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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粉粉1     四月季txt下载     四月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八章 被存放的记忆(一)

    春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身上,让一个人所有的毛孔都张开,新鲜而潮湿的空气趁虚而入,继而在身体里扩张威力,让人变得软绵绵的。

    陈染将顶顶送到至谦画廊,然后一个人去了台里。

    “顶顶,画得不错,争取拿第一名。”米加加看过顶顶的画后,由衷地鼓励道。

    “我妈妈说只要认真学就行,拿不拿第一名无所谓。”顶顶一脸认真地说道。

    “行。”米加加很不屑地说出一个字,接下来的话就咽到肚子里,说出来一定又要遭到顶顶的反驳。

    “顶顶,这个颜色再上一次。色彩越加饱满和丰富,感染力和表现力就越好。”苏至谦走到顶顶画前,说道:“既然是比赛,就要全力以赴。”然后看了看加加没说什么。

    “你那么认真教出的学生,一定能取得好成绩。”米加加很不服气地看了苏至谦一眼,说道。

    “那是当然。加加,你要是没事就去掸掸画上的灰尘。”苏至谦说道。

    “不打扰你们,我要出去逛街。”米加加说着拿起自己的包。

    “苏叔叔,加加阿姨不喜欢干活的。”顶顶看着加加离开的背影,补上一句。

    “顶顶,你忘了我给你煮的方便面了,你说过那是你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吃完了就忘了,忘恩负义。”米加加回过身来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些小事不值得一提。”顶顶回了一句。

    “顶顶,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了,是不是跟苏叔叔学的?”米加加随之否定了这个说法,改口道:“是跟庄叔叔学的。”她知道顶顶现在最不想谈谁,她知道他的心思。想要跟她作对,不会有好下场,她就是想要造成这样的一个效果,为的是让顶顶以后可以对她俯首帖耳言听计从。

    可是那不过是米加加的一厢情愿,现在的孩子除非崇拜,否则根本就不把大人放在眼中。她以为自己赢了,以为抓到了顶顶的软肋,可是听完顶顶的话后,气得她只能对自己咬牙切齿。

    “加加阿姨,苏叔叔不是跟你学的吗?”顶顶不紧不慢地说道。

    要是她自己的孩子敢这样无理,她会一巴掌打过去,还不解恨的话再踢上两脚。可惜是顶顶,陈染要是知道一定会加倍偿还的,更何况苏至谦又在场,她只不过是想想,郁闷。

    “顶顶,你等着,我这就把你妈妈和庄叔叔叫来,让他们现在就结婚。你不同意也没辙。”米加加怒目圆睁地看着顶顶喊道,就差揪着他的耳朵喊了。

    “加加阿姨,你生气的样子简直会吃人,简直就是蛮不讲理。我怕你了。”顶顶赶紧求饶道。他怕加加告诉陈染,到时候他的伙食,可就惨得只剩下吃糠咽菜了,一色儿的绿色蔬菜,又不是兔子。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减肥餐,他可不想减肥,他要吃肉。什么红烧的,爆炒的,油焖的,清蒸的,什么猪肉,鸡肉,鱼肉,只要有肉才能香喷喷得像一顿饭。

    “赶紧逛街去吧,跟一个孩子你至于吗?”苏至谦催促米加加赶紧离开。

    “顶顶你等着,我一定向你妈妈告状。”米加加临走前冲着顶顶发威道。

    “阿姨,我错了。千万别告状,那样我的苦日子就来了。”顶顶语气诚恳地说道。

    “知道怕了,晚了。”说着米加加推开画廊的门,走了出来。

    “陈染,陪我逛街。”米加加一副当然不让的语气说道。

    “你在哪呢?”陈染问道。

    “画廊。等你呢。”米加加说道。

    “你先等我半个小时,我正在忙呢。”陈染说道。

    “我要是再等半个小时,就得让你们家的顶顶气个半死,你能付得起责任呀?”米加加尖叫道。

    “至于吗,你又夸张了。”陈染一边敲击着文字,一边说道。

    “忘恩负义,有其母必有其子。”米加加说完就挂了电话,她听到了陈染那头哒哒哒的打字声,没想到休息日还要忙得昏天黑地。

    陈染一听米加加这样说话,就知道没什么事,要是真生气,她是不说话的。但是随后也就加快了打字的速度。

    米加加站在画廊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每一个人都行色匆匆。好像只有她是一个闲人似的,于是又回到画廊。

    “不是去逛街,怎么又回来了?”苏至谦听到开门声,伸头一看是米加加,便问道。

    “陈染忙,我一个人没心情去,所以就回来了。”米加加似有抱怨道。

    “我妈妈节目要改版,要制作新的版头。”顶顶冒出来一句。

    “小家伙儿,什么事都门儿清呀。替你妈妈说情呢,不愧是母子。”米加加感叹一声坐到了沙发上,倒了一杯茶,喝了起来。

    “自从我爸爸去世以后,我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多不容易。”顶顶手中的画笔停了下来,仿佛回忆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你妈妈有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儿子真是福气呀。”米加加隔着屏风道。“但是,在庄叔叔这件事情上,你也要替你妈妈想想,她也很不容易。”

    “所以我才很乖。”顶顶说完,又继续在画布上涂抹。

    米加加一听这话,很明白陈染要是跟这个孩子斗下去,不见得会赢。她将一杯茶喝光,然后就站了起来,耳语一般重复着,“是的,我们顶顶很乖的。”语气里有无尽的感叹,仿佛她想起了什么,是不是想起了那个穿着俏丽的花裙子,满头都是小辫子的朵朵呢。

    米加加在一幅画前站定了,画面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草地上跑着,头发被风吹起来,裙角飞扬,满脸幸福地跑向她的妈妈,在画的背影里一个被虚化的人。她屏气凝神地看了进去,仿佛这个小女孩跳出了画面,跑向她,并且跟她撞了个满怀,声音清脆地喊着妈妈,是朵朵吗,她一时竟然恍惚起来。

    苏至谦听到米加加半天都没有动静,就走过来一看究竟,看到她站在画前,一脸沉默地盯着那幅画,才意识到她想起了什么,“加加。”他赶紧解释道:“这是一幅订件,今天来取,我就摆在这里了。”

    “画得真好,我还以为朵朵复活了。”米加加的眼睛被泪水注满了,一说话眼泪就像是获得了释放的空间似的,噼里啪啦地落到了她的手臂上,前仆后继般瞬间打湿了手臂。

    “我放起来。”苏至谦歉疚地说道。

    “不用,我已经过了最痛苦的时候,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米加加用手抹掉眼泪道。

    苏至谦用力地搂着她,说道:“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

    “可是再怎么想都不会忘记,总会有一个角落存放这个记忆。总会有。”米加加声音沙哑地说道。然后她就推开了苏至谦,她看到玻璃门被推开了。

第五十八章 被存放的记忆(三)

    陈染进来的时候,苏至谦正对米加加喃喃低语着,像是安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加加,怎么了?”陈染走到她的身旁问道,才看到她满脸不可抑制的悲伤,“到底是怎么了,又在跟苏至谦耍脾气还是生顶顶的气?”

    “妈妈,妈妈。”顶顶从画室里出来,看上去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痛苦不堪的心理鏖战。

    陈染看着顶顶,她猜测这里刚才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否则怎么会是这样一番情景。

    “顶顶,你惹加加阿姨生气了?”陈染问道。

    “不是我,刚才一个小女孩来取画,加加阿姨一定是想起了朵朵,我也想起了朵朵。”顶顶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珠。

    陈染吩咐道:“顶顶,跟妈妈回家吧。加加你也来吧。”

    加加突然说道:“我不去。”声音是干脆的,态度是强硬的。

    “你想去哪?”陈染一副讨好的语气问道,她不想跟米加加计较,这个时候她愿意俯首帖耳,满足她的任何需求,因为她也想起了朵朵,那个像花朵一样惹人喜爱的孩子。

    “我要喝魔方咖啡。”米加加的声音没有任何的感情,只是发出声音而已。

    “好的。”陈染答应道,然后跟苏至谦道了别,三个人离开了画廊。

    “魔方咖啡。”顶顶听到这款咖啡的名字很奇特,在大脑里想象着这个名字所赋予的咖啡形状,脸色已微露喜色。小孩子总是对从未见识过的事物充满了期待,好奇。

    顶顶没有想到魔方咖啡就在几米远的地方,竟然跑到车旁等待着陈染打开车门,“顶顶,这里。”陈染叫道。

    米菲咖啡馆棕色的木门推开是需要点儿力气的,顶顶自告奋勇地跑到前面说道:“我来。”仿佛得到了施展力气的机会,好像男孩子很喜欢在力气上重量上这些看似笨重的事情上愿意显示他们的力量。

    顶顶看到米加加熟练地跟服务生说魔方咖啡要加点什么的熟练程度,因为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情况,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又不敢问。他看到加加阿姨的伤心还没有完全褪去。

    “咖啡上可以加奶昔,果汁,蜂蜜,巧克力,坚果等。”米加加说道。算是对顶顶疑问的一个解答,她看到顶顶的眼睛里有了喜悦,她愿意看到这个心地善良,敏感脆弱的孩子快乐的样子,而不是像说到,“加加阿姨一定是想起了朵朵,我也想起了朵朵。”时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珠。

    “谢谢,加加阿姨。”顶顶礼貌地说道。他一只手杵着下巴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要加巧克力和榛子碎。”

    陈染点了一杯热拿铁。

    “哇,像房子一样。”顶顶还是第一次见到咖啡可以做成这种形状,用了一个更形象的比喻句,脸上的喜悦展露无遗。“这个咖啡是可以吃的。”

    陈染听到顶顶竟然用了“吃”这个动词,很恰当的表达。

    米加加突然伸出一只手揉了一下顶顶的头发,眼睛露出艳羡的神情,“顶顶,什么时候想喝,我都请你喝。”

    “真的。谢谢,加加阿姨。”顶顶惊讶地看着米加加,同时看到了她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喜悦。

    “谢什么。”米加加坦诚地诡秘一笑,说道。

    于是陈染知道,悲伤正从米加加的心底渐渐抽离出来了,那诡秘的表情就是一个最好的验证。

    三个人安然地喝着了自己面前的咖啡,如果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到了只喝一杯咖啡,就能体会到什么叫心满意足。

    “妈妈,妈妈。”顶顶惊叫道:“就是那个小女孩。”

    就在她们享受美味的时候,一个不该看到的人看到了,或者说不该出现的人出现了。尽管这样说有些苛刻,有些不近情理,但是此刻陈染就是想这样表达。她看到那个女人的手中牵着的小女孩。一刹那间也想到朵朵,如果朵朵活着的话,也该是这么高了,也该是这个样子。

    “陈染阿姨,我的辫子好看吗?”朵朵两只手揪着两条小辫子稍儿,打着圈,仰着头一脸天真地问道。

    “当然好看。”陈染说道,并且用手摸了一下。

    “不要动。”朵朵说道。她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染,又道:“我妈妈说,弄乱了就不好看了。”

    “哼,你妈妈说得什么都对。”陈染语气上明显的不服气。

    那个女子经过米加加的身旁,突然停下脚步,打招呼道:“刚才画廊里见过你。你好。”

    “你好。”米加加支支吾吾地应着。她想这不能怪人家,她又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出于礼貌也要回应人家。只是加加不敢看那个小女孩,一眼都不敢,怕勾起更为伤心的往事。

    “她想喝这里的魔方咖啡。”那个女人解释道,然后看了一眼小女孩。

    “阿姨好。”小女孩礼貌地叫道。

    “我们也是来喝魔方咖啡的。”陈染看到米加加一脸尴尬的样子,不得不来应付这样的场面。虽然这样的场面她也不愿意应付,但是总得有一个人应付。

    “再见。”那个女人笑着离开了,坐到了距离他们不远的座位上。

    顶顶先吃掉咖啡上面的榛子碎,然后一点点地吃上面的巧克力,很珍惜的样子。

    “顶顶,喜欢巧克力?”米加加并没有抬起眼睛,只是闷闷地问道。

    “嗯。”顶顶点头道。

    “待会儿,阿姨带你去超市买一盒巧克力,好不好。”米加加说完,看了看顶顶。

    顶顶看看陈染,想从她的目光中得到允许。

    “好的。”陈染赶紧接话道。

    米加加说什么,做什么就随她的便吧。一个人在心情压抑的时候,找一个出口释放一下是好的,比如任性地消费,比如毫无节制地流眼泪,比如喋喋不休地倾诉。这好过她用酒精麻醉,容易突发心肌炎的,那可是致命的。

    “一言为定。”米加加往杯中盯视,正方形的固体咖啡融化成一个小山丘,融化为液体的咖啡在杯底沉默着,仿佛注视着它的来处。

    “顶顶,那就快点儿吃吧。”陈染说道,她拿起调羹搅拌着涟漪一圈圈地荡开。

第五十九章 从一幅画说起(一)

    陈染的手机响了起来,在包的外侧声音被压抑着,努力以突破屏障的力量响彻着。

    陈染赶紧从包中拿出手机,向米加加和顶顶示意了一下,接听了电话,“什么事?”

    “苏至谦的手机打不通,有人想买代售的画,两幅一同买下,现在最低的折扣百分之二十,客户想要再降十个点,你不是在至谦画廊吗?你帮着问问,客户等着回话。”庄之言说道。

    “明白。”陈染简洁地陈述了电话的内容,就起身道:“走吧。顶顶,想喝的时候再来。”

    顶顶将咖啡一饮而尽,混合着巧克力的咖啡很有一番别样的味道。他乖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在前面主动地推开门。

    “手机放哪了?庄之言打电话给你了。”米加加环视了一下画室,说道。

    “手机,手机。”苏至谦放下画笔做寻找状,结果在沙发的角落里找到了,原来他调成了静音,忘记恢复了。看到了庄之言的三个未接电话。

    陈染趁机把电话的内容大致说了一下,“这样的话,不是不可以,那我的那部分提成就泡汤了。”苏至谦说道。

    “那就等于白忙乎了,真是为人做嫁衣了。”米加加进一步说道。

    “我也想早点卖出去,毕竟是放在庄之言那里,卖了就可以腾出空间了。”苏至谦说道。

    “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就好了。”米加加说道。

    “可以,没有问题。”苏至谦立刻打了电话。

    “好的。”庄之言痛快地答应着。但是紧接着他就说道:“这个人的作品很有自己的风格,用笔灵活而沉稳,不拘谨,整幅作品都呈现出朴素厚重的质感,细节方面也是处理的得当有序,在疏朗虚明之间产生出一种山外有山楼外有楼的错觉之感,很值得收藏。所以你还是要考虑一下作品的价值,就是物有所值。”

    “知道,只是我的那部分收入没有了。”苏至谦进一步说道。

    “是这样,那你可是颗粒无收。买主正在等着呢,看来是非常看好这两幅画。”庄之言又提醒道:“一旦被买主拿走了,后悔也没用了。”

    “不后悔。”苏至谦已经站在画前拿笔作画了。

    庄之言找来了包装纸把两幅画分别包装好,装入布袋里,递给买主,看着买主乐呵呵抱在怀里,满载而归地离去。这也是他喜欢的绘画作品,一旦知道这将不再属于自己,还是隐隐地疼惜上一阵子。尤其是每次卖出他自己得意的作品时,他都是靠着疯狂的作画来化解心里的阴郁。

    庄之言站在空白的画前,只是为了全神贯注地继续作画,画面上层峦叠嶂,河流清泉,小桥人家,这种以江南自然景物为对象的创作,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最爱,无数长短不一的线和干湿浓淡的点,通过他的排列组合,取舍布局,成为画面上一个个景致,仿佛喧嚣都市里的一片净土。他每天就在画徜徉,沉醉,心无旁骛地做喜欢的事情。

    他盯着画纸,想从中找一个契合点画下去,全神贯注地努力找一个切入口进入绘画的状态,然后画笔就在他的手下一点点地将画面布满,但是现在却无法画出一笔,哪怕只是一个点都不知道该落到何处,那是画笔和内心剑拔弩张的博弈,谁都不肯输掉,于是谁都无法前进一步。

    他拿着画笔久久地站在画前,墨汁突然落到画纸上一滴,像是一颗黑色的眼泪,那么清晰明确地占据着画面的一个位置,尽管只是一个点,但也是这幅画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以为这或许就是一个契机,可以水到渠成了,仍没有进入到绘画的状态里。

    他放下画笔,开始听音乐,听布鲁斯,往往可以将绘画的灵感引发出来,这是他常常使用的办法,听着听着就会灵感凸显,像是飞入脑海中的灵动仙子,思维打开,画笔也随之落纸云烟。

    他还是没能画出一笔,这到底是怎么了,思维枯竭了,这对他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他不是没有想到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了,他将如何应对生命里冗长而无聊的日子。不会的,他暗示自己。仿佛这样可以让他重新找回绘画的信心,虽然他有无尽的热情,可是当灵感不在的时候,热情不过是空中楼阁。失去信心是很可怕,就像一个憋下去的气球,如果再踩上一脚,命运可想而知。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踩上一脚,他要有足够的信心,因为他的画饱含深沉静美安详的气质,被很多的人收藏,喜欢的人越来越多,所以他要画下去,为了那些喜欢的人,也是不能放弃的。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仿佛手中的画笔是为了他而存在的,他没有理由放下画笔。

    画笔握在手中却只能停在空中无法挥毫泼墨,他开始找症结,难道是拿走的那两幅喜欢的画,所以他的情绪还陷在里面,没能彻底地出来。是这样吗?可是卖出去的画,怎么可能再要回来,除非买主主动放弃,再买回来。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看中了,才买下来的。怎么肯放手再卖掉呢。不要想了,他安慰自己。就当那是一阵风,消失在空气里,无法追不回来了。

    他凝神看着画纸,手握画笔,恣意妄为酣畅淋漓地绘画,是他最快乐的事情,可是这样的快乐却与他隔海相望,无法触及。

    他放下画笔,一把撕下那幅画,揉成一团,扔在地上。不想看一眼,仿佛要跟这种麻木无觉的状态做一次彻底的告别。

    突然天气下起了绵绵细雨,他解释为巧合,大自然就这样与他的内心有了一次惺惺相惜。让他休息,让他停下来。

    他的手臂已经隐约地感觉到了酸胀疼痛,潮湿的空气总会以它们的侵入方法进入他的身体里,他用左手揉捏右侧的臂膀,方觉意识尚存,方觉他还在这里。

第五十九章 从一幅画说起(二)

    庄之言关上画廊的门,开车回家。窗外细密的雨丝打湿了挡风玻璃,云朵在犹疑不定地飘忽移动。

    那个以X轴和Y轴为坐标系产生出的坚如磐石的时间点,也仿佛形同虚设,因为坐标轴已变得婉转曲折。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变幻莫测起来,像是他绘画时群峰之间的云雾缭绕,他的脑海突然就有了灵感,图像在脑海里前仆后继地奔涌而出,那是该绘画的时候,是该拿起画笔的时候,于是他又回到画廊,重新铺好画纸,画笔就在画案上,悄无声息地等待着他的主人。

    这是绘画最好的时刻,那强烈的渴望,恨不得将脑海里的那些线和点立刻落在纸上,成为云烟凝固成形。

    时间已变得可有可无,身体也变得轻飘飘,切断了与周围的一切联系,他像是置于真空当中,专心地投入到绘画当中,只有手中的画笔是活着的,在他大脑的指挥下起伏沉降,直至将他的脑海中的图像全部清空,才不得不放下画笔,看着画面上的点线组合,那是刚才留下来的墨迹,是他创作出来的一幅画。

    这样的时刻,每天都要经历,仿佛整个人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一个是他现实中的样子,一个是他沉浸在绘画中的样子。它们总是交叉在他的生命里,循环往复。

    他想该坐下来喝杯茶了,那是创作完之后最向往的一件事,身心都得以愉悦。一杯红茶,打开音响听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想起当初看《阳光灿烂的日子》时,马小军在房顶上逡巡时放出的就是《乡村骑士间奏曲》,觉得好听,甚至是感动,那个时候他的年龄就像电影名字一样阳光灿烂。

    他马上要四十岁了,这是一个可以独立看待的年龄,像是人生的一个分界点,仿佛之前是储备,之后才是突破。他所能做的就是在绘画上做好自己。

    储备,他做好了吗,不觉开始对自己的能力产生出了怀疑,真的适合绘画吗,要是方向错误了,那又能做什么。倘若真的错了,那之前画了三十多年又该如何抹掉,人生的前半生难道就这样白活了,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后背发凉。就像灵感突然枯竭一样,让他坠入黑暗之中。

    到底是如何走向绘画这条路的,如果追溯源头会是哪里,任何事都有开始,那个开始到底该从哪里算起。从小就跟着爸爸在不同的城市里靠绘画为生,至少在三个城市里生活过,直到他读了小学,才稳定下来,到底是因为爸爸疲倦漂泊了,还是想让他的学习不被割裂,他想应该是后者。

    对妈妈没有任何的记忆,只是从爸爸的口中得知妈妈在生下他后就突然死去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呢,爸爸说因为突发疾病,没有救治过来,但是语气中却有种不确定,这让他很怀疑妈妈的死因并非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掺杂其中。爸爸不愿意去说,也就不好去刨根问底。

    小的时候爸爸常常带着庄之言在街头给人画肖像画,他就绕在爸爸身边玩耍,他很乖从来不会耽误爸爸绘画。大概是隐约觉得只有爸爸画完了画才能拿着钱给他买喜欢的零食吧,也渐渐懂得父子相依为命的艰辛,所以从小他就表现出超越同龄孩子的敏感细腻和善解人意。

    爸爸在庄之言大学毕业那一年去世了,一个秋天的早晨,爸爸没能按时起床,于是他敲门,没有回音,推门看到爸爸安静地躺在床上,像是沉睡一样,走进一看才发觉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医生说是急性心脏病发作。

    印象中只有脾气暴躁之人才容易患上心脏病,他不记得爸爸心脏有毛病,沉稳温和的性格,再大的事情到了他那都变得无足轻重,完全就是闲云野鹤的活法。但是爸爸就这样离开了,他没有任何的医学知识来解释这种疑虑,就当成是天意好了。人在碰到无法解释的事情时,就喜欢用命运和天意来安慰自己。

    庄之言又想到小时候爸爸在作画的同时也常会拿出一支画笔,沾上水,让他在地面上涂涂画画,如果那也算是绘画的话,源头就是这里了。他仿佛天生就对画笔感兴趣,拿着画笔不停地在地上画呀,画呀,到底画了什么,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是一味地重复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乐此不疲。要是别的孩子早就厌倦了,可是他却一直都兴趣盎然。

    绘画赋予了他很多的意义,是遗传的因子,是生存的技能,是无法放手的挚爱。什么都没有,只要最后这一条挚爱就足够让他持续下去。除了绘画他什么都不会。他就是应该绘画的,只有绘画他才能得心应手。这样想着他心里悦然。

    至于所谓的储备,对他来说就是日复一日地绘画,上午绘画,中午小憩,晚上才是绘画的黄金时间,绘画到夜深人静。他沿着绘画这条路已走了三十多年,每天都会拿着画笔画眼中的世界,这不就是最好的储备吗?没有什么比长年累月地做一件事更适合储备这个词汇所蕴含的意义了。

    在画,他感受着安静孤独,感受着生命之歌流淌的韵律。绘画带给他难以言尽地快乐和满足,他怎么舍得放弃,根本就无法放弃,他要一直画下去。

    既然这样,所谓的纠结就荡然无存,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红茶,又拿起画笔,继续在画纸上点墨成画。突破只是幸运之神的眷顾,不是他能左右的,他能做的就是周而复始地画下去,随心所欲,自由洒脱地画下去。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不满,就是右侧肩膀常常酸胀疼痛,这是常年绘画所致,近一年来发病的频率增加,尤其是阴雨天会加重,常常在情绪最饱满的时候,因为肩膀疼痛被迫放下画笔。这让他变得沮丧。

    沮丧的过程停留的时间不会很长,因为画笔像是被赋予了魔力一般,总是不动声色地吸引着他,直到拿起画笔看着画面上的亭台楼阁,湖光山色,心里畅然。绘画教会了他坦然面对眼前的一切。

第五十九章 从一幅画说起(三)

    庄之言放下画笔,长舒了一口气,看看腕表已经晚上六点钟,他要回家了。美惠正在家里等着他回家吃晚餐呢。

    路上庄之言买了美惠喜欢的糯米桂花糕,还有鸡汁饭。至于他只要能填饱肚子,根本就不在乎吃进去的是什么。但是有些食物他还是要小心的,比如难消化的桂花糕,他只能望糕兴叹,至多就是蜻蜓点水象征性地吃一小块。只能浅尝辄止,否则胃酸就会像涌上来的潮水一样将他整个人吞没。他的胃只愿意吸收细软的食物。

    美惠不在家时,吃饭是不定时的,或者早些,或者晚些,无非就意味着吃得少一点或者多一点而已。绘画到了物我两忘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餐也是常见的。饮食的不规律直接造成的恶果就是他的胃常常不能正常地工作,常常罢工,让他痛苦不堪。

    美惠又借机劝慰他,“爸爸,可要好好吃饭了。”然后她就会切下一块像糖果一般大小的桂花糕送到他的面前,满脸期待着,说道:“爸爸,只能一小块。”然后还会补上一句,“这可是美食呀。”无非就是想引起爸爸的无限向往,由此要他注意身体,好好吃饭了。

    他确认桂花糕是一种美食,桂花的香气是迷人的,像是幽深的森林里经过了时间的沉淀而发酵出来的香气,还没有放入口中,鼻翼就已经先行沉醉了。

    他看着美惠一点点把一块巴掌大的桂花糕吃进腹中,很羡慕,能够吃到喜欢的食物,无疑也是一种快乐,但是他却无法享受到这样的美食。

    “爸爸,这个给你,我吃不掉的。”美惠就会将自己餐盒里的几块鸡肉放在他的盘中。

    美惠不喜欢吃太多的肉,这可能是女孩子的共性,或许是因为胃口小,或许就是因为要保持体形也未可知。

    顶顶就会大快朵颐地吃肉,他又想起了这个小家伙儿。得知他的绘画比赛得了全市小学组一等奖,他请他吃了一顿全荤餐,这可是顶顶自己提出来的,什么学校的伙食不好,什么他妈妈不允许他吃太多的肉,他就想瞒着妈妈大吃一顿。如果说男女有别的话,这也算是一个。他想。

    庄之言小时候对肉是来者不拒的,他跟爸爸可以吃完一大盘的梅菜肉,搭配白米饭,幸福感十足。他曾经想过要是天天有梅菜肉吃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如今不仅仅有梅菜肉,各类花样翻新的烹饪方法做出的肉类食物简直不胜枚举,但是却吃不下多少了。看着顶顶吃得酣畅淋漓的劲头儿,真是羡慕之至。顶顶是因为身体需要,能够吸收。

    庄之言也不记得从什么开始,他的饭量就不如从前了,是身体本身不需要这么多的食物了。他会很沮丧地想是不是进入了衰老期,虽然他从未承认这一点。但是他一想到爸爸在五十岁时就毫无征兆地离开了人世,他就会忐忑不安,感觉生命的脆弱不堪,不知道何时生命的指针就停止了。

    吃完饭他泡上一杯红茶,琥珀的颜色,令人喜悦的颜色。把茶喝完,红茶的一个好处就是养胃,让吃进去的食物更好地得以消化,并且转化为能量,供给身体,维持生命。

    他也常常在门前的空地上来回踱步,漫无目的。抬头望向天空,却没有星星和月亮,这是一个阴沉的夜晚。如果繁星满天他就会长时间地看星星,它们好像距离他都是一样的遥远,都是遥不可及,所以一光年和一万光年又有何区别。

    此时他的思维是开放的,自由的,无论涌进来什么他都会全盘接纳。

    他想到了正在创作的那幅画。哪条线需要延长,哪条线需要缩短,哪条线需要加宽,哪条线需要变窄,哪个景物需要突出,哪个景物需要隐没,都一一记住脑海,像写在记录本一样,然后记得在下次绘画时要先修改这些地方,再继续创作,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一个习惯。

    也常常是无来由地哼唱某首音乐,多是近来听过的某个旋律,仿佛哪里都是开始,只是哼唱,比如正在哼着的就是埃尼欧·莫里科内的《OnceUponaTimeintheWest》深邃伤感的旋律。

    他想到美惠的学业,这个孩子总是在喜欢的事情过于沉溺,在不喜欢的事情就会表现出懒散。数学学得不好,考试也总是一塌糊涂。昨天接到老师的电话,说她数学课上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样下去成绩只能是越来越差,听上去不像耸人听闻。他想还是要适当地开导她,基础教育就像是一个人学走路,虽然会跌跟头但也要学习,才能真正地学会走路。

    美惠此时无非是写作业,看书,弹钢琴,还有就是做一些小事,比如插花,比如给布娃娃做裙子,比如折千纸鹤,比如整理衣橱。她总是在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显得很有兴致和耐心。

    有时美惠也会出来送一件外衣,“爸爸穿上,外面冷。”然后就转身回房间,小女孩儿在生活的细节上表现得格外细心周到。

    美惠现在正从玻璃花瓶中把薰衣草拿出来,那样子就像是做一件很神圣的事情,每次都是小心翼翼,不能剪掉还有生命的花朵。把它们都修剪完之后,再一枝枝地放进去,直到最后一枝也被放进去,调整它们的位置,让它们恰到好处地相互簇拥着,已达到最美的一个姿态。她看着它们,是不是她也置身于一大片的薰衣草之中了呢。也许会吧。从她的眼神里能够看得出她很向往普鲁旺斯,期待有朝一日可以再去一次。从这一年来购买的鲜花中绝大多数都是薰衣草,就可见一斑。

    “爸爸,回来了。”美惠兴奋地叫道。

    “又剪枝了。”庄之言说道。“爸爸答应你,暑假陪你去法国的普鲁旺斯,看成片成片的薰衣草。”

    “你不是忙着办画展吗?哪有时间陪我去呀?”美惠已经走到庄之言的身旁,问道。

    “时间总会有的。”庄之言停留了一会儿,便道:“但是你要答应爸爸一个条件,数学课要专心听讲,不能溜号。”

    “老师告状了,那天实在太困了,就睡着了。”美惠忙着解释。

    “既往不咎。”庄之言说道。

    “一言为定。”美惠伸出一只手跟庄之言击掌,“不许反悔。”

    “不反悔。”庄之言说道。

    美惠蹬蹬蹬地上楼,背影是快乐的。

第五十九章 从一幅画说起(四)

    庄之言来到画室,真正的绘画黄金时间才算开始。如果说画廊是驿站,只是短暂地停留之地,而这里才是永久的避风港。毕竟画廊是对外开放的地方,要接待客户,接待画友,绘画的时间比较随机。而这里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专属时光,只要自己想画,时间都是自己的。所以多年来他也养成了习惯,白天有需要就去画廊,晚上一定是在家绘画的。

    画室里有一个木制的画案,长达三米,典型的大块头,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要主人进来就会表现出某种不可抑制的热情。木制的茶几和椅子,绘画累了可以休息一下。

    当然音响是必不可少的,BOSE音响,放在画室的一个搁架上,虽可移动,但是自从放在那里,似乎就像是长在那里一般,再也没有移动过,冥冥之中那成了它最好的住所,每当声音从那个长方形的灰色的物体中出来的时候,他也有过疑问,它是怎么发音的,难以理解。重量与它的体积相比,还是过于沉重了,记得他第一次拿到它时,沉甸甸的,像是一块实心的铁块一样。当它发出声音时,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内涵的家伙儿。虽然样子冷若冰霜,但是音色却是异常的优美浑厚。

    朝南有一扇大窗户,米色的厚窗帘,隐形的枫叶图案,即便是夜晚也会常常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柔和的微风进入房间,把窗帘的一侧吹起,像是水纹,一波又一波地前仆后继地涌了过来。当初是什么原因让他将这个房间作为画室的,也许就是这扇窗户吧,第一次打开这个房间的门时,窗口的风就因为对流吹了过来,给他一种清醒和喜悦。又在一楼,想要绘画的时候,可以很快地拿起画笔进入到绘画的状态。

    他泡了一杯茶,放到了茶几上,将画廊带回来的画轻轻地展开,进入到修改的程序,按照储存在脑海中的顺序一处处地修改。每一次的修改都是颠覆过去的一个过程,会很谨慎,小心。

    接下来就在现有的画面上继续画下去,画点什么,才能让前后的连接更为自然,越来越体现出这幅画的终极意境。当然也有中途转弯,转到另外一个方向,甚至是一个相反的方向也是可能的。但是这种改变方向的概率还是极少数,因在绘画之前就想好大体要画什么,然后按照大脑中预定的画面不断地画,不断地接近于那个终极目标。

    他再次站在画面前,看着刚刚画出来的部分,认真地看,找出点什么可以修改的地方,好像没有什么可修改的,就是凝神看进去也没有什么修改的地方。一幅画的命运就这样被一次次定格下来,最终成为它整个的命运走向。

    他轻松地坐下来喝茶,茶已经凉透了,但还是不想去烧水,以免打乱绘画的节奏。小口地喝完一杯茶,醇厚甘冽的茶香已经从咽喉处到达身体,头脑也变得越加清醒,又到拿起画笔的时候了。

    继续沿着刚才的绘画轨迹画下去,直到把大脑里的画面全部展现在画面上,然后再集中精力看着画面,想象着接下来该画些什么,将意识凝聚起来不被周围的事情干扰,不被心里的不安干扰,不被身体上的疲倦干扰,也许只是片刻时间,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僵化的思维突然就裂开了一个口子,思维一下子就打开了,继续画下去。

    阴凉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像是夜晚的幽灵一样隐身进入这个画室,然后将他与这幅画,以及整个画室都俯视其中。

    窗帘剧烈地飘动起来,接着就是大雨如注。这个季节,雨总是没有任何的预兆就突降下来。有些不请自来的无礼和蛮横。

    他放下画笔,走到窗前,关上窗户,看到树枝摇摆着,像是跳舞一样,水珠飞溅。青石板的甬道上已经水流成河,闪着亮光流到低处。路灯忽闪着,大概是因为雨水的浇注,路线短路了。看不到一个人,这个时候应该都在睡梦中。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爸爸,怎么还不睡呀?”回头看到美惠正站在门口。

    “你怎么也没睡?”庄之言反问道。

    “我睡了一觉想看看你睡没睡,赶紧睡吧,爸爸。”美惠说道。

    “好的,一会儿就睡。”庄之言答道。

    庄之言想刚才是注意力太集中了,所以连美惠下楼的声音都没有听到。

    他又站到画面前,几笔就勾勒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小童,脑海中突然就有了一首诗歌的情景,“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看着画面,仿佛那个小童就该在那里,与画面上的树林,农舍,溪流等成为一体,非常的和谐地融为一体。

    这是突然迸发出的灵感,最初预想的画面并没有设定小童这个形象,可能是美惠的出现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就像是突然照进来的一束光。这是绘画过程中极少出现的情况,可遇不可求,但是一旦出现就是一处妙笔。

    看着小童抬起头来想要跟他说话的样子,画面中的人物和画家自身就像是连接成功的视频一样,可以对话了。他放下画笔,长舒了一口气,站在一米之外看了看画面,不能再看下去了,一旦有了新的灵感就想再画下去,下一次停笔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他必须停下来了,要是美惠在学校的话,他可以不必顾及到睡觉时间,但是今天就不行,明天一早要送美惠去学校。

    连夜绘画还是不要为好,第二天一早就会非常疲劳,即使能量供给上去了,身体还是会因为自身原因让他不能很好地绘画,最大的感受就是拿画笔的手不稳,即使坚持画下去,也是强弩之末,不会有什么突破的东西。所以他决定放下画笔,好好休息,或许明天就有出乎意料的惊喜。他关上画室的门,仿佛把绘画思维的开关也一同关闭了。

    漆黑的夜,只有雨还在缠绵不绝地下着。

第五十九章 从一幅画说起(五)

    早上雨停了,庄之言跟美惠相对而坐,早餐是昨晚买回来的三明治和牛奶。

    “爸爸,最好不要熬夜。这样身体会吃不消的。”美惠看着爸爸,关切地说道。

    “好的,爸爸尽量。”庄之言答道。他无法保证,熬夜是他长年以来的生活状态,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改变过来,绘画让他夜晚的时间变得充实,他舍不得放弃。

    “爸爸,还有按时吃饭。”美惠又道。

    “好的。”庄之言说着把三明治折叠起来,放入口中。然后又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这样待下去,美惠可能会说出十条这样的叮嘱,听上去每一条都应改变,可是他知道能做到的不过是少之又少,但是又不得不应允下来,既然做不到,还是不要听到为好。

    “你也快点,不要迟到。爸爸先走。”庄之言说完拿起车钥匙出了家门。不能迟到,也从未迟到过。这是他一直暗中沾沾自喜的事情,也是美惠上学之后他对自己的一个约束,每次都能如愿以偿地到达。即便有时候堵车,但是没等一会儿道路又畅通起来,不可思议,仿佛上天冥冥之中都在帮助他实现这个约定。

    “放心吧。爸爸。”美惠笑嘻嘻地举着手里的三明治跟他挥着手。

    回来的路上,庄之言的心思正在家中的那幅画上,经过一夜的消化,画面似乎印在了脑海里。

    车子一路畅通,在铺满阳光的路上穿梭而行,他很兴奋,很激动。他迫不及待地掏出钥匙,打开门,直接进入画室,没有泡茶,或者咖啡,因为不想再等待一分钟,只想拿起画笔画点什么,到底画点什么呢?又一次站在画前,试图回到昨天的情境中,那个小童抬着头一脸天真,他到底要说什么呢,拿着画笔,大脑陷入迟钝,像是被锁定的程序一样,与这幅画完全割裂开了。看着画面的空白处,心想这里也许是一个突破口,定定地看着一会儿,思维像是云絮在脑海中飘过,但却无法聚揽成形。

    他深深地呼吸着,放下画笔,决定烧水煮咖啡,这个过程常常让人静下来,每道程序都要专心投入,不能着急,仿佛一场修行。坐在餐桌前连续喝了两杯咖啡,思维被渐渐打开,脑海中突然就了层峦叠嶂的思绪,但是必须先找到一个固定的支点,再把思维一点点地聚拢过来,先把支点画下来,接下来就自然而然了。画面上的小童加强了面部表情,接下来画空白的画面,浩渺的天空,隐约可见的云雾,剩下的大部分留白。仿佛就是要造成这样的一种气势,言有尽而意无穷。

    然后他又一次站在画面前,看着刚才画下的部分,敏锐地感觉到应该加点什么,大脑努力地想要把它呈现出来,那到底是什么,他的思维又一次停顿下来,但是却没有放下画笔,一旦放下画笔再重新凝聚精力是需要时间的,有可能就会让这个想法消失殆尽,踪影全无。还是继续集中精力把这个想法从大脑的深处挖出来,再休息。

    他自我勉励着,很多时候就是凭借着这样的意念,画下去。静思,等待,他拿着画笔的手已经在半空中停顿了好久,还是没能从脑海的深处将那个想法拉出水面,他又一次鼓励自己,人就是常常在接近极限的条件下不断地磨练自己的。

    静下来,等下去,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画面,他知道那是这幅画中很重要的东西,值得等下去。

    深深地呼吸,转头看向窗外,发现连窗户都忘记开了,这是不常有的事情,于是走到窗前打开一条缝,温暖的风瞬间就涌了进来,像是一个诚挚的问候,令人愉悦。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拿着画笔,他不禁哑然失笑,何必要这样为难自己,何必要苛刻自己,欲望深重只会苦恼,绘画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

    放下画笔走出家门,站在阳光里感受着它的热情和温度。树木经过雨水的冲刷更见生机,树叶上的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白光。青石板的甬道上还残留着少量的积水,微风吹过一圈圈涟漪扩散出去,在水的边缘地带停止了脚步。又一阵风吹来,又是一圈圈的涟漪再次出现,如此往复。

    这个时间小区几乎没有人出入,寂静得犹如一个世外桃源。

    再次回到画前,手拿画笔,不用刻意地等待着什么,如果还是没有灵感就会在已有的画面上加以修改,比如加深树林的颜色,增加山的立体感,在这个环节里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阳光的影子,这是刚才看到甬道上波光粼粼的水得到的灵感,于是就顺着这个灵感画下去,流淌的溪水,泛起的涟漪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脑海里。至于云雾完全可以变得更醒目一些,天空是可以隐没的,更多地留白,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就算是天空好了。画笔仿佛被赋予了魔力一般,把脑海中的那些意识再现到画面上,非常流畅自然,最终达到想要的意境。

    太阳已西斜。庄之言看着整幅画作,心里悦然。这是绘画结束之后最喜欢的事情。

    庄之言记得他的爸爸绘画后常常是吸一支烟,长长地喷射到窗外,看着烟雾妖娆着升起来,整个人都是心神向往的样子,是释然,是解脱,是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憧憬,还是在他的心中暗潮涌动的才华得以确认的满足。也许都是。

    他就会如释重负地说道:“之言,爸爸带你去吃梅菜肉。”他一下子掐灭烟蒂,搂着庄之言的肩膀,爸爸极少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声音里都透着兴奋,说道:“走。”

    这是爸爸的家乡菜,每当说起好吃的菜就会是这个如雷贯耳的菜名。庄之言有一次就问道:“爸爸,难道家乡菜只有梅菜肉最好吃吗?”

    爸爸像是为了进一步确认似的说道:“当然,最好吃的就是梅菜肉。”停顿了一会儿,他又道:“当然,糖醋排骨,冬笋炖肉也很好吃,但是我还是最爱梅菜肉。”他又固执地说了一次菜名,只是为了印证他话的真实性。他每每听到爸爸这样说就觉得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但是多年跟爸爸在一起生活,终于也成功地变成地他最喜欢的菜了。不得不佩服耳濡目染这个词汇的说服力。

    他走出画室,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将静音状态调出声音来,看到了几个人的信息,和未接电话,还是要答复一下。陈染约吃饭,不用一个人单独吃饭,这很得他的心愿。

第六十章 另一种成全(一)

    在铺满夕阳的街道上开着车,庄之言心情格外舒畅,绘画结束时用食物犒劳一下自己,尤其满心期待的梅菜肉,这样一想觉得更饿了。

    “出发了吗?”陈染问道。

    “我是从家里出发的,正在路上。”庄之言说道。

    “从家里出发,绘画了?”陈染问道。

    “是的。画到兴头上就忘了吃中餐,所以要饱餐一顿了。”庄之言说道。

    “好吧,你总是这样。”陈染责怪道,“这两天像是失踪了。”

    “画了一幅画,舍不得停下来,所以就先失踪了一下。”庄之言在电话那头的笑声已经传了过来。

    “还笑,这样怎么行?”陈染说道。“好了,我已经到了。”

    陈染说着挂了电话,锁了车门。突然她的眼睛怔住了,林亦舒的车子正在自己车子的旁边,不会错,车牌号她倒背如流。同时也看到了她和夏知秋正在靠窗的桌子前相对而坐。那个位置正好是她常常坐的位置。想要离开已经来不及了夏知秋正好往外看,一定是看到了她局促不前的样子。于是狠下心,硬着头皮走进了积香阁。

    “你好。”夏知秋一定是看到了她,所以当她一进门的时候,眼睛就转向她。

    “你好。”陈染点头示意坐在了最后的那张桌子上。同时也跟林亦舒目光对视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两个不喜欢的人怎么一下子都撞见了,不是好兆头,她心里暗自说道。

    “我要回法国了。”夏知秋主动说道。

    “啊,何时?”陈染问道。

    “着急了?”夏知秋俏皮地一笑,说道。

    “是的,不知道这次是不是真的要走了?”陈染说完冲着她一笑。“不是走了好几次,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走成吗?”她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这是不常有的,那一刻她想要收敛自己的情绪,却无法心平气和。

    “放心,这次我一定是走的。”夏知秋说完又补充道:“那边的画作等着我回去才能出售的,在我的家里。”

    “既然这样,那很好。”陈染看了一眼窗外,熟悉的车辆,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庄之言驾到。他看到了林亦舒的车,跟她一样,那眼神在说怎么这么巧。

    陈染举起一只手向庄之言示意,自然而然的动作,就是想他第一时间能看到她。是的,他看到了陈染,同时也看到了夏知秋和林亦舒。

    “忙什么呢,脸色那么难看?”夏知秋几乎是惊讶的语气说道:“才几天不见呀,就变得这么憔悴不堪。”

    “忙着绘画,忙着准备画展。”庄之言答道。

    “是这样。”夏知秋说道:“我要回法国了。”

    “好呀。”庄之言声音平静地说道。

    也许庄之言的表现过于平静了,夏知秋没有看到她想看到的情景,所以很不客气地说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让我早点走吗?”

    “这么了解我。”庄之言笑道,语气里带着点儿调侃。

    “没劲。”夏知秋觉得这样的对话毫无意思。

    “请慢用。”积香阁的老板已经把陈染点的菜端到了餐桌上。“红烧马鲛鱼,放了芦笋,这是我新尝试的菜品。”

    “补脑的。”陈染说道。

    “我也正想吃鱼呢。”庄之言笑道。

    “还有一道梅菜肉。”陈染说道。

    “我最喜欢的。”庄之言低声说道。

    “我当然知道。”陈染笑道。

    “走吧,我可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免得影响他们的两人世界。”夏知秋说着拉起林亦舒。

    “不要太敏感,人家又没有影响你用餐,这么好吃的食物,浪费了多可惜。”林亦舒又坐下来。

    “真是佩服你云淡风轻的劲头儿。”夏知秋白了林亦舒一眼说道,竟然又拿起筷子吃起来。

    看到夏知秋今天的变化,没有跳起来说一不二地抬腿就走,确实让庄之言很惊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心里感叹道。夏知秋和林亦舒这两个相互欣赏的人在一起久了是不是就会相互渗透,相互成全呢。难道夏知秋变了?

    没有人说话都低着头吃饭,这哪像餐馆的气氛。

    连老板都觉得这样的气氛一定不适合就餐,于是就放出了音乐,陈染一下子就听出来了,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寂静之声》吗,美国电影《毕业生》里的主题歌。”说过之后才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保持沉默,因为她的声音一定会被其他的人听到了,但是说出的话已经没有办法收回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立刻又低下头看自己盘中的那块鱼肉,只是可惜马鲛鱼只有中间的一根鱼刺,所以很快就把鱼刺剔除掉,剩下的耐心变得无的放矢,突然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在附和着她。

    “我也听出来了。”庄之言看了看她,笑道。

    “快点吃吧。晚上不是要绘画吗?”陈染提醒道。

    “今晚不想,我的脑子已经被掏空了,只想休息。”庄之言露出了一往情深的样子。

    紧接着陈染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因为一个阴影越来越近地靠过来。

    “你们能不能不要大张旗鼓地秀恩爱呀。”夏知秋的声音像是暴风骤雨,一下子将整个餐馆的安静打破了。这个女子总是有本事成为大家的中心,在机场,在医院,在家里。

    “跟你有关系吗?”庄之言抬起眼睛冷冰冰地看了夏知秋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似乎他就等着看到这一幕似的,根本就没有收敛的意思。要是以前他就会愿意照顾到夏知秋的病情,就会忍辱负重地一味地讨好,他变了,他不想再迁就,不想再委屈,不想再被夏知秋三番五次的借口弄得焦头烂额,总觉得像是被愚弄了,所以他迎战了。

    还是夏知秋未变,即便跟林亦舒好得像是一个人,但是关键的时候一个人最为本质的东西还是会彻底地暴露出来,是没有办法隐藏的。

    “当然有关系。”夏知秋拍着桌子喊道。声音是凌厉的,刺耳的。

    “那就有关系好了。”庄之言回答得干脆利落。就怕这样的以她之矛攻她之盾的答复,让对方的怒气一下子找不到释放出来的出口。

    “好了,好了。”林亦舒过来拉夏知秋,可是劝说似乎作用不大,她没有动,仍然站在那里,眼睛里像要喷射出火焰一样。

    “庄之言,你。”夏知秋的声音突然间停了下来,她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出心里的那种愤怒。

    陈染拉了一下庄之言的衣服,意在不要说话了。

    这不过是一个劝说的动作却被理解错了,“你们真行,总是能时刻表现出恩爱有加的样子,装出那副样子给谁看。”夏知秋恶狠狠地说,仿佛还是不解恨似的,鄙夷地看看陈染,又说了一句,“不要在我的面前做样子,有本事真的让他把你娶回家。”

    这话太伤人,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形中,陈染不知道如何解释,就算解释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让人家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已经有了结局的故事。她想一走了之,但是那只是年轻女孩子不成熟的表现,她不是,她需要淡定地跟庄之言站在一起。以证明两个人是不能被拆散的同盟,尽管这条路坎坷得一眼望不到头,但是此刻需要这样的同盟,她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应对一切。

    林亦舒只是一味地重复着:“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然后就站在旁边不知道再说什么,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大概她也没有想到夏知秋会这样,虽然见识过,但是这种冰锥一样直插心脏的话语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一个巴掌。武力上冲突令人肌肉疼痛,而这话令人觉得羞耻,莫口难辨。她很不希望在这样的场景里,看到陈染处于无地自容的尴尬之中。

    林亦舒又拉夏知秋的手臂,“我们走吧。”

    夏知秋没有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地看着庄之言,一字一句地说道:“其实你,谁都不爱,只爱自己,只爱绘画,自私的家伙儿。”

    “我只是不爱你。”庄之言迎头一句,打得对方无言以对。这句话夏知秋曾经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这回要反击回去了,事情总是要有来有往的。

    语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赤裸裸地将一个人剥离得体无完肤。

    “庄之言,你去死吧。我恨你,恨你。”夏知秋歇斯底里地叫道。

    “恨好了,我根本就无所谓。”庄之言满不在乎地说道。

    陈染陌生地看着庄之言,他变了,很明确地站在她的这边。那一刻,她很感动,就差眼泪掉下来。

    “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庄之言愤怒地摔下这句话,拉着陈染的手往外走。

    “庄之言,你怕了。”夏知秋几近崩溃地喊道。然后转向林亦舒说道:“都看到了吧,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夏知秋甩过来的这句话,还是围追堵截般进入了庄之言的耳朵里。他不愿意听到,但还是听到了。

    庄之言没有回头,他不想再看到她,他明白他的生活中已经跟夏知秋没有什么关系了,他只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要不是今天她说话太伤人,他也不会对夏知秋报复性地攻击了一把。对,就是报复性地攻击了一把。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场景,他常常要替夏知秋说情,要维护一个病人的情绪,但是今天当看到陈染受到攻击的时候,他就站出来迎战了,不想让她觉得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作战,只是想早点儿修成正果。他知道陈染感觉得到,明白他的心。

    “你这是何苦,你都决定放手了,又何必在意他跟谁在一起。”林亦舒正在安抚夏知秋。

    过了一会儿,夏知秋的声音平缓下来,又道:“我看到林放对我笑了,让我不要自讨苦吃。”她的精神已游离在身体之外,她想到了那个爱的人,林放。为什么死去的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活着的人想起来,还是活着的人不能释然,不能忘记吧。

    “夏知秋。”林亦舒看到她有任何的反应,便又连声叫道:“夏知秋,夏知秋。”

    “啊。”夏知秋的精神才得以附体,会心一笑道:“你刚才在叫我吗?”

    “我们吃完饭,就回去绘画。”林亦舒知道这是可以让她忘记痛苦的最好方法。

    “当然,我也想绘画了。”夏知秋眼神凄楚又无限神往地说道。

第六十章 另一种成全(二)

    黄昏来了,带着无所顾忌的倦怠和投暗弃明的决心来了。城市也有情绪上的变化,跟人一样,就比如现在的城市里就有一种懒洋洋和麻木无觉的气味,让天幕之下的人,也沾染上了这些气味。

    庄之言不知道要去哪,更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这个时候他应该先开口说:“别听夏知秋胡说八道。我们会结婚的。”但是这等于没说,应该给她一个具体的结婚时间才对得起陈染的毫不畏惧地站在他的身边,没有一生气跑出餐馆,如果真要这样的话,他也一定很尴尬,是追出来,还是继续留在餐馆。无论是哪种选择都是不圆满的。只有她留下来他们才像一个整体,攻守同盟般守护在一起。可是他无法给出确切的时间。

    “你想带我去哪?”陈染问道。

    “你想去哪?”庄之言反问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

    “去至谦画廊吧。”陈染提议道。

    “好的。”庄之言随之应道。

    于是车子在那条她很熟悉的街道上行使着,但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画廊关门了。

    “走吧,去我家。”庄之言说道。

    “好。”陈染道。

    “这是你这两天画的画,失踪了两天。”陈染看着画室里铺在画案上的画,问道。

    “是的。”庄之言说着就去烧水,泡茶。

    “怪不得呀,完全融入到画中了,所以早就把我忘到了九霄云外。”陈染慨叹道。然后她看着那幅画,仿佛她也入了画,笑道:“连我这个看画的人都能被感化,更别说画者本身了。你只属于绘画,根本就不适合结婚。”声音里除了悲凉之外,还有无奈。

    在庄之言拉她出餐馆的时候,陈染以为他会说我们马上就结婚,因为这才能与刚才的场景有种承前启后的效果,可惜她没能等到。他在喜欢的事情,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怎么还能再融到婚姻琐碎的生活当中,那不是他。他的全部精力已经被笔墨夺去了,哪还能再分割出来一点给他的生活。

    她想起了夏知秋的话,你只爱绘画,只能在他的笔墨天地中施展出他对于生活源源不断的热情和坚定执着的信念。即便是不绘画的时候,他的眼神里也总有些什么东西还在绘画上,是他的潜意识里还在笔墨间来回游走,所以他的眼睛常常是盯着一件事物陷入到沉默之中,长久地定格在一处,没人知道他的大脑中到底出现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出现了怎样的天马行空的画面。

    “喝茶。”庄之言递给她一杯红茶。氤氲的雾气弥漫在眼前,让他的脸变得有些不现实。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陈染拿着茶杯走到了客厅。

    “听到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你相信我的话。”庄之言苦笑了一下。

    “所以不用解释,因为我相信我眼睛看到的。分手吧。”陈染说道,然后就觉得咽喉处有了一种压迫感,那是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悲伤,她努力地压制了下去,否则的话眼泪就会扑簌簌地落下来。那样多丢脸,既然已经有了结局,其实过程已变得可有可无,忽略掉也是完全可以的。就当没有认识这个人好了,就当之前的一切都是雾里看花好了,就当做了一场梦,梦幻灭之后现实总是要面对的。

    “陈染,你听我说,你眼睛看到的不见得都是事实。不是那样的。”庄之言在试图解释。但是看到陈染的脸色仿佛拒绝一切的说辞,继续说下去只会让她更快地离开他。于是他端着茶杯,手都跟着颤抖起来,端到嘴边喝了一口,还是流出嘴角一些,他控制不了他的手,控制不了他的心。他想跟她说,我们结婚吧,马上结婚,但是他不能说,是他自己的原因。

    陈染看着手上的茶杯,玻璃材质,洁净透明,简洁大方,想象不出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观察一个杯子的命运。然后她淡淡地说:“不用不好意思说。你只爱绘画,已经无法再爱上什么了。所以我知道我们分手是必然的。”

    “不是那样的。”庄之言又一次说道。语气显得笨拙,生硬。

    陈染看着他,才发现他的手在颤抖,茶杯里的茶在起伏不定地摇晃着。她心疼地看着他,从他的手上拿过杯子,放到了茶几上。她焦急地问道:“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是绘画太累了。”庄之言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没有继续解释道,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听到“分手吧”三个字时,心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洞,血流了出来,却不知如何止血。他怕这次要真的失去她了。那他这些年的等待就都成了空,这些年的爱都失去了凭靠,关键他不会再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了,都用完了,完了就是完了。就像一个人的青春岁月一样,一旦过去了,无论怎样想要重新经历一次都是不可能的。

    “绘画累的,怎么会这样严重?”陈染进一步追问,即使分手了,这点关心还是要的。

    “偶尔吧。”庄之言含混着答道。他把双手放到了茶几上,不停地摩挲着茶几的边角,仿佛上面涂了镇静剂,想从中获得一些安静和信心。

    “还是去医院吧。”陈染说着就去拉他的手臂。

    “不用。”庄之言挣脱了她的手,正了正身体说道。

    “真的不用?”陈染还是担心地问道。

    “没事了。一会儿就好了。”庄之言说道。坚定的语气中好像隐藏着伤感,只是没有理由流露出来。

    他的手依然在茶几的边缘地带来回摩擦着,没有停止的迹象,这个动作让陈染更加怀疑他的所谓没事了,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于是她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不想,是不能跟你结婚。”庄之言吞吞吐吐地说道。仿佛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在慢慢地挪开,透过来一丝空气,他可以缓一口气,继续搬离那块石头,直到将整块石头搬走,最后“轰”的一声落到地上。如果那样的话就好了,他完全可以忘记她,完全可以不在乎她。

    “我知道,所以我才提出来分手,是我先提出来的。”陈染落寞地说道。谁提出来的还那么重要吗,可是她还是说了出来,以证明她的优势还在。在一场恋爱里,结束的方式能够看出一个人的很多东西。

    “是的,你先提出来的。我配不上你。”庄之言谦恭地说道。这话一出口令陈染不觉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很憔悴,他怎么能说出来这样自我贬低的话,仿佛是一场战争,明显是败者为寇的气色,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如果可以,陈染想她宁愿没说出那句话,伤到了他,他不是不爱她,只是他的能力有限,都用到了绘画上。尤其是她看到今天的画之后,画中蕴含着的生命力,是绘画中极少见到的。

    她看过很多的绘画作品,她知道什么样的绘画能够在第一时间里打动她,能够在一瞬间就能让她心驰神往。那是绘画作品中的神韵,是意境,是好的画作。这样的画作无论放在哪里,放到什么时候都是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它的好来。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才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得起的荣耀,而他却都得到了,令人瞩目。

    “没有谁配不上谁,只有合不合适,刚巧我看到了你的画,发现你只有在绘画当中才能找到你的领地,所以觉得还是分开比较好。”陈染说道。

    “是的,这样最好。”庄之言苍凉地一笑。

    满室的灯光把两个人笼罩其中,谁都不说话,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陈染站起来,走到门口,握住门把手的一瞬间,她的眼睛里泪光莹莹,她试图不让它们流出来,于是仰头想让这些温热的液体回到来处,却适得其反。她打开门走进深深的夜里。

    漆黑的夜,带着点儿冷酷和妩媚的表情来了,以证明它的存在需要被关注。

    陈染意外地发现这座城市,从白昼到黑夜,从喧嚣到安静,从视野之内的一目了然到伸手不见五指,天天周而复始的事情,她早已麻木地忽略了这个的变化。可是现在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这算是一件好事。

第六十章 另一种成全(三)

    庄之言看着陈染离去的背景,盯着那扇门,仿佛期待着她能够回过身来看他一眼,他看得眼睛酸痛也没有等到那一刻,晶莹的泪水已经不可救药地流了出来。他隐忍了一个晚上,克制了一个晚上,那些暗藏在心里的悲伤终于找到一个释放的出口。

    红茶已经彻底凉透,看着那杯红黄的液体,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他一饮而尽。他站起来踉跄了一下,他努力地站稳,走向画室,走向那个孤独的绝美的色彩世界。他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绘画。

    画室成为他的避风港,他总是能在这里获得安静,每当拿起画笔的时候,他就什么都忘了,只有绘画,他只属于绘画。他了解自己,陈染也了解他,她能一眼就从绘画的线条中获得这种信息。这很令他欣慰,这才是知己,能够一眼看到对方的灵魂里去。如果可能,他想跟她相依相偎到白头到老,他会给她一个家,那是他心里的承诺。

    手机在茶几上疯狂地响着,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不可一世地响彻着,像是一个魂灵在呼唤着,他想要听不见都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拿起手机,礼貌地问道:“陈染,什么事?”

    “我的钥匙落在你家。”陈染说道。表情是腼腆的,尴尬的,她庆幸他看不到她表情的变化。她怕回去,怕一转身就无法离开。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她怎么能落下这么重要的东西,当时是怎么走出来,只是机械性地站起来,走到门口,脑子里混乱得一塌糊涂,忘记什么都是可能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取?”庄之言脸上掠过一丝期待的表情。

    “你还是出来吧,可以看看夜空。”陈染说道。

    “好。”庄之言答道。他放下画笔,拿起钥匙,出了门,看到陈染在门前的空地上仰望着天空,像个孩子。

    他将钥匙递给她,然后看着她打开车门,离去。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拉住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看夜空,也是好的。但终是没有那么做,看着她的车消失在深深的夜里。

    庄之言抬头看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格外深沉。

    他进家门的时候,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他想让她进来是因为想要看到她,在灯光如昼的房间里清晰地看到她清澈明亮的眼睛,她就可能再坐一会儿,他们可以再待一会儿。她不进来,是因为怕走不出去,他还是让她的愿望得逞了,任何时候他都愿意让着她。

    庄之言坐在沙发上,她杯中的红茶还剩下半杯,告诉他刚才他们在一起喝过茶的。可是他们只不过是喝了一杯茶,他没有告诉他一个很令他纠结的一件事,怕她担心,更怕她离开。然后他就站起来从玄关处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了那份病情报告,上面的字迹清晰如常,胃部癌变。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几个字仿佛化成了灰消失了。

    几天前他的胃又一次天翻地覆地疼了起来,他一个人打车去了医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就拿到这份检查报告,心里非常抗拒着这个检查结果。但是没有错,他必须接受。

    他很想打电话告诉一个人,本能地想到了陈染,可是又有什么理由让她同自己一起背负这样一个重担,所以他盯着那个电话号码看了许久,都没有拨出去。

    然后他就记得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看着那些病人,以及病人的家属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空空的。他们都是有人陪伴的,而他却是一个人。

    当戴眼镜的医生问他和谁来的,他生硬地答道,家里还有一个读书的女儿,有什么事就告诉他本人吧,于是医生拘谨地扶了扶眼睛,只是想要镇定一下情绪,语气沉稳地说道:“病情不乐观,配合治疗。”好像比他还紧张,大概是慨叹他的命运吧。

    医生一定是想到了这么年轻就得了重病,太可惜了。被病魔缠身的人是不是都成为人们眼中的弱者了,是不是就应该被怜悯和同情,他不怪这个医生,最起码他有人情味。好过很多冷若冰霜的医生,每天都跟死亡擦身而过的人,早已变得麻木了,但是不能不仁。这些人即便是面对不久于人世的人,也是见怪不怪了,在他们看来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普通病人,就好像是面对一个感冒发烧的病人一样平常,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现出他们医术的高明和态度的严谨,完全是用俯视的角度看他的病人,其实不被病人尊重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淡定地答道:“明白。”然后他就听着医生说着注意事项,他不时地点头,记在心里。

    他走出诊室的时候,还是清醒的,但是接下来他是怎么走出医院的就记不清了。

    他拿着病志报告,站在街边,几个出租车都没有停下来,空着车从他的眼前疾驰而过,是不是他的样子吓到他们了,以为他是个被魂灵附体的人。

    他想打电话找人来接他的时候,犹豫着是打给陈染,苏至谦,还是柏青,无论打给谁他的病情就等于大白于天下,他们一定会问身体怎么了,医生怎么说,他一定难以招架他们的接二连三的询问,他的神情就会被他们一眼识破。他想不说都是不能的。

    正在庄之言一筹莫展的时候,一辆车停了下来,他打开车门坐进去,说了去的地点。他看着熟悉的街道,梧桐树枝繁叶茂,不知名的花朵争奇斗艳,装修各具特色的店面,餐馆,看上去亲切而可爱。

    突然他有种很不好的臆想,仿佛他要去陪他的爸爸了。爸爸在五十岁的时候去世了,他都觉得可惜。可是他还不到四十岁,不是更年轻吗?不可能,不会的,随之他就流下来眼泪。

    出租车的司机看到这一幕,转身递给他一包纸巾,看到他手里印有明晃晃的医院病志报告字样的牛皮纸袋子,也能猜到其中的缘由,所以没有说话。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又握紧了一些,眼睛看着前方,表情上掠过一丝沉重,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但还是替他难过。

    他沉默地接过纸巾抽出一张接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纸巾马上就湿透了,他又抽出来一张,继续接那些围追堵截过来的眼泪,直到它们不情愿地偃旗息鼓。

    下车的时候,他还是声音嘶哑地向司机说了声,“谢谢。”是真的谢谢,在如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环境里,还有人因为他的眼泪而默默理解,让他心生温暖。

    他提着病志报告袋子,环顾四周,他不想让人看到,仿佛提示人们他是一个病人。他想让这个袋子缩小一点,那么大的体积,太刺目,但是袋子里的东西太硬,所以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卷起一个桶装,放在腋下,匆匆地回家。

    回到家,他就想只要能把想画的画作完成,至于是不是要办画展,都显得不重要了,还有那些订件,他也都一一做了解释,一件不留地放弃了。原因就是没有时间,准备画展。当然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体出现了状况。这是一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这里还有一个细节,有一个客户问道:“是不是名气大了价格就水涨船高,所以就退掉了我的订件?”

    庄之言苦涩地一笑道:“如果你认为是,就是了。”没有再做任何的解释,也不必做任何的解释,但是心里还是一阵心痛,曾经的这个客户在几年里订了五幅画,他都没好意思涨价,现在竟然冒出这样的话来,他只有无奈。真是可惜他的那些画放在他的手中一定是贬值了,他一定领悟不出画作中的那些寓意。

    大多数人还是好的,“是呀,办画展是要好好准备的。”一副很理解的心情。他千恩万谢地说着对不起。但愿这个理由是真实的理由。

第六十章 另一种成全(四)

    五月是江南最美的季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适合结伴出游,适合温馨聚首。夏知秋却要跟大家分开了,准确点说是从庄之言的身边离开。

    那天夏知秋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戴着宽边的黑色太阳镜,神秘莫测。她总是能在一堆人里,被一眼就认出来。

    “美惠,妈妈走了。想我的话就打电话呀。”夏知秋说道。

    “好的,妈妈。”美惠说完,仓促地一笑,然后很拘谨地站在了庄之言的身边,大概是想起了曾经那个响亮的巴掌,仍然心有余悸。其实美惠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会挨上一巴掌了,因为这半年来夏知秋没有犯过病,按照医生的说法她好了。到底是药物的治疗起了绝对性的作用,还是绘画的作用,抑或是可以常常看到熟悉的人,可以把心里的郁闷及时地发泄出来,总之她现在的脸上洋溢着明媚,阳光,还有笑意,根本不像分别该有的场景。

    “庄之言,你不要拼命一样地去绘画。健康一旦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夏知秋言辞凿凿地说道,带着满心的劝慰。

    “知道。知道。”庄之言说道。然后他拉了拉美惠的手说道:“跟妈妈拥抱一下。”然后顺手助推了一下美惠。

    美惠惊讶地回过头来看着爸爸,想说什么,嘴巴动了一下,没有吐出一个音节,她看到了爸爸鼓励期待的眼神,她勇敢地走过去,手臂自然而然地伸了出去,跟夏知秋迎上来的双臂刚好交叉而过,两个人就像亲昵有加的普通母女一样,拥抱在一起。

    夏知秋的眼泪流了出来,晶莹的像是水滴一样落到了美惠的肩头。“美惠,妈妈会想念你的。”

    “我知道。妈妈,保重。”美惠的声音也变得沉重起来。

    “听爸爸的话。”夏知秋说道。

    “好的,妈妈。”美惠轻声应道。

    这才像离别该有的场景,庄之言站在一旁很感动,他想毕竟是母女,无论怎样的深仇大恨也会因为血缘这条纽带而慢慢削弱的。他希望美惠能够永远记得这个场面,记得妈妈怀抱里的温暖,回忆起来的时候都是感动的,怀念的。

    林亦舒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她瞪大了眼睛,一番不置可否的表情,但是心里却在说,这很好,这很好。她想夏知秋可以毫无悔意地离开了,就在昨天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夏知秋还对她说,“我最对不起的就是美惠,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离开了她。”

    “美惠长大了,自然就理解了并且会原谅你的。”林亦舒说道。

    “哼,被原谅。我从来都没有那样奢求过,我只求她不要那么恨我,我就可以在异国他乡安心了。”夏知秋无奈地说道。

    “你不要自寻烦恼,美惠会去看你的。”林亦舒说道。

    “我倒是想,但那是不可能的。”夏知秋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愁绪。“如果可能我宁愿回到从前,我要看着美惠一点点地长大,做一个好妈妈。”她长叹一声,面露遗憾,眼神顷刻之间便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她想到了美惠躲避的身影,惊恐的眼睛,失声的痛哭,无所顾忌的逃跑。“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没有让美惠享受到应该得到的母爱,所以我很难过。”她在检讨,在反思,就是难以弥补。

    “都是过去的事了,想只会徒增烦恼,要往前看。”林亦舒笑道。

    “有时间多替我去看看她。”夏知秋声音生涩地说道。

    “放心,我会的。”林亦舒应道。

    “画廊的事,还是帮我兑出去吧。我想可能再也不回来了。”夏知秋难过地说道。

    “知道,你不是跟我说过了。”林亦舒笑着看了看她,“一旦有人想要我就告诉你,你还得回来办手续呢。”

    “你就代办吧。本来我还想做一件为别人做嫁衣的事情,但是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还是算了吧。我连自己的事情都没有做好,真是。”说完夏知秋摇着头叹着气,说道。“我还是画好自己的画吧。”

    “你的画才是你的一切。”林亦舒补充道。算是对夏知秋的肯定,也是对她自己的一个肯定。绘画有那么大的魔力让两个人由陌生到熟悉,到了解彼此的内心,像她们这种天赋颇高,又才华有加的人,能够找到一个朋友,真是不容易。

    “难得你那么了解我。可惜我要走了,你跟我一起走吧。反正一个人在哪,哪就是家。”夏知秋的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有时间我就去找你。我们两个人共同办一个画展,两种风格,一定会很有意思。”林亦舒笑道。

    “这个主意不错。我回去可以准备一下。我现有的绘画作品都卖得差不多了,所以我要再画一些。”夏知秋说道。

    夏知秋轻轻地从美惠的肩膀上放下手臂,转眼看了看林亦舒,“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是的。放心好了。”林亦舒心想,一切比她想象的还要圆满。

    谁都没有想到的一个声音那么清脆地传了过来:“阿姨,我来了。”几个人都一同转身看过去,顶顶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夏知秋揉着顶顶的头发非常满足地笑道:“没想到你会来送阿姨。谢谢你。”

    顶顶腼腆地笑着,低下了头,耳语一般道:“我妈妈说阿姨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一定要送的。”

    “顶顶。你妈妈呢?”美惠问道。

    “后面。”然后大家就顺着顶顶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陈染正款款走来,墨绿色雪纺长裙看上去有种生动的摇曳的飘逸的美。

    夏知秋又一次转向庄之言,“还是快点儿结婚吧,你们很合适。”

    庄之言没有说话,没人知道他有多么想结婚,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能结婚。

    “爸爸,你怎么了?”美惠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了庄之言的神情,问道。

    “我想是该结婚了。”庄之言说道,但跟他的内心背道而驰。

    陈染这个时候匆匆地瞟了庄之言一眼,这种时候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实。这会让庄之言很尴尬,很难过。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阿姨,你还会回来吗?”顶顶抬起头来看着夏知秋,一脸认真地问。他一针见血地问出了几个人想问而又不便问的问题,孩子就是这点好,他们总是能够第一时间把心里的疑问全盘托出,而不像成年人总是瞻前顾后。

    “可能不回来了。”夏知秋说道。

    “为什么?”顶顶又问道。

    “因为,这里不属于我。”夏知秋深情地说道,目光却看向了远处,大家都知道她又想起林放,那个长在她生命里的名字,任何人都是无法替代的。

    顶顶听着这句不甚明白的话,苦笑了一下。

    顶顶来之前还问陈染,“妈妈,阿姨真的不会打人吗?”

    “是的,因为她的病好了。”陈染不厌其烦地说了几遍顶顶才肯相信。

    “那样我就不用怕她了。”顶顶笑嘻嘻地说道。“一想到她打美惠姐姐的样子,我就害怕,简直防不胜防呀。”

    “这次不会了,放心好了。”陈染说道。

    “妈妈,美惠姐姐真可怜,又没有妈妈了。”顶顶遗憾地说道。

    “妈妈还是有的,就是离得远一些。”陈染纠正道。

    “那么远就像没有一样。”顶顶颐指气使的样子,就好像他离开了妈妈一样。

第六十章 另一种成全(五)

    那天回家的路上,顶顶一直都说话,看着车窗外,好像满腹心事的样子。

    陈染讨好他,“顶顶,我们去至谦画廊绘画,好不好?”每当顶顶情绪不好的时候,只要一说到绘画他就来了劲头儿,好像颜料里含有快乐因子能够驱散阴霾。可是这一次却失效了,顶顶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而是继续以刚才的姿势看着车窗外。

    “顶顶,你倒是说话呀。我们回家,好不好?”陈染已经埋怨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不要总是这样。”

    紧接着陈染就想到了顶顶之所以如此热情地跑到夏知秋的面前问她要不要回来,不仅仅只是送别这么简单,他很想确定夏知秋到底回不回来。当听到她真诚地说可能不回来,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苦笑,这个表情出卖了他。他心里一定是希望她回来,这样就在妈妈跟庄之言之间有了一个屏障,结婚就会变得越来越渺茫。陈染禁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人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总是把自己的愿望放在第一,而别人只能排在第二,哪怕是最亲的人。

    同时陈染又想到这一幕,当顶顶听到庄之言说我想是该结婚了,顶顶脸上掠过深不见底的悲凉,还是被她逮了个正着儿,她知道他的那些小心思。

    陈染故作没事一样,握着方向盘在想接下来要去哪,她不想再征求顶顶的建议,她也不想告诉顶顶她跟庄之言分手的事,这对她是痛苦的,但是顶顶听到这个消息一定是高兴,凭什么总是要顾忌孩子的感受,她很想自私地保守这个秘密。

    她也不想回家,那仿佛就是一种讨好,是甘拜下风的表现。她想了想,决定去至谦画廊找米加加,随之她就转了方向。

    “妈妈,要去哪?”顶顶突然间就说话了。他知道了要去的地方,这条街他太熟悉了,每个周六周日都来绘画的地方。

    陈染没说话,而是以一种平静如常的表情看着前方。

    “妈妈,我不去画廊,我想回家。”顶顶说道,他还以为妈妈一定会调转车头回家的。可是陈染仍是没有说话,继续目视前方,仿佛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妈妈,我要回家。”顶顶生气了,大叫道。

    “可是,妈妈有事找加加阿姨,所以去画廊。”陈染语气平静,但是态度坚定。这只不过是一个临时编出来的理由,就是想让自己愿望得逞,让对方吃闭门羹,用一句歌词来形容一下心境就是,“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又让我如此伤心难过,不知是我犯了什么错,要让我背负所有的过。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能不能不再让我难过,别再让我独自一个人,受折磨。”

    顶顶气得嘴巴一撅,看着窗外,这个样子就是一种无声的反抗。好吧,就让他也常常被伤害的滋味,一个人不能什么时候都是顺风顺水的,总该受到一些挫折,才能长大。

    陈染虽然得逞了,但是并没有觉得快乐,因为她看到了顶顶眼中有种怀念的东西溢满了眼眶,他想起了爸爸徐蔚,想起了记忆中那个带给他无数快乐的人。但是她已经不想再改变主意了,车子已经到达画廊门前,所以还是将错就错吧。她的表情依然故我地维持着刚才的样子。

    陈染打开车门,下了车,然后很生硬地说道:“下车。”

    顶顶依然看着车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想继续表达着心里的怨恨,一副想要把牢底坐穿的决心和耐力。

    “顶顶,下车。”陈染的声音像是铁片划着玻璃,锋利地穿了出去。

    “我不。”顶顶终于反抗了,是有声的。

    “顶顶,你到底要怎样?”陈染喊道。

    顶顶固若金汤般一动不动,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简直令陈染忍无可忍。

    “不是说半个小时就到吗?怎么这么久?”米加加从画廊出来,走了过来问道。同时她也看到了两个人一反常态的样子。

    米加加出现得真及时,否则跟顶顶再僵持下去陈染都不知道要怎样应对了,又不能撇下他一个人,担心他的安全,这下好了,陈染可以放心地离开了,她一甩车门,一个人走向画廊。留下米加加来对付这个小家伙儿吧,那一定是一场好戏,可惜她不想看了。

    陈染推开画廊的玻璃门,听到了说话声,熟悉的声音,庄之言来了。

    美惠迎接她,“阿姨,你可来了。加加阿姨出去接你了。”甜美的声音,听上去真舒服。陈染看了看她,不觉感叹,美惠长得俨然一个美少女了。

    “我看到加加了。”陈染说着就往里走。

    “顶顶呢?”美惠问道。

    “一会儿就来,先跟阿姨来吧。”陈染拉着美惠的手继续走。

    “真巧。”庄之言说道。

    “我爸爸说来看看苏叔叔的画廊,好久没来了。”美惠看了庄之言一眼替爸爸说道。

    “陈染,坐吧。”苏至谦客气地指着沙发说道。

    好像几个人只是刚认识,礼貌地客套,陈染看了看大家说道:“何必这么客气。”说着她拿起了一个茶杯,自己倒了一杯茶,只是为了缓和这种尴尬的气氛。尤其是看到庄之言说真巧的时候,眼神里闪过一丝腼腆。

    陈染听到了顶顶理直气壮的声音,“加加阿姨,我想吃魔方咖啡。”米加加用这个办法收买了这个小家伙儿,也不是什么好办法。算了,只要能让顶顶束手就擒,管她用什么方法。

    “好的。”米加加和稀泥一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陈染假装没看到他进来,端着茶假装要喝的样子,眼睛却盯视着杯里的液体,想要从中发现点儿什么。

    顶顶根本就没有在意几个大人,现在他的心中只有魔方咖啡,他眉飞色舞地向美惠描叙这款能吃的咖啡,好吃得一塌糊涂,这是顶顶的原话。然后,就听到了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都是他们那个年龄的话题。

第六十一章 原来如此(一)

    米加加像主人一样,倒茶,给每一个人都斟满一杯。“喝吧。我这里最好的红茶。也只有你们才有这样的待遇,连苏至谦我都舍不得让他喝。”她说完还得意地看了苏至谦一眼。他只是面带微笑,似乎比之前更加地谦逊有加了。这里面米加加到底让他受了多少委屈,只有他知道,但是他甘愿接受。

    “还好意思说。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陈染说完,端起红茶喝了一口,顿觉唇齿留香,醇厚馥郁。“好茶。你也真舍得。”她俏皮地说了一句。

    “你们是谁呀?我最好的朋友。”米加加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搬出这个谁都清楚的事情,以示她的情深意切。

    “我知道了,你不要总是挂在嘴边,就怕我忘了你的好。”陈染说道,有时与米加加斗几句嘴可以活跃一下大脑,活跃一下气氛。她看到庄之言一直都沉默寡言,好像身体上有些不适,但是现在又不方便直截了当地询问,又要被米加加拿来取笑,她担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最喜欢喝红茶嘛,那就多喝点了,不要浪费了米加加的一片好意。”说完她还故意看了米加加一眼。

    “好的。”庄之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眼神就落到了茶杯中,专心,投入,好半天才抬起头来。

    “庄之言,聚精会神想什么呢?你看上去很累呀,又熬夜绘画了。”米加加看到庄之言的这番样子,便问道。

    “是的,我爸爸昨天晚上又熬夜了。”美惠从屏风另侧的画室走了过来,一脸庄重地说道。“我劝他早点休息,他不听我的。你们可一定要劝劝她。”她说完还对大家做了个鬼脸,又回到了屏风的另一侧,继续跟顶顶像是嘻哈族一样,嘻嘻哈哈地说着他们那个年龄段的新鲜事。

    “陈染,听到了美惠都发话了,一定要劝劝他了,不能这样不顾一切地绘画了。”米加加把几个人环视了一下,一下子落到了陈染身上埋怨道:“陈染,你可要尽职尽责呀。”

    陈染无奈地笑道:“好的。”

    “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庄之言赶紧解释,像是怕说错话一样,一字一顿地说道。

    苏至谦也跟着说了一句,“绘画也不是一日完成的,细水长流,一定要注意休息。”

    “我会注意的。”庄之言说道。

    “我爸爸一旦画起画来就忘了一切。所以他说的注意都是说说而已的。”美惠伸着头说道。

    “多懂事的孩子。”米加加羡慕道。

    “魔方咖啡真的那么好吃?”美惠问顶顶。

    “当然,好吃得一塌糊涂。”顶顶得意地说道,用的还是一塌糊涂这个词汇。

    米加加适时地走过来,看了看两个孩子,说道:“走吧,我们现在就去。”

    顶顶立刻笑逐颜开,完全忘了刚才跟陈染的不愉快,跑到妈妈的面前,笑道:“妈妈,走吧。”

    “走吧。”米加加斜着眼睛看了陈染一眼,“瞧瞧顶顶多乖。”完全就是说给陈染听的,孩子都能忘记的事情,大人又何必斤斤计较。刚才她在劝说顶顶下车的时候,就问出了跟妈妈生气的原因。还是结婚的事情,孩子不能接受也是正常的反应,这事要慢慢来。

    “走了,陈染,庄之言。”米加加又在撮合着他们在一起的机会,说不定说说笑笑中就把问题解决了,她哪里知道他们已经分开了。陈染还没有找到机会,或者说是不敢跟米加加说出分手的事,一定又是遭到米加加一顿狂轰乱炸般的责备。

    “妈妈走吧。”顶顶已经拉起陈染的手。

    “好吧。”陈染想这没有什么,不就是再吃一顿饭。

    庄之言已经走到了门口,拉开了玻璃门,他的身体趔趄了一下,好像这个重量对他来说有些沉重了。“叔叔,我来。”顶顶看到了这一幕,赶紧跑了过去,像一个小男子汉一样,同庄之言一起拉开了那扇门,两个人站在一起,陌生人一定以为他们是父子,连脸上的表情都是类似的,笑容可掬。

    门被固定好,“走吧,没事了。”庄之言对顶顶点了点头,笑道。

    “谢谢,叔叔。”顶顶回报以温暖的一笑。

    陈染看到了这一幕,心想这个孩子平时跟庄之言相处都很好,一说起结婚就势必双手做反对状,不过现在他的反对已经无足轻重了。

    “瞧瞧,相处多融洽呀。”米加加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陈染的身后,说道。

    “哼。”陈染一个字就把米加加的话给否了。

    “顶顶还是很懂事的。”米加加继续添油加醋道。

    “怎么没有看到美惠呢?”陈染岔开了话题。

    “她正在网上给同学拉票。听说是她的一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参加了一个什么乐器比赛。现在的孩子玩的都是新潮的东西,跟我们可是完全不同了。”米加加感慨道。“美惠,走了。”

    “知道了。”美惠还在低着头认真地回复信息。

    “快点儿,美惠。”米加加催促道。

    “我给我的好朋友都发了一条信息,让她们都投上一票。”美惠向她们跑过来笑道。

    “美惠,你怎么不参加比赛?你要是参加第一名非你莫属。”米加加说道。

    “我是不屑于参加,我要参加的都是正规比赛,像这种靠拉拉票就能得好名次的都是业余选手的级别,我是专业的钢琴十级呀。”美惠一脸骄傲地说道。

    “没看出来,美惠也会自卖自夸呀。”米加加调笑道。

    “美惠是自信。”陈染笑道。

    “就是,我确实是有实力。”美惠巧笑嫣然道。

    “对,美惠可是货真价实的厉害,相当有实力。”米加加说着拉起美惠的一只胳膊,又道:“走,我请客。”

    “还不是苏至谦的钱。”陈染揭穿米加加。

    “他的钱就是我的。”米加加回头看了陈染一眼,不屑地说道:“就像什么,美惠将来也是你的孩子一样。”

    “什么逻辑呀。算了,看在你今天请客的份儿我不想跟你计较。”陈染说完,快走几步推开了米菲咖啡馆的门。

    顶顶坐在座位上向他们挥手,叫着美惠,却没有喊妈妈。米加加看着陈染诡秘地一笑道:“看见了这两个孩子关系多好呀。”

    “那还用你说。”陈染低声地回应着,坐到了顶顶的旁边。

    好像每次就餐都是这样坐的,比如美惠挨着爸爸,顶顶挨着妈妈,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坐成一定的格局。好像就应该是这样的,才显得比较合理。米加加看了看,坐到顶顶的旁边。

第六十一章 原来如此(二)

    “苏至谦怎么还没来,我去看看,是不是又锁不上门了,画廊的门锁不太好用。”米加加说着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出去。

    罗盏一来了,正好跟要出门的苏至谦撞了个满怀,然后就顺势抱住了他,然后就趴在他的肩头开始哭。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坏了,竟然忘了第一时间要推开她。

    米加加推开门就看到了一幕,她抓起罗盏一的一只胳膊,让他们分开,还不忘狠狠地掐了她一下。一定会留下青紫的痕迹,就是为了让她记住这个教训。她心里暗骂道。

    苏至谦甩着双手,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解释只会令场面更难收场。

    “走,下次别让我看见你。”米加加狠狠地瞪着罗盏一说道。

    罗盏一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像是挨了训的小学生没有任何的反抗,只是一边走一边抹眼泪,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她不是委屈,而是伤心,她的爸爸死了,突发心脏病,医院用了最好的医生,最好的药物,都没能挽救回来他的生命。他连着做了两台心脏病的移植手术,回到家时已经精疲力竭,突然间就觉得胸口处的血往上涌,拿钥匙的力气都没有了,跌坐在门口,昏迷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早上被邻居发现,吓得赶紧打120,人已经不行了,过度疲劳再加上妻子去世后的过度伤心,让他一下子就跌进了死亡的入口。

    “你也是,你可以拒绝的。”米加加开始冲着苏至谦发难。没有想象中那么激烈的喊叫,而是声音闷闷地说道。

    “加加,你听我说。”苏至谦试图想解释一下。他不过是觉得罗盏一这么伤心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米加加一把拉开了。

    “不听,我们赶紧过去吧,没看到庄之言的脸色不好看吗,没看到陈染的眼神总是躲闪吗,我觉得他们一定有什么事,只是不太好说出口,否则的话陈染一定会告诉我的,她没有说就是坏消息。”米加加喋喋不休地说道。

    “庄之言看上去气色确实不好。熬夜都是这样的,三天就可以让人的气色变得。”苏至谦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暮气沉沉。”

    “暮气沉沉。”米加加不觉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的形容更可怕,仿佛是形容行将朽木的人似的。千万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个词。”她叮嘱道,然后站在苏至谦的旁边看着他锁门,锁舌不太好用,伸缩不太自如,所以要碰巧好用时,才能恰到好处地锁上。“还是换一把新锁吧。要是有急事出不了门可就麻烦了,总不能不锁门走吧。”

    “这几天一直忙,一会儿吃完饭我去找一家锁店,师傅会上门安装的。”苏至谦说道。

    “走吧。”米加加拉起苏至谦的胳膊走进了咖啡馆。

    顶顶正在那块魔方咖啡上大做文章,拿着杯勺正在中心地带一点点地挖掉冰咖啡,他想要挖出一个坑。红色的果酱正在一点点地渗进那个坑里,加之四周的咖啡也在慢慢融化,所以他的那杯怎么都看不出是一杯咖啡。

    “顶顶,你要做什么呀?”美惠问道。

    “做冰雕。”顶顶头都没有抬起来,手里继续忙活着。好像是在跟融化的速度比赛似的,挖出一点就送入口中一点,正好挖下来一大块冰咖啡,放进口中就冻得他龇牙咧嘴。

    “超有想象力呀。”美惠惊呼道。

    “最后还不是都进到肚子里。”米加加说道。

    “哪有这样打击孩子的想象力的。”陈染很不满地盯了米加加一眼,说道。

    “我不过一说,别当真。”米加加笑着看了看顶顶笑道:“还是小孩子好呀,喝杯咖啡都成喝出艺术来。顶顶学雕塑也一定不错,有绘画的底子,学起来会很快的。”他由衷地赞美道。

    “谢谢,加加阿姨。”顶顶依旧在那块冰咖啡上雕琢着,也许当成真的雕塑了也说不定,样子极其投入专注。

    “顶顶,可以了,冰太薄了。”美惠提醒道。

    顶顶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杰作,笑道:“完工。”然后他就开始吃滑到坑中的果酱。突然他的勺子停了下来,冰纷纷坍塌下来。“完了。”他惊呼一声。

    正在聊关于画廊之事的庄之言和苏至谦也停下来,看向这边,“这样可以吃了。”他们笑道。

    “是的。”顶顶含蓄地一笑。

    “如果你吃得下两个,可以再买一个。”米加加自告奋勇地说道。

    “不要了,加加阿姨。”顶顶一番客气地感激道。

    “怕我花钱,放心你苏叔叔掏钱。”米加加看了苏至谦一眼,说道。

    “不是,一个就够了。我本来更喜欢吃冰淇淋。”顶顶说道,表情绝对称得上天真而无辜。

    此话一出,米加加没好气地指着顶顶的头,说道:“都说顶顶聪明,脑袋瓜儿的聪明劲儿都长在这上面了。”

    “美惠姐姐也喜欢吃冰淇淋的。是不是?”顶顶看向美惠以获得同盟的帮助。

    “是的。”美惠一口答应着。她这个时候很喜欢跟顶顶站在一队,如果是陈染阿姨就未必,因为加加阿姨很多时候跟孩子开玩笑就像个大孩子一样,所以就让她一个人成为一队,虽然有些孤单,但是加加阿姨不会生气的,不过要说上几句刻薄的话而已。

    “那要看我今天喜不喜欢花钱了。”米加加眼睛一挑,声音轻飘飘地说道。

    “不就是冰淇淋吗,我吃过很多种冰淇淋,对我来说不新鲜。”顶顶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屑,说完还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花板,随即脱口而出道:“不请算了。”

    陈染心中暗笑,这个孩子又在使用他一贯的小伎俩想要愿望得逞,但是米加加不见得能识破他的鬼把戏。也可能米加加早就识破了,不过是逗孩子们开心罢了。

    “我敢保证,你绝对,绝对没有吃过这家的冰淇淋,是新开的店。”米加加赶紧补充道。

    “那你想请我们吃了。”美惠及时地递上一句,算是给了米加加一个台阶,小心她摔着。

    “好的,这家店里现做的冰淇淋,品种超多,味道超好吃。”米加加故弄玄虚地把“超多,超好吃”几个字说成了长音,也不怕卷了舌头。说完还看着孩子们,好像就等着他们感谢似的。

    “真的那么好吃吗?”顶顶没有说谢谢,而是故意地问了一句。其实心里早就蠢蠢欲动,垂涎三尺了。

    “当然,我保证。”米加加笑道。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秒钟后,异口同声地笑道:“加加阿姨,我们赶紧去吃吧。”

第六十一章 原来如此(三)

    几个大人都看向两个孩子,被他们的笑声感染着,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米加加笑得更是开心,“一个冰淇淋就能把你们给收买了,这让你们爸爸妈妈很惭愧呀。”说完还不忘看看陈染,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愧疚。

    陈染瞪着米加加,志得意满的成就感浮现在脸上,在这一点上她知道如何对付米加加的挑衅。

    这时陈染的手机响了。她拿起手机很小心地问道:“盏一,怎么了?”她听到对方的低泣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听上去很恐怖,一定是发生了重要的事。

    米加加一听是罗盏一的电话,便静下来倾听,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

    “盏一,你说什么?”陈染的声音已经变得出乎意料的紧张和惊讶,“你说,你爸爸去世了。”

    米加加听到这个消息满脸愕然,她是不会隐藏的人,所以她的表情被苏至谦看在眼中,他俩才明白刚才罗盏一哭泣的原因。苏至谦隔着桌子伸过来一只手,他握了握米加加的手,没有说话,但是这样的安慰是最好的。米加加立刻觉得她错了。她想起了罗盏一的手臂上那个青紫的抓痕,她怎么可以这样,那么狠心。

    “好的,你在台里等着,我马上过去。”陈染挂了电话,表情凝重地向几个人告别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两个孩子都听到了这个消息,都静静地不说话,跟刚才完全是判若两人。尤其是顶顶,听到“爸爸去世了”几个字时,表情立刻凝固成了一块冰,爸爸去世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他再次听到还是会心有恻然,有所触动。顶顶还以为只有他的爸爸死了,因为在他仅有的生活范围里,并没有亲耳听到这样的消息。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让他再次想起了自己听到爸爸走的时候,他整个身体一下子变得空空如也。

    庄之言捕捉到了顶顶这个表情,他心疼这个孩子,于是他说道:“走吧,叔叔带你们去吃冰淇淋,加加把地址发给我。”

    米加加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答应孩子们去吃冰淇淋的事,就说道:“很近,出去左转五十米就到。不好意思,下次阿姨再请你们吃。”她尴尬地对孩子们说道。

    顶顶跟在美惠和庄之言身后出了咖啡馆,他小小的身影在空阔的天地间显得更加地小,他沉默地低着头,眼神空茫地注视地面的阴影,那是物体被阳光遮蔽后留在地上的影子。

    “顶顶,你想吃什么口味的?”美惠问道。她看到了顶顶还沉浸在刚才情绪里,这个时候需要她这个盟友站出来说点什么,来调节气氛。

    “嗯。”顶顶果然抬起头来,别有深意地说道:“什么口味,我也不知道都有什么口味。”

    “那就一样来一份。”美惠随即说道。

    “要是一百种口味呢,怎么吃的掉?”顶顶的情绪果然开始转移了。

    “那就一人一种。”美惠笑道。

    “两种。”顶顶说道,随即他就改口道:“我要三种,我能吃掉。”然后就看到他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笑,他一定是想到冰淇淋清凉的味道,需要降降火气,尤其是刚才在心口处结成的心火。

    “那我也来三种,那样我们就是六种口味。”美惠像是算数学题一样,说出这个谁都知道的结果,不过是想让顶顶听到她在说话。

    “六种口味。”顶顶确实在听,满眼期待。

    纯净的天蓝色玻璃木门,方方正正的一间房子,同样纯净的天蓝色墙壁,包括地面和顶棚,同样天蓝色的小圆桌子和圆木凳,包括小摆件也是同色系的,空调开到了最低16度,一进去就像是掉进了蓝色的冰窟里。冰淇淋店装修成这个样子,那是童话世界里的雪房子,不仅仅是孩子就连庄之言也为之一惊,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中。

    “好酷呀。”美惠满脸笑意道。

    “快看。”顶顶已经站在了玻璃橱窗前,看着一盒盒冒着冷气的冰淇淋,五颜六色,有些眼花缭乱,的确要动动脑筋想一想买哪一种,似乎每一种都向他展示出无敌的诱惑。

    “有二十多种呀。”美惠说道。

    两个孩子在选择的品种上,还是花了一番心思。

    服务生端着一个托盘放到了两个孩子的面前,然后端出两个圆形的白色盘子,盘面上嵌入三个均匀的小盘,三个不同颜色的冰淇淋球分别占去一个小盘。好像是绘画用的调色盘一样,颇有视觉张力。

    “爸爸,要不要来一点?”美惠用调羹舀起一点儿问道。

    “爸爸的胃不好,吃不了。”庄之言笑道,“看上去味道很好。”

    “是的,超级好吃。”顶顶说道。

    “口感柔顺,香滑浓郁。”美惠说道。

    庄之言环视着这间房子,仿佛雪花从顶棚飘落下来,将这里的一切都覆盖了下去。他睡着了,在梦中。

    “爸爸,爸爸。”美惠看到爸爸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连声呼唤道,“爸爸,这里太冷了,不能睡觉。”但是他依然睡着,他太累了。

    美惠脱下自己的外罩,披在爸爸身上,然后对顶顶说道:“还有你的。”

    “好的。”顶顶麻利地脱下外罩也披在庄之言的身上。于是粉色和蓝色的两件外衣在他的背上一高一低地披挂着,像两块颜料画布层次分明地覆盖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很卡通,很生动。如果庄之言知道自己睡着了是这样的一番尊荣,他会怎么想,又能怎么想,除了深深的感激,还是感激。

    美惠不知不觉加快了吃冰淇淋的速度,“顶顶,我们快点儿吃吧。下次我们都多备一件衣服,这里太冷了。”

    “好的。”顶顶答应道。然后他看着眼前的冰淇淋球,踌躇了一会儿说道,“美惠姐姐,我们换一下吧。”

    “那不行。”美惠看看自己盘中的冰淇淋道,“你吃掉了一半,我才吃掉三分之一。”

    “小气。我不跟你换了,我只想尝一下你的口味。”顶顶说着就将调羹伸进了美惠的盘中,撅起满满的一大勺。

    “顶顶。”美惠看着自己的一个冰淇淋球立刻就现出一个深坑,她当仁不让地也在顶顶的盘中舀起一大勺,以示公平。

    “哼,还姐姐呢,讨厌。”顶顶撅起嘴巴,不理睬美惠递过来的笑靥如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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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季介绍:
四月是江南潮湿阴冷的季节,是犹豫不决,缠绵悱恻的季节,也是不堪一击的季节。
陈染起床的时候,看到了桌上的留言条,字迹潦草,但是清秀干练,间架结构疏密得当,一看就是习过书法的人。没错,这就是先生徐蔚的字迹。两个人在手机盛行的时代,还用这样原始的方法留信息,实在让人羡慕和不解。但是这不妨碍两个人的喜欢,首先他们都学过书法,徐蔚还是绘画出身,对于书法也是半个行家。
四月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四月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四月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