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谁是你的陪伴(一)
月光如水,一片静寂。
陈染拖着顶顶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顶顶一下子就歪在沙发上继续睡下去。
“顶顶,回自己房间睡。”陈染又累又热地说道。
顶顶根本就无动于衷,继续展开他的无障碍睡眠。他确实是困极了,所以才对睡眠的地点和方式都无所谓了,任由睡眠因子扩散到全身,酣睡一场。没办法,碍于这个小家伙儿今天的良好表现,陈染把他连拖带拽到他的房间,然后给他脱了衣服和鞋子,盖上毯子,他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好吧,睡个好觉醒来后又是一个生动的人。
陈染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于是马上打了电话,“庄之言,现在给美惠量一下体温,每四个小时量一次。”她想起来顶顶小时候生病住院的情景,就是因为她每隔四个小时给顶顶量一次体温,才在夜里12点钟时量出了40.2度的高温,赶紧告诉护士,护士又请教了医生,及时用上了退热药,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好的。”庄之言答应着。
“千万别忘了。如果出现38度以上的高温,要再喝一次退热水,只能一次。退热的药,不能超量,副作用极大。”陈染还是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次。
“谢谢。”庄之言痛快地应着。
陈染凭借经验判断美惠发热的可能性应该是小概率。她晚上打了针,药性要持续一段时间,但是不能大意。很多事情就是在粗心大意的时候,状况就堂而皇之地出现了,弄得人手忙脚乱。
“妈妈,妈妈。”顶顶站在陈染的床边叫道。
“怎么了?”陈染含糊地问道。
“妈妈,加加阿姨来电话了,说要来我们家。”顶顶摊开两手,一脸无奈地说道,大概是猜到了这个时候妈妈还要接待米加加实在是一件麻烦事。
“加加要来。”陈染突然间就清醒了大半,于是揉着眼睛坐了起来,叫道:“饶了我吧。”
陈染彻底清醒了,赶紧打了电话询问美惠的情况。
“没发热,美惠正坐在桌前吃早餐呢。”庄之言看了美惠一眼,答道。
“多吃饭,病就好得快。”陈染欣慰地说道。她想了想,又道:“下午还是给美惠量一下体温,体温正常就基本好了。”
“知道了。你刚起床?”庄之言问道,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哈欠声。
“是。”陈染说道。
“美惠想要跟你说话。”庄之言说道。
“谢谢,阿姨。”美惠接过了电话说道。声音是平缓的,语气是沉静的。
“有什么好谢的。”陈染说道。她本想说得无所谓一些,甚至俏皮一些,可是每当有人说感谢的话时,她就很难为情,连语气语调都显得不那么自然了,就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下子被抓了个正着儿。她调整了一下语气,又道:“美惠身体感觉好多了吧,多喝水,多休息。”
“阿姨,我没有妈妈了。”美惠声音哽咽道。
“我知道,你爸爸告诉我了。”陈染解释道。
“阿姨,我没有妈妈了。”美惠好像对于陈染的解释无动于衷,又重复了一遍。
“你很难过,阿姨听出来了。”陈染说道,然后她就想到美惠在家里一定会触景生情,于是又道:“美惠,你来阿姨家吧。一会儿,加加阿姨也来。”
“好吧。”美惠答应了下来。
然后就听到了庄之言的声音,“我马上送她过去。”他很明白陈染的想法,就是想让美惠分散一下注意力,他也是这么想的。
美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发呆,“爸爸,我没有妈妈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可她就是为了再次证实这个消息,就时不时地重复这句话。
庄之言看出美惠的难过,虽然她跟妈妈的关系一度剑拔弩张,但是妈妈死了,留给她的还是悲伤难过。他想说,美惠节哀顺变,这不过是成年人之间互相安慰的话语,对于一个孩子他说不出来这句话。孩子不懂什么是节哀,为什么要收敛起真实的感情,她不像成年那样喜欢装腔作势。顺变,对于孩子们更是纸上谈兵。
“美惠,我们走吧。”庄之言把美惠从沙发上拉起来,“送你到顶顶家。爸爸也没时间照顾你,我还要绘画。”他找的这个理由非常恰如其分。
“爸爸,我的小熊维尼还在妈妈身边吗?”美惠冒出的这句话,吓了庄之言一跳,禁不住看了看她,这个孩子怎么又想起这事。夏知秋入殓那天,小熊维尼也一起燃烧了。当时是征求过美惠的意见,她说想要小熊维尼陪伴着妈妈一起去天堂,这样妈妈就不用害怕,也不用孤单了。还记得当时林亦舒深深地看了美惠一眼,替夏知秋欣慰道,美惠长大了,你妈妈在天上会想念你的。
“当然在,她们永远在一起。”庄之言答道。
“爸爸,我听到小熊维尼喊妈妈。好像她们在天上分开了,小熊维尼迷路了,找不到妈妈了。”美惠的眼睛湿润了。
“放心吧,她们永远都会在一起的。”庄之言费力地解释道,好像是跟一个三岁的不懂事的孩子说话一样,他知道美惠懂得,她不过是想再一次确认而已,她担心她们会分开。
“美惠,你是感冒烧糊涂了,才有了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说着庄之言摸了一下美惠的额头,“不发烧了。陈染阿姨说下午还要量一下体温,体温计也一起带上吧。”说着他就放进了美惠的包中,又将吃的药也放进去。
“爸爸,我没有妈妈了,是吗?”美惠眼睛里亮晶晶的泪水终于滚落了下来,然后她就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虽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但是穿透力却很强,让听到的人感同身后,一定是遇到了极大地伤心事才会这样哭,断断续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频率不稳地哭着。
“美惠,你这个孩子。”庄之言坐到了她的身边,难过地说道。他耐心地,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但愿这样的陪伴能够减轻她的痛苦。
大概是哭累了,美惠抬起了头,连刘海都湿了,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她声音嘶哑,脆弱无力地说道:“爸爸,我要去顶顶家。”说着她便起身去卫生间洗脸。
“好的。”庄之言轻声答应着。同时他也决定,不单单是送她,他也要留在那里,他想看着她,及时地察觉她的情绪变化。他想美惠也需要这样的陪伴。
第六十五章 谁是你的陪伴(二)
顶顶开的门,他元气十足地大喊道:“美惠姐姐,庄叔叔。”他劈头盖脸的友好的迎接方式瞬间就让来的人感觉到了温暖。
“顶顶。”庄之言叫了一声,声音了含着对他的夸奖。
“美惠来了。”陈染甩着两只湿淋淋的手也来到了门口。
“爸爸,再见。”美惠回头跟爸爸说道。
“爸爸不回去了。”庄之言说道。
“爸爸你不是说没时间照顾我,要绘画吗?”美惠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今天想休息一下。”庄之言回应道。
陈染站在一旁说了句玩笑:“你爸爸不放心阿姨的照顾。”
“我看也是。”美惠答道,然后去了顶顶的房间。
顶顶得知美惠要来,就大张旗鼓地把自己的家当拿了出来,拼图玩具,乐高玩具,尤其是他最喜欢的乐高玩具哈利·波特城堡系列。
“怎么样,很有气势吧。”顶顶指着拼装好的哈利·波特城堡说道。
“酷。简直身临其境。”美惠的眼睛雪亮起来,赞美道。
“好吧。你想重新拼吗?”顶顶问道。
“不要,好不容易拼起来,拆掉就太可惜了。”美惠看着这座城堡,拿起一个小人说道:“太可爱了,做得太像了。眼睛,鼻子,衣服,做得这么精细,这是郝敏·格兰杰,这是哈利·波特,这是罗恩·韦斯莱。”美惠拿起一个个小人,放在手心里像是很怕弄疼他们似的,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他们,“顶顶,我很想把哈利·波特系列电影再看一遍。”
“我也想,现在就去看吧。”顶顶回应道。他就是想让美惠找一件事情,可以很投入很专心,就能忘记失去妈妈这件事情。他找到了,不觉心头涌出来一些宽慰。妈妈交代的任务算是大功告成了。
陈染在挂上电话之后,很正式地告诉顶顶:“美惠姐姐现在很伤心,因为没有妈妈了。她一会儿来我们家,你的任务就是让美惠开心一些。”
顶顶沉默了片刻,眼前掠过一丝犹豫,他想起了爸爸离开时自己的伤心难过,他就是通过绘画,这种专心投入地做一件事,就可以暂时地忽略掉伤心事。“妈妈,那就让美惠做一件她喜欢的事情。人只要做喜欢的事,就会忘记烦恼的。”
“好的。”陈染相信顶顶,他一定能够找到美惠最想做的事情,让她时间过得快一点儿,这不是逃避,而是勇敢地应对。如果美惠一个人待着就会沉浸在那些伤心的往事里,时间就会变得漫长而忧伤。
“顶顶,你真是一个善解人意人,你妈妈也是,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美惠腼腆地说道。“阿姨打电话之前我很想来你家,但是又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们,结果阿姨就主动说让我来你家。”
“那是当然,我们都是好人。”顶顶理直气壮说话的样子,看上去很骄傲。
“妈妈,妈妈。电脑用一下。”顶顶跑出房间,叫道。
“干什么?”陈染问道。
“看电影呀。美惠特别想看哈利·波特电影。”顶顶已经跑到了陈染面前,那样子就像是邀功请赏一样。
“好呀。”陈染应道。
“谢谢妈妈。”顶顶又跑回自己的房间,叫道:“美惠姐姐,去看电影。”
美惠又拿起郝敏·格兰杰那个小人,在手心里端详着,摩挲着,满眼不舍。
“美惠姐姐走了,去看电影。”顶顶已经迫不及待地去了书房。
“好的。”美惠答应着跟着顶顶去了书房。
“先看哪一部?第一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顶顶自问自答道。
“当然了。”美惠答道。
片头开始后,两个孩子就各自坐在一把后背椅上,以最舒服地姿势享受着所谓的视觉盛宴。对于孩子来说看场喜欢的电影,吃一餐好吃的饮食,就是最幸福的事情,远远地好过了成年人的不切实际的奢望。
陈染端着一盘水果放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他们视而不见,仍在专注地盯着屏幕,她看到顶顶竟然将窗帘都拉上来,造就一番影院的观影感受。当一件事情在一个人的眼中变得有了意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表现。尤其是孩子,单纯地想完美地完成一件事情,就是这样的苦心孤诣。
陈染悄悄地退出来,对庄之言说道:“他们正在看电影呢。”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咚咚咚”像是鼓点一样,匀速有序地传来,然后又是“咚咚咚”三声。
“听到了。”陈染忙着去开门。
米加加提着一个12寸的披萨来了。“顶顶出来吃披萨。”说着就交到了陈染的手中,看到庄之言就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米加加又喊了一句,“顶顶,美惠出来吃披萨。”
“他们在看电影呢。”陈染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我去看看。”米加加说着就去了书房,看到两个孩子像是木头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就说道:“两位小朋友,我带来了披萨。”
无奈两个孩子根本就不买她的帐,继续看电影。“好吧,等你们看完了再吃。”米加加不得不走出了书房,这里根本就不是她的领地,根本就没有人搭理她。
电影总有看完的时候,顶顶晃晃悠悠着走出了书房。看到餐桌上的披萨,笑嘻嘻地说道:“加加阿姨,谢谢。”
美惠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加加阿姨。”然后就被顶顶拉去吃披萨了。
陈染突然想起来需要给美惠量体温,“美惠吃完披萨量体温。”
“美惠发热了?”米加加当即反应道。
“生病了。”陈染解释道。
“她不是去看妈妈吗,夏知秋怎么样了,那天还没来得及问。”米加加看着陈染问道。
“行了。”陈染突然打断了米加加的话,并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向她摆了摆手,意在不要问了。
美惠听到了米加加的问话,立刻低下头来。
“妈妈,美惠姐姐哭了。”顶顶叫道。
“美惠。对不起。”米加加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向美惠道歉。
“加加,赶紧去泡茶。”陈染说道,支开了米加加。她又将美惠拉到身边,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不发热了。”
第六十五章 谁是你的陪伴(三)
庄之言打完电话从阳台走进客厅,听到了陈染的话,禁不住松了一口气,便道:“我去画廊一趟,晚上我来接美惠。”
“爸爸你走吧。”美惠乖巧地说道。
“在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陈染照顾得多周到呀。”米加加快言快语道。
“走了。”庄之言看着陈染,满眼都是感激。
“多用心呀。”米加加又在旁敲侧击道。
“想要说话就好好说。”陈染警告米加加。
两个孩子又去看电影了,米加加低声问陈染,“夏知秋怎么了?”
“死了。”陈染说道。“美惠很伤心,所以你说话要注意了。”
“是吗,那么年轻。真是不敢想。”米加加若有所思地看着陈染说道:“去找林放了?”
“嗯。”陈染说完就去顶顶的房间,不过是想结束米加加的话题。她拿起昨晚给顶顶脱下来的运动装,想起昨天晚上他困得像是一个冬眠的熊,根本就睡不醒的样子。
那是一套运动装,跟徐蔚的亲子装是同一个品牌,只是款式换了,也是同一家店买的。那天陈染跟顶顶逛街,无意中又路过那间店,顶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喊道:“妈妈,妈妈,这里。”顶顶仰着头看店面的牌匾,然后他就自顾自地走进店里。
陈染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也跟着进来,看到顶顶满眼寻找的样子,还特意看了一眼门口模特身上的衣服,终是没有发现那款亲子装,满心遗憾。他期望用一种形式来填充心里的遗憾,让人可暂且忘记痛苦,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
陈染看在眼中,走在他的身边,“顶顶,要是喜欢就买一套别的款式。”声音是轻柔的,语气是商量的。
“妈妈,我还是想要那款亲子装。”顶顶茫然地说道。
“那是几年前的款式了,商家不生产了。你可以选一套你喜欢的款式。”陈染说道。
顶顶看了看,又拿起两款往身上比了一下,斟酌了片刻,又道:“妈妈,就是这款吧。”
“好的。”陈染看了看跟亲子装的款式有些类似。
“陈染,干什么呢?”米加加在门外喊道。
“来了,来了。”米加加的声音,打断了陈染的回忆,她拿着运动装慌忙离开顶顶的房间,然后将运动装放进了洗衣机,摁了开始键。
“要洗衣服?”米加加问道。
“是的,明天一早带着去学校的。”陈染解释道。
“夏知秋是怎么死的?又是”米加加没说下去而是用手在另一只手腕上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嗯。”陈染答道,“美惠不知道这个情况,告诉她是得了重病,不治身亡。你别在孩子面前说。”
“知道,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的。”米加加边说边点头。“那么好的绘画才华,太可惜了。你说到底要多爱一个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又发狠似的说道:“要是有人为我这样,我一定跟他在一起。”
“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无法在一起了。”陈染突然道出了米加加言语中的漏洞。
“也是,首先自己要好好活着。死了是一了百了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了。”米加加说道。
“别感慨了,你是自作自受。”陈染很不客气地说道。
“千万别提苏至谦。”米加加求饶似的说道。
“好的,不说了都是令人不开心的话题。”陈染停止了这个话题。洗衣机“叮”的一声,“衣服洗好了,我要拿在太阳下晒晒,消毒杀菌。”
米加加看向阳台,陈染将衣服拎起来甩几下,然后凉在衣服架上,放在阳光下。有板有眼的样子真是一个细心周到的妈妈。
“顶顶真是幸福呀。”米加加感慨着。
“你怎么了?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陈染不觉看了米加加一眼。
“我是说一个孩子有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运气的。你看美惠,多可怜。”米加加又道。
“别说了。”陈染吓得赶紧让她住嘴,“不要让美惠听见呀,她会更加伤心的。”
“看来人是有命的。”米加加又道。
“别说了,还说。”陈染气得再次打断了米加加的话。
“放心吧,每个孩子有自己的忍耐力,都是相应的环境造就的,所以再差的生活环境,再难的人生境遇的人,还不都是在世界上活蹦乱跳地活着。”米加加说道。
“说的有道理,可是如果能够减少点儿痛苦不是更好嘛。”陈染随口接道,然后又自言自语道:“谁不想那样,但是命运安排好的事情,是无法绕过去的。”
“是的,无法绕过去的。”米加加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伤感。
米加加一脸愁容的样子,让人很心疼,大概她想到了自己的命运,谁又不是在别人的命运里观望自己的命运。
陈染看了看她,岔开了话题,“加加,专题结束了,可以休息几天了。”
“哼,我倒是想呀,明天就上班。”米加加埋怨道。“我的业余时间就这样被一点点地盘剥掉了。”
果然米加加顺着陈染的思路走了,她努力地瞪了瞪眼睛,说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加班,时间过得也快一些。一个人就会想到朵朵,想到爸爸妈妈,就会感叹自己的命怎么会这样。”米加加的声调又一次陷入了伤感的气息中。
刚刚岔开的命运的话题又绕了回来,米加加还在唏嘘,慨叹。
“妈妈,我想喝点儿冰水,好喝呀。”书房的门被打开了,顶顶喊道。说着他就拿起杯子在饮水机前打了一杯冰水,然后一饮而尽。“美惠姐姐也要喝一杯。”他自言自语道。
“顶顶,美惠不能喝。她感冒刚好,只能喝温水。”陈染说道。
“这么多讲究,那就温水。”顶顶接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迈着小步走向书房。
“瞧瞧,有妈妈的孩子多好呀,就连喝水都能讲出个一二三来。好幸福。”米加加看着书房的门从打开到关闭,一脸羡慕地说道。
“好了,今天受到什么刺激了,总是感慨呀。”陈染说道。
第六十五章 谁是你的陪伴(四)
米加加还沉浸在自己命运的漩涡里,她表情木然地看着窗外。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说道:“那天我看到林亦舒忙着捐款的事。当时看到她很忙,也没详细问。”
“我知道这事,夏知秋捐出了全部家当资助那些在音乐上有梦想的人,林亦舒是遵照遗嘱办的。”陈染说道。
“什么?”米加加的精神立刻就集中了过来。“真的?”
“真的。”陈染说道。
“那么平静,就没点儿想法。”米加加问道。
“羡慕,她完成了心愿。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临终前完成心愿的。”陈染说道。
片刻的寂静,米加加歪着头看着她,笑道:“也是。”
“我就是这样想的。”陈染强调道。
“我信你,我很意外,没有想到夏知秋是这样的选择。”米加加又一次看向了窗外,满眼漠然,声音轻飘飘地说道:“她活出了自己。”
陈染看着她,然后问道:“加加,你有什么心事吗?”
“心事?”米加加诡秘地一笑问道:“什么心事?”
“我怎么感觉到你有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开口似的。”陈染说道。
“我?有吗?”米加加强颜欢笑道。
米加加不是一个好演员,假装得不彻底,陈染一眼就识破了她,“到底是什么事?莫不是要跟苏至谦和好又不好意思开口,还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可能,可能要辞职。”米加加迟疑地说道,然后看了陈染一眼,又道:“我想去XZ,去半年。”
“加加,你这是逃避。”陈染说道。
“我也想为了自己再活一次。”米加加的声音是苦涩的,又道:“我什么都没有了。陈染,我什么都没有了。”
陈染看到这一幕,很心酸,“加加,你要振作起来。”不知道这样的劝慰能有多少效果,但是此时她也只有这句话了。
“知道,我知道。”米加加重复道,一脸茫然。
“加加,那你不辞职了?”陈染趁机问道。不过是想确认米加加所说的知道,到底有多少入了心。
“暂时吧,我想。”米加加说道。
陈染想这也是好的,也许过了暂时,就改变了想法。
米加加自言自语道:“其实我很早就有去XZ的打算,人一旦在那种天高地阔的地方,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你总得回来呀,回来面对的还是现在的一切。”陈染说道。
“陈染,过几天就是我爸爸妈妈的忌日,他们相互陪伴着一同去了天堂,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米加加有气无力地说道,然后眼睛就潮湿起来。
“加加,他们是因为受不了被工厂辞退的刺激,是一时想不开才选择了不归路,要是他们还活着的话,一定早就后悔了。”陈染说道,同时也觉得这样的规劝很明显就是无的放矢。
米加加没有说话,看着陈染,突然间泪如雨下。
“我的爸爸妈妈就那样离开了,完全忘记了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我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人,可是他们呢?他们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而活下来?难道我不值得他们活下来吗?难道我跟他们一起活着,那么可怕吗?不是很多父母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吗?他们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活下来呢?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呀?”米加加喋喋不休地说道,她扬起脸,满脸都是令人心碎的悲伤。
“加加。你别那样想,他们的离开就是意外。”陈染无力地说道。
“是意外。”米加加声音嘶哑,泪光闪闪地说道:“我遇到的总是意外。”
“加加。”陈染轻声地叫她,好像她就是一个需要安慰的孩子,“加加不要这样对自己,学会忘记。”
陈染还想说加加学会原谅,学会宽容,但是她觉得没有理由这样说,一个人的经历,只有本人能感同身后。她也知道这样说的结果只能让米加加更加的反感,更加地感觉到她没能站在她的角度想问题,更加觉得她自己的势单力薄,孤军奋战。
米加加酸楚地一笑,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说道:“我也想忘记,可是有些事情越是想忘记,越是无法忘记,就像我的影子一样伴随着我。”
“加加。”陈染拉过米加加的手,在她手指的关节处抚摸着,想要把那些皮肤褶皱熨平,像是熨平她心里的那些跌宕起伏的往事,当她意识到时才觉得这就是异想天开。
“我记得上小学时我参加绘画比赛,我得了第一名。然后我的爸爸妈妈带着我去吃肯德基,那是我第一次吃洋快餐。我一进去就喜欢上了那里,在餐厅里竟然还有儿童滑梯,我看着那些玩耍的孩子,心里暗暗地说,我要是小几岁,我一定也跳进去跟他们玩得天翻地覆,而那时我若是进去了,一定会招来人们不怀好意的目光。”米加加眼睛看着一处不紧不慢地,自言自语道:“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儿带我去那里,我就可以玩滑梯了。那么鲜艳的颜色,真漂亮。我真羡慕那些孩子。”
米加加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然后我就记得我妈妈看着图片问我,你是吃新奥尔良烤翅还是香辣鸡翅?这些食物的名字我虽然听过,但是从未品尝过这些食物,我哪里知道哪种好吃,竟然一时间愣在那里,我就从字意上面理解它们的味道,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想象不出新奥尔良到底是什么味道,于是我就告诉妈妈,我要新奥尔良烤翅。”
“接着我爸爸指着图片又问我,加加,你想吃劲脆鸡腿堡,田园鸡腿堡,深海鳕鱼堡,还有香辣鸡腿堡?我的大脑一时短路了,对于爸爸说的各种堡傻了眼,心想干嘛弄出这么多品种出来,让选择变得如此艰难。我就问爸爸妈妈,我能不能一种选一个。当时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不能,只能选一种。他们是默契的,相爱的,他们不是不爱我,只是他们更相爱而已。否则也不会双双离世,留下我自己了。”米加加用苍凉的声调说道。
米加加好像完全就忘记了身边还有陈染这个人,眼神里流露出哀婉的神情,继续说道:“我多想每一种都尝一下,但是看着爸爸妈妈的眼神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两个人就看着我把一个堡吃完,把奥尔良烤鸡翅吃干净。然后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相视一笑。”
“加加,不要说了。”陈染深深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又道:“你现在活得很好,你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活得很好。”
米加加根本不理睬陈染说的话,依然在自顾自地说着:“我知道苏至谦爱我,可是跟我爸爸妈妈的感情相比,我们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他不能为了我去死。他更爱他的妈妈,也许他们曾经相依为命的缘故吧。相依为命可以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可以一同生,一同死。相依为命,仓颉造字的时候,为什么要创造这么多令人不寒而栗的词汇。总是让我们在不经意间使用这些词汇,让我们的情绪又一次雪上加霜。”
“加加,不要折磨自己了,那是两码事,两码事。”陈染迫不及待地想辨析出爱情和亲情的区别,还是没有找出合适的语句,说出的不过是两码事,也不算什么。
“我看就是一码事,是爱一个人的程度。如果我的爸爸妈妈更爱我,就不会离开我,如果苏至谦更爱我,就不会每天盯着他妈妈的相片看。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我知道全身心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米加加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鬼魅地笑道。
陈染无言以对,米加加毫无道理的逻辑已经把她直接打入了另侧,她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都徒劳无功。又何必在这个时候跟她讲道理,米加加不过是想借助一些事,来满足一下心里的平衡,好像经过她的口说出来就变成了事实一样,她是为了接下来的残酷生活蓄积一些力量,包括她说的去XZ也是力量的一部分。
“陈染,给我倒杯水。”米加加毫不客气地说道。
“好的。”陈染乖乖地站起来,给她打了一杯水,放到她的面前,说实在的看到米加加这样指使人做事情,说明她的元气在渐渐恢复,她的热情在慢慢复位。
果然过了一会儿,米加加就大张旗鼓地大笑了,跟刚才完全判若两人,“那天我看到周舫跟李曼在一起,就是我以前所在的杂志社的那个李曼。这才叫鱼找鱼,虾找虾,他们两个才是一路货色。”她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就盼着点儿别人好吧。”陈染挤兑她,这个时候的米加加不会介意的,因为她又恢复了曾经的那个米加加。
“我才不呢。”米加加不屑一顾的样子,真是了得。说罢她站起身来,“我回家了。上个星期加班,家里简直快成万花筒了。”
“这个比喻太美化你了,你就直接说成猪窝就好了。”陈染再次嘲弄道。
“你总是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无情地打击我,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又束手无策。什么好朋友,就是损友。”米加加颠倒黑白的说辞,把自己都逗笑了。“我开玩笑的。我这叫先苦后甜。”
“行了,别乱用成语了,根本就不是你形容的情况。”陈染说道。
米加加摇着手里的钥匙,袅娜着腰肢走出去,她又快乐起来,回到家她一定是哼着小曲,清理家中的垃圾战场。
第六十五章 谁是你的陪伴(五)
两个孩子从书房里出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看完了电影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所以一脚踏进现实的时候,需要点儿时间来适应。
顶顶被餐桌上的披萨吸引了过去,慌忙跑过去,十岁的男孩子总是有本事一下子就让家里的气氛变得热火朝天,“美惠姐姐,快来吃披萨。”声音里透着十足的快乐。他垂涎欲滴地夹起一块披萨就往口中送,只不过这是几个小时前他吃剩的披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一定是很久都没有吃饭了。
“我不吃。热量超高。”美惠莞尔一笑道。
“那都是我的了。”顶顶笑嘻嘻地说道,声音是含糊的,因为食物在口中想要清晰地说话实在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然后他就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披萨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太好吃了。”他意犹未尽地说道:“再有一个就好了。”
“顶顶,吃饭也要像个小绅士,那么快不怕胃不消化。”陈染嗔怪道。这么大的男孩子,胃里好像安装了一个开关,随时打开要装食物的样子。
“我饿了,饿死了。刚才我没有吃饱,主要是想陪美惠姐姐看电影。”顶顶强词夺理道,然后不忘向美惠那边瞟了一眼。
“陈染阿姨,我爸爸怎么还没有回来?”美惠问道。
“你有事吗?”陈染问道。
“没有,就是觉得该回来了。”美惠说道。
“我打电话问一下?”说着陈染就拿起了手机。
“阿姨不用了,我爸爸一定忙着绘画呢。”美惠说道。
“你这个孩子,真懂事。”陈染说道。
“妈妈,还有我,还有我。”顶顶坐在餐桌前正在喝果汁,但是却观望着这边,也想挣得一杯羹。“我也是懂事的孩子。”然后他伸出一对剪刀手对陈染谄媚地一笑,那样子就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顶顶,怎么不给姐姐拿一瓶?”陈染怪罪道。
“妈妈,你不是说姐姐只能喝温水,她感冒了。”顶顶迅速地还口道。
“对,对,我把这个事忘了。”陈染说着就伸手去摸美惠的额头,“好像没事。”说完陈染就去拿体温计,然后戴在美惠的手腕上。
“阿姨,我好了。”美惠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本漫画书。
“还是量一下体温比较放心。”陈染说完,就坐到了美惠的身边。
“谢谢,阿姨。”美惠放下书,盯着体温计的刻度表,说道。
“美惠,晚饭想吃什么?”陈染问道。
“阿姨,什么都可以。”美惠谦卑地说道。
“妈妈,还是吃炒年糕吧。”顶顶的声音如雷贯耳般地穿了过来。
“那是你喜欢的,我在问美惠。”陈染毫不客气地说道。
“阿姨,我也爱吃炒年糕。”美惠说道,然后她看了顶顶一眼,很明显他们是在暗中结盟。
“好吧,懂事的孩子。”陈染对美惠又一次说道,就是想让顶顶听到,就是想让这个小家伙儿,学学美惠善解人意的样子。
“妈妈。怎么可以这样?”顶顶猜到了陈染的用意,所以才大呼小叫着以示他的不满。
“我来看看。”陈染摘下体温计看了看,说道:“不发热了。”
“谢谢阿姨。”美惠非常深情地说道,然后看着陈染,恍惚间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夏知秋的影子,于是她就喃喃自语道:“阿姨,我真想看到我妈妈。”
陈染伸出手臂搂着美惠的肩膀,说道:“美惠。”她真心实意想给她一份母爱,即便他们成不了一家人,但是这不妨碍她给于美惠一份爱。
“阿姨,我妈妈死了。”美惠的声音哽咽起来。
“是的。”陈染安慰道。她的肩膀在颤抖,“美惠,不哭,你刚刚好病,要好好修养,不能过度悲伤。”
“阿姨,我知道。”美惠点头道,她眼睛里流出的凄美将她的温柔如水的样子表现得淋淋尽致。
顶顶看着这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美惠姐姐,不要伤心了,我去拿玩具。”他大概是想到了美惠看到哈利·波特城堡玩具时,眼睛流露出的那种惊喜。说着他就跑回自己的房间,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城堡挪着碎步将其放到了沙发上。“美惠姐姐,快看。”
美惠拿起郝敏·格兰杰那个小人,像是得到期待了很久的一件礼物一样,脸上的表情立刻就有了变化,那些藏在眼底的悲伤仿佛一下子就融化掉了,她深情地说道:“顶顶,谢谢你。”
“你要是喜欢,就送给你这个小人好了。”顶顶慷慨地说道。
“真的?”美惠抬头看着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嗯。”顶顶说道。因为他想到了妈妈的叮嘱,顶顶,你的任务就是让美惠开心。
“我不要,顶顶,这是一套玩具,少了一个就不完整了。”美惠说道。
“那就一整套都送给你。”顶顶的语气中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说道。
陈染看着顶顶,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变得如此慷慨,这可是他最喜欢的一套玩具。她想起有一次她因为要擦拭架子上的灰尘,就挪动了一下城堡的位置,结果被顶顶发现了,他大喊道:“妈妈,不要再动了。要是散架了就麻烦了,我可是用了好几天才拼装起来的。”于是从那次起每擦到那个位置陈染就会绕过去。
陈染还想起来顶顶拼装这个城堡的情景,他一块一块地寻找,拼接,然后时不时地看着拼接好的部分,他想早点儿看到城堡拼接而成的样子,所以他的业余时间都用来了拼接这个玩具了,直到他不得不上学时,千叮咛万嘱咐地对陈染说道:“妈妈,千万,千万不要动,我下周回来继续拼装。”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举起一只手,说道:“妈妈发誓绝对不动。”记得当时顶顶笑得天翻地覆,并且很不以为然地笑道:“妈妈,你,你,太可笑了。”“都是被你气的。”她不满地说道。如今想起来都是可笑的。当时她怎么就傻傻地举起了一只手,是她不自觉的行为,是想让顶顶放心,她一定不会动他的城堡,人在表决心的时候是不是都有些傻得可爱。她没有再动城堡,但是她却不止一次地看过它,站在它的面前,看它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太完美了,要是顶顶知道如此,一定也会加上一句,妈妈,也不要看。她心里暗笑,你这个小鬼,怎么能有妈妈厉害。陈染的脸上挂着笑,她还沉浸在快乐的回忆里。
“妈妈,你笑什么?”顶顶问道。
“你也是懂事的孩子。”陈染脱口而出。
“顶顶,我不要,这是你的生日礼物,是不应该送人的。”美惠放下那个小人,温柔地说道。
陈染就是喜欢她,这个孩子总是让人感觉到她春风化雨般的温情脉脉。这才是女孩子,不强势,不做作,不虚荣,不会阴谋诡计,成为这个复杂社会里非常稀缺的一类人。
“那好吧,让我妈妈再给你买一套。”顶顶看向陈染,期待的眼神,让人不忍心拒绝。
“好吧。”陈染还是想趁机给顶顶一个表现的好机会。
“我不要。我不太喜欢乐高玩具。”美惠拘谨地说道。
“你是不好意思吧。”顶顶在一旁说道。
“美惠,就当阿姨送给你的暑假礼物。你们不是快放暑假了吗?”陈染说道,理由有些牵强,但是好过没有理由,美惠一定能体会到她的诚意。
“那样就有时间拼装了。”顶顶赶紧补充了一句。
“好吧。”美惠腼腆地说道。
“对呀。”陈染附和道。
她的手机响了,她拿着手机去了阳台,然后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听电话。
第六十六章 覆水难收(一)
休息日也是人满为患,大街上像是集体苏醒的冬眠动物,在热烈的阳光中奔向所去的地方,比如餐馆,超市,写字楼。
庄之言赶到画廊,开始作画,美惠猜测的没有错。当看到美惠已经不发热了,而且跟顶顶在一起看电影的架势,根本就不需要他时,他就决定去绘画了。今天的状态还是不错的,不能任凭时光毫无痕迹地流逝而过。而且他很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日子只能是一日比一日难熬。因为除了手臂之外,还有胃部疾患,在身体里不知不觉地潜伏着,他只是希望疾病能晚一日就晚一日拉他进入地狱之门。
绘画一旦投入进去,时间就像是进入了快车道,看看腕表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庄之言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至谦,有事?”
“是,有事。我想去找你。”苏至谦简短地答道。
“我正在去画廊的路上。”庄之言说道。
“好。”苏至谦挂了电话,拿起车钥匙一路狂奔着到了庄之言的画廊,就是想早点见到这个朋友,然后将心里的郁闷一泄而出。
“什么事,好像很棘手似的。”庄之言放下画笔,给他倒茶。“喝一杯吧,单丛。兼具了绿茶的清香和红茶的醇厚,是茶中的极品。”
“一闻味道就知道了。”苏至谦看着玻璃杯中金黄色的茶汤,想要说说困扰他的事情,但是像阻塞了一般很难开口。
“什么事?不会是米加加又找你结婚吧。如果要是那样的话,就结婚吧。”庄之言说道。
“不是,是罗盏一。”苏至谦开口说道。
“罗盏一还是一意孤行,够执着呀。”庄之言说道,然后他就沉思了片刻,说道:“说说看,她是怎么执着的?”
苏至谦沉吟了片刻,说道:“前几天我回老家,结果她也回去了。我就很明确地告诉她我要回老家发展了,她说她也辞职跟着他一起来。”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看了看窗外,表情幽深地道:“我担心她一旦把工作辞了回老家,我又不能跟他结婚,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很对不住她。”
“又是一个痴心不改的人。”庄之言感叹道,又看了看苏至谦说道:“让陈染劝劝她。”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担心她头脑一热,辞去了工作,后悔可就晚了。”苏至谦满脸担忧道。
“你不用那么紧张,她已是成年人,会考虑这件事情的后果。”庄之言说道。
“道理是这样的,还是不想看着她越陷越深。”苏至谦苦涩地一笑说道。
“明白,我让陈染尽快找她。”庄之言说完,看了看他,眼神里涌出来的深深的忧虑。“有些事情是一个人命中注定要经历的,绕不过去的。有些人就是要跟你的生活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千回百转最后还是会峰回路转地到达你这里,不是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还是怕罗盏一仍然一意孤行,我了解她所以才知道它的力量,让我不得不放下警戒,然后举手投降。但是那不是我自愿的,而是被裹挟着做的。”苏至谦还是很难为情地说出了他的担忧。
“那也只能慢慢来,稍安勿躁。”庄之言说道,然后他用左手捏了捏右侧的手臂,又道:“其实罗盏一还是一个好女孩儿,热情,大方,敢爱敢恨,但是你不喜欢的话,她的优点也就变得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了。”
“所以我不想看着她越跌越深,我不会跟她在一起,在感情上我不想将就,我不想重复我爸爸妈妈的生活。”苏至谦深沉的语调,仿佛是从心底拔出一根钉子,疼痛难忍,但是必须拔出来才能根除这疼痛。然后他的眼睛就变得朦胧起来,他在回忆。“每次看到妈妈期待着爸爸回来的眼神,我很心酸,很难过。妈妈的盼望绝大部分落了空,我不忍心看到妈妈那样过一生。爱是单行线的时候,一个人用力越多最后痛苦就越多。”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在米加加的事情上,我更是深有体会,一厢情愿是不可能幸福的,所以我还是想让罗盏一早点儿悬崖勒马。”
“说的没错。但是对方要是这样想就好了,问题也就解决了。”庄之言说道。“好吧,我给陈染打电话,让他好好劝劝罗盏一。”
“但愿有效果。”苏至谦说道。他的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冲着庄之言晃了晃,说道:“罗盏一的,这是我接到她的第三个电话了,刚才路上还接了两个。”
“至谦哥,你在哪呢?我找你有事情。”罗盏一说道。
“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了人,抱歉没时间。”苏至谦说道。
“你什么时候回画廊,我在那等你。”罗盏一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我还有别的事情,所以不回了。”苏至谦游刃有余地答道。
“我还等着你送我回家呢。”罗盏一娇滴滴地说道。
“实在抱歉,自己打车,坐公交都很方便的。”苏至谦循循善诱地说道。
“明天你的早餐我来买,我住处的楼下有一家包子铺,非常好吃,我给你带一份送到画廊。”罗盏一说道。简直就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谢谢,不用。我明天早晨不去画廊,要去办事。”苏至谦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了,很不客气地说道:“我还有事,挂了。”
“别,别,还有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我明天中午去找你,共进午餐,总可以吧。”罗盏一跋山涉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儿,简直就是意志坚强的典范,只是可惜用错了地方,就可能是走进了死胡同儿。
“不可以。我明天中午不在。”苏至谦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看到了吧,相当执着。我现在绝对怕了。”苏至谦拿着电话对庄之言苦恼地笑了笑,又道:“我现在惹不起只能躲着她。”
“躲也不是办法,还是要想办法解决。”庄之言说道。
“我想早点儿把画廊转让出去,这样我就能离开了,罗盏一每天跑画廊好几次,就怕我突然离开,刚才打电话一定是看到我不在画廊,就开始找我了。”苏至谦苦涩地笑道。
“真是苦心孤诣,刚才我已经打电话给陈染了。”庄之言说道。
“谢谢。”苏至谦笑道,然后他就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进了暮色中。
第六十六章 覆水难收(二)
沉沉的暮色中,天边的晚霞总是不肯隐退,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陈染拿着电话,靠在阳台的护栏上,听着庄之言诉说苏至谦的苦恼,就感觉到这件事情她可以帮忙,但是结果如何她可不能保证。
“你不是很会劝慰别人吗?”庄之言问道。
“那也要看什么事,这种事除非自己想通。”陈染说道。
“说的也是。但愿吧。”庄之言说完就挂了电话。
陈染感觉到他所说的但愿的深深含义,于是她决定明天下班后约罗盏一到米菲咖啡馆,这种事当面说比较好,显得有诚意。
陈染选了一个最里面角落的座位,可以避免被人打扰。
罗盏一坐下来,说道:“你一定是问我与苏至谦的事吧。”她的坦白很令人愉悦。
“对的。”陈染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就说说你的想法吧。”
“我现在横向纵向地考虑了一下,要是苏至谦真的回老家了。我也不会辞职的。”罗盏一笑道。“原因很简单,这份工作是我喜欢的,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一旦辞了职,我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工作了。所以我为了我自己也不能辞职。”
陈染惊讶地看着她,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问道:“你不是说辞职跟着他一起老回家吗?”
“这是我前几天的想法,现在我改变了,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做这种傻事,不值得。我是一个变通的人。”罗盏一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承认我曾经很用力,但是现在我不想了。苏至谦之所以离开就是为了躲避我,这说明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所以我想当面告诉他,不要因为我的原因而离开。”
“是这样,想的很明白。”陈染说道。
“当然。我爸爸活着的时候就告诉我虽然苏至谦很好,但是他不是我的。我爸爸的人生经验丰富,亲眼见识过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他的话是有道理的,尤其这几天我反复地想到他的话,他不放心我,冥冥之中给我指引。”罗盏一说的时候,一副深思熟虑并且忧伤的表情。
陈染看着她,不敢相信这就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罗盏一,把一切看得透彻,又能把一切妥帖地安放的心态。“你这样想很好。”
“我要让我的爸爸妈妈看到我活得很快乐,很好。”罗盏一看了陈染一眼,一脸沉静地说道:“为了一个不爱你的人纠结,其实很不值得。”
陈染看着她,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一个热情似火的人几天之内就变得沉静如水了,她一定是经历了一些什么,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盏一,你的变化很大。”
罗盏一点了魔方咖啡,它在慢慢融化,她拿起调羹舀起已经融化的部分,细细地品味了一番,然后轻声说道:“我有这样的变化,也要感谢苏至谦,他毫无保留地拒绝了我,我就知道没有任何可能了,要快刀斩乱麻。这种事拖的时间越长,耗费的精力越多,更多的是消费我的精力,我又何必做无用功,所以干脆利落地放手。”
陈染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了,心想苏至谦担心的事情迎刃而解了,连连点头道:“对,你的想法很好。”
“陈染,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决绝吧。”罗盏一不好意思地拢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道:“因为你的表情好像很惊讶嘛。”
“是呀。”陈染承认道。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罗盏一,她一脸淡然,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失恋的人,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有的人只要十分钟就会忘记痛苦的。罗盏一是那种很快能忘记痛苦,然后又一心扑向快乐的人。
“顶顶快放假了。”罗盏一主动转移了话题。
“快了。这么大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时候,放假一个多月,他一个人在家很不放心。不知道学校有没有集体的活动,比如夏令营,公益活动等。”陈染说道。
“一些社会组织还是有类似的活动,就是良莠不齐。”罗盏一说道。
“所以就是说嘛,也不敢让孩子参加,还是参加学校的比较好。”陈染说道。
“顶顶不是喜欢绘画,可以参加绘画班。”罗盏一说道。
“要参加的,一个假期天天绘画,孩子也会厌烦的,总是要有些其他的安排。”陈染沉默了半响,又道:“他自己也该有些安排的,但愿游戏不要占用太多的时间。”
“我们要办新一期的歌唱大赛,顶顶不够年龄,美惠可以参加呀,上一次参加不是差一点进入决赛吗。”罗盏一眼睛一亮笑道。
“没想到两年前的事情你记得这么清楚。”陈染不觉看了她一眼。
“那当然,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令人过目不忘。”罗盏一说道,“我就喜欢她身上的那种柔情似水的劲儿,像水做的一样,浑身都透着水灵灵的温柔。”
陈染也想起了当初美惠参赛的情景,一上来就吸引了几个评委的目光,浑然天成的单纯可爱确实给每个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听过她唱歌之后,不觉看着她这么一个瘦小的女孩子,声音却那么饱满。其实他们还没有听到美惠的琴声,如果听过之后,一定更是惊讶得大呼怎么可以这样,那么多好为什么总是要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前几天我问过她,她不参加了,她要练琴,考大学时就准备考钢琴专业。”陈染说道。
“才多大呀,就已经知道长大后要做什么,厉害。”罗盏一不禁惊讶道。
“她也不知道长大后一定要做什么,只是她很喜欢钢琴,觉得把这个当成目标也很不错呀。”陈染叙述着美惠的话,又想起了她说这这话时那种认真而笃定的神情。“当然美惠是因为喜欢,她是有计划的,那次她生病住院,耽误了练琴,出院后就补上落下的练习内容,她很有毅力。”
“这孩子长大后不得了呀。”罗盏一羡慕道。
陈染突然意识到跟一个还没有结婚的人谈论孩子的话题,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呀。毕竟对方还是一个孩子,可这是她先谈到的话题,是她有意为之。她再次抬眼看着罗盏一,她的眼睛里透露出平静而明媚的光芒。
陈染看着眼前已经全然凉透的拿铁,盯视了几秒钟后,喝了一口说道:“好像味道清淡了一些。”
“是这样。”罗盏一又看了看她自己面前的已经完全融化的魔方咖啡,说道。
“热咖啡对味蕾是掠夺式的占有,而冷咖啡却是温和地与你相濡以沫。”陈染说道。
“这个说法很新鲜,但是想想确实是这样的。”罗盏一又一次露出她无敌的浅笑盈盈。
第六十七章 远去的时光(一)
柏青提前从云南回来了,那个原始的小村子让他自动减少停留的天数,他说道:“我本来想去捕捉灵感的,到了才发现我已经无法待下去了,更别说产生灵感了,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你可是在那里待了十几年。”庄之言说道。
“是的,难以想象。当初去那里也不觉得怎样,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城市给我提供了很多的便利,打个比方,我绘画累了,去餐馆吃饭,半个小时就足够了,但是在那个村子里只有一家小餐馆,还对卫生和质量不满,所以就只能自己做,至少要两个小时,我可不想把时间耗费在这些事情上。”
庄之言不觉看了看他,心想他已经不再属于那个小村子了,但还是带着轻松的语调说道:“偶尔做做饭也是一种乐趣。”
“要是偶尔我也能忍受,关键是餐餐都要亲力亲为地绕在灶台边,实在是一种无形的消耗。到了这里几个月之后,才发现我的生命应该在这里度过,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小村子了。”柏青微微地耸耸肩膀,苦笑道:“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会早点儿走出那个小村子。真的,我会早点儿走出来。看来我要在这里寿终正寝了。”
“可能再待上几个月,你又会想念那个小村子的,人总是怀旧的。”庄之言说道。
“怀旧是可能的,但是应该不会回去了。”柏青说道。他仿佛来了兴致一般,说道:“回去一次就是跋山涉水,一点儿都不夸张。从机场打车行驶五个小时,还要步行一个小时才能到达我住的地方,那种羊肠小道车子根本就无法通过,像是听呓语一样难以相信吧。”
“是。”庄之言附和道。
“不过那种地方民风很古朴,居民也很亲善。我在那里是一个另类,跟他们的生活格格不入,大家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知道我是一个绘画的,他们对我的称呼就是那个绘画的人。”柏青说完哈哈一笑,以调侃的语气说道:“我每天就是绘画,绘画越来越有名,索画的人也是越来越多。”突然他又沉默了下来,声音深沉地说道:“当初去那里,是因为那里安静,就想心无旁骛地绘画。想要绘画,只要静下心来,在哪里都可以。”
“是呀,只有心才能决定你想做什么。”庄之言赞同道。停顿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这么多年就没找一个女子?”
“刚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一点儿都没有,就想一个人好好绘画。”柏青看了看窗外,然后又将视线停留在庄之言的身上,像是在想该用什么语言表达,给人一种思考的神情,说道:“四年后确实有一个女子走进我的生活,姓周,是我的代理画商,非常喜欢我的绘画,在昆明开了一家画廊,专门代理我的画作。”
“那很不错,都对绘画热爱,应该有共同的语言呀。”庄之言说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一开始我就掉入了情网之中,可谓是一见钟情吧。”柏青说完,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记得那天她穿了一条印染的长裙,她是慕名来索画的,裙子苍翠的蓝色与我的画室的气氛非常和谐,非常美。我看出她对我也有好感。”他的眼神突然间流露出一种向往,旋即就暗淡了下来。
“她半年的时间里拿走了我几年的画作,没有给我兑现一分钱。”柏青完全是一脸清苦的表情。
“竟然会有这种事。”庄之言还是觉得很惊讶,便又说道:“她取你的画时,应该兑现上次画作的钱。”
“她说还没有卖出去先欠着,我就相信了,直到她最后一次取走我的画后,一个月都没有来,正好我也花光了积蓄,就决定去她的画廊看看我的画作能不能兑出几个钱来,画廊早就人去楼空,我就知道我上当受骗了。”柏青如今说起这事还是遗憾不已,“那可是我几年的画作,里面不乏我最喜欢的几幅画作。”
停顿了片刻,柏青又缓缓地说道:“她的画廊隔壁也是一家画廊,我就问了一下店家,说她一个月前就走了,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应该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秘密离开的。”他看了看眼前的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把目光转移到窗外。
“这么惊险,像是侦探电影一样。”庄之言说道。
“就是。”柏青不经意间应了一声。
“报警了?”庄之言问道。
“没有,我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瓜葛了,也不想再见面了,何必呢。真是抓到她,我要去作证,既尴尬又麻烦,还不如多画几幅画呢。”柏青一副全然放下的表情,说道。“那以后我就在那个小村子继续绘画,就算我想离开也是不可能的。后来又有画商来买我的画,我只有一个要求,先付款,再交画。否则免谈。这样一来确实让我少了一些代理的机会,但是我还是坚持着这个合作原则。我非常守约,没有一次因为违约而交不上画的经历,后来名声大了,索画的画商也多了,收入也随之多了。”
窗外一辆车突然停下来,车的颜色竟然是蓝紫色,绝少看到这样的颜色,令人过目不忘的神秘感伤的颜色。柏青的回忆被打断了,等到那辆车缓缓地开走之后,他像是才想起来刚刚说的话题,摊开双手苦涩地一笑。
“那半年时间里,她给了我很多的关心可说是无微不至,也许就是想从我这里顺利地拿走画,从那以后也就失去了联系。后来从别的画商那里知道她还在昆明,继续开画廊,到底是卖我的画,还是又代理别人的画,跟我都没有任何的关系了。”柏青说道。表情依然是淡定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
“好像不是说自己的事,说得那么平静。”庄之言说道。
“当初很爱她,想要相伴一生的愿望很强烈。但是后来发现真相后,我想多亏没有结婚,否则可能要后悔的。”柏青脸上带着嘲弄的笑,说道。
长时间的沉默,庄之言等待着他继续讲下去,期待着有什么柳暗花明的事件发生。柏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又道:“几年前,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女孩儿大概是觉得我的工作很神奇,常常趴在窗户上看我绘画,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有一天下雨她还是趴在那里看我绘画,我让她回家,她不肯,还是固执地趴在那里,我于心不忍,就把她请到了画室里,并且给她画了一幅油画。”
“你就没有动心过?这样虔诚地崇拜你的女孩儿。”庄之言问道。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那个心思了。”柏青轻轻地咳了一声,笑道:“我担心再次被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是陷入到回忆之中,又道:“她很善良,很朴实,像一朵山菊花,眼睛很像一个女孩儿,记得有一幅获奖图片,一个女孩渴望读书的那双大眼睛。”
“后来呢?”庄之言果然来了兴趣,问道:“那个女孩儿怎么样了?”
“她的爸爸妈妈不允许她来我画室,说我是个怪人,可能是担心她的女儿被骗吧。”柏青说完自嘲地一笑。“她的爸爸妈妈把她嫁给了本村的一个村民。听说结婚几天后她离家出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你没能跟她在一起有没有后悔过?”庄之言问道。
“没有,我对她并没有那种感情,这是真的。但是她的失踪还是让我难过了几天。”柏青说完,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这次回去有没有听到这个女孩的信息?”庄之言问道。
“没有。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有问。”柏青的眼睛努力地瞪了一下,像是为了镇定一下,说道。
“哦。”庄之言答应着,站起身来,重又烧水泡茶。
庄之言将茶壶注满水,坐到了柏青的对面,又道:“你不是很喜欢林亦舒吗。”
“她像是一座坚固的堡垒,早心有所属了。”柏青说完,无奈地一笑。
袅袅热气升腾弥漫,在两个人的眼前。
第六十七章 远去的时光(二)
茶水冒着热气,香气袅袅,大概是沉默了太久,柏青像是寻找一个两个人都可说的话题,于是说道:“在那里我每天就是绘画,目光所及都可进入我的画布,树木,花草,茅屋等,画累了就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看云朵,看星星,看月亮。当然偶尔也会背着画夹,在树林里,泉水边绘画。”
“怪不得你的画作大多画的是景物,跟你所处的环境是有关系的。”庄之言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有没有遇到过奇异的事情?”
“奇异的事情?为什么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柏青不解地问道。
“就是感觉应该会碰上那种事情,那种环境应该会有吧。”庄之言说道。
柏青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说道:“有一次路过当地一个有名的山洞,当地人都说那是魔鬼出没的地方,当然我是不相信这种事情,当晚回家后我就觉得身体有了异样,像是被魔鬼附了体,浑身乏力,高烧不退,昏睡了好几天,结果三天之后就自动消失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去那里。这种事情,还是相信为好。”
“确实是奇异的事情。”庄之言点头说道。
“还有惊险的事情,有一次我差不点儿被眼镜王蛇伤害。”柏青的眼睛里又一次流露出回忆的神情。
“什么情况?”庄之言确实来了兴趣。
“有一次我在林边绘画,抬头时突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只眼镜王蛇正对我虎视眈眈,我吓得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就跑,夺命狂奔,要是蛇距离我再近些,我反应再迟钝些,我的小命儿就没了,那种蛇毒性极强,每年都有当地人被咬伤,甚至有丢掉性命的。从那以后我在户外绘画就在身旁燃一堆火,这样就避免受到蛇的攻击了。”柏青说道。
“是惊险,不过也说明那里的自然生态环境很好。”庄之言把柏青的茶杯再次注满。
“自然环境很好,满眼都是绿色,美如画呀。”柏青神往地说道:“我住的那所房子的院子里就有几棵芭蕉树,苍翠色的叶子宽大得足有半米宽,可以当伞用。”柏青说完,笑道:“可是我还是想回来,这是我读大学的城市,还是很怀念这里。当然还有前面我说过的原因,想享受城市的便利。”
柏青又一次看向窗外,好像回忆正在慢慢地进入他的脑海,让他想起什么。“那里常常下雨,而且是午后,整天湿溻溻黏糊糊的,好像怎么洗都脏。”
“这里到了梅雨季节,也是很潮湿的。”庄之言说道。
“梅雨季节二十多天就过去了,而那里潮湿闷热的时间长达半年多,我刚去时还是用了很长的时间去适应。”柏青说道。
说到潮湿,庄之言下意识地用手捏了捏右手臂,轻声道:“今天还没事。”
“你也会疼痛?”柏青问道。
“疼起来,拿不住画笔。”庄之言说道。
“只要下雨我整个脊背都会疼痛,酸胀,这也是我回来的原因。适应环境不过是靠自己的毅力去克服而已。”柏青说道。
“感同身受,对于潮湿的体验,可谓是说到了点子上,适应环境就是靠着自己的毅力去忍受,而不是身体接受了环境。”庄之言随声附和道,然后又道:“还有什么新鲜事?”
“你好像对我在小村子的生活很感兴趣。”柏青说道。
“那是当然,那种环境跟我生活的环境完全就是两个世界嘛。”庄之言笑道。
“其实一旦画起画来,就什么都忘了,无论在哪都是一样的,都是心无旁骛地进入到绘画的状态里,心思都在画笔上,想着画什么,是吧。”柏青笑道。
“说的没错。”庄之言说道。
“还是住在城里好,一旦发生什么不测的事情,来得及抢救。”柏青故作深沉地说道。
“又遇到毒蛇了,被咬了?”庄之言反应道。
“哪里,那种事情遇到一次就够了。我突发盲肠炎,疼得我死去活来。”柏青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好像又一次亲身经历似的,说道:“那个小村子连个卫生所都没有,只得去镇上的医院,路上就耽误了两个小时,要是再晚一点,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做手术的医生说要是及时就医的话,可能吃点儿药,打点儿针就好了,但是因为炎症扩散,只能手术切除,还住院一个星期。”
“这种小手术在这里都是微创了,不会在腹部留下伤疤,要说有伤疤也是一个针孔般大的疤痕,所以不会影响身体的平衡。”庄之言不由得看了柏青一眼,笑道。
“身体的平衡,一个伤疤竟然影响到了身体平衡,太夸张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柏青大笑不止道。
“好笑吧。”庄之言拘谨地笑了一下。
“要说好玩的事情,还是很多的,看在你今天好奇的份上,我就再给你说一件。”柏青卖弄着官司说道。“还有看在你的绿茶上,色青味香,好茶。”他端起茶来缓缓地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下去,然后故作轻松地说道:“那天我睡到半夜,就觉得手臂痒痒的,第一反应就是抓,突然就摸到一个硬乎乎的东西,吓得我赶紧开灯。你猜是什么东西?”
柏青不等庄之言回答,就已经自问自答了,“一只蜥蜴。黑绿色的皮像癞蛤蟆,长相比癞蛤蟆还要丑陋,简直就是惨不忍睹,我吓得一甩手臂,没想到手臂因为用力太大,肩部挫伤,结果是我几天都无法执笔绘画。”
“它没有咬到你?”庄之言问道。
“不咬人,就是咬了也无毒,是云南特有的龙蜥蜴。”柏青说道。
“稀奇古怪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庄之言看了看腕表,说道:“以后慢慢讲吧,我饿了,一起去吧。”
“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柏青笑道。
“犒劳你,你选餐馆。”庄之言说着起身往外走,一下子跟黄昏撞了个满怀。
第六十七章 远去的时光(三)
柏青选了积香阁,几个绘画的人都喜欢这家餐馆,不知是不是老板也是绘画的缘故,心性上大家有相似的地方。当然这家餐馆的菜做得好吃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推门而入的时候,庄之言看到了林亦舒正在临窗的座位上就餐,还是有些意外,这里距离她的住处有些远,不会是单独跑到这里就餐吧。“林亦舒,你好。”
柏青走到座位旁,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但还是能够听出拘谨的意味,“没想到你也来了。”眼睛在林亦舒的餐桌前停留了片刻,然后落座。
“我刚好在这附近逛街,就来了。”林亦舒说道,然后她就像刚反应过来似的问道:“柏青,你提前从云南回来了。”
“是的,提前回来了,因为想你了。”柏青开了一句玩笑。
平时一本正经的柏青,开起玩笑来,真是一针见血。
林亦舒的脸立刻就绯红了,她是一个深居简出的人,朋友很少,就算是有几个画友也都是平淡如水的点头之交,哪里见过这样跟她开玩笑的人。
“玩笑话。”庄之言迅速地解围道。
“不是玩笑,是真话。”柏青纠正道。
柏青大概就是想用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撬动林亦舒的那颗被冷冻的心,他的这个比喻,够狠,够形象。没想到他这样出牌,就看林亦舒如何接招儿了。
“真话也好,玩笑也罢。全凭我怎么看。”林亦舒不紧不慢地说道,然后看了柏青一眼,“你说是不是?”
“对。”柏青压着嗓子说道。
没等庄之言缓和气氛,林亦舒就很自如地转了话题,“夏知秋交代的事,你那里有什么信息吗?”林亦舒问道。
“音乐协会有个部门就是专门资助那些在音乐上有发展前途,但又没有资金的人,钱都是有怀揣音乐梦想的人捐出来的。”庄之言说道。
“你帮我问问吧。”林亦舒说道:“夏知秋的画廊如果能顺利兑出去的话,也是可以获得一笔钱,一起放进去好了。”
“她不是说那些就留给你办事用吗?”庄之言问道。
“我给她办事是应该的。她为了林放,都这样了。”林亦舒停顿了下来,不忍心说下去了,很明显她又想起了夏知秋,“我可不好意思用她的钱办事。”
“好吧。我问清楚了就告诉你。”庄之言说道。
林亦舒站起来,整了整长裙上的褶皱,说道:“好了,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说罢飘飘欲仙地走了出去。
“看到了吧。她就是一个坚固的堡垒,你都看到了吧。”柏青气愤地说道。
“我看你们是不在一个频道上,所以她才不肯领你的情,也不肯会你的意。凭着她的冰雪聪明,一定接收到你的信息,只是他屏蔽了你的信息。”庄之言说道。
“你说我那里不好?绘画好,长相也不错,瞧我这一脸的额络腮胡子,多有艺术家的气质。当然我的钱也不少,明明就是一个炙手可热的婚姻对象人选。”柏青像个受了虐待的孩子似的,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的话,替自己打抱不平。
“你还是很客观的,那刚才怎么不跟林亦舒说这些呀,听听她是怎么回击你。”庄之言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说道。没想到已经三十多岁的男人,动了真感情也会表现出很孩子气的一面。
“你是不是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呀?”柏青很生气地说道。
“我还是觉得你们不合适,所以就此打住吧。”庄之言说道。其实他想说你知道她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吗?如果知道的话,你就不会再做梦了。想想这毕竟是伤人的话,就算是好朋友,这种话也要降低点儿标准来说。可是现在降低到什么标准才是恰如其分的,他拖着下巴正在想。
柏青看到庄之言没有说话,便问道:“我很好奇,林亦舒喜欢的人真的那么好?”
“嗯,不只是一个好字。”庄之言说道。
“再好的人,也不在了。她怎么就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呢?”柏青说道。
“活在心里才难以忘记。”庄之言说完,又迟疑了片刻,说道:“那是神往。”
“那么神圣。”柏青不觉摇头道。
“所以我说你没戏。”庄之言说道。
“看来我是没结婚的缘分,所以要一个人过了。”柏青故作轻松地说道。
“也不要那么悲观嘛。”庄之言说道。
两个人都感觉到了都是沉重的话题,气氛很压抑,于是就有人负责调整气氛,于是庄之言就问:“你在云南时办过画展吗?”
“我一个人随时都可以办的,只是我懒着办而已。只要我把画摆在院子里,就可以引来全村人来看。但是我不想,都是看客,根本就不懂我的画作,我又何必故作高深,曲高和寡呢。我就又不是为了让那些人崇拜我,羡慕我。”柏青的情绪大概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话题里转移过来,说话的语气都是带着怨气的。
“不要那么情绪化,不是你不好,而是林亦舒确实不适合你。”庄之言说道。然后又转到了画展上,“我是说那种有点儿规模的画展。”
“有点儿规模?”柏青抬起眼睛看着他,像是等待他解释一下,什么叫有点儿规模。
“可能我表达上不准,就是指那种正规的画展。”庄之言解释道。
“明白,就是别人出面的那种。”柏青说道,然后他就陷入了沉思中,像是从很多的往事中捞起记忆深刻的一件,满脸的深思熟虑的样子,想了想说:“有,几次而已,但是有一次很特别,举办的场地就设置在树林里,距离我家只有五百米。”
“树林里?”庄之言想确认一下。
“是的。当初这个想法还是那个拿走我画作的周女子的想法,确实很有新意,背景与我的画作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当地有名的画家,画商来了不少,我的画作更为名声大噪,还上了当地的新闻头条。”柏青说道,沉吟了片刻,又道:“举办了一个星期,按照她的想法,要延期一个星期,被我拒绝。”
“为什么?为了满足观者的需要,临时延期也是常见的。”庄之言说道。
“因为太吵了。我的生活因为每天来的这些人突然就被打乱了,这些人还顺便来我的家参观,实在受不了这样的骚扰。大概是想看看我这个生活在乡间的人生活起居该是何等的原始吧。”柏青露出轻蔑的一笑。
“好事者还是有的。”庄之言说道。
“画展的最后一天,更有一位好事者竟然说什么,这样的环境画出来的作品就是闭门造车。我为什么要那些不懂画的人来诋毁,咽不下那口气,当时气得给了他一拳。没想到那个家伙儿那么不禁打,竟然倒地呕吐起来,并且伴有抽搐。被人送进了医院,是癫痫病急性发作。这个家伙儿有癫痫病家族史,正好被我赶上了。晦气。”柏青一脸不悦地说道,他心里的乌云在扩散。
“然后怎么办了?”庄之言还是好奇起来。
“然后就私了了,我要赔付住院费,精神损失费等名目繁多的费用,那可是个不小的数目,等于我一年的画白画了。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不那样就得对簿公堂。为了息事宁人,还是给他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举办过什么画展,烦了,怕了。”柏青说道。
庄之言默默地听着,看着面前的橙汁,橙子的果肉在杯中沉沉浮浮,像是小鱼一样,然后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将那些又软又滑的果肉吞进腹中。
“这件事情发生不久,周女子又来我这里拿画,那是最后一次,自此失踪。”柏青说完,还不忘调侃了一句;“够曲折,够丰富,可以写一本小说了。多好的素材。”
“是够曲折的。”庄之言随之附和道,他斟酌了片刻说道:“画展是可以提升绘画水平的,关键是要看来的都是什么人,能给你什么建议。如果你有这个想法,你现有的那些画就可以办一个画展了,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
“我现在还不想办画展。我现有的那些画作都是留作纪念的,也许留作以后名垂青史。”柏青说完自嘲地一笑。“也许就是单纯地舍不得卖吧,看到它们就可以想起作画时的情景。我的那些画,画的多是芭蕉树,春夏秋冬,雨天的,晴天的,早上的,午后的,夕阳西下的,各具形态的芭蕉树。”柏青陷入沉醉之中。
“芭蕉树还是很适合用油画来表现的,色彩浓郁,肌理感强。”庄之言说道。
“就是这样,我从窗户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芭蕉树,如果说我留恋的话,那些芭蕉树是我最舍不得的。”柏青不无遗憾地说道,然后他就沉默了下来,好像芭蕉树又把他拉到了回忆里,随即又露出神往的表情,说道:“我准备在现在居住的阳台上种植两棵,这种树很好养,温度湿度适宜就可,夏天放在阳台接受阳光的照耀,冬天刚好搬到客厅里,绝好的景观树。”
“那就可以继续画芭蕉树了。”庄之言说道。
“是的。”柏青笑道。
两个人坐进车中融入到车流之中,成为流动的车河中的一份子。各自归家,至于回家做什么可是千差万别,于是便成了一个人的生活,最后成了各异的人生。
第六十八章 雪地上(一)
安静的夜晚,很适合安静的思考,很适合一个人静下来做点什么,于是庄之言走进了画室,拿起画笔,蘸好墨汁,正准备作画时,手机响了,只得放下画笔,接听电话,“柏青,到家了?”
“到了。我差点忘了至谦画廊的事。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转让之后会不会后悔,那个画廊的位置可是黄金地段。”柏青说道。
“好像他很坚决。”庄之言说道。
“我对画廊没那么大的兴致,有也行,没有也无所谓。他可不一样,我记得当初他找画廊时可是费了一番功夫,这么快就转让了,要是后悔了,可就不好办了。”柏青说道。
“你提醒的很对。”庄之言谢道。
庄之言挂了电话,看着窗外的朦胧月色,兴趣所致推开阳台的门,一片寂静,无处不在的寂静。一阵风吹来,不远处高大的梧桐树,叶片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还是有些凉意的,不觉用手抱了抱双肩,返身回到房间。
拿起手机,给苏至谦打电话,准备将柏青的好意告知,打了几次电话都是无人接听。难道在绘画,设置了静音。也罢,明天再说也不迟。
转身去了画室,继续绘画。吸饱了墨汁的画笔仍然在等着它的主人,翘首期待的样子。画了两个小时,手臂酸胀,捏了捏肩膀处极痛,必须贴药,于是来到玄关处打开抽屉才发现药贴没有了,只有空空的盒子,很失望。
然而更令他沮丧的是又看到了病志报告,很想就此关上抽屉,就当一切都不存在,但还是没能抵制住诱惑,虽然早就知道里面的秘密,还是想再确认一下这个秘密的真实性,尽管那等同于掩耳盗铃。又看到病志报告上印着的几个字,胃部发生癌变。几个简单的字,还是让他理解了一会儿,才不得不接受下来。站在那里发呆,仿佛坠入了万丈深渊,手里的病志报告也落到了地上,根本就没有发觉,到底是要接受的,到底是得病了,到底是到了生命的倒计时,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知过了多久,庄之言捡起病志报告放进抽屉,坐回到沙发上,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拿着病志报告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画了画,吃了饭,就决定同病魔搏斗。这段时间好像他已经同身体上的病魔和谐相处了,并且常常忘记自己的疾病。可是今晚却让他深刻地想到了疾病,原来他是一个病人,仿佛一下子被囚禁起来一样,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间就缩小了很多。他还有多少时间用来绘画,还有多少时间陪伴美惠,甚至还有多少时间活着都涌到了眼前,提醒着他的世界已经所剩无几了。
他才想起是找药贴的,没有了,要是这样忍着恐怕一夜都无法安睡,犹疑了片刻,决定去二十四小时药店买。拿了一件长袖衬衫披上,匆匆出门。
已经过了午夜,整座城市都沉睡了,沉入漆黑的夜色之中。一种巨大的寂静安详地聚拢而来,同他内心的跌宕起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出小区的大门,过马路的时候,才意识到当初夏知秋就住在对面的熙苑小区,猛然想起来不久前她已经离开了人世,人生苍凉,随时可以画上休止符。
斜对面有一家药店,二十四小时药店几个字在LED灯的映衬下,散发出明晃晃的光,把人的视线吸引了过去,透过橱窗看到里面的灯亮着,但没有人影晃动。庄之言推开了药店的门,一名男店员显然是睡着了,他进来时都没有醒来,依然趴在电脑前睡得酣然入梦。
“喂,醒醒?”庄之言叫道。
看来是太累了,男店员一动未动。
庄之言想推推男店员,正要伸手时,男店员已抬起头来,像是为了更清醒一些,摇了摇头,问道:“买什么药?”
“伤湿止痛膏。”庄之言说道。
“好。”男店员站起来从电脑前离开,走到橱窗前看了一会儿,又找了一番,说道:“不好意思,卖完了,还没到货。”
“这样啊。有没有替代的药?”庄之言问道。然后一脸凝重地看着男店员,期待着从他那里得到满意的答案。
“我看一下。近段时间因为是梅雨季,所以这类药卖得很好。”说着男店员就在橱窗前搜寻着,从高到低,从低到高,然后低头找柜子,看样子摆在外面的药没有了,只得在柜子里找储备的药。
庄之言注视着男店员,想从他表情里获得一点儿蛛丝马迹的信息。
男店员终于抬起头来,遗憾地说道:“没有什么替代的药了,也卖完了。”
“是嘛。”庄之言走出药店,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街边,不知如何是好,是继续找一家药店,还是回家。于是他又返回药店,问男店员:“你知道附近还有药店吗?”
“药店是有,但是二十四小时药店只有我这儿一家。”男店员答道。
“这么不巧。”庄之言说道。
“明天一早我就让他们送货,如果愿意把你的电话留下,药到了我电话通知你。”男店员说道,同时脸上也浮上一丝同情。
“好的,谢谢。”庄之言再次走出药店,正好有一辆车疾驰而过,要是就这样一命呜呼了,也是人的一生。这是一个悲哀的想法,怎么又想到了这一层。不过转而一想,人生充满了很多的偶然性,车祸而死的人也是占了一定的比例,与其那样而死,自己的疾病果然不算什么,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就算是自欺欺人也是积极的态度。这么想着便觉得脚下生了风,轻快地过到街的对面。
沿着甬道回家,他想这点儿疼痛可以忍受,果然疼痛好像减弱了许多。疼痛不过是一个纸老虎,你若能够忍受,它就失去了能量。
路边是蓊蓊郁郁的绿树,正在经历着一年四季最茂盛的生长期,在路灯的掩映下,泛着影影绰绰的光。
第六十八章 雪地上(二)
夜里醒来,因为肩膀的疼痛已经超越了可以忍受的极限。与其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如起床,毫不迟疑披衣下床,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一弯明月,已经被乌云遮住了大半,明天该是个阴天,他想。
果不其然,早上天空阴气沉沉,乌云在天边正聚揽成型,想要酝酿一场不容小觑的暴雨。
庄之言开始做早餐,烤了燕麦吐司面包,煮了咖啡并且加了牛奶和黄砂糖,蒸蛋,没有想到还有一份心情开灶动火,不过是不想让疼痛占据全部的精力。这样一想,也就尽量做得有模有样,一副投入专注的样子。
蒸蛋做得软硬适度,尤其是表层泛着油亮亮的光,诱惑着人的食欲,拿起调羹轻轻地舀起一勺,放入口中不得不说他的手艺有增无减。慢慢地享受着食物的时候,食物同样也会馈赠你一份快乐和满足。
当他一个人坐在餐桌前,看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欣慰地喝了一口,香滑细腻的口感瞬间征服了味蕾,喜欢的食物是可以让人快乐的。
热咖啡起到了提神醒脑的作用,他的思维变得清晰。但是他不想拿起画笔绘画,就想坐在餐桌前,一心一意地等待着男店员的电话。有些迫不及待,因为药贴可以缓解疼痛,他知道。
果然没一会儿功夫,男店员打了电话过来,声音清晰地说道:“药送来了,有时间过来取。”
庄之言挂了电话,正准备出门买药,手机响了。
柏青的开门见山问道:“你睡得怎样?”
“不好,肩膀疼。”庄之言说道。然后他又下意识地抓捏了几下疼痛处,没能缓解。
“我睡得一塌糊涂,一早醒来就觉得整个脊背像是一块面板一样,僵硬且麻胀,看来空气的湿度很大。”柏青沮丧地说道。
“是的,要下暴雨。”庄之言说道。“伤湿止痛膏效果不错,我正要去买药,你住的小区左转那家二十四小时药店。”
“那家药店所有的伤湿止痛药我都用过,效果一般。我想去医院做电磁疗。”柏青说道。
“去医院,有些夸张吧,杀鸡焉用宰牛刀。我不去,我去买药。”庄之言说完便挂了电话。
出门的时候,庄之言又瞥见了装着病志报告的抽屉,裂开一条缝,他顺手关上,不想看到这些,就当不存在。
推门进入药店,还是昨天那个男店员,庄之言不觉细看他一眼,二十多岁,额头上长着几颗青春痘,偏瘦,也许是长期熬夜开店的结果。眼圈发黑,不用说是因为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你要伤湿止痛膏,几盒?”男店员问道。
“三盒。”庄之言干脆地答道。
“三盒?那么多。”男店员抬起头看着他,像是确认似的说道。“不能天天贴,皮肤会受不了的。贴三天,停三天比较好。”
“谢谢。”庄之言感激道,能这样替顾客着想的店家绝对是珍贵的稀有物种了。谁不希望卖的越多越好,他不由得深深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愿上天会保佑他不用那么辛苦就能过上很好的生活。
“不用谢,是药三分毒嘛。”男店员微微一笑,说道。然后拿起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将三盒药放进去,递给了庄之言。
“庄之言,庄之言。”在喧闹的街道上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庄之言辨别了一下方向,在他的右侧。
柏青已经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道:“这里,这里。”
“你这是去医院?”庄之言问道。
“是的,一起去吧,电磁疗效果比贴药好多了。”柏青满脸兴奋地说道。
“那玩意儿副作用太大,不去。”庄之言说道。
“什么没有副作用呀,效果一流,可是目前最好的治疗肌肉疼痛的方法了。”柏青游说道。
“用了最好的,下次要是病情加重就找不到治疗方法了。”庄之言辩解道。
“管那么多呢,现在治好就行。”柏青说道。
“我不去。你一个人去吧。”说着庄之言跟他挥手。
柏青只得摇上车窗,转入主道,融入到车流之中。
庄之言站在安全岛上等待着绿灯亮起,川流不息的车辆,急匆匆的行人,跟昨天夜里的情景简直判若两个世界,这才是喧嚣的,生动的,活着的世界。
庄之言到家之后,突然下雨。大雨磅礴,甬道立刻被雨水吞没,流往低处。
大雨过后,常常是阳光照射,把空气里的水气迅速地加温,湿热加重,也是他最怕的天气。
庄之言的右肩膀处已经覆盖上药贴,像是一个明晃晃的标记,昭示着这是一个不正常的肌体。他不觉苦笑了一下,他是一个不正常的肌体,准确点儿说是一个有病的肌体。他长叹一声,总有一天他也会同流动的雨水一样,归入一个去处,那是一个无法再回来的去处。
他在客厅里踱着步,不时地看着窗外的雨,期待着雨停下来,虽然这样的期待根本就无济于事,但还是期待。降的雨水越多,将要被蒸发的水气就越多,潮湿就越重,肩膀就越不适。这样一想,他适合生活在沙漠了,干燥,少雨,但是酷热同样对人是一种考验,所以无论生活在哪里都有需要应对的,根本就没有一劳永逸的。
他用手捏了一下右肩膀处,似乎药贴起了作用,疼痛减弱。想起了男店员的话,贴三天,停三天比较好。要是停的时候刚好碰上肩膀疼得厉害,岂不是连这种应对的方法也不能用了。想想觉得悲哀,难道也要像柏青一样去电磁疗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用那玩意儿,那是最后一道防护线了。
雨突然就停了,像来的时候一样都是突然而至的,缺少温情脉脉,总是这样搞突然袭击,很不好。习惯就好了,很多事情都是一个习惯的过程,就像习惯这样的天气变化,习惯贴三天停三天,习惯肩膀的疼痛,习惯的过程就是挑战的过程,最后达到和谐相处。
第六十八章 雪地上(三)
一眼瞥见餐桌上的咖啡杯,竟然忘了冲洗,这是少有的,每天按部就班地做事一直都是他遵循的。没有想到药店男店员会打电话让他去取药,因为激动,所以一转身就忘了。拿到水龙头底下冲洗,凝结在杯上的咖啡液融入水中之后,很快就将杯子清洗干净。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了起来,又是柏青,“电磁疗做完了?”庄之言问道。
“还没呢。因为人太多,要排队的。”柏青电话那头已经传来了嘈杂而喧闹的声音。
“好,那就排着吧。我可是贴上药了,已经好一些了。”庄之言故意说道,无非就是想让他放弃电磁疗,还是用最简单的最实用的方法治疗。同时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都会肌肉疼痛,更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接受电磁疗法。
“你不过来了,到时别后悔呀。”柏青调侃道。
“那就后悔好了。”庄之言随之应道。
“我想电磁疗完去至谦画廊看看,你去吗?”柏青问道。
“我,不去。你还是打电话问一下至谦,因为这段时间他常常不在画廊。”庄之言说道。
“知道了,先不聊了。”听到有人叫柏青的名字,终于轮到他了。
庄之言挂了电话,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仿佛看到空气将地面上的雨水吸附起来,再喷射出去,异常湿热。还是听点什么,将注意力分散一些。音乐库里找了一番,还是觉得听布鲁斯比较适合此刻的心境。
雷蒙·杰克逊的布鲁斯独奏,再次感叹这个盲人歌手的非凡的音乐才华,只是很可惜这位布鲁斯巨人33岁就画上了生命的句号。眼前不知不觉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一个冬夜,雷蒙录制完最后一张唱片,去了夜总会,司机没有任何原因地没有来接他,于是他就走路回家,结果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雷蒙已经冻死在雪地里。
如果司机来接他,如果他不去夜总会,如果他不走路回家,如果不是冬夜,哪怕任何一种假设出现或许都可以避免一死,但就是发生了不测,仿佛上天已经放下一张无形的大网,等着请君入瓮。前无去路,后无退路,只有死路一条。这样一想,不觉坦然接受。
庄之言感觉到肩膀的疼痛再次袭来,就当是上天的安排好了,用手捏着右肩膀的痛处。空气变得越加粘稠和闷热,越加觉得时间的漫长。
他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水墨画技法》的书,都是科教书般的说教,不感兴趣。一幅画的关键是构思,至于技法不过是实现构思的一个途径。比如水墨,水彩,水粉,油画等。他看着书的封面,灰色的封面,仿若稀释淡化的水墨,水墨画技法五个黑体字,竖排排列,封面底部被寥寥几笔勾勒的一艘小船,在碧波荡漾的水上飘着,很有水墨画的那种一切皆于世外的淡然旷达。
电话又一次响起来,庄之言心想这次该是柏青电磁疗结束了。
“我去你家,在吗?”柏青问道。
“在。”庄之言答道。停顿片刻又道:“电磁疗结束了?”
“结束了。”柏青说道。
庄之言站起来,去烧水泡茶,热气从水壶的嘴儿中冒出来,氤氲上升。拿出红茶,放入玻璃茶壶中,冲入热水,茶叶在水中翻飞起舞,然后就沉淀在杯底,颜色像是云絮一样从茶叶中一点点地释放出来,水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深,倒入玻璃茶杯中,橙红色的液体让人心生温暖。
敲门声随之响起,庄之言不觉看了看闹钟,心想这么快就到了。打开门时,发现是苏至谦站在门外,还是惊讶地问道:“是你?”
“嗯,不欢迎。”苏至谦笑问:“柏青还没到?”
“一会儿就到。”庄之言说道。
“他刚才打电话给我,我说正在来你家的路上,他就说也来这里。”苏至谦说道。
“是这样。”庄之言说完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喝喝看。”
“好喝。我对茶不太挑剔,只要有色就行。”苏至谦说道。
“有色就行,这个判断标准还是第一次听说,茶香才是判断的准确。”庄之言说道。“昨天打电话给你,打了几次无人接听,你在绘画吧。”
“是的。正在画那三幅订件。”苏至谦答道。“毕竟答应了人家,还是要按时交画。”
“那是。你的画廊考虑好了要转让,那可是你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的,又是黄金地段,可不要后悔呀。”庄之言说道。“柏青对画廊没那么大的兴致,有也行,没有也无所谓。这可是他的原话,是他让我提醒你三思而后行。”
“谢谢他的好意。我已经决定不在这里了,离开伤心之地。”苏至谦感慨道。“没想到拐了个弯儿,又回到原地,要是早知道这样,就不用多此一举了。”
“要是不拐这个弯儿,又怎么知道此路不通。”庄之言说完,又给他续满杯。
柏青来了,满头大汗,“怎么是这番样子?好像是跑着来的。”庄之言问道。
“车子半路坏掉了,拿去修理,我走路来的。”柏青解释道。“这种天气,走路都是耐力的考验。”他跟苏至谦打招呼道:“至谦,你先到了。”
“电磁疗效果看上去不错。”庄之言看到柏青一脸笑意盈盈的样子,不觉问道。
“感觉没有第一次效果好,是不是我预期太高了。”柏青看了看其他两位说道。
“电磁疗?”苏至谦说道。“都是心里安慰,想当初我妈妈做过,皮肤都溃烂了,后来就放弃了。”
“这样啊。”柏青露出一脸惊讶道。“看来也不能什么事都听医生的。”
“我就说嘛,还是简单实用的方法最靠谱。”庄之言说着指着他的肩膀处说道:“要是不贴药,这种天气,我的肩膀仿佛掉下一般,根本就拿不起画笔。”
“贴药我总觉得效果一般。”柏青说道。
“一次两次效果不明显,用三天停三天,一个月后就知道效果如何了。这是慢功夫,渗透式治疗法。”庄之言解释道。
“渗透式治疗法这种说法可是新鲜。我回去再试试。”柏青说道。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似的,“至谦,画廊真要转让,到时不要反悔呀,趁现在还来得及。”
“不会反悔的,我决定回老家了。”苏至谦笑道。
“慢慢搬,反正我不急用画廊。”柏青又道。
红茶渐渐变淡,味道和颜色都是。
“茶叶该换了。”庄之言说着就准备重新泡茶。
“我回画廊。”苏至谦也站起身来,走向了玄关处。
“我也要回家了,昨天晚上画了一个开头,就因为脊背难受被迫停下来。”柏青说着也起身要走,“正好买药,我也贴一个月看看。但愿有你说的效果。我看看是什么药?”
“在茶几下面的抽屉里,自己看。”庄之言说完就将苏至谦送至门口。
“伤湿止痛膏。”就在柏青想要关上抽屉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令他瞬间就惊慌失措的药,那是他的爸爸在胃癌期间时常吃的药,他不会记错,一个字都不会错。难道庄之言也吃这种药。
“找到没有?”庄之言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正返回客厅。
“伤湿止痛膏。看到了。”柏青连声应道。然后他慌乱地合上抽屉,说道:“我也该走了。”
“好吧。”庄之言又送他到门口。看着两个人先后离去,一个即将离开这座城市,一个却想回来,对同一个地方两个人的选择是截然相反的,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是命运。每个人都有自己该走的路,该停留的地方,该选择的人。
庄之言又打开音响,继续听雷蒙·杰克逊的布鲁斯独奏,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片广袤的白茫茫的雪地,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如此渺小,孤独。如果有一个人及时发现他,也就不会死去,刚才没有想到这个假设。要是刚好他路过一定会将他救起,一定会的。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危难的时候本应得到救助,可是却没有一种假设成立,这样想着,更替雷蒙遗憾,可惜。
他走向画室,该是绘画的时候了,挥毫泼墨,迅速将那个身影留在了画面上。但是他却做了一个大胆的想象,在他的周围有很多双眼睛注视他,却无人伸出援助之手。过于悲凉,凄婉的画面,其实现实比画面本身还要凄凉,当他一个人躺下来的时候,在他意识尚存的时候,他多么想活下来,那一刻他的绝望和无助谁能体会。
庄之言再次意识到他是一个画家,用敏感细腻的一颗心尽量去感同身受,虽然很难完满,但还是努力去体会人物的心里。因此他也常常感觉到孤独,悲凉,无望,都是画面上的人物留给他的馈赠。
绘画这么多年,留在了画面上的多是命运多舛的人,心灵上的烙印深刻。
放下画笔,看着画,仿佛躺在雪地上的雷蒙正缓缓地站起来,走出了画面,走回了家中。
这不过是他的美好的愿望,那幅《雪地上》上的雷蒙依然躺在那里,依然在他的画面上。
第六十八章 雪地上(四)
晚上天空又阴了下来,像是一块黑幕压了下来,电闪雷鸣,暴雨随至。
庄之言去就餐,遇到了红绿灯,只能等。
电话随之就响了起来,“喂,庄之言,你无论如何都要来我这里一趟。”
“好的。”庄之言挂了电话,就直接去了至谦画廊。
“你来看看。”苏至谦在画廊的门口等着他,好像是等待了许久的样子,期待的眼神毫不遮掩。
“怎么了?”庄之言想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从苏至谦的眼神里就看到了焦灼和气愤。
“这是怎么了?谁干的?”庄之言问道。
画架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正在创作的绘画已经被撕成了碎片,散落了一地。
“还有谁,从你家离开我又去了别处,刚回到画廊就看到了这样的情况。有钥匙的只有米加加。”苏至谦陈述道。
“你是怀疑米加加?”庄之言问道。
“那还有谁?”苏至谦反问道。
“不过这也很像她的做事风格,总是破釜沉舟,但是这么低级的做法好像也不像她。她是明目张胆地做事,这种趁你不在搞破坏的事情,不像她。”庄之言捡起一块碎片,不疾不徐地说道。
苏至谦好像没有听进去庄之言的解释,仍然自顾自地说道:“我可是画了半个月,就这么被毁了,我要耽误交画的时间。再说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不是好聚好散吗?”他遗憾地看了看被毁的画作。捡起碎片,拼凑了一下,根本就无法复原,遂扔在地上。不解道:“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做?”
“我打电话让陈染教训她一番,其实也是求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米加加干的?”庄之言的电话刚接完,就听见有人来了,是罗盏一。
“你来干什么?”苏至谦问道。
“我找了你几天了,吓得连见面都不敢了吗?”罗盏一兴师问罪道。
“我这里有事,你先走吧,我待会儿打电话给你。”苏至谦下了逐客令。
“什么事,不会是画被毁的事吧,是我撕毁的。”罗盏一说道,一副敢作敢当的姿态。
“你,你怎么进来的?”苏至谦惊讶地问道。
“米加加在这里,说拿什么落在这里的衣服,我看到画廊开门了,就来了,没想到看到了米加加,我是一时气急就顺手撕了画。”罗盏一叙述道。
苏至谦想罗盏一撕了画之后,顺便也将画架都弄倒了,所以才是这样的一番情景。“毁画,不可理喻,不可饶恕。你这样我就能同意与你交往吗?”他问道。
“交往,你想得太多了。”罗盏一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说道。“我们各走各的阳光道。”
苏至谦听到这些话,虽然他知道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但是没有想到罗盏一会转变得这么快。这样一想,到底当初她爱自己又有多少成分呢,不是地老天荒,生死相依,而是朝令夕改,昙花一现。不觉想到当初没有爱上她是对的,这也许是天意在帮助他。
“我们从未交往过,所以走的一直都是各自的阳光道。”苏至谦狠狠地回绝道。
“说得对。得不到的都是不适合的。”罗盏一毫不示弱地说道。
苏至谦不禁哑然失笑,“是的。”他一语双关。
“我走了,不会再来这里了,毁坏的画我可以赔付。”罗盏一停住了脚步,转身说道。
“赔付,半个月的时间怎么赔付?”苏至谦不满地问道。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能兑换的,只要价格合理。”罗盏一说的话乍一听上去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要看对方想不想兑换。
“兑换,我不要。”苏至谦说道。以此来表达他的态度。
“不要算了。”罗盏一说道,干脆利落得像是跟陌生人一样,只想快一点离开。
这样的话,确实令人十分恼火,苏至谦不再说话,就等着她离开这里。同时也觉得一个人竟然会变化这么大,有些不可思议。
画廊的门终于打开了,苏至谦不想看那个离去的背影,进入休息区。庄之言正在拼凑被撕毁的画,他将几张褶皱的碎片铺平,然后像拼图一样拼上去。
“算了。只能重画了。”苏至谦说道。
“我问一下,如果能延期是最好的。”庄之言说道。
“不用了,我从未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延期交画过。我抓紧点时间好了。”苏至谦说道。
“那也好。”庄之言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只是可惜当初的灵感没有了,所以每一幅画作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应该被珍惜的。”苏至谦生气道,同时心里也在暗自庆幸,没想到罗盏一这个人会这样粗暴呀,看来当初没有交往是对的。
“我也是刚从陈染那里得知,她找你很多次都没有找到,心里的怒气正好无处发泄,正好碰上米加加,所以发生了这种事情。”庄之言安慰道,但还是对罗盏一的做法非常不满,怎么可以愚蠢到这种地步。
“这样我就不用再愧疚了,我可以坦然地离开了。”苏至谦说道。其实这不是他喜欢的结束方式,但是只能这样被动地接受这样的了断方式。这样也好,就不用再想用什么方式来告别了。
苏至谦将那幅撕毁的画,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看来今天晚上要熬夜绘画了,尽量把时间抢回来。”他的声音像是没有任何情绪一样,说道。
“但是也要吃饭,我们先去吃饭。”庄之言说道。
“是的,先把能量补充好了,才能有力气绘画。绘画也是一项体力劳动呀。”苏至谦的声调生硬冷淡。
没想到柏青也在积香阁,“我的车子修好了,就跑到这里吃饭了。”他连声笑问:“怎么了,垂头丧气的?”
“他的一幅画作被毁坏了。”庄之言替苏至谦回答道。
“还有这等事。”柏青好奇地问道。“女孩子做的吧,这种事只有女人才喜欢,要是男人就一把烧了。”
“别火上浇油。”庄之言很不满地说道。
“我几年的画都被一个女人骗走了,并且销声匿迹,所以你的事根本就不算什么,都是小事。”柏青说道。“不要抱怨,不要找借口,更不要怀恨在心,就当成是一个教训好了。”
“也对。什么都不想就不存在,自欺欺人。”苏至谦苦笑着看看两个人。
“什么烦心事,只要吃一餐好吃的就什么都忘了。”庄之言说道。
三个人吃到入夜时分,才离开积香阁。
第六十八章 雪地上(五)
虽雨停了,但无处不在的水分子却在肆无忌惮地扩散着它的威力,随时可以钻入人的肌肤,侵害一番之后才算善罢甘休,尤其是对于那些已经受到伤害的肌体,往往更喜欢首当其冲地进行破坏。梅雨季节,潮湿多雨是天气的主旋律。
庄之言的右手臂越发疼痛起来,看来是药贴失去了效果,握着方向盘的手禁不住缩了一下,但是他能够忍受,车子到了家门口。锁了车,找出钥匙,要开门时才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印有绿色的药店名字。打开一看是几盒贴药。不用说一定是陈染送来的,看见他没有在家就放到了这里。不觉心中一暖,拿着塑料袋进入家门。
手机上有三个陈染的未接电话,都是晚上七点多打来的。想想那个时候他正在积香阁就餐,设置为震动,所以没有听到。看看腕表刚好午夜十二点,这个时候打过去,她一定睡觉了。
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困,也不想绘画,以往这个时候正是绘画的时候,但是今天却不想拿起画笔,一点儿都不想,像一个人独坐海底,与周围的寂静合二为一。
寂静,一望无际的寂静,从室内延展到室外茫茫的夜色。
听《YouHaveLovedEnough》,莱昂纳德·科恩的声音深情得仿佛一杯烈酒,诠释出了敏感细腻又慵懒优雅的游吟诗人的气质。似有若无的女声和音像是阵阵炊烟,片片云絮,和着不紧不慢的鼓点,锦上添花。
手机就是这个时候响了起来,这么晚了,是谁,庄之言拿起手机看到竟然是陈染的电话,“喂,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他关心地问道。
“睡了一觉,醒了。看到药了。”陈染问道。
“看到了,谢谢。”庄之言说道。“当时在积香阁吃饭,没听到你的电话。”
“我还以为你在画廊绘画呢,想到这个时候你该回来了,就打了电话。”陈染解释道。
“今天晚上没有绘画,跟苏至谦和柏青在一起。”庄之言说道。
“对了,苏至谦没有生气吧,因为罗盏一撕了画。”陈染问道。
“生气是一定的。”庄之言说道。“就是要加班加点地画了,才能赶上交画的时间。”
“说得像工厂流水线一样,还加班加点。”陈染笑道。
“苏至谦现在有很多事情,更多是利用晚上的时间加班加点。”庄之言笑道。
“知道了。对了,你听的是科恩的歌吧,有一首《InMySecretLife》也很好听。”陈染说完,便挂了电话。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卧室。一个人艰难地爬楼梯,像是有很大的阻力一样,其实哪有什么阻力,不过是体力不支,身心疲惫。打开卧室的门,直接就趴在床上,突然间心头沮丧,像是一条被推上沙滩的鱼,无法回到海中。
他想起了那一天,陈染撑着一把雨伞,满脸落寞地寻找着那辆接她的车,于是他就看到了那张苍白的脸是清秀的,那双清澈的眼睛是动人的。于是他们相识,相知,于是等着结婚,可是他生病了,于是到了现在的样子。一幕幕像是黑白电影一样,在眼前流转而过。回忆有时会有种神秘的力量,想着想着就进入到恍然无觉的状态,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沉沉的,安眠到天亮。
推窗而望,是一个艳阳天。
庄之言心情不错,手臂试着抬了抬很自如,于是连饭都没有吃就去了画室,昨天一整个晚上都没有拿起画笔,所以想要把昨天晚上失去的时间追回来。可是在拿起画笔的时候,不觉尴尬地一笑,逝去的时间怎么能追得回来,只要不辜负现在的时光就行了。
他欣然地拿起画笔继续画那幅《雪地上》,雷蒙仰面躺在那里,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呢。从生到死,一定是经历了从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的过程,到底要画哪个时间的雷蒙。画笔停在半空中,他斟酌了一会儿,还是睁开眼睛比较好。
于是他就用小号的毛笔在眼睛上轻轻地勾勒了几笔,一双眼睛活了,雷蒙看着辽阔苍茫的夜空,想要活下去的决心那么清澈地印在瞳孔里,但生命却一点点地从他的身体里抽离出来,这样的画面更令人震撼,更能感受到生命的无常。
他不断地修改,不断地把他的想法也加入画中,这样的绘画已经越来越超越事实,绘画不是单纯地描摹事实,而是要有升华,至于想法是什么,也是画者思想的一个反应。那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最后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过程,就是一个智者的成长过程。绘画到最后不过是画者思想的一个绘制过程,他深谙此道。
这个绘画的过程,让他想到了自己,他会不会是下一个雷蒙。想想又不是,他可防微杜渐,他可用药治疗已达到延缓疾病的发展。而雷蒙因为喝了酒倒地而卧,是突发的,这样一想也就觉得这样的联想着实有些牵强,同时也觉得这样的对比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他的创作习惯绝大多数是把正在创作的画完成,然后再进行下一幅的创作,即使有了临时情况,也是在完成现有的画作之后再画。这幅《雪地上》就是临时增加的一幅画,他打破了原有的创作习惯,因为听了雷蒙的布鲁斯有感而发,然后有感而画。这种情况还是极少见的,足见他当时的确是被布鲁斯的旋律深深地感动了。
阳光透过画室的窗户射进来,在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影子。从最初的东方升起到西方落下,时间在他的画完成了从白昼到黑夜的过度。
他站在画面前,从整体,到局部,到细节之处,带着思考的目光看着,仿佛是一个纯粹的观者,而不是画者,然后满意地笑了。不需要再做任何的改动了,就这样呈现出一幅画该用的气质,就像一个人一样,无论如何打扮,脸上总会有逃不掉的气质,一眼便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绘画有了宽容的态度,曾经总是想要在一幅画上极尽能事地刻画,想要好上加好,往往画到最后已经背离最初的构思。其实适可而止才是对一幅画的尊重。
他将画笔拿在手龙头底下进行冲洗,直到将画笔中的墨汁清洗得毫无残留,并将墨盘,洗笔桶也一同清洗干净,然后放到画案上。
他长舒了一口气,看了看窗外袭来的夜色,想在家里吃简单的可口的饭食。于是打开冰箱,刚好剩下一袋云吞,这是前几天陈染拿来的,就是它了。水已经烧开,正要放云吞时,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