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芭蕉树(一)
夜色清冷,繁星满天。
柏青来了。
“干什么,我这里可只有一个人的饭。”庄之言开门见山道。
“知道,所以带来了,都是刚从超市里采购的食物。”柏青笑着将两个大方便袋放到了厨房的台子上。“足够五个人吃的了。”
“你来做好了。”庄之言说道。
“好的,我来。”柏青看看那袋还未开封的云吞,说道:“不要这个,我买了这个,煮不到一起去。”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一袋速冻水饺倒入锅中。
“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手儿。”庄之言看着他有板有眼地煮制的过程,不禁说道。
“我一个人可是生活了十几年,这些小儿科的事难不住我的。”柏青一脸得意地说道。
“你来还有别的事吧,不会只是为了借我的锅煮饺子吧。”庄之言说道。
“当然有事,好事。没想到,确实做梦都没想到。”柏青卖着官司。
“画作卖了高价,还是发现了你原来的画作?”庄之言追问道。
“我的画作找到了,就是被周女子拿走的画。”柏青说道。
“什么情况?”庄之言不觉好奇起来。
“我也没想到。”柏青说完就将一盘水饺端给了庄之言。“这是你的。”
“不够,我可是连续十个小时都没有进食了。”庄之言不满地看看那盘水饺说道。
“放心,还有。我也是只吃了早餐,也是要犒劳一下自己,吃个饱。”说着柏青又将一袋倒入锅中。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柏青打开一罐啤酒,说道:“我只买了一罐,知道你不能喝酒。”
“没人跟你争,喝你的吧。你的画到底是怎么找到的?”庄之言问道。
“下午接到云南的电话,说一个代理画商就是那个周女子因为拖欠画款被人告发,发现有我的几幅画就辗转联系到我,让我去取。”柏青说完喝了一口啤酒。
“被人告发,那是要吃官司的。”庄之言说道。
“是的,这种事早晚都要露馅儿的。”柏青说道。
“你打算去云南?”庄之言问道。
“是的。那些画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孩子,一下子找到了,有几幅画绝对称得上是我的巅峰之作。”柏青满是兴奋地说道。
“打算什么时候走?”庄之言问道。
“明天,越快越好。我可不想夜长梦多。”柏青笑道。
“也是。”庄之言说道。
“画廊的事,还是等我回来再说,至谦不用急着搬。”柏青说罢将最后一口酒喝光。“要是没有这事,就再也不回去了,上次回去把房子都卖了。计划不如变化快呀。”他感慨道。
“明天我去送你。”庄之言说道。
“不用,我打车去。”柏青说道,“这样一来一去要是三个小时,你哪舍得送我呀?又不是”他揶揄道。
“不去就不去,哪有那么多废话。”庄之言打住了柏青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用说都知道接下来的话一定是,又不是陈染。
“不过呢。”柏青像是经过了一番思考似的,慢吞吞地说道:“你跟陈染要是没能在一起,是很遗憾的。”他说完,看了庄之言一眼。“我看得出你没有完全放下,所以你说的分手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一语中的地说出了事实。
庄之言的脸色立刻变得寒气逼人,像是突然间遭遇了打击一般。
“快点儿吃,吃完就回家。”庄之言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他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情,但是今又被提出来,才觉得这不过是压在心底的一块石头,从未搬离开。
“说到痛处了,累不累呀。我要是你,早就跟她结婚了。”柏青很不服气地说道。
“你到底有完没完?”庄之言生气了。
“我不过是说出了实情而已。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快四十岁了,还玩什么矜持,冷漠,时间上玩不起,又不是年轻人。”柏青苦口婆心地说道。
“不要随便分析别人的事情,你又不是当事人,怎么知道这里面的缘由。”庄之言毫不客气地说道。
“昨天晚上在积香阁我没好意思问,你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情况呀?”柏青大胆地问道,问完还看了看庄之言,期待着从他的脸上获得一点信息。
“什么情况?”庄之言及时地反问道。
“你的胃有什么毛病?”柏青试探着小心地问道,他还是想让庄之言主动说出来会比较好。
“怎会这样问?”庄之言抬头看着他,禁不住犹疑地问道。
“不是,我是想说胃病不算什么大病,但是及时治疗是很必要的。”柏青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想到了爸爸生病的情景,满心忧郁。
“我知道胃病当然不算什么大病。”庄之言说完,又一次打量了他一会儿,又道:“你到底要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他似乎明白了柏青知道些什么。
“好的,既然你说了,我就开诚布公地说了。”柏青终于像是得到了赦免一样,说道:“我看到你吃的胃药,那是治疗胃癌的药。我爸爸就是这个病去世的。”
“啊。是这样。”庄之言一番如梦清醒的样子,笑道:“我说你怎么吞吞吐吐的呢。是的,你说的对,是治疗胃癌的药,是早期,我正在保守治疗。你是怎么知道的?”
于是柏青就把那天拉开抽屉偶然看到药的过程,简略地说了一遍。
“现在只有你知道,所以还是请你保密。”庄之言还是觉得有必要叮嘱他一句。
“你就是因为这个病跟陈染提出了分手?”柏青问道。
“对。”庄之言大方地承认。
“你既然是在早期,经过治疗是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生活的。何必要分开呢。”柏青问道。
“我不想让陈染为我分担。”庄之言实话实说。
“要是陈染知道你是因为这事分开的,她一定会非常遗憾,没能跟你在一起共同面对这件事情,能够跟爱的人共同面对风风雨雨,也是一种幸福。”柏青说道。
“都说快乐有人分享,快乐可以成倍,痛苦有人分担,痛苦减半。到你这里,直接就上升到幸福了,怎么可能呢?”庄之言苦笑道。
“我不过是那么一说,就是有人分担,如果她愿意替你分担,说明她是爱你的,她的心里是幸福的。”柏青忙着解释。
“还幸福,是担心吧。”庄之言否定道。
“但是你只要及时治疗,是可以跟正常人一样的寿命。我爸爸就是因为耽误了治疗,结果得知病情已是晚期,六个月后就走了。”柏青说道,声音听上去无比沉重。爸爸去世这么多年了,又一次说起来,爸爸惊惧的眼神又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六十九章 芭蕉树(二)
那天,读大二的柏青正放寒假,因为他爸爸的身体出现了状况,不想吃饭,胃部隐隐作痛,他就劝爸爸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没有病就放心了,有什么病可以及时治疗,好过在家里胡思乱想,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吃止痛片。但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依然疼得满头大汗,于是柏青便拖着爸爸去医院做了检查。拿着医生开出的化验单扶着爸爸一项项进行检查,从早上到下午,等着各类的化验单都出来了,拿给医生将每份单子看完后,瞥了一眼爸爸,说道:“需要住院治疗。”
然后说出来的那句话更是令人心里一惊,“病人可以出去了,病人家属留下。”这是一句不言而喻的重病信号。柏青搀扶着爸爸到走廊的座椅上,然后返身回到诊室,问道:“医生,我爸爸是什么病?”
“应该早些来医院,这种病要是治疗得及时,完全可以治愈的。”医生说道。那个男医生抬起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柏青,问道:“只有你来了?”柏青明白潜台词就是你的妈妈怎么没来。
“我妈妈几年前就去世,有什么事跟我说好了,我爸爸的情况是?”柏青问道。
“胃癌晚期。”医生的声音清醒得近乎冷漠,也难怪医生每天见到各种各样的病人,要是感情用事的话,一个这样的病人就能让他痛苦几天,那医生就不用看病了。
“晚期?是什么意思?”柏青不得不问道。按照他的经历这确实是一个专有名词,他才二十岁。
“按照临床的经验可以活半年,但因人而异,也会有奇迹发生。”医生说道,解释得滴水不漏。然后拿起一支笔刷刷地写病历。写完后,递给柏青又道:“赶紧办理住院手续。”
“啊。”柏青拿着病历,惊呼一声,他已然被吓到了,他的心思在半年上,怎么可能。
“快去吧。”医生看到柏青还站在那,便说道。
“医生,我爸爸怎会得这种病?”柏青问道。
“当然是常年饮食不规律,先是胃病,然后转为癌变。”医生简洁地答道。然后就叫了下一位病人就诊。
柏青拿着病历,走出诊室,心思全部在半年上,爸爸平时身体很好,没有听说有胃病,怎么就一下子得了癌症,而且还晚期,还半年。死亡就像是远在天边的星辰,怎么这么快就来到了爸爸身边,好似是乘着光来的。
爸爸一把拿过病历,看到了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字,当时就掉眼泪了,他拿着病历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那几个字,不相信那是他的病情报告。
“爸爸,爸爸。”柏青叫了几声,怪罪自己没能拿好病历,现已至此,只能是先安抚好爸爸,“爸爸,医生说这种病也是因人而异,是有奇迹发生的,他说你会好的。”他已经把医生的话做了自己的解读。
爸爸毕竟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从医生的那句“病人可以出去了,病人家属留下。”就已经意识到身体一定是出现了不好的状况,心里就有底儿了,但是他看到病历后,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爸爸,爸爸。我去办理住院手续,你在这里等着我。”柏青说完,还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爸爸。他恍惚间一下子老了十岁,面色铁青,双手抖动,即便他双手放在腿上,还是能够看到那双手抖得厉害。他又返身回来,坐到爸爸的身边,拍着爸爸的肩膀说道:“爸爸,医生说没事,以现在的医疗条件这都是小病。”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此话的苍白无力。
“柏青,爸爸没事。”爸爸说道。然后转头看了看柏青,挤出了一点儿笑,那笑酸涩和无奈,说道:“你快去吧。”
“好的,爸爸。”柏青同样挤出了笑。他想到了医生的话,常年饮食不规律。这就对了,高中三年他住校,大学也是住校。爸爸一个人在家又是带高三的毕业班,饮食上不规律已成家常便饭,所以才导致了这个结果。一路走,一路想要是妈妈在的话,可能就不会得病了。
住院的窗口,排着足有四,五米长的队伍,柏青不禁惊心道,这么多办理住院的人,这么多危重的病人。
拿着办理好的住院单子,回头去找爸爸,爸爸却不见了。柏青不由得四处看了看没发现爸爸的身影,又问了问旁边等待就诊的人,那人指了指诊室,于是柏青透过诊室狭窄的玻璃窗看到了爸爸的身影。他放下心来,还不如就让爸爸从医生那里了解详细的病情,省得一个人胡思乱想,配合着医生的治疗,说不定效果还会更好的。他知道爸爸是一个开通的人,能够想得开。
果然爸爸出来了,脸上萧索的表情还是很明显地表现了出来。“柏青,办好了。”他问道,声音听得出来是尽量放松,但是仍很拘谨。
“我们现在就去病房。”说着柏青牵着爸爸的手。
“我一个人可以走。”从他心底油然而生的倔强,爸爸说道。
柏青随之放开了爸爸的手,近乎安慰地讨好道:“对,你一个人可以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向电梯口,柏青站在爸爸的身后,一抬头看到爸爸的头上已有稀疏白发。爸爸不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爸爸了,曾经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投篮的爸爸将一去不复返了。爸爸生病了,一瞬间柏青的眼睛湿润了。
电梯到了一楼,像是两片铡刀一样的电梯门旋即分向两侧,一个打着氧气的男子被推了出来,护工们口中喊着,“让一让,让一让。”那声音和节奏宛若晚一秒钟都会耽误那个男子的救助。于是人们就像是临危受命一样,迅速地整齐地闪出一条路。
柏青记得爸爸看着那个被推走的男子消失在嘈杂的人流里,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种惊惧至今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也许爸爸想到自己,想到有一天也将出现这样的一番抢救情景,也许晚一秒钟都可以与生命失之交臂。
柏青已经深深地沉浸在回忆之中,这样的回忆总是令人心情沮丧。
“放心吧,我了解自己的病情,只要配合治疗治愈的概率是很高的。”庄之言已经将一杯红茶放到柏青的面前。
“知道就好。”柏青的声音里听得出一种意犹未尽,也许刚才的回忆让他的表情变得生硬,冷漠,尤其是额头的川字眉,非常明显,令人不忍再看。
“好了,明天就去云南,还是我送你吧。”庄之言改变了话题,无论对谁都是需要的。柏青可以从回忆中解脱出来,他也可以从疾病的话题里跳出来。
“明天我打车去,还是不用你费心了。”柏青说道。
“也好。”庄之言不再坚持,既然柏青想照顾他,又何必坚持,彼此成全。
第六十九章 芭蕉树(三)
柏青回来了,在云南只待了三天,甚至没有去他曾经居住过的那个小村子,只是从昆明带着他的几幅画作回来了。
柏青打电话的时候,庄之言正在积香阁就餐,“回来了?”他吃惊地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待上一阵子呢。”
“我只想快点回来。我的画也到了,我想就放在至谦画廊吧。”柏青说道。
“可以呀,苏至谦也搬得差不多了。那里马上就是你的地盘了。”庄之言说道。
“对了,有时间看看我带回来的几幅画吧。”柏青说道。
“当然去看,我想看看你那么骄傲的画作到底有什么了不得。”庄之言夸张地笑道。
“有几幅算是我的巅峰之作,没想到当初怎么会画得那么好。虽然现在我的画技成熟了很多,但是缺少当初的激情。”他在回忆,大概是想起了那段难忘的经历。突然间语气就沉郁了下来,说道:“周女子说很后悔拿走我的画作又不辞而别,如果时光能够回到过去,她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也许他们会结婚,也许孩子已经上学了。”
“你相信了?”庄之言问道。
“不相信也不感动,这么多年哪怕她有一次这样的念想,都可以找到我,而她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因为不需要我。”柏青沉默了片刻,又道:“现在又到需要我的时候了,现在她只要付清那些画作的欠款就可以和解,就可以不用坐牢。只是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了,我不会傻得再被她当成一个棋子,再说我确实没有那么多的钱付清欠款。”
“这么决绝。很不像你的风格。”庄之言说完,夹起一块青笋放入口中。
“我的风格是认清一个人后,再采取相应的对策。我不过是认清了她,太过于功利,自私。我对她的对策就是避之而不及。”柏青一脸沉静地说道:“我们就是南北两极,永无交集了。”
庄之言默默地听着,说不出一句话,但是他知道以柏青的个性一旦遭受到这样的伤害,他就会绕开那个伤口,不会再去触碰它,就当成是过眼云烟,一切都过去了。
“你怎么不说话?”柏青问道,很明显声音有种寻求同盟的意味。
“虽然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是能理解。”庄之言笑道。然后他撇开了这个话题,又道:“我在积香阁呢,快过来吧,这个餐馆也是来一次就少一次了,老板要歇业了。”
“这样啊。那我们以后聚会可是找不到这么适合的地方了。”柏青感慨道。“好,我这就过去。”
柏青到达的时候,看到的竟是这样一番情景,积香阁的老板坐在庄之言的对面,他们正相谈尽欢。
“来了,坐吧。”庄之言向柏青挥了一下手道。
“对了,为什么不开餐馆了?”柏青有种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的表情。
“租期到了,租金涨了三倍,重要的是我不想再开餐馆了,想重操旧业,在家里专心绘画。”积香阁的老板说道。
“专心绘画。”柏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想问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是的。这段时间从你们的身上,我发现更喜欢,更喜欢绘画,虽然很多年都没有专心绘画了,但是我绘画的功底很好,可以很快地捡起来。”积香阁的老板努力地解释着,这对于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说这么多的话实在是有些难度。
“是这样啊。”柏青似有明白地点了点头道。
“柏青,他挣的钱已经足够他以后的生活了,他对生活要求不高,简单到只要粗茶淡饭就好。”庄之言补充道。
“这倒是跟我一样。”柏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看了看庄之言笑道:“这样也好,以后我们聚会就改在你的画廊。”
“你倒是会选地方。”庄之言笑道。
于是三个人都默契地笑了,仿佛一下子都看到了彼此的心里。
庄之言站在柏青的画作前,心悦诚服,一年四季的芭蕉树在柏青的油画赋予了生命的活力,墨绿色,蓝绿色,碧绿色,青绿色的芭蕉树,像是从画布上长出来的一样。那种逼真,形象的画法,极其符合油画的技法。
“只有激情才能画出这样的画来。我说过,虽然我的画技成熟了很多,但是缺少当初的激情。所以我一见到这些画,就知道我可能再也画不出来了。我很庆幸这些画又回到我的手上,我要自己收藏起来。”柏青说完露出了自诩的笑。
“好画。”庄之言笑道。然后他就摸了一下芭蕉树的叶子,厚重的油画颜料有一种突兀的触感,“你还种什么芭蕉树呀,把一幅画搬到你家里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柏青连连摆手道。“这幅画尺寸太大,我们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也是。”庄之言站在画前,眼睛盯着画,看到了更深的东西,只有懂得绘画的人才能看出来。
“那个时候我活得多好,那才是我想要的样子,每天都是没日没夜地绘画,灵感就像是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流淌在我的画布上,我现在到底是怎么了。”柏青声音干涩地说道,接着他就沉闷地叹了一口气,“激情没了,画作就死了。我这段时间一点激情都没有,一点灵感都没有,即便是画了,也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让我都不感动,又如何感动别人。”
“柏青,让我说激情也好,灵感也罢都不重要,只要能绘画就很好。”庄之言的语气有些局促,声音有些倦怠。这是他的想法,此刻最为真实的想法。
“我还是很怀念那个时候作画的情景。”柏青一脸回忆的表情。
“随时可以回去。”庄之言只能这样安慰。
“得了,我不会回去了。不过是看到那些画有些触景生情罢了,我更喜欢这里。我毕竟是江南人,总是要叶落归根嘛。”柏青一脸坚毅,仿佛跟过去做了一个直截了当的告别。
“叶落归根。也对。”庄之言的一只手落在柏青的肩膀上,力度恰到好处地拍了几下。
柏青点了一下头,像是无声的赞同。
突然庄之言把手拿下来,看着柏青说道:“你的那些画有个人一定会喜欢。”
“林亦舒。”柏青忙着说道。
“你们两个人的油画有类似的地方。打电话让她来看画。说不定会爱屋及乌呢。”庄之言说道。
“也许。”柏青轻轻地说道,他知道也许意味着什么,对于打不开的心锁,还是放手为好。
庄之言用手顶住了胃部,“我要回家。”
“你的身体不舒服?”柏青走进了一步问道。
“没事,吃药就好了。”庄之言说道。
“还是再去检查一下吧。”柏青说道。
“我去了,医生说了控制得很好,只要吃药就行。”庄之言说道。
“但是我还是觉得应该早点告诉陈染。”柏青说道。
“不要让她知道,我走了。”庄之言不耐烦地说道。
“等着,我送你。”柏青追出来。
打开门的一瞬间,柏青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亦舒。
林亦舒也是吃惊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都在这呢。”
“苏至谦的画廊兑给柏青了。”庄之言解围道。然后冲着柏青一挥手说道:“还不请林亦舒去看你的那些画,这才是真正懂油画的人。”
“是的,进来吧。”柏青有些拘谨地向林亦舒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看看。”林亦舒大方地走进了这间画廊。几幅画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显得有些寥落,却可以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你在云南画的?”
“是的,是十年前画的。”柏青赶紧做了进一步解释。
“十年前。”林亦舒看着画,然后说道:“画得好。”她驻足在一幅画前,看了许久,“这种芭蕉树在云南很多,看到你的画让我想起它们。”
“你去过那里?”柏青问道。
“是的,也是十年前,待了一个月就逃回来了,再也不想去了。”林亦舒说完,然后她就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礼貌地说道:“我走了。”
第七十章 四月季(一)
庄之言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了陈染的车就在他的院子里,但是人又不知去了哪里。正在他想打电话询问的时候,她从对面的甬道走了过来。
“打你电话无人接听。我找你有事。”陈染开门见山道。说着她就从车里拿出一个大袋子,说道:“我要去外地几天,这是顶顶的换洗衣服。明天晚上就麻烦你去接顶顶了。”
“出差?”庄之言问道。
“不是。是我的爸爸去世了。”陈染一脸怅惘地说道。
“可是从未听你说起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庄之言将她手里的袋子放到了沙发上。“你不说,我也就没好意思问。”
“我突然接到那个人的电话,说,说,说我爸爸死了。”陈染仿佛是在说一件很需要确定的事情。“这是他走了以后,我第一次知道他的消息,竟是他去世的消息。”
陈染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是她第一次向人说起这件事,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像是洪水一样喷涌而出。
陈染正在学校里上课,突然老师走到她的身边说道:“陈染,你爸爸找你。”
“啊?”陈染惊讶道。于是她慌乱地收拾好书包,跟着爸爸出了学校,她本能地问道:“爸爸,妈妈怎么了?”
爸爸没有说话,目光凛然,手握方向盘看着前方,手上的青筋依稀可见,关节处微微抖动。于是陈染知道一定是妈妈出事了。这种预感从未这样强烈过,从未。她的感觉很准,妈妈当天就去世了。
也是四月,寒冷,因为下着雨把冷的概念延伸了,阴郁的,潮湿的冷,是江南独有的那种冷。如果说北方的冷是明枪,那江南的冷就是暗箭。轻而易举地挫败一个人的锐气,毫不费力地吸干一个人的血液,毫无征兆地侵入一个人的骨髓。
陈染拿着爸爸留下来的那本存折,这够她接下来几年的生活了。她很小心地放好,也许这个数字爸爸已经算好了,因为她看到最后一笔的进账是在昨天,而且最多。这不能不让她怀疑,爸爸早就有了这个准备,只是等着妈妈死去的那一刻,他就能马上离开这里。
有时陈染会想要是妈妈没有死,那爸爸会怎样的度日如年,如果妈妈没有死,爸爸的那个她又该如何抚平时光留在她眼中的望眼欲穿的思念。陈染记得爸爸不爱说话,常常眼神呆板地看着窗外,表情漠然,仿佛把一切都看透却又无法挣脱的苦闷尽显无疑。
上天似乎喜欢看到有情人终成眷侣,于是让妈妈得了病,而且得知时生命仅剩下六个月,这狠狠地在妈妈的心上砍了一刀,她那么用力地活着,一定要活过爸爸的生命长度,一定让他无法得逞的信念那么执着地盘亘在心里,像是复仇的火种一样,不断在她的心里燃烧着,她那么任性地以为上天可以帮助她,可是上天却没有把好运降到她身上,而是惩罚了她,像是惩罚她不该有那样的想法,她得了绝症。谁能说上天是讲道理的,很多时候上天就是不讲道理,而且是很理直气壮地不讲道理。这会让遇到它的人难以招架,只能被迫接受残酷的命运之神投下的咒语。
家里的冷漠是在妈妈被查出疾病时才渐渐打破,常听到爸爸无来由地说道,问妈妈需不需要喝水,需不需要去晒晒太阳,需不需要听音乐。妈妈很不习惯但不知说什么,只是嗯嗯嗯地应着,以示礼貌。
妈妈刚生病的时候,还有很多的学生来看她,因为妈妈是当地很有名的音乐老师,想请她收一个学生,是非常不易的。但是当他们知道妈妈的病再也无法教学生的时候,他们都整齐划一般再也不来了。妈妈一定很失望,这么现实的一个关系学,简直就是一个利用与被利用的圈套。
妈妈在那段时间里,总是自我解嘲道:“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爸爸就会很配合地一笑道:“你的病需要静养,他们来了反倒是打扰到你。”
妈妈就会很努力地笑笑,不再说话。
也许妈妈已经意识到生命不多了,于是开玩笑似的对爸爸说道:“我走了,你就去找她吧,但是要给陈染多留一些钱,虽然这个孩子独立性强,但是有钱总归是好过一些。”
每当这时爸爸就会很勉强地笑道:“别说傻话了,你会好起来的。”
妈妈就自己找台阶下,说道:“我会好起来的,要是万一我走了,你就解放了。这些年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苦于还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家,但是你在家里不开心。”
每当这时爸爸就会手足无措地离开,拿出一支烟,看着烟雾在眼前慢慢晕染开,深深地呼吸一口,满脸都是无助的悲凉。到底是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呢,还是希望早点就赴另一个人的约会,这一定是一个令他挣扎的问题。就像是解开一道他这辈子都解不开的数学难题一样困扰着他。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一道题,虽然答案永远都无法知晓。但是这个过程是必须要做的,日复一日。然后他就会慢慢地掐灭烟蒂,眼神空洞地望一下远处,其实他什么都没有看到,继而低下头来,长长地叹一口气,像是为了安慰自己一样似笑非笑,脸上的神经不觉抽搐一下,然后转身而去。
妈妈走了没几天,爸爸就离开了家。陈染用尽了力气,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蓄满了能量喊出来,“爸爸,不要走,爸爸,不要走。”
可是爸爸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像是一个上战场的战士,担心一回头就会丧失离开的勇气。这不能怪他,因为一旦离开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于是他让自己离开的背影显得威武雄壮,以昭示他离开的决心是多么的坚不可摧。
陈染拼命地喊着,但是声音就像是飘荡的风一样,消逝在空气里,离开的人没有停下脚步,不是没有听到,而是离开的决绝占据了上风,让本该依依不舍的情景,变得寒意深重。
那一年陈染十七岁。虽然爸爸还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也等同于没有一样,因为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知道。陈染问过爸爸所有的朋友,他们都说不知道。当那声不知道渐次增加的时候,她的希望就越是渺茫。连最后一个人也是这样回答时,于是陈染知道她失去了爸爸,就像是失去了妈妈一样。
爸爸同所有认识的人断绝了来往,隐姓埋名生活在人间。爸爸同那个人只在两个人的烟火中活出玲珑剔透的生活品质,活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爱的宣言。就算是夫妻一场,还不是不温不火地过日子,过的是日子,过的是时间的一种流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生命的终点。但是那不是活着的本质,也不是活着该有的样子。而他们却是活着,用生命去爱对方。也只有极少数人才配拥有这样的感情,也只有极少数人才算真实地活过。
这世间再亲的血缘关系也会在深爱的两个人面前变得苍白无力。那是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的在所不惜,是众叛亲离的一意孤行。事隔这么多年,陈染终于明白一个人想要捍卫感情时那种决绝的信念是坚不可摧的。除非他没有爱到一定的程度。
爸爸走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声势浩大的寂静把陈染的信心掠夺得干干净净,她甚至连哭的勇气都消失了,因为怕一旦开了头,就会无休无止地哭下去,而且无人听见。她需要克制就要涌出眼眶的泪水,她对自己说,不能哭,哪怕只剩下她一个人。
庄之言默默地听着,握了握陈染的手,突然提醒道:“我一会儿送你去机场。”
“好的。”陈染答道,她从回忆中被带进了现实。
第七十章 四月季(二)
庄之言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温热的红茶,找不到倾诉的对象,那是一种孤独的感觉。听布鲁斯音乐,每当这个时候音乐就仿佛成了他倾诉的对象,让他心有所依。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都沉浸在布鲁斯的旋律里,好像那里有让他安静的东西,让他感受到时光的轻盈流过,于是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幅幅图像,都是不经意间闯进了脑海,漫不经心得像是路旁随意看到的花草树木。很多人都会视而不见的东西,而他却愿意找一个方位把这些储存在记忆之中。在安静的时候,这些记忆就会一点点地被唤醒,并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排列组合成一幅幅图像,期待落在画纸上。
然后他就走进了画室,拿起毛笔在宣纸上挥毫泼墨,那是酝酿了许久的图像,在下笔的时候才显得酣畅淋漓,又一幅《雪地上》。
画累了,坐在沙发上喝茶。一杯一杯,像是在积蓄能量一般,其实不过是一杯杯的有色液体而已,就算是有能量也是有限的。但庄之言就是愿意坐在那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刚才消耗的体力一点点地吸纳回来。他的胃疼了,疼得咬牙切齿,疼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疼得连打电话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了。
其实他担心检查的结果,担心时日不多,担心很多事。有的时候他甚至想不做检查就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健康的人。他就可以任由着兴致去绘画,去生活。但是疼痛来的时候,他想一切都不算什么了,一切也都会过去。但是今天的疼痛却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一切都不会过去了。
敲门声就是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陈染来了。
柏青还是把庄之言的情况告诉陈染了,他想不能这样让她蒙在鼓里,她需要知道这个事实。他说庄之言必须要接受正规的治疗,不可掉以轻心,并且顺便把吃的药也说了,至于是治疗什么的他没有说,相信她会去百度查阅的。他深深地知道凭借着他们的感情,一定是这样,他是对的。
果然陈染挂了电话就迅速在网上搜索药名,将一个个字输进去,手指都变得僵硬起来,她不安地等待着什么,看到药的适用范围突然间浑身就像被电流打了一下,身体定在那里,大脑变成了空白,她努力地让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并且辨析出大概的意思,泪光莹莹。
原来这才是他不结婚的原因,原来这才是他渐渐冷落她的原因,她真后悔那个时候她还理直气壮地将分手的权利握在自己的手里,还以为那是一种荣耀,但是她没有想到这正中了庄之言的下怀,不用吹灰之力地就成全了他。
在几秒钟之内陈染就告诉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拿起车钥匙出了门。一路上都在想见到他第一眼要怎样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但终是没有一个结果。这一次她绝不能再离开,她暗暗发誓。
敲门的时候,她的手都在抖,其实是害怕见到他,因为愧疚难当,因为觉得在他得了这么严重疾病的时候,她却不明真相地离开了他。
“你怎么来了?”庄之言惊讶地看着她,然后顷刻间就镇静地说道:“进来吧。”然后他就像是迎接一个陌生的客人一样,礼貌地站在一侧,谦恭地说道。那不过是一个仪式,他想制造一种情境,让她认为他们是最为普通的好朋友。
陈染见到这一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勉强地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她努力让自己保持着镇静的姿态,做出一番漫不经心的样子往里走,但是耳朵却用心听着紧随其后的脚步声。突然间她猛回头看着他,泪眼模糊。
“怎么了?”庄之言站住了问道,也许是掩饰了太久,已经让他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他没能控制住自己,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沉地说道:“来了就好。”
陈染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将他的肩膀处的衣服已经阴湿了一大片,他感觉得到。
他只想这样拥抱着她,温热的熟悉的气息,不可救药地迷恋着他,她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安慰。
他甚至不愿意想起他们曾经分开的情景,那些说过的话,那些经历过的心情,它们都不存在,只有她是真实的,只要她在身边一切都可以变得美好。他不想一个人孤独地度过剩下的时光,他不想就这样错过她,但是他不能这样。突然他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无声地划过面颊,咸涩的味道,直入心扉。他们就这样拥抱着,好像一松开手就会失去对方,还要重新寻找,彼此都舍不得。
陈染抬起头来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疏离,他像是与这个世界隔离了很久似的,没有世俗和尘土的气息。只是清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她轻声地问道:“你刚才在绘画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庄之言轻轻地瞥见了手指上的墨迹,又道:“因为这个。”说着他伸出了挂着墨迹的手指,笑了。
陈染点头,看着他那只手,凝视了片刻,说道:“绘画,你总是绘画,你那么喜欢绘画。”
“是的,那是我生活的勇气。”庄之言说道。然后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轻轻地放到了唇边,亲吻了一下,紧紧地像是握住了她的心。不用那么用力,他们本身就惺惺相惜,他们的心灵早已合二为一,他们欠缺的是一个仪式。
“走吧,去看看你的画。”陈染说道。
雪地上,一个人仰卧在地上,看着苍茫的夜空,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尤其是眼睛里蕴含着那种求生的渴望深深地震撼了她,她不由问道:“你喜欢雪,喜欢北方吗?”
“我不喜欢北方,但是喜欢雪,洁净冰冷。”庄之言站在她的身后说道,然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亲吻着她的头发,薰衣草的味道。
陈染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画的是你吗?”
“不是。是雷蒙·杰克逊。”庄之言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芒。
“雷蒙·杰克逊。那个布鲁斯王子。”陈染说道。
“这个说法很准确。”庄之言说完,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那幅画。
“只是可惜短短的生命就戛然而止。”陈染的声音听上去唏嘘不已。
“是的。”庄之言说道。然后他们都不再说话,一片寂静,带着忧郁的布鲁斯的意味。
如果世界保持这样的状态,已然很好。
阳光一览无余地照过来,在地面上照出一片明亮的区域,那是一个标记。耳畔却是布鲁斯忧伤的旋律,如此鲜明的对比,却可以和谐地融为一体。
第七十章 四月季(三)终
庄之言的胃部又疼痛起来,只能用拳头顶着,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煞白,他惨然地一笑,说道:“去,给我倒杯水,要烧水,我喝温水。”
他踉跄着走到茶几旁,拉开下面的抽屉,拿出药瓶,倒出几颗药,放入了口中,又将药瓶放回到抽屉里,并且关上了抽屉,真难为他把这一切都做得自然流畅,他很确定的是在陈染来到他的身旁之前就已经做完了这一切。天衣无缝。他接过陈染的水杯,喝了一口将药物吞进了腹中。
“胃疼了,走吧,去医院,”陈染已经看到了他吞咽的动作。稍顷,她拉起他的手,声音轻柔地说道:“走吧,去医院检查一下,然后好好治疗。”这个声音,这个动作不得不说是无形中的一种威严,他接受了。他感觉她什么都知道了,隐瞒只会让她更不放心,还不如缴械投降。
于是他们就去了医院,等待化验单的过程是备受煎熬的,人在不确定的事情面前总会显出恐惧和担忧。看看那些穿梭的人,好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祸不单行。陈染坐在他的身旁,在人流密集的走廊里,问他很多关于美惠和绘画上事情,不过是让这段难熬的时间可以很快地熬过去。
所有的化验单都有了结果,庄之言将它们叠在一起递给医生,还是上次那个戴眼镜的医生看了看他们,看完化验单后他抬起头来,淡淡地说道:“病情控制的很好,继续配合治疗。这次调换一种药,为了更好地治疗。”
“好的。”庄之言说道。
“谢谢医生。”陈染的声音是颤抖的,大喜过望。
庄之言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边接听电话边向陈染做了个手势,走向走廊的尽头。
突然陈染返身又回到诊室,问道:“医生,他的病情到底是怎样的?”
“病情的发展只是比预想的要好一些,但是不能掉以轻心,如果不舒服要立刻来医院。”医生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一脸平静地说道。
“就是说不是更好,只是没有更糟。”陈染说道。
“这样说也对,但是也会有奇迹发生。”医生淡然地说道。大概他每天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连答复都是千篇一律的。
“换的那种药更厉害,是吗?”陈染问道,虽然说法不甚准确。
“对,疗效更好,为了更好地控制病情。”医生又一次抬起头来看着陈染,大概是想起来上次他问庄之言和谁来的,当时他说,家里只有一个读书的女儿,有什么事就告诉他本人吧。而这次却有一个女子陪着来,如果不是极好的朋友,是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然后他就很遗憾地说道:“好好地照顾他,他还年轻,也许会好的。”
“好的,谢谢。”陈染离开了诊室,走廊尽头的他还在打电话,看似蓬勃的旺盛的一个生命却被判了死刑,怎么可能,当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的时候,她沉默良久,但是却不能悲伤,担心他看出来。她站在走廊,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想一定要同他相濡以沫地走过天尽头。
陈染走过来,“走吧,我们取完药,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庄之言的声音中有种孩子似的欢喜。
米加加打来了视频电话,她还是辞职去了XZ,澄明浩渺的天空下,她疏朗的笑那么真实,非常富有感染力。然后她说:“陈染,我也许就在这里终老一生了。这里才是我的天堂。”她似有得意地说道:“我现在临摹朱耷的作品,已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米加加虽说的有些夸张,但是陈染相信米加加可以临摹出朱耷的精髓,笔墨凝练简洁,静穆疏旷,有一种清空出世的孤傲落拓。
“加加,你才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儿,一个人走得那么远,我一点都不惦记你。”陈染的声音突然间就沙哑了,再也说不下去了,摁断了接听键。要是以往米加加一定会第一时间再打过来电话,一定是喋喋不休地解释一堆徒有虚名的原因,不过是还没有最终决定而已。但是这次她没有打,看来她确实打算在XZ终老一生了,所以不需要任何的解释了。陈染心里沉甸甸的,最好的朋友如今距离她最远。
庄之言走到她的身旁,问道:“米加加的电话?”
“嗯。说不回来了。”陈染沮丧地说道。
“听她说,三天后就改主意了。”庄之言安慰道。
“这次不一样,她决心很大,是真的不回来了。她不是想离开这里,只是想忘记这里的一些事。”陈染伤感地说道。
他看了陈染一眼,没再说话。
米加加很久都没有来电话了,陈染打过去也都是无人接听,大概是在绘画吧。她不是说临摹八大山人的画作可以达到以假乱真,是入了魔吗?也许她是以这样坚决的方式让陈染忘记她,然后彼此忘记。她知道一个人最难的事就是忘记一些人和事。这里总会有一些契机让米加加想起曾经的往事,然后瞬间就会心潮涌动,满心酸楚。米加加从江南的低海拔,到达XZ海拔高的地方,她可以名副其实地一览众山小了,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她可以诡秘地一笑说道,那不算什么。
“米加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陈染像是自言自语般问道。
“不放心,就去一趟,把她带回来。”庄之言说道。
“好。”陈染颓然地说道。但是她知道这或许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苏至谦在老家经营的画廊如期所望,风生水起,索画的人更是络绎不绝。想要拿到他的画作,预定到了一年后。
有一天,苏至谦的画廊突然失火,所有的画作片甲不留,他一夜之间白了头。很长的时间,他只是盯着画笔和颜料发呆,没有勇气再拿起画笔画画了。
江南的四月总是阴雨连绵,总是情不自禁地令人想到忧伤,缠绵,甚至残酷。
第二年的四月,庄之言死了。用陈染的话说,他去了天堂,那是没有病痛的世界,那是他的另一个绘画世界。
(终)
&&&《四月季》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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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本感言
《四月季》从2018年11月21日开始上传,今日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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