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恩仇
保罗-德-维纳没和杨一起上车,只打发了半数士兵押送。所以,杨在路上连问问这个家伙为什么恩将仇报的机会都没有。
六个负责押解的士兵里,偏偏有一个曾在“雄狮31315”,跟杨一起打过仗,后来又一起被康斯坦丁-克洛德少校提审过的干瘪中年。
他就是雄狮31315号上的军需长立花孙四郎中士。不过,先前干军需长的时候,他可是吃得膀大腰圆。所以,杨没有马上认出他来。立花孙四郎也因为在当时的审讯里当了逃兵,看见杨就尴尬,便全程不出声、压低了脑袋。
车开了不到半小时,就能在远处、看见日灼市中心看守所的惨白色的高墙,和上面架设的高压电圈子。
进到看守所楼跟前,杨随着士兵下了车,没有出声。宝音的大哥曾关在这里,杂务科的张大姐他们曾关在这里。所以,对这里森严的戒备和里面进进出出细条身子、好像面条人的植物性人造人看守,他并不陌生。
可,带着看守,出来交接重犯的所领导似乎是新人。至少不是当初被首富忽悠过的热内-彭罗明罗特了。
在杨身后下车的干瘪中士一边打发人把杨带到看守所登记中心,一边把看守所头目扯去角落里,递了压在怀里内侧口袋里的什么东西。
看守所头目虽然是个大汉,也同样面有菜色。看了递过来的东西,他先是愕然的一愣,然后就转头,从门上的竖条玻璃窗上看了杨一眼。大概是发现杨也回头看着他们,他就扭开脸,把押解杨的干瘪中士也拽到看不见的地方。
没等下午的夕阳偏照,杨就被两个人类看守引到地下一层南边角落里的一间小笼子。这个区域很安静,也很干净。两边没有其他犯人。还有日光,通过接地的天窗温柔地照进来。走在最前面的看守,甚至给杨打开了绝不可能开的4厘米窗户,来透气。
杨吃惊地看着他们。
他们却面无表情。末了,走在最后面的大个看守拍拍杨的肩膀:“上尉,你……还挺走运。到哪里都有朋友。”
原来,刚才是立花孙四郎,替杨找了看守所的老同袍,替他争取了尽可能好点的待遇。
所以,晚饭不算太坏,至少出现了半个蒸白薯和几片桑叶。桑叶下面,还潜伏了三片薄得透明的肉。看见送伙食的老爷子一个劲地不走,并且狂抖喉结,杨就善解人意地只拿了白薯。
第二天早上依旧。难得的鸡蛋也给了送饭的老头。
这叫锅着腰、皮都贴着骨头下垂的老耗子,变得爱说话了不少。他不但告诉杨,他孙子和孙女上学放学的杂事,还告诉杨、他已经连着三个月只能领一半薪水,全家饿得眼睛发绿光,以至于小孙子晚上睡迷糊了,把隔壁床小姐姐的脚丫闻成火腿,咬了一口的趣事。
“老婆子就跟丫头说,再叫你不爱洗脚!”说到这里,老头呲着掉了三分之一门牙的嘴,摸掉了笑出来的眼泪。
“哈哈哈哈……”杨也大笑出来,想起小时候宝音半夜爬墙偷肉。
这时,走廊里似乎传来几个强壮男人的脚步声。老头赶紧收了家伙,躲了出去。不一会,十几个精悍的士兵,皮肤发光,肌肉饱满地走了过来。他们的中间护卫着一个极其面熟的秃头高个。杨立即认出,那是谢尔盖中将。他也从笼子里的隔板床上站了起来。
谢尔盖看看杨,略有抱歉地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杨的伙食上,他皱皱眉头,转身吩咐人去想办法弄点“能吃的”东西来。然后,又叫人去泡了两杯好咖啡进来。
杨饿得心慌,所以抬手谢绝了、喝了会更饿的黑咖啡。
谢尔盖就一个人坐在老爷子刚才坐的木头板凳上,翘着腿,自己欣赏起来。
半个小时,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端详咖啡里的自己,直等到保罗-德-维纳亲自捧了一只银托盘,里面放着一只烤成金褐色、一动就馋得人流口水的鸭子进来。跟在他后面的其他人,没穿军服的,又陆续托着飘着黄瓜、番茄和洋葱清香的沙拉进来。
杨差点没禁住口水。
谢尔盖才抱着胳膊点点头,叫他们先都出去。
“饿坏了吧。叫他们看着你吃得难看,不太好。”
杨连忙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谢尔盖自己也扯下一只鸭腿,咬了一口:“别生保罗的气。他父亲死得早,他想早当家……”
看着杨惊讶的眼睛,光头中将又咬了两口鸭腿,告诉他,杀自己左膀右臂的人还没抓住。现在,小保罗总认为幕后黑手肯定少不了跑了的总参谋长和梅尔上将。为了替父报仇,小孩已经决定顶替父亲的选区,补选议员。
杨差点咬到了手指。他终于有点明白,少年特意当街逮捕自己的原因了。
谢尔盖并没注意这个。他丢开鸭腿,撇撇嘴:“白浪费了难得的鸭子,真该枪毙那蠢材!”然后,他才把板凳搬得更靠近杨:
“上尉,你肯定也清楚我们的困难。现在,资源严重不足。就是加紧生产,都生不出来。所以……”他似乎卡住了,大拳头在膝盖上都快蹭出油亮来了,才低声说出后半句:“我们……需要你去王朝那边。”
“我?”
“除了缺钱粮,现在还有很多人往王朝那边跑。有几个附属行星跑得就快……王朝那边说,只要你同意过去,他们不但开放自治领贸易,还会拒绝那些经济难民。”
谢尔盖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照到了偏进来的日光,几乎转成了浅浅的琥珀色。
杨这才意识到,王朝把那些议论自己的闲话当真了。他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他可不想到了王朝,再被人揭发是冒名顶替来的可耻之徒。于是,他直接了当地回答了共和国的保护者:
“这……其中怕有误会。我很确定,自己不是什么皇子。就算宝音的哥哥真是虎牙族,也不能因此认定我就是‘皇子’吧?”
谢尔盖没有回答杨。他低着头,好像要叫人似的,转身打开笼门,然后又不出声地,从外面锁上笼子,大步走了。很快,保罗和其他跟班,也跟着他,消失到了走廊的尽头。
这是因为:杨是不是皇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朝第五王座似乎也相信了杨是皇子,亲自动议由传说中皇子的生父、罗德维希-特兰达伯爵本人带队,来把杨迎接回去。她原本想让欢迎团二月成行,却不想拖到了现在。
半小时后,送饭的大爷又摸回了杨的笼子。他还拿了两个、圆形的透明大塑料盒。
朝杨不好意思地笑笑,大爷就把桌上没吃完的东西,都小心摆进第一个大盒里。然后,他又嘟囔着要喂狗,把杨和谢尔盖吃剩的鸭骨头也收进了第二个盒子里。
杨假装想事,不去看他,免得老头尴尬。
等老爷子把东西打包好了,才悄悄对杨说:“当官的人都没什么良心。那个什么小维纳……不就是上尉您以前帮助照顾的?!现在他为了上台,什么故事都编,什么牛都吹。就差把您当年从大空袭里救了大家的事,也整自己头上!”
老爷子这话似乎是对的。接下来的两个半月里,杨获得了看新闻的自由。而每天的新闻,只要一打开,就是给保罗-德-维纳造势。
除了廉洁奉公党党员,就是谢尔盖的军人下属,末了还加入了不少“老百姓”来赞扬他英雄出少年。不过,有几个“老百姓”,杨记得,街上派叶碱的有机教徒和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6月21日,杨托看守和送饭大爷的照顾,剃了脸和头。大爷眼神和手艺都不行,只能在杨被刮破的下巴和脖子上,粘唾沫、贴纸片。在难闻的口水味和老年男性特有的皮屑味道里,杨似乎又接触到了父亲。
突然,看守所的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地面,也就是杨的天花板都跟着抖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两声动静更大、听起来离得更近的爆炸声。
“轰……”
“轰……”
这一下,不但笼子外面的新闻给停了,就连杨天花板上特别准许白天都开一会的灯,也灭了。整个小笼子里,立时变成了灰蓝色。
老爷子一手剃刀,一手惊慌:“这……这是……怎么了?”
他回身嘱咐杨要是再爆炸、就躲到床底下去,然后就哆哆嗦嗦跑出笼门,朝外面的看守室大喊:“怎么了?”
走廊上,除了老头衰涩的吼声,没人回答他。似乎,这个午后,整座看守所的地下部分,只留下了他和杨两个喘气的活人。
老爷子冲到一楼的楼门口,桐油褐色大门关着。他推了好几推,也出不去,显然是看守所的人把大门,从外面锁上了。他只有咳嗽着跑回去,请杨帮他去砸门。但是,杨早就抱着板凳和他能找到的家伙,跟在老爷子身后,也冲到了门口。
41 暗流
外面的爆炸声已经连成了一片。中间还夹杂着“沓沓沓沓”的声音。明显是两边用自动武器开火的声音。以前,耶伦委员长的那些杂烩治安管理员都没有配备这样的火力。
杨放下了板凳,从后面抓住了送饭大爷鸡翅般的瘦胳膊:
“约翰老爹,先等一下。您这么出去是给家里的孩子添心事。”
“可是小乔和玛丽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受伤啊?”
老爷子枯干的眼睛里都是焦急,他担心孙子孙女的安危。杨本想和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学校里的老师和校长肯定不会让孩子们出事的。”
老爷子看着杨,好像他是未卜先知的神那样,才停止了挣扎。
又“噼噼啪啪”了快一个小时后,面条形的植物性人造人先回到了看守所里。虽然它们不会说话,送饭老爹还是去抓它们、打听外面发生了什么。植物性人造人就把他当成了临时造反的犯人,直接拿静电击倒在了地上。多亏杨知道怎么和它们打交道,老头才保住了命。
十几分钟后,几个人类看守也回来了。他们一眼看见了杨:“上尉,上尉,出大事了。”好像他不是囚犯,而是这里的一名同事。
没等老爹急得扑上去,杨就先替他打听心急的消息。
原来,刚才外面激战的两边,分别是谢尔盖手下的军人和那些负责地下黑市生意的商人。因为黑市一方的火力很猛,看守所的人也被叫去帮忙维持治安了。
“黑市?”
曾给杨开窗户、送小灶的大个看守朱利安-旺达搓搓脖子和鬓角的油汗和泥儿:“是啊!那些人都有军用加特林激光炮啊。我的个妈!”
他的伙计祖恩也在旁边大声插嘴:“那些夜总会和酒吧,养着好些枪手!”
杨一边努力把老爹按在要砸门用的板凳上,一边抬起眉尾问:“怎么还有夜总会和酒吧?不是泰尔-比-泰罗的那些生意吧?”
看守们卡住了。祖恩身后的看守头目紧张地舔着嘴唇,看了杨一眼。经杨这么一提醒,大家忽然意识到,这场突然的火并背后,有着不寻常的意义。虽然泰尔-比-泰罗现在风头很足,但是混社会的都知道他不过是个喽啰。
果然,两天后,新闻上或者自媒体节目上,开始有人恶意地开起来首富的玩笑,直指他是一个人吸干了整个共和国。
而这个评论人正是廉洁奉公党的一个党员,不时在各种场合出现在保罗-德-维纳的身后。以前也曾出现在保罗父亲的身后。这叫好脑子的杨想起,从前,大个的看守朱利安-旺达也出现在德-维纳先生的身边,曾做过政府为议员们聘用的保镖。
杨又记起老约翰说过,朱利安-旺达有个姨夫,是阿里-贝都因旗下、做蛋白质加工生意的高级经理。
既然联邦现在缺钱,要剪首富的羊毛是很容易想到的主意。
这么想着想着,杨的眼前,不自觉冒出了之前的看守长热内和首富激动握手的画面。他莫名其妙地开始为大个看守害怕。
不过,闭上眼睛,杨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因为姨丈和外甥,原本就是个不怎么亲近的关系,何况阿里-贝都因手里的高级经理们都有几千人。就是怎么株连,也不该影响到旺达才对。
军队镇压黑市反抗不到一个星期,看守所里忽然天没亮就来了三辆绿色大卡车。听声音,车上应该至少下来了五十几个人。
杨因为心烦意乱,睡得很浅,听见这声音,就爬到天窗边,向往外张望。他看见楼前的路灯下,蒙蒙的夜色下,这些人的影子都鼓鼓的,应该是套了防弹衣,带着自动步枪。为首的是个军官,虽然自己没拿枪,却带着一只现在很难得一见的褐色大信封。
杨顿时觉得嗓子发干。他赶紧拍打笼子,弄出很大的噪声,把不远处还没睡醒的朱利安-旺达和祖恩两个人弄醒了。他俩昨晚值夜班。
朱利安-旺达眯着眼睛,踢踢踏踏地走过来,拿着肥厚的巴掌回击了一下笼门上斑驳的铁栏杆:
“上尉,你……这人一向都不惹事的。现在才四点半……”
祖恩也闭着眼睛,溜达到了旁边,靠着墙。
杨扯扯旺达的袖子,低声说:“来了好些军人。你……要不先出去躲躲?”
心眼粗的大个看守不明白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只当杨是发了噩梦,就咒骂了一句,领着同班的伙计回了看守室。
又过了十分钟,楼梯上响起了一阵军靴急速跺地的脚步声。没等两个夜更的看守完全清醒过来,军人们就直接把大个的朱利安-旺达逮捕了。理由是,黑市暴动现场缴获的一些武器,应该是从市中心看守所流出去的。
“旺达先生,你有重大嫌疑。”
朱利安-旺达愣了。他先是笨拙地辩解,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扭过头,死死地看向走廊通往监仓的方向,大喊:
“上尉,上尉!我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孩子!”
杨却不知道该怎么救他。他也许刚才应该更坚定一些,多劝大个看守两句?
军人们把大个看守带出去后没多久,楼上前门门口的方向,就传来一声干脆的枪响。
胆小又啰嗦的祖恩完全没出一点声音。快七点的时候,他才蹒跚地、锅着腰走到杨的笼子门口,蹲在地上小声呜咽起来:
“上尉……我……是他介绍来的。他们会不会把我也……”
杨只觉得右边脑袋嗡嗡地疼。
八点钟,老约翰按时送来了早餐,看见祖恩白着脸丢了魂的模样,顾不上检查食物,就偷偷塞给杨一只老旧的电话。等人都走光了,杨打开屏幕,就看见新闻上除了继续给保罗-德-维纳造势的宣传外,还有个很小的消息:
今天清晨,联邦革命委员会签署了《特别令》,下令由联邦派驻工作组进驻“贝都因全家超市”、“阿萨法行星优质蛋白质有限公司”、“联营建筑材料集团有限公司”等等首富旗下的公司。
当然,工作组很快就发现自己进驻了一堆只剩下了债务和垃圾的空壳。
早在德-维纳被杀的那天早上,首富就开始了向自己居住的阿萨法行星回收资产的计划。来不及或者不方便送去这颗依旧是大人马联邦范围内行星的东西,被运到了比邻的王朝自治领。
为贝都因先生押送实物货币的低轨运输飞船和动力车,还差点撞倒一个金发的高个儿。
这个金发青年看起来也就刚刚20出头,宝蓝色的眼睛似乎渗出了怒气,但是,身体很快就松懈开了。他像肩膀没有被撞得生疼,或者对方已经道歉了一样,轻描淡写地叫走、要上去和司机理论的家仆。
“小事,父亲还等我们去接人呢。”
“但是,少东家,这可是在咱们自己的地盘……”
金发男子扬起手,扫掉耷拉在眼前的一绺如阳光般的额发,走开了。这叫他那身银灰色的长款外套,将他修长优雅的腰腿线条,还有真丝的柔滑,衬托得淋漓尽致。
黑色驳黄色的押运车后,偏偏开来一辆极其骚包的正红色磁悬动力车。大概是这款车像极了男子从前也拥有过的那辆超跑,他愣了一下,就看见车的前窗降了下来,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瞬间,金发男人英俊迷人的面孔,吓人得像魔鬼附了体。
半老徐娘的下巴半压着降下的紫蓝色车玻璃,笑着说:
“我听说,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雷阿尔。”
她也曾经是个大美人,虽然现在岁月留了痕迹,面皮和肌肉也做过整形手术、注射过各种杆菌,十分光滑细嫩,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清澈,无法伪装少女。
金发男人本想走开。听见这话,他想了一秒钟,就完全转过了身,走到了车窗跟前:
“是啊,亚玛撒小姐。父亲花了一大笔钱,比你当时把我卖个那头猪博士的金额高好几倍的价儿,又把我买回来了。说到底,他是养了我20年的父亲。”
原来,他真得就是本该被处死了的特兰达少尉。
泰尔-比-泰罗虽然很想杀死雷阿尔,但是,首富却不愿意跟铀矿和能源大商人们为敌,更不愿意为了一条无足轻重的贱命,跟钱过不去。最后一刻,他出手把雷阿尔交易给了里奇-芬-艾里别他修斯,雷阿尔的养父。
所以,联邦才会这么快就抓了雷阿尔的小辫子,判他死罪、并立即执行。
红颜渐渐老去的苏菲-亚玛撒,眼里虽然闪过一丝光,但笑意不改。她是雷阿尔养父众多情人中的一个。有传说,她为里奇先生生了一个亲儿子,但是孩子却是弱智,不得不偷偷养着。也有人说,那孩子根本不算是里奇先生的,而是过气女歌星前面情人的孩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她上次害得雷阿尔被卖到了贝塔15号上。
漂亮的阿姨依旧笑眯眯的:“里奇不喜欢失败者。好好表现,孩子!”
说完,她就升起车窗,并一下变轨到了离地面三米高。雷阿尔立刻后退了几步,他知道,这部磁悬浮动力车不仅带有太阳能电池,更安装了驱动力更多的核子能源,可以变身为低轨小飞船,发动时可以喷出巨大的气流。他可不想被弄得狼狈难看。
大红色的动力车就“轰轰”地,越过其他车辆和行人,腾空而去。
等他的敌人消失在了天空中,雷阿尔蓝色的眼睛才眯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电话上的信息,脸色重新僵硬了,因为养父要他去接的人,正是流亡而来的大人马联邦共和国前任一把手耶伦。
42 挣扎
见面比雷阿尔想象得容易很多。原因是:中年超人模样的耶伦前委员长是个彻头彻尾的政治人物,拥有可以随时变换的面孔。叫雷阿尔说,耶伦此刻看上去,简直像老实的好人杨上尉。
流亡政治家先是感谢了里奇-芬-艾里别他修斯先生的高风亮节,然后又旧事重提了他对雷阿尔的信任。最后,他才像唱歌般拖长了尾音,拍拍雷阿尔深灰色氯胺酮丝质外袍的肩膀:
“将来,大人马联邦的将领,都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雷阿尔客气地笑了,心里倒宁可相信前议长是在欣赏这身价值不菲的衣服。
他走在前面,让五个仆人把流亡政治家围在当中,假装办完事、带着仆人回家的样子,朝对面的斯蒂芬商业901大楼的顶楼停车场走。
七个人还没有穿过街口,突然,一辆黑色的普通动力车一下别住了路口。紧接着,前后两辆看起来很路人的家用七座车也朝他们冲了过来。
雷阿尔立即朝仆人大喊一声:“开火。”
五个仆人先是呆了,然后才从怀里掏出早藏好的小型激光自动炮,朝三辆车轰了过去。离他们最近的灰色七座车先起了火。但是,却似乎没有降低速度的意思。雷阿尔就掏出自己的指环枪,朝七座车的左前轮补了一下。
车打了滑,冲向了一旁的路人。
已经慌乱得四处乱跑的行人发出了更凄厉的惨叫声。整条街上,很快,就看不出谁是谁,谁又在哪里了。几百人和地上不断掉落的皮包、电话、鞋子交互碰撞着。至少有十几个踩着又细又高的高跟鞋的曼妙身影,生生踩断了鞋跟,跌倒在地上,被其他人的脚无情地踩了过去。
等另一辆七座车和黑色动力车冲过他们,抵达斯蒂芬商业901透明自动门跟前时,雷阿尔和他护送的耶伦前委员长早没了去向。
杀手们等在大厦顶楼停车场的同伙,运气也没好到哪里。雷阿尔他们开来的车还在原地,但是,人却始终没有上来过。
大人马上的经历,确实让金发公子成长了不少。
抵达安全所的耶伦甚至兴奋地喋喋不休:“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真是大才啊。可惜,谢尔盖那家伙不识人,气量也小。曾经帮助过他的,现在怕都要死在他手里了。”
坐在驾驶座后面的雷阿尔,刚要下车,听见这话,好奇地抬起宝蓝色的眼珠:“谢尔盖?”
耶伦叹息着摇了摇头:“原来我想让他取代上将们,并在新的军事委员会里多安排些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还特别给过他一份名单。他却把你踢了出来……”
雷阿尔的脸忍不住白了,他以为,谢尔盖也在嫌弃自己在朱亮夫人手下干过的那些事情。
耶伦却画蛇添足地小声补充:“他……似乎对贾南德小姐很有好感。”
虽然用没有关系的事实砌在一起,能造出桃色腥闻的味道,却让雷阿尔闻到了阴谋里熟悉的臭气,恢复了理智:
“谢尔盖已经有很多自己的亲信了。而且,就连阿里-贝都因都站在他那一边。”
前委员长略微愣了一下,就诡异地笑了:“你等着看吧。‘钱和兵’很快就要拆伙了。”
果然,等雷阿尔按着养父的指示,把逃难过来的耶伦送去王朝的首都无忧星,就通过超光速传输,听说日灼行星以及其他共和国星云内的行星上发生的大事:
在政府派出的工作组进驻阿里-贝都因的公司三个月后,也就是9月中,谢尔盖终于让大国民会议通过了全新的紧急令,下令查抄和没收属于首富和他旗下公司所有的资产。
其结果,大大超乎了预料。
按照军人政府原先的构想,这只不过是将私人财团的所有权归于国有。但是,实际操作的过程,却拖垮了本来就几乎崩溃的食物生产链条和能源生产链条。
短短两天的时间,位于联邦剩余的十五颗联邦行星和附属行星上的保障粮仓、销售食物的商店、和替零售、批发商存货的私人仓库,都遭到了每次少说几十万人的哄抢。
橘黄色的太阳能电力转化中心,或者大红色核能补充站外,排着折成几十道的长队。每辆要求补给能源的动力车、或者其他运输工具开过去时,价格就会涨至少两次。
新闻媒体虽然努力平抑大家的恐惧,但是,名嘴们每一次开口,都让人更加害怕。
“再这样下去……我们该不会在王朝还没打过来以前,就饿死吧?”
“X的,现在就连蛋白质胶囊,也贵的跟以前龙虾的价差不多了……”
“公园里的树都没皮了。”
……
虽然,驻军的食物配给并没有发生实际困难,但是,不少校尉都未雨绸缪。他们干脆在执行政府下达的查抄令时,带着人把所在地区的其他富人一起抢了。就连市中心看守所的负一层天窗里,有时都能看见远处天空中黑线一般垂直的烟柱。
9月21日,在王朝派来大人马联邦、欢迎杨回归的使团到达的前夜,杨正心烦地刷着新闻,看着这里或者那里、又发现了奸商或者包庇奸商的贪官消息。
忽然,他听见又来了一阵军靴跑步声。这一次,军靴声越来越大,听着离自己越来越近,杨忍不住警觉起来。
半个月前,塞进自己周围的笼子里好几家、看起来养的嫩嫩的家伙。但是,他们后来都被一家接一家的,带了出去。看警卫的表现,和他们中有些人哭着抱着笼子脚的模样,不像要被释放的样子。
现在,整个负一楼的南边,又只有他一个犯人还在。
难道,这些人发现自己也是窝藏奸商,或者跟包庇他们的贪官有联系?
没等杨想完,七、八个穿着黄绿色迷彩服的军人,出现在了走廊的一头。走廊上的灯忽明忽暗,让他们看起来,好像正行进在一艘被攻击的宇宙飞船里。杨忍不住想起了,他曾经指挥过的雄狮31315号,和后来其他两艘运输补给飞船。
等这些人终于大步流星走到杨的笼门口,为首的大个,就拍拍已经锈蚀了的铁栏杆,发出“砰砰”的声音。
“杨上尉,你今晚看见约翰-贾美德了吗?”
“谁?”杨忍不住站了起来。他不知道送饭大爷做了什么,这些军人连他也要逮捕。
“就是那个给你送饭的老头!”大个中士后的二等兵补充说。他看起来脸色狞凶,手也按在后腰上,好像一看见送饭的老约翰,就会给他一枪托。
“没有,我今晚没有看见他。”杨静静地回答:“他怎么了?”
“你最好照实回答。他是个叛徒。”中士大声说,“听说他还对你很优待,这本身就是问题!”
杨皱起眉头,表示不能接受这样的帽子:“他只是个退休后、来这里打工的普通退休工人!”
没等中士和他身边的二等兵回答,后面又有士兵抢着喊:
“他现在公然在‘鲁维克回想’时嘲笑和攻击政府还有人民!说我们军人都是打劫老百姓的强盗!”
杨真得火了,他呲着牙,小声问:“那么,你们没打劫别人么?”
中士黑下了脸,扭头看了一下。他身边的二等兵就拔出枪,瞄准了笼子里的杨:“我们是按照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去抄没奸商、贪官和叛徒的逆产!你这个腐朽王朝的坏蛋!”
只听“啪”一声,一颗子弹穿过了笼子栏杆上的间隙,擦着杨的肩膀飞了过去。
杨依旧瞪着他们。
中士这才吆喝了手下一声,把他赶到最后面。然后,才走到杨的跟前,看看他眼里的火花,咧咧嘴:“上尉,你……确实是条汉子。躲都没躲。不过,你大概是知道我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他阴惨惨地勾起嘴角,亲自拔出枪对着杨笼门上的锁,就是两下枪托,直接把笼门砸开了。
然后,六七个大汉就冲进去,把杨围在当中。由两个人从后面抓住他的两个胳膊,两个人拿他床上的枕头垫住他的胃部,剩下的人就开始朝着枕头下方拳打脚踢。因为这样做,打出来的地方,不会留下什么外伤。
杨当然不肯乖乖挨打。他趁着中士和二等兵换手的空,一下踢起两脚,够住了二等兵的脖子,然后也不怕别人掰断他的膀子,就势坐到了中士亲信的脖子上,差点把他的命坐断。
负责扶着枕头的就急了,上来就朝杨的脸上砸拳头。
中士怕闹大了,连忙大喊:“别打脸!”
杨身后负责固定他的,也愣了一下。
趁着几个人犹豫的功夫,上尉就咬住牙,往前一挣,左手从抓住他的人怀里脱了出来,并扣住了那人腰里的手枪。
就听见“砰砰砰”三声响,围住杨的六个人立即躲到了笼子的四周,只剩下了杨和他屁股底下的二等兵。
可惜,刚才的挣扎,似乎使杨的右肩也脱臼了,一动就浑身冒冷汗。他唯有用左手按在扳机上,顶住二等兵的脖子:
“你们……不是士兵,是土匪都不如的东西!”
43 再见
中士伸出又红又粗的右手,露出一丝扭曲的微笑,像要哄一个赖在地上的娃娃:
“上尉,我们……没恶意。你拿枪这么顶着杰洛特,万一走了火……”
说着,杨身后左右两边的士兵就要扑上去,重新控制这个明显扭了一条胳膊的囚徒。但是,杨抬手对着中士的脚底下,直接就是一枪。
“嗙……”
这支枪没像二等兵的那支,上了消音器。巨大的开火声差点震聋了杨和他脚下的二等兵。刺嗓子的硫磺味,在他和他的人质身边迅速攒开,弥漫了整间囚笼。
中士跌在笼子门口,岔开腿,两手紧紧把住后面的栏杆,看向脚底下的青烟:“你……都别动!”
但是,他说得太晚了。
原本对他们的来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守长,虽然不想得罪廉洁奉公党的小干事,却也怕杨死在自己的手里,毕竟他是谢尔盖将军亲自嘱咐要看好的。于是,看守长连忙叫齐了人类手下和植物性人造人看守。没等救兵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中士就带着五个包围了杨的家伙,先知难而退了。
临走,他还要撂下句话:“上尉,别闻不出香臭。现在,乱说话是犯法的!”
等听见看守们的脚步声,杨才松开了被卡住脖子的二等兵。这会,嚣张的小伙找就中分变了偏分,几乎是爬出了被砸烂锁的笼门。
副看守长叫人送杨去三楼的理疗中心,重新接好了胳膊,还叫人给打了石膏。
“现在液氧理疗机都给拉走了。上尉先将就一下。”
然后,他还特别嘱咐,在把杨送回笼子前,给换一张舒服些的床垫,并把开关走廊新闻的遥控器都给上尉留下。注意到杨不时拿眼睛偷瞟自己左手腕上的旧伤,精干的中等个呲牙一笑:“上尉好记性啊。张准校被关在这里时,是我负责照顾她的。她原先曾是我的上峰。”
“……”杨继续看着他的薄下颌骨。他觉得自己更早以前就见过这人。
副看守长会错了意。他看见手下走得差不多了,就走过来拍拍杨没事的那边肩膀:“她是个会真心挂念手下的好人,上尉你也是。不过……现在真得小心。好些人都被抄了家……以前胡乱吐个槽,大家笑一笑,现在再捣鼓,就是脑袋要动一动了。”
看看杨犹疑的眼神,这家伙似乎乐了。他特意绕过杨,推开了走廊上的一道密闭门,领着他往地下走那后面的防火通道。
这终于叫杨想起了、在那里见过他。
眼前这个人,不就是雷阿尔当初收到的那份军校先进分子简报上,福报的两个手下被处死的照片背景上的守卫吗?!
于是,杨不得劲地挡住了路:“您……以前在这里见过我家养女的哥哥,那个后来逃出去的死囚福报么?”
副看守长继续往下走:“那家伙厉害着呢!来的时候,从鼻孔一直到脚底,都给泡沫缠得和球一样,直接由安全委员会的人接手。后来,还来过几个有机教会的家伙。我们……都是小猫小狗,那样的要犯,怎么能接触的到?”
“要犯?”
杨完全听不明白。当时,和福报一样,因为曾在流放行星上,当过小贩管理员或民兵、被交到这里的有1000多个人。福报又不是小贩管理员里的高阶人物,怎么就成了重犯?
不知道处于什么心,在把杨送回笼子之前,副看守长特别领着他下到负三层。那里,不但灯光冰冷,牢房也是由水泥和从房顶一直遮到地面的铁门组成。空气里除了不流通、产生的织品潮湿的霉味,还有一股血混着大小二便的恶臭。
走过粉绿铁门上、拿红漆刷出的30012号监狱时,副看守长特意停了下来,并伸手用自己的权限,打了铁门上的小蜂眼孔。
然后,他咳嗽了一声,像正常说话那样,叫了杨一声。
立即,牢房里面,就传来一阵两条腿走不稳的小跑。不一会,一对火眼就焦急地在蜂眼孔的另一头,朝外看。
“这一间,是原先安全委员会的阿勒比-塞恩博士居住。”
没等副看守长介绍完,红眼睛就用确保杨能听到自己,又不至于嚷得人人都听到的声音说:“‘大象无形’,‘大象无形’要真是你,怎么能解释你和杨万城在DNA上的联系?”
副看守长打了哈欠:“人都疯了……”
“不!罗拉给的血液样本上,那家伙确实是改造人。我只需要一点点时间,自己验证!可是罗纳尔那家伙……偏偏把人弄丢了……呜呜呜……”
塞恩博士嚎哭了起来。副看守长便不再理他,直接关上了有隔音功能的挡板,封闭了蜂眼孔,带走了杨。
直到把杨重新关回了原先的笼子,检查了安排的新设施,副看守长才吊了一下嘴角,露出了半个豁牙:
“上尉,这世界上,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并不重要。”
等看守走光了,走廊的灯彻底暗了下去。杨坐在新放的软垫上,看向了天窗。外面似乎又想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和“轰轰轰”的爆炸声,非常小非常远。
杨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便倒头躺下,竖起伤肩,闭上眼睛。
这一晚,他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梦里是宝音又闯了大祸,全地下城的人都来拍门叫自己把她交出去,她却躲在自己的床底下,拿脚一个劲地踢自己的床板:“哎呀!你放我出去!让我走啊!”
杨只能拿个枕头、堵上她的嘴,就看见她在枕头和床底下之间,不动了。
“宝音,宝音,宝音,你怎么了?!说话啊!”
就在自己急的使劲叫唤她时,五短的宝音慢慢缩小,居然最后成了一颗黑色的蚕豆……
杨“嗷”一声大喊,从床上趴了起来。
侧边连着天花板的天窗外,还是一片深绿色,院子里路灯的光还是暗暗淡淡的。他不知道是那个梦里、自己“捂死”了自己一手带大的惹事精,还是受伤的肩膀又开始痛,他觉得鼻子和嗓子都塞了。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噩梦都是反的,刚躺下不到半个小时,又听见天窗外似乎传来前院大门洞口的“咔咔咔”声。
“又是幻听。现在才凌晨,哪有什么大人物这么早过来这里?”
才说了这句话,就听见负一楼看守室那边发出了“呜呜呜”的警报声。大概一分钟的功夫,走廊上声控灯就全打开了,而且还被开到了最大,白亮得晃着笼子里的杨眼睛疼。
接着,和祖恩新搭班的看守罗大成就搭着一套簇新的衬衣、西裤,踏着两只大靴子,飞一样朝自己的笼子跑过来。
“上尉,上尉,醒醒!醒醒!”
杨用没伤的手抹了抹嘴角:“怎么了?”
“大人马联邦的副议长亲自来接您了。是腐朽,不,是王朝那边来迎接您的使团登陆了。”
没等杨被罗大成和祖恩七手八脚地换上衣服,便听见走廊通往楼上的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跑动。这跑动声太熟了,下台阶不是一蹬蹬跑,而是像个要滚下来的球一样,毫无规律地压过不同的台阶数。
杨不自觉地换上了父亲爱摆的表情,心,却有一股阳光照进去的暖意。
果然,不到三分钟,走廊的那头就传来一阵傻呵呵的大笑和喊叫:“老小子!老小子!”
44 关门
刺目的白光下,宝音像一只皮球一样,朝杨全速滚过来,好像每分钟都有要獐倒在他面前的可能。依旧笑得一口气露出十八颗牙齿,但是,那身黑色带着金刺绣的王朝禁卫军服,让杨的心忍不住抽了几下。
他努力眨了几次眼,200米外的家伙都没有消失,更没发生任何变化。
“你慢点!”最后,杨忍不住伸开两支胳膊,想要去扶她,却直接撞在了笼门上。
“老小子比我都呆!”黑头发蜜色皮肤的王座宠物拍着笼门,哈哈大笑起来。后面赶过来的看守祖恩,连忙把她放进了杨的笼子里。
没等宝音好好打量一下三面栏杆一面墙的监仓,走廊上又过来一队四个看守。后面跟着几个穿着王朝袍服的男子。头里一个、让杨和祖恩都“啊”了一声。他看起来像只有三十岁,一头绚烂得亮过走廊顶灯的金发,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跟福报一模一样的脸,让刚才还在想“福报为什么被害”的杨险些摔倒。而祖恩却被这个美男子迷住了。他身上那身黑色、没修饰的长袍,反倒愈加衬托了他身份的不凡。
来人正是不再服用“半死者”专用褪色剂的特兰达小伯爵。
宝音撇了撇嘴:“他是玛丽姐的主人,不是那头猪!”
杨也看向宝音。即便宝音的大哥跟伯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种直觉让他觉得,宝音并非这位伯爵的女儿。当然,自己也不是他儿子。
伯爵的身边,还凑着大人马联邦的副议长张伯伦、一个暂代了德-维纳党魁位置的老先生。虽然他本该比伯爵高半个头,却有些驼背,又加上白发白须,像个学者,在伯爵的光辉下,几乎没人能主动注意到他的存在。
要不是他身后的高级幕僚里,总有一个高个少年想挤到他旁边,杨几乎没发现他。
张伯伦老爷子似乎并未介意、小保罗-德-维纳强行插队的行为。他缓缓向贵客伸了伸一支干瘦胳膊:
“使者阁下,您这下可以放心了。明天傍晚,我们就可以准备好他的离开手续。”
“明天?”宝音火了,她指着杨打着石膏的肩膀,大声嚷嚷:“是今天吧?现在已经黎明了!要是再等到‘明天’,他不就挂了么?”
伯爵微笑着接过宝音的话头,对副议长微笑致意:
“张伯伦阁下,谢谢您的好意。杨上尉受了伤,是需要好好治疗。我们的飞船上就有治疗设备……”
学者派头的副议长刚要客气回去,挤到他跟前的小保罗就一撑膀子,把他挤了个趔趄:
“这里……是大人马联邦的首都行星。是受你们王朝侵略最多最重的地方。你们就这样带走一个人,有没有问问这里的百姓怎么想?”
高级幕僚后面,马上举出了几只拿着采访器材的手。看他们乱晃的手势,不像专业记者,倒想廉洁奉公党的助理们。看来,为了在补选中取得他父亲的议席,这个小子不想放过任何制造话题的机会。
张伯伦的保镖也从后面挤了上来。他们刚要隔开副议长和当红小干事,就看见伸过来的摄像器材中,闪过一道蓝绿色的光。
特兰达伯爵立即被自己的随从保护了起来,杨也把宝音按在了凳子后面。
但是,副议长的幕僚们就没那么走运,至少三个人嚎叫着倒在了地上。
“唉吆!救命……”
“啊!快……快来人啊!”
队伍最尾,应该是看守长,慌得大喊:“关闭大门!赶紧关闭大门!不要放走刺客!”
话音刚落,走廊上,靠近伯爵头顶的那盏白亮大灯,又冒出一朵橘红色的火花。一阵电线塑料皮糊了的味道后,200米长的南侧大通道,就陷入一片黑暗。
四处不断传来“恍啷……咔咔”的锁门声。所有的门,包括杨那间被打开了的笼门,都紧急保安系统,自动被锁死了。原本可以并排站五个人的通道,吵得异常拥挤。听声音,似乎每个人都在找自己身边的人,要和他们组成一个临时小圈子,以保护自己的安危。
“有刺客,救命啊!”
“跟着我!围住大人,保护大人!”
杨只好用没受伤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拍着宝音的后背,一边像瞎子般,瞪向外面黑暗里、看不清的脸孔和身影。
看守所的看守们,刚要打开随身的内部通讯,呼叫负一楼南侧监仓外面的同事,就看见黑暗里再一次出现了一道新的蓝绿色光芒。它像刀刃一样落下,并跟一条垂直的光刃,劈出个大十字。接着,就听见小保罗发出了惨叫声。
“唉……嗷!”
于是,等事态被重新控制,灯重新亮起时,通道里已经飘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只能看见面条植物性看守不断在人群里挤过,像是拿担架抬走了什么人。
末了,这里还留下的273个人,包括副议长张伯伦和王朝使者特兰达伯爵本人,都必须留在单独的小监仓里,直到每个人被仔细检查后,再放出去。听说,除了副议长的几个手下,补选大热的保罗-德-维纳的下腹也被划了一刀。
人群在小声议论着,杨听不清他们的猜疑。
所以,等天大亮了,走廊里依旧堵得满满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不断向前的人群渐渐散去了。就在监仓里只剩下杨、特兰达伯爵及两个亲身随从,和张伯伦先生的一秘时,看守所的保安系统再一次出了问题,所有的门又一次锁死了。
“怎么了?这是!”
走廊的喇叭里响起一个警卫的问号。然后,又有人似乎在另外一边小声哼哼:
“大概是检测仪器工作过热了……”
虽然外面,像凌晨那样,还是不断传来撬锁声、电锯声和各种跟“营救”有关联的声响,却再没人相信这只是“意外”,就连副议长的一秘都气得大吼:
“这是谁!到……到底是谁!”
杨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在为副议长洗白。当然,也不能排除小保罗为了当选、走火入魔,自导自演了这场闹剧。
可是往深里想,包括自己在内、被困住这里的五个人,似乎又透露着些更尖锐的古怪。如果,暗杀阴谋要针对这五个人里的某个家伙的话,那么,伯爵本人是目标,或者陪着遇害的可能性,都要大过至少两个随从和副议长的秘书。
45 目的
离着市中心看守所540公里外,是日灼行星从前的阿丽亚娜-雪诺恩独立植物园。不过,自从大半年前打倒了贪腐的雪诺恩家族后,这座占地60平方公里的植物园,已经被先后四次改名。如今,除了从它葱绿色的正门过去,已经没有人记得它现在叫什么了。
通往温带落叶乔木区的路,还能看见一点秋季的灿烂,跟其他因为缺乏管理、自己枯死了的展示区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个岣嵝着身体、像害肚子疼的瘦子,披着一块土灰色的园林盖布,缩在几棵落叶铃木的中间,鬼鬼祟祟地,像在窥伺远远过来的那个高个年轻园丁。
瘦子又仔细瞭望了一阵,等人都快走到跟前,才只露出一对黑眼睛,满是恐惧。怎么看,都不像平时的夜之帝王。
“皮蓬,这里,这里!”
园丁听见他的声音,也停了下来。先是警惕地四下看看,确定没有别人,才假装收集褐黄色的宽大落叶,靠上来:“泰尔,你怎么跑出来了?”
蒙着脸的家伙并不理这些话,只是搓着冰凉的手:“你见到我表哥阿当司了?他没给一张临时通行证吗?”
皮蓬垂下眼皮,想了一会,直接跳过了泰尔-比-泰罗的问题:
“泰尔,我实话说,你不如去自首,说不定能判你个流放。现在,外面都在抓你!就连你老板布里安-谢特,和他的老板阿里-贝都因,都只能跑路。”
皮蓬这话一半是真的。阿里-贝都因负责夜生活经营的亲信布里安-谢特,在逃上客运飞船时,被手下某人检举了。半小时前,他负隅顽抗,就被几十束激光炮火当场洞穿,烧成一把白灰。
不过,接到内幕消息、重新立功的表哥阿当司,却干脆拒绝了表弟老铁的求见。
皮蓬不想让走投无路的朋友更愤怒,只有拍怕他的胳膊:“你……就是重新流放去‘培训农场’,大不了也就和我现在差不多,反正军人都做不成了。”
“唔。”泰尔-比-泰罗眨了一下眼,然后看似驯服地、对同宿舍过的朋友点点头。
突然,他像在高大的皮蓬身后看见了什么,惊愕地提起了眉弓。就在皮蓬转头去看时,泰尔-比-泰罗猛地掏出塞在怀里的右手,对准了军校里的老铁,射出了一条暗红色的光。
这光芒瞬间打穿了皮蓬的喉结。他瞪大眼睛,喷着血,跪在了这位经营夜场的帝王跟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泰尔-比-泰罗像豺狼那样咧了嘴:
“和你差不多?人家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就是让你拿人家去立功?”
照一般的推理,日灼星周边的宇宙港,肯定因为布里安-谢特找人刺杀王朝使团的事,紊乱了。赌性十足的泰尔-比-泰罗,深知这是唯一趁乱逃跑的机会!
于是,前军校生也不顾舍友还没断气,就三两下扒下皮蓬的衣服、自己换上,并拿了他口袋里的植物园车钥匙,径自逃命。
可惜,大街上的情形,跟泰尔-比-泰罗的判断完全不同。大路上或者步行街上反正没被拆下来的演播大屏幕都打开了,正在直播各媒体到市中心看守所门外、等候采访王朝特使和“皇子”杨的画面。
泰尔-比-泰罗降下车玻璃,在园丁帽檐下皱起眉头。他刚以为是媒体消息不灵通,就看见全息荧幕上,市中心看守所的白色不锈钢大门“咔咔咔”地向两边打开。
门的后面,走出了由看守陪伴的五个人,依次是他讨厌的“好人”杨、副议长的大秘,和三个不认识、没见过的男人。头里那个金发,虽然美得让人目不转睛,却激得泰尔-比-泰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门外,那些早挤满了的长枪短炮和伶牙俐齿的传媒,立即涌到这五个人跟前。镜头都快直接爬在了为首的金发美男子的脸上。
“特兰达伯爵,你代表腐朽王朝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营救王朝寄生虫的吧?”
“伯爵,作为残暴凶狠的王座宠臣,能不能分享一下你作为皇嗣生父的感想?看见寄生虫为祸民主自由的联邦共和国时,是不是很激动?”
“伯爵,你们不断制造谣言,说他是伟大科学家的后代。其实,杨岳根本没有后代吧?!拿杂种假冒杂种的游戏,来亵渎拯救了人类的伟人,就这么好玩么?”
……
特兰达伯爵嘴角微微上扬,并不发怒。
他的右边,杨站在五个人的最后,脸色跟他形成了对比。杨实在不明白,每个人不都是通过别人的行为来判断他的为人吗。自己为大人马联邦做了很多好事,对面的传媒和他们后面围观的百姓,却不断当着他的面,睁眼胡说。杨本能地想冲到他们跟前,提起每个人好好问问他们!
但是,伯爵却总是挡着他。直等这些无聊问题问了再问,那枚金色的脑袋才停下挡住杨的努力,瞟了一眼挤在最跟前的几个家伙,反问:
“你们说他是杂种?”
《共和国第一直击》的王牌女记者笑着把话筒塞到伯爵的嘴唇上:“他是伪装杨万城后代的……”
伯爵直接截断:“你有证据?”
女记者麻利地回复:“我们已经获得可靠证据,杨岳没有后代。所谓的儿子,只是他情妇和野男人的杂种!”
“共和国不是在《大人马联邦宪法》中规定人人平等么?”伯爵露出了天真的疑惑,“杨岳出轨找情妇,和情妇去找别的男人,难道不是同一种性质?为什么她跟其他爱人生的孩子,你们就叫他‘杂种’?”
女记者和她的同僚们刚要拿别的话题支吾,伯爵就要乘胜出击:“在下也有证据,证明杨岳其实只是杨万城的养子。”
记者们马上大声回答:“这个信息,我们已经掌握。”
“那么,”伯爵按动了他右手上尾指上的红宝石界面。他和记者的面前,立即升出了一处6*7*9米的3D全息屏幕:“你们也一定掌握了这个消息,杨的母亲,是杨万城生物学意义上的女儿?!”
众人顿时没了声音。所有的人和镜头,都聚焦在伯爵从无忧星第一图书馆获得的古旧档案资料。
杨也第一次知道没有出身的母亲,怎么就会从小就被养在王庭之中,被培训成为御医实习生。他看着画面上尤里博士和杨万城在一起的身影,忍不住回想起博士拿自己的脑袋发电的样子,和他所说的、人类末日还有不到三年了。
但是,杨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是尤里博士为了和他认为“窃取了杨教授一切荣耀的假螟子”斗争、从将死的杨万城身上获得的精子产生的试管婴儿。
看着装有母亲胚胎的培养皿,不断在不同的人手里转换、然后被抛弃,杨忽然有些明白,母亲对宝音的那份没来由的保护和坚持了。即使是随时端着一股医生态度的母亲,为什么从来都对宝音网开一面,甚至比对自己都亲。
杨心里泛酸。他真希望宝音现在也在什么地方、看见了这份报道,知道她不光是从小害自己做牛做马,更分去他不少母爱,以后不好再哼哼唧唧地抱怨“自己是没人爱的孤儿”。
所有的资料播完,伯爵趁着记者们还没来得及发问,直接给了结论:从遗传基因上看,杨确实是杨万城的嫡系后裔,不可能是王朝的皇子。
整个联邦大国民议会立即炸了锅:
如果王朝的正使直接否定了杨的身份,不就意味着王朝派人过来,并非为了交换杨回去?
大国民议会总部大楼里,现在盘踞30楼的谢尔盖,更收到了进一步的坏消息。听部下紧急汇报,处于月昀星系不远处的西征军已经拔营、朝日灼行星和周边加速赶了过来;同时,火晔星系周围的王朝南部战区先锋,也抵达了距离首都行星更近一步的木荻星系外围。
谢尔盖的大脸上,铁青。两道浓黑的眉毛,似乎就中打了一个蝴蝶结。
“XXX的!”
说着,光头中将把大手,重重砸在耶伦委员长从前的桌子上,发出了“嗙”一声巨响。
一边跟着一起听报告的小保罗-德-维纳,特意用现在几乎没人用的白纱布、吊着一条胳膊,锁骨处也露出身上绑的绷带,像个战斗归来的英雄。他看中将正在发怒,立马待他指示:
“太欺侮人了!立即逮捕那个什么破烂伯爵!就……就把他和杨一起关回市中心看守所。”
看看光头上司还是匍匐在巨大的胡桃木色桌子上,满头青筋,传令官只好按照小保罗的命令,下达了指示。
于是,刚走出市中心看守所的五个人中,四个人又再一次被关了回去。
46 网罗
杨至少有一个愿望成真了:
早上,宝音通过市中心看守所严格的安检后,就赖在了大门斜对个、现在已经荒废了的停车场,左看右看。还靠在队伍里、等着做安检的人里,立即跑出了两个家伙。
一个粗大得好像头棕熊,光看面像,就很难让人对他有正面印象,这是阿里曼。另外一个,年轻很多,黑头发,皮肤也白净很多。要不是他跑跳太迅速,很容易被人当成某个一等大学的优等生。
“大人,您先出去,跟列特他们一起好吗?别在这里瞎跑!”卢比孔完全不介意当众批评他的主人,也没理睬他的队长正在对面条型植物人造人眨眼,装可爱。
但是,宝音依旧我行我素:一年多前,福报就是从这里被押出来,送去了那艘注定陨落的飞船。虽然她心里也很希望,摄政伯爵说的是真的,没头板凳怪物是她大哥,可她完全不敢验证。如今站在这里,她当然会回望从前。
植物性人造人铁面无私,很快就把三人一起轰出了看守所的不锈钢大门。
宝音挠挠后脑勺,又蹭蹭了两只脚腕:“想想离开这里都一年多了,就好像是昨天一样。”
阿里曼只是低头微笑。卢比孔则尽可能用身体,把宝音憋回他和阿里曼之间,并随时把手放在后腰上的光子手枪上。毕竟连守卫最严密的市中心看守所都发生了刺杀事件,谁又能保证使团正副使的安全?
宝音很快又拉着两个人去旧地重游,看看她骗吃骗喝的法-让-贝蒂多参谋与指挥军事学院。
阿里曼因为在贵族院得罪了宝音,现在已经完全唯她马首是瞻。
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卢比孔只好也答应。再说,他也听说过这所军校的大名,知道那里培训出许多厉害能人,也很想亲眼一睹。
可惜,三人到了军校的围墙外,就已经大失所望了。原本红砖的围墙,在耶伦派对上将们,以及上将们对谢尔盖的内战中,被缺少砖瓦的政府强征了去。地上只剩下了不好挖、又没什么用处的地基柱石,和拆碎了、没人要的红色碎片。
黑色混着金色的铁艺大门,也不见了。
校内原本布满的苍翠红色大树,更无影无踪。它们不是被新校长比格上校砍了,就是被缺柴火的人偷偷伐去。裸露出来的大地,在秋风之下一吹,到处是沙尘,忽然有了一种贝塔15号行星地表的苍凉感。
没等宝音回过神,就看见从前杂务科的几个老工友抬着最后一座青铜雕像,走了过来。
“宝音?”为首的,是以前总被张大姐拾到的小旺。
“小旺?”宝音也咧出了牙齿,急忙举高了胳膊,挥手:“张大姐呢?胡子哥呢?”
穿着一身不知道哪里淘来的旧军服,小旺和身后的人交换了个复杂的眼神:“这……我们先去办点公事,回头去找你。”
但是,宝音没那么好对付。她对阿里曼皱皱眉头,阿里曼立即拉上卢比孔一起来扛雕塑。这样,宝音就黏在了小旺的身边。
小旺只好叹了口气,把张大姐被“流放”去火晔、失去了下落的事说了。等说到胡子哥,他更是忍不住揉了揉头发稀疏的前额:
“比特哥……唉,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也知道,军校原先的常务副校是他弟弟兴登堡上校。后来上校出了事,被军事法庭判了死缓……”
宝音立即想起了、那位不许她入学考试作弊,后来还帮她借过书的笔挺金星大叔:
“死缓?那个滑头能出什么事?”
“他……和谢尔盖争罗拉失败了。就是当初领着你们来的那个面具女人。”
宝音当然记得她,立即摆出吃到苦瓜的表情:“什么?那胡子哥呢?他从没沾过上校的光,上校抢女人失败了,该他什么事?”
小旺点点头:“后来……缺了很多旧的飞船零件。他们……就是廉洁奉公党的人说,是比特哥偷的。上个月,判了他‘内乱罪’,当庭处死了。”
“当庭处死?不让上诉吗?”宝音张了张嘴,想说这话,可是又闭上了。
等阿里-贝都因那尊扶老携幼的雕塑被抬到金属收集中心,宝音才耷拉着头,跟着两个护卫回到市中心监狱外的集合地点,却看见了大批传媒正在驱车赶过来。而卢比孔去打听的消息是:看守所内部的门禁系统再一次坏了,杨和特兰达伯爵还得再等等,才能放出来。
看看头顶的日头,五短身材的四品侍中黑了脸,她刚要去砸看守所的围墙,袖口的金色龙纹袖扣就突然掉了下来,并且自动分解成了扣面和扣底两部分。
“呸,呸!不详事退散!”阿里曼立即过来化解冤孽,就被宝音抓了正着。
“走!我们立即回飞船。”
“啊?可是伯爵和杨上尉还在里面……”卢比孔也傻了,明明宝音把她的杨说得极其宝贵。
宝音却不再搭腔,直接自己从街上拦了一辆偷偷拉客的磁悬动力车。她知道,留在这里傻等已经毫无意义。这样不讲法律、也不论事实的大人马联邦政府既然耍花招扣下杨他们,自己就不能不准备后手反击。
三个人于是在车上,看到了伯爵当中揭发杨身世的报道。
开车的小胡子看来不到30,细柳身材跟植物性人造人有得一拼,就是矮人家一头。穿得也干净整齐,不像街上的贩夫走卒。大概是想装见多识广,他也不看看后视镜里、宝音都白了的嘴唇,就哈哈大笑:
“什么杨万城的后代?!就那小子?垃圾杂种……”
话还没说完,他的脑袋上就着了一击重击。
“唉吆,你怎么……”
小胡子司机刚要反抗,就看见身旁、副驾驶上的阿里曼面露杀气,忙哆嗦着闭上了嘴。
后座陪护宝音的卢比孔也不明白,特兰达伯爵为什么要当着日灼人的面,把杨的底儿揭出来。毕竟接回杨,是第五王座本人亲自下达的命令。这样一来,万一杨接不回来,就是违背王令。更要命的是,刚才听见宝音旧友的下场,他不知道伯爵和杨会不会因此,把命也留下。
四个人忐忑地抵达了日灼宇宙港的外围。看看周围没什么人,阿里曼示意卢比孔先带宝音去坐早埋伏好的小飞船,逃回主舰。他自己却还没下车的意思。
小胡子立即明白了。他紧紧抓着自己一侧车门,指头关节都发白了:
“我……不……会说出去。我家里还有老娘……”
“八十了?”宝音皱着眉头,拍开卢比孔,半个身子留在车上。她一刹那间,想起当初自己和扑克三人组是怎么哀求诈骗刘若望少校的。
“呃?没……65岁,下个月2号生日。呃,我还有……”小胡子差点就要尿出来。
“嗯,你做什么工作?”宝音又把下车的那只脚抬回了车上,继续问。
“我……我是在政府的档案数据部工作……因为现在不够买吃的,所以,所以,我……我出来接几个乘客……”
三个人这才知道,为什么一路那么多关卡,都没有人检查他们,因为坐的是政府的公车。
“档案数据部?你是数据员?”宝音的眼睛更亮了。她早想要在这里挖掘个能打听消息的伙计了。
“我……妹夫是,我是光纤维护工程师。”小胡子倒是老实。不过,这一刻,他却感觉到一样冰凉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脖颈椎上。
尿,这下,终于不可以遏制地喷了出来。
“呜呜呜……求求你们……我……我不会出卖你们……”
宝音皱了皱狗一样灵敏的鼻子,只顾问自己关心的问题:“你一个月拿多少钱?”
“13000瑞郎克。”
“我给你13000以太币,外加你一家人的命。”宝音一边说,一边通过后视镜,对副驾驶上的阿里曼努努嘴。
凶神恶煞的卫队长立即明白了。
然后,宝音就把扣面,从小胡子的后脖,偷偷收回手心,把着卢比孔伸过来的手臂,好像个淑女一样下了车。其实,她只是兴奋过度,不小心压麻了一条腿。
等通过小QQ飞船,就快到达停泊在日灼行星外港的王朝人狼星护卫队时,宝音突然修改了坐标,直接飞去了“虎啸号”。那条战舰上,有曾在南部战区先锋队冯-巴伐利亚上校手下的亚当斯上尉。卢比孔跟在宝音身后的另一只球形飞船里,也立即在黑暗的空间中画出一条光轨,紧紧跟在了后面。
47 奇袭
300艘人狼星护卫舰按照三个方阵,呈135度角,发散形排列在日灼星宇宙外港1000公里外。远看好像星云的碎片般,朦胧着点点的微光。
“虎啸号”正位于左侧翼的中排。当雷达兵没得到分舰队旗舰的命令,就直接收到了王朝副使的急命,还以为系统被人骇了,或是大人马在发起幼稚的钓鱼攻击。
微胖的观通长立即报告了、被宝音破格提升为舰长的亚当斯上尉。
圆脸的年轻校尉舔了舔嘴唇,急忙跑回自己的房间,用宝音给他的私人联系频道连接上了她。
“上尉,是我,出了点情况。叫他们打开小型飞行器登陆窗口,完毕。”
亚当斯红着脸,冲过走廊,一路大喊:“快,快,快!八艘大航海护卫!再打开小型飞行器登陆窗口!”
五分十七秒后,套着简易飞行服的宝音和卢比孔,就被十几只殷勤的白手套,打球形QQ里搀扶了出来。使团二号也不管眼前站着一大群陌生男人,就一把脱下了缠得她都快脱水的白色复合材料连身衣裤,并大喊一声:
“水。”
咕嘟了一半,她又想起身后的卢比孔来,连忙把剩下的水递过去,然后才用手背随便抹了嘴,留着一前襟的湿乎乎,大步朝舰桥过去,丝毫不解释她为什么没有先联系护卫舰队指挥官、或者分舰队指挥官。
这自然惹得舰队总指挥官里-帕尔迪马准将,和分舰队长官们都怏怏不乐,不时嘀咕宝音就是小人得志。当大家一起出现在舰队远程会议屏幕上时,又都一团和气,甚至亲切有礼。
“准将,大人马已经变相扣留了特兰达伯爵和杨大人。所以,我们必须紧急返回。”宝音也给了解释。
“或者侍中大人过于敏感了。”修着非常俊雅的两撇小胡子和鬓角的卫队统帅,却并没有把宝音的情报当回事,还拿话语轻轻拨开。“倒是大人直接跑回了分舰队普通一艘护卫舰的行为,有些鲁莽。万一有人行歹毒之计……”
“是啊,大人的行为确实轻率了。”
“侍中大人毕竟才刚18岁……”
……
分舰队指挥官和舰队高级参谋们,也都在屏幕上附和帕尔迪马准将。
这种气氛让宝音后背的汗毛都要顶了起来。而且,她还觉得自己的耳朵也烧着了。但是,她也确实知道自己对着枪炮大喊,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结果。毕竟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个拿脚踢自己的洛克侯爵的属下。而且,这一次,她也只是使团从官。
“就是说,如果大人马真得把伯爵怎么了,诸位大人都打算一笑了之?”
卫队统帅捋了捋褐色的胡子尾梢,停了一秒,接着“呵呵呵”笑起来。其他高级将领也跟着笑了。
“侍中大人真是太年轻了。这样的事,我们怎么会不提前预备?”
“是啊,大人不必担心。您的监护人阿尔-法拉男爵,已经在急行军包围木荻星系的路上了。而且,东部战区的雷艾元帅也下令西征军驰援。他们应该会更快就抵达日灼星系的外围……”
宝音的嘴角想要抽动。她立即用台子下的左手扭了大腿一把:她要努力绷紧脸上的肌肉,不让自己的内心漏出去:“这样的事,特兰达伯爵知道么?”
因为她确定,伯爵在和自己一起乘搭“金星号”抵达日灼本星宇宙港时,并不知情。伯爵明明对自己说,这将是一次终结对立,还宇宙安宁的旅程。万一这样的安排被大人马发现,
不啻于送特兰达伯爵和杨去死啊!
问题是,就算大人马乱了套,可是他们的人还是一定会发现的。
“……”里-帕尔迪马准将没有回答。他的上半身,在镜头上往后略微靠了一下,会议屏幕就暗了下来。系统显示,舰队指挥官要求结束会议。
所有的校尉,都站起来离开了“虎啸号”指挥屏,去稍作放松,只有宝音一个人还在发呆。因为在荧幕的光消失前,她看见准将的胡子底下,似乎露出一丝不容易察觉的冷笑,好像在说:“军人什么时候成为了你们这些奸佞小人的玩具?”
一股说不出的冰冷,从她的脚腕,慢慢爬到膝盖,让她一下子没法站起来。宝音只能半扭着脖子,小声叫唤:
“卢……比孔,找……找个家里、可靠的人,去打听一下,无忧星最近发生了什么。”
卢比孔刚要拍她后脑勺一巴掌,叫她不要反应过度。但是,看到她的脸后,他立即服从了宝音的决定,因为她从没这样苍白、颤抖过。
虎啸号的底舱走廊上,去往午餐休息区的路上,安静得很。因为现在已经过了供给时间段,就算去了饭堂,也只有枯燥的蛋白质胶囊或者冷冰冰、叫士兵形容为“连喂猪都不配”的冷粥了。
卢比孔正好靠在墙边,踢军靴的尖儿。他脑子里一点头绪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该去找谁打听这样的事好。
过了足足十分钟,卢比孔还没想出办法,只有改为拍打后屁股口袋里的两支微型光子手枪了。
父母不可能知道任何有用的情报。虽然大哥和那个女人也算在宫里服务,但他也不想跟她,或者他搭腔。宫里其他认识的人,都比自己精明,稍一问消息,就会先暴露了这边的秘密。
卢比孔甚至想起了、离开王都前被自己修理过的那对双胞胎金发小子:汉斯和阿莫利亚。
但是,他又迅速摇摇头,那俩是古斯塔夫夫人的仆人。夫人明面看和宝音是一伙的,但是经过贵族院逮捕没头宠物的事看,夫人比魏德龙伯爵还阴毒。
就在卢比孔举棋不定的时候,电话忽然在上衣口袋里动了。掏出来一看,居然收到了他大哥的问候。大意是:父母很担心他的情况,叫他有时间立即联系家里。
这太奇怪了。在卢比孔的印象里,父母只对试管里的东西感兴趣,就是自己在执行任务时被炸死,他俩都未必会从实验数据和各种科研文献上抬起眼来。
不过,既然大哥这么啰嗦,卢比孔也不想他再来叨叨,索性就给母亲的电话,发了一张自拍,意思是他很好。
图片传输比蜗牛还慢。于是,卢比孔赶紧借了“虎啸号”上的超光速频道。谁知才链接上,他的电话里就瞬间塞满了父母的语音留言,全部是五分钟前发来的。一个听起来,比一个更紧张。
年轻的特种兵意识到出了大事。不然,他不可能在没有链接超光速频道时,即刻收到他大哥的简讯。一定是有人,在这个舰队里,想让他知道出了事,才暗暗替他转来了这个消息的。他连忙问母亲,出了什么大事。
得到的消息,几乎打垮了卢比孔东拼西凑来、准备面对坏消息的勇气。
“(第五王座)驾崩了。”
“怎么会?”卢比孔抖着嘴角的肌肉,攥得电话都快碎了,喃喃自语。他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黑头发的特种兵靠着走廊的墙蹲下,好像害肚子疼那样,四肢着地。眼前一幕幕过去的,除了第五王座和自己唯一的那次巧遇外,就是宝音的咋咋呼呼。
她太招人恨了。
如果第五王座真提前进入了永眠,那么,还在的权贵,不光魏德龙伯爵,还包括这舰队的将领们和阿里曼,就能活活吃了她。曾经被阿里曼剥掉皮、活着点了天灯的大蜥蜴,又或者被他绑在训练地长椅上的流浪狗,是怎么被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跺开的……
想到那些活物的嘶鸣,卢比孔一个健步蹿了起来,直冲指挥室。
可惜,里面只剩下了飞船指挥部的几个年轻人,大家都扭头看着好像从浴室里冒出来的家伙。
“大人……回上尉给安排的休息室休息了,就是中舱的B-054。”
听见这里,黑发的特种兵想都没想,飞一样地追过去,连门都不敲,直接一脚踹破了休息室的浅蓝色复合板门。
“起来……”
没等卢比孔把话说完,一支利爪就朝他的下腹袭来。
48 太平的结尾【本日二更】
卢比孔的身体本能地向后一跳,但是,那一爪突袭还是扯破了他的白色战斗服,肚脐的位置立即洇出几个红点,然后慢慢连成了两只手掌大的血印。
特种兵也管不了这么多。他飞一般拔出了两支枪,就要向屋内扫射。但是,他又害怕误伤了里面的宝音,只能怼在了门口,大喊:“什么人?滚出来!”
里面没了声响。不一小会,又传来一阵恼人的“呵咯……呵咯……”呼噜声。
卢比孔抿紧嘴唇,小心翼翼拿脚向黑乎乎的屋里试探。刚才的煞气和突如其来的暴戾,都似乎无缘无故地消失了。黑发的特种兵用袖口手电,迅速扫了扫室内,屋里确实只剩下了睡得和一头猪差不多的宝音。
他轻轻走到宝音的脸跟前,忍住肚子上皮开肉绽的疼痛,小声说:“醒醒,醒醒,出大事了。”
但是,对方听不见。
卢比孔见她没反应,干脆把她驮到背上,还顺带检查了一下那两只耷拉下来的面包手。手心和指甲都很干净,看来不可能是宝音睡迷糊了、袭击自己。那么,刚才偷袭的家伙去哪里了呢?卢比孔也来不及细想,就要驮着宝音跑路。
迎头却撞见了四、五个南部战区的校尉。
虽然,所有的王朝校尉及以上军人都穿统一的藏青色驳银色绣纹的军装,但是,南部战区的人却特别好认。除了随时佩戴全套武装带外,他们走路用力,听起来总是特有精神头。而且为首的,还不是圆脸小上尉,而是他从前的上司和恩师亚少校。
卢比孔马上伸手去掏枪,因为亚少校不该在“虎啸号”上,更不该在这次出访大人马的护卫舰上。
但是,对方也立即向他发起了攻击。卢比孔没闪利索,宝音一下跌在地上,下巴着地,发出了很大的一声“啊”。亚少校和他的参谋,直接拿胳膊挤开卢比孔,飞身扑过去护住了她。
“大人,小心!”
宝音睁开眼时,就看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
“亚少校?你怎么在这里?我……怎么睡在走廊上了?”
平时斯文,只有打仗时才像个军人的南部战区少校,连忙把手捂在了嘴上,示意她太大声了。等手下检查了四周没有人后,他才低声告诉宝音,他们是来营救她的,正遇上卢比孔鬼鬼祟祟,要劫持她出去。
“我?劫持……她?!”特种兵顿时觉得下腹的伤口钻心得疼。
宝音眨眨眼睛:“营救我?是伯爵和杨需要……”但是,看着亚少校垂下的眼皮,和渐渐僵硬的面部肌肉,她意识到,确实有什么不对劲,连忙抓住了亚少校的藏青色袖子:“出了什么事?”
少校抿了两下嘴,又拿手在膝盖上搓了两下,直到宝音都要喊起来了,他才小声禀告:
“大人,陛下……驾崩了。”
其余放哨的校尉们也低下了头。
宝音像听不懂这话那样,推了推他:“不是……要等到杨回去,陛下才举行禅让的么?这么快就去了永眠宫?”
亚少校的眼睛停住了,他的两片咬合肌都鼓了出来。嘴闭上后又自动张开。如是反复了两次,背后才有另外一个校尉捂着脸,揉了两揉:“不是去了永眠宫,是死了。”
说着,大个儿就哆嗦着下巴,小腿也跟着抖擞起来。
原来,宝音随着特兰达伯爵一行、出发往大人马来后的第十五天,王宫西面的植物园发生了火灾。熊熊大火不但连续燃烧了七个昼夜,更照亮了方圆几百公里的范围,好像有人突然点起了一支巨型的火把。
等大火终于“熄灭”后,杨万城教授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处遗迹,和里面的花花草草一起,彻底变成了墨灰色。而且,王座最喜爱的后园,包括初升殿在内,也发现被一并焚毁了。
清场的消防兵这才在初升殿后、坍塌了的石廊里,发现了一具几乎烧没了的尸体。尸体脸的位置还扣着一张铰链面具。超合金的材质,并没能在一场大火里灰飞烟灭。于是,宫里的仆婢才发现,王座和她身边两个女官都不见了。
两天后,罗拉内亲王抵达了无忧星皇宫,并作为王座最后一个在世的血亲,认领了尸身。
听到这里,宝音突然从半懵懂状态,发出了一声尖利的笑声:“哈?人不见了快十天,才有宫婢发现丢了王座?!这说得过去吗?!”
亚少校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确实。而且,王座出事后,古斯塔夫大人也失踪了。”
宝音咧开嘴,看起来忽然很像她的錳星龙阿达:“那……摄政大人呢?”
几个校尉一片安静:王座被烧死的事做得太外露,是个人都不难体会,作为摄政王夫的魏德龙伯爵怎么会在王座不见了十天里,没出过一声,直到消防兵找到她。一直逃窜在外的罗拉又怎么会刚好想要回来忏悔,可以在王座尸体被发现的两天后,就施施然来认领遗体……
看着没人出声,宝音把两只不断哆嗦的拳头咬在了嘴里:白天特兰达伯爵当众揭发杨不可能是“皇子”的怪异,终于有了解。原来要杀死王座的阴谋,早在这次使节团离开无忧星前,就已经设计好了。所以,长着她大哥脸蛋的小人才好意思和她说,这是一次终结宇宙劫难的旅程。
是啊,王座死了,天蝎王朝也实行大人马的“选举制度”。魏德龙那小子也仿照光头谢尔盖那样当个什么“护国将军”?
而摧毁了她的家,把她大哥害死的罗拉,代替那么好的人,当上王座?新的王夫,不管是谢尔盖,还是魏德龙,当上新摄政?
天下太平了!
想到这里,宝音发出了堵心堵肺的大笑声。亚少校和卢比孔两个,拉她不住,只好联合把她的嘴死死地捂上了。
“所以,大人,您必须逃走。”
“您对我们的大恩,永世不忘!所以,下官们冒死前来!”
“晚了的话……”
宝音却一口咬在了倒霉卢比孔的手上,直到他的虎口和肚脐一样,都变得血淋淋的。她才松开,又一把推开了围住她的几个校尉,从地上半爬了起来:
“逃去哪里?贝塔15号?然后饿得像骨头一样,再被揪出来杀死?!不,我的命是我大哥的命给换的!罗拉不死,我也不死。”
然后,她盯住了亚少校和跟他一起来救自己的南部战区校尉:
“少校,您说要报答我?这样吧,您找人去,把帕尔迪马准将和他的那几个头目弄来这里……”
01 每个人的计划
半小时后,虎啸号所在第三分舰队的指挥官尤特尔-盖茵茨中校,收到舰队指挥官的传召,坐传输机到了护卫队旗舰“雄蜂鸟号”。因为主帅催得急,他和三名副官几乎是小跑步到达的舰队指挥室。这是他以前在冯-巴伐利亚上校麾下养成的习惯。
到达门口时,里-帕尔迪马准将正背对着他们、向上搓弄小胡子,看着占据着这一面墙大小的战略地图和指挥信息屏幕。全息影像关闭了,墨绿的幕底上,只有浅绿色的荧光勾勒出的大人马星云地图,以及最近的日灼星周围的空间图像和数据。
听见副官报告后,舰队指挥官才转过身,点点头:
“中校,你到得正好。我正在考虑逮捕那个小人!”
体型健硕,看起来却总像个大学教授的盖茵茨中校,略略后退了半步:“准将,下官惶恐……”
“反正你也可以刚听说,或者马上要听说那个机密:‘软弱者’已经完了。她的狗也该去那个世界陪陪她的主人,对不对?尤其是考虑到王座生前那么宠爱她……”
“您是说王座……提前进入了永眠宫?怎么会?”
三分的指挥官忍不住用手蹭蹭髋关节。他并不赞成还没收到朝廷正式通知前就赶尽杀绝。但是,他更清楚帕尔迪马准将的为人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所以,他只能点点头,却并不想参与其中。
“所以,我想,你可以逮捕她。”
“是……准将,请问以什么名目逮捕她好呢?就说她擅自逃回舰队,使王座蒙羞吗?”
“可以。”
帕尔迪马准将用褐色的眼睛,轻蔑地俯视了一下、这个半路过档的手下,轻哼了声:
“盖茵茨上校,你长得像老虎,肚子里却揣着个鸡仔胆子。冯-巴伐利亚居然没一枪毙了你!逮捕失了势的小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中校身边的副官里,有一个才二十多点的深皮肤、细高个。那是年轻的瓜达尔中尉。
中尉初入军队时,曾跟亚当斯上尉一起在亚少校手下受训。看这个年轻人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和干练,亚少校就特别向当时的分舰队指挥官巴伐利亚上校推荐了他,年轻人便成了同届毕业生里第一个进入分队指挥部的人。
他抬起连在一起的弯月眉,对准将磕磕靴子帮:
“准将,请恕下官直言,没有王朝的敕令,私自逮捕使团副使会被认为是谋逆。现在虽然情况发生了变化,但是,舰上士兵都是巴伐利亚上校带出来的老人,恐怕也没有这个胆量……”
“住口,瓜达尔!”中校连忙断喝,因为这话简直是在刺激一直和巴伐利亚上校别苗头的准将。他是最近靠着上校失势,才攀着古斯塔夫夫人获得的晋升。
帕尔迪马准将白蜡色的脸,果然发红了。小胡子下的嘴唇也撅了起来:“中校,这难道不是因为你无能吗?!”
中校赶紧低下头。他身边另外两个副官里,身材圆鼓鼓的象帕上尉,不知道是不是鞠躬太久,压得圆肚子不舒服:“光出一张嘴……”
他边上的罗姆恩少尉赶紧咳了两声:“嘘!”
准将的胡子角已经被搓得一高一低了:“都住口!巴伐利亚带出来的好人!”
虽然本能地,准将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但是,他旋即一想宝音已经是条咸鱼,不可能翻身。再加上古斯塔夫也倒了,他如果要改投魏德龙伯爵的阵营,也需要有个硬气的投名状。另外趁着这个机会,去向冯-巴伐利亚上校的旧部,展现一下自己的威猛,也不错。
于是,他一面叫盖茵茨中校下令将宝音先看管起来,一面又叫齐自己的副官排和参谋们,一行五十几人,都佩戴着擦得银光闪闪的检阅用武器,浩浩荡荡地登上盖茵茨中校来的运输机。
梭子形的运输机舱门关闭后,尾翼喷射出蓝色的光芒。很快,这个横行的梭子船就在黑暗的空间中,顺着护卫舰舰身底部的亮光,划出一条浅浅的蓝痕,并向着最左边的舰队方阵中间,飞速直行。
因此,也没有什么人留意到,此时不远处,正有另一架圆球形的埃尔夫单人小飞船正闪着黄色的大光,急速向旗舰驶来。
差不多同时,日灼行星市中心看守所的负一楼监仓里,特兰达伯爵跟杨隔着一道掉了铅漆的栏杆墙,静静地坐在光秃秃的门板床上,像在练习吐纳,呼吸深而均匀,完全不像能装出来的样子。
杨对这个“福报”,产生了好奇:“特兰达伯爵,我以前……只是听玛丽-石武德夫人说起过您。”
“谁?”
“您以前狩猎田庄里的小女佣。大概21年前,她从您那里,被罚去流放行星的。”
按照地下城喜相逢小酒馆老板娘的说法,特兰达小伯爵是还在世的老伯爵快70岁时、才获得的独子,三胞胎中唯一的男孩。有了这个继承人后,老伯爵就决定效仿先祖,去追寻人间快乐。
于是,小伯爵刚满17岁那年,贵为二十四大贵族之一的特兰达家,除了无法卖出的破烂和几颗特别偏远的行星领地,已经一无所有。因为大宅拖欠了太多的水费、电费,三姐弟只能狼狈地光着脚、搬到了玛丽-石武德干活的狩猎小屋。
据说因为不够柴火烧,其中一位伯爵小姐还撕毁了狩猎小屋里遗留下的旧书,把书页塞进衣服里保暖。所以来年春天,走投无路的小伯爵,就经人介绍,进入了第四王座的后宫。
看着市中心看守所监仓的褐色烤瓷地面,特兰达家主并没有抬起眼睛,只是轻轻反问了一句:“呃,是吗?”好像依旧不记得有玛丽姐这个人。
杨只好把玛丽-石武德的名字和身世,又说了一遍:
“他们都说,玛丽-石武德是伯爵您亲自流放去贝塔15号,为的是替皇子去那里躲藏做准备。而且,我家养女、宝音的哥哥还是虎牙族。他同大人您长得一模一样……”
伯爵终于睁开了眼睛。虽然,褪色剂已经失效,他的头发变回了金色,但是海蓝色的眸子还没转回来。这一刻,两只眼珠呈现了诡异的双色,外围是土黄,内里到瞳仁如孔雀翎尾,很是怕人:
“呃,是吗?所以,你才以为,你就是陛下的后嗣?”
“伯爵,我不是这么想的,但是,又猜不透这其中的联系……”
杨笨拙地否认。不过,他更加好奇了。既然这位传说中“皇子生父大人”早笃定自己不是皇嗣的话,又为什么愿意来这里,把自己换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杨的疑惑,伯爵走到栏杆边,正好处于了夕阳的照耀下。那头金发闪得年轻上尉很难直视:
“上尉,其实……那孩子已经不在人世。虽然很多人说是魏德龙伯爵下的黑手,其实……是在下做的。”
说着,他的脸完全扭曲了,右手也抓紧了心脏的位置。
杨顿时闻到了空气里的尴尬,他该早想到,特兰达伯爵当年受过的那些屈辱,因此憎恨王座们。
但是,伯爵却摇了摇头:“陛下是个明君。她虽然按照贵族们的意愿,召集了很多年轻人入宫,其实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条新的、参与到国家管理中的途径。在下虽无大才,却蒙陛下恩信,进入了财政部。陛下真得是个难以期望再能遇到的贤者……”
一瞬间,特兰达伯爵的思绪也回到了三十年前。
他一步步走到了财政大臣和副阁揆的位子上。哪怕那时天真的自己推行的、收回自治领收税权的改革,受到了贵族们激烈的抵制,身体孱弱的第四王座还是支持着自己。
“因为在下的那些改革,陛下曾经遭遇了好几次暗杀。”末了,特兰达伯爵有些哽咽地为回忆划了个句号。
杨糊涂了:“伯爵,为什么还要杀死皇子?”
现在,他可一点都不觉得眼前的人,跟宝音的大哥福报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了。
伯爵重新抬起头:“你可以笑在下迷信。按照本朝的五行轮替说,下一个登上王位的,应该是替补‘火焰之王’第二王座祝融。烈火会始终主导他的生命,直到吞噬他自己。作为父亲,在下无法眼睁睁看着他重蹈那场悲剧,被人活活烧死。上尉,你会理解吧?”
杨先是点头,因为他真得明白这种恐惧。但是,他又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孩子,便又急忙摇了摇头。
伯爵的眼睛一瞬间亮了:“那你为什么还点头?”
“这……我……我们家有个养女……虽然只比我小三岁,但是,她从小到大,都是我负责照顾。您刚才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了她来。”
“呃,是吗?”伯爵欲言又止地转过身去。“真怕她会把自己给害死?现在……”
“现在?”
没等杨来得及问完,走廊上的远处就响起一大串脚步声。接着,就听见了小保罗-德-维纳嚣张的大笑声:“腐朽王朝完了!你们的王座完了,人民必胜!大人马联邦万岁!”
02 突袭
很快,一大群,约二十几个身穿黄绿迷彩服的军人,簇拥着廉洁奉公党的小干事,把两间监仓门外堵得密不通风。小保罗得意地呲着犬牙,睥睨地看看杨,又看看隔壁笼子里、依旧从容的特兰达伯爵:
“腐朽王朝的奸佞,你们以为,暗中派南部战区和东部战区的侵略军偷袭民主共和国,就能实现你们黑暗的诡计吗?!告诉你,来不及了。你们的残暴统治者已经归西嗝屁了!哈哈哈哈!”
特兰达伯爵交叉着两只手,无动于衷。想当初,第四王座去永眠宫后,跑到他在半死者团门口吐口水的人,说的话可比这难听多了。
但是,杨却忽然明白,特兰达伯爵今天早上为什么要当着一众媒体,突然大力否认自己是皇子了。想到这里,他顿时觉得脚腕和膝盖一起脱了力。外面哪怕骂得再难听,把他祖宗八代都骂臭了,他都傻了般,一声没有。
可能是看笼子里的两个人都好像死狗一样老实,黄绿迷彩服们更来劲了。七八个大汉直接掏出枪,两三下砸坏了特兰达伯爵的笼门锁,直接冲进去,扯着他的头发,对他抡着蒜臼子大拳头和胖大的靴子,兜头就打。
其余几个挤在最前面的,也砸开杨的笼子门,把他往外拖。
杨还想和他们讲道理,却立即吃了几拳,打得两眼跳金星。混乱中,他听见了保罗-德-维纳的高音就在身后吆喝:
“怎么没拿摄影器材?用电话拍,能拍好么?这么难得的素材!”
杨猛地一回身,一头撞向这个小恶棍的脸。顿时,保罗白净的鼻子就变成了血红一片。没等他“哇哇哇”嚎完,杨就用胳膊勒住他的细脖子,向上一甩,差点叫小家伙喘不上气来。另一只手更趁乱从旁边一个士兵怀里,夺过了没拿稳的手枪,向天放了一枪。
“嗙!”
两边笼子里挤着的家伙们立即以杨为圆心,向四周狂散了出去。
“你……不要乱来。德-维纳先生很快就要补选他父亲的选区,就是议员先生了。”
“伤了他,谢尔盖将军不会放过你!”
“上尉,你是地下城区的议员,还大有前途,可不能冲动啊!”
……
杨拿灰色金属枪筒按紧了保罗的下颌:“和你的这群手下说,放下武器,滚!”说着,他的手拨到了扳机的末端。
小保罗还想逞英雄,但是稍一动,冰冷的枪口就像随时要发射般发出“咳”的细声,他只好恢复了没变声前的可爱:“上尉,您一直都很照顾我的,我知道。咱们谈谈……”
“我说话,你耳聋?”
保罗急了,只能闭上眼大吼:“上尉叫你们放下武器滚,都X得耳聋吗?”
两个笼子里已经退到墙边的人,赶紧丢开手里抓着的人和家伙,向走廊的两段扩散。随着第二声枪响,向南侧走廊里面溜达,想一会再扑出来的家伙们,也只好跟上往出口去的同伙,面向杨,惊恐地溜了出去。现在,大家都明白了一个道理:温和的人如果发火,更可怕。
几个廉洁奉公党的党羽更一边退,一边向上面汇报。
可是,上头给他们的回答也叫他们吓了一大跳。原来,谢尔盖将军正在来看守所见杨的路上,而且还不知道保罗又违背了他的命令,私下跑来拿杨炼自己的选情。
“这……怎么办?维纳那小子也许没事,可咱们?”
于是,迷彩服们把主意,动到了现在才进来当和事佬的看守身上。
待在看守室里的小个儿祖恩,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他以为这些家伙跟之前的军人们一样只是来闹事的,闹完就会走。见这些人开始往外撤,他就打了电话给送饭的约翰老爹,还拉开玻璃门,想伸头出去看热闹。
可是,没等他把身体探出去,外面一个迷彩服就一把扯住了他的领子,拿没交出的一把、跟杨抢去的手枪同款的,顶住了祖恩的肚子。祖恩只觉得小腿好像连着膀胱,每抖一下,都更想撒尿。他嗓子里干得只想呕。
就在他以为随时要吃枪子的时候,只听背后传来了第三声枪响和杨的大吼声:
“这里要是有一个人受了伤,我就把他打成筛子。要是德-维纳完了,你们就该想想自己的一家老小还活不活了。”
出主意袭击看守的,连忙拉开了准备杀死祖恩的家伙,嘴里吧唧吧唧地,慢慢退了出去。
看守长躲在办公室里,看着这二十几个人出去了,才松了一口气。却忘了自己手下光战力强大的植物性人造人看守就有好几百。副看守长看看正头这副没出息像,努了努嘴角肌肉。
所以,等谢尔盖将军和侍卫们到达看守所时,就听见了午后发生的种种故事。不过,他懒得撤换这里的看守长,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他迈着大步,走在所有人的前面,来到了负一层南侧的监仓边。
这时,杨已经把保罗-德-维纳,拿毯子缠在了自己的板凳上,脸朝下反倒在地上。因为手是背在背后绑住的,小孩根本翻不起来。
而特兰达伯爵则满脸青紫,像个猪头,看不出原先的容貌了。倒是,嘴上、鼻子和其他擦伤都已经止了血,衣服也给打扫干净,不似迷彩服退出去时的狼狈了。
杨则耷拉着头,坐在伯爵不远处的一个墙角里,好像打盹,又好像在想事。听见谢尔盖将军进来,他也没有站起来,或者抬头。
光头大个中将四处看看,就挠挠后脑勺,没理眼前的三个人,自顾自坐到了伯爵笼子里的板凳上,也垂下头,两个肘子架在两条岔开的腿上,足足十几分钟都没出声。
最后,坐在板床边的伯爵先开了口:
“中将,上尉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而且他是杨万城的后代,可以成为你治理大人马的助力。”
谢尔盖斜着眼,瞥了一眼隔壁、杨原先笼子地上、哼哼唧唧的小保罗:“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愿意回到军队里,离开这个烂泥潭?”
杨只觉得心累得厉害,依旧懒得张嘴。
三个人又沉默了足足半个小时,谢尔盖像个巨人一样站起来,跺地有声地踱到杨的跟前,拍拍他的肩膀:“上尉,回到军队去吧,别和政治掺和了。现在正有两场仗要打,你可以去木荻,或者去抗击月昀附近的王朝东部战区舰队。”
然后,他对伯爵鞠了一躬:“抱歉,您远道而来,受惊了。我可以安排您今晚就回自己的飞船。另外,我对贵国王座的离世,深表遗憾。”
说完,光头转身弯腰出了笼子门,命令手下把小保罗照原样抬出去。
听着小政客撕心裂肺地“哎呀哎呀”声远去,伯爵才拢了拢乱了的金发,并摘下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插上的草儿,扭头看向杨,小声说:
“上尉,我也赞成谢尔盖大人的话。回到军队去发挥您的才华吧。至少趁着他们还有地方需要您,把握好机遇。王们不该是生而为王,而该锻炼上位的。”
走到门口,伯爵再一次拍打了拍扯裂了的长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偷笑了一下:
“另外,有个小秘密,王座们从生物学的角度说,可是杨教授的亲生女儿。从这个角度说,您确实是王座们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03 夺功
“第一顺位继承人?”
杨查遍了大人马和天蝎大星云的法律,都没看到作为姊妹儿子的自己,能成为王座们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条款或者案例。
直到登上“谢尔盖-巨人15号”战列舰前往月昀星系的边界,迎击王朝西征军,他都百思不得其解。
看着舰船地窗外的不断飘过的陨石、和小行星偶然反射出的微光,年轻的上尉觉得,所有的思路就搅乱在了一起。不是很久以前,他还和小保罗一起坐在另一艘飞船的同一个位置,共同欣赏着征途中窗外的世界。现在,那个竹节虫模样的少年不仅变成了螳螂,而且心黑起来真让人不寒而慄。
突然,背后伸过来一只满是红毛的大手,举着一罐黑色和金色相间图案的啤酒:“来一口?”
杨扭过头,看见奥利尔中士两只粗壮的小腿,已经扒掉了靴子,光着脚丫,一样的红毛丛生。
上尉摇摇头。
“在那个破烂基地呆着,老子都快长毛了。”奥利尔中士劈胯坐下,“噗嗤”一声揼开易拉环,滋了一小口啤酒。“上尉也是。可惜,他们把马克西姆派去了别的船上。不然,咱们就又团圆了。”
这话终于逗得杨一笑:
“中士不是也被派去了‘贝蒂多英雄号’?”
“老子没你们这么老实,想跟着谁,就自己想办法,不过就是几罐啤酒的事!对了,你猜,我在这里还看见了谁?”
没等杨来得及摇头,一个中等身材的黑影就一下从拐角冲了出来,挡在了地窗跟前。地上的指示灯照亮了他的下巴,好像地狱里浮出来的鬼魂。杨忍不住向后一偏,然后,那人就扑上前来,做出咬杨脖子的架势。
“拿命来!助理舰长要转正啦!”
“艾基尔中尉?”杨小声惊叫了出来:“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布林盾准将那里么?”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上船点名的时候,助理舰长和军需长都报了临时病假。
中等身材的军官笑嘻嘻地放开杨,拍了绿色裤子膝盖一把,也盘腿坐在了地上:“鸟尽弓藏了!准将已经成了谢尔盖的帮手,回到了日灼星系,不再需要那么多人了。”
杨叫口水呛到了:“什么?”
艾基尔中尉无奈地点点头:“就是前一阵子所谓的包围日灼行星的‘敌舰’……”
“那么……那么?”上尉突然注意到一边喝着“魏德龙啤酒”的中士泰然处之,不由转向了他:“中士,你早知道?”
红头发的粗汉继续咂着小酒,然后摇晃了一下半空的啤酒罐:“上尉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吧?咱们上次营救‘里奇-贝蒂多’号时,老徐不是说过么?”
杨这才意识到,那时徐上尉那番话的含义。自己却像个傻瓜一样根本没往深处想。
奥利尔中士一口气,把剩余的啤酒闷了进去,吐了嘴酒气,居然有点发酸:
“上尉,这回……舰队指挥官都换了上回啥力都没出的派克上尉干了。所以,咱别再和人家玩命了。你只有一条命,人家却有千万条发财晋升的路。”
说完,他像个老哥哥般,拍拍杨的手肘,对一边的艾基尔中尉使了个眼色,先走开了。中尉看看杨,停了几秒,也离开了。
地窗外的宇宙,似乎比先前更黑暗了。
杨绝望地倒在地上,两眼望着天花板。一瞬间,他真希望睁开眼,自己还在贝塔15号的地下城,保持着对大人马共和国的幻想。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吱吱吱”的警报声,还有舰内广播声:“这里是旗舰,这里是旗舰!前方出现敌军,前方出现敌军,各单位注意!”
杨急忙抬起手腕上的指挥腕带,打开放大版全息战斗地图。在日灼星系内,出现了一支由315艘配有火力武装的不明大型飞船。为首的飞船,以目前两军的行进速度,距离自己和其他12艘战列舰还有2小时左右的航距。
只是,非常出乎杨的意料,这支“大军”排列的阵型十分松散,怎么都不像要进攻,或者准备进攻的状态。
他也来不及多想,赶紧冲回指挥室,去招呼本舰的战斗编制。
很快,本舰就进入了攻击预备状态,枪炮长和炮兵手已经准备就绪,雷达通讯部门也严阵以待。杨叫指挥室里的两个手下呼叫旗舰,就等旗舰指挥官召开作战前最后一次会议。
换到了军需长干的奥利尔中士,也在舰船的三个操作舱层里,带着人来回检查,确保作战前蛋白胶囊和引用水全部派发,其余物资也充分到位。
突然,指挥室的全息战斗地图上,处于这支舰队左翼前排的“谢尔盖-巨人3号”,开始偏离了航行,加速向“敌军“冲了过去。
杨瞪大了眼睛,他以为是自己漏听了旗舰的命令,赶紧让坐在一边的艾基尔中尉帮忙联系旗舰指挥部。
没等通讯接通,舰队右翼后方的“谢尔盖-巨人6号”也开始加速,并且以险些撞到前面的友舰的角度,劈刺般冲向了队列的最前方。顿时,这支由13艘武装战舰和25艘补给舰组成的战队,就乱了阵型。
“这……是什么?”杨攥紧了手里的紧急通话听筒,喉结连同声音,一起发颤。
就在这时,指挥屏幕上显示舰队指挥官的窗口忽然亮了。一张肤色苍白、小尖下巴的年轻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他的两只黑眼睛似乎正紧张地看着屏幕右边什么人,结结巴巴地大声宣布:
“各……舰舰长,这里……是旗舰,我……是指挥官……派克上尉!”
“该死的结巴!”奥利尔中士忽然出现在了杨的后方,捶着指挥台。
“各……各舰长……注意!一级……战备,准备出击!”
看起来,不到18岁的派克上尉终于念完了词。就在结束对话前,他极不合时宜地还长出了一口气,让其他舰长们听见了,差点气破肚子。
杨倒是来不及去生这个气,他更担心的是,让仅有的13艘战舰去攻击敌方315艘战舰,无异于飞蛾扑火,哪怕对方还没有组织起战斗阵型。
“我们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应该不是大人马联邦的军舰,这是肯定的。”艾基尔中尉把两支胳膊支撑到脑后,硬按着椅背,向后倒过去,言外之意就是打错了也没关系。
看着杨右半边脸的肌肉都僵硬了,他解释了两句:
“或者这个‘敌方’本来就有猫腻。不然,这些家伙干嘛急着去打?”
杨只好接受这种安慰:派克上尉是谢尔盖将军亲信的儿子,送来就是为了立功的,说不定早有内幕给他?那315艘来历不明的战舰,或者就是让他立功的靶子?
他看着周围的舰支一艘艘都急着抢上前,还有两艘擦了兄弟舰一下,便决定让自己的“谢尔盖-巨人15号”退到最边上,不挡住人家上进的路。
奥利尔中士刚要笑杨“画哪个什么不像,反画成狗”,就发现战略地图上有什么似乎不对劲了。
杨和艾基尔中尉,还有指挥室里其他几个士官也跟着,趴到了大屏幕前。刚才还杂乱无章,好像乌合之众的敌方舰队,突然组成了非常明显的纺锤型阵列,开始向己方加速。
“啊?这……不是‘靶子’啊?”
按照目前双方的速度,还有不到35分钟,就会到达两军之间的伊德罗姆-夏里逊空域。那里没有小行星带,也没有什么陨石和太空垃圾,是一处难得的、十分广袤的干净空间,十分适合大规模集团军作战。
杨旋意识到这是个圈套。对方军舰数量是己方的三十倍,以中央突破的优势战法在空旷区域和己方13艘战舰相遇,胜负根本没有悬念。
他立即大声呼叫旗舰。
但是,旗舰没有回应。在战略地图上看,派克上尉的船已经跃居到了队列的最前面,好像正在领着大家赛跑冲刺般,当然再不回答“谢尔盖-巨人15号”的呼叫。
杨喊了三分钟,没了办法,只有发起了舰队会议通讯:
“各单位注意!这里是谢尔盖-巨人15号。敌方很有可能是诱使我方进入伊德罗姆-夏里逊空域。我方数量处于劣势,不宜在空旷地区与敌人决战。各单位请停止前进。”
呼叫了五遍,除了跑在最前面的旗舰、谢尔盖-巨人3号和6号外,其他舰长终于上了线。
有人抱怨杨居然擅自连线,目无舰队指挥部。有人抱着腮帮子不说话,但是舰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最后一个窗口终于亮了起来,是谢尔盖-巨人11号。上面出现的,居然是里奇-贝蒂多的舰长徐上尉。
“XXXX的!派克上尉尿布才扔了几天?毛娃娃懂得能比杨上尉多?听俺老徐的,跟着杨上尉来!”
于是,十艘战列舰都慢了下来,重新组成了一个扁菱形的战阵,护着后面的补给船队,停在了陨石和小行星交错的阿里努特小行星海的中央。
04 无法选择
看着前方不明身份的315艘军舰,眼看就要跟冲在最前面的旗舰、和另外两艘兄弟舰遭遇,谢尔盖-巨人15号的指挥室里,只能听见“噼噼啪啪”发送信息和操作仪器的触屏声。大概是挤进来太多穿着粗苯绿色军装的家伙,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海腥味和焦躁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专门调上来、操作战时指挥室雷达地图的通讯兵,重新计算了双方的行轨和最大速度,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上尉,敌方和前锋,还有35分钟23秒就会遭遇。”
杨压着通讯兵的椅背,半躬着腰,静静盯着大屏幕和指挥台上的局部放大地图。浅绿色一大一小两个荧光三角,正在加速靠近。而互相进入射程的相会地点,几乎笃定是伊德罗姆-夏里逊空域。
另一个观通部的士兵也提高了嗓门:现在伊德罗姆-夏里逊空域航行能见度“优良”、“24小时内无恒星风暴”等突发状况。
杨抹掉额头的汗,又甩了甩手汗,虽然整条战舰里核定温度永远都是摄氏20度:“继续呼叫旗舰、‘谢尔盖-巨人’3号和6号,请他们尽速返回。”
可惜,三艘跑远了的兄弟舰还是没有反应。
艾基尔中尉也抱着胳膊,并起了嘴角:
“这附近,能有300艘军舰战力的,最有可能的就是自治领贵族的雇佣兵团。”
奥利尔中士抠着指甲,摇了摇满是红金色汗毛的粗脖梗:“雇佣兵团干嘛诱惑咱们去进攻?”说着,眼角还偷偷瞟了瞟舰长。
枪炮长和观通长也看向杨:
“上尉,这来头不像西征军。”
“是啊,他们被突袭以后,学乖了很多,不太可能会分兵来这里偷袭咱们。”
自从几个月前被谢尔盖伙同罗拉、在巴尔干-马赛星域的夏丽隘口偷袭了后,西征军的统帅、王朝东部战区的路易斯-德-奥特斯堡中将,拿下了十二颗能源和大气环境都十分不错的月昀附属行星,开始了以战养战的稳健模式。
“那么,这315艘军舰,是特兰达伯爵和宝音的随扈了。“杨自言自语。直到快把后脖子搓破皮,都想不通他们又为什么跑到这里当拦路虎?
还有一件事,他也不明白:
即便派克上尉年轻,看不出生死到了眼前,他身边还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助理舰长和舰队参谋,看见大队都没跟上来,即使不放缓行进速度,也会发起通讯来斥责大家。为什么连通话都不接通呢?
杨又让人调出“谢尔盖-巨人”3号和6号的舰长、助理舰长和主要士官的名单。如果他们不是也像奥利尔中士那么乱来,按着名单上船,也都是有经验的老兵。在前有大敌,后无友军的情况下,也不该坚拒和自己对话啊?
这时,日灼宇宙港军事委员会总部热线亮了。
杨赶紧接起电话,对面因为愤怒,居然一时听不出是谁来:“上尉,你不知道军人的职责是什么?”
“是,但是……”
“你并不是舰队指挥官,我再说一遍,你不是舰队指挥官!不需要你做判断!我谢尔盖!才是为共和国负责的人!”
杨的眼神停了一秒,除了被搓红的脖颈,额头和面颊也突然染上了赤霞。他这才知道,刚才的猜测没错:
“中将,前方的315艘军舰,我们连它是谁都不知道,不该随便发起攻击。更何况对方已经选好了战场,排出了优势兵力阵型,就等我们踏入屠场!”
他不只是诧异谢尔盖要求的内容,更是惊讶:谢尔盖作为大人马军方最高统帅,居然第一时间越过应该负责的指挥层级和舰队指挥部,直接插手到最基层的战斗单位来。
这是兵家大忌。而谢尔盖是联邦的名将,当然该懂这个道理。
于是,单纯的上尉想都不想,就反问回去:“中将,您直接下达这番指令,也是合适的咯?”
谢尔盖在紧急连线的另一边,呼吸明显急促了,却没有马上开腔斥责。可能他从没想过,循规蹈矩的杨,作为个小小上尉,到了关键时候会是这么个“老臭硬”。可现在,他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降低了语调:
“这是为了大局。如果没有牺牲,大人马里就会有奸细,不断挑唆老百姓搭上非法移民飞船,不顾危险,向王朝自治领逃跑!难道杨上尉有想过他们的死活吗?”
听见杨答不上来,中将又继续加码:
“上尉,现在是为了大人马联邦整体利益考虑的时候。所以,派克准将不惜牺牲儿子!”
杨感到喉咙里有东西,卡得他有点想吐:以前闲聊时,保罗的父亲总说老大谢尔盖为人重情重义,在老战友派克少校死了以后,亲自照顾老友的遗孤,当自己儿子那样照顾。他当时还很感动,现在看来,小派克倒更像一头过年前的小猪……
于是,他对着统帅的电话,保持了无礼的沉默,直到谢尔盖嘶哑地大吼:
“杨上尉,我作为联邦军事委员会主席命令你,必须服从指挥!攻击!”
说完,通话中断了。
指挥室里所有的人都望着杨。他依旧攥着涉密通话听筒,皱着眉低着头,看着指挥台上的深绿色的雷达地图,和上面荧绿色的光点。
呆了几秒,他才慢吞吞地说:
“谢尔盖中将……亲自下令,必须‘进攻’,以防止百姓被别用用心的人、带去王朝自治领的偷渡船,死在路上。”
校尉、士官和普通士兵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
“别开玩笑了!哪有人会这么干?就瑞郎克那个跌法,真跑过去那边,不得把家先卖了?!”
“王朝那边要是好过的话,会派出使者来和我们谈?谁那么傻,去那边当奴隶?吃土?”
虽然粮食不够吃已经不是新闻了,可是,人民逃亡去王朝却还真是新闻。
军人们虽然从理论上明白,舆论战也是战争的一部分,但是,他们和家属至少还有一份公粮入袋,并没真切意识到,远在王朝首都行星上的流亡联邦“正统”政府,早已经通过黑市,把手伸向了惶恐的中小商家。
远在大规模查抄黑市前,那些私贩核子能源匣、铀矿粗加工和矿渣的阴暗仓库里,穿着全套白色防护服的商贩们,就一边交换钱货,一边交换嘀咕:
“别看2月马上就要开春了,价格还得涨!”
“听说连首富都在自己那边、囤核子能源产品和原料了,那价格不得继续翻番?涨!”
“太阳能什么的,到了关键时候,都不顶用。还就得靠核能。价格再涨,也是有钱没处买啊。”
再加上王朝自治领关闭了贸易渠道,普通能源交易市场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急速萎缩了90%。而黑市交易量却屡创高峰。
随着能源不停地大幅涨价,所有行业也一起暴涨。
这构成了急剧通货膨胀的另外半张面孔。最后,更触发了谢尔盖和新政府铲除投机商人的决心。
虽然大家目睹了军人开着坦克、挂着全幅武装,冲进一栋栋商铺和民宅,又八卦了不少新政府和黑市、特别是地下风俗业的枪战内幕,也听了名嘴扒了阿里-贝都因几层皮,却也不必然清楚、最近九个月里的激烈博弈。
可是,谢尔盖说的有一句话,指挥室里的众人还是听懂了:
这里是军队,军队里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必须服从“攻击”这个指示。而以他们这点兵力冲上去,跟直接启动自爆装置,并没有区别。他们背后那20几艘补给舰、和上面的一万多补给官兵,也会白白丧命。
艾基尔中尉、奥利尔中士、从火炮控制间冲上来的枪炮长、细柳观通长和雷达兵们,都吧嗒着眼睛和喉结,看着杨的嘴唇。他们的眼里分明有两种表情。露在外面的是“豁出去了”,藏在下面的却是“我还不想死”。
杨的黑眼睛从指挥室的一头,穿行到另一头。
不过,在他看来,攻击的方式,并非只有冲向敌人、然后刚进入射程范围,就被蓝绿色的光柱秒成团红火焰。
从前看过的军事战争史,还有听过的老师、同学们所讲的故事,开始在他犹如超级电脑一般的大脑里,以超光速般的速度,有序重现。
于是,他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05 谜底
扁菱形方阵中的十艘战列舰舰长,立即展开了战前讨论。
杨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再派出三艘军舰、跟上冲在最前面的三艘飞船,作出分兵进攻的假象。
“分兵?敌人的兵力是我们的三十倍!杨,他们要是冲上来,我们不就被一口口吃了么?”
“是啊,虽然你是希望敌人担心有诈,会放过这支小型舰队,但是……他们却更有可能直追过来啊!”
所有的舰长都叫杨的妙计,吓了一大跳。
杨微笑着解释:“只要开战的地点,能扯进离日灼行星不到一天航距的阿里努特小行星海,我们就能依靠复杂的空间地形,缩小兵力上的劣势。顺利的话,退入有2000艘战舰的母港附近,还能来个乾坤倒转。”
大家不得不用短暂的静默承认:这是目前既不违抗军令、又不必白白送死的最好办法,只是这计划还有隐忧。
“万一敌人吃掉我们的‘饵’,就不追过来了呢?”
杨忙对着屏幕上的九个小窗口,点点头:“各位舰长,我不介意由本舰担任‘饵’。”
这话一出,舰长们的反对声浪更大了:
“上尉,你担任‘饵’,后面的作战计划怎么办?”
“就是!敌人就会把大家都吃掉!最后还会去袭击日灼外围的宇宙港!”
“那样,日灼和大人马联邦就被‘将军’了呀!咱们不能把祸引回家,是不是?!”
……
由于杨一开头就限时开会10分钟,最后由徐上尉大吼一声、喊了另外两艘军舰,挑了“炸药包”。
出发后,他还单独给杨发来一个视频通话,满嘴的黄褐色牛肉干,嚼得浓密胡须里满是虱子般的肉屑:
“上尉,不管老子死不死,咱俩都两讫了!”
杨只能对着屏幕行了个军礼,轻声道:“上尉,保重。”
眼泪也涌到了他的喉咙口。
但是,这不是他今天第一次为不得不做的牺牲。几分钟前,战前会议刚结束,他就喊奥利尔中士、叫来了他手下的两个打手、陈启明和陆玖:
“我还有个艰巨的任务,给你们俩。马上开上两架沙鲁尔,尽可能追上前面的谢尔盖3和6号,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他们。”
以沙鲁尔的最大时速,他们可以在14分钟之内,追上前进中的“谢尔盖-巨人”3号和6号。
“呃,上尉,旗舰呢?”
杨没有回答他们,眼睛黑得仿佛地狱的洞口。
他的背后,彩色全息地图和平行的二维雷达地图,都显示:旗舰已经遥遥领先,离着敌军的距离,甚至小于它与两架谢尔盖-巨人号的那片黑暗。
等两个第一纵队前特种兵出发后,艾基尔中尉赶紧帮杨要了一杯热可乐。他却没有接过来:
“学长,你在日灼还有很多朋友。找人仔细去打听一下,王朝使团走到哪里了……”
中尉惊讶地张开嘴:“他们……就是……去向不明。”
“我知道。再找人去多了解一下。我们连对手是谁都不能确定,这才是最危险的事情。”
偏瘦的中尉只好把可乐塞给一边的奥利尔中士,快步跑出了指挥室。
现在,时间,仿佛一支狼牙棒,在杨的两个肋骨下,一刺一刺慢慢滚过。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年轻的上尉觉得自己的头发和眉毛都要白化、脱落了。
战略地图上,旗舰还有不到10分钟就要进入对方射程了。谢尔盖-巨人3号和6号紧随其后。在它们之后不远处,还一字追来另外三艘饵。
就在他眼眨动的瞬间,敌方的纺锤型列阵终于从中间,突出了一个长尖:最前排的六艘战舰,明显加速冲了过来,发起了第一轮进攻。
没等杨抬起前胸,观通长和他手下的雷达通讯兵,都像通了电一般,从指挥台前的椅子上弹了起来:
“上尉,上尉!比咱们想得都快!”
“敌人也很心急啊!”
大人马派克上尉的旗舰,当然很快就被打中了。虽然杨隔着很远,不能亲眼看见现场的惨烈,但是他可以想象:
蓝绿色光束主炮穿过黑暗空间,画出完美几何图形的样子,还有光束贯穿战列舰外甲时腾起的刺鼻味道,以及内甲和外甲间不断喷射出白乎乎的粘稠应急修补剂……
骤然升高的温度,会先影响最上舰层的士兵。
没有来得及套上战斗服的人,会闻到自己身上蛋白质和脂肪发出烤肉的香味,见证皮肤发白,再发焦。
第一次上船实战的年轻孩子会拼命把住、通往内舱核心的门,大喊“开门。”
但是,里面的老鸟们会毫不留情地强行关上舱门,压断后辈同胞夹进来的手指,毫不理会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奥利尔中士善解人意地拍拍杨微微躬起来的后背:“上尉,三号和六号终于开始撤啦!”
杨这才注意到雷达地图上,大概是谢尔盖-巨人3号和6号的信号,忽然大幅偏离了原本直线的航道,以双U型的轨迹向两边飞。
尾巴上大概还粘着敌人不断发射的炮火,以航速和角度看,它们十有八九也被打中了!
走运的是,徐上尉和他两个同袍负责的诱饵舰船也追了上来。它们向刚进入射程范围的敌舰猛烈开火,用强力的主炮明确标出了三条半圆形的防线圈,逼得六艘敌方先头舰船也不得不暂时压下脚步,等后面的主力跟上、再一起作战。
趁着这个难得的迟疑,“饵”们熟练而巧妙地,以W形轨道,掉了头。
但是,在不了解背后战术的人看来,这倒更像是五艘战列舰已经乱了阵脚,只顾逃命。敌方的大部队明显加大了飞行速度。
杨止住心脏的狂跳,继续盯着战略地图上动态。当看见敌方越过派克上尉的旗舰位置,朝自己这边猛扑过来,他果断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通知补给队,让他们直接掉头向日灼行星外港,以最大马力返航!”
指挥台计算机显示,依照两边的距离和航行夹角,对方要包抄自己,还需要31分钟2秒19。这足够航速较慢的补给队先逃。
这么一来,也会让对方在雷达地图上判断,己方已陷入了混乱和恐慌,可以进一步煽动对方想要追击到底的决心。
果然,战略地图上,敌方的竖长纺锤型战阵,从前面的两侧,开始不规则地突出了几个角,队形越拉越长。
杨一边吩咐攥着拳头、兴奋大叫的下属回到各自的岗位上,一边下令打开舰队内部的远程会议频谱: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五分钟后开始后撤。坐标8901’6543’177442!速度不限,别叫对方追上就行了……”
几位舰长几乎同时在屏幕上,爆出了大笑声,打断了杨:
“上尉,你真X得损!”
“上尉,我原来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的书呆子。哈哈哈哈,现在才知道你也不地道!”
忽然,会议对话框里的角上,弹出了旗舰要求通话的小绿灯。
观通长打开后,画面通红,这应该是照明系统崩溃后,警报器发出的警报光。接着,出现了个黑发稀疏的40几岁军人,有点脸熟。
他狼犬般咧着牙,额头、鼻梁和下巴上,也满是擦伤:
“你们……这群……胆小鬼!也算大人马联邦的军人吗?派克上尉才16岁!”
没等杨来得及抱歉,就被“谢尔盖-巨人9号”的罗上尉截住了话头:
“卡梅隆,你总算说了句实话。他连正式从军的年龄都不够,怎么当上上尉的?还想拿老子和兄弟们的血,替你家少主子染红了肩章、求发达?!”
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以前在小保罗的父亲身边见过这个人。原来,他就是那位旗舰上的名义助理舰长、实际把控指挥权的卡梅隆上尉。
这时,就听见旗舰那边,传来了敌人登舰的喊声:“通通不许动……”
卡梅隆上尉几乎把脸贴到了屏幕上,大吼:“你们是军人,必须服从命令!马上进攻!以一死换取联邦和人民的安宁!”
后面的噪声太大,无法再听清楚“呼噜呼噜”中任何一个字。
杨身边的观通长赶紧将“视频会议”切换到了“单项跟入旗舰”模式,顺便还打开了摄录功能。不到半分钟,旗舰的信号从舰队通讯录上消失了。
两小时后,日灼行星外港军事基地又发现,“谢尔盖-巨人”号舰队其余12艘军舰,也失去了联系。
日灼行星本港军事事务统筹官、杜特准将带着报告,由一名同样矮小的副官陪同,急忙赶往日灼行星大国民议会大楼报告。
刚穿过六道安检闸口,就遇到了另一位、也佩戴准将肩章的高个军人。
“布林盾准将?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基地统筹官略弯下啤酒桶身材,虚肿的眼泡眯着,装得极其诚恳。
“您气色不错。”
精干得多、也高大得多的布林盾准将,在三、四位副官的包围下,冷冷回了一句,直接进了光子电梯。
看见布林盾准将的副官选择了“三十楼”,杜特忙“嘿嘿”两声,对跟班摆摆手,独自随在布林盾的副官们身后,也挤上了同一部电梯。
“真巧,我也是去见谢尔盖委员长。”
布林盾毫不理睬。等电梯门一开,他就在副官的开路下,笔挺地走到了最前面。走廊尽头、深红色大办公室门口的警卫,也马上为他拉开了办公室外间的大门。
杜特慢慢从电梯里踱出来,随手整理了一下被人挤皱了的军服,又翻出透明电脑,打开了要汇报的材料。
只见第二部分上有一张长焦距、偷拍的合照:
最左边的前排是个英俊的金发年轻男人。他正是“早该烂了”的雷阿尔。他的右侧,依次站着正捂手言欢的联邦前一把手耶伦、和王朝摄政魏德龙伯爵。
06 好消息
深红色大办公室的内间,高大的光头军人占据了、原先耶伦委员长的办公桌。不过,深红色舒适大皮椅,已经被高帮雕龙戏珠紫檀座椅所替代。
他正转着两根拇指,盯着门口一直抱着电话、捂着嘴嘀嘀咕咕的亲信阿舒德上校。
后者则不时偷瞄一下主人:
“你们一有杨那家伙的消息,就赶紧直接汇报给我,不用通过杜特那家伙!”
因为暗影里,那枚大光头正反射着青光,深绿色的中将军装,再配上棕熊般粗壮的上身,让谢尔盖看起来、好像一头随时会扑上来的食人巨兽。
就在这时,阿舒德的秘书罗霖-贾南德小姐进来了。
苗条明媚的女孩干练地敲了两下开着的内办公室门:“上校,布林盾准将有急务要向委员长汇报。到下一个会议之前,还有10分钟……”
谢尔盖阴郁的脸忽然亮了,不知道是习惯于对美女放电,还是对布林盾的来访十分高兴,居然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办公室外间的深红色双扇大门,被警卫拉开。一阵毫不拖泥带水的脚步声之后,笔挺干练的布林盾准将,就走到了内办公室的门口。
他刚要抬手、让阿舒德搜身,中将就摆摆手,示意亲信出去接电话。
就在女秘书要关上内门的一刹那,上校和她都听见门后传来“嗙”一声巨响。那是中将在擂酱红色的大办公桌:
“瑞恩,你开玩笑?她又……?王朝的使团早走了。”
原本,他们的盟友罗拉承诺,在得到王朝占领的12颗月昀附属行星后,即刻前往无忧星要求王座继承权。一旦成功,她就将代表王朝,承认大人马联邦为独立平等的国家。
谁知,她的人才进驻月昀附属行星不久,就增加了一条,说无忧星上的盟友要求宝音的脑袋。
鹰隼般精悍的布林盾坐到紫红色大办公桌的对面,尴尬地按了一下桌边:
“乔,她也……没想到那个使团带来的女孩,是个那么难缠的家伙。我刚才上来的时候,正遇见宇宙港基地的杜特。”
“哼,他是来汇报‘巨人号’舰队失踪的事。杨不是个好军人。他那样的流放犯家庭,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
谢尔盖的眼睛又回归了之前的危险。
布林盾准将只好尽可能甄字酌句:“虽然有消息说,使团护军发生哗变,但是就在刚才,我们得到准确消息,特兰达伯爵和杨宝音都活着到达了雷艾元帅的手下、奥特斯堡中将的太空指挥部了。”
言外之意,是他们还可以另辟蹊径,拿到宝音的脑袋。
中将蹭蹭灯泡后脑勺,另一只手反撑腰后,慢慢走到落地窗边,举头看着高远的黄绿色晴空:
“知道吗,派克的儿子死了,为了实现他父亲的愿望。或者,人人真得都有天命……”
“……”布林盾准将僵直了。
他在中将投射下的巨大背影中,颤巍巍站了起来。不但无法出声,甚至不敢大声出气,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终于决定孤注一掷,去实现统一全人类的梦想。
好一会,中将才扭回头来:“说说那个……丑丫头怎么折腾的。坐着说。”
准将尴尬地又坐回椅子。但是,他还是微微向前探起半个身体,曲着膝盖,骨盆离开了舒服的胡桃色矮帮雕花椅,言辞也卑微了很多:
“中将,她倒是不愧出身于令尊毕业的老工兵学院”。
原来,就在前天傍晚日灼中心区时间6点10分,护军统帅要登上宝音藏身的“虎啸号”之前,已经安排了虎啸号周围的人狼星战舰,把这艘护卫舰紧紧包围。
这样一来,哪怕宝音在船上再搞什么把戏,也能万无一失。
等里-帕尔迪马准将登上“虎啸号”,才发现自己多虑了。从舰长亚当斯上尉到普通列兵,都十分恭顺地在弹射门外列队迎接。
而宝音则被扎得粽子一样,吊在中舱尽头、一间仅能容纳最多六个人站立的小型休息室里。
“嗯,她怎么了?”
护军的统帅大概是想拿她做个榜样,给全军看看蔑视自己的下场,所以就连演戏的部分,都省略精简。
盖茵茨中校看看自己的副官,又看看外面走廊拐了几道弯里、挤满的深蓝色制服们。
皮肤黝黑的瓜达尔中尉,立即替“虎啸号”舰长汇报:
“准将,她听见王座的消息后,十分激动。您又吩咐要把她看好。”
“怎么不找个大点的地方?这里的墙都是实墙,无法调整布置出个大点的地方。”
舰队统帅说着,还拿手挨面、敲了敲小休息室的墙板。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一个也梳得油头粉面的年轻舰队副官,拿出一副手掌心大的专业摄录器材来,挤到他背后。深灰色的金属角上,标示“直播开始”的信号灯还是橘色的。
瓜达尔中尉看看被挤到后面的象帕上尉他们,立即补充:“阁下,这里隔音效果非常好。”
意思是,关上门,就算把宝音的皮活活剥下来,外面也很难听见哭喊声。
里-帕尔迪马准将这才蜷了蜷小胡子,点点头。因为房间太小,他就只留下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副官陪同,外加举着专业摄录直播器材的小个。
盖茵茨中校和其他人只能在门外、已经被挤得没地方的走廊上,通过脸上的智慧护目镜看直播。
只见荧幕上,略微的白点雪花下,一个高大的副官刚要绕过宝音、从她背后的刑具架子上拿下那个梨形的钳子,八角形小型休息室里的白亮吊灯忽然灭了。
地板上,自然亮起应急指示灯淡绿色的微光。
什么东西就压着其中三、四盏灯,跳了出来。就听见“唉吆”一声尖叫,接着就是一阵金属落地的“噼里啪啦”声。
“啊,准将有危险,快救大人!”
舰队指挥部一起来的剩下四十几个人急了,想从挤得没法动的走廊,往小休息室的门口冲。
但是,越挤越动弹不得。
离着门口最近的两三个参谋,倒是摸到了门把手。可惜,门锁得紧紧的。他们刚要拼上去、撞开看起来很普通的白色复合材料单扇门,直播信号也断了。走廊上只剩下了人推来推去的喊叫声……
故事说到这里,谢尔盖将军皱起了眉头,并用粗大的食指抠抠额角:
“瑞恩,结果是什么?”
布林盾准将的身躯颤了一下,马上干干巴巴地结束了绘声绘色的讲述:
“是,阁下。里-帕尔迪马准将被什么咬掉了脑袋。三个副官也都被杀。然后,那个杨宝音就控制了护军舰队。”几乎略去了里面所有有趣的细节。
这叫谢尔盖中将整个转过了身:
“倒是个擒贼擒王的好办法。可是,她在‘虎啸号’上的内应是谁?”
布林盾准将又想站起来,毕竟他的那个半站半坐的恭敬姿势更累人:“她早藏了一个叫卢比孔的侍卫在屋里。而且,‘虎啸号’的舰长是她提拔过的年轻军官。”
说着,还把卢比孔和亚当斯上尉的资料,恭敬地交给谢尔盖将军。
大个儿光头坐回他的雕龙椅子上,大略扫了一眼,摇摇头:“她肯定还有别的帮手。”
接着,他特别补充了一句:“就这么当着护军全体战士的面,杀了统帅,就没有人向‘虎啸号’发动进攻么?”
挺拔的准将摇了摇头。
中将眯起了眼睛,把这个故事当成了神话:“王座已经死了。她没有后台了,谁会蠢得和她一伙?!”
布林盾准将深吸了一口气:“阁下,这也是最有趣的地方,下官忘记汇报。这个女娃娃对护军们宣布,她是王座的血亲,应该由她来继承王座之位……”
中将先是睁圆了半眯着的眼睛,然后,方下巴也咧了下去:
“罗拉早找好的内线、那个……那个叫阿里曼的,怎么说?”
布林盾准将的嘴角终于翘了起来,然后又瞬时垂下,恢复了恭敬有礼的肃穆:
“将军,就是这个阿里曼,坐着隐蔽好的单人飞船,乘机登上旗舰‘雄蜂鸟号’,控制了里-帕尔迪马准将剩下的亲随。”说着,他还补了一个切菜的手势。“亚当斯他们就乘机把控了整个护军。”
中将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奇才!怪不得罗拉要她的脑袋。”
两位伟大战友的会晤,又持续了一小时又二十九分四十三秒。谢尔盖将军完全把下午要开的会,和等在门外汇报的统筹官杜特,都丢到了一边。
又过了三个小时,等杜特准将进来的时候,刚好赶得及、送上一条让众人错愕的消息:
消失的“谢尔盖-巨人”号舰队,不但解决了追击他们的全部敌舰,还顺便迂回了两颗被王朝东部战区占领的附属行星,解放了上面900万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