力,很实际,也很靠谱。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呀。”陈染不失时机地表扬了顶顶一句。
又堵车了,陈染看看表还没有到堵车的时间,打开车上的广播,听到了交通台女主播播报路况信息,才知道附近的一条路在维修,都绕到这条路上。不是这条路被刨开,就是那条街漏水。为什么不能在施工之前,把各种可能性都想到,不但节约了成本,还省得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来折腾去。主要是缺乏责任感,只顾一时而已,应该建立一套长效机制,出了问题直接找最初的施工者。
陈染望了一眼前面的车龙,足足有几十米的长度,她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过去。如果发明一种汽车,遇到堵车的时候就腾空而起,该是解决路况拥堵的极好方法。她想象着车轮底下突然伸出像翅膀一样的两个东西,像直升飞机一样腾空而起,落地后收起翅膀,又恢复为汽车的形状,简直是科幻电影的再现。
天空也不作美,本来晴空万里,突然就下起了雨来,如豆粒大小的雨滴落了下来。人们纷纷躲在路旁的树荫下,等待雨停下来。不过几分钟的功夫,雨又停了,停得很干脆。人们像是得到了赦免一样,一下子呼拉拉地作鸟兽散状。那情景有些狼狈不堪,也有些心猿意马。
城市的交通就像一张蜘蛛网,任何一条线路受阻都会影响到临近的路线。车辆不见减少,前仆后继。刚刚过了绿灯,又见红灯闪烁。
陈染忧郁地看了一眼窗外,禁不住用力握了一下方向盘,心想顶顶千万不要着急呀。
顶顶把脸贴在校门的铁栅栏上,脸被压得变了形,衣服湿溻溻地贴在身上,眼巴巴地望着外边。
“妈妈。”顶顶看到妈妈的车子开过来,禁不住喊了起来。
“傻孩子,怎么不到保安室避雨呢。”陈染拉起顶顶的手,心疼道。
“担心妈妈看不到我,所以就一直盯着这里。”顶顶用手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
“下次我就到保安室找你。”陈染打开车门让顶顶坐了进去。
陈染看了顶顶一眼,他望着车窗外一言不发,对眼前的现象无动于衷,安静而又单纯的眼神,像极了徐蔚。如果他还活着,一定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吧。这可是再平常不过的情景了。
“顶顶,想什么呢?”陈染问道。
“要是爸爸在的话,我们会去哪里?”顶顶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听上去语气轻松,依然是望着窗外。
“也是回家吧。”陈染不假思索地答道。
“妈妈,可是我现在不想回家。”顶顶又道。
陈染禁不住又看了顶顶一眼,这个孩子的眼神依然清澈而专注地看着窗外,那一刻她怀疑这是他说的话吗,像是为了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竟然问了句,“不回家去哪?”
“去哪都没意思。”顶顶说道。
才多大的孩子就觉得没意思,看来小孩子的烦恼事也并不比大人的少呀,于是就安慰道:“要不我们去庄叔叔的画廊吧。你不是很喜欢去那儿吗。”
“不去。美惠姐姐在,才喜欢去的,也不知道她这个暑假能不能回来?”顶顶自言自语道。
“也想有个姐姐了。”陈染只是没话逗话般地说道。见顶顶没搭话,于是又道:“去加加阿姨家吧。”她试图把顶顶的思维引到别处。
“不去,朵朵每次都揪我衣服上的纽扣,抓住了就不放。”顶顶气哼哼地说道。
朵朵怎么就那么喜欢顶顶衣服上的纽扣,每次见到他都会笑嘻嘻地扑过来,抓起衣服上的一颗纽扣就往口中放,顶顶每次都气得想打她一巴掌,可是碍于米加加的威严,只能把气咽到肚子里。
“她想跟你玩。”陈染解释着。
“我可不想跟她玩。烦死人了,把我衣服弄得都是口水。”顶顶一番倒苦水的口吻说道。
很多小孩都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比如朵朵喜欢找顶顶,顶顶喜欢跟美惠玩,陈染在心里嘀咕道。这是孩子之间的游戏法则,可以从比自己大的孩子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学到的越多就越靠近成年人,一个人由单纯到复杂,就这样炼成了。
“逛街吧。”陈染想不起来该去哪里才能满足顶顶的心思,于是就随口说道。
“妈妈,我想去买一件衣服,就是跟爸爸同款的亲子装。”顶顶说道。
陈染一时无语,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顶顶会说出这样的话,沉默了片刻,说道:“妈妈带你去。现在就去。”说完她就调转了方向。
陈染一进店里就开始搜索模特身上穿的衣服,没有找到那款衣服。于是她就把那款衣服的样式跟店员描述了一下,并且指着一大一小的两个模特说道:“当时摆在橱窗里。”
店员查了库存已没有这款衣服,又查阅了其他的连锁店都是同样的结果。店员介绍道:“那款衣服卖完了,现在挂的都是今年的新款,也不错。”
陈染有气无力地问道:“顶顶,怎么办?”
“怎么办?”顶顶也唉声叹气起来。
两个人不觉都看了对方一眼,无言以对。
第十五章 不思量自难忘(三)
华灯初上,夜色阑珊。时光就这样静静地流淌,像是平静的湖水一样,看不到任何的涟漪。陈染就站在时光的岸边,看着它从她的眼前流过,她想起苏轼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晚餐陈染和顶顶去了肯德基,这种西式的快餐最受孩子的喜欢,味道先声夺人。顶顶一脸满足地啃着鸡翅,这是陈染期待的结果,她需要这个小家伙儿快乐起来,不用为了明天的墓园之行提前悲伤。
“再来一杯可乐?”陈染看到顶顶一抬头将杯中的可乐喝了个底朝天,就建议道。
“好的。妈妈。”顶顶煞有介事地盯着陈染又道:“妈妈,你平时最不喜欢我喝这些饮料,说是垃圾饮品,怎么今天大发慈悲了,是不是想让我乖一点儿,明天好去看爸爸呀。”一句话说得陈染无话可说。
“妈妈,这几天我都很伤心,一想到要去见爸爸,就会莫名地伤心。但是现在好多了。我知道爸爸已经不在了,伤心也没用。”顶顶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看着陈染说道。
“是的,爸爸已经不在了,但还有妈妈。”陈染摸着顶顶的柔软头发,露出一丝笑意。
顶顶小心地端着一杯可乐回到了座位上,笑意盈盈地问道:“妈妈,要不要喝一口,好喝。”说着他放到了陈染的面前。
“这么冰。”陈染喝了一口,然后推到了顶顶的面前。“还是你自己享受吧。”
“爸爸也不喜欢冰饮料。你们大人是不是都喜欢热的东西呀?”顶顶问道。
陈染倒是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小孩子总是想些大人们常常视而不见又颇有讨论价值的问题,“是吧,可能小孩子火力旺,所以需要冰凉的东西降降火吧。”陈染答道,她自以为是这样的原因。
陈染想起李老师电话里提到顶顶没有完成作业的事情,于是就很谨慎地问道:“顶顶,作业完成了吗?
“没有,一想起爸爸就难过,所以怎么也做不下去了。”顶顶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染不想再刺激他,赶紧说道:“不过这次妈妈能原谅你,因为你这几天很伤心,所以无心做作业,是吧。”
“妈妈,李老师也说原谅我。”顶顶喝了口可乐又道:“这才是善解人意的老师呀。”顶顶表扬起一个人来也是毫不含糊的。这才是孩子的天性,喜怒哀乐都表现得淋淋尽致。
“是的,善解人意的老师。”陈染说道,像是对顶顶的肯定。
陈染想起那天顶顶拿着笔,眼睛却望着窗外,一脸漠然。她当时想告诉他,爸爸希望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但是那一刻她没有打扰他,顶顶需要独处那段时光,这种事总是要他自己应对的。
“妈妈,你怎么了?”顶顶看到了妈妈一脸木然,于是问道。
“妈妈想起你写作业的情景。”陈染说道。
“我那天没有写完作业还有一个原因,我画了一幅画。”顶顶的眼睛澄澈得像是天上的星星,“是爸爸教我画的那幅画《长河落日圆》。我当时没有心情写作业,就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画的。”顶顶腼腆地笑道。
《长河落日圆》是徐蔚很喜欢的一幅画,在XJ库尔勒画的,黄沙漫天,夕阳西下,画面苍凉,颜色厚重。他挂在墙上,让顶顶先观察,从整体到局部,当画面谙熟于心时,打线稿,再上色,补色,最后完稿。
“顶顶,你很有天赋。”徐蔚露出拘谨的笑,夸赞道。
也许是徐蔚常年绘画的缘故,他的表情漠然疏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特质,令人不易接近。但是在顶顶的身上他却像一个慈爱严格的长者,令顶顶倍感关爱和呵护。
孩子的绘画再怎么模仿还是能够看出孩子的天性,比如顶顶将原画作中的土黄色换成了柠檬黄,这就是孩子心目中的沙漠颜色,不但极具视觉冲击力而且充满了生机。
即使是同一片风景,画者不同,心境和阅历不同,最后呈现出来的画作也大相径庭。
“妈妈没有想到,你画完了吗?”陈染好奇地问道。然后用纸巾抹去了挂在顶顶嘴角的可乐泡沫。
“哪里那么快,我只是画完了线稿。”顶顶一边啃着鸡翅一边含糊地说道。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挂了电话,陈染告诉顶顶,“你庄叔叔的电话,明天送我们去墓地。我拒绝了。”
“庄叔叔呀。”顶顶很不以为然地说道。“妈妈,庄叔叔很喜欢你吧。”
孩子的眼睛犀利,一语道破天机,陈染连反驳的话都想不起说什么。
“庄叔叔虽然很好,但是我只要一个爸爸。”顶顶看了看陈染说道。
“放心吧,没人愿意给你做爸爸的,吃鸡翅还堵不上你的嘴。”陈染怪罪道。
“我听美惠姐姐说过,庄叔叔很喜欢你,画了很多你的画像。”顶顶用纸巾擦着油油的两只手,又道。
“美惠说的?”陈染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美惠还没有出国的时候跟我说的,还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弟弟。我说不愿意。”顶顶说完站了起来,看看旁桌的几个中学生有说有笑的样子,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美惠姐姐吗?”陈染问道。
“她说的是一家人的姐姐,我不要。”顶顶很干脆很冷静地说道。
陈染忍不住在心底嘀咕道:“这个孩子在爸爸的事情上还没有完全翻篇。”
正在这时庄之言进来了,“真巧,你们也来了。”
“我们正好要走呢。”陈染说道。
“别走了,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当陪我好了。”说着庄之言看了看顶顶,问道:“顶顶,还想吃什么尽管说。走,咱们点餐去。”
顶顶看了看妈妈,意在获得她的允许。
“去吧。”陈染笑道。
得到陈染的允许,顶顶的小肚子又要享福了,小孩子的愿望真是容易满足。
陈染看到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站在点餐台前有说有笑,突然间想到如果徐蔚在的话,一定也是这番情景。
“庄叔叔,你为什么也来肯德基呀,是不是想美惠姐姐了,因为她也喜欢这里。”顶顶一边走,一边说。
一句话说到庄之言的心坎儿上,于是他拍着顶顶的肩膀说道:“你说对了。”
第十五章 不思量自难忘(四)
“顶顶起床了。”陈染睡眼朦胧地敲顶顶的房门,没有回音,她又推开房门看了看,原来顶顶并没有在房间里,“这个小家伙儿,一大早能去哪儿。”她推开画室的门,顶顶正在给那幅画《长河落日圆》上色,“顶顶,画画呢。”
“嗯。那天没有来得及上色,我想看爸爸的时候带着这幅画。”顶顶说道。
这个孩子总是能在她忽略的事情上提醒她,就像这次要带上这幅画,这才是对徐蔚最好的纪念。
绘画是徐蔚的最爱,当他发现顶顶身上也有这种绘画的潜质时,就有意无意间培养孩子了。如果徐蔚知道顶顶起了个大早给这幅画上色就是为了让他看到这幅画时,一定是欣慰的。徐蔚绘画时那种决绝的信念,总是超越常人。这种潜质又在顶顶的身上延续着,这是血脉相连。
“好呀。不过要快点。”陈染站到顶顶的身后,看了看这幅画,然后轻轻地合上房门走了出来。
“妈妈,你说爸爸一定喜欢这幅画吧。”顶顶举着画从画室里出来,问道。
“当然,而且还会夸你有绘画天赋。”陈染说道。
墓地总是被阴郁和恐怖的气氛笼罩着,即便很多的墓碑前都是鲜花围绕,也无法改变这种气息。这么多灵魂在这里安眠,这些死亡的魂灵总是令人想到有一天这也是自己的来处,就令人唏嘘不已。生命总是有限的,总有一天会完结,会走到尽头。这种感慨到了墓地才体会更深,也更具体。
“爸爸,我来看你了。这是我画的,还可以吧。”顶顶说完就展开那幅画,满目的黄沙,只有远处的晨光若隐若现,像是希望的所在。“爸爸,你看得到吧。妈妈说你一定会看得到。”顶顶说完回过头来看了陈染一眼。
“爸爸看得到。”陈染向顶顶点了点头。
墓地只有几处墓碑前有人。每一天这座城市都有几十个人到上百人出生,死亡也是按照这样的序列发生着,不能一下子太多,天堂里放不下。
陈染拉起顶顶的手,即将转身离去之时,看到了林亦舒。她穿着一条黑裙,黑色的印花,庄重肃穆。她将一大捧白色的菊花放到了徐蔚的墓前。
“妈妈,那个阿姨我见过。”顶顶说道。
“她是爸爸生前的朋友。”陈染说道。那语气沉稳淡定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这个时候她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镇定下来。
突然陈染听到了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叫住了她,“陈染,请等一下。”
陈染停下脚步,对顶顶说道:“到车里等妈妈。”
“我想再给徐蔚办一次画展。”林亦舒语气低沉,却声音清晰。
“办画展。”陈染听到这几个字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停止了思考一样,这让她想起了一年前的今天,就是办画展的第一天,徐蔚发生了车祸。她至今都在怀疑是突发事件,还是有什么隐情。
“是的,这可是徐蔚生前最大的心愿。”林亦舒说道。
“生前最大的心愿?”陈染看了看林亦舒,不解地问道:“你不是早就下车了吗,难道徐蔚死的时候你在现场,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在现场。不过那天吃饭的时候他说过要是能再办一次画展就好了。”林亦舒说道。
陈染心想出事那天他不是正在办画展吗,怎么会说出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来。那天她跟徐蔚约好在雨轩茶楼用餐,结果他没来,难道他跟林亦舒在一起,于是她问道:“你们是用晚餐吗,只有两个人?”
“是晚餐,还有几个绘画界的朋友,不过他说这话时我离得最近所以听得真切。”林亦舒解释道。停顿了片刻,像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又道:“既然他有此愿,为什么不满足他呢?”
这句话令陈染恼火,她这个妻子不知道的事,林亦舒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这太不合情理了,难道徐蔚的死本身就藏着某种隐情,只是她还不知道。想到这她更是心头火起,愤怒道:“这是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来做决定吧。”
“但是,但是这会违背死者的遗愿。”林亦舒又道。
“遗愿。”陈染重复道。她想起出事那天在医院的情景,徐蔚已经停止了心跳,医生正在用心脏起搏器企图救活他,他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哪来的遗愿。这句话含着深深的讽刺和不可告人的秘密。“就算是这样,也不关你的事。”陈染像是警告。
“但是我想为徐蔚办画展,需要他画廊的画作。”林亦舒说道。
“没有我的允许,谁都别想拿走画廊的一幅画,这才是对死者的敬畏。”陈染气道。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惦记起画廊里的画来,这一年当中陈染让画廊一直保持原来的样子,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纪念死者。包括家里的画室陈染都极少进入,就算是打扫卫生,也是物归原位。徐蔚曾经说过,他不喜欢东西被挪动,已经习惯了各居其位的物体也习惯了它们的方位。换了位置只会让彼此都不习惯了,要重新习惯,多耗费精力。这是顶顶都知道的事,所以每次去爸爸画室都是小心翼翼的从不乱动徐蔚的东西。
“可是。”林亦舒还想说什么,却被陈染及时地制止住了。
“没什么可是的。你不过是是她的一个朋友,不牢你费心。”陈染说完就向车子走去。
“妈妈,你很不喜欢那个林阿姨吧。”顶顶一见到妈妈就开门见山地问道。什么都逃不过小孩的眼睛。
“是的,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喜欢,不喜欢。”陈染决绝的语气不容置疑。
“妈妈,是不是那个阿姨也喜欢爸爸呀,因为在医院那天她伤心得不得了。”顶顶又道。
这话简直让陈染既难堪又难过,一个孩子怎么会有那么好的洞察力,什么事情都参悟得如此透彻。她语气生硬地说道:“顶顶,这不关你的事。”
“妈妈,你不愿意她来看爸爸。”顶顶又道。
“顶顶,我再说一遍,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陈染憋在心里的火气正好没地方发泄,于是愤怒道。
她看了看顶顶,一脸委屈无辜的样子,她的手在方向盘上紧紧地握了两下,心如刀绞。“你该去上课了,我送你去学校。”
“妈妈,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安心呀?”顶顶一本正经地看着陈染说道。
顶顶突然冒出这样的小大人的话来,让陈染简直哭笑不得,也就顺水推舟道:“好了,妈妈已经好了。”并且趁势又叮嘱了一句:“好好上课呀,妈妈周末来接你。”
顶顶挥了一下手,像是暗示什么似的,大声喊道:“我只要一个妈妈,一个爸爸。”
陈染在路上不时地想起顶顶说过的话:“庄叔叔虽然很好,但是我只要一个爸爸。我只要一个妈妈,一个爸爸。”原来看似不谙世事的孩子,在这种血缘关系上最分得清,知道什么才是属于自己的,什么是舶来品。不是血缘,成为了最后的赢家,而是谁发自内心对他好。孩子有着超强的敏感力,谁都别想蒙混过关。
第十六章 泪眼问花花不语(一)
从直播室出来,陈染就接到了米加加的电话。这是谙熟她工作规律的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能接电话,什么时候无法接电话,所以电话才会在她走出直播间那一刻精准地打过来,让她在第一时间里接到电话。
“什么事?长话短说,我要开车。如果是广告的事就免开尊口。”陈染问道。
“是周舫约我吃饭。”米加加慢吞吞地说道。
“吃饭是陷阱,一定是广告的事,如果你问我的意见就是拒绝。”陈染干脆地说道。
“这样不太好吧,那边刚拿完人家的广告费,这边就拒绝人家的饭局,显得不近人情。”不用说,就知道米加加一定是一副有苦难言的嘴脸,这个人有时候在关键的问题上就是犹豫不决。
米加加还想再解释下去,就被陈染打断了。“如果你想去就别找借口,是谁说的他的艺术水准只能在低端徘徊。”陈染毫不客气地揶揄道。
“如果心高气傲能解决实际问题,我可以高处不胜寒。如果不能,我就低下头来做一个下里巴人也没什么不好。”米加加不屑一顾地说道。
陈染知道米加加有自己的苦衷,她有权利选择最适合她的方式来生活。毕竟生存才是现实的,衣食住行少了哪一样都是不行的。
“周舫让我去他的房地产公司,工资是现在的三倍。”米加加说话的重点出来了,这才是关键。
“条件不错,我要是说不去的话,你一定有一万个理由等着我呢。那就去吧。我的话不过是过过你的耳朵,进不了你的心。”陈染知道这一次米加加一定是下了大决心要离开杂志社了。以前也有机会离开,但是条件都没有这样诱人,现在这就是及时雨,就像是一个饥寒交迫的人一下就遇到了一个提供食宿的人,米加加该选择离开了。
“我不是问你的意见吗?”米加加拉长了声音说道。
“我的意见不重要,你只要考虑好了就行,反正再想找一个像杂志社自由空间这么大的地方是没有了。杂志社缺的就是钱,所以有点儿本事想捞钱的人都走了。”陈染无不感慨道。
“你车开到哪了,我去找你?”米加加心血来潮说道。
“行,正好想找人吃饭呢,我把地址发给你。”陈染挂了电话。
碧云坊是本地有名的江南餐馆。这个地方可以让人闻丝竹之音,观小桥流水。整个大堂只是一半的空间用来经营,剩下的空间用来构建了一个江南水乡微缩景观。只要一步入这家店,就可见乌衣巷口,小桥流水,渔翁独钓,就会心平气静下来。她需要这样的环境来平复心里的那些不安,米加加也需要。在热闹的地方呆久了,耳目都变得麻木无觉了。
“陈染,真是不错,什么时候发现了这个宝贝地方?”米加加问道。
“我也是只来过一次,上次跟庄之言来过。”陈染说道。
“在这么热闹的城市还有这样一块静土,这老板的修行一定不错。”米加加看着菜单说道。
“你真的打算去周舫的房地产公司,那可是一家只会赚钱的公司。”陈染单刀直入地说道。
“赚钱还不好,眼下我最需要的就是钱了。”米加加说得俏皮,但是听得出来声音不实,气息也不稳。
“有房子卖的时候,你还能拍拍图片,也算是跟你的专长贴边,没房子卖的时候你会做什么,难不成要改行。”陈染提醒道。
“我只有现在,哪有将来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米加加有些生气,她就是想得到陈染的支持,没想到受到的总是打击。
“杂志社想离开容易,想再进去可就难了。你没看到有多少人想挤进去呀。”陈染劝道。
“但我去意已决。”米加加说道。
“好呀,那我恭喜你。看来钱还真是可以收买人心呀。”陈染觉得这个想法已经在米加加的心里酝酿了很久,只是没有合适的条件让她的想法付诸于实践。
“不够诚意。”米加加委屈道。
“听出来就好,你既然下定决心要去,那我的建议有用吗?”陈染还想再说下去,米加加的手机响了起来。
原来是周舫的秘书小天问米加加什么时候去公司报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陈染想她再怎么苦口婆心都是徒劳的,不过谁又不是向现实低了头呢。设身处地地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看,所有人的做法都是有理由的。米加加也不例外。
“你准备好向杂志社辞职了?”陈染问道。
“就是这两天吧。”米加加的声音有些恋恋不舍。
“你还在犹豫,这事可要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陈染又一次劝道。
米加加笑了,笑得干巴巴。
陈染望着窗外行驶的车子,心里仿佛打碎了五味瓶一样,她替米加加难过,更确切地说是替自己难过,因为她没有阻止住这件事情的发生,她料到米加加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的。她甚至已经从米加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悲观和无奈,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是呀,又有谁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呢。陈染知道事已至此,只希望米加加好运相伴。
她又看了看米加加,拉起她的双手,冰凉,她又用力握了握了这双手,在温暖的天气里,竟然是这样的冰冷。米加加从未像她的语言那样犀利逼人,是万不得已的言不由衷。陈染不想再说什么劝慰的话,米加加自己已经说过千万遍了,她的心里已经越过了千重山水,万般沟壑。只是在现实的面前米加加还是无功而返,她需要一个同盟,一个理解她的人,一个陪伴着她走过那段独木桥的人,一个陪伴着她走过那个关口的人。
“这么冰。”她盯着米加加的眼睛说道。
米加加没有说话,此刻她的那些犀利的语言都消失了,隐没了。她看了陈染一眼,她的眼睛湿润了,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只是一滴。
陈染又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
米加加的眼泪突然奔涌而出,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没有人看到她的眼泪,没有人听到她的哭泣。即使有人看到,有人听到,也会假装没看到,没听到。每个人都有痛苦,何必大惊小怪。
窗外的梧桐树已泛着葱茏的绿意,像是对所有的路人的一个问候,可是又有几人抬头看它们一眼呢,哪怕是匆匆的一瞥。绝大多数人都视而不见,匆匆而过,他们的脚下就像是踩着风火轮一样,无法停止下来,惯性让他们往前走。米加加看到了,并且举起了手中的相机,“咔”一声定格了。她的眼里满是惊心动魄的感动。那一刻,她回归到了灵魂深处,那个她喜欢的自己,她找到了自己,她多想这就是永恒的时刻。
“有生命力的梧桐树。”米加加开始说话了,恢复了清朗的音色。
“是的,梧桐树又发新枝吐新芽了。”陈染说道。
第十六章 泪眼问花花不语(二)
米加加决定辞职了,就剩下递交辞职书呢。她特意选了一个休息日,捧着一个储纳箱出了杂志社的大门,她趴在方向盘上很久都未动一下,当她抬起眼睛的时候,眼泪流了下来。她想起刚来杂志社的时候,看中的就是这里自由自在的工作环境,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现在她要离开了,有些伤感也是正常的。
陈染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米加加,在哪里?”
“杂志社门口,正要走。”米加加的声音显得疲惫不堪。
“还是来我家吧。”陈染说道。她知道米加加这一刻需要有一个人陪伴。
“好的,我正想找一个地方逃避。”米加加说道。
“那就逃到我这里来吧。”陈染故意开起了玩笑。“朵朵在哪里呢,怎么没有听到这个小家伙儿的声音呢?”
“被丁小松一早接走了。真是太阳从西方出来了,这可是第一次主动这么做。也好,以我现在的心情还真不知道如何照顾她。昨天在幼儿园被小朋友推了个跟头,磕到膝盖。你说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坏呀。这么小就这么坏,真不是什么好现象。”
米加加似乎越说越起劲了。陈染知道她心里难过,所以就会抓着一个话题说下去,逃避现在应该面对的事情。
“加加,那就赶紧过来吧。我准备了很多的食材,就是想给你露一手江南菜。”陈染带着煽动性语言,想引起米加加的兴趣,让她早点过来。
“等着我,马上就去。”米加加说道。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快意恩仇,原来好朋友就是在这个时候最贴心贴肺,她知道你的喜怒哀乐,能够走进你的内心去分享你的快乐,分担你的痛苦。
米加加紧紧地握着方向盘,驾车离去。
“米加加,都是些什么呀?”陈染接过米加加手里的储纳箱问道。
“这是我在杂志社期间拍的图片,编辑的美术作品。这可是我的纪念呀,这些年就做了这些事。”米加加说完就往厨房望去,“都准备了什么犒劳我,我可是饿了,要有红酒,我要一醉方休。”米加加说笑着坐到了沙发上。
“加加阿姨好。”顶顶从画室里跑出来打了声招呼就又跑了回去。
“这个孩子真是乖,越来越讨人喜欢了。”米加加趁机表扬了顶顶。
“这两天放假,躲在画室里画画呢。加加,你也别闲着,正好需要你帮忙呢。”陈染在厨房说道。
“知道了。”米加加懒洋洋地说道:“我就知道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待遇呢,要我帮忙也不分个时候。我都失业了,失业了。就算是进了房地产那样的公司,工资是高了,但是一想到要拍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我这大脑就短路,实属无奈之举。就是冲着钱去的。谁要是给我一个既有钱又能发挥我所长的地方,我立刻走人。”米加加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到了厨房。莴苣已经泡在水池里,就知道这个削皮的事是非她莫属,在劫难逃。还不如乖乖地就范,也显得她比较善解人意。
米加加拿起刀一边削着莴苣上的外皮,一边说道:“你不知道,我离开那一刻心里有多难过,那可是我工作了多年的地方,是我的才华得到了最好施展的地方,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本以为我会在杂志社呆一辈子,守着心里的那块净土,我可是照着一辈子的时间去做的。”米加加又强调了一次,“一辈子呀。现在连半辈子都不到,就离开了。真是恨我自己,怎么就财迷心窍呢,一直都不把钱当成一回事的人,现在是分分钟钟都要计划着用度,难过。”她在不紧不慢地说着,她的精力只在说话上。
陈染只是听着,只要倾听就够了,米加加需要把这些心里的情绪释放出来,虽然无法解决实际问题,但是能够安下心来,就凭这一点就该让她说下去。
陈染看到米加加手里的莴苣已经被削得所剩无几了。
“米加加,你跟菜有仇呀,再削下去就该削手了。”陈染拿过莴苣放到水龙头下冲掉上面的残渣,放到了案板上切成片状,准备与腊肉片同炒。
“那我现在能做什么?”米加加问道。
“洗米,煮饭,这次不要心不在焉呀。”陈染强调了一句。
“你还说我,我都失业了。”米加加又在强调这个听上去很尖锐的理由。
“好了,我不跟你计较。”陈染说道。
“陈染你说我会不会后悔呀。”米加加又问道。
“后悔就回去,社长不是说过,你什么时候想回去都欢迎吗?”陈染说完看了米加加一眼。
“都是客套话,一想到社长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为什么还要忍受剥削阶级的压迫。”米加加一说到社长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既然这样就不要说后悔的话了。”陈染说道。
“不是后悔,是不想后悔。”米加加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奈,很无力。
“好了,依我之见,先在家里待几天考虑一下,再做出选择也不迟,反正你还没有递交辞职书。”陈染安慰道。
“不想在家里待着,恨不得马上就去房地产公司上班,这样就免得胡思乱想了。”米加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用那么愤怒呀。先去报到,就算不喜欢,但是工资高,然后再骑马找马,怎么样?”陈染说完看了米加加一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道:“什么事情想多了反倒是束缚了手脚,赶紧洗手,吃饭了。”
这个时候,顶顶也从房间里出来了,拿着一幅展开的画,一脸童真和骄傲地问道:“我画的怎么样?”
“你画的?”米加加惊讶道。
“是我爸爸以前教我的,我已画了三幅。”顶顶解释道。
“加加阿姨小的时候,也非常喜欢绘画。”米加加的眼睛里仿佛有光放射出来。
“你加加阿姨的绘画也是很厉害的。吃饭了,怎么没人表扬我的饭菜呀?”陈染故意露出一脸的不满。
“你做的饭菜还用表扬吗,都记在心里了。”米加加笑道。“我觉得这么好吃的饭菜,应该把一个人约来。”
“行了,我不想那么热闹。”陈染早就知道这个米加加说的是谁,赶紧制止道。
“可是晚了,我已经打了电话。除非你再打电话让他不要来了。”米加加故作萌态状。
“米加加,你讲不讲道理。”陈染当然知道米加加的用意,这个被自己的工作都搞得焦头烂额的人,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情,只能说她心大。
“谁呀,庄叔叔吗?”顶顶看到两个大人这样说,于是猜测道。
“对。”米加加道。
“庄叔叔来了我正好有机会跟美惠视频了,好事呀。”顶顶兴奋地说道。完全不在意陈染的一脸阴沉。
“就是,看我们顶顶才是好客的,是不是。”米加加的话音刚落就响起敲门声。
第十六章 泪眼问花花不语(三)
“一定是庄叔叔。”顶顶蹭地跑下座位,打开房门。
庄之言看上去很疲倦,很憔悴,“你怎么了,像是丢了魂儿一般。”米加加心直口快的勇气总是可嘉。
“这些天正在为了美惠的事情焦头烂额。孩子想回国,夏知秋不让回来。孩子每次在视频里都哭一场。”庄之言说道。
“可以跟夏知秋谈,当初也是本着孩子的意愿去的,孩子既然不想待了,那就回来。这是理所当然呀。”米加加分析得没错,但是实际的情况不是按照分析的途径走。
“是夏知秋把孩子作为了一个筹码,想让他也去法国。”陈染解释道。
“真是没有想到这个夏知秋还藏着这样的野心,想当初为什么要走啊。现在是打蔫的茄子没人要了,赖上你了。”米加加说道。
“不说了,我饿了,先吃饭吧。”庄之言看到陈染不再说话,料定很不喜欢这个话题于是就此打住了。
大家都不再说话,仿佛是沉静的湖水一样。顶顶看了看几个大人,也许在心里想说,庄叔叔去法国就行了,孩子怎会懂得成人世界里的情感纠葛。
陈染看了看米加加在不关心别人的事情的时候,就会沉浸自己的事情上,于是她问道:“不就是辞职的事情吗,庄之言你怎么看?”
“辞职,你辞职了?”庄之言一脸莫名地问道。
“就剩下辞职书还没交。”米加加说道。
“是因为收入不高吧。”庄之言说道。
这个庄之言平时看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劲头,没想到什么事都在他的心里,并且掌握的情况也是八九不离十。
“米加加觉得离开杂志社可惜,再加上去的又是周舫的房地产公司,与她的专业更是远了,所以正在犯愁呢。”陈染一边解释着,一边看着庄之言,期待着他有什么好的地方可以推荐一下。
“房地产公司是有点离谱,但是工资一定高吧,这就是你目前最该解决的事。还是先去那吧。”庄之言说道。
“以为你会有什么高见,没想到你是顺水推舟,不够朋友。”陈染很不客气地说道,然后拍了拍米加加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她觉得米加加离开也是无奈之举。
“先去房地产公司,然后再慢慢找。其实杂志社的工作也是偏离了你的专业,你现在需要的是钱,不是专业对口,更不是为了什么梦想。”庄之言放下了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毕竟先解决燃眉之急才是首要的。这便是我的建议。”
“为什么你可以阳春白雪一样地生活着,而我就不能呢?”米加加生气道。
“因为一开始你就是委曲求全的,你是学绘画的,当初去了杂志社也是为了能够在这座城市立住脚,并非你的所爱,然后你学了摄影,虽然小有名气,但是你的绘画天赋在蠢蠢欲动,所以你拍出的作品总是留着绘画的痕迹,你知道自己有多喜欢绘画,但是现在又苦于生计,想找一个挣钱的地方。”
“庄之言不要再说了。”米加加几乎从座位上站起来吼道。
“我说到你的心里了,你感觉到痛苦了。但是我敢保证,如果你重新回到绘画,你的天赋一定会得到施展的。”庄之言说完看了看米加加。
“庄之言就算你说的这些都对,但是先不要说了。”陈染看着庄之言又要说下去,就制止道,她拉起米加加的手,又道:“庄之言说的也没错,先在房地产公司做下去,但是绘画终究是你喜欢的,还是要回到绘画上。”
“我哪还有心思想绘画的事情,首先我没有能力租画廊,也没有过硬的作品办画展,绘画已变得遥不可及了。”米加加的声音里有无助,有气馁。
“所以现在才要打起精神来,不是吗?记得你还有朵朵要养活。”陈染不失时机地劝道,只是想让米加加振作起来。
哪知米加加声嘶力竭道:“不要跟我说朵朵,要是没有她,我早就做我喜欢的事情了,如果没有她,我就不用去房地产公司拍什么楼房广告了,多么滑稽可笑,我米加加有一天也要做这种我曾经是多么鄙夷的事情。想当初在学校的时候,我都不把你们放在眼里,现在我成了你们可怜的对象,讽刺的对象。很好笑吗?还有你,你的画廊。”米加加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指着,明显看上去已经站立不稳,就要倒地了。
陈染赶紧扶起她躺在沙发上,瞬间就听到了深沉的睡眠声。
“米加加喝多了。”陈染看了庄之言一眼,感慨道:“米加加也是当时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谁不知道她天赋有加,只是可惜毕了业就没有找到对口的工作,一直这样下来,这么多年就算是有天赋,也都被辜负得差不多了。”
“说起来你也没有从事自己的专业,但是你喜欢,而且你的工作又跟你的专业结合得很好。她一直都在寻找自己的定位,但总是偏离愿望,她心有不甘。我也会帮着她留意绘画方面的工作,她还是要回到绘画上,才能找到自己。”庄之言说完,看了看满桌子的菜,说道:“这么好吃的饭菜,还不赶紧吃。”
“别光说米加加,你的事怎么办?”陈染又想美惠的事情,就问道。
“我是不会去法国的。”庄之言说道。
“美惠怎么办?她那么想回来,其实是想跟爸爸在一起。”陈染看了看沙发上的米加加已经是完全熟睡了。
“夏知秋不放人,我就走司法程序。她这是变相的绑架,欺骗。没想到这个夏知秋会留着这一手,这叫什么,叫先斩后奏。我不吃她那一套,想都别想。”庄之言愤怒道。
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愤怒,以为从不会生气的一个人,也有被逼无奈,想要骂人,打人的时候。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去。毕竟是法国,艺术之都,很多人想去还没有办法去呢。你是怕人家说闲话靠着她出去的,对吗?”陈染看了看庄之言眉头紧锁的样子,禁不住地问道。
“我想去的话,不用靠别人,我是不想去。”庄之言说完,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染一眼。
陈染假装没看见又继续问道:“没人质疑你的能力,只是不要为了赌气而放弃想要的东西。”陈染索性用了东西一词来表达,她相信庄之言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是一个作茧自缚的人,这是我愿意选择的。”庄之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选择就是这样,我之蜜糖你之砒霜。”他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但是有些选择是没有必要的单方付出,没有结果可言,那又为什么坚持呢?”陈染问道。
“不管结果,只要跟着心走,哪怕那是一个虚幻的梦。”庄之言眼神凝重地看了看窗外,正在下着细密的雨,像是应和这个伤感的话题一样。
“我刚才还真是做了一个梦,梦到朵朵被人拐走了。”米加加的声音及时打破了尴尬的气氛,更像是为了调节气氛而冒出来的一句笑话。“我睡着了,昨天几乎一夜未睡。”说着米加加站起身来,伸了伸腰肢,说道:“梦到朵朵了,然后就吓醒了。”
“你忘了你说过,要是没有朵朵,你早就做你喜欢的事情了。”陈染不时地揶揄了一句。
“是吗,我有说过,都是气话。我有朵朵,你有顶顶,就够了。爱是有限的,给出去一点,就少一点,留一点给自己吧。”米加加笑嘻嘻地说道,满脸都是凄楚的甜美。
陈染和庄之言都不在说话,但是心里不得不感叹米加加的话一语双关。三个人怀揣着各自的情感,对照着这句话,该是各有千秋。
这也是米加加的过人之处,可以在一堆拥挤的人群里找到知己,说出每个人都感同身受的话,这也是她的敏感之处,用在绘画上就是天赋有加的表现。
陈染从座位上站起身,放出了GlennFrey的《TheOneYouLove》,老鹰乐队的元老之一,在乐队中担任吉他手以及主唱,他把一首歌演绎得几乎令人掉泪。
“我很喜欢格列·弗雷的这首歌,爱是有限的,留一点给自己吧。”庄之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了绕开这个伤感的话题,他又说道:“他唱的《HotelCalifornia》也是我喜欢的。”
米加加沉默了半响突然说道:“陈染,你看庄之言连喜欢的音乐跟你都是相似的。哪像我跟丁小松完全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到现在都搞不懂当时怎么就选择了他。所以我们离婚也是必然的,我一点都不后悔。”
陈染没有接米加加的话茬儿,而是去厨房泡了三杯茶,端到他们面前。
又是沉默,又是米加加找到了话题,问道:“这个顶顶干什么呢,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
“在画室里画画呢。近来我发现这个孩子尤其喜欢绘画,这一点像徐蔚。”陈染说完看了看画室虚掩的门,满脸幸福地说道:“顶顶绘画的时候是安静的,专心的,投入的,那劲头就像处于无人之境,这就是做好一件事的基础。”
“毫不吝啬地表扬顶顶,少见呀。”米加加冷嘲热讽起来。
“我去看看顶顶。”说着庄之言去了画室。
“加加,还是想想你工作的事情吧。先不要递交辞职书,反正这件事杂志社里除了社长,没人知道。”陈染建议道。
“我想到房地产上班,拿着高工资。妥协也没什么不好,面对现实。朵朵还需要钱呢。丁小松正想趁着现在我的萧条期,想把孩子的抚养权要回去,可笑。当初可是死活不要的,现在想要,晚了。”米加加说完,又重重地叹了一口。
“我要用实力证明没有他丁小松,我照样可以把孩子养得好好的。”米加加一副倔强的样子。
“丁小松想要复婚吧,所以拿孩子当挡箭牌。”陈染一语中的。
“没门。”米加加气哼哼地说道。手机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响了起来,迫不及的样子,她看了陈染一眼,低声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应该是把朵朵送回来了,怎么这么早呀。“喂。”
还没等米加加说出喂字,丁小松就说道:“快到医院,朵朵出事了。”
“啊,在哪家医院?”米加加颤抖着声音问道。
陈染听出了电话的大概信息,赶紧喊道:“庄之言,马上去医院。”
一行人快速出了家门,速度快得不能再快了,像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样,在关键的时候,人的本能决定了不用训练有素依然可以到达惊人的速度。
第十六章泪眼问花花不语 (四)
赶到医院的时候,朵朵正在实施抢救。
米加加冲到丁小松的面前,一把抓着他衣服的领子,质问道:“怎么会这样?”
丁小松像是一具僵硬的物体一样,根本就不反抗,也不说话。
陈染赶紧过去想拉开他们,无奈那双手的力气大过平时几倍的力量,根本就拉不开。“加加,你要冷静一些。”说完这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没有任何的分量,这样的场景她经历过一次,怎么能够冷静,但是此时唯有此话是她最想说的。
庄之言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米加加的手掰开,然后扶着她坐到了座椅上。
米加加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术室的门,眼睛里满是焦灼,歉疚,和愤怒。如果不把朵朵交给丁小松就一定不会发生此事,如果丁小松细心一些朵朵也一定不会有事的,很多个如果在她的脑海中纷至沓来,每一种都不会酿成此事。可是,她却忘记了如果是不可能的。
事情是这样的,丁小松的确想跟米加加重归于好,孩子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桥梁。他想朵朵接了过来,两个人就有见面的机会,见面后就有说话的机会,说话当中就有进一步交往的机会。
可是,他很忙,他忽略了这一点,把朵朵接过去后,就让朵朵一个人在房间里玩,他一边在电脑前工作,还能时不时地看一眼孩子,可是就在他去厨房烧水的时候,四岁的朵朵看什么都新鲜,她看到一个插座忽闪着小灯,就想看个究竟,还是看不明白,于是就拿起墙角的一个钉子戳上面的孔,一下子被电打了。丁小松听到朵朵的一声惨叫之后,疯狂地从厨房跑出来,甚至都忘了放下手里的烧水壶,看到朵朵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一下子傻眼了,意识到后他就立即拨打120。
手术室的门终于被推开了,米加加腾地一声站起来,冲到医生的面前,问道:“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先是没说话,继而向她摆了摆手道:“不行了。”然后转身离去。
米加加像钉在了那里,一动不动,有那么几秒钟她的大脑是空白的,突然她就奔到了朵朵的床前,哭得惨不忍闻,几乎晕厥。她拼了命般冲着丁小松就是一拳头,打得他措不及防后退了几步,差点儿跌倒,嘴角流出血。幸亏庄之言手疾眼快扶住他。哪知米加加又冲了上来,拳头就要落到丁小松身上的一刹那,他抱住了她,“加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流流满面地说着道歉的话,愧疚,心酸,自责,任凭谁听了都要原谅的。
陈染又一次体会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原来每个人距离死亡是这样的近,甚至不是晨光暮雨,只在瞬间就阴阳两隔。她想到了英国诗人艾略特《荒原》中的诗句,“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虽然不是四月,但同样残酷。
朵朵的事情处理完后,米加加又回到了杂志社,她没有去房地产公司,那里本来就不是她喜欢的地方,主要是现在她只需养活自己,不需要很多的钱。
她在处理朵朵事情的时候,她美编主任的位置被李曼代替了,原因很简单,主任的位置不能没有人,以为她会辞职的,没想到她又回来了。要是在以往米加加气得能骂街了,可是这次她什么都没有说,做了一名普通的美编,并且在李曼的领导之下。米加加想,与她失去朵朵这件事上相比,什么事情都是过眼云烟,什么事都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她的热情开朗没了,她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强颜欢笑。
丁小松来看望米加加,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他了。他们的缘分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话,那是因为朵朵。孩子没了,什么缘分都没有了,一丁点儿都没有了。米加加非常清楚这段感情的来龙去脉,想当初结合在一起也不是纯粹为了感情,现在更没有必要再重蹈覆辙了。
丁小松锲而不舍地劲头上来了,挡都挡不住,天天来看米加加,也许他本来就不是再续前缘的,只是觉得朵朵的事跟他有直接的关系,所以想用一种方式惩罚自己。米加加的拒绝正好应和他的心理需求。她越是拒绝他,他越是来。仿佛是弹簧一样,拉的力越大,回弹的力气就越大。
这天丁小松又来了,“咚咚咚”地敲门,“加加,是我丁小松。”其实他不用说米加加都知道这个点来的一定是他,都形成规律了。
米加加每次都会骂道:“滚,滚,别让我看到你。”然后丁小松迫不得已地离开。她心里发狠骂道:“要不是你,朵朵怎么会?”可是每次骂完后,她都觉得这事就是天意,她米加加福气太薄,没有了父母,现在又失去了孩子。
可是这次米加加开了门,看到丁小松站在门口落魄得像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形神萧索,目光呆滞。“进来吧,我有话要说。”说完,她转身回到房间。
丁小松满脸惊讶地看着米加加,迟疑了片刻,走了进去,这是他离开了一年的家,从离婚那天起,他就再也没有来过的家,与从前没什么变化,只是少了朵朵的声音,那个脆生生的奶声奶气的声音,叫道:“爸爸,看我画的,好不好看。”说着她举着在幼儿园画的一张儿童画在他的面前。
“好看,朵朵画的很棒。”丁小松承认绘画的天赋朵朵遗传了米加加,画得生动,充满了灵气,虽然笔触稚嫩,甚至潦草无序,但是依然能够看出朵朵的灵气。连幼儿园的老师都说,朵朵的画充满了灵性,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如今这颗好苗子已经离开了,而且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仅仅是因为他的疏忽酿成的,他每想起来都悔不当初,甚至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孩子的生命。
米加加声音清冷地说道:“坐吧。”仿佛他就是一个来家的客人,需要主人的允许才能坐下似的。“我知道你来的目的,就是想减轻心里的愧疚,到此为止吧。朵朵的事也是天意难违,不要自责了。”
“我知道这件事情是我的疏忽造成的,我想两个人一起扛过去。”丁小松坐在沙发上,两只手不停地交握着,明显是紧张不安。
“我们缘分已尽。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不能同甘,也不可能再共苦。”米加加语气诚恳地说道。
“可是,可是,”丁小松结结巴巴地想着合适的词汇表达。
米加加打断了他,“没有可是,我们已经结束了。你不要再来了,否则我会报警的。”她用了很严厉的警告语气。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留恋我们的感情?”丁小松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不留恋,我结婚的目的就不单纯,就是想在这座城市立足,找一个人分担经济上的压力。”米加加毫不隐晦地说道。
“我也知道我们感情基础不牢,但可以慢慢培养。”丁小松在试图说服。
“慢慢培养与你吗,笑话。别再用力了,小心伤着自己。”米加加下了逐客令,“你可以走了,别再来了。”米加加干脆利落的命令口吻,语气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她站起身,打开了房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丁小松从米加加的眼睛里读出了不屑,敷衍,愤怒。他知道她对他没有了任何的感情,哪怕他们曾经结过婚,哪怕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第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庄之言决定亲自去巴黎把美惠接回来,打电话让陈染送他到机场。这种帮忙理所当然,别说是这么熟悉的朋友,就算是最普通的朋友,都不好拒绝。
陈染带上了顶顶,一则避免两个人的尴尬,二则也容易聊起孩子的话题。本来她还想拉上米加加,一想还是算了,担心她看到顶顶会触景生情,自从朵朵去世后,她同米加加的见面都没有带上顶顶,怕加加受到刺激。
顶顶在车里一个劲儿说:“庄叔叔,这次可一定要把美惠姐姐接回来呀。”
“一定的。”庄之言笑答。
可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在机场竟然看到了林亦舒。她受巴黎绘画界朋友之邀,在巴黎做一次画展。事情是这样的,她的画作在网上被巴黎的画家看到,被认定为米勒的再现。安静的气息扑面而来,总是给人一种柔和恬静的美。再说林亦舒本来就是画坊间的一个传奇。
陈染对林亦舒绝对说不上喜欢,虽然知道她的绘画才能,也许女人之间的嫉妒就是在实力相当的两个人之间产生的,谁都不喜欢谁,但是也说不上讨厌。尤其是当陈染知道徐蔚出事那天,他们两个人还见过面,她已经不再用欣赏的目光来看待她的画作了,而是漠不关心。
十二个小时的飞行,坐在狭窄的空间里,对人的身体是一种折磨和考验。但是仍然有人乐此不疲心甘情愿地坐飞机,为了和亲人朋友相见,一想到见面就心情激动,所有的辛劳都化为乌有。也有工作的,那是工作狂们最喜欢的出行方式,快捷,同时也意味着工作的高不可攀,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才能享受到此待遇。
庄之言事先没有告诉夏知秋他来巴黎的事,就是想突然袭击,以他对夏知秋的了解,她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选择一些令人难以预料的方式,他不能不考虑周全一些。
庄之言从机场出来,打了辆出租车直奔夏知秋的家里。家里无人,只能等在院子里。他打了美惠的电话,却是关机的状态。
于是庄之言打了学校老师的电话,他蹩脚的英语还真是派上了用场,得知美惠已经几天没去上学了,有她妈妈送来的医院请假条。他拿起背包,一路打车到了医院,看到美惠正躺在病床上,侧身向外,脸庞清瘦白皙。他轻轻地走向前,喊了一声:“美惠。”
美惠睁开眼睛,一下子坐了起来,喜极而泣道:“爸爸你终于来了。”接着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哭道:“爸爸,快带我回家吧。我不要在这里。”
“好的,爸爸这次就是来接你回家的。”庄之言安慰着美惠,看到孩子的手臂缠着绷带,于是问道:“怎么回事?”
“是我自己割伤的,因为妈妈不让我回国,我就用这样的方法逼迫她同意我走。”美惠抹了一把眼泪说道。
“当初就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次爸爸一定要带你回家,但是你要先把病治好。”庄之言说道。
“爸爸,我要回去治病。这里太可怕了。妈妈就是一个魔鬼。”美惠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
庄之言从医生的口中了解到,因为美惠长期生活在恐惧和压抑的环境里,患上了焦虑症,必须要住院治疗,否则发展下去将不堪设想,有自杀的可能。
“你妈妈去哪里了?”庄之言问美惠。
这个时候夏知秋应该在孩子的床前陪伴,竟然几个小时过去了,都没有露面,很不应该呀。他想。
“妈妈,帮助一个朋友准备画展,已经两天没来了,都是护工照顾我。”美惠说道。
“两天没来,护工。”庄之言惊讶地说道。
“是的。”美惠看了看爸爸,然后又道:“待会儿护工就来了,他们是按小时拿工资的,所以就不能时刻陪在这里。”
“我打你的手机怎么会关机呢?前几天都可以用的呀。”庄之言不解地问道。
“手机自从我住院以来就被妈妈没收了,担心我打电话给你吧。”美惠欲言又止道。
“担心什么?”庄之言问道。
“当然是怕你把我带走了,这样她的筹码就没有了。”美惠说道。
“什么筹码,你是筹码?”
“这是妈妈亲口说的,就是把我作为筹码,你就会过来了。妈妈还说为了我的学业,都是幌子,让你过来才是真正的目的。”美惠说完,冲着庄之言笑了笑,“爸爸,你来了就好了,可以带我回家了。”
“你妈妈亲口说的?”庄之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宁愿听到的是谎言,但不是。原来一个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就像她当初离家出走一样,说是出国玩几天,结果却是出国定居。她早就偷偷地把出国的手续办好了,就等着踏上异国的土地跟他说再见了,当时他就没有识破她的谎言。看到美惠现在的样子,他想当面问个究竟,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的。她就是那么说的。”美惠重复了一遍,“就是那么说的。”接着美惠又道:“爸爸,我们还是走吧。我一分钟都不愿意呆在这里了,就想回家。”
“我是要带你走的,但是需要得到医生的同意,我去问问。”庄之言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夏知秋。她开口便问:“美惠,你爸爸呢?”没有任何犹疑的一个问句。
“我爸爸。”美惠惊讶她怎么会知道爸爸来了,爸爸刚才还说没有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而且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自己去找。”夏知秋也不等美惠回答就走出了病房。
美惠的心里七上八下,要是万一走不成,可就完了。一想到还要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她的焦虑又增加了,而且是成倍数增加了。她脸色苍白,嘴唇微张,全身颤抖起来。
护工来了,看到美惠的情况,赶紧找到主治医生,并说道:“美惠,病情加重了,医生快去看看。”庄之言立刻奔回了病房,随后医生护士也过来了。夏知秋也跟着进来了。
“赶紧打一针镇定剂。”医生吩咐护士道。然后又对庄之言和夏知秋说道:“本来她的病情很稳定了,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看来要多住几天了。”
“医生她不能出院。”突然夏知秋对医生吼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出院不是健康的标志吗?难道你想让你的孩子永远不好吗?真是奇怪的念头。”医生看了看夏知秋又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情况,但是都不要拿孩子的健康开玩笑,这样会毁了她的。知道吗?”接着又道:“我看你的心里也有疾病,也要治疗了。你不适合再照顾美惠了,换成这位先生,我现在就去办理这件事情。身为一个母亲,说出这样的话,简直不可思议。”
“不能换,我要照顾她。”夏知秋像疯了一样,扑到医生的面前,哭诉道:“不能换。”
“这是医院,不是你家,你说了不算。”说完医生快步出了病房,接着又折回来对庄之言说:“这位先生跟我来一下,办理一下交换手续。”
美惠拉着爸爸的手,不肯放开,似乎一松开,爸爸就再也回不来了。
“美惠,爸爸一会儿就来。”庄之言把美惠的手拿开。
“可是我还是担心你一走,妈妈会把我带走,她会的,爸爸。”美惠请求道。
“你们一起来吧。”医生见状就说道。
“不能走。”夏知秋突然歇斯底里地扑上来,像是一个疯子一样死死地抓起美惠的手臂不松开。
医生赶紧打了电话,请求医院的保安人员,把夏知秋带走了。
医生说道:“这到底是不是亲妈妈呀?她也焦虑,也要治疗,而且她已病得不轻。”
庄之言觉得医生的话有了几分道理,于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劝她治疗。
父女俩办理完了手续回到病房,美惠的情绪好了很多,还主动说起了顶顶,并且说连送给顶顶的乐高玩具都买好了,这可是他最喜欢的玩具了。另外还给朵朵买了毛绒玩具。
庄之言没有说出朵朵去世的消息,这对美惠是一个刺激。于是他忍了忍,又忍了忍说道:“我们美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还想着小伙伴的礼物呢。”
“那是当然,我可是用你给我的零花钱买的。爸爸,顶顶说不去上钢琴课了,专心学绘画了。”美惠眨巴着眼睛叹气道:“这样就不能一起去学钢琴了。他可是要考五级了吧。是五级。”美惠似乎不太确定这个级数,就又重复了一遍。
“顶顶都考到六级了。”庄之言纠正道。“我也是听你陈染阿姨说,顶顶说什么也不去学钢琴了,说更喜欢绘画。我看顶顶遗传了他爸爸的基因,在绘画上很有天赋。”
“可是爸爸,我怎么就没有遗传你的绘画基因,而是学了钢琴呢。”美惠抬起眼睛看着庄之言。
“艺术说到底是相同的,你在哪一块更擅长,就在哪一块多用点儿功夫。”庄之言说道。
第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夏知秋的画造型夸张,色彩强烈,线条粗狂,饱含激情,具有法国野兽派创始人马蒂斯的绘画风格,就像她曾经热情奔放的性格。一个女子有这样的画风实属罕见,所以她才能从一帮的女子中脱颖而出,在学校已名声大噪。她成为很多男孩子心目中的偶像,暗恋的对象。
不久音乐系学作曲的一个清秀白皙的男生林放终于俘获她的芳心,两个才华出众的人大张旗鼓地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仿佛整个校园都是他们的秀场,比如食堂就餐,一个吃,一个喂,引来很多同学的侧目而视,有反感,有嫉妒,有羡慕,即使没有座位站着吃,也不去他俩那桌以防碍眼。再比如看篮球比赛,两个人不但手牵手还头挨着头,所以他俩身边三米之内没人愿意去。宁可挤在一起伸着脖子看,也不去他们的空场处。再比如图书馆的自习室,一定是一个人占两个人的座位。
夏知秋的画作频频获奖,就连学校启示专栏里都贴着她获奖的绘画作品,成为了很多人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看看人家这构图,造型,用色,她不获奖谁获奖?”站在启示栏前一个清秀的女孩说道,羡慕的语气溢于言表。
“我看也没什么,不就是胆子大一点,用色夸张一些,我也会。”另一高挑的女孩看了一会儿,不屑一顾地说道。
“你只是看了人家的作品后,才有此想法,那不算你的。就像是第一个让鸡蛋立起来的人一样,后面的人都是模仿者。”清秀的女孩笑道。
夏知秋成绩优秀,顺利地留校,成为了一名老师。林放毕业去了本市的歌舞团。
夏知秋的生日,林放就想给她一个惊喜,是她心仪已久的一串项链,设计得非常漂亮,独特,这一点学艺术的人就是眼光不俗。但是林放苦于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于是就参加了一个私人演出,不料舞台倒塌,当时摔下来共三个人,其他两个人都没有什么大碍,顶多是皮外伤,林放却是后脑勺着地,当场毙命。
夏知秋找到同城的几个同学帮忙处理后事,其中就有庄之言。他看到夏知秋时,已全然没有了在学校时的状态,她整个人就像是零落的浮萍一样,没有了色彩和生机。
庄之言心有不忍,于是就常常约她出来吃饭,聊天,当然还有对她绘画的欣赏。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从相识到相知,是个简单的过程,到欣赏可不容易。首先对方得有值得欣赏的地方,还有就是自己也要懂得欣赏。这样两个人才有了再交往下去的心愿。
也许庄之言觉得夏知秋值得同情,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子流了那么多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也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要娶夏知秋,两人快速结婚,生子,并且为孩子取名庄美慧。
夏知秋在美惠两岁的时候,去了巴黎,不久她就寄回离婚书给庄之言。离婚后,两个人再无瓜葛,也无联系。有一段时间庄之言想把这个孩子一扔了之,但是美惠每天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像天使一样,叫着爸爸,爸爸的时候,他的心就软了下来。他知道他们要相依为命,要看着她慢慢长大,直到亲手把她交到另一个男子的手中,这是他的命。
夏知秋走后,有人靠近庄之言,但是他都拒绝了。夏知秋的离去让他害怕女子,都说男子绝情,但是绝情起来只有女子才彻底。直到认识了陈染,从她的节目中知道这是一个感性善良,温和淡泊的女子。他犹如冰窟的心才渐渐解冻,才对一个女子心思神往起来。当知道陈染有家庭有孩子后,他的心又一次封闭起来,只心无旁骛地绘画。
徐蔚出事,庄之言又一次感觉到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像是冬眠的动物一样苏醒过来。虽然他很痛恨这种喜悦,但是终于熬出头的感觉还是占了上风,让他觉得茫茫十年,不思量自难忘。
正在庄之言陷入回忆的时候,美惠喊道:“爸爸,你怎么了?”
“想到你学钢琴的情景。”庄之言如此说道。
他看着美惠瓷娃娃一样的肌肤,夏知秋肤白如雪,吹弹即破,真是一副好皮囊。她很好地遗传了妈妈身上的基因。美惠不费吹灰之力就考到了钢琴10级,每一级考试都是一次性通过,老师都连连称奇,这太少见了。殊不知艺术是相通的,她的爸爸妈妈可是绘画的高手。
“爸爸,你说得对,我喜欢钢琴,就在钢琴上多下点儿功夫。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参加了学校的文艺汇演,当时排练老师都吃惊中国的孩子能把钢琴学的那么好。”美惠坦然地笑了。这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该有的天真和快乐。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庄之言说了这句最具哲理的话,但是他也知道兴趣的背后,是一系列的基因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所谓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是有道理的,只是人们不愿意相信这个道理,尤其是处于老鼠阶层的人怎么能认同呢,认了就输了,输了就被人瞧不起了,谁又愿意让人瞧不起呢。
这时夏知秋来了,被人带走之后只是受到了他们的口头教育,就放了回来。
美惠一下子抓住了爸爸的手,带着一种求救的眼神。
“不怕,有爸爸在。”庄之言握着美惠的手坐在她的身边。他不敢想象这一年来美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变得这么不堪一击,连见到夏知秋都这么恐惧。
“美惠不能走,你也不能走。”夏知秋说道。看来她被教育得有点儿效果,说话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像是悔过自新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一副认错的表情。
“爸爸,不要相信她,她是装的。”美惠在一旁不停地重复着“她是装的。”
庄之言看了看美惠,笑道:“放心吧,这一次爸爸一定要带你走的。”
“孩子既然不愿意在这里,就让她离开吧。”庄之言劝说道。
“不能走,孩子就应该跟着妈妈。”夏知秋说道。
庄之言忽然站了起来,立在夏知秋的面前,两眼放射出的光把她想说的话吓了回去,她第一次看到庄之言这样的表情,冷峻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庄之言不想当着美惠的面说出难听的话,这样对孩子,对事情的解决无任何好处。他们已经出了病房,在走廊的一角讨论孩子何去何从的问题。“让美惠自己选择在哪儿生活。”庄之言说道。
“在这里会对美惠的教育有益。”夏知秋又在强调这个理由。
“但是你看看这一年当中,孩子成了什么样子,就算是再好的教育,用这样的代价换取也是不值得的。”庄之言一想到美惠惊惧的眼神就后悔去年把她留在这里。“你到底把美惠怎么了?”他问道。
“不高兴了,我就拿她出气罢了。她是我的孩子,我有这个权利。”夏知秋说得相当轻松。
“拿她出气?你没有理由这样对她。”庄之言怒道。“孩子既然想离开,就让她离开好了。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她走了,我怎么办?”夏知秋冒出这样的一句话来,令庄之言禁不住看了她一眼,这些年没有孩子她不也是好好地过来了,现在说这种话,真是可笑。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心里盘算着在离开之前尽量维持一个和缓的谈话气氛,否则伤人伤己,何必呢。
“你有名气,有收入,无非就是缺一个先生,你可以再找一个人。”庄之言笑道。
“不,我就要你,谁都不行。”夏知秋说完用目光打量着庄之言,深深地,长久地。
如果这话在多年前说,他会用十倍百倍的爱回报她,但是现在这句话怎么听都觉得是一句戏言。于是他笑道:“我们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只要你过来,我们一家人就团聚了,我们。”夏知秋说道。
夏知秋还想再说下去,但是被庄之言制止了,他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一家人她真是说得出口,这已经不是一句戏言了,而是一句疯话了。不可理喻的疯话。他不想再跟她争论下去,“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庄之言说完转身回了病房。
“爸爸,她没有为难你吧。无论她说什么,你都要带我走。”美惠看到庄之言回来了,眼巴巴地望着他,急切地说道。
“美惠,你为什么那么怕妈妈呢?一开始你们相处得很融洽呀。”庄之言斟酌再三,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他需要知道真相,才能有的放矢地解决问题。
“你走了以后,我发现妈妈特别爱哭,然后就打我,骂我。说我把她害惨了。爸爸,我怎么就把她害惨了,既然我把她害惨了还让我过来。”美惠问道。
“没你的事,她是对爸爸的不满,你不要放在心上。”庄之言解释道。
庄之言知道夏知秋所说的害惨了是怎么回事,觉得这么多年都不在美惠身边,心有愧疚所以就把这种情绪转嫁到孩子身上,不过是想让她自己可以心安理得一些而已。只是这样的转嫁方式显得不合情理,但是对于一个常年孤独生活的人来说,她的脑中冒出什么离谱的想法都是可能的。
“爸爸,我到底是不是妈妈的亲生女儿?”美惠问道。
庄之言吓了一跳,她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来,就算是夏知秋对她有些过分,也不至于生出这样的念头,他简直不敢直视美惠单纯认真的眼神。
“美惠,你当然是我们的孩子。”庄之言说完此话,手机就适时地响了起来
第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四)
林亦舒的画展在一个一百多平米的展厅里举办,二十多幅画作错落有致地悬挂在墙上。
美惠禁不住问庄之言,“这幅画看上去很像顶顶爸爸。”
庄之言不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爱,林亦舒封闭自己不再爱上任何人,她孤注一掷在绘画上,画了无数幅徐蔚的画像,但是从不卖,哪怕出再高的价格,她要自己保留下来。这是她表达思念的一种形式,她用最擅长的方式表达着。随着画像的增多,她的思念也变得厚实,沉稳。
“可能只是像而已。”庄之言敷衍道。
“爸爸,我看就是徐叔叔。”美惠肯定道。
“你说是就是了。”庄之言没有合适的理由反驳美惠。
陈染打来了电话,正好美惠在场就接过了电话说道:“陈染阿姨,我很快就跟我的爸爸回去了。”
“是啊,顶顶还说起你呢,回来就可以一起玩了。”陈染笑道。
“我跟我爸爸正在看林亦舒阿姨的画展,还有好多幅徐叔叔的画像。”美惠沾沾自喜道。
“一定很像吧。”陈染苦笑道。
“像极了,就是徐叔叔,我爸爸还说只是像而已。”美惠像是通报喜讯一样,笑声朗朗道。
徐蔚接过电话,“陈染,是有几幅徐蔚的画像,但是也没有美惠说得那么夸张。”庄之言的解释连他自己都觉得说服不了,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说出来,让陈染不至于很难过。
“我想再画也是记忆中的徐蔚了,我不会嫉妒她。毕竟爱一个人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她能遇上徐蔚,是他们的缘分,但是最终也没有在一起是缘分不够深吧。换句话说是不够爱吧。而我与徐蔚的缘分是能够结婚,生子,能够在一起朝夕相伴十几年,是最深厚的缘分,最长情的缘分。”陈染说道。
庄之言没有想到陈染对她的感情看得如此通透,仿佛就是一个洁净透彻的水晶球,表面光滑内里丰富,不伤人也悦己。不像夏知秋总在沉溺,毁坏别人也在毁坏自己。
“你太聪明,把一切事情都看得通透,一般女子是不具备你这样的本事。”庄之言夸奖道。
“是嘛。谢谢夸奖。”陈染笑道。“我打电话就是想问问美惠怎么样了,听上去心情不错。”
“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放心吧。”庄之言说道。
挂了电话,庄之言同美惠正准备离开,突然看到了夏知秋,林亦舒介绍道:“这次画展都是夏女士帮我联系的。”
庄之言也就明白了他刚找到美惠,夏知秋就立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了,也明白了美惠口中的两天没来医院,原来正在准备的是林亦舒的画展。
“我说刚来法国你就知道了,原来有通风报信的。”庄之言看了看夏知秋。
“如果想办画展,只要够标准,我都愿意帮着联系。我在这里已经多年了,还是认识一些绘画界的朋友。”夏知秋看了一眼庄之言,又道:“你的绘画虽然是中国的水墨画,但是在西方也是有市场的,西方人对于东方文化的认识是神秘的,尤其意境深远的水墨画。”
“我就算了。”庄之言客气地说道。
“庄之言可是有名的画家,不稀罕我们这些。”林亦舒也会说俏皮嗑儿,第一次听到。
“我是觉得西方的油画注重的是形态,是写实,而中国的水墨画注重的是感觉,是心情,是意境。”庄之言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掌声,原来是美惠在鼓掌。
“我爸爸很厉害的,不光是绘画,在绘画理论上也是出类拔萃的。”美惠毫不隐瞒自己的溢美之词。
“是的,你爸爸很棒,你妈妈也同样很棒。”林亦舒在一旁笑道。转而她又看了看庄之言,说道:“我看你就别回去了,你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是一个艺术之家。两个绘画的,一个学音乐的。”
“林阿姨,我还是要跟爸爸回国的,因为我想那里的伙伴。”这个孩子竟然把想念伙伴当成她想回国的理由,既避免了夏知秋的尴尬,也避免了庄之言的难堪。
“美惠,你去别处看看。”庄之言把美惠给支走了,好不容易说服夏知秋同意了美惠离开这里,他不想美惠跟夏知秋两个人一句话不和,再闹出什么乱子来。另外美惠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不想再让她受到什么刺激。
看着美惠离去的背影,庄之言很郑重地对夏知秋说道:“谢谢你。”
林亦舒看在眼中,即刻明白了两个人一定有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借故离开。
“只要你不恨我,美惠不恨我,我就千恩万谢了。”夏知秋的改变让庄之言感动,更是感谢。既然夫妻一场,总是有爱的成分,何必要伤害对方,甚至恨对方呢。所谓的好聚好散就是这个道理。
“美惠还是一个孩子,很多的感情需要她长大了才能明白,所以请你不要怪罪她。”庄之言谦卑地说道。
“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这是你走向世界的一扇窗口,你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有多少人想来这里,可是由于自身的水平不够,只能放弃,而你却浪费自己的资源。”夏知秋苦苦劝说。
“我有自己的发展方向,不是蛋糕摊得越大越好。尺寸相当,与自己匹配才行。现在我就想画好每一张画,每一次下笔都是我积累的一个过程。”庄之言充满感激地笑道。
“林亦舒是学油画的,我倒是觉得她很适合留在这里发展。并且她的绘画很有法国画家米勒的风格,静美安详,田园气息浓郁。如果我是她就在法国找一处乡村小院住下来,每天画拾麦穗的劳动者,画暮色中的羊群和牧羊女,画教堂钟声敲响时默默祈祷的农夫。”庄之言停顿了片刻,又道:“还可以画乡村的树木,田野,房屋,河流,画一切可画的大自然。”
“画展结束她还是要回去的,她说过她的爱在国内。无论我们在什么地方,最终能决定我们住处的是爱。”夏知秋声音低沉说道。
“这可是一个伤感的话题,不是吗?”庄之言苦笑道。
“当初我离开你们,也是忘不了林放,那是让我伤感的地方,我逃离出来就是想忘记那里的一切,说到底也是为了爱。”夏知秋感慨道。
“所以你才不顾一切地离开我们。”庄之言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没有留住夏知秋,她还是悄悄地离开了。从那一天起,庄之言就知道他的爱是徒劳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份爱,一旦用了就会减少,所以当爱过一个人后,就不会轻易再爱上别人了。这便是爱的自私性,局限性。
“很感谢你照顾美惠那么多年。我是一个失职的妈妈。”夏知秋满怀歉意道。
“别再说了。都过去了。”庄之言干脆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爸爸,爸爸,你看林阿姨的一幅画署名是徐蔚。”美惠在不远处喊道。庄之言很感谢这个可以离开的机会,他不愿意再听夏知秋说下去。
“好,我看看去。”庄之言随即离开。
第十八章 落日故人情(三)
寂静,彻底的无处不在的寂静。
陈染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米加加。“陈染,我跟你说件事你要有心理准备。”
米加加向来都是心直口快的,这次一定是遇到了不同寻常的事,否则怎么是这样的口气。“好吧,我准备好了。说吧。”陈染还在为晚上的事情感到不安,听到电话那头一直都没有声音,就主动说道:“加加,真是没有想到晚上那么巧,竟然让你遇见了两个孩子。”
“不是这件事。是我的事,我答应跟周舫交往了。”米加加吞吞吐吐地说道。
“周舫?他不是有妻子吗?”陈染惊讶道。
“他们早就离婚了,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米加加解释道。
“加加,这可是太突然了,你不是笑话他的欣赏水平只能在低端徘徊嘛。这说明别的也不会好到哪儿去,艺术是相通的。”陈染不解地说道。
“那是还不了解他,他收藏的字画可水平不低,我亲眼见过。”加加说道。
“那些不过是有钱人装点门面的,未必就真懂。你的保密工作不错呀,没透露一点风声,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陈染揶揄道,她越来越觉得这事蹊跷。
“其实,自从他第一次来我们杂志社做广告他就注意上我了。只是当时我没有往那方面想。”米加加说道。“可是自从朵朵走了以后,我就特别想找一个依靠。”
“加加,这事可要谨慎,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陈染又道。
“陈染,就算是过家家我也认了。我当初跟丁小松结婚还以为两个人抱团取暖同甘共苦,就可以一生一世不分离,结果还是分了。现在有人给我温暖我为什么不要,他经济条件好,看中我的年轻和美貌。我就这么点资源,再不利用可就过了保鲜期了。我也想通过自己的双手好好地生活,你看到了我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再也不想那些冠冕堂皇的梦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米加加道。
陈染觉得米加加因为朵朵的事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才这样颓废的。她心目中的米加加是个清高的人。“加加,你还是再考虑一下,不能着急。你不是只要有钱就能嫁的人。”
陈染很想说周舫就是一个商人,再说连加加自己都说他看中她的年轻和美貌,一个一直都想用才气来证明自己的人,什么时候需要用外貌来替代了。这完全就不是加加深思熟虑的做法。但是现在跟加加电话里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加加一定有无数的理由等着她。这事需要面谈,想到这她就问道:“加加,你现在在哪?”
“我还在酒店。”米加加说道。
“这么晚了还没走,赶紧到我家吧。”陈染命令道。
“我要回家。累死了,就想睡觉。”米加加连连打着哈欠,“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想睡觉。”
“我去接你,你等着。”陈染还是不放心。
“不用,我这就回家。真是啰嗦。”米加加最后一句话已经说得有气无力。
散会后,陈染马上又打电话给米加加,她劈头盖脸道:“加加,早上去你家,把门敲破了也没有听到,你睡得可真沉呀。”
“早上,我没在家。我昨晚因为太累了,就被周舫送到了他的另一个住处,在嘉禾酒店旁边。”米加加很诚实地说道。
“你说什么?”陈染惊讶道。
“不用大惊小怪,只我一人住。我要是回家,还不得在路上堵两个小时呀。我当时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也难怪我都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觉了。”米加加振振有词道。“我昨天从周舫那里得知,周琳娜又回电视台了。”
“是,刚开完了任命大会,而且是主任,都是周舫的广告费起了作用。”陈染说起来愤愤不平。
“陈染,你不是也希望我过得好点吗?周舫是有名的地产商,有钱。”米加加停顿了片刻又道:“我记得有本书中说道:‘这年头,人活着就是为了追求成就感,不管你的目标是富可敌国,还是流芳百世,或者是拿理想当幌子做一些普罗大众不能理解的事,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追求所谓的成就感。’我现在就直接享受到了成就感,再也不用摸爬滚打凑合着活了,每天摸着渗出汗水的那点钱,我都觉得自己亏得慌,凭什么我就要那样的生活。”说完米加加还笑了两声。
“加加,你昏了头。人家说的成就感根本就不是你理解的意思。”陈染此刻只想点醒加加。
“是看清了现实,人生苦短。”米加加懒懒地说道。“如果朵朵还活着的话,我也许还会一如既往地像是奔跑的小马驹一样,一直向前追求自己的梦想。所谓的梦想是什么呀,不就是多拍点图片,多画点画嘛。现在我有了这么强大的经济支柱,想拍什么照片拍不了呀,想去哪儿不能去呀,想画什么画不成呀。”
陈染不想再争执下去,只是觉得从前的米加加已经全然消失了。这是她的选择,是她的经历让她有了这样的选择。她想起来前几天苏至谦的电话,就说道:“加加,苏至谦前几天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呢。”
“他不过是拿我当跳板想来这里发展罢了。他毕业就去了爸爸的企业,现在企业垮了,所以就看好了我在这里的名气,我就是那个跳板,你还以为是跟我再续前缘的。非也,我还就是不伺候他了。他给我打过电话,这种人还是少惹的好。”米加加气哼哼地说道。
“人家是看上你了,是打听你现在怎么样了。”陈染忙着解释。
“他是看到我没有负担了才想起我的,以前我跟丁小松刚离婚那会儿,怎么不找我。他不是一直都单身嘛。”米加加说得不依不饶。
“你说的对,苏至谦这个人是有些功利,但是如果真是对你好,也是可以考虑的。”陈染还是觉得苏至谦不像米加加说得那么不堪。
“想当初我读大学的时候,我连生活费都成问题,大四爸爸妈妈又出事了,即使保研了也没钱读下去了,我只能靠没日没夜地绘画来养活自己,哪怕他伸手帮助我一次,我都会感动涕零的,没有,一次都没有。他爸爸可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家境超级好。”米加加越说越来劲。
“可是,加加,那你也不能跟周舫在一起吧。你们不合适,你会后悔的。”陈染说道。
“那是以后的事,最起码现在我没有。我在享受生活。”米加加说完沉默了下来,听到陈染一直不说话又道:“周舫给我买了尼康D5,这可是我一直想买的一款相机,苦于手头紧,现在有人买了,我就可以拍出更好的图片了。我们杂志社过几天正好去XZ采风,我就可以派上用场了。这就是雪中送炭,不像苏至谦是釜底抽薪。”
看着眼前的米加加,陈染无话可说。她知道米加加变了,总有一天她会为这样的变化自食其果。
第十八章 落日故人情(四)
陈染提前三十分钟出门,想去米加加家看一眼,昨天晚上就一直不放心。
敲门没人应,心想这个米加加还在昏睡。于是打了手机,也没人接听。陈染又大力地咚咚咚地敲门,惊得隔壁的邻居都出来了,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她马上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手机还是没人接听,敲门又没人应,看了看表,今天早会,只得走了。
在拥挤的路上陈染发挥她特有的蜿蜒曲折的开车技术总算赶到了台里。她一边看表,一边盯着电梯数字键下降,恨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十一楼。
“陈染,听说方主任要调离音乐部,看来主任的位置又空了,弄不好还得你来呀。”回头一看原来是新闻部的美女主播孙小美。
“不可能。”陈染笑道。她心里嘀咕着难不成早会也是这个事情。她想一定不是自己,如果真是这样她也一定会拒绝的。她是一个只能管好自己的人,根本就不胜任这个职务。
办公室里已经人去楼空,陈染放下包,急忙去了小会议室,罗盏一向她招招手,坐到了她的旁边。
果然开会说的就是方伟倩主任升职的事。大家听完宣布后,就自动地鼓了掌。
但是让大家惊讶的是,这边刚宣布完升职,那边就看到周琳娜来了,并且坐到了第一排的空位上。于是不用说大家心里都有了七分把握,这是台里任命的主任人选。否则,周琳娜都走了近一年了,怎么又回到这里,明摆着就是听候任命的消息。
罗盏一终于看不下去了,也坐不住了,说道:“请问方主任走了以后,谁是我们的主任,不会是周琳娜吧。”
话音一出,一片哗然,接着就是寂静无声。没有人敢接这个话,包括方伟倩。罗盏一见没人答话又道:“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这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呀。”
“罗盏一你先坐下,这是开会,有什么不满会后再说。”方伟倩说道。这个时候只能她出面,她清楚这一点,不可能让台长解释这么棘手又带挑衅的问题。
“我们任命周琳娜是有理由的,首先她以前就是我们这里的员工,另外就是她的业务能力也够,还有就是能带来丰厚的。”方伟倩说不下去了,显得有点囧,说了怕台长不高兴,不说自己又难堪。正在她骑虎难下之时,会议室里又听到了罗盏一的声音。
“主任一职必须服众,必须业务能力强,必须。”罗盏一还要再说下去,却被台长打断了,“罗盏一,我们是开会任命,不是听你讲道理的。你有什么意见会后再提。”台长说完就看向方伟倩,她领会了台长的意图,赶紧说道:“经过台里决定,任命周琳娜为音乐部的主任。大家鼓掌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听上去很滑稽。正是在大家的掌声里,罗盏一突然开门离去。
“年轻人的个性也不是这样体现的吧。散会。”台长一脸的愤怒。
周琳娜的叔叔周舫一下子买断了两个节目的广告时段,五千万的广告收入,能是轻而易举投资吗,一定是有条件的,而且是苛刻的条件。这年月哪有白白扔钱的傻子,商人更是,自古商人多重利这话太有道理了。只是没有想到商人还可以左右一个单位的人事任免,有钱能使鬼推磨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周琳娜自从去学校当音乐老师以后,就想着这也许就是一生的职业了。但是面对着唧唧喳喳的一帮学生,她简直就像入了马蜂窝,头脑发胀,发誓一定要离开学校,这里的环境不适合她。于是她就跟叔叔说了还是回到电视台,一是喜欢,二是喜欢,三还是喜欢。
周舫对这个侄女疼爱有加,想当初周琳娜的爸爸周舸可是帮助他完成了学业,才成就了他今天的事业,知恩图报是他做人的原则。周舫就找到了台长答应再投资一个节目时段的广告。两个节目时段,可要知道一共才有几个广告时段呀。面对这么大一块蛋糕,台长当然动心了。
现在拉一个广告有多难呀,别说是这么大的投资广告,就是拉一个几十万元的广告,都要说上好话一箩筐,就差叫爸爸喊爷爷了。如果可以,一定会有人这么做的。这年月为了钱不要脸面的人大有人在。
台里流行着一句话,只要能拉来广告就是叫爷爷也认了。更何况这可是送上门来的钱呀,不要白不要。只要周舫提出的要求不算太离谱都答应下来。谁让他是财神爷呢。什么叫太离谱,在台长心里可能就是取代台长的位置吧。
周舫的要求是重新聘任周琳娜回到音乐部,并且要担当主任一职。原因就是不能再受别人的气,显然周舫是知道周琳娜在音乐部的地位,没有人待见。这回一定要出这口气,做了主任只能让别人受气。
台长同意让周琳娜回到音乐部,但是主任一职已经有人了,不能一个部门两个主任,也没有这个先例,可是这是周舫提出的一个重要的条件,不满足就不投资。台长就召集几个副台商量,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是,让方伟倩调离音乐部,重新回到新闻部。正好新闻部的主任刚刚离职,那个位置刚好空缺。
这样音乐部主任的位置就空出来了,任命周琳娜也显得较为合理。台长知道音乐部的几个人对于小小的主任一职没有人感冒过,所以台长也就相当然地以为这种情况下,任命周琳娜该不会有异议。
但是台长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罗盏一,这个女孩叫起真儿来,没有人能同她抗衡,难怪当年在学校时有人说起她时,“罗盏一只能有一个,不会有第二个。”
当年的情况是这样的,罗盏一年年都是一等奖学金的获得者,一定是在保研的行列,但是最后却落到了一个比她成绩差的同学身上,她就一纸诉状告到了学院,结果那个同学被取消了保研的资格,她名正言顺地赢得了名额。但是她并没去读,而是参加了工作,结果浪费了一个名额。一者认为罗盏一有骨气,敢于争夺自己的利益,让很多人领教了她的勇气。二者认为她有点梗,既然不去读,何必浪费一个名额。弄得轰轰烈烈的像是一个战地英雄,但是却在结束的时候狼狈地逃离了现场。但是不管人们用什么眼光看待这件事情,他们都认为也只有罗盏一才会这样做。
第十八章 落日故人情(五)
“你这是做什么?”陈染问道。
“辞职,我可不想在低能的人手下干活,只能让自己退步。”罗盏一的声音中带着无奈和气愤,手下并没有停止收拾东西。
“盏一,这件事可不是儿戏,你想想你的房租还等着交吧,还有你的生活每天都要支出,别冲动,千万别冲动。我要直播了,这事我们一会儿再说。”陈染拿着打印的资料,离开了办公室。她还是担心罗盏一头脑发热冲动起来跟台里说了,可就无法挽回了,正有人盼着她走了。于是又返回来对罗盏一说道:“下了节目,我们再说,千万千万别冲动。”
罗盏一的手停了下来,提醒的对呀,她的房租还有几天就要交了,她还看好了一件衣服正赶上打折,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还有一套兰蔻的化妆品也在搞活动,还有各种各样的零食令人垂涎三尺,这些放到了购物车里的商品每天都在她的心里盘算着,只要一发工资就可以买下来了。
罗盏一还看好了一个磁疗颈枕,准备买给妈妈。她妈妈是教师,多年低头伏案工作,得了很严重的颈椎病。她的爸爸妈妈都有工作不用她的钱,但是她毕竟已经参加工作了,总要表示一下她的孝心吧。
一想到这些,罗盏一就英雄气短了,要是辞职了,这些计划都得泡汤,重要的是找工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说如果爸爸妈妈知道她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一定会火冒三丈,尤其是爸爸又是个急性子,弄不好他的心脏病又得发作。她不敢想下去,高考那年她的分数完全可以报考BJ大学,而她偏偏报考了复旦,爸爸气得心脏病发作,那个时候她不懂事,但是现在她不能再让爸爸妈妈为她操心了。
她权衡再三,不能辞职。但是呆在这里又憋气,毕竟已经把周琳娜得罪了,就算是不走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但是,但是,她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陈染回来了。
两个人来到对面的咖啡馆,罗盏一开门见山道:“我想辞职,但又有很多实际的问题,不能只是为了争口气就辞职。”
“不辞职不光争口气的问题,还有你能不能找到这么适合你的工作了,凭你的学历找一份工作不难,但能否适合你。”陈染说道。
“是呀,这个问题我考虑的少,这也是很重要的事情。”罗盏一苦笑道。
“很多人一辈子做的都是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想想多痛苦。你有音乐的基础,又爱好写作,又喜欢这份工作,无论谁是你的上司,都要做下去,除非有一天你找到更适合的工作。你工作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可以实现你的人生价值,也能让你的能力得到最大化的发挥。”陈染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还有我每天都需要支出的,每天一睁眼就要给房东一百块,凭什么。”罗盏一委屈道。“但是一想到那个周琳娜我就打心眼里讨厌她。”她恨恨地说道。
“有一种说法是选择性失聪,就是不重要的人和事不要占用你的人生重要的时间。因为不值得。”陈染同时也是对自己说。因为以她的个性也想辞职,无论如何她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就算是周琳娜回来了,她也不能辞职,这是她最喜欢的工作,想不出还有什么工作能让她做得这么尽兴满足,这么意犹未尽。
“这个说法好,选择性失聪,但是执行起来就会很难,不是吗?每天看到讨厌的人,没有好心情,又怎么能做好工作呢?”罗盏一叹气道。
“反正也不用坐班,你只要在家把工作做好发过来就行了。这不是什么难题吧。”陈染道。
“我需要适应一下。”罗盏一做出一个努嘴的表情,露出了孩子气的笑。
“你也可以边工作边找,等找到更适合的工作再辞职。工作多重要呀,占用了我们人生精力最旺盛的,也是年华最好的三十多年,所以一定要三思而后行。”陈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劝道。
“要是我有足够的钱,就不工作了,谁还受那份气呀。”罗盏一摇着头说道。
“等有一天没工作了,你就没意思了,就像是被社会抛弃了一样。工作可以让我们身心愉悦,是被社会认可和接纳的标志。没看到很多退休的老年人,一旦赋闲在家,就像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一样,每天愁眉苦脸,无所事事,就觉得成为了一个废人。”陈染笑道。
“看来我只能在这里忍气吞声了。哪怕是周琳娜故意找我的麻烦,我也暂时不辞职。对,不辞职。”罗盏一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说得底气十足。这才是那个熟悉的罗盏一,对什么事都抱着一份勇气,正是这让她变得个性十足。
陈染知道以罗盏一的个性只能是暂时在这里,除非周琳娜大变脸,否则两个人总是横眉冷对,总是有爆发的那一天。
也就在这个时候,罗盏一的手机响了,一看她难看的脸色就知道这一定是周琳娜打给她的。
接完了电话,她对陈染说:“你说周琳娜是不是因为我现在的工作特别重要,所以才没有找我麻烦呀,刚才电话里低三下四地跟我说,‘罗盏一,跟你商量个事,我们要办今年的歌唱比赛,你写方案吧。’”罗盏一学得惟妙惟肖,“你说这事用得着跟我商量嘛,直接吩咐工作就行了,看来这个人还真是能屈能伸呀。”接着又埋怨道:“这个陈凯南走的真是时候,回学校读研去了,这在以往都是他的活儿,我只负责音乐编辑这一块。”
“这就是领导的艺术,如果周琳娜跟你闹僵了,不但不利于你,也不利于她,刚上任就把死党铲除,这样的人谁敢跟她处事。”陈染一边喝着剩下的咖啡,一边道。
“我真的走了,周琳娜去哪找一个我这样的全才呀。”罗盏一笑了,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自卖自夸的确有些不像她。
“是的,你是全才。”陈染笑道。“我该回去看看顶顶了,他一个人在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