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新的死亡
“叔宝,今天跟他们拼了!”
程知节横剑在手,和秦叔宝形成一堵人墙挡在秦王身前。
随秦王而来的唯一文臣长孙无忌已然小跑上殿,一下跪倒在李世民身边。
只见他神色紧张,附耳在李世民沾染鲜血的嘴唇边,随着李世民气若游丝的断句微微点头,转身对程咬金和秦叔宝喊道:“殿下说不要妄动!一切回府商议!”
程知节没有回头,咬着牙说道:“回府?他们也得让回啊!”
就在秦王众将冲上承恩殿的一刹那,负责戍卫的薛万彻和冯立也闻声而动,紧随其后的,无数长林军持矛上殿,将秦王和手下围成了铁桶一般。
气氛已经紧张到了临界点,双方谁一个不理智,东宫和天策府的暗战,都有可能升级为血战。
“放肆!”
人群中,太子首先站了出来。他一手扒开薛万彻和冯立反而围挡,指针满殿的长林军道:
“我兄弟团聚,又有皇叔列席,谁指使你们上殿的!”
薛万彻道:“回殿下,是秦王府的人先拔剑,臣等恐殿下有危,特来护驾。”
“护驾?那是我二弟,难道他还能杀了我这个亲哥哥不成?!”
“殿下……”薛万彻等人满脸无奈,却也不得不给太子让出了一条路。
太子剑眉怒立,大步走到程知节身前,周身散发出如泰山般巍峨的气势。
而程知节也怒目圆瞪,握紧了手中长剑,在太子之尊前竟然不退不拜,誓要死守主秦王。
“程知节!秦王让你退下!”在秦王身侧的长孙无忌急迫喊道。
秦叔宝和程知节回头看了眼已经闭目不语的李世民,又看了看抱着秦王的尉迟敬德,见后者传来肯定的眼神,这才倒悬宝剑,给太子让出了路。
太子冲到秦王面前,亲手探了探鼻息,极为关切的唤道:“世民……世民……怎么会这样,你要相信大哥……”他扭头冲着角落里已经看傻了眼的赵弘智喊道:“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话音未落,却见李世民右手微微抬起,轻轻扯住了太子的袖子,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令人难以捕捉的气息。
“世民何意?”太子问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侧耳辨听,对太子道:“秦王说,不劳烦太子殿下了,我们回宏义宮去。生死有命,不在这一时三刻。”
等他说完,秦王李世民微微颔首,扯着太子的右手伸了出去,直指对坐的皇叔李神通。
“明白了,就让皇叔送你回府。”
李建成十分失落。他知道李世民对他存有戒心,可是没想到,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对方竟然宁愿牺牲救治的时机,也不能信任他这个一奶同胞的兄弟。
“殿下不可!”人群中,魏征大声喊道。
“魏征,你有何话说?”太子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今晚所有的异常,所有的混乱,都与自己手下这个洗马脱不了干系。
却见魏征临危不乱,郑重说道:“秦王于东宫发病,此事非同小可。此刻病情不明,若是除了东宫后有个闪失,只怕招惹非议。当今之计,便是请秦王殿下留在东宫休养,待太医看过病,找到了病由,上报天子后,再行离府。”
“魏征!你个狗竖子!”程知节对着魏征破口大骂,全然不顾太子的威严。
长孙无忌也争辩道:“什么发病?明眼人谁看不出,秦王殿下这是被人下了毒!下毒之地和下毒之人就在东宫,就在这承恩殿!”
“现在你魏征还要将殿下困在此地,难道你非要看见秦王殿下死在你眼前才甘心吗!”
魏征没有理会二人的责骂,不动如山的向太子说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万望慎重。”
太子建成沉思片刻,起身道:“不论是病发还是毒发,长孙无忌说的对,这由头就在东宫,就在这承恩殿。留在此地,如果世民此心不安,纵是扁鹊华佗,只怕也难医治。”
他转身对李神通道:“有劳皇叔,还请皇叔将世民送回宏义宮吧。父皇那边,小侄自会去解释。”
一脸难色的李神通无奈点头。他本不想卷入这场兄弟之争,可是谁知道最后还是卷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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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被李神通送回宏义宮后,不到一个时辰,皇帝李渊就驾临秦王府。
而东宫众人,同样彻夜难眠。
太子建成在显得殿内,凝视着眼前的魏征、赵弘智和王晊等人。
“你们还告诉本宫,晚宴万无一失?这就是你们说的万无一失?秦王的血吐了足有数升,这就是你们说的万无一失!”
赵弘智依然被吓破了胆,失了魂。这个中年男人没想到,这场赌上自己政治前途的晚宴,最后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查,今夜这些蹊跷事都要给本宫查。先从那碗参茶查起。今天都有谁碰过参茶?!”
赵弘智颤抖着回答:“参茶是宫内的侍女静姝烹制,从清晨选材备料,道熬煮,再到最后的上茶,都是她一人所为。甚至给秦王殿下的那杯茶,也是她自己递上去的。”
“静姝。”太子想起了这个侍女。尽管在此之前,他对此女的印象颇佳,但是此时此刻,唯有将她带来问话。
“冯立!带人去将静姝带来!”太子怒道。“还有,那个想要戴罪立功的徐师谟呢?他曾亲口说过要毒害秦王,如今秦王被害,他倒是不见了踪影!薛万彻,带上你的人给本宫去搜,今夜务必把徐师谟带到本宫面前!”
两个将军领命而去,留下各自表情诡异的众人。
赵弘智一脸茫然,他尚未从晚宴上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又听到太子说徐师谟就在宫内。这意味着,前几日他看见的可疑人物确实存在,而且王晊就是知情人之一,却对自己守口如瓶。
魏征则看似淡定,实则也是满脸疑惑。他本以为王晊那一摔,会令李世民安然离开东宫,却没想到“销骨散”没有下成,李世民依旧吐血数升。难不成真的有奸细把他也算计了进去,使了这一出借刀杀人,把他魏征和整个东宫都陷了进去?
王晊同样疑惑不解。历史明明已经做出了改变,为何会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回到记载的轨道上?是冥冥中自有定数?还是有人真的在背后掌控了大局?
不到一刻,薛万彻和冯立各自带着人马回到殿前复命。
而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则更加令人震撼。
静姝被发现自缢于房梁之上,而徐师谟,则被人发现溺死在了东宫的一口深井之中。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东宫的斑驳宫墙。
深藏在宫墙内的阴谋,渐渐露了狰狞的底色。
第77章 东宫的大船不能翻
两具尸体静静躺在显德殿冰冷的地砖上。
东宫一夜之内,毒伤了一位秦王,死了两条人命。
太子大怒,一贯彬彬有礼的他,第一次将茶杯摔个粉碎。
“查!叫元吉来,把这东宫上上下下都抓进牢里去,给本宫挨个审!”
战战兢兢的赵弘智站在一边,呆望着显德殿中摆放着的两具尸体。今天他已经足够丧气,眼下就如同丧家犬一般。
而魏征呢,尽管身上还背负着太子的怀疑,但名臣毕竟是名臣,太子洗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依旧沉着稳重的为太子出谋划策。
“殿下,此事千万不能声张。宫里报出消息,圣上已经连夜赶往宏义宮探望病情,相信不日就会下达责罚的圣旨。此时要是传出东宫内一夜死了两个人……”
太子警觉道:“你是说,父皇会怀疑本宫杀人灭口?”
魏征点头:“难保不做此想。当年杨文干一事,东宫内不过是徐师谟多了句嘴,太子已然受了重罚。如果此刻让圣上生了误会……臣听闻,钦天监太史令傅奕正在起草密奏,陈说近来天象之变。”
太子不以为意:“天象?这个时候你跟本宫扯天象?傅奕说什么?”
“太白经天见秦分,主秦王有天下。”魏征道。
太子的眉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下。要说以前各地州府也曾献过什么白龟、龙骨一类的祥瑞,他和父亲李渊都把那当做骗人的把戏。
但这次的太白经天不同,这是实打实的天人感应。特别是五月那次太白经天,看上去老爷子对此一言不发,但是暗中责令请钦天监不得追查的敕令,反倒透露了他内心还是相信天人感应的。
说回今天的烂摊子,有太白经天的个眉头在,太子终于同意魏征的说法,暂时不将事情闹大。
“书臣,来。”太子捂着肿胀的太阳穴,招呼王晊来到身边,用从未有过的阿严厉眼神死死盯着他问道:
“今日你打翻酒壶,可是知道有人要暗害秦王?”
王晊不敢回头看魏征的脸色,但是不用看他也知道,对方一定在凝望着自己。
“殿下明鉴,臣若是知道那茶中有毒,为何不直接打碎茶碗?”
是啊,太子作为局外人,是打死也想不出,今晚的酒中有毒,茶中也有毒的。
他看了看王晊,有将视线停留在魏征身上。
“玄成,你老实说,今晚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魏征长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殿下还不信任臣么?今晚的事,臣对天发誓,对亲王殿下何以吐血,对此二人何以身亡,毫不知情。”
王晊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他刚才一度怀疑,魏征是不是杀了徐师谟灭口,如今听到对方发出的毒誓,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好,本宫相信你们。”太子道。“这么说,此二人和世民中毒,都是那奸细贼人所为。此贼胆敢伤及秦王性命,又在东宫闹出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明日起,你们带着本宫的令牌……”
他话没说完,只听宫门外突然传来内侍的高声呼喊:
“圣旨到!”
太子和众人视线加错,知道来者不善,脸色全都变得严峻起来,齐齐跪倒在显德殿门口。
满脸褶皱的老内侍踏着小碎步走到殿中,操着极为干哑的嗓音道:
“天子口谕,皇太子李建成接旨。”
“儿臣建成,接旨。”
“圣上说,秦王素不能饮,汝素知之,何以长兄之威欺压幼弟?自今日起太子闭门思过,不得复夜饮。太子洗马魏征辅佐太子不力,着即刻收押,待查明罪责后问罪。钦此。”
内侍复述李渊的话,走到太子面前,谄媚问道:“天子的话,殿下可曾听清了?”
“儿臣,谨记。”太子的脸深深埋进了自己的阴影里。
太监满意点头,随手一抬,身后的禁军如影而至,将魏征围住。
“且慢!”
魏征对那太监道:“请公公看在这些年的份上,让魏某和殿下说句话再走吧。”
太监点头,魏征噗通一声跪在太子面前,深深俯首拜下:
“殿下顾念手足亲情,方有杨文干之祸和今日之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常说二子乘舟,不瑕有害,可是殿下也要注意,这东宫的大船,不能翻啊。”
说完,魏征再扣头,喊了声:“臣去也”,跟随太监消失在宫门外的星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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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晊送走了传话的太监,回到显德殿,太子仍旧坐在正座上,痴痴的盯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上次杨文干的事,本宫不过是涉嫌参与,父亲便将本宫囚在仁智宫,好生审问了多日。此番世民在东宫中毒,本宫却只是禁足,你知道为何吗?”
王晊摇头,没有回答。
太子冷笑道:“你不说,好,那就本宫自己说。这说明,父皇已经对本宫已经失去了耐心和信心。禁足只是权益之计,罢黜魏征,摘掉本宫身边的羽翼才是关键。”
太子道“是啊,就像上次贬斥你的伯父一样,这次是魏征,下次又会是谁?薛万彻、冯立,还是你?”
王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太子将要做什么,更不知道今夜的意外,会不会改变什么。
太子道:“你不说,是在嘲笑本宫吗?”
王晊道:“非也,臣只是觉得事情还没有到那么绝对。圣上是仁厚君主,与殿下一样,同为爱惜骨肉亲情之人,不然杨文干谋反时,殿下就已经行了废立之事,何必等到现在?”
太子被王晊这么一点拨,突然眼前一亮,点头道:“对,父皇不是无情之人,更何况东宫本就蒙冤。书臣,那内奸接着查,玄成不在,本宫就是你的后盾!三日后是元吉出征之日,朝廷有大典,本宫只要能出席,就有机会当面向父皇澄清!这几日有任何事情来找本宫,反正父皇只说禁足,这东宫内的事情,只要本宫还是太子,那本宫就说了算。”
王晊道:“微臣领命,只是……”
“有何难处?”太子问道。
王晊皱眉道:“只是原先我们认为内奸是秦王一党,可是如今看,秦王总不会派内奸来毒害自己。只怕这内奸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你是说……”太子猛然警觉起来,他细思片刻,旋即笃定说道:
“不管是谁,查出来,还东宫一个公道。”
第78章 你发现了吗
最后的追查首先从一碗夺命的参茶开始。
当夜秦王吐血后,现场的参茶就被魏征命人保留起来,不许倾倒,更不能清理。
三个茶盅下方贴上了三张纸条,分别代表了它们最后服侍的对象。
太子、秦王和齐王。
王晊打开杯盖,三个杯子里面,除了秦王的那杯,都剩下了两颗已经泡烂的红枣。
难道是红枣的问题?他轻轻捏下一小块红枣的皮,放在鼻尖嗅了嗅,只是普通的枣味。
不对,红枣是一起放进去的,如果里面投了毒,岂不是要连太子和齐王都要一起毒害?
他又舀了一碗那天剩下参茶,为了安全起见,他让后厨捉来一只老鼠,喂老鼠喝下后,那老鼠依旧活蹦乱跳。
他甚至亲眼去看了那天试菜的小内侍,一个个仍旧活得好好地。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只有秦王的那杯茶里面被下了毒。
所谓下毒,难道真的和后世有些人的猜想一样?
王晊让自己专注于眼下,但这只是一个结论,推导不出凶手的身份。
他又想起那夜敲中他后脖颈的纸团。他将那纸条展开,和静姝留在东宫的字迹做了对比,出乎意料,两者的字体并不相同。甚至他还想到了纸团的书写者可能会故意掩藏字迹,因此在最不易掩盖的字迹拐角处、收尾处都做了对比,依旧没有发现一点点相似之处。
给他报信的人,也不是静姝。
看来静姝只是一个无辜之人,一个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查到这,王晊的内心并没有因为线索的中断而感到失望,他只是对静姝的死感到一丝悲哀。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顺着参茶这条线,他又去翻查了静姝的房间。作为东宫比较有身份的侍女,她和碧萝共用一个闺房。碧萝因为静姝的死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伤心欲绝的她只是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哭泣。
“静姝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最近接触过什么人?”王晊随口问道。
“没有……”碧萝红肿的双眼道:“她只是想早点找个好归宿嫁人,可是没想到她……”
王晊不知道如何去安慰碧萝,他听其他下人说过,静姝和碧萝一同被太子妃选中,一同进了东宫,一直形影不离,如今一个死了,另一个内心的伤痛,恐怕不是他这样的外人能理解的。
翻找的时候,一个小木牌从静姝的被褥中掉落在地。
王晊捡起,见到上面是一句佛家谶语,落款处,写着一个熟悉的地名。
“大庄严寺。”王晊自言自语,心想这不就是宇文颖常去的那个寺庙吗?
“别动!”碧萝喊道:“那是静姝的姻缘牌!”
“姻缘牌?”王晊不解。
碧萝道:“静姝为了求得好姻缘,时常独自去庄严寺求佛,每去一次,都会带回这么一个佛牌。”
王晊闻言,继续翻找,果然在衣柜里发现了更多木质的小佛牌。上面无不写着庄严寺的寺名。拿在鼻前嗅一嗅,不少还能闻到香火的余香。
他仔细观瞧,佛牌大多有一个边角上涂了白色的粉末。
“这是何物?”他问碧萝,可是眼睛已经哭成鱼泡的小姑娘连连摇头。
“静姝把这些当成宝贝,不许我碰,我也不知道。”
王晊将这些白色粉末磕到一张油纸上,汇聚起来,放在指尖细细捻摸,结合他在庄严寺所见到的景象,实在想不出哪里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
“静姝这一去,我在宫里就跟没有个作伴的了。明天我就去跟太子妃说去出家为尼,她要是不同意,我就撞墙磕死!”
撞墙!王晊突然想到了什么,包上这些佛牌,要了匹快马,径自往庄严寺奔去。
他一路小跑,踏上层层佛塔,来到了当初遇到兜帽客的佛像背后。
如今那兜帽客虽然不在,可是当时发现了一道道割痕,却依旧存在。他曾经叮嘱庄严寺的和尚们,不得刮去此物,没想到竟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咔哧咔哧……
王晊捏着佛牌,轻轻在墙上划下了一道刻痕。
那深浅形状,和前面留下的一处刻痕完全一样。甚至连顺着墙皮掉落的墙灰,也和静姝佛牌上留下的刻痕如出一辙。
他找来小和尚慧明,问他这些佛牌可曾有记录。慧明到是一眼能认出这些佛牌都是庄严寺之物,只是前来求佛牌的香客太多,根本不可能有时间的记录。
王晊有些失望,因为如果没有时间的记录,那他的一切猜测都只能是猜测,静姝之死和亲王中毒,是无法在逻辑上连成一条线的。
他有些失望的走下佛塔,在楼梯转角处,慧明突然喊住他:“王大人,虽然没有日期,但是大致能分出来。”
王晊猛然抬头问道:“分出什么?”
慧明答道:“五月廿五以后,就是小僧来抄写佛牌,大人带来的这些中,有一个,不,两个都是小僧的笔记。其他的要带回去问各位师兄。”
“不用问!”王晊风一样的跑上楼,一把握住慧明的手。
“大师的墨宝,两个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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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东宫,又是傍晚时分。不过此刻王晊来不及日落而息。他还要查询徐师谟的死因。
太子已经下令,将东宫原先堆放杂物的库房收拾出来,重新填入了泾州刺史罗艺进贡的幽州玄冰,临时用来保存尸体。
王晊火急火燎的从庄严寺赶回东宫,满头大汗的一脚踏进这冰天雪地中,顿时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刺心窝。
徐师谟的尸体保存的尚好,溺毕身亡的死因是由万年县那个干了二十年的老仵作验出的,绝对不会出差错。
王晊轻轻翻找死尸周身,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不对啊,怎么没有?
他顾不上忌讳,随手在死尸身上拔了起来,门外负责守卫长林军见他迟迟不出来,又从房中传来翻找之声,只得探身进去询问,却见到一脸惊慌的王晊和拖了个精光的徐师谟死尸。
“王率丞,可是这尸体缺手断腿了?”长林军问道。
王晊急问:“都有谁动过这尸体?”
守军们面面相觑:“当时薛将军带着人从井里捞出来后,除了仵作,就没人来碰过了。”
王晊顾不上尸体,连忙叫上吕大胜来到井边。
“找一个水性好的兄弟,捂住口鼻,跳下去,拿着篦网把所有能捞的物件都捞上来。”
吕大胜不知道王晊到底要干什么,但是他从王晊的语气和表情中看出了井中的危险。
“兄弟们都拖家带口的,我下去。”
很快,脱了个精光的吕大胜在腰间系上了细绳,然后顺着井壁下到了井口深处。
随着井绳摇动三下,王晊将水桶拉了上来,是一些碎瓷片,还有已经生锈的铁勺。
“继续找!”他冲井底喊道。
吕大胜没有回答,只是井底不断传来扑通扑通的砸水声。随之被拉上来的,还是那些不起眼的杂物。王晊望着这些东西不住的摇头。
最终,吕大胜一脸怒气的爬了上来。“这井底连蛤蟆都没有!连前隋的铜钱我都给你找着了,你到底要找何物?”
吕大胜气愤的将手中最后一件打捞物交到王晊手中:“这井不深,也就是一个人的量。我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最后就剩下这个,你爱要不要。”
王晊低头,见到吕大胜交给自己的是一只类似金子质地的小鸟。
“不是这个,我要的是一只小瓷瓶,里面装着……”他欲要解释,脑子里像被电击一般感到一种酥麻。
他张开手掌,仔细看了看这只小金鸟。
“就是这个!”他将金鸟攥紧了手中,急忙跑回了静姝的房间。
里面碧箩正在整理他之前弄乱的静姝的遗物。
“你不是去追查静姝的死了吗?”碧箩对他的出现感到意外。
王晊没有回答,而是将静姝的首饰盒一股脑倒了出来。
金钗耳环散落在桌面上,王晊从来没有真么认真的观察过女人的首饰。他的眼神愈发焦虑,心跳愈发急速,他并非在找什么,而是要确认,在静姝的首饰盒中没有什么。
最终,他整个人愣住了,在他看到那只玄鸟金钗的时候,他整个人躺在寒冰中的徐师谟的尸体般,僵硬的不能再僵硬。
静姝的那只金钗,安安静静的躺在首饰之中,上面的玄鸟完好如初。
他将手中吕大胜从井底打捞上来的小鸟放在一边,两者几乎一模一样。
这说明,静姝没有见过徐师谟,最起码在徐师谟死之前。
不对啊,这和他想的不一样。他已经确认,静姝就是秦王安插在东宫的奸细,她在庄严寺接到了保护秦王的指令,于是在东宫那场夜宴上,杀了徐师谟,并将那颗异于寻常的红枣放进了秦王的茶盅。可是这一切,都在他发现了两只玄鸟的时候被打破。
等等,如果这只小金鸟不是来自于静姝的金钗……
他猛然回头,却被一只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下颌。
“你发现了吗?”碧箩握着刀柄,冷冷说道。
第79章 陈年旧案
“碧箩,你煞费苦心,不是只想要我的命吧。”王晊说道。
王晊想去抵抗她,却发现这个外表柔弱的小姑娘,竟然手上劲道远胜于自己,想要挣脱,却是徒劳。
碧箩没有回答,只是用比刀尖还冷的语气说道:“别废话,跟我走。”
王晊知道自己反抗无益,只得在碧箩的刀尖驱使下,迈开了脚步。
“碧箩,不,这是不是只是你的代号?你有没有真名?”
“静姝是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杀了她?”
“徐师谟呢?徐师谟是不是你杀的?”
“秦王中毒,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你要带我去哪?难不成也要把我推到那口井里吗?”
……
王晊不停地问着,可是碧箩就像是听不懂似的,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夜色掩盖着二人的行踪,东宫守卫此刻都云集在太子所在的显德殿,还有骚乱始发的承恩殿,没有人发现在东宫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还有另一出惊险的大戏即将上演。
碧箩带着王晊走到花圃边的走廊下,这里满墙壁都是文人们留下的一片片书法墨宝。太子办公之余,时常会来到此处赏阅书画,观鸟赏花。
二人走到一处后人临摹的曹植的《洛神赋》书法碑帖前,碧箩道:“按我说的去按。”
“按?”王晊不解,却也只能按照碧箩所说,依次在“通路”“远游”“明珠”“齐首”“长川”“东路”几个字上按了下去。
就在他指尖接触石板的刹那,深刻的字符像是键盘上的按键,深深的陷了下去,紧接着,整个石碑慢慢向上浮起,竟然露出了石壁上的一道一人高的黑洞。
这……这不就是密码解锁的方式吗!王晊惊讶于古人的精巧设计,而身后的碧箩已经对此驾轻就熟一般说道:“进去。”
王晊像黑洞深处走了进去,待碧箩进洞后,手上不知扭动了何处机关,整个石壁再次落下,将二人彻底掩藏在黑漆漆的石壁中。
很快,远处传来一道微弱的亮光。
“跟着光走,休想刷花招。”碧箩嘴上依旧威胁着,可是手上已经放松了。毕竟在这样的密道里,如果没有她指路,只怕王晊要活活困死在这石洞中。
王晊顺着光源往下走,脚下是一条不断向下延伸的简陋石阶。
一步、两步……王晊默默数着,直到两百余阶处,石阶迎来转角,前路又是和身后一样数之不尽的阶梯。
王晊抬头才发现,自己一直跟随的光源,竟然来自拐角处悬挂的一片铜镜所折射之光。
真正的光源,远在九转十八弯的幽径深处。
王晊踏着石阶不断走向深处,他一边惊讶于东宫之下竟然如此别有洞天,又好奇到底是谁修建了这样一条不能见天日的暗道?
太子自从李唐攻占长安后便被立为储位,进驻了东宫,这么多年来怎么会有人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大做文章?
如果是太子本人所为,那他修建这条暗道,又到底会通向哪里呢?
王晊回头,想向碧萝问个究竟,但是幽径之中的少女一脸杀意,那只匕首虽然没有再抵在自己的腮边,但是刀剑却一直冲向自己。
他鼓起勇气,就这样在幽暗的地道中缓慢前进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下坡到上坡,从回转到坦途,脚下千余台阶走过,他终于看到了前途的方向。
终点不再是铜镜,而是一只闪着摇曳烛火的孤灯。
王晊弯腰迈出了门洞,不仅深吸一口气,放肆排空肺腑内幽郁的浊气。
烛光里,一个身穿黄袍的男人背对着他,正在伏案批改着奏本。
碧萝一脸严肃的在他身后迈出了洞口,转身将洞口合上。王晊回头,才发现那是屋内的一尊书柜。
“殿下,人我带来了。”碧萝禀报道。
“嗯。”
熟悉的声音从背影处传来,王晊只觉得辉身上下每一处汗毛恐都在疯狂的呼吸,而他又不自觉的闭紧了嘴巴,为那男人即将转过来的面孔而屏气凝神。
“辛苦了,德仁,这次本王要记你头功。”
幽暗的灯火掩映着李元吉的半张面孔,那诡异笑容宛如一柄冰冷的刀。
他的手中,把玩着半张铜鱼符。
铜鱼符上端端正正的刻着一个遥远的名字:
刘文静。
最后的回忆,随着一声“德仁”,涌入了王晊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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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武德二年的清明时节。
本该在朝堂议事的老王珪,行色匆匆的赶回了府邸。
“德仁呢?!快把德仁叫到我的书房来!”
下人不知老爷何故如此焦急,但还是将一个年纪轻轻的英俊少年带到了书房的门口。
“老师何事如此急迫?”年轻的后生问道。
“把门关上。”王珪手托额头,似乎有话藏在心口,不知如何对那少年言讲。
少年将房门轻轻合上。他刚来到王珪身边求学不足一个月,但是凭借聪慧的头脑,十分得王珪的喜爱,老王珪甚至提出要将自己视若己出的侄女嫁与其为妻。
而此刻,聪慧的少年也不禁受到老王珪的感染,眉头紧蹙起来。
“德仁,坐吧。”老王珪习惯性的点了点书案,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昨天傍晚,你的伯父刘文起上书,告发你父亲谋反。”
少年闻言,如同石像一般愣在了当场。
“伯父……告发家父……谋反?!”少年瞪大了眼睛:“老师,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家父是太原起兵的首倡之人,天下谁谋反他也不可能谋反啊!”
老王珪断喝道:“你听老夫说!”
少年止住了哀求,安静了下来。
“本来老夫也想着,此事当有误会,可是你可知道天子派去主审令尊的是谁吗?”
“是谁?”少年瞪大了眼睛问。
“是裴寂和萧瑀!”老王珪无力道:“令尊与裴寂不和,满朝皆知。天子派裴寂去主审你父亲,摆明了是要置你父亲于死地,置你刘家于死地。”
“不会的,不会的。我父亲是太原起兵的首倡之人,老师你忘了吗,去年天子还曾授予家父‘恕二死’的铁券啊!对,铁券!我家有免死的铁券!”
少年起身要走,老王珪又是一声断喝:“站住!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我要去举着铁券去秦王府,让秦王去救父亲。家父是秦王长史,他若是坐实了谋反之罪,那秦王怎能逃得了干系?他一定会救家父的!”
“你傻啊!这个时候,秦王他敢说话吗?”老王珪疲惫说道:“其实秦王已经替你父亲求了情,只不过老夫听说,那道奏疏被长孙无忌拦了,没有递上去。”
少年大喊:“什么?!长孙无忌?家父平日待他不薄,事到临头为何此人如此小人行径?!”
“哎,你也不要怪他。令尊与裴寂之争本是私人恩怨,最多是政争,连党争都谈不上。可是天子却突然出手,关键就是你父亲这个从龙之臣,和秦王走得太近了。长孙无忌也是不得不先保护秦王啊。”
“可恨啊!”
少年咬紧了牙关,恨得以拳捶地。“我早知大伯性子狭隘,眼红我父亲位高权重,可是从来没想过,他会帮着外人!”
“休要提你伯父了。你父亲被抓走没有半日,你们伯父和你刘家上上下下近百口,全都被禁军带走了。还有你的两个哥哥,树义和树艺,也全都被下了狱。”
“庆幸的是,裴寂和萧瑀不知道我刘王两家是世交,故而没有来查。可是时间长了,让人知道我王家有个刘树德,早晚你也逃不脱。”
“逃不脱就逃不脱!父兄蒙难,难道我要苟活吗!”少年眼角已经流出了泪水。
“德仁,你可知道谋反是什么罪名吗?那是死罪!任你有几张铁券,天子要杀你,能逃得脱,能挡得住?”王珪长叹一声:“裴寂素来外宽内忌,此次他定会杀了你父亲立威。而天子又对令尊鼓动秦王夺权而不满,只怕不光是你父亲一人,连同你伯父,你兄长,你刘家全族,这次都是难逃一死的塌天大祸啊。”
少年青筋暴起,咬紧的牙关已经将嘴唇挤破,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听老夫一句,为刘家留个后吧。”老王珪闭上了眼睛道。“老夫族内有一旁支,近日新死了一个侄儿,名叫王晊,字书臣。以后你就以此为名,留在老夫身边吧。”
老王珪慈祥的望着眼前的少年:“天子年近花甲,太子有宽仁之风。他日登基,老夫上表为你刘氏一族翻案。太子定会念在令尊的首倡之功上,光复你刘氏的。那时,你再返回本姓,也不失了令尊刘文静的威名。”
“”老师!树德……树德不能眼睁睁看着刘家败了啊!”少年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扑进了老师的怀里。
“孩子,忍不住也得忍啊。”老王珪轻轻拍着少年的背。
“以后,这长安,这天地间,就再没有刘文静之子刘树德了,只有我王珪的侄儿,王书臣了。”
第80章 真相
暗影中的太子率更丞,终于找回了全部的记忆。
王晊,并非他的本名。
直到武德二年,他的名字都叫刘树德,字德仁。
他的父亲,也就是李元吉手中鱼符的主人,生前乃是大唐户部尚书、陕东道行台左仆射、鲁国公,帮助李渊打响了武装夺取大隋政权第一枪的开国功臣:
刘文静。
武德二年,一贯不甘于位居裴寂之下的刘文静,被胞兄散骑常侍刘文起告发谋反。
天子李渊对此案的反应十分迅速。他不仅直接派了与刘文静素来不和的裴寂担任案件的主审,甚至还把告发刘文静的刘文起一同逮捕。
牢狱中的刘文静受到了宿敌的拷打和报复,但他坚持只承认对受封的官阶有所不满,拒不承认自己有谋反之心。包括秦王李世民和萧瑀在内的诸多大臣上奏为其求情,请求天子看在其首倡义兵的功劳上网开一面。
可是天子李渊不仅不买账,反而听信了裴寂的进言,认为刘文静已生不满之心,他日必成祸患,丝毫不顾及自己曾经在武德元年刚刚曾给与过刘文静“恕二死”的恩情,最终还是下令斩杀了刘文静和其兄刘文起。
刘氏一族的老少,也因此被抄家流放,一个曾经无比显赫的家族,在其刚刚登上巅峰的第二年,便如同一抹尘埃一样烟消云散了。
刘树德永远记得,化身为王家侄儿的自己站在刑场围观的人群中,与自己的父亲四目相对的情景。已经丧失了生命希望的刘文静,在看到幼子的面容时,嘴角微微露出了微笑,高声大喊道:
“儿啊,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此言不虚啊!切莫走为父的老路啊!”
监斩台上的高官为了巴结裴寂,连忙下令堵住刘文静的嘴巴。刘树德就这样看着自己曾经风光无限的父亲,聪明一世的父亲,令自己骄傲无比的父亲,狼狈的死在眼前。
刘文静的血溅满了刑场,也溅满了儿子的路。
那一天,刘树德没有说一个字,而翌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对老王珪说道:
“侄儿王晊,谢伯父收留之恩。”
从那天起,刘树德死了,而早已经在太原入土为安的王晊,悄然在长安复活了。不仅复活了,这个继承了父亲聪慧头脑的少年,开始用功苦读,成为了老王珪最为得意的后辈。
武德五年,在太子与刘黑闼叛军鏖战的关键时刻,老王珪将这个被寄予厚望的侄儿带到了太子李建成的身边,寄希望于他血脉里的聪明智慧,能够帮太子取得胜利,从而在于秦王的较量中扳回一城。
王晊倒也不负众望,不仅帮太子战胜了刘黑闼,还设计取得了贼酋的首级。那一天,太子记住了他的名字,东宫,也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可是少年本以为自己能重新开始一段生活的时候,老王珪又用一次谈话,改变了他的人生。
“天子敕封秦王为天策上将,位在三公之上,如此决断,大唐储位不安。老夫已经太老了,走不动了。你虽然只是从七品下的率更丞,可是位置却比那些州府刺史更加险要。”
“去投靠秦王吧,王家不能重蹈刘家的覆辙,不能把赌注都押在一边上。”
老王珪的话,再一次震撼了王晊的心灵。他终于看清了血淋淋的人心,原来忠诚,也是可以像筹码一样两边下注的。
老王珪留下他,并非是真的在乎刘王两家的世交,只是看中了他的才华,要为将来的政治博弈,增加一枚筹码。
他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了牌桌上价值最高的筹码。
王晊永远也忘不了父亲临终的那句话: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
他不想当任人摆布的筹码,他要自己博一次。
这次,他要赌个大的,赌个父亲和老师,从没有押过的注。
他带着王晊交给他的秘密,来到了齐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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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李元吉斜靠在书房的椅背上,阴冷的看着他带来的密信:“哼?杨文干在庆州招募死士?!这件事大哥知道吗?”
王晊回答:“太子仁厚,定然不会同意,但是东宫里有人觉得,太子的两千长林军,还不足以压制秦王的玄甲军。”
“有人……”齐王冷笑了一声。“你伯父是太子中允,你又是太子的率更丞,你们叔侄一心,跟着太子早晚都是国家卿相,找本王干什么?”
王晊道:“正是因为叔侄不能一心。伯父见我是旁支出身,总意欲压榨……”
咵!
李元吉将密信重重摔在王晊的脸上。
“你把本王当成什么?长安大街上的三岁孩童了吗!”李元吉怒道:“你以为本王不知?东宫马厩里母马怀了几只崽子本王都一清二楚!你以为你和王珪还想骗过本王?!”
说着,李元吉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密匣,打开后翻出一张泛黄的旧纸:
“刘树德,字德仁,刘文静三子。武德二年刘文静问罪之时,求学于王珪府邸……怎么,还想听本王继续念下去吗?”
王晊面不改色的迎接着齐王的凌厉目光:“大王既欲用我,何必如此试探?”
“用你?呵呵!你是朝廷的钦犯!本王会用你?!”
“殿下若是不愿用王晊,何不直接命人将王某押走审讯?殿下既然愿意谈,无非就是想看看在下的胆色,听一听在下的话,若是谈得拢,不妨就做下去。谈不拢,再翻脸不迟。”
李元吉嘴角一扬,坐回了位子。“好啊,刘树德,本王再问你,为何来找本王?”
“为我,亦为君。”
李元吉问道:“为本王?你知道本王要什么?”
“殿下亦心怀天下。”王晊淡淡说道。
“胡说!”李元吉喝道:“你这是挑唆我和太子的手足之情!”
“私查太子属官,知情不报,难道殿下这是为了维护和太子的手足之情吗?”
突然,李元吉凝视着对面的男人,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一场大火瞬间消散于无形。
“说下去……”
变了脸的李元吉冷峻说道:“你自己想要什么?卿相之位?还是国公爵位?甚至是像杜伏威那样,当个异姓王?”
“殿下说的太奢侈了,太奢侈了……”王晊摆手微笑道:“家父赌秦王,老王珪赌太子,在下,只想自己赢一回。”
“呵呵……”李元吉苦笑道:“年轻气盛。你啊你啊,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殿下心中之所想。”王晊笃定说道。
李元吉沉默了许久,终于将那封密信摊在桌上。
“所以,杨文干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做?”
王晊云淡风轻的说道:“老王珪觉得,秦王得到这封密信,不过是要弹劾太子私扩宿卫,乃是逾制之罪。要我说,索性把他闹大。”
“闹大?难道要说太子谋反?”李元吉怀疑道。
“对,就是谋反。”王晊点头。“不如此,天子不会震怒。”
“太子谋反……”李元吉思忖着摇头。“不妥,不妥,本王与太子情同手足……”
王晊笑道:“齐王是怕闹大了,太子被废,秦王得利吧?”
李元吉沉默了,他诡异的看着王晊,没有同意,更没有反驳。
王晊微微摇头,隐然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般说道:“殿下可是太不了解圣上了。”
“本王不了解父皇?!笑话!”李元吉嘴上强硬,可是眉宇间隐然出现一丝怀疑。“你倒是说说,本王错在哪里?”
王晊斩钉截铁说道:“殿下不懂老人!尤其是一个老父亲!圣上老了,而人一老,爱子心切愈浓,且前隋废长立幼殷鉴不远,莫说是区区逾制之罪,就是太子谋反,凭圣上的性子,在下料定储位也不会易动。大功不可一蹴而成。所以,撇开太子,此次就算杨文干在庆州真反,陛下也断然不会废长立幼。”
“父皇老了……”李元吉若有所思。他踱着步沉吟道:“但是会对太子有所失望。而秦王那边,本就封无可封……”
王晊点头:“人心不足蛇吞象,秦王那边天子不赏,自己就会去争。殿下要做的,只是设法将‘太子谋反’四个字,送到天子耳边。其他的不用殿下操心。在下相信,只要有了这回,不用殿下运筹,秦王那边就会主动筹划下一次动作。那时殿下要做的,就是再帮太子一回,如此太子定会愈发依赖殿下,而圣上也会将原来太子和秦王的权柄分给殿下……此之谓,鹬蚌相争……”
“渔翁得利。”
“至于以后是行废立,还是……就看殿下的了。”
王晊故意话说一半,留给李元吉无限遐想空间。
齐王会心一笑,随即摆了摆手:“不必再说了。本王什么也没有听见,该回东宫还是去宏义宮,你只管去做吧。多说无益,至于你到底心向何方,这次本王一看便知。”
王晊知道,齐王已经签下了和他的盟约。剩下的,就看自己的手段了。
两个时辰后,王晊被一个名叫侯君集的人,带到了秦王宏义宮的书房。
从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表情中,王晊已经看出,这场赌局,他已然通吃得胜。
第81章 自导自演
所有的记忆像是拼图碎片一般,在见到李元吉的一刻,凑成了一副完整的画面。
武德二年,太原元谋功臣刘文静满门受难,幺子刘树德因为恰好身在王珪府上求学,逃得生天。从此借用王珪远方侄儿王晊的身份,活了下来。
武德五年,王珪在太子征讨刘黑闼叛军时将已经改名王晊的刘树德引荐给了太子李建成,屡立奇功。王晊自此受到李建成信任,登上东宫的舞台。
后来,王珪见李世民获封天策上将,将要威胁储位,便秘令王晊对其投靠,以希望借此在储位争夺中通吃太子和秦王两方,以保住王氏家族不败。
没想到王晊怨恨复生,暗中投靠了齐王李元吉,自此成为横跨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三方的间谍。
“原来……原来那个白衣男子就是我!”
灯影里,记忆飞速涌入的王晊只觉得天旋地转,他终于明白,自己的那出梁上疑梦,根本不是王晊在房梁上偷窥的视角,而是他从显德殿穹顶的亮银宝珠中,看到的自己鬼祟举动的倒影!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第一视角的记忆,却形成了第三人称的回忆!
他当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偷改太子印玺,而眼睛一直死死盯着宝珠,通过如同镜子一般的光滑珠子面观察众人的反应。
而所谓白衣,是因为他自认地位低微,将自己认作“白衣”的身份象征。
就是他!从头至尾的内奸就是他!
就是他伪造了太子的手谕!
就是他通过庄严寺的秘密联络渠道,将假手谕交给了侯君集,再由侯君集交给了投靠秦王的宇文颖!
秦王之所以在攻破杨文干的庆州大营后,将宇文颖阵前斩杀,就是为了灭口!
杨文干事件看似是太子式微,秦王上升,实际结果是齐王笃定了李渊的太子被诬受挫,而秦王有功无赏。太子的部分权力被分到齐王手中,为日后齐王掌控门下省,进入权力中枢奠定了基础。
“等等……那给我下毒之人……”
王晊捂住了额头,腿脚愈发缥缈,渐渐靠着墙边坐到了地上。
“下毒?”齐王李元吉笑问:“那日太子遣魏征来牢里解救秦王府的张亮,无意中发现了那个小兵私藏的铁证。你不是说魏征马上要追查,才献了苦肉计,想要争取这个调查之权么?”
王晊只觉得记忆中那个喉头哽咽的感觉突然闪回,他捂住喉咙一阵干咳,不久前自己被人下毒的记忆,也不再模糊。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喊:
没有人往我嘴里塞毒药,是我,那颗毒药是我自己匆忙间咽下去的!
去抢太子手中的粥,根本不是本能反应,而是从始至终,他就是为了做给太子看。做给魏征看。做给东宫的群臣看。
而那根本也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一颗红枣般大小的血珠。只要轻轻咬破,就会有大量鲜血爆出,仿佛人受了重伤一般。
这颗血珠,是他从侯君集手中得来的。侯君集告诉他,每个天策府的内应都会得到这样一颗血珠,以备危难时刻假死逃生所用。
而他将这颗血珠当做了谋取信任的工具,成功骗得了太子的信任,获得了追查内奸的权力。
穿越前他王晊最初的目的,根本不是追查内奸,更不是找出亲王府的内应,而是彻底掩盖自己是三面内奸的真相!
正在他无比震惊时,齐王李元吉亲自将他搀扶而起,指着面前面如冰霜的碧萝说道:
“树德,给你介绍下,这位太子东宫的侍女碧萝,乃是当年前隋西河郡丞高德儒的长女。早年太子和秦王攻略西河,将她父亲斩首始终,一个女娃子,忍辱负重才活到今天。之前没有引荐,本王也不相信你会查到她,没想到,还是被你挖了出来。不愧是被太子夸耀的智囊啊。”
王晊只觉得耳边杂音隆隆,那仿佛是秘密的泡沫不断涨破,快要将他的血脉煮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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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个裹着石子的字条,是你丢给我的?”王晊问向碧萝。
“是齐王殿下的安排。”碧萝冷冷的回答。“当时我并不知道,你也是殿下的人。”
“哎,无知好啊,无知者无畏。”李元吉阴冷笑道。“碧萝告诉我,东宫有人要暗害秦王。本宫总不能亲眼看着大哥杀了二哥不是。”
是啊,你是不能。王晊心中暗暗骂道。
李元吉不是李建成,在王晊的记忆中,李氏三子中这位齐王殿下年龄最小,可是心肠最为歹毒,从来没有顾念过什么手足亲情。他之所以要救秦王李世民,只是因为一旦秦王此时死去,则太子失去对手,他再想操弄风浪就难了。
“只不过本王没想到,还是书臣你心狠,竟然杀了那个静姝。”齐王淫笑道:“毕竟是照顾过你的女人,没有恩情,总有几分薄面吧。”
王晊道:“静姝不是我杀的。她是自杀。”
“自杀?!”碧萝大喊道:“不可能,她对你如此体贴,明显是有意于你,怎么会自杀?!”
王晊苦笑:“你们是堂堂东宫侍女,如果不是太子有命,眼中怎么会看到我这样一个小吏?如果说静姝有意于某人,那也不会是我,只能是当今的秦王殿下。”
“秦王?”碧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元吉恍然大悟:“那个静姝,是秦王府的内应?”
王晊点头:“她与我一样,都有那颗血珠。齐王殿下和秦王殿下都善饮酒,太子定会安排参茶奉上。正是她将那颗血珠放进了秦王殿下的茶杯里,而这正是晚宴前侯君集的授意。”
“侯君集?!”李元吉脸色一变,脑海中飞速闪过秦王府诸将的底细,思虑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二哥啊二哥,不愧是你,为了不去洛阳,竟然想出这样一条险计。本王早就该想到,你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
碧罗还是一头雾水,只听王晊解释道:“秦王中毒,根本就是李世民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他的目的,就是拖延前往洛阳的敕令。静姝这颗钉子,藏在东宫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样的关键时刻。只不过好戏既成,静姝作为头号嫌疑人,定然会招致东宫甚至齐王殿下的严刑拷打。”
“她知道张亮的遭遇,更知道自己绝对遭受不住那样苦楚。为了不让计划败露,她选择了以自我了断的方式保住秦王。”
“她好傻……”碧萝想起姐妹相处的点点滴滴,不禁悲从中来。“如果她和秦王真的有意,为何不帮助秦王前去洛阳,那里天策府无拘无束,就是皇帝罢黜了天策府,凭借秦王的身份,还是可以给她一个名分啊!”
“可是李世民不能离开长安。”王晊只能回答到此,再说下去,就是泄露天机,有可能改变历史。
然而李元吉接下来的话却让王晊彻底愣在当场。
“他当然不能离开长安。”李元吉笑道:“宫变嘛,主角怎么能不在呢?”
李元吉……竟然预先知晓玄武门之变?!!
第82章 一切自君始,还当以君终
“宫变……”
王晊痴痴的望着李元吉。
“树德何必惊恐,武德七年秦王安插常何成为玄武门守将敬君弘的副将,不还是你叔侄二人一番操作,才瞒过了魏征吗?”
历史记载,李世民之所以能在这场旷世宫变中掌握主动,一步重要的先手棋,便是预先在玄武门守将的位置上安排了自己人常何,并在之后与常何一直保持着外人看来毫无瓜葛的关系。
而常何也不负李世民的期待,在两年多的蛰伏时光里不仅麻痹了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戒心,甚至还将他当做了东宫一党。与此同时,常何暗中帮助李世民拓充阵线,以副职的身份将玄武门守将的正职敬君弘也拉到了秦王阵营中,这才奠定了武德九年六月四日那场血战秦王获胜的基本盘。
可是如今,李元吉张口闭口间,似乎对李世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举动一清二楚,甚至还大有有备而来,将计就计之势。
“二哥之所以在获悉出走洛阳的消息后,还让天策府的人故意做出高兴得意之举,目的就是要骗过父皇、太子,还有本王。因为一旦让人发现他不想走,就会思考他不想走的原因。”
李元吉说道:“其实明眼人只要一想就能明白,他留在父皇身边那么多年,可是父皇就是不改立太子,再耗下去,等到父皇百年,太子继位,他人在长安,岂不是禁军一个营就能灭掉?可他明知这个道理,就是赖着不走,那他要走的,就只剩下宫变这条路了。树德,当初你的这一席话,本王可是铭记于心啊。”
王晊暗自惊诧,没想到给李元吉泄露天机的,竟然是曾经的刘树德。
即便身上留着刘文静的血脉,可是仅凭局中人的视角,竟然能看清历史的走向,不得不承认,原本的王晊的确称得上“智囊”二字。自己这个后来人如果真的和他想比,绝对是难以望其项背。
不过眼下,王晊心中还有一个疑惑没有解开。他开口问李元吉:“即便如此,殿下为何要让碧萝杀害徐师谟?”
“徐师谟?哦,那个酒徒。”李元吉故作恍然道:“没想到你竟然对他如此感兴趣。也罢,都是自己人,碧萝,告诉他吧。”
碧萝应声答道:“那酒徒自诩得计,见我路过,竟然趁着酒意想要轻薄于我,还说什么有神药在手,让我无痛无感。哼,淫贼狂悲,被我一招打入井中。”
李元吉兴奋道:“这狂徒简直就是上天为本王准备的贺礼。树德,你看,此药果然神奇!”
只见齐王走到角落,拉起殿宇中的帷幕,露出阴影中的铁笼,而笼中正躺着一只呆若木鸡的烈犬。那烈犬犬牙锋利,却只能瘫软的倒在地上,唯有不住起伏的胸脯还证明它曾经追风赶月的生命。
“这只是半勺的量。如果让那尉迟敬德服下,本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来抢马槊!”
提起尉迟敬德,李元吉咬牙切齿。
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潜伏在东宫的间谍,毒害秦王的凶徒,杀死静姝和徐师谟的凶手,所有的一切真相,都在今夜,齐王府的摇曳灯火中得到了揭露。
只见齐王李元吉攥着那盛有销骨散的小瓷瓶,兴奋一如圆月下变身的狼人,对王晊狰狞说道:
“树德,本王等不及了。如今太子因为秦王受害之事被父皇责罚,秦王又式微,本王身为扫北元帅尽掌天下军权,这是千载难逢的天机。是时候实行我们的计划了。”
“我们的计划?”王晊不解。
齐王疯狂说道:“对啊,就是我们的计划,逼秦王这只螳螂动手,而本王则黄雀在后!东宫和天策府,本王要一战平之!”
已经陷入癫狂的李元吉攥起了拳头。
王晊不禁点头,李元吉说的不错。眼下太子被圣旨训斥责罚,而秦王备受打压,这对李元吉来说的确是难得的天机。
“那殿下要怎么做?”王晊追问。
”一切自君始,还当以君终。”
灯影里,李元吉狡猾的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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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晊带着那个写着生父姓名的半块鱼符,和碧萝从暗道中回到东宫,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他回头望着渐渐合拢的暗道石门,难以想象,这竟然也是他在受命修缮东宫殿宇时留下的大手笔。
一个小吏,竟然成了这场政治风暴的暴风眼。
他就着即将消散的月色,仔细观瞧着刘文静的铜鱼符,脑海中不断重复着李元吉最后的命令。
“你去告诉李世民,太子和本王将在昆明池举办出征大典,大典上将要刺杀他李世民,还要坑杀随军的天策府将领。他只要还想要这个天下,就一定会铤而走险。到那个时候,你王书臣只要确保他进入宫禁,其他的,交给本王便可。”
坑杀秦王府旧将……没想到这个载入史册的理由,他竟然能够亲耳从李元吉的口中听到。
“王率丞,或者刘树德,不管你是谁……”回到东宫,碧萝又成了那个与世无争的侍女。“既然我们同样把赌注押在齐王身上,我便不会为难你,但是奉劝你也不要挡我的路。”
王晊问道:“你的路,是什么?”
碧萝道:“等齐王起事,我便是东宫的内应。他答应我到时打开东宫大门,让我杀尽太子家眷,就像他们对高氏一族做得一样。”
“连善待你的太子妃也在内吗?”王晊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一句,可是他觉得眼前的少女,仿佛是即将被狂浪吞噬孤舟。
碧萝沉默了很久,开口道:“我发誓要杀尽太子全家。少一人,都不算全家。自从高家亡了以后,我的心中就没有仁慈可言了。”
少女以藤萝为名,可是此时此刻,仇恨才是爬满人心的藤蔓,死死包裹住少女的内心。
“可如果静姝还在呢?你的好姐妹,也不打算放过吗?”王晊的问题像是一条细绳,一条拼命想要将少女拉出恨海的细绳。
“听齐王殿下的话,我没想到你会对太子心软。”少女不再回答他。“做好你自己的事,如果来碍事,我一样会杀了你。”
王晊见女孩的背影渐行渐远,内心无比沉重。
往昔的记忆回来,可是他的心中并没有刘树德的恨意。他想起了太子日日夜夜批改奏章的倦影,想起太子时常释放掖庭宫罪奴的仁政,想起自己刚刚穿越过来,亲耳听到的东宫子弟诵读《二子乘舟》的郎朗书声。
如果,只是说如果,玄武门之变的刀在他手上,他会刺向这样的太子吗?
不知为何,隐约中,天地间再次想起了那句殷殷叮嘱:
【不可改变,无论生死】
一眨眼,夜幕被扯去,六月初三的第一抹朝阳初露于天地。
王晊顾不上悲天悯人。历史的列车即将抵达它预定的站点,他抱着见证者的初衷登上了列车,如今又要作为亲历者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刚一回到卧房,却见到门房正等在门口。
“王率丞,可算是找到你了。”门房揉着稀松睡眼道:“大清早,有个人说是率丞的挚友,非要让小人将此锦囊交给你。”
王晊疑惑的接过锦囊,颠了颠,有点沉。
他警觉的问门房有没有打开看过,在得到坚定的否认后,他打发走门房,进屋闭门,打开了锦囊。
锦囊里,是半块鱼符,还有一张纸条。
【午时,旧地见】
他再看那块鱼符,竟然与齐王交给他的半块大小相同,完美契合。
这一半鱼符上,同样刻着三个篆字:
刘文静。
已经恢复了全部记忆的王晊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这是秦王在召唤他。
第83章 王晊告密
庄严寺,佛像前。
头戴兜帽的男子,跪在地上,虔诚的闭目祷告。
“你的脚步,比原先更沉了。”
侯君集从蒲团上站起身,他鬓角的那撮银发,在烛光照耀下踏出刀刃般的颜色。
“之前我还以为是东宫发现了你的身份。”
在侯君集质问的目光中,王晊踏进了殿门,望着侯君集那双深深的眸子,一时没有开口。
他们本不该陌生,从他投靠秦王李世民开始,侯君集负责举荐联络。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飘摇的风筝,和那根细细的线。
“对不住,树德老弟,为了找你,特地用上了令尊的鱼符。”
侯君集为佛像添上一炷香,他那富有混有胡人血统的嗓音低沉浑厚,在大殿的佛像间阴阴回荡。
王晊对于侯君集能够点破自己的身份并不感到奇怪。毕竟这是当年他取得李世民信任的投名状。
他祭献了自己,只为换去信任。
“秦王殿下听闻,过几日齐王作为扫北元帅,天子要为他举办出师大典?”
两年来,侯君集一直习作为提问者的角色,他习惯抛出问题,然后听对面的人给出答案。
宇文颖如此,静姝如此,王晊亦是如此。
“是的。”王晊尽量用简短的言辞回答,以避免暴露自己的变化。
“好啊,这年头,连齐王都当上大元帅了。再过几年,保不齐你老弟都能当上仆射。”
侯君集从怀中掏出一袋金币,一把丢给王晊。
“秦王殿下托我转交给你,说是你帮张亮的赏金。”
王晊眨了眨眼,回忆里的画面便浮现眼前。
今年年初,他曾亲手从太子的书案上偷走一封奏疏,而奏疏的内容,是揭发秦王府骠骑将军张亮在洛阳等地豢养死士,阴谋不轨。
他记得那封书信直到在火盆里化作一团灰烬,也没有再次展露在太子面前。
没办法,谁让天子已经开始削弱天策府的武备。而让秦王拥有一支足以抗衡东宫长林军的武装,一直是齐王李元吉乐于看到的。
王晊接过金子,毫不在意的放到地上。因为一个宁愿抛弃东宫的锦绣前程也要结交秦王的人,绝对不会在乎金银。
“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果然,侯君集见他弃金子于不顾,更加对相信他就是一直和自己接头的那个刘树德。
“你不想知道秦王殿下从洛阳调兵,到底有何打算吗?”
王晊回答:“兵者,凶器也。秦王殿下不过是想动手罢了。”
“聪明人。”侯君集脸色沉了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等不及了。这次冒着暴露的危险邀你前来,就是想问清,齐王到底何时率军出征?秦王殿下已经决定,待齐王率领太子和所部兵马北上以后动手。”
“等齐王出兵?”王晊有些不敢相信。“为何要等到齐王出兵?”
侯君集反倒是愣了一下:“树德老弟如此聪慧,怎会问这样的问题?当然是因为那时长安空虚啊。”侯君集走到王晊身边,望着佛塔外的天空,拍着率更丞的肩膀说道:“秦王殿下连进兵之路都已经选好了,就从掖庭宫直插玄武门。那时定会经过东宫的西壁,还请树德老弟届时调离东宫守军。殿下说了,只要能让我们的人马顺利进入玄武门,老弟便是头功。”
“头功……”王晊提起了兴趣。他从史书上从没看见过相关的记载。“想要我帮忙,先告诉我,秦王打算如何动手?”
侯君集苦笑一声:“我要是你,宁愿不知道这些。”
“我需要预估风险,好奇并不是良好的品德。”王晊回答。
侯君集答道:“那个常何,你还记得吗?就是武德七年你帮着秦王安插进玄武门守军的。还有你帮着从洛阳调来的死士。到时候,只要你再帮我们调开东宫西营的守卫,让这些兄弟们穿过中庭进入玄武门,后面的事,就不必问了。”
死士,常何,玄武门,一切都和史书上的记载完美契合,除了目标。
李世民绝不会,也绝不该放走齐王李元吉。
“怎么,有困难?”侯君集见王晊沉默问道。“秦王有令,调不动人就用老办法。说吧,收买那些哨兵,到底是是需要金子,还是需要女人?”
王晊有些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开口。正在又遇间,他只觉得身后有两个人各自在他的左右肩膀推了一下,脱口而出道:
“秦王不能等,动手必须快。”
不用回头,他已经知道,推他的那两人一个是齐王李元吉,一个名字叫做历史。
“为何不能等?难道出征大典还有变数?”侯君集不解。
王晊道:“秦王殿下不能等到什么出征大典,更不能等到齐王殿下初征。”
“不能等?”侯君集不禁从王晊的眼神里看出了危险的信号。“给我一个不能等的原因。”
王晊没有回答,低声说道:“我要见到秦王殿下,亲口告诉他。”
侯君集严肃起来。秦王府的眼线遍布长安,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反向对他和他背后的秦王提出要求。
王晊,不,刘树德,却想要成为第一个。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陌生,以前的刘树德,从来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行吧。你回去等我消息。”侯君集转身要走,被王晊一把拦住。
“我说要见秦王,今天就要见。”
“今日?”侯君集从好奇变成了怀疑。“多等一日也不行?”
王晊一脸严肃道:“我等得,阁下的项上人头等不得,秦王的天下等不得。”
侯君集也是聪明人,从王晊的话中,马上就明白,对方心中掌握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随我来吧。”侯君集大步走下了楼梯。
一个时辰不到,王晊见到了坐在偏殿书房上首,眼神如鹰隼般的秦王。
而那张面孔,两日前还在皇帝的面前因为扮演疼痛而狰狞不堪。
秦王的身后,端坐着侯君集和长孙无忌。
“树德,君集说你要见本王。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侯君集和长孙无忌都不是外人。”
王晊点头:“在下听闻殿下要等到齐王北上再动手?”
李世民微微点头,没有回答一个字。
“不可。臣已经获悉,太子和齐王要在出征大典上谋害殿下!还有随军出征的秦王府随旧将,亦要被齐王带出城去尽数坑杀!”
书房内一片死寂,王晊能够听清,对面阴影里的长孙无忌和侯君集全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秦王沉思良久,竟然呵呵笑出了声来。
第84章 反夺舍
秦王笑得很有风度,还夹杂着一点点的不屑。
“就凭太子和元吉要杀本王?”李世民抹了抹胡须,看向身后的二人。
“辅机,君集,你们觉得呢?”李世民脸色阴沉的问道。
武将出身的侯君集坚定答道:“殿下,书臣在东宫品阶虽低,但是太子对他信任有加。武德七年杨文干之事已是证明。此番他冒险前来,所说的话可以信任。”
“辅机,你觉得呢?”
长孙无忌是文官,是谋臣,思考问题比侯君集要更复杂。他没有开口,只是用摇头代替了回答。
“哈哈,就是。别看元吉当上了大元帅,可当年还是本王教他拉开的第一张弓。他敢杀本王?他杀的了本王吗!”
李世民的言语中透露出极度的自信。在他眼中,李元吉还是当年那个跟在屁股后面的弟弟,那个在自己已经成为一方元帅时,还不曾上过战场的孱弱公子。
王晊没有急着辩解,他问长孙无忌:“长孙大人如何相信,太子和齐王不会谋害秦王殿下?”
长孙无忌对王晊并不十分熟悉,他有些犹豫的望向秦王。
秦王道:“树德是文静之子,人在曹营心在汉,辅机但说无妨。”
当年刘文静是第一个撺掇李世民与太子争位的秦王党,从出身来说,李世民对王晊极为信任。
长孙无忌这才开口道:“太子其人,宽仁有余,果决不足。治国有长,计谋所短。只要我们不动手,他不会主动伤害殿下。”
李世民听到这些话,脸上的表情一如阴云。他虽然不喜欢听大哥的好话,但是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对于太子的“画像”,还算是精准。
侯君集不解:“太子固然仁厚,但是齐王殿下不可不防。”
长孙无忌点头:“是,齐王的文治武功虽不及太子和殿下,但是行事狠辣果决不可小觑。但是君集不要忘了,还有一人在,齐王不敢胡来。”
“谁?”
“当今圣上。”长孙无忌分析道。“圣上老了,最挂念的事,就是几位王爷的骨肉亲情。大典上有他在,绝不允许太子和齐王公然戕害手足。即便齐王敢拼个玉石俱焚,他们谋害了殿下,又要如何面对圣上?难不成连圣上也要一并谋害……”
他话刚一出口,连忙意识到语失,自责的躬下身去。
李世民摆了摆手,示意长孙无忌不必自责:“辅机知无不言,不必自责……树德?”
正说着,李世民望见对面的王晊突然低头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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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黑暗包裹的虚空中,王晊睁开眼,见到了对面的白衣男子。
“我是王晊,也是刘树德。”男人指着他问:“你又是谁?”
“我是王晊,也是……林默……”
两个王晊对视在黑暗中,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自从见到李元吉后,原本刘树德的意识便在慢慢汇聚。在与侯君集相见的那一刻,后者之所以没有看出破绽,并非是王晊演技精湛,而是刘树德的气质在渐渐显现。终于,在秦王李世民的面前,二人意识在身体中出现了剧烈的碰撞。
刘树德的意识和人格终于重新凝聚,他盯着夺舍而来的林默,眼中满是杀机。
“王晊……刘树德……你听我说……”林默急着解释。“我只是想通过你的眼睛,看清这段历史……”
“你想帮太子!你想帮秦王!”
刘树德根本不想听对面这个人的解释,他如猛虎扑食物一般扑了上去,死死掐住林默的脖子。
林默使出浑身力气,死命挣脱,终于一脚踢在刘树德胸口,从窒息中脱离出来。
他不知道对方一介书生,为何会有如此神力。他只知道在这片黑暗中,他无比虚弱,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他借着这口生机,拼命的向黑暗逃去。
从地上醒来的刘树德恶狠狠的瞪着他,起身追击,猛然伸出右掌,只见一面铁栅栏从空中而降,挡住林默去路。
林默向左,又是一面铁栏落在眼前。一眨眼,他已经被凭空出现的铁牢捆住,成了刘树德的囚徒。
“你想帮太子,还是想帮秦王?还是说,你自己也根本不知道答案?”
刘树德得意的问林默。
“我谁也不想帮,我只想见证,见证这段历史。”林默呼喊着。“放我出去,我会帮你在历史上留下名字?”
“留下名字?是王晊,还是刘树德的名字?”刘树德笑道:“王晊死了,刘树德也死了,留名青史,重要吗?”
刘树德转身,凭空划出一个圆环,里面映着秦王李世民和长孙无忌、侯君集的身影。
那是王晊的视野。
他只一脚踏了进去,身后的林默喊道:“刘树德!你的父亲选择了秦王,你为何要为齐王张目?”
刘树德回头,有一种极为骄傲的姿态回答道:“为齐王张目?我不是在为谁张目,我只是要证明,我刘氏失去的,一定能亲手夺回来。父亲能做元谋首功,我也能!只要我刘氏愿意,两仪殿上的那张龙椅,谁都能坐!”
望着刘树德消失在视野中的身影,林默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
夺舍的穿越者,被原主反夺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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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德……”李世民正要去扶,王晊的身体再次挺立起来。
只见王晊大口喘着粗气,伸出双手,像是见到阔别已久的老友。这一刻,林默占据他身体,以王晊的名义所经历的一切回忆也已经被他收入脑中。
“殿下……”已经焕然一新的王晊闭目道:“岂不太子和齐王殿下身后,还站着一人吗?”
此言一出,李世民顿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父皇也参与其中?不会,父皇如果想要本王的命,早就可以动手……”
“长孙大人说的对,圣上有保全太子和殿下亲情之心,可别忘了,他是父,更是君。天子可以保全殿下,难道会保全天策府的旧将们吗?!回保全殿下身后的长孙大人和侯将军吗?!如果太子和齐王逼宫,万分危机之下,难道圣上还会为了保全儿子们的手足之情,而牺牲自己的安危吗!”
这个问题,放在寻常人家,也许会得到父亲为儿子付出一切的答案。但是在天家,在皇室,从来没有这样的答案。
因为君臣父子,永远是君臣之分,大于父子之情。
跟何况皇帝一旦狠下心来,是不讲虎毒不食子那一套的。即便不杀,在政治上贬为废人,已经的莫大恩情了。
“树德,你的消息可靠吗?”李世民问道。
王晊道:“殿下,这不是儿戏。在下不会冒着被太子发现的危险,只为了给殿下讲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殿下难道没有听说,罗艺已经带着天节军向西开拔。扫北战事天子没有召他,他又没有竖起反旗,天节军西行所为何事?”
“罗艺?他是太子和元吉的外援?”李世民的眼神开始变得警觉。
王晊点头道:“总不是殿下的外援。”
长孙无忌也说道:“殿下,既然大计已定,当此危急之时,不如早发。”
侯君集也劝道:“长孙大人说的正是。殿下想想,如果臣等这帮老弟兄真的让齐王带走,到时候殿下有兵无将,区区几百人,又如何闯得进宫禁?”
“还有,洛阳兵马调动必有风声传到长安,如果传到太子和齐王,甚至是圣上的耳朵里……”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要说了!”李世民喝止住二人,双手十指叠交于鼻下,思考良久,对王晊道:“树德,要你帮忙的事,君集都说过了?”
王晊点头。“只不过夜长梦多。如果殿下非要等齐王出兵,恐怕臣到时有心无力了。”
“不等了,谁也不等了。你说得对,夜长梦多,举大事就在今天!”
秦王攥紧拳头,将一封奏疏交给侯君集。
“拿去给傅奕,就说计划提前,今日此书务必送到父皇案前。”
仍然沉浸在回魂阵痛中的王晊捂着胸口,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第85章 傅奕密奏
古书上说,白虹贯日,必有战祸。
武德九年六月己未日(初三),这是一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日子。
一般来说,太白经天以两次为一组,每组出现要间隔百年左右。武德九年的五月和六月初一,大唐的上空已经出现了两次这样的奇景。
在笃信天命的古代,这绝对是牵动亿万人心的大事。
但是今日,这个被史书记载为武德九年第三次太白经天的重要日子,没有人发现天象出现了异常。
傅奕手搭额前,虚眯着眼,凝视着天空。
他在思考天象,更是在思考国运,思考人生。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一个太史令,竟然会被推到历史的风口浪尖。
良久,身着紫色朝服的太史令轻轻揉了揉眼眶,回到案前。在下定决心后,他叹了口气,还是在那封密奏的落款处,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天吧,看命吧。”
他选择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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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半个时辰后,这封密奏便被送到了天子的老内侍赵雍的手中。
此时,老皇帝正在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他宠爱的杨嫔,不久前刚刚为他诞下了第二十个儿子。这个新生出的生命像是一道朝阳,驱散了那场东宫夜宴萦绕在老父亲心头的阴霾。
高兴的老皇帝一早就来到杨嫔的寝宫探望,可是毕竟上了岁数,哄着哄着孩子,老皇帝就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赵雍掂量着手中的密奏,看了眼署名。
“太史令……”
一个不太显赫的官职,如果不是天象受到天子关心,这样的人是没资格进呈密奏的。
老内侍是个机灵的人,绝不会为了屁大点的小事打扰皇帝。像往常一样,赵雍挪到角落,悄悄打开了奏疏,想确认密奏的重要性。
“太白经天……”
他抬起头,虚眯着眼看了眼天顶的烈日。
哪有什么太白的影子。
老内侍心想,从五月就报天有异象,这都第三次了。这太白经天不是刮风下雨,哪是天天都有的?
他再往后读,本以为是太史令虚张声势,可是后面的话,令他汗毛战栗。
赵雍砰的合上奏折,悄悄回望老皇帝。
只见李渊怀中抱着熟睡的幼子,靠着龙榻已经打起了鼾。一旁的杨嫔为老皇帝轻摇着扇子,一脸得宠的骄傲自豪。
女人注意到了老太监试探性的目光,回以一个凌厉的眼色。这是她拼了命挣来的圣眷,决不许任何人打扰。
赵雍又是一个寒颤,连忙回过头,将密奏压在手中。
他哪里知道,这一压,就把大唐的历史又往前推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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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黄昏,老皇帝李渊还不知道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夕阳西下,用过晚膳的李渊才重新做到了书房里。
他重重的坐到椅背上,深深舒了一口气。
这个为李唐立国费尽心力的王朝奠基者,因为前几日东宫儿子们那一场荒唐的夜宴,已经好几日寝室难安了。
他已经在刀光剑影李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把新帝国的四梁八柱搭建起来,本想享受几天安稳日子,可是就像所有大家族一样,几个儿子为了“家产”又争得不可开交,甚至已经到了性命相搏的程度。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老皇帝近来时常会不由自主的念起曹植的这两句诗。不过没人知道念诗的时候他会想什么。
想起曾经教两个儿子念《二子乘舟》的日子?
想起那年在太原,自己因为担心远在河东的长子,险些放弃了起兵?
想起那年听说次子只待十几人深入敌营时的忧虑?
想起武德七年在仁智宫为了大郎心力交瘁的夏天?
想起前日在病床上陷入昏迷,抱着自己痛哭忏悔的二郎?
他近来回想起开山立国的每一步,总是想在坐镇中枢和浴血奋战的天秤间找到一个平衡。世人都说次子骁勇,开疆拓土是为首功,可是他却总觉得,大儿子坐镇机枢,力保根本,同样功不可没。
废立废立,难道国本之事,就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的事情吗?
首先从个人论,老皇帝就愿意废立。除了他对两个儿子的感情同样深厚,就说比功劳,都说打仗功劳大,可是镇守后方的除了太子,还有他这个皇帝。如果非要承认二儿子的军功要高于大儿子的政绩,那岂不是也把他这个皇帝的作用比下去了?
抛开这个有些自私的想法,为了国家,他更不愿意擅行废立。前隋的杨广继位,修运河,征高丽,好大喜功,为了证明自己比哥哥更强,把整个前隋天下都断送了。
如果他把二郎扶上来,新国甫立,百废待兴,次子本又是个要强的主,难道他不会重走杨广的老路,为了证明自己,再把大唐断送咯?
想来想去,老皇帝还是那个决定,储位不能动。
可是几个儿子也得保全。历来天家薄恩情,皇室手足相残的故事从春秋战国就没断过。到了他这,总得给孩子们想一条出路。
一条让长子和次子相互保全的出路。
他本以为让次子去洛阳会是这样一条出路,可是裴寂、封纶、萧瑀、陈叔达等老谋士们不管站在哪一方的立场,都不同意。
惆怅间,老内侍赵雍捧着一个锦缎匣子上前道:“陛下,太史令傅奕有密奏上呈。”
傅奕?老皇帝眉头一皱:“天象?”
老皇帝打开密奏,本来已经紧凑成倒八字的眉头,渐渐挤成了一个“川”字。
“开窗!”
老皇帝抛下奏折,走到窗边,可是此时他哪里还能看得见太阳,天上只有一轮残月。
“今日白天,日头可有异常?”他询问老赵雍。
老赵雍不敢沾惹是非,连忙回答:“没注意,也没听说有异常。”
老皇帝有些怀疑的摇了摇头。
一年内,不,准确点说是不到一个月内,天上三次出现主张“变革”的天象,难道老天这是在提醒他,大唐的储位所托非人吗?
他拿起傅奕的奏疏,接着往下看。可是越往后看,老皇帝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
老赵雍冷眼旁观,从天子那快要将奏疏捏碎的涨红手指上,读出了不祥的预感,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行为露出了马脚,连忙屏气凝神,祈祷龙之怒火不要燃及自身。
“反了!真是反了!”
老皇帝突然大喝一声,所有内侍无不绷紧了神经。
“好啊,好啊,一个天象罢了,太史令奏报不够,他秦王府竟然在坊间四处传播!”
这正是白天赵雍看到密奏内容后,汗毛倒立的原因所在。
傅奕奏报天象,即便有所偏颇,也无伤大雅。
可是奏疏里竟然说,坊间已经流传开太白经天是秦王主天下的流言。
这可是逆龙鳞的大忌啊,谁敢沾惹?
老赵雍喉头一紧,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朕还没死呢!他就急着要主这个天下!啊!”
太监们哐当一声,全部跪倒在地,仿佛皇帝骂的是他们一样。
“赵雍!”
老内侍连忙答道:“老奴在……”
“去!去!拿着这封奏疏去天策府,问问朕这个雄心壮志的儿子,宣扬天象到底是何居心!想什么时候来主这个天下?他是又要如何处置朕?”
奏疏被天子同龙案上一把甩出,正好打在老太监脸上。赵雍不敢怠慢,答应了一声,捧着已经被捏变形的奏疏赶出殿门,就在快要踏出殿门的一刻,老皇帝突然叫住他。
“等会……”
老皇帝不是要收回成命,而是更加怒气冲冲的说道:“让京兆都督刘弘基带人跟你一道去!”
刘弘基掌管长安戍卫,让这个武夫带人跟着去传旨……老赵雍咽了口唾沫,只觉得手中的奏疏烫的像是一块火炭。
第86章 王晊为证
宏义宮正殿,秦王李世民脸色苍白的跪在坚硬的地砖上。
他身后,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跟着跪成一排。
“圣喻!”
老内侍赵雍提着嗓子喊道。
“儿臣而李世民恭迎圣喻。”
李世民沉声道。
赵雍向李世民展示了傅奕的密奏,并高声问道:“秦王,圣上问你,宣扬天象到底是何居心?想什么时候来主这个天下?你又要如何对待圣上?”
“儿臣不敢!”李世民抬头,一脸惊恐的表情望着赵雍。
“赵公公,还请你回去向父皇说,世民虽然见到了那太白经天的天象,也听闻有人传言说什么太白经天主天下变革,可是儿臣从来不曾相信这些,更加不会,也不敢让秦王府的人宣扬那些悖逆狂言!一定是有人诬陷!小王要与那傅奕御前对峙!”
老赵雍叹了口气:“秦王殿下,来之前,刘弘基将军已经派人去了太史令傅奕的宅邸。可是那傅奕早就人去屋空。京兆都督已经连夜发了海捕文书。因此老奴觉得,那傅奕不过是危言耸听,畏罪潜逃。古话说得好,疏不间亲,对峙什么的大可不必,圣上这也许是一时气话。只要回来想一想秦王殿下的好,也许就回心转意了。”
他嘴上虽是如此宽慰,可是眉宇间的表情却并不轻松。皇帝不是寻常老翁,天家父子也不是寻常百姓,他们只见亲情的矛盾往往伴随着复杂的政治博弈和利益争夺,最终走向一场场命运的悲剧。
长孙无忌连忙说道:“赵公公,长孙无忌斗胆,想向公公求个情。圣上这一怒,很有可能会让太子和齐王那边抓住机会,逼走秦王殿下。这几年来,秦王为了大唐东征西讨,功勋卓著,前几日还在东宫的夜宴上被人下了毒,正是生死攸关之际,经不起折腾啊。”
正说着,跪在地上的秦王重重咳嗽了几声,回音飘荡在宫墙之间,俨然一个生命垂危之人。
赵雍见状,连忙招呼侯君集等人将秦王扶起。这个老太监见得太过了,他知道眼前的男人无论惹得皇帝多么不悦,终将有一天,皇帝会摒弃前嫌。自己只是来传令的,绝对不能因此得罪了秦王。
“殿下的身子确实不好,老奴奉旨来传口谕,那些解释的话,还请殿下痊愈后亲自向圣上说吧……”
他正在推脱,却被想到被李世民突然一把抓住了手腕。
“赵公公!太子和元吉欲要置世民于死地。世民等不了了,今夜,世民就要进宫向父皇解释!”
老赵雍脸色难堪起来。此刻已经是深夜,秦王入宫,保不齐又要惹起一轮新的风波。到时候老皇帝发起火来,难免不会殃及自己这条池鱼。他犹豫着劝道:
“殿下,今夜已晚,要不等过几日……”
“等不了啊!”李世民突然发力,抓的他手腕一紧。“小王刚刚得到内情,关乎父皇安危。这次的谣言,很有可能是有人怕小王示警,才抢先出手。”
听到有人谋害李渊,赵雍猛然惊了起来:“殿下是说,有人想要谋害圣上?!何人如此大胆?”
身后的刘弘基也是立时警觉起来,凑近了二人。
“太子和齐王,勾结宫中张婕妤,企图毒害父皇!他们定要先借机将世民驱逐出长安,再发难宫闱啊!”
李世民眼神如刀,死死刺向老赵雍。
“这……”赵雍发现自己即便躲了又躲,还是不经意间踏入了皇子们的旋涡。
“兹事体大,殿下可不能血口喷人……”
李世民道:“东宫太子率更丞王晊是东宫和张婕妤的线人!可以入宫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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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雍和刘弘基走后不久,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到了宏义宮的后门小巷中。
三声长短不一的敲门声响后,后门打开,堂堂秦王出现在门口,见到了从马车上被搀扶下来的老太史令一家。
“老朽惭愧!竟然劳烦殿下亲自迎接!”
傅奕一脸窘困,想要向秦王行礼,被李世民一把扶住。
“傅老休要如此!此番傅老相助,小王感激不尽。今夜长安将乱,还请傅老和家眷就在这宏义宮中暂避风头,待事成之后,世民,再行重谢!”
傅奕道:“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老朽一家的性命,就都寄托在殿下身上了。”
李世民点头,命侯君集将傅家老小带去后院。
李世民转头,对身后的王晊说道:“树德,你就乘此车回东宫。今夜之成败,都要系于你一身了。”
长孙无忌也说道:“正是。虽然常何已经帮助殿下收服了敬君弘,可是要通过太极宫甬道进入玄武门,必须先调开东宫西营的守军。这就要靠树德贤弟了。”
王晊道:“殿下放心,东宫的守卫就交到小人身上。”
李世民欣慰点头,脸上早就没有病意,取而代之的是大战前的紧张严肃,与坚定果决。他将一只白色的令旗交给王晊:
“本王会派人盯在东宫外,只要见到哨塔上扬起此旗,就是宏义宮兵马出动之时。”
“卿不负我,我定不负卿!”
王晊一脸慷慨激昂的接过令旗,转身上了马车。
望着消失夜幕中的马车,长孙无忌有些担忧的对李世民说道:“殿下,这刘树德一个小吏,担负起如此重任,臣还是有些不放心啊。”
李世民道:“行大事,如行大军,没有那么多万事俱备。他刘树德如果叛我,那天下都无他容身之地。”
“多想无益,辅机,叫尉迟敬德和程知节他们来吧,本王要布兵了。”
在马车中的王晊,则一脸兴奋。他的手心握着令旗,不住地溢出汗液。
终于,等了真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步!
王晊如发了疯一般的自言自语。
而他的意识里,被困在牢笼中林默见着今晚发生的一切,高声问道:“刘树德!你要做什么?!难道你要阻止秦王进入玄武门吗!”
林默可以接受刘树德是个三面间谍,但是他绝对不能接受李世民被挡在玄武门外。如果那样的话,秦王李世民事败,就不会有贞观盛世,大唐的历史将会彻底被改写。
“怎么会?不让他进入玄武门,岂不是帮了太子的大忙?让秦王带兵进入玄武门,我和齐王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王晊的脸阴冷的笑着。
第87章 赵弘智之死
吕大胜今晚拉稀,大半夜已经跑了六次茅厕。
右卫营在东宫的最东边,远离皇宫殿宇,平日十分清净。
在经历一阵撕心裂肺的发泄后,已经疲惫至极的吕大胜捂着肚子走在返回营房的甬道上。
在经过詹事府的文档库房时,他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这里靠近长林军营房,远离太子起居所在,被认为是最为安全的地方,历来没有安排太多的哨兵。
怎么会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呢?
武人的警觉令他停住了脚步。
“谁啊?”
东宫戒备森严,他下意识的将那人影当做某个同样出内急的卫兵。
那黑影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吕大胜仔细看了看,好像是提着木桶,在倾倒什么液体。
等他走进,鼻子中瞬间感受到一种极为刺鼻的味道。
是甘油!
吕大胜瞬间清醒过来,库房内纸张是极好的助燃之物,而甘油更是火势滔天的帮凶。这人深夜在此地鬼鬼祟祟的做这些,到底要干什么不言自明。
“住手!”
吕大胜大喊一声,顾不上腹痛拼了命跑向黑影。那黑影也看见了他,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将点燃的火绳丢向涂满甘油的门板。
一道火墙瞬间横亘在吕大胜面前。
望着那远去的黑影,吕大胜又回头看了眼被火蛇缠绕的文档库房。
“来人啊!救火!”
他的一声高喊,将整个东宫从深夜中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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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臣老弟。”
夜色沉静,刚从詹事府出来的赵弘智提着一坛老酒来找王晊。
最近东宫里的变化太多,大大超出了詹事主簿的接受能力。他想让这个被誉为太子智囊的年轻人给讲一讲,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推开门,王晊的房间没有人,床铺整齐的像是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不应该啊,这种时候,王晊不是应该在房中苦思冥想内奸的线索?
他失望的合上了门,准备带着这瓶老酒回家独自享用。
突然,精密的东宫传来一阵喧闹。他向骚乱处望去,才发现东边竟然起了火光。
“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种时候,还不小心火烛……”
赵弘智起初还以为只是寻常小火灾,事不关己,他继续往回走。
不对。
他猛然回头,再三确认,火源来自詹事府文档库房。
那里面都是重要底档,哪里经得起大火。
酒坛“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赵弘智拔腿就往火场跑去。
路上他遇到了越来越多的哨兵打扮的士兵。
“你们是哪里的兵,为何才来救火?!”赵弘智大骂着。
士兵答道:“小人是西营哨塔上的。刚刚北边几个宫殿也着了火,兵援不够,太子才令小人前来救火。”
“那还不卸了甲快跑!救火又不是打仗,穿着甲衣干什么!”
赵弘智催促着士兵往前跑,自己实在是体力不支,靠着墙壁喘起了粗气。
一边喘气,他一边心想:北边也有火情?那可是临近内苑的地方,守备士兵历来精细,从未发生过火情。今夜这东宫怎么这么不太平。
等他终于赶上了一波波援兵,抵达库房门口,才看到火舌盈天,已经将整个库房吞噬殆尽,甚至已经像藤蔓一般爬上了宫墙,大有将整个东宫燃尽的趋势。
赤裸上身的吕大胜身先士卒,带着手下兵卒一趟又一趟来往于水井和火场之间,皮肤上已经被乌黑的烟熏成了黑炭色。
“赵主簿!”吕大胜见到了赵弘智,连忙跑过来。
赵弘智高声喝问:“怎么回事?你们的营房最近,是谁玩忽职守?”
吕大胜道:“大人,此事并非意外,乃是有歹人所为!”
赵弘智惊讶道:“歹人?你说清楚!”
吕大胜急着去救火,便将实情粗略说了:“刚刚小人看见,有个黑影在此地倾倒甘油,正要捉拿,那人便放了火。”
奸细,是那个谋害秦王,陷害太子,导致整根东宫陷入大乱的奸细!
赵弘智松开了手,叮嘱吕大胜速速灭火,转身又向太子寝宫的方向跑去。
他饱读史书,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历来宫禁纵火,目的都是谋害贵人。
奸细绝对不只是纵火这么简单,很有可能,他真正的目标就是调离卫兵,然后谋害太子。
太子,绝对不能为了些许文稿,而失了太子!
一贯身体虚浮的詹事主簿此时仿佛有无限体力,没有一刻的功夫,就跑到了太子的寝宫前。
已经涨红了脸的赵弘智,在抵达宫门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见到了王晊。
果然这个智囊比他多想了一步,已经带兵护在了太子寝宫前。
“书臣……太好了……我刚才寻你不着,还怕你被奸人所害……又生怕太子有了闪失……”
王晊的脸上时淡定的微笑:“赵兄无需担心,刚刚小弟不过是在房中思虑案情。听说火起,也是担心有歹人作祟,特地前来护主。”
“那就好,刚才我见到吕大胜,听他说是……”赵弘智说着说着,突然住了口。
他从王晊的身上,问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那是……甘油的味道。
吕大胜的话瞬间闪过脑海。
“你刚刚在房中啊……”赵弘智警惕的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以前交往的点点滴滴闪现脑海。
怎会会是他?为什么是他?
明明是太子将他提拔到今天的位置,跟着太子,明日就是尚书仆射,他为什么会做这些?
赵弘智退后了两步,扫视了一圈寝宫。“你保护太子,没有多带人手吗?”
王晊道:“人手都去就火了。”
“那还有西边的哨兵。”
“太子让他们坚守哨塔。”
不对!赵弘智瞪大了眼睛。
刚刚他明明见到了西营的哨兵,他们说奉了太子的命令去救火……王晊为何要在西边哨兵的动向上撒谎?
西边的哨兵……他们的职责,是监视前往玄武门的通道……
他假传了太子口谕!赵弘智心中惊呼,脸上却强行扮演平静。
“火情愈烈,殿宇不保,让我进去禀报殿下,移驾薛万彻军营吧……”
赵弘智不敢离开,他想面见太子,讲实情道出。反正王晊不过是一介书生,总不敢在太子面前造次。只要到了忠于太子的军营中,太子就能确保绝对的安全。
王晊点点头,似乎没有察觉赵弘智的计划,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赵弘智快步登上台阶,他望着即将见到的太子剪影,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噗通,他一脚踩空,跌倒在汉白玉的台阶上。
他还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滑倒,而是根本没有站起身的力气……
一柄匕首从背后插进了他的后腰,他的全部气力随着涌出的鲜血,离开了他的身体。
王晊的阴鸷表情,成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忆。
“外面是谁?何事骚乱?”寝宫内,传来太子的问话。
王晊清了清嗓回答道:
“詹事主簿赵弘智纵火生乱,企图行刺殿下。”
第88章 瞒天过海
“赵弘智要行刺本宫?!这不可能……”太子看着赵弘智的尸体,愣了很久。
赵弘智的为人,东宫上下人尽皆知。不过是一个勤勤恳恳专心办差的老吏,等着盼着有朝一日太子能够登基,让他从一个七品末流爬到公卿高位。放眼整个大唐,没有人比太子李建成更有可能带给他荣华富贵。
逻辑是这个逻辑,可是太子眼睁睁看着血泊中的男尸,手中握着匕首。
太子难以置信的眼神望向王晊:“既然是行刺本宫,他又怎会死在台阶前?”
刚刚还阴险表情的王晊,此刻虚弱惊慌的答道:“殿下,刚刚微臣撞见他,本以为赵弘智是见东宫大火,特地前来向殿下问安的。刚一叫住他,没想到此人竟从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微臣,口中还喊着:给太子殉葬去吧……”
“亏了微臣脚下一滑,错身闪过,反倒是他倒了下去。也是天理报应,该着此贼遭天杀,让他误杀了自己。”
王晊说着,狠狠在赵弘智身上踹了一脚。
“卑鄙!”潜意识里,见证了一切的林默高声咒骂了一句。只不过即便他骂的再大声,也只有刘树德的人格能够听见。
正在此时,吕大胜带着人赶到太子驾前。太子还以为他们是赵弘智的帮凶,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殿下!长林军右卫营吕大胜前来护驾!”
“吕兄来的正好,赵弘智意欲刺杀太子……”
王晊正要去迎接重任,却被太子按住。
“别动,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赵弘智的帮凶。”
太子轻声说完,随即高声问向吕大胜:“尔等怎知本宫遇险,为何前来护驾?”
吕大胜愣了一下,转而恍然大悟说道:“果然,这赵弘智是奸贼!禀殿下,今晚末将如厕时,恰好撞见有人于詹事府文档库房前浇油纵火。当时末将急着救火,一招不慎放跑了贼人。”
“可是后来见赵弘智在得知火情后,不仅不来救火,反倒是逆着救火兵卒,反向殿下寝宫奔来。末将本以为他是来请殿下移驾避火,特地赶来协助,没想到这贼人竟然想要趁乱行刺。难怪贼人如此清楚文档库房遇火即燃烧,原来是詹事主簿赵弘智就是放火的贼人。”
白天还以兄弟相称的众人,此刻对于赵弘智已经直呼其名,甚至食其肉,寝其皮,方解心头之恨的敌意。
王晊在旁接话道:“这样便是都通了,难怪微臣迟迟查不出是何人给秦王下毒,原来这下毒之人就是纵览夜宴招待之责的赵弘智。”
太子的瞳孔中映照着东面的熊熊火光,黑色的瞳仁已经被赵弘智的血红色倒影填满。他没有对赵弘智之死进行评价,而是问起火情:
“吕大胜,东边的火情如何?”
吕大胜道:“正在全力救火,而且北边的寝宫也起了火。眼下文档房肯定是保不住了,众将士只是力求大火不要烧过北墙,进到皇宫内苑。臣请殿下移驾西营哨所,暂避火势。”
东宫的位置,东边便开始邻接百姓居住的民房巷坊,北边则毗邻皇帝的禁苑。如果烧了过去,威胁到皇帝的安全,那可是连太子李建成都兜不住的大罪。
而太子如果移驾西营,那么东宫长林军和守军定会随之护卫。大量兵力集中到西营,太极宫到玄武门之间的甬道定会受到东宫更加严密的监视。
王晊此时眼睛机敏的一转,自信开口道:“殿下,吕将军说的在理,还请殿下移驾西营,暂避火势。”
而他的意识中,被困在牢笼中的林默不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让太子移驾西营,岂不是要让秦王的计划暴露在太子眼前?”
王晊没有回答,仍旧自信的盯着太子。
只见太子摇了摇头:“本宫是大唐太子,岂能被区区油火所伤!所有人听令,随本宫东去救火!”
吕大胜闻言,扑腾一声跪地喊道:“末将深知殿下有身先士卒的大义,可是大火如果烧了内苑,乃是天大的罪过。殿下所至,东宫兵锋所指,岂能因小失大?如果殿下一定要亲赴火场,还请殿下率兵去北营救火,确保皇城无虞。”
王晊也说道:“殿下,吕将军此言是尽忠之言。还请殿下不要舍本逐末……”
“胡说!”太子一声断喝打断二人。
“给内苑灭火就是务本,帮百姓灭火就是逐末?没了百姓,父皇给谁去当天子?我李家才立国几年,就靠拿无辜百姓的身家性命来挡灾啦!”
“内苑湖丰水足,火源距离父皇寝宫何其之远!即便烧到了,自有禁军救灭!可是百姓有什么?他们又能靠什么?尔等无需多言,随本宫去救火!”
太子连更衣都顾不上,穿着睡袍跨过赵弘智的尸首,便带着众人奔向东边的火场。
王晊跟在队伍的最后,在火光中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你故意反激太子,什么移驾西营,狗屁,你从一开始就是想让他去东边!你利用了太子的仁慈!”
黑暗中,林默死死抓着铁栅栏,冲刘树德的人格喊道。
“堂堂大唐太子,一派妇人之仁,今天就算我不利用他,将来他还会在栽到反贼手中,栽到贪官污吏手中,载到北方的颉利手中!”
“仁慈?为政者最不需要仁慈!”
他自言自语,向铁牢中林默发泄着胜利的快感。
在刘树德看来,今夜他已经到那个告成。他只是轻轻一指,便将李建成指向了死路。
“赵兄,汝妻子吾养之,放心的去吧。”
见太子远去,王晊蹲在地上,轻轻合上了赵弘智死不瞑目的双眼。
可不知为何,无论他站在何处,赵弘智那双眼睛就是死死盯着他,不合不闭,仿佛天上永不沉堕的星星。
“看,我让你看!”王晊拔出刀,用力戳在死士的眼睛上。直到将之戳成两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才心满意足的起身。
“毁坏尸身,你不怕太子回来后起疑吗!”林默质问他。
刘树德冷冷一笑:“起疑?太子恐怕看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说完,他将短刀上的血擦净,放进靴中,大步跑向西边的哨塔。
在传递太子命令驱赶走最后几个哨兵后,他登上了哨塔,这个无论从军事意义还是地理意义上的最高点。
火光映射下,那只来自李世民手中的令旗被高高举起,仿佛夜幕中徐徐升起的星。
刘树德、王晊、林默,这三个人共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太极宫的宽阔甬道。
很快,一条披着铁甲鳞片的黑蛇悄悄出现,迤逦探入了玄武门的幽深门洞。
第89章 占据临湖殿
不对,不对,全都乱了。
林默望着眼前的一切,如鲠在喉。
按照史书记载,今天晚上应当是李世民独自进宫解释所谓的“太白经天,秦王主天下”。然后话题一转,抖露出太子与后宫有染,从而引诱太子和齐王赶赴玄武门,再行兵戈之变。
可是怎么会李世民直接带兵就进了玄武门?
还没等他反映过来,王晊已经掏出了一条绳索,并将一头挂在哨塔上系牢,然后就像飞贼一般,抓着伸缩顺绳而下,在全东宫都忙着救火的时候飞出了宫外。
已经等候多时的侯君集带着手下,用一张巨布将他兜住。
“侯将军,秦王都准备好了吗?”王晊一见侯君集,开口先问李世民。
“殿下已经进了玄武门,正在等候贤弟。赵雍回去后不久,禁中就传来皇帝召见殿下进宫解释的敕令。这两个小太监要去东宫传旨召贤弟入宫,被我恰好抓获。”
侯君集指向身后,手下的兵卒正押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太监。
王晊看了一眼二人,深呼了一口气。
“侯将军,今夜若是让此二人见到太子,恐怕秦王就功亏一篑了。眼下东宫守卫尽数随太子救火,若是发现我不见了,太子定会怀疑,秦王用兵之事马上就会暴露。”
说着,他走向两个太监,一刀一个,在二人心口捅了两个血窟窿,登时要了二人性命。
侯君集望着王晊的举动,脸上满是惊讶:“想不到贤弟虽是文人,杀伐果决却不输武将。”
王晊毫不在意的答道:“成大事者不计小节,今夜事关你我生死,杀人,这两个只是开始!”
在侯君集的护送下,王晊很快进入了玄武门的幽深门洞。
他望着幽深漆黑的门洞,回想起自己曾经无数次探查过此地的形制,更记得最后一次来到此地,恰好是被夺舍的王晊用计与宇文士及相遇的时候。
短短几天,仿佛过去了百年。
“殿下。”王晊在李世民面前跪下。“微臣刘树德,参见秦王……不,参见太子殿下。”
他抬起头,见到了一脸杀气的秦王李世民,还有身后仿佛护发金刚一般的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
“大战未起,休言此事。”秦王没有理会王晊的马匹,而是询问了东宫的情况。
王晊望着秦王府众人,只觉得对方众人的眼神似乎远非他想的那般友善。
很明显,在这些武夫眼中,即便自己如此深入的参加了今晚的起事,也绝对算不得天策府的一员。
他王晊只是一个工具,不,他只是为人所不齿的叛徒。
刘树德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和不安。他一路走来,带着不同的面具,八面玲珑周游在权力的游戏中,靠的就是两个字:
信任。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演技为他赢来了东宫的信任,齐王的信任,甚至是秦王的信任。
可是这些冷冰冰的眼神,仿佛是一个个抽向他的耳光。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王晊将东宫全力救火的情况说了,紧接着,他用往常只有房玄龄和长孙无忌等人才会用的口气向李世民说道:
“还有一事,臣请殿下详查。”
秦王面如平湖的问道:“何事?”
“东宫今夜军力集结,戒备已足。如果宫禁内有风吹草动传到东宫,保不准东宫发兵反扑。”
秦王身后,一个瘦削的将领出阵道:“殿下放心,末将和常何将军镇守玄武门,就是天下兵马齐聚攻城,也断不能如城关一步。”
这是便是不久前才被常何收买的玄武门守将敬君弘。
王晊摇头:“臣担心的不是此处,而是殿下的根本,宏义宮。东宫兵马远多于殿下,倘若分出一师直扑宏义宮,断了殿下后路……”
这又是王晊的如意算盘。这番话看似是为秦王考虑后路的尽忠之语,实际上也在众将心中撒下担心后路被堵的焦虑,能有效挫伤秦王的士气。
可没想到秦王一挥手,止住了王晊的话。
“宏义宮有杜如晦带兵守护,定能不失。今日我等只有进,勿思退!”
王晊知道,多说无益。他横下心,心想反正只要今日计成,不论秦王还是太子,都将烟消云散,自己根本不用在意他们想什么,信什么。
“敬君弘,开门吧。”
秦王一声令下,玄武门的内大门,在众人紧张地目光中被徐徐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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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甲军,这支被李世民精心调教的传奇军队,在武德四年的凌晨深夜,展开了自成立以来最为艰险的一次战斗。
很显然,李世民在出手前,已经和部下们就太极宫的地形做了周密的筹划。
秦叔宝和高士廉各引了一只小队,前去东西两侧要道把守,秦王李世民亲自率领长孙无忌、侯君集、尉迟敬德等人带着百余主力,以及王晊,直奔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太极宫,临湖殿。
说起来,这座宫殿本不出名。作为前隋便修建的旧宫,这里本是隋炀帝杨广为了观赏宫内湖景所建的观景阁。后来杨广忙于出宫由外和亲征高句丽,便不再登临赏景。再到后来天下大乱,此阁更是荒废。直到李渊建都长安,此阁才重新发挥了作用。
此时天黑似炭,临湖殿的宫门早就落了锁。
尉迟敬德走到宫门前,深吸一口气,举刀劈向那拳头般大小的铜疙瘩。
电光火石间,一声金石脆响,铜锁应声而落。
李世民携众人迅速冲进殿内,将殿宇各处搜索一番后,安排几十个以神射见长的弓弩手牢牢占据高位。李世民亲自带着众人踏上了临湖殿的顶楼,凭栏远眺。
整个玄武门,不,是整个太极宫的前景尽收眼底。
这里,是监视入宫动向的最佳场所,更是其他人入宫的必经之地,实乃整个皇宫中战略意义最高的所在。
李世民登高临下,也不由得感慨起临湖殿的险要位置。
“树德啊,这都是令尊当年留下的禁中地图所载。也许今夜,他正在天上保佑我们。”
王晊道:“殿下占据此处,定能以不变应万变。大事已经成了一半了!”
李世民点头:“走,我们去做另一半。”
众人下楼,秦王将手中的主力大半留于殿内,带着剩下不到五十人的精锐继续前进。
没人问他们的终点在哪,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最终的方向。
那便是皇帝李渊的寝宫,长生殿。
第90章 处变不惊
纵横天下二十年,李世民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
跟随他的部将们脚下高起轻落,生怕弄出响动。
这条路是李世民和房玄龄、杜如晦三人共同研定的,他们对着当年刘文静留下的隋宫地图研究了两天,发现只有这条路能够正好躲开宫禁内夜巡的兵丁,直达长生殿。
王晊跟在队伍中,眼神闪烁不定。
他极力约束着自己的视线,生怕游移的视线暴露出内心的动摇。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是通盘计划的最后一刻,他决不能功亏一篑。
“停!”
冲在最前面的尉迟敬德突然摆手,拦停了众人。
“殿下,前面是死路,和地图上标注的不符啊。”猛将指着羊皮地图上的墨迹,又指了指眼前的高墙。
唐初因为基业未稳,百废待兴,禁苑一直沿用隋朝大兴城旧宫。李世民作为皇子,虽然也能时常出入宫禁,可是历来也只是走大道正路,从来没有为了躲避巡逻卫兵而走过小路。更何况皇帝寝宫是宫禁重中之重,连太子都不敢擅闯,这路上哪里要拐,哪里有墙,素来与内宫无勾连的李世民自然是不熟悉的。
李世民对着地图,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
杨文静的地图上,确实没有眼前这堵墙。而这堵墙纵横近半里,无论左右两路,都将把众人引向既定路线之外的路线上,将此行的风险系数提到最高。
“往右。”李世民只思考了片刻,便做出了决定。
没有人问他到底问什么选右,更没有人会质疑左面的路是否更近更快。唯秦王马首是瞻,不仅是这只队伍的纪律,更是已经内化成天策府每个人内心的信念。这份信念引领他们打败了一个又一个强大的敌人,最终赌上全部身家性命。
众人贴着宫墙右转,行了大约百余步,在即将看见长生殿轮廓的转角,尉迟敬德再次拦住了队伍。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在他们的视线中,远处一支宫禁巡兵突然出现在宫墙灯影间,仿佛是前来催命的幽灵!
“殿下,不到三十个,可以打。”
侯君集在黑暗中仔细的观察着尚未发觉他们的巡兵。
他说的没错,对面的宫禁卫队只不过是一支二十五人的小队,为首的队副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打着哈欠,就像是喝醉了一般,无论是人数还是战力,均不是天策军的对手。
但是此时开战乃是最不得已的下下策。敌人虽少,可是一旦开战,定会呼喊求救,届时所有宫中禁卫都会聚集到这个狭窄的甬道上来,将李世民和手下尽数围堵。
纵然李世民在军中威望无人可比,可是当禁军们发现他今夜不过是麾下只有几十人的反贼时,没有人会他心慈手软。
“殿下,要不撤回去……”即便是见惯了血雨腥风的长孙无忌此刻也不免喉头一紧,说起话来比平日慢了半拍。
可就是这半拍间隙,李世民已经带着王晊和侯君集所属的十几个小卒冲了上去。
“殿下!”尉迟敬德大惊,还以为秦王是去拼命,正要拔刀跟上,却长孙无忌按住。
“不对,你看殿下……”
只见秦王李世民带着十几人大摇大摆的走上前,与那只小队迎面相遇。他悄悄嘱咐侯君集带人在身后排成一线,将远处的尉迟敬德等人挡在身形之后,然后从容不迫首先开口道:
“前面是何人当值,怎么军纪如此懈怠!”
那提着灯笼的禁军队副听见李世民的声音先是一惊,提灯一照,才发现是秦王李世民,立马快步小跑到秦王面前站定,仓皇行了礼道:“末将柴哲勇,参见秦王殿下!”
“柴哲勇。”李世民如有所思的轻轻捋着胡须。“本王记得你,是柴绍的侄子吧。那年在洛阳见过。”
屈突达惊讶道:“殿下竟然还记得末将!”
李世民摆手笑了笑:“当然记得,那年你狩猎,你抢了本王的头雁,可是一手好弓马!”
柴哲勇是平阳公主驸马柴绍的堂侄,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此刻他见李世民不仅主动认出了自己,还提及当年的英勇事迹,不由得有些得意。
“殿下谬赞了,哲勇当年莽撞冒失,多有得罪,还请殿下恕罪。”
李世民接着说道:“对了,柴绍举荐你到禁军当差也有几年时间了吧,怎么还是个队副?”
柴哲勇讪讪道:“让殿下笑话了。伯父说,男儿应以军功谋身,所以有几次军中上峰本要提拔,都被伯父亲自给否了。”
李世民故作嗔怒:“这个柴绍,拿自家子弟作姿态,倒是带着别家子弟建功沙场,这公平吗!明天本王去和几位统领说一声,你先去补一个录事参军,等过几天元吉扫北大军出征,随他中军大帐去立些军功,回来也好提拔。”
柴哲勇心中早就对伯父柴绍的有意压制抱有不满,听说李世民这一两句话就能让自己飞黄腾达,当下已经是喜上眉梢,连巡街的差事也顾不上了,大喜着连声感谢李世民。说着说着,他猛地想起什么,诧异的问李世民:“这个时辰,殿下为何深夜入宫?”
侯君集等人本以为李世民是以退为进,要哄走这愣头愣脑的后生,却没料到柴哲勇如此发问,都不由得心头一紧,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李世民口气随意说道:“哎,父皇急宣,让本王带着东宫的率更丞王晊入宫答话。”
他重重的拍了拍王晊的后背,又指了指身后的十余个高大威猛的步卒。
“这不,玄武门守将常何还不放心,说最近突厥犯境,恐宫中混入奸细,派了这十几人前来护送。刚刚一路看了,连野猫都没有一只,哪里有什么奸细。那一路你们也不用巡了,早点回去补一觉吧。”
王晊嘴上什么都没说,可是黑暗中的林默,却能清楚听到他急速的心跳。
柴哲勇见李世民如此淡定,又想起黄昏时曾见两波内侍分别前去宏义宮和东宫传召,自己还隐约听见老太监赵雍说秦王到了快请,心中没有生疑,拱手行礼说了声:“末将遵命”,便起身要走。
“等等!”出乎王晊和侯君集所料,李世民竟然主动叫住了柴哲勇。
“殿下还有何吩咐?”柴哲勇不解问道。
李世民皱眉指向长生殿问道:“长生殿寝宫那边,是谁当值?”
柴哲勇道:“回殿下,今夜是内廷侍卫副统领中郎将卫忠当值守护陛下。”
“中郎将卫忠?”李世民沉吟道:“也就是说,父皇身边还是四十六人的常例宿卫?如今突厥奸细可能渗入宫禁,这么少的人,有些儿戏吧?”
柴哲勇尴尬道:“这是上峰安排,末将也不敢置喙。”
“罢了,你回去吧。”李世民示意他回去。“明日本王亲自和左右千牛卫府说,天子宿卫不能如此松散!”
等柴哲勇走远,长孙无忌等人才一拥而上。尉迟敬德笑道:“殿下大勇啊,刚才要不是殿下急中生智,恐怕就要坏事了。”
李世民却一脸严肃的抻了抻衣袖间的甲片:“卫忠是个精明人。长生殿,恐怕要硬闯了。”
程知节拍了拍胸口护心镜:“殿下说笑了,莫说四十六人,就是四万六千人,兄弟们还不是随殿下冲杀过多少回了。大不了就是个死,打跟了殿下那天起,兄弟们的脑袋早就别在腰带上了!”
李世民满意点头,拍了拍王晊的肩膀:“树德,一会你不要紧张,只要骗过卫忠开门,就没有你的事了。”
王晊没有说话,只是绷紧了脸,不住点头。天地间,只有林默才能知道他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他强逼着自己再次迈开步伐,随着李世民和一众死士,向代表权力巅峰的长生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