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前朝悬案(下)
林默听着刘贺的话,整个人陷入深深的震撼之中。
谁能想到,在史书上只有只言片语的昌邑王刘髆,竟然是汉武帝真正属意的帝国太子。
而一代雄主汉武帝在被近臣严加看守的未央深宫中,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凄惨暮年?
腥风血雨,阴谋宫变,除了当事人,又有谁人知?
刘贺的讲述还在继续。
“父王虽然离开了长安,但是他知道,长安的眼睛,一直在暗处。昌邑王国的每个村子里,都有来自长安的密探。父王为了自保,只能对外以炼丹为名,将自己紧锁在深宫之中。就连进呈上来的每一粒米,每一碗水,他都要让专人尝验,生怕被人投毒。”
林默道:“可是先王毕竟做了三年诸侯,长安还是放过了他。”
刘贺道:“放过?当年金日磾、霍光、上官桀三人联手夺走了本该属于父王的太子位,然后摇身一变成了权倾天下的顾命大臣,你觉得他们会放过知道内情的父王吗?不,这不是放过,只不过是无暇顾及。父王之所以能够在王位活下来,完全是因为他们三人的内斗。父王,成了他们三人相互制约的筹码。”
林默问:“你是说上官桀的那场叛乱救了你们父子?可是叛乱时,先王已经薨了。”
刘贺答道:“不,他们三人的内斗,早在先帝继位的翌年便开始了。第一个失败者是金日磾,这个匈奴人在皇祖父身边多年,却始终不懂什么叫做权力。他甚至给父亲写信,忏悔自己的过错。父亲很明智,便将密信原路送回。可很快,长安传来消息,金日磾死了。霍光和上官桀结成了新的同盟,然后用一杯毒药杀了他。据说那是一种产自西域的奇药,喝下去后,人死的很平静,没有一点点伤。至于腹内痛不痛,恐怕只有金日磾自己才知道。”
林默摇头:“当时你和先王都在封国,说金日磾死于大将军之手,可有证据?”
刘贺没有理会林默,接着道:“金日磾死后,霍光和上官桀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可是没人知道,其实上官桀在金日磾死后,就私下联系过父王。父王的做法一样,将密信退回。不过这一次,死的不是上官桀,而是父王。”
林默问:“你不是说,先王的饮食都有专人试毒?”
“所以父王并非中毒而死。”说到此处,刘贺第一次表露出对过往的愤恨,攥紧了拳头。“他们父王的丹炉里加入了硝粉还有其他矿物,改变了丹药的配比。那天晚上,父王的丹炉,爆炸了。”
“炸了?!”林默没想过,老昌邑王竟然会死于爆炸。
刘贺道:“后面的故事你听说了,年幼的我承袭了王位,他们觉得我并不知晓内情,甚至在继位的法统上远不如先帝,便不再为难我,专注于内部的斗争。所以我的童年算得上安稳。”
林默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先王既然故去了,先帝也是武皇帝血脉,他们应该不会难为你。”
刘贺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是长安,却从来没有放过我。这一次来找我的不是霍光或者上官桀。”
林默不解:“不是霍光和上官桀?那还能是谁?当年的参与者除了他们二人,金日磾不是早就死了吗?”
“不,当年的参与者还有一人。”
“还有一人?谁?”
“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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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一脸懵的问道:“先帝?他继位的时候才八岁,他知道什么?又来找你做什么?”
刘贺道:“先帝是三年前找到我的,那是后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十年帝王,远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加隐忍,更加坚毅。”
林默估算了时间:“三年前……那是上官桀叛乱刚刚平息之后。他来找你做什么?难道要立你当太子吗?”
刘贺摇了摇头:“那是一个清晨,先帝的中黄门春奴像你和左千秋一样,带着一副神秘的表情踏进了昌邑王宫。在王宫的密殿,他剪下袍袖,那上面竟然是先帝御笔亲书的诏书。”
“袍袖藏书?他这是为了躲避沿途的搜查追捕?”
林默想起小说里看过的“衣带诏”,没想到汉昭帝竟然曾经用类似的手法向宗室传达信息。
而堂堂天子竟然需要依靠这种手段传递信息,难道汉昭帝与霍光不是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君臣互信吗?
刘贺接着说道:“那诏书上的话,对于刚刚十五岁的我来说太过震撼了。天子说,上官氏败,霍光独揽朝政,子婿拥兵,挟控未央,大有诸吕篡汉之势。当时燕王已死,天子希望我能成为宗室依靠,助他扭转乾坤,恢复汉家江山。”
话说到这里,林默除了震惊,还有大大的彷徨。在刘贺的叙事中,霍光已经不是史书上那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再世伊尹,而是戏台上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谋朝篡汉的前世曹操!整个西汉历史,在林默的脑海中已经被推到,所有的人和事,都需要通过他的眼睛去重新构建。
林默严肃的问道:“你是说,十八岁的天子,写密信给当时十五岁的你,让你带兵勤王,剿灭年过花甲的权臣?”
很明显,他的语气透露出质疑。
刘贺道:“天子没有让我带兵勤王,这是让我暗中向长安运送兵甲。那时候,还不是做大事的时机。”
林默摇了摇头:“难道你没有想过,这一切,也许是霍光的试探?宗室之中除了你就是广陵王,如果他真有当年吕氏篡汉之心,怎会不提防试探你们二人?”
“林兄,当年善奴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提起善奴,刘贺忍不住落泪,红着眼眶道:“我当时很怕,真的怕这一切都是试探。你知道吗,每个深夜,我都会突然惊醒,因为我总能梦见大将军的刀悬在卧榻之上!”
林默轻轻抚着少年昌邑王的背,听他倾诉心中的压抑。
“我怕啊,我怎能不怕?所以我让善奴打发走了那个中黄门,当做一切没发生过。然后,从那一天起,尽我所能,告诉天子,告诉大将军,告诉整个天下,我刘贺和昌邑国,再也不想卷进长安的是是非非。”
林默怔问:“你的意思是……那些荒诞行径,出格举动,都是你的伪装?”
林默一下子明白了当初自己在昌邑王宫发现的异样。那宫殿之所以无比华丽,却又毫不逾制,根本原因,是因为那些浮夸都是刘贺和善奴的精心伪装,他们的目的是营造一个荒诞的想象,而不是真的让长安抓到论罪的把柄。
“那不是伪装,那是求生!”刘贺终于说出多年心中积郁,语气近乎歇斯底里。
“我终日饮酒,我纵马稻田,我曾躺在十个娼妓的身上睡觉,我在子民的葬礼上舞蹈!因为我知道,包括国相安乐在内,有太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你知道安乐刚到昌邑时,是如何监视我的吗?他每天都会向大将军府递送密信,每一天!那密信中,连我饭食几两米,夜宿哪个女人,甚至一天几次如厕都记得清清楚楚!昌邑不是我的封国,那是看押我的牢笼!”
“我终于明白了,父王沉迷炼丹有罪,我荒淫无礼也有罪,可如果我们父子勤勉治国,真的去做什么宗室砥柱,早就和燕王一样,被连根拔起,身死国灭了!我身上最大的罪,就是因为我姓刘!就因为我是世宗血脉!”
在近乎咆哮的呐喊后,刘贺渐渐平静下来,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林兄,你说我多虑了。老实说我也怀疑过。可是长安传来的消息,让我不再抱有幻想。去年冬天,送袍袖密诏的中黄门春奴,被扣上上官氏余党的罪名,腰斩弃市。接替中黄门的,是霍光举荐的内侍聂臧。再然后,先帝暴毙于未央宫,死状和金日磾一模一样。”
刘贺叹息着,用与年龄不相吻合的沧桑口吻说道:
“刚刚你问我霍光杀人的证据,我想这就是我所知的证据。至于你说袍袖密诏可能是大将军的试探,那么霍光就没有必要杀死那个中黄门……”
林默顺着他的思路继续说道:“中黄门春奴死了,不仅说明那袍袖密诏是真的来自先帝,还说明这一切已经暴露,由此可想,先帝的死也是……所以,你起初不愿去长安!”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往下接着去想。
同时,更恐怖的想法涌上了他的脑海。
如果先帝的死是霍光一手造成,那么自己此行,岂不是亲手再将刘贺推上了刀山火海?
刘贺点头:“那是我出于本能的回答。那时连善奴都以为,你们是霍光的刀,是来逼我接替先帝,去作未央宫的傀儡。可是这一路上,我和善奴发现,你和左大人,是真正的好人。”
林默道:“你不怀疑我只是为了完成大将军的任务吗?”
“也许你有你的责任,但是我看到了你的真诚。我愿意相信一个真诚的人,我也只能相信你,别无选择。林兄,到了长安,你愿意继续帮我么?保护我,将刘氏江山延续下去。”
刘贺真诚的凝视着林默的双眼,而那双眼睛,也在真诚的凝望他。
林默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回答。
“殿下,有些话我没法告诉你。我只能说,我肩上的责任,远远高于大将军的将令。我会帮你,我也必须帮你,如你所说,别无选择。”
林默伸出手,和刘贺击掌相交。
马车外,王吉高扬马鞭,郑重说道:
“殿下放心,王吉会保护殿下,刘氏江山永固!”
林默探出视线,望着前方那个和自己一样勇敢坚毅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他回身对刘贺道:“殿下请擦干眼泪,前面就是灞上。”
第145章 同入长安
黑色衣车的伪装十分奏效,王吉驾车穿过此行最后一道关口函谷关,尚未得到消息的城关守将依旧避之不及的放了三人出关。
山随平野阔,月涌大荒流。
王吉驾着马车载着三人走过旅程的最后一段,道路崎岖,心路平坦。
两侧的风景渐渐由山东密林,变换为黄土高原。林默望着道路两侧如海潮愈发澎湃的山峦形势,心中无限感慨。
他们去时三四日的路程,回来时走了快半个月。
历史的时针,已经进入了五月。
“左兄,我回来,带着昌邑王回来了。”
林默望着五月云天,仿佛看到了左千秋的笑容。
马车沿着灞水畔的坦途一路向西,最终在一处高原地上慢了下来。
灞上,称得上大汉王朝的圣地。
鸿门一宴,高祖曾在此地用伪装骗过了项羽,赢得了后世天下,如今,另一个善于伪装的刘姓少年,再次要从这里进入长安,面对他人生中的“霸王”。
“殿下,林大人,我们到了。”
王吉说出“到了”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作为刘贺入朝一路的见证者和参与者,王吉的心头也积累了太多的话,可是千言万语,都不及此刻这一声“到了”振奋人心。
林默率先跳下车,远处随风飘扬的节杖率先映入眼帘。那是皇权的标志,也象征着持有人的权威。
握着节杖的人,是刘姓皇族的宗正,刘德。
刘德身后,从长安赶来迎接的大小公卿站成一排。他们已经在此等候了多日。
林默微微一笑,看来这场赛跑,他们终究是抢在广陵王之前撞了线。他搀扶刘贺下车,昌邑王的脚步,终于踏上了帝都的土地。
但是公卿们笑不出来。当他们见到形单影只的林默和刘贺时,眼神中还是不由自主的露出惊讶神色。
因为大殿之上,霍光曾经亲口说,召广陵王入朝典丧。在见到刘贺的第一面,公卿们便开始了议论。
“不对啊,大将军不是说广陵王入朝典丧吗?我看着车上的人,不像是广陵王啊。”
“司隶校尉不是前去迎接广陵王殿下的车驾了吗?为何不见陈辟兵大人的身影?”
“听说广陵王光是随行人马就有两千人,这才三个人,对不上啊。”
甚至有眼尖的老臣,已经认出了刘贺。
“诸位,你们看,这车上下来的少年,像不像……昌邑王?”
“昌邑王?别胡说啊……”
宗正刘德仔细看了又看,终于确信,从马车上下来的男子,正是他曾经见过的刘髆之子,刘贺。
“昌……昌邑王?”
宗正刘德诧异的喊出了刘贺的名字,主动上前。
“上次见到殿下,殿下还是幼童,几年不见,已经长成了堂堂男儿,胡须都有了。好,甚好……”
他有些尴尬,昌邑王和广陵王都是储位候选人的事情所有人心知肚明,此时此刻衣衫褴褛的昌邑王出现在这里,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刘德即便不清楚他们一路上的经过,也大致能猜出刘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大人,卑职林默,是大将军派去昌邑传旨的羽林卫。”林默在大殿上见过刘德的面孔,他从怀中取出那封召刘贺入朝典丧诏书。此行无论多么艰险,林默都将这份诏书好好珍藏。
刘德接过诏书,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每一个字,还有落款处的鲜红印记。
他无法质疑诏书的真实性,可是为何大将军从未告知?
“殿下,兹事体大,容老臣……”
刘德的话还没说完,只见远处长安方向,一队骑从正扬尘而来,领头之人,正是霍光身边的亲信,大司农田延年。
“末将林默,参见田大人。”
林默连忙向田延年行礼,对方勒马立住,对林默道:
“林默,你差事办的不错,大将军说要重重赏你。”
接着,田延年举着一卷诏书跳下马背,灞上众臣见到诏书,尽皆下拜。
“诸位,皇后懿旨,召昌邑王入朝典丧。此诏与昌邑王处诏书皆为正本,诸位无需疑虑,迎王入朝吧。”
刘德接过旨意,转身用极为严肃的口吻对刘贺行礼道:“殿下,老臣礼数不周。请殿下入朝典丧。”
身后诸位公卿一齐高呼:“请殿下入朝典丧。”
昌邑王望向林默,后者回以一个坚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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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起身,对身后的身着礼服的骑兵们高呼:“王至,奉舆车入朝!”
一声马鞭响彻四野,众多身着铁甲的骑兵簇拥着华丽的车辇停在刘贺的面前。刘德躬身引刘贺上车:
“殿下奉诏书入朝,臣等当为奉引。后面的路,请依照祖制而行。”
刘贺踏上舆车,突然想起什么,转身问刘德:
“路叔公(刘德字路叔),敢问可曾见过我昌邑郎中令龚遂?”
刘德茫然的摇了摇头:“龚遂?臣等在此地等候多日,未曾见过此人。”
刘贺和林默的脸上不约而同闪过一丝忧虑之色。
龚遂有骑从护卫,而刘贺等人一路奔波,竟然先行而至,这难道意味着龚遂他们遭遇了不测?
“殿下,先入朝要紧,龚大人的行踪,可以慢慢打探。”林默也催促着刘贺上车,以免迟则生变。
刘贺点头,又对刘德道:“路叔公,敢问这乘舆车入朝,祖制可有定礼?”
刘德答道:“虽无先例,但依据常理,应由中郎将御,臣以宗正之职参乘。”
御,就是驾车,参乘,就是陪同乘车。在古代,能为天子驾车,同天子参乘,都是极大的荣耀。
刘贺虽然还不是天子,但是入朝典丧就意味着他是明日的天子。为其御与参乘,都是一种荣耀。
刘贺道:“若无祖制,我意由昌邑王中尉王吉御,羽林郎林默参乘。”
“这……”
刘德有些犹豫。按理说,像林默和王吉这样的级别,是根本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荣耀的。可这是刘贺抵达长安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刘德又不敢驳未来天子的面子。老宗正不由得望向田延年,毕竟这位大司农,眼下就是大将军霍光的化身。
刘贺也望向田延年,眼神平和,却又坚定。
田延年微微一笑道:“殿下一路上的辛苦,大将军已有耳闻。林默和王吉护驾有功,是大汉功臣,当享此荣典。”
刘贺闻言,微笑着向林默伸出手掌:
“林兄,来,我们同入长安。”
第146章 声恸人心
华丽的舆车顺着驰道缓缓前行。林默和刘贺的背后,不仅仅是风景,还有一众公卿。
“林兄,感觉到了吗?”刘贺问向身边的林默。
林默回头看了眼紧跟的公卿:“感觉到了什么?”
“公卿们的嫉妒?”刘贺问林默,眼神中闪过一丝胜利者的得意。“这些公卿,像蠕虫一样尸位素餐。你我受难的时候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等到如今我入朝继位了,他们又趋之若鹜的跟在后面,唯恐慢了半步落于人后。呵呵,这就是父王和先帝曾经给予厚望的公卿们。”
“殿下……”林默已经读出了刘贺口气中的得意,他不能揭露刘贺的结局,但是多日来的相处,他又不忍心看着对方陷入命运的深渊,只得旁敲侧击道:“殿下千万别忘了,诏书上只写了入朝典丧,继位两个字并无依据。”
刘贺道:“典丧者继位,大将军不是这么说的吗?”
“大将军也说过,广陵王入朝典丧。”
林默明白,少年得志总会自满,他必须敲打敲打眼前的刘贺:“抵达长安只是开始,殿下万事务必小心,不可任性,免得功亏一篑,辜负了善奴一片好心。”
眼前的昌邑王虽然有着与史书上截然不同的成长背景,甚至他靠着伪装读过了大半人生,但是终究不可否认,他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即便经历再多打压,可是年轻气盛的心,是不会轻易消磨的。
曾经善奴在世,他还只是偏居昌邑,本性尚可压抑。如今善奴已去,失去约束的少年突然坐上了天子的高位,很有可能会对曾经伪装压抑的人生产生严重的逆反心理。
在昌邑,刘贺只要躲过安乐的眼睛,在长安,刘贺将直面霍光。
那个本就对他的父王心存怀疑的权臣。
听了林默的谏言,刘贺闭目点头。
“林兄的话本王记住了。”
马车行了半晌,众人行至长安东门广明门前。
“停车!停车!”
宗正刘德大声叫停了车队,缓缓走到刘贺的舆车前,恭敬行礼道:
“殿下,依照礼制,天子驾崩,诸侯奔丧,当在望见国都处哭丧。这里是长安的东门,殿下当于此地设坛祭拜,哭丧行礼。”
刘贺看了眼林默,低声道:“我听林兄的。”随即便要下车。
“殿下不必!”林默和刘贺回头,见竟是田延年策马上前,阻拦行礼。
刘德道:“大司农,奔丧至王都哭,这是礼制所定,如何说不必?”
刘贺也不禁问道:“大司农,为何不行礼?”
田延年低声对刘贺道:“先帝尸骨未寒,广陵王大军还在路上,大将军之意,是赶快入朝典丧,早定名分,不要在虚礼上浪费时间。”
他转头又对宗正刘德等人高声道:“昌邑王一路辛苦,口干舌燥,体虚气弱,嗓痛难忍,这礼节就免了吧。”
刘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边是刘德坚持的礼制,一边是田延年的要求,他望向林默,却见林默也是面露犹豫之色。
“按照大司农的话做,眼下他代表大将军。”林默低声说道,将刘贺扶回了舆车内。
刘德叹了口气,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哎”,随后对刘德了声“咽喉痛矣”,回到了车内。
车队继续前进,等到了城门下,刘德再次叫停了马车。
“殿下,依照礼制,诸侯奔丧,当在门下遥拜先帝棺椁。”
刘贺点头:“是要拜,是要拜。”
林默正要扶他下车,却听田延年再次喊道:“殿下不必,车驾继续前行。”
这次刘德愠道:“大司农,门下遥拜,这是诸侯奔丧的古礼,难道这也不遵守吗?且不说昌邑王殿下是典丧重臣,就是身为刘氏宗亲,昌邑王乃是先帝族侄,侄子给叔伯吊丧,到家门前难道不该下拜吗?”
田延年不耐烦的说道:“道理我说都说过了,一切从简,殿下不舒服。再者说这还没见到,等到了先帝灵前再说。”
刘贺面露尴尬,林默再次将他扶回车内。
“殿下,这样下去不行。”马车内,林默低声道。
刘贺叹了口气:“哎,大司农也是为了早**退广陵王。”
林默摇头:“殿下出入长安,正是要收服人心的时候。此时连续两次当拜不拜,群臣该作何想?世宗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儒家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字。如此这般,岂不是未坐帝位,先失人心?群臣未必会议论大将军,但是一定会说殿下不知礼数,不近人情。如果传扬出去,岂不是授人以柄?”
“这……”昌邑王被林默的话说的醍醐灌顶,心中顿感不安。“林兄,要不要叫停王吉,先行跪拜?”
林默道:“万万不可!没有大将军同意,田延年断然不敢违背礼制。殿下刚到长安便与大将军作对,岂不是外结怨于宗室,内结怨于权臣?进退失据,岂能长久。”
他思忖片刻道:“哭,用力哭,殿下要让群臣都听见你的哭声!要让他们知道,你不是无情之人。”
很快,舆车后的素衣公卿们,听到了来自昌邑王的哀痛哭声。
“宗正大人,你看,这昌邑王的哭声竟然如此哀痛。”
“可不,你们看见他那身破衣烂衫没有?看来这一路没少吃苦。难为这孩子了……”
宗正刘德听着众人所说,默默的点着头。
人群中,唯有光禄卿丙吉沉默不语。
林默回头,视线扫过群臣,对昌邑王微微点头。
马车顺着广明门驶入长安,慢慢进入未央宫门。
行至宫门外驰道北,林默远远瞥见了白桑布包裹的吊丧帐。无论古今,在治丧时,人们都会用白色的布缦搭建临时的丧棚,供宾客歇脚,休整。
林默低声向刘贺耳语几句,刘贺随即哭丧着脸探身望向田延年,低声道:“大司农,前面是丧帐,本王能否下车休息片刻?一路劳顿,未曾……行方便之事。”
田延年一听刘贺要撒尿,未作他想,点头同意。
王吉勒住了舆车,只见刘贺在林默的搀扶下虚脱的迈下了马车,突然一倒,以头抢地,竟然对着未央宫前殿的方向磕起头来。
“先帝哎!陛下啊!我滴亲叔父哎!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你怎么就抛下我们,一个人去了呢!这天塌下来,你可叫我们怎么活啊~!留下我们这些宗室子弟,天地无光啊!!!”
“先帝哎!陛下啊!我滴亲叔父哎!你怎么不把我们都带走啊!把群臣都带走啊!让我们到地下去陪你啊!!!!!”
“先帝哎!陛下啊!我滴亲叔父哎!没有你统御四方,这大汉江山如何为继啊!这大汉的百年基业,又该走向何方啊!!”
林默听着刘贺的哭丧,强忍住内心的笑。刚刚在车上,刘贺本哭不出来,这些话还是他从后世的戏曲中看来的,眼下病急乱投医教给了刘贺,没想到这个天生的演员演的还有模有样。
“殿下……殿下……先帝已去,要节哀,节哀……哎!!殿下!别拉我……”
田延年见场面要混乱,连忙下马来拉刘贺,可是刘贺就像是撒了欢的野狗,一边哭喊,一边在地上连磕头带下跪的打起滚来,乱抡的双臂竟是把田延年也拉倒。
“殿下,再大点声。”林默低声嘱咐着,昌邑王连哭带喊,每一个字都飘进了身后群臣的耳朵里。
后面的大汉公卿听惯了文绉绉的悼文,哪里见过这样粗俗却又不失为真诚的哭泣,全都被刘贺感染的也连连拭泪。
“没想到昌邑王真仁义啊!”
“这才是地道的高祖血脉,老刘家人,血浓于水啊!”
“听说昌邑王连先帝的面都没见过,能伤心成这样,这当年老先王薨的时候,他得哭成什么样啊?”
“别说了,我都想再给先帝磕一个了……”
整个迎接队伍,在距离未央宫门还有数百步的吊丧帐前乱成了一锅粥。
“都住口!”
一个威严的声音破空喝道,众人吓得连忙停住了啜泣,抬头观瞧,竟是大将军霍光走出宫门,在张安世等人的簇拥下,一脸严肃的控制住了场面。
霍光没有多说,单单是眼神扫过群臣,那附着的寒意就足以令众人一阵寒颤。
大将军缓步上前,低眉凝视着跪在面前的昌邑王,沉声道:“老臣霍光,恭迎殿下。”
刘贺仰头也凝视着霍光,眼神丝毫不曾躲闪。
林默旁观着一切,他眼中本该君立臣跪的二人,此刻正站在完全相反的位置上。他暗想,这是二人人生中的第一次对视,像极了他们的命运。
大将军霍光,难道真的像昌邑王所说的那样跋扈?
昌邑王刘贺,又真的像表现的这般卑微么?
林默知道,历史将很快给出答案。
第147章 棺中尸与未亡人
刘贺几乎是被半搀半架着推进前殿的。要不然按照林默安排的节奏,他得活活哭到太阳下山。
前殿内,霍光和张安世等人冷眼观瞧着刘贺的哭丧表演,没有人敢笑,也没有人敢附和。气氛压得很低。
“殿下,还请登台,见先帝最后一面吧。”田延年的语气带着狡猾,也带着一丝试探。
林默站在大殿的角落里,看着刘贺在听到这句话后片刻迟疑,然后毅然决然的迈上了台阶。
这一次,在帝国权力的巅峰,受到挑战的刘贺没有再次回头寻找林默的帮助。
林默不敢想象棺盖打开,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先帝刘弗陵的尸体在这大殿中已经存放了半个多月,时值夏日,即便那棺椁是千年玄冰所铸,这会里面应该也已经爬满白蛆了。
更何况林默看那棺椁四角皆无水渍,料想那里面的冰块应当已经融化多时。他在路上告诉过刘贺先帝棺椁的情况,想必现在即将亲自打开棺盖的刘贺,内心一定比林默这个旁观者更加挣扎。
刘贺迈着沉沉的步伐走到刘弗陵的棺椁前,扑通一声跪地,对着棺木跪拜行礼。然后,年轻的昌邑王抿着嘴唇,抬起了棺椁的一角。
林默盯着刘贺的表情,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崩溃、震惊,甚至是呕吐。
众人注视下,刘贺抬着棺盖足足有半晌,脸上只有麻木的苍白。
他就那么静静的盯着棺椁里尸体,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可是林默明明看到,他的手指将棺木的边缘攥的越来越紧,白皙的指尖变得胀红,最后变得一片青紫。
他似乎想要将那棺椁捏碎。
林默不禁提了一口气,天知道刘贺在那棺椁下看到了什么。
“殿下!殿下!”
一声呼喊将刘贺从痴妄中拉回现实。
御史大夫蔡谊,还有当初站在他身后一群拥立刘贺入朝的公卿,一脸大喜狂奔上殿。
“臣蔡谊,恭迎殿下!恭迎殿下!”
在来的路上,林默曾经向刘贺介绍过那日大殿上的情形。身为御史大夫的蔡谊,赌定霍光不会喜欢长君继位,一定会倾向于拥立年轻的昌邑王刘贺继位,便冒险的公开拥立刘贺入朝典丧。
本来一开始霍光在前殿宣告迎广陵王入朝时,蔡谊一度昏厥,此后便称病在家。如今,他听说昌邑王抢先抵达灞上,被重臣簇拥着入朝,才明白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兴奋的连脸都顾不上洗,便急着入宫。
他是刘贺继位的首倡之臣,这份从龙之功,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殿下!老臣企盼殿下入朝,如甘霖企盼旱地……”
田延年连忙命人扶起已经语无伦次的蔡谊,不想他在这大殿上出丑。可是霍光倒是不以为意,对蔡谊道:
“御史大夫当日慧眼,知道昌邑王德才兼备,有世宗之遗风,可堪大任。”
蔡谊不住地点头,要不是先帝灵前不能放肆,他现在已经要狂笑出声了。
霍光转向刘贺道:“殿下,丞相杨敞近日告病,老臣以为,可由御史大夫蔡谊代行丞相之职。”
嗙!棺盖重重合上。
刘贺闻言,连忙退下高台,在霍光的下首恭敬道:“一切由大将军定夺,小王只是典丧。”
霍光见刘贺如此懂事,微微点头。他也许还记得刚刚丧帐前的胡闹,不过眼下看,那不过是年轻人的不识大体。毕竟眼前的昌邑王还不到二十岁,自出生以来都被困在那个小小的封国里,没见过长安的世面也可以理解。
他毕竟不是他的父亲。大将军心中想到。
蔡谊谢恩,刘贺接着恭敬道:“大将军,小王入朝吊丧,还想先拜会皇后。”
霍光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按照礼制来说,一方面,皇后上官氏是先帝的遗孀,既然是典丧,自然要先问候。另一方面,刘弗陵母亲早年被汉武帝处死,膝下无儿,皇后就是当下大汉王朝地位最高之人,未来新君继位,上官皇后就是上官太后。刘贺就算不是皇位的继承人,作为一介诸侯王,入朝在先帝灵前祭拜后,首先要做的也是拜会皇后。
林默听着刘贺的话,默默点头,觉得这个少年远比他想的要聪明稳重。
同时,他也感到一丝奇怪,为何皇后不在殿内?就算是她地位崇高,辈分算得上是刘贺的长辈,可是作为未亡人,难道可以在夫君的丧礼期间安居后宫么?就是一般百姓家,遗孤遗孀也要守着棺木向宾客回礼的。
见刘贺提出要拜见皇后,宗正刘德也开口道:“大将军,昌邑王所言甚是。皇后是本朝国母,明日的太后,昌邑王殿下作为长辈和典丧重臣,自是该在皇后驾前聆听教诲。”
霍光审视着二人,良久,开口道:“好,殿下,老臣这就带你去见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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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在前殿散去,霍光和亲信之臣,带着刘贺前往椒房宫。
林默被允许随行,紧紧跟随在昌邑王和霍光的身后。
他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有些尴尬。他是被霍光委以重任的羽林郎,同时,也是刘贺信任的精神支柱。如果霍光和刘贺能够相安无事,他就是二人之间的桥梁,如果二人水火不容,那他就进退失据,里外不是人。
林默特别注意到,霍光的眼神多次从自己的身上扫过,可是这个当初给子下达任务的人,却没有和自己说过一句话,连一个点头甚至是肯定的眼神都不曾给与。
他的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安。
前往椒房宫的路上,霍光和昌邑王同乘车辇。刘贺恭敬的回答着霍光的问话,谦卑一如下级。
霍光不允许旁人接近椒房宫的命令依然有效。眼看要下车,刘贺再次身体恍惚,林默连忙上前搀扶。
“昌邑王舟车劳顿,林默,你就扶着殿下进殿吧。”
这是林默重回长安后,霍光和他说的第一句话。从这句话中,林默隐约感觉霍光对他还有信任。
是啊,他差点忘了,他也是霍光的救命恩人。
进殿后,霍光对皇后的宫女做了吩咐,一张黄纱帷幕被拉挂在宫殿正中,将整个大殿隔绝成内外两部分。霍光和刘贺以及林默,就等在纱帘之外。
霍光道:“殿下见谅,皇后毕竟还是先帝未亡人,眼下会见男子多有不便。”
刘贺知道上官皇后是霍光的亲外孙女,连忙答道:“大将军想的周到。”
很快,纱帘对面传来脚步声。林默隐约看到,一个老嬷嬷模样的宫女,搀扶着一个妇人坐上了主位。那妇人的身形隐约不清,他回想起当日霍光遇刺,自己和左千秋也是隔着很远,也没能看清上官皇后的样子。
“臣昌邑刘贺,拜见皇后!”
刘贺恭敬的对纱帘内的人影行礼。
“昌邑王不必多礼,你与本宫虽是婶侄,可是大将军说,年龄也相差不多,不必拘束。咳……”
纱帘内的女人声顿了一顿,似乎是皇后一阵轻咳。
林默望向霍光,只见老人担心的望向帘后,似乎不像之前对待群臣那般冷漠。也许这就是祖辈对于孙辈的爱护吧,哪怕外孙女是皇后,也始终放心不下。
刘贺闻声连忙道:“请皇后保重凤体,切勿哀伤过度。”
皇后和昌邑王简单寒暄了几句,便道:
“昌邑王有心了,有你典丧,大将军主政,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放心了。大将军,本宫今日不适,就不留昌邑王多谈了。你安排他入宫休息吧,待改日……再行大典。”
林默明白,皇后口中的大典不仅指的是先帝丧礼,更是指后面的册封大典和登基大典。
刘贺谢恩,正要和林默退出大殿,突然,一阵异响从宫墙后面传来。
刘贺和林默俱是一惊,瞪大了眼睛望向彼此,像是在询问对方一个相同的问题:
刚刚的声音像不像……
一声啼哭?
第148章 信任有加
我幻听了?
这是林默下意识的反应。
刘贺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诧。先帝在二十一岁的年纪刚刚去世,与十五岁的皇后没有留下一个子嗣,这深宫之中怎会传出婴儿啼哭?
林默再去看霍光,只见大将军苍老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淡定沉稳,没有丝毫波澜。
气氛就这么尴尬的僵住了几秒,椒房宫中静的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原来真的是幻听,林默揉了揉耳朵,确定只能听见皇后起身回宫的脚步声。
大将军带着二人回到椒房宫外,边走边说些寒暄问候的话。
“殿下一路辛苦,既然进了宫中,便无需忧虑。后面的事情交给老臣,请先去温室殿休息,待老臣去准备大典事宜。”
刘贺见霍光礼让,连忙道:“小王为先帝典丧,乃是皇后和大将军的信任,更是身为宗室的责任,怎敢言苦累?只是那温室殿乃是天子寝殿,小王位卑,怎敢忝居天宫?还请大将军在宫外择一闲居,容小王安身便可。”
大将军捻着胡须,颔首道:“昌邑王如此年轻,却知道谦卑退让,这是好事。不过典丧后,殿下还有重任在肩,入住温室殿是早晚的事。更何况近来长安多发行刺之事,广陵王若知晓殿下入朝,难免不会孤注一掷。宫中守卫严密,有任胜带兵守护,总比宫外另辟居所要安全。殿下不必推辞,大司农等忠臣会尽快准备好大典事宜,早定名分,便不会再有异议。”
“既然如此,小王全听大将军安排。”刘贺没有再作争执。
“任胜。”霍光对着身后官居羽林监的女婿喊道:“送殿下去温室殿休息。”
任胜应声,带着一群羽林卫上前,引着刘贺向温室殿走去。
林默正要跟上,却被任胜手下拦住。
“林默,你随老夫来。”
林默心里咯噔一下,却见昌邑王离去时,眼神不住的回望,像是在嘱托,又满怀不安。
林默随着霍光和田延年进入一处偏殿,霍光以背示人,身后的田延年对林默道:
“林默,你这一去多日,大将军甚是想念,多次派人暗中接应,可是却总寻不见你们的行踪,还不快把这一路经历报与大将军?”
林默连忙下跪行礼:“大将军,这一路,林默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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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静静的听林默将一路上如何迎接昌邑王,如何遭遇险情,左千秋如何战死,那安乐如何背叛的事情说了,对于善奴临死前的嘱托和刘贺那番肺腑之言,自然是隐去不谈,只说刘贺这一路连怕带病,十分虚弱,加之肩上有伤,亟需静养。
“难为你了。”霍光沉吟道。“那蔡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老夫是畏惧长君夺权,才拥立少主。可是你看看,这昌邑王一路坚韧不拔,隐隐有高祖被项羽威压卧薪尝胆之风。老夫当年看他父亲就颇具人主之相,看来老夫没有看错人。”
林默正要回答,听到霍光谈起老昌邑王刘髆,心中突然一紧。
等等啊,这话题怎么突然就聊到刘髆身上了?我就算救过大将军十次命,也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羽林卫,知道什么人主之相,先帝之风?霍光跟我谈这些,难道真的是把我当成敞开心扉的往年交,还是一次试探?
试探我有没有听闻当年他们幽禁武帝,改立太子的丑闻?或者试探刘贺到底知不知道当年他们谋杀老昌邑王的真相?
林默不由得环视四周,他从田延年那深不可测的浅笑中,总是感受到一丝浸透了鲜血的寒意,似乎那深宫角落的阴影里,正有一把利刃瞄准了自己的胸口,只要一句说错,他就要藏身此处。
可是大将军的背影又是那样的淡定稳重,丝毫看不出酝酿阴谋的不安。他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一切不过是大将军对于救命恩人的关心,田延年的浅笑,也只是他谄媚本性的外露?
林默不知道眼前之事的深浅,便装着糊涂道:“卑职不知道何为人主之风,只知道尽忠职守,完成大将军的将令。现在昌邑王已经入朝,卑职的使命完成,特向大将军复命,明日起卑职会回羽林军营中,听任军监调遣,为大将军当好马前卒。”
他将临行前霍光交给他的“九江太守”官印捧在手中,递到田延年身前。
“呵呵……”霍光回头,亲手拿起那方官印。“你救了老夫一命,又披肝沥胆护送昌邑王入朝,这是可是从龙之功,区区一个九江太守,怎够赏你?可是你不爱做官,甘心去做一个羽林卫,怎么,你喜欢站岗放哨吗?”
林默答道:“大将军明鉴,这天下谁不爱功名利禄?只不过小人有鸿鹄之志,不愿受功名所累。”
霍光笑问:“鸿鹄之志?你倒是敢说。怎么,你想做大汉的丞相,还是想当老夫这个大将军?”
林默道:“都不是。古人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卑职在这未央宫中值守,每日守在大将军身边,聆听大将军教诲,这就是站在大汉的泰山之上。试问天下还能有比这更高的官职吗?请大将军成全卑职的志向。”
霍光被林默说的哈哈大笑起来:“林默啊林默,老夫只知道你身手了得,没想到奉承起人来也是伶牙俐齿。哈哈,竟然把老夫比作泰山……这话要放在旁人,老夫定要治他欺君罔上的大罪,至于你嘛……”
霍光对田延年微笑点头,示意后者手下九江太守的官印。
“至于你,老夫成全你,就让你守在这泰山之巅。老夫看昌邑王对你颇为依赖,他刚入宫,正需要有信赖之人随扈左右,你便去跟着他,将来他位登九五,你有这份患难之情,再立些功劳,也许真能坐上丞相或者老夫这个位置。”
林默连忙谢恩,口中尽是谦卑之词。说实话,霍光的反应令他疑惑,这个老人的随和沉稳,完全不像刘贺口中那般阴险毒辣。
更何况他若真的有篡汉之心,此刻就应当完全剥离刘贺身边的亲信,将这个傀儡彻底掌握在手中,又怎会同意自己这个可能知晓内情的人去保护刘贺呢?
霍光的话还没有说完。老人摆了摆手,接着道:“眼下还有一事,辛苦你一趟。老夫已经打探到,那广陵王闻听昌邑王入朝,已经停军南阳。现正在治书楚王等宗室诸侯,意欲挑起战乱。”
林默不解问道:“昌邑王入朝,朝廷已下诏书昭告天下,那广陵王若执迷不悟,不怕大将军发兵讨伐吗?”
霍光道:“这都还是要归功于你啊。”
林默大惊:“大将军,卑职忠心可照日月,从未串通广陵王啊!”
田延年解释道:“大将军不是责怪你。探马来报,广陵王擒住了昌邑郎中令龚遂,那龚遂身上穿的正是昌邑王甲胄,广陵王便对宗室宣称,你护送入朝的昌邑王是假的,真的昌邑王已经归入他麾下,拥他为天子了。”
“这……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还无啊!”
林默大惊,心想这广陵王,会玩啊!
霍光点头:“说得好。要不是有宗正刘德作证,老夫都要信了那广陵王的话。不过眼下他反旗未立,诸侯尚未表态。老夫最多治他擅离国境之罪,只怕这反而激他起兵。”
田延年得了霍光的许可,接着说道:“林默,大将军已经决意,派右将军张安世前去安抚广陵诸军,你随行护送,同时定要将那司隶校尉陈辟兵带回。此人留在广陵王军中,一旦战火燃起,喝令司隶守军望风而降,长安将有危难。”
霍光的眼神落在林默肩头:“林默,此行凶险,不逊于迎昌邑王入朝,你要随机应变,必要时,可以便宜行事。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就随右将军出发吧。”
林默朗声应命,心中却千折百转,难以平静。
广陵王铁了心来争皇位,张安世靠劝,八成是劝不住的。
此行的关键不在张安世,就在他林默,就在那“便宜行事”四个字上。
什么叫便宜行事?
用嘴搞不定,就用刀解决!
林默望向霍光,对方那沉稳淡然的表情下,此刻满是杀意。
第149章 黑白之道
温室殿内,刘贺静静的坐在阴影之中。
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张棋盘,棋盘中黑子将白子尽数包围,只留下一口“气”。
“林大人,殿下已经坐了一晚上了,从椒房宫中回来便是如此,水米未进。他肩上有伤,不进饭食,如何痊愈啊?”
温室殿外,王吉焦急的捧着盛放食物的漆盘,和林默抱怨着。
林默接下食物,道:“我去看看吧。王中尉,你也辛苦了一路,大将军为你我安排偏殿暂居,快去休息吧。”
林默捧着食物进殿,见到了沉浸在黑暗静谧中的刘贺。
“大将军问你话了?”
不等林默开口,刘贺先问道。
林默回答:“问了。大将军说你一路辛劳,让我仔细服侍。殿下,先吃一口吧。”
刘贺仍盯着棋盘:“呵呵,你又不是嫔妃宫女,留在此地侍奉什么。我看他就是让你来看押我的。我就是这白子,被黑子围的,只剩下一口气了。”
林默将食物放到一边:“殿下,我没工夫跟你解释。我救你入朝,这是我肩上的责任和命令,不是因为我是你的臣子。如果你怀疑我,那明天我出城后,你尽可以不再让我回宫。”
林默的回怼令刘贺哑口无言。实际情况也正如他话中所言,林默与为了刘贺不惜放弃生命的善奴、王吉等人不同,他这一行尽管与刘贺同甘共苦,但真要算起来,他还是大将军霍光的手下。除了大将军的将令,也不过是因为要维护历史正序的责任感。此刻刘贺已经入朝,历史的车轮可以大步向前,林默只要想,随时可以置身事外。
刘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林兄休怪,我只是刚进这未央宫,觉得……觉得有些不安。这里比昌邑的王宫大了太多,空旷的连我的喘息声都有回音。灯影打在窗格上,我甚至分不清那是我自己的影子,还是想要暗害我的刺客!”
林默静静的听着刘贺的诉苦,他知道这少年内心的惶恐。这一路走来,从追杀到背叛,死亡如同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始终高悬。更遑论刘贺从不安中长大,十几年如一日带着伪装的面具,突然冷不丁被人从昌邑拎到长安,被放在所有人眼光的聚焦之下,一定会心生疑虑不安。
“殿下不必解释。我没有计较。”林默心地善良,尽管说了句气话,但是心里终究不愿让这个与自己同甘共苦一路的少年惶惶不可终日。
“对了,林兄,刚刚你说你明天要出城?怎么,大将军要支开你吗?”刘贺紧张的抓住了林默的手臂,像是小孩子挽留着父母。
“殿下,既来之则安之。”林默轻轻搬开昌邑王的手,安抚着对方坐下,指着那黑色的棋盘道:“眼下这黑子是大将军吗?不,这黑子是广陵王。大将军是和你同样阵线的白子。他千辛万苦把你从昌邑接到长安,难道是为了杀你?不会吧,就算是他需要一个傀儡,这个傀儡也得好好活着不是么?先帝无子,整个世宗一脉,只剩下你和广陵王,他若要害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迎立广陵王?你啊,坐在这温室殿里,把心踏实住了。”
刘贺被林默这一劝,紧握的手掌微微松开,可是仍像是一只在狼群中备受惊吓的羔羊。
“可是如果他灭了广陵王,就像是当初灭掉燕王,谋害我父王一样,剩下我这一脉,岂不是他篡汉自立的绊脚石?不不……林兄,你不能……”
“哎……”
林默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刘贺放宽心,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帝王生活。
“殿下,你莫要把篡权这样的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大将军大权在握,这是不假,可是你也不要忘了,他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年过七十古来稀,霍氏恩典已经达到极致,你觉得他会冒着输掉一切的风险,杀了你,篡夺帝位,只为了享受不到两三年的帝王时光?”
林默说着,一一捡起棋盘上的黑子。
“这霍氏一族,子侄一辈谁有能比肩大将军的威望?如今的朝局我想你也看见了,丞相杨敞称病不朝,老将军赵充国乃是世宗武皇帝亲手提拔的大将,退一万步讲,大将军就算有篡位之心,他的那些子侄谁能接得住这诺大的帝国?压制住这些勋贵老臣?”
刘贺听了微微点头,显然林默的话能令他稍稍宽心。
“林兄说的有理,有理……你论起政局,倒是有几分像龚遂。”昌邑王的腹中传来饥饿的咕噜声,他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水米未进,端起林默送进来的吃食狼吞虎咽了起来。
林默听他提起龚遂,面色有些沉重道:“殿下,明日我随右将军出宫,正是要去解救龚令君。”
刘贺停住了手中的筷子,惊讶的问刘贺:“救?你说救是什么意思?龚令君的下落找到了?”
“最坏的情况,他被广陵王抓住了。”林默说道此处,有些愤恨的捶打坐席。“当时千算万算,只想着让龚令君船上你的甲胄引开敌人,没想到广陵王将计就计,竟然对外宣称抓到的就是你本人。如今他又听说你已经入朝,只要一个借口,便能以此发动叛乱,重演七国之乱的惨剧。”
刘贺听林默说完龚遂被抓的事,又听闻明日张安世要去亲自说服广陵王退兵,连忙放下碗筷,抓住林默双臂道:“林兄,千万要救龚令君,要把他接进这未央宫来!他在,一定能保我周全!”
林默点头:“是啊,他是难得的忠臣、直臣,我不会让他死,大将军也不会让他死。大将军已经说了,关键时刻我可以便宜行事。此行就是杀了广陵王,我也会救出龚遂。”
“杀王叔?不可!”刘贺突然大吼道。“林兄万万不可杀了广陵王!”
林默一愣,点头道:“是,你放心,我们肯定是先礼后兵。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广陵王。真想不到你快坐上帝位,倒是突然顾念起骨肉亲情了。人家广陵王之前追杀你的时候,可没想着你是侄儿,他是叔父。”
刘贺摇头:“不,我不是顾念骨肉亲情,这刘家人父杀子,子叛父,早就没有什么骨肉之情了。”他一边说,一边激动的将棋盘上黑棋以外的位置重新摆上白子。
“刚刚你说的对,大将军即便权势熏天,可是朝野内外,也总有他弹压不住的势力。入朝前,大将军和我同为白子,广陵王是黑子。可是眼下,我入了朝,大将军就成了黑子,广陵王又成了黑子之外的白子。
黑吃白,白又能吞黑!虽然眼下黑子势大,可是只要这棋局进行下去,早晚白子能反包黑子,逆转局面。”
林默若有所思的点着头:“明白了,你是说眼下你虽然被大将军控制,但是你要留着朝外的广陵王来制衡朝中的大将军。之前你与大将军同为白子,如今,你又要与广陵王同为白子。”
“错。”刘贺将黑白棋子一把扫落,指着空荡荡的棋局道:“今后,我是棋盘。”
林默不得不承认,他之前小看了昌邑王。
行,你行,你刘贺是天生干这个的!他不禁在心里称赞道。
“不过眼下让广陵王退兵才是当务之急。不然打起仗来,七王之乱再起,你这棋盘就不光是黑白两色,该成五彩斑斓的了。”
林默将棋子一枚枚捡起,将话题重新拉回眼前的困境。
“不杀广陵王,难道指着广陵王翻然悔悟,主动退兵吗?”
刘贺轻声道:“林兄,我有一计,可伶王叔退兵。不过此计,只能你暗中去谈,切不可让他人知晓。”
林默一惊:“我看你是卧龙本龙啊,今晚还有锦囊给我?”
刘贺上前,在林默耳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林默听完,惊讶的等着刘贺道:
“你确定?这是真心话?!”
刘贺一脸认真道:“我可以对天发誓。”
第150章 下神祝诅
长安南,武关外。
重兵把守的广陵王的行营内,一场神秘的仪式正在进行。
诺大的行营内,封国众臣尽被摒弃在外,只有广陵王本人,面对着一个躺在长案上不着丝缕的丰腴女人,虔诚的下拜。
已经知天命之年的刘胥口中喃喃诵念着罕见的古楚咒语,缓缓将一碗温热的鲜血顺着女人的头顶,一路淋洒至女人的脚尖。
“神明在上,此乃叛徒安乐妻小之血,请神明感念小王之诚志,下神显圣,示我以前路,昭我以明途!”
言罢,他点燃三支细香,举过头顶,然后轻轻插入女人身前的香炉中,再次下拜磕头。
尽管营外夏日炎热摧人汗下,可是大营内那诡异恐怖的气氛,足以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阵阵寒凉。
香火燃烧,一阵青烟迷雾在女人的身上蔓延开来,宛如一层从天而降的薄纱。
刘胥念完咒语,条案上轻轻发出“吱——吱——”声响。
渐渐的,那声响越来越大,很明显是那淋透了安乐妻小鲜血的女人开始颤抖。
女人长发敷面,没人看得出那蓬乱乌发下的面容是否美艳,只是女人那如珍珠一样饱满白皙的皮肤,隐隐让人浮想联翩。
颤抖愈发剧烈。
突然,女人食指耸立,长如鹰爪的指甲猛然扣住条案边缘,晶莹的角质在光滑漆木上刮出一道道苍白裂痕,发出刺耳的异响。
女人的脚也开始不停蹬踏,仿佛她正在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锁住咽喉,发出本能的求生信号。
最后,女人的双手高高举起,像是在黑暗中与上空的香薰迷烟拥抱。她拼命似的将那团青烟揽入胸口,发出贪婪的呻吟,甚至指甲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道道血痕,依然不改其疯狂。
老刘胥怔怔的望着这一切,眼神中满是期盼,却又一个字都不敢问,生怕呼出的浊气污染了那团青烟。
就在这神秘仪式的关键时刻,行营的门帘,被人突然掀开。
“殿下!殿下!长安派人来了!”
刘胥长大了嘴巴,眼睁睁看着青烟被不请而至的穿堂风一下吹散,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阳光洒进昏暗的帐内,在女人皮肤上留下金色的轮廓。刚刚还疯狂不止的女人,像是突然断了电一般,双手忽的垂落,形同暴毙。
“陈大人,把帘子合上。”
广陵王愣了片刻,对突然闯进的司隶校尉陈辟兵说道。
陈辟兵根本不知道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他随手将合上帐帘,仍用火急火燎的口吻道:
“殿下,大将军从长安派了使者……”
砰!
广陵王铁锤般的拳头,重重砸在他的右脸上。
陈辟兵只觉得右耳一阵轰鸣,口中酸涩含混。他双目茫然的从地面上挣扎起来,下意识吐出口中酸汁。
那根本不是酸汁,而是混杂了碎肉的污血。
还有半颗后槽牙。
“殿下,我……”他委屈的望向广陵王。
广陵王收回了老拳,冷冷道:“老了,早年间,这一拳能打折一根戟杆。”他俯下身,一脸狠相的瞪着陈辟兵问道:
“陈大人,你可知,刚刚这大营中发生了什么?”
陈辟兵委屈望向那条案上的浑身是血的女体,连忙用含糊的唇齿答道:“微臣莽撞,扫了殿下的雅兴……”
“哼,你不懂。”
广陵王冷笑一声,起身走向角落的剑架,边走边说道:
“刚才本王可不是在耍房中术。这营帐内进行的,乃是古楚地的祝诅仙术。躺在条案上的,正是这仙术施者,古楚景氏一脉的神女李女须。”
陈辟兵惊讶的望着条案上死尸一般的女人,痴痴道:“祝诅……神女……”
广陵王走到剑架旁,幽幽道:“这祝诅乃是请神下身的重要仪式,需候以吉时,以神女为媒,以香烟为引,用温血浇淋媒者之上,方可感动上苍神明,下界指点我等凡夫。陈大人可知,本王请的是何方神祇?”
“神祇……”陈辟兵疯狂的摇头。
“本王请的,就是我大汉世宗孝武皇帝,本王的父皇啊。可是父皇的魂魄还没来得及降身于神女之上,就被你陈大人一阵脚步,给冲撞的烟消云散了!”
说罢,广陵王怒而拔剑,剑尖直指陈辟兵面门。
陈辟兵久在长安,哪里知道这古楚地的神秘方术,当下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
眼下这广陵王突然变脸,仗剑逼近,更是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四肢如枯木僵在身上,动弹不得。
“陈辟兵啊陈辟兵,这些年本王花费重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废物?你口口声声说,霍光要召本王入朝典丧,结果呢,行到半路,那昌邑的小儿竟然先抵达了未央宫?今日,本王万分用心准备,想要请父皇圣灵下界,指点前路,又毁在你手上。本王也是奇怪,上辈子是杀了你爹,还是淫了你母,怎么今生竟要受你这般折磨?广陵王宫里的狗,都比你有用啊!”
陈辟兵知道广陵王是个极易动怒,且下手极其凶狠的暴戾诸侯,此刻见他怒目而视等着自己,攥着剑柄的虎口青筋暴露,显然是动了杀机。陈辟兵的眼泪已经吓得夺眶而出,浑身颤抖着苦苦哀求。
“殿下!殿下你听我解释!当日朝议,大将军真的是亲口说过,请殿下入朝典丧,这些除了微臣,还有丞相、宗正等公卿作证!至于那昌邑王如何得到的诏书,又是如何被护送入宫,臣实在是不知啊!大将军,就算是微臣愚笨,耽误了大将军的大业,可是微臣还派人抓住了那昌邑郎中令龚遂,以后殿下举兵讨逆,正是用得上此人啊!请殿下饶臣一命啊殿下!此刻长安的使者就在殿外,杀了臣这个司隶校尉,大王形同于公开与朝廷决裂啊!”
“长安的使者?他们不过是来求本王退兵的。本王已经治书楚王和天下诸侯,先帝暴毙,定是霍氏所害,本王要举宗室护汉大旗,第一个拿你人头祭旗!”
广陵王说着高举长剑,眼看就要从陈辟兵头顶劈下,却听条案上陡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
“住手!”
广陵王和陈辟兵循声望去,见竟是那躺在条案上挺尸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盘腿端坐起来,正面对着他们二人。
“虎儿,放下!”
虎儿,这是当年汉武帝刘彻对刘胥的昵称,几十年过去了,天下间早已没有人如此称呼广陵王。
陈辟兵被这一声大喝已经吓得恍如隔世。他无法想象,如此厚重的男人嗓音,是如何从眼前这个纤弱的女人身体中发出来的。
广陵王望着赤裸的女人,眼神中没有一丝邪念,反倒是目光突然柔和起来。他手一松,刀剑落地,噗通跪了下去,哭喊道:
“父皇!父皇!孩儿……孩儿被那霍光欺辱,孩儿委屈啊!”
第151章 南阳谈判
刘胥跪倒在女巫面前,毫无长者之风,完全是以一个孩子对父亲哭求的口吻说道:
“父皇!父皇!孩儿苦啊!那霍光不过是父皇脚前一只卑犬,如今竟然欺辱到儿臣头上来了父皇!弗陵驾崩,他枉顾儿臣长君之实,企图挟持众臣拥立昌邑的贺儿为帝,篡汉之心昭然若揭!父皇在天有灵,可不能让这贼子得逞啊!”
那被下神的女子听刘胥说完,用男人采用的浑厚嗓音问道:
“朕于天沧之彼与天帝为诺,已经许汝继弗陵为天子。霍光一介外臣,安敢忤逆天意?”
刘胥听到“父亲”的话,两眼放光,激动的答道:
“父皇真的已经决意立虎儿为天子?!父皇啊!早知今日,你当初为何还要立弗陵啊……”
他像是一个被父亲误会多年的孩子,在人生的暮年终于得到了肯定,一生苦楚化作纵横老泪。
“父皇”静静的坐在原地,没有宽慰自己年迈的儿子,就像生前那般无情。
刘胥止住眼泪,哽咽道:“父皇放心,虎儿此番誓死保卫大汉江山!圣儿、曾儿他们几个(广陵王刘胥子刘圣、刘昌)已经统领广陵大军,在前来南阳的路上。楚王刘延寿已经答应统领出国倾国之兵来此地与儿臣相会。还有河北的几个诸侯王,也都决定响应儿臣,只要南阳义旗高举,天下诸王共讨霍逆!儿臣请父皇下神,就是想请父皇神力庇佑,助我大军早开潼关!”
“虎儿勤勉,朕自当庇佑。朕已经降下神敕,立汝为天子。天下但有不从者,雷霆击之!汝当自勉,结善而行,朕在天之灵定会保佑……”
那神女操着威严的口吻,俨然货真价实的汉武大帝。可是说道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气力也越来越弱,话没说完,整个人“哐当”一声倒在了条案上。
“父皇!父皇!孩儿还有好多话想和父皇说啊!”刘胥跪着上前,抓着女巫的肩膀不停摇晃,好像那就是父亲的尸体。可是无论他如何哀求,“父皇”的魂灵再也没有回应。
良久,刘胥长长舒了口气。他擦去眼泪,重新成为了大汉的广陵王,眼神严厉的望向蜷缩在角落里目睹一切的陈辟兵。
“陈大人,刚才你说何事?”
陈辟兵已经被这一出神鬼大戏吓得脸色苍白,他甚至拿不住,眼前的暴戾诸侯,是不是也像那个巫女一样,被什么神明附身了,连忙跪倒在地颤抖说道:
“殿……殿下,朝廷从长安派了使者来。”
刘胥冷笑道:“使者?刚才你也看见了,你觉得本王还需要见霍光的鹰犬吗?”
陈辟兵犯了难。很明显,刚刚得到“神谕”的老刘胥心情大好,尽管眼角还残留着泪痕,可是眉宇间已经尽是那句“立汝为天子”带来的喜悦,看上去似乎陈辟兵已经免除了死亡威胁。
但问题时,陈辟兵的家小都在长安。如果刘胥不可见朝廷的使者,就意味着他彻底要高举反旗与霍光和其背后的朝廷刀兵相向。那他陈辟兵的妻小,恐怕马上就要被尽数抓进诏狱了。
想起妻小可能在诏狱中遭受的折磨,陈辟兵一咬牙,开口道:“微臣建议,殿下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见一见朝廷的使者?”
刘胥扭头,阴鸷的望着匍匐在地在陈辟兵:“何为其人之道?如何还治其身?”
陈辟兵连忙解释道:“殿下明鉴,那霍光之前不是口称传殿下入朝,实际却迎了昌邑王?如今殿下也可依葫芦画瓢,表面上与长安的使者虚与委蛇,多提条件,让朝廷以为存在退兵的可能,一面令那霍光放松警惕,一面为大军集结和粮草调配争取时间?”
刘胥听着陈辟兵的话,轻轻念着下颌的长须。
说实话,他最恼火的并不是霍光选了刘贺没有选他,而是霍光竟然胆敢骗他。
骗这种方式,代表了霍光对他刘胥战略上的轻视,还有智力上的蔑视。
论起满朝公卿,他刘胥最恨的,就是大将军霍光。
他刘胥是什么人?世宗之子,高祖血脉!
而霍光的出身,不过是微末庶民,仗着族兄功勋跻身宫廷,几十年行走在未央宫中的一介末流小吏,是他父皇身前的一条狗!
可这条狗只是因为趴在主人的身边久了,竟然翻身一跃踏上权力巅峰,现在竟然还妄想伤害主人的儿子!
刘胥站在黑暗中许久,攥紧的拳头握了又松,终于开口道:“使者是谁?”
陈辟兵一听刘胥要见使者,连忙答道:“来的是右将军,世宗朝名臣张汤之子,张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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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坐在张安世的身后,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枯燥的令他生生咽下了好几个哈欠。
张安世是个严谨沉稳不下霍光的人。自打从长安领了任务后,林默连夜护送张安世经蓝田出武关,一路上这位右将军就一直保持着这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连一句话都没有。
他还记得自己和张安世刚到南阳时,是陈辟兵接待了他们。这位当初意气风发从长安来接广陵王的公卿,在听到昌邑王已经入朝的消息后,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极为严重的不安中,以至于在见到张安世的时候,他竟然不顾同僚身份,对着张安世跪了下去。
“右将军!谋逆这事我不知情啊!我拥立广陵王,就是想着国有长君,于国有利啊!右将军,我陈家一家老小都在长安大将军手中,求求右将军替我跟大将军解释……”
张安世沉着脸回答:“这些话,你亲自去跟大将军解释吧。”
陈辟兵哀求道:“右将军!不是我不跟大将军说,实在是如今我陷在广陵王手中,每时每刻都被人像犯人一样看管,脱不开啊!我巴不得回长安像大将军请罪啊!”
张安世没有与陈辟兵多费口舌,只是让这个在两方夹缝中的男人去请广陵王现身。而这一请,就请了一个多时辰。
在漫长的等待之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行营的军帐外传来。门帘挑起,一身重甲的老刘胥迈着虎虎生风的步子出现在他和张安世面前。
“臣张安世,见过广陵王殿下。”张安世起身,恭敬又不失分寸的向广陵王起身行礼。
广陵王没有理会他们,转身坐在席位上,就这么干晾着张安世,眼睛像是审问犯人一样扫视着眼前的右将军。
林默望去,这广陵王果然是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单从坐下来的身形看,比刘贺足足大了两号。坊间说他年轻时力能扛鼎,可就从眼下这个块头看,那个鼎绝对分量不轻。
不过广陵王体格虽然高大威猛,可是面容上却一点也不显得鲁莽。尤其是嘴边那条长须,垂顺如柳,倒是显出了大汉皇室的贵气风流。
广陵王开口问道:“右将军,怎么,霍光是让你来向本王下战书的吗?”
张安世不卑不亢答道:“殿下,大将军是让微臣来提醒殿下,没有天子召命,诸侯擅离国境乃是重罪。殿下田猎迷路,无意间偶出国境,即刻返回便是,朝廷绝不会为难殿下。”
广陵王冷笑道:“哼,迷路?你见过有谁从广陵迷路到南阳来的?!本王不是擅离国境,是高举义旗,兴兵讨伐霍氏叛逆!他霍光子婿戍卫未央宫,怎么天子就暴毙在深宫之中呢?他霍光如此大胆,岂不是欺我刘氏宗室无人?!本王还没死呢,他就如此猖狂,本王哪天要是薨逝了,他是不是就要坐上宣室殿的帝位,改朝换代了!”
张安世道:“殿下吃酒了,可能忘了,擅离国境是削县之罪,谋逆,乃是除国革籍,斩首弃市的大罪。”
广陵王怒道:“斩首好啊,来啊。让霍光带兵来砍了本王的脑袋!本王倒要看看,先帝尸骨未寒,天子大位未定,他霍光是如何掌控三军,屠灭宗室的!哎,可惜那诸吕死的早啊,要是到今天,还得喊他霍光一声老师啊!”
张安世道:“殿下说得对,天子驾崩,大将军为名声计,为天下计,自是不能对刘姓宗室妄动刀兵。不过殿下也别忘了,宗室谋反,往往都是自戕,根本也不必朝廷动手。”
林默在身后一听,心中暗叫不好。照张安世这个回怼法,别说不能平乱,恐怕自己和他都不一定能活着回长安。
陈辟兵听广陵王越说越愤怒,哪里有虚与委蛇的意思,分明现场就要撕破脸,连忙上前附耳道:“殿下,得谈啊,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机啊。”
广陵王发泄了心中怒火,想起陈辟兵之前说的,要为大军集结争取时间,索性也不与张安世纠缠,捋着长须道:“想要本王退兵,可以,只要答应本王三个条件,本王自是可以退兵。”
张安世冷冷回答:“愿闻其详。”
第154章 故人难寻
三天后的清晨,广陵王主动召见了张安世和林默。
一脸疲态的老王爷与昨日的威风诸侯判若两人。他顶着厚厚的黑眼圈,连须发也顾不上打理。
很明显,这三天来,刘胥都在为刘贺的草诏而伤神。
他犹豫,他心动,他怀疑,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因为他得到消息,近一个月了,河北的诸侯宗室没有一个跨过黄河的。这些人吹牛的时候说自己能够撇开国相的监管,掌控千军万马。等到真派上用场的时候,要么推脱说自己无兵无权,要么就是突染重疾,难以下地。
笑话,平日强抢民女的时候,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这会就成了病秧子?
说穿了,他们不过是在观望,甚至说他们已经笃定在这场政治角力中广陵王没有赢面。
更令广陵王担心的是,镇守朔方等边塞的部分兵马已经悄悄回撤,这些调动表面上说是换防,可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些兵马的矛头,都指向了南阳的广陵王行营。
趁还没和朝廷正式决裂时收手,对广陵王来说算的上悬崖勒马。
更何况,还有刘贺的那份承诺。
“右将军,回去告诉大将军,本王之前迷路了,误出了国境。幸得大将军指点迷津,本王已经决定撤兵。”
张安世听到刘胥突然改口,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诧,不过他很好的掩饰了过去。
“那之前大将军说的三个条件……”张安世提醒道。
广陵王瞥了眼张安世,一脸不悦道:“陈辟兵自然由你们带走。广陵国没有他的俸禄。”
张安世不依不饶:“还有殿下的修书……”
“修书?修个屁!”
广陵王最终还是难掩火爆脾气。“本王何时给宗室写过书信?你让他霍光拿出铁证来!”
刘胥的视线扫过林默,不住运气。“不过拥护昌邑王的上表,本王已经准备好了。这份奏表你带回去,还有昌邑那个郎中令,你也给我那好侄儿带回去。别忘了告诉霍光,让他好生戍卫宫禁,本王和天下诸侯都会好好盯着未央宫,别让新立的天子,哪天再暴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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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林默望着马车中昏睡的龚遂,感觉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广陵王还算仁义,在得知了龚遂只是假扮的之后,没有严刑拷打,只是将他关押了起来。还有那些随行的扈从,除了沿途伤亡的,还有十余人一同被捕,此刻也不论出身羽林卫还是昌邑国,一并被接回长安。
事态进行到现在,刘贺继位的最大威胁算是扫除了。
剩下的就是等刘贺继位,扮演好历史剧本上他那个独一无二的角色。
林默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可以休息了。尽管宫中的刘贺还在为了皇位和霍光的威胁惴惴不安,但是林默知道,他的不安不会持续太久了。
张安世还是一脸的严肃和沉默,好像广陵王退兵不合他意似的。林默索性看看路边的风景,盘算起自己的计划。
他没忘记这一次穿越的初衷是追查霍去病的死因。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在穿越的过程中出现了差错,令他穿越到林有的孙子身上,可是幸运的是霍光仍在,且对他算得上信任有加,他正好可以借着如今的机会,去想办法从侧面了解当时的真相。
嗯,不管这副身体留给他的穿越时间能有多少,总之前进一分就能距离真相更近一分。
对了,除了探查霍去病的死因,还有一件事他要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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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长安,张安世回去复命,林默说要去寻访一位故旧,便不再随行。张安世心中怀疑他要去寻欢作乐,又念在他救了大将军和昌邑王,是眼下的红人,也不愿阻拦,便放任林默去了。
“掖庭巷……屠户……”
林默念叨着左千秋临死前的嘱托。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上,只是之前护送刘贺入朝的行程太过紧密,没有给他时间和机会前去寻访。如今一切步入正轨,他想赶快去把左千秋的遗愿完成。
掖庭本是宫中旁舍,宫女居住的地方,由掖廷令管理。后来民间便将毗邻掖庭宫墙外的一条长街命名为掖庭巷。
林默多方打听,很快便找到了掖庭巷的位置。可他沿着掖庭巷穿行一路,却没有发现一间肉铺。
古代的商贸没有后世那般发达,百姓生活不易,一般做小本生意的人全靠街坊支持,不会轻易挪地。他寻访不见肉铺,不免怀疑是不是左千秋记错了。
他找到街角一群闲谈的老翁,礼貌的问道:“诸位老伯,打扰打扰。请问这掖庭巷上是不是有一间肉铺?我想找里面的屠户。”
几个老翁茫然对视:“这街上没有肉铺。你找错了。”
林默追问:“我看过了,这街附近也没有肉铺,难道诸位不吃肉吗?还是卖肉也要跨街转巷?”
“你咋那么多话?!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老头子在这街上住了几十年,还没你清楚吗!要问问里正去!”
“这不过是间肉铺,至于……”
林默还想追问,几个老人将他挤开,各自散去,似乎有意避讳谈及这间消失的肉铺。
林默带着疑虑走在街上,渐渐,他发现长街两侧的民居里,不时有人投来窥探的目光,好像他的身上附着了什么不详之物似的。甚至有的民妇在他经过时紧闭门窗,避之不及。
此刻林默心中已经笃定,这条街上八成有过一件肉铺,只不过它因为某个原因,消失了。
不是左千秋记错了,而是自己把这份嘱托想简单了。
走着走着,一个小乞丐突然从街角窜出,拦在他身前。
“大叔,你是在找许嘉吗?”小乞丐问道。
林默闻言,正色道:“第一,我不叫大叔,你看我这相貌,我这气质……”
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手指扫过下颚,才发现胡须已经不知何时长到了喉结处,胡须像枯枝一样虬结,从外貌上看,不是大叔是什么?
他清了清嗓尴尬道:“咳咳。第二,许嘉是谁?”
小乞丐道:“就是这街上原来的屠户。你不是找屠户吗?”
林默惊喜道:“原来他叫许嘉!我就是找他,你可知道他人在何处?”
“你又是何人?”小乞丐警惕的望着林默。
林默指了指身上的佩剑:“我是他故交的故交,就算是他的故交。”
小乞丐环视四周,又打量了林默一番,目光停在他华丽的靴子上。
“你有钱,跟我来吧。”
难道许嘉是什么朝廷钦犯?为什么这小乞丐如此神神秘秘?林默来不及想,连忙跟着小乞丐拐进了民巷深处。
“哎,小子,为什么这些老头看我找屠户,都谈虎色变的?这许嘉犯事了吗?”
“嘘!”
小乞丐令他闭嘴,拉着他紧贴墙壁。果然,刚刚二人驻足之处,几个老翁带着一群年轻人慌张赶到。
“人呢?!刚才就在这鬼鬼祟祟的!走,分几路找,找到的送到里正那去!”几个老翁明显是在找林默,身后年轻人手中还抓着鱼叉钉耙。
待他们走后,林默轻声问小乞丐:“怎么,许嘉犯了什么事惹了众怒?”
小乞丐道:“他没有犯事,是被人拖累的。这些百姓害怕被牵连进去连坐,见你与许嘉有关,想要抓你见官,一旦论罪,他们也算立功赎罪,可以不被连坐。”
林默被小乞丐的话激起了好奇心:“这么严重?许嘉是被谁拖累的,又犯了什么罪?”
“罪名我不懂,我只知道连累他的是他妹夫,一个长发长须的怪人……对了,你钱呢,许嘉他外甥哭得厉害,得买米熬汤呢。”
小乞丐说着,带着林默走向了陋巷深处。
第155章 智破陷阱
“小兄弟,我看精明能干,是不是丐帮的小侠?”林默问向身前的小乞丐。
“丐帮?那是何物?好吃吗?”小乞丐似乎根本没听过丐帮的名号,但是对于这个侠字,却明白的紧。
“我可不是什么侠。只是许嘉的妹妹时常接济我。你看我这身衣服,就是那许姑姑拿她内子的衣服改了给我的。许嘉一家都是好人。”
小乞丐在前面带路,一边向林默讲自己如何受到许嘉一家的照顾。
林默觉得这小乞丐善良的有些可爱,便故意逗弄他:“你刚才说过,那许嘉被人拖累,如今躲起来避祸。你就不怕我是官府或者仇家来抓他的?”
小乞丐愣了下,回头打量着林默,摇摇头:“哼,别骗我了,那些狗官才不会穿着你这样的华服,一个人出来呢。之前许嘉的妹夫没被抓走时,也总有有钱人来见他呢。”
林默越听越疑惑:许嘉一个肉铺屠户,长安再普通不过的百姓,在极其讲究门当户对的古代,他的妹夫能有多高的身份,能让权贵富豪上门结交?
“小兄弟,那你知不知道他妹夫叫什么名字?”林默追问。
“不知道。”小乞丐道。“我只知道他长毛长须,就是被弄秃了,没几天又能长得……长得跟我手臂那么长!有时候我们喊他大长毛,他也不恼怒。”
林默追问:“那许嘉为什么要躲?如果他这长毛的妹夫犯了什么错,跟许嘉也没有关系。一个屠户的妹婿,总不可能谋反吧?即便是杀人放火,我记得汉律中也不会就此罪株连妻族吧。”
“哎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小乞丐不耐烦的带着林默往前走,也不再解答林默的问题。两个人在狭窄的街衢中七绕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座荒废依旧的破败庭院前。
“这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林默问眼前的小乞丐。
“废话,要是谁都能看的出来,这里还能躲人吗?”
小乞丐带着林默步入庭院,穿过落满陈年枯枝烂叶小径。最后来到了看上去像是花园模样的空地中间。小乞丐熟练的从堆放的破木板、旧车轮中扒拉出一个黑铁扳手,使劲一拉,地上的木板遮盖被铰链拉起,露出通往深邃地窖的狭窄楼梯。
林默眉头皱起,问小乞丐:“长安的屠户家,都有这样的机关?”
小乞丐道:“就许嘉卖一辈子肉也买不起这样的院子。这里是长安曾经一处富户的宅子,主人得罪了高官被罚没充公,后来据说闹鬼,就空闲下来。当时许嘉急着逃难,还是我帮他找了这里藏身呢。他和许姑姑就在下面,你要找他们,下去便是,我帮你放风。”
林默往下探头一望,果然在幽深的地窖中,隐约亮着一盏油灯,似乎真的有人居住。
“你给我下去吧!”
突然,只听那少年大喝一声,显是在给自己鼓劲一般,一脚踹向林默的后腰。
林默自打跟小乞丐进了民巷便觉蹊跷。首先是这小乞丐看上去百般精明,可是表现出的善良热情却宛若未经世事的儿童,这就是一层矛盾。
其次就是这诺大庭院虽然荒废依旧,可是路径上明显有行人走过的痕迹,显然的确有人居住。可是那地窖口需要从外用扳手开启的设计,对居住其间的人来说是极为不便,真要蜗居这破院中,定不会居住于地窖之内。这地窖摆明了是一个陷阱。
林默这幅身体本就是骁将林有之后,加之能选进羽林卫多有过人之处,当下他既然生了防范之心,在发现小乞丐凶相毕露时有如脑后生眼,早有准备,连忙闪身侧躲。
那小乞丐虽然狡猾,身法上终究只是常人,这一脚扑空,重心便失了方位,头朝下便一举扎进黑暗的地窖之中。
林默看这小孩头朝下一跌,一旦落地八成性命不保。又念在他必定知道许嘉的所在,当下动了恻隐之心,随手去抓那小乞丐的脚。熟料那小乞丐似是抱了必死决心似的,反倒抓住林默手臂。这小乞丐虽然瘦弱,可毕竟也有几十斤重,加上下沉的重力,生生将林默带了下去。
娘的!林默暗骂了一声,还是在失重过程中将小乞丐揽进怀中,后背重重落地,最终没有让小乞丐磕个脑浆崩裂而死。
“擦,跟老子玩心眼……”
索性拿地窖只有两人左右的高,林默忍着肩背硬着陆的疼痛,死死掐着小乞丐后颈,想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放开他!”黑暗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林默回头,只见地窖中窜出五个彪形大汉。
那小乞丐像小猫一样被林默拎在空中,也顾不上林默刚刚救了他性命,只是四肢张牙舞爪的扑腾,口中高喊:“他身上有铠甲!定是官军!抓住他,问清大长毛下落!”
林默望着渐渐合围逼近的五个大汉,知道他面对的已经不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乞丐,加之自己落入敌人地盘,失了地利,立刻抽出腰中宝剑,指着众人道:
“此地偏僻,我就是杀四五个人,恐怕一年半载无人知晓。不怕死的,就过来试剑!”
五个壮汉丝毫不惧,顶着林默的剑围就往前逼近,还从身后抽出了两把杀猪刀。
“剑?!当小爷怕剑吗!看看是你一个人的剑快,还是大爷们杀了几千头猪的刀快!”
林默见状,对小乞丐恶狠狠道:“小贼,你不仁,休怪我不义!”说罢,他剑围一甩,用剑锋抵住小乞丐胸膛,道:
“我一般是个君子,但是死到临头,也不怕当一回小人。我为了找许嘉才误闯此地。看诸位刚才喊我放开他,多少不愿见这孩子流血吧。放我出去,我走我的阳关道,你们过你们的独木桥,彼此互不相扰。”
五个大汉互相一望,似乎在犹豫,却听那小乞丐道:“别犹豫啊,他是官差,不敢伤人!你们五个还怕他一个吗!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后半辈子就吃他了!”
“小贼!没看出来你肉不多,胆子不小啊!”
林默剑尖往下移了三寸,冲小乞丐吼道:“叫他们退后,否则我先割了你!这不叫伤人,这叫执法!”
“狗杂!你……”果然,小乞丐虽然身体不再挣扎,嘴中却依旧喊叫着:“他要是敢伤我,你们就把他下水掏出来喂狗!”
其中一个莽汉瞅准林默没有立刻下手,不等众人发令,自己抢先一步冲了上去。
林默想着如何化零为整,将五人一一击破,见此人上前,知道正是立威的时刻,当下眼睛死死牵住那壮汉的双眸,趁着对方铆足力气冲过来的档口,一个正蹬腿重重踢在莽汉抬起的膝盖上。那莽汉当时身子前倾,中庭门户顿时大开。
林默毫不迟疑,紧接着一个转身踢击中壮汉下颚。只听“嘎扎”一声,那壮汉下颚脱臼,然后整个人向后飞出两米多远,手中杀猪刀飞落于地,张大了嘴巴靠在墙壁之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这前后两脚,乃是穿越前林默从培训中练就的功夫,当下使出,加上莽汉冲击的惯性,势大力沉如排山倒海,一时将其他凶徒吓的后退了半步。
“还有谁?!”
林默大吼着,仿佛雄狮咆哮,喝问群狼谁才是草原之王。
那四个莽夫说到底,不过是仗着身形高大。眼下见林默身手不凡,更是明白不能冒进,眼神中也更添了一份死斗的凶狠,正要壮着胆子一齐上前,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退下!”
四人听到这声音,当下便没了气势,尽数收刀退后。
林默持剑不敢懈怠,见一个粗胖之人从四个壮汉身后出现。
“许大头!他是来抓你和姑姑的官差!”小乞丐大喊着。
那粗胖之人瞥了眼小乞丐,冲着四个壮汉喝骂道:“小孩子胡闹,你们几个也不长眼睛吗?!没看见这位兄弟手里握着的佩剑吗!”
他转过身,对林默拱手道:“在下就是兄弟要找的许嘉,还请兄弟放下那孩子,有话好说。”
林默打量着眼前粗鄙的胖屠户问道:“你就是许嘉?我还以为是个多神秘的人物。”
许嘉愣了下,捂着肚子笑道:“哎,许某人就是个屠户嘛,有何神秘可言?兄弟既然拿着那把剑,难道左兄没有告诉你吗?”
林默见许嘉和善,放下孩子收起剑道:
“左千秋没来得及说。他死了。”
第156章 许氏兄妹
许嘉将地窖点亮,就着暗淡的烛火,听林默讲述了左千秋之死的经过。
“左兄真义士也!”
许嘉听到左千秋死前仍念念不忘掖庭巷,情不自禁泪如泉涌,就连刚刚那四个壮汉,一边帮已经晕菜的同伴正回下巴,一边跟着呜呜啜泣。
“林兄弟,既然你是左兄的兄弟,也就是我许嘉和舍妹的兄弟。林兄弟,请跟我来。”
说完,吩咐五个大汉和那小乞丐从另一处打开地窖开关,带着林默穿屋过巷,来到荒宅后院的一个小瓦房前。
只见许嘉重重叩打了三下瓦房门板,又轻轻敲了两下门环,瓦房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门板被打开了一条细缝,一个大眼睛的女人露出了半张脸,见到许嘉,警惕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开门,此人是左兄的至交。”
许嘉说完,那女人打开门,将林默让进了屋内。许嘉关好门板,向二人介绍道:
“左兄,这是舍妹。平儿,这位林兄,乃是左兄的至交。”
林默有些茫然的对眼前这个叫许平儿的女人点头示意,女人也同样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林默,简单行了个礼,问哥哥道:
“兄长,左大哥怎么没来?”
许嘉低头拭泪,哽咽道:“妹子,左大哥他……去了。”
那女人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一个不稳靠在墙边,在兄长的搀扶下才坐了下来。
林默不便上前,尴尬的环视四周,发现这破屋虽然简陋,但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墙角的床上,还有一个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
许平儿瘫坐在地,听许嘉转述左千秋之死的经过,悲伤的捂着嘴唇,不想让哭声吵醒床上的孩子。
许嘉扶着妹妹道:“妹子,左大哥临死前托林兄帮忙,我想不管如何,我们就将林兄和这把宝剑当做谁伯父和左大哥,向他们行个大礼吧。”
许平儿点头,和哥哥许嘉忍着泪花,竟噗通一声跪倒在林默面前。
“哎哎……不至于不至于……”林默连忙要扶起二人,许嘉止住道:
“林兄弟,这一拜不是拜你,是拜对我们一家照顾有加的两位恩人。请你代他们受我们一拜,不然我兄妹二人此生不得安心。”
林默无奈,只得任由二人拜了,才让许嘉扶起妹妹。
“许兄……”林默见他哭得伤心,料定这屠户与左千秋关系匪浅,便问道:“许兄是不是左千秋当年军中好友?左千秋在时,曾说要接济诸位军中袍泽。林默不才,虽不敢说豪富,可也略有薄财。许兄和平儿妹妹若有难处,不妨直说,切不必把林默当外人。”
许平儿望着哥哥,只听许嘉轻声道:“林兄弟也是羽林卫,他也许能帮我们。”说罢,许嘉指了指床上的婴儿道:“林兄,孩子睡的轻浅,吵醒哭喊怕惊扰四邻,还请屋外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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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院子,五个壮汉和小乞丐见到林默,尽皆拱手赔罪。
“这五人是我肉铺的学徒,也是多年兄弟,得罪之处,还请林兄见谅。至于这个小娃子,他喊舍妹姑姑,也算半个兄弟吧。”
林默捏了小乞丐鼻子一下,向众人还礼,只说不打不相识,算是冰释前嫌。
许嘉让众人散去,方与林默坐在院中的一方大石磨上叙话。
许嘉拭去眼泪道:“适才林兄弟问我与左兄是否为军中袍泽。我许嘉一介粗人,哪里配得上与左兄同伍。实不相瞒,我与左兄,本来并非故旧。”
“并不相识?难道这床上的婴儿……”
林默心下更好奇,不懂左千秋与许嘉既然并非故旧,为何临死前反倒对其念念不忘?他不由得联想到屋内的许平儿和小婴儿。
许嘉解释道:“不不,林兄不必多想。在下是想说,当年我与左兄结识,也是通过这把剑。”
“以此剑相识?”林默不由得打量起手中的“如”字剑。
许嘉点头,慢慢讲述他与左千秋相识的经过。
原来当年左千秋在军中,曾经也有一位过命的生死之交,名叫谁如。
对,就是姓“谁”,单名一个如字。
谁如比左千秋年长,曾经当过长安官狱的守丞,后不知犯了何罪,被夺了官职,罚其军前效力。在军中,谁如与左千秋相识相交,并在战争中共经生死,结成患难兄弟。
在一次战斗中,谁如为了掩护左千秋,身中数箭重伤。临死前,谁如将自己多年随身佩剑送与左千秋,希望他能帮自己照顾在长安的故交。
几年之后,左千秋因功被调入羽林卫。抵达长安后,他便按照谁如所指,前来掖庭巷找寻许嘉的肉铺。不过他并非奔许嘉而来,他要找的人,又或者说谁如临终前托付的那个故交,乃是许嘉的妹夫,也就是小乞丐口中的长毛。
许嘉一开始对于左千秋并不放心,他甚至在听说彪悍羽林卫左千秋是来找自己的妹夫时,差点与左千秋大打出手。也是在认出这把剑后,许嘉才相信左千秋是谁如托以生死的弟兄,引荐左千秋和妹夫相认。
后面的日子里,左千秋就代替了谁如,照顾起了这个长毛长须的小弟弟,并且和肉铺屠户许嘉成了好友。直到左千秋临要和林默去迎接昌邑王入朝,他才最后一次来见过许嘉一家。
听到这里,林默恍然大悟:“所以,左千秋那一晚彻夜未归,是来见许大哥和你妹夫?”
许嘉点头:“那晚之前,我妹夫已经被官兵抓走。左大哥前来,一是商量如何将我妹夫救出,再者,我想就是左大哥请林兄来的原因。”
林默问道:“跟你妹夫有关?伸冤?还是查案?”
许嘉沉吟了下,明显他内心在犹豫,在斟酌。片刻后,许嘉道:“妹夫被抓,我等无力回天。当时只是想求左大哥出面,送舍妹和外甥出城。”
“出城?一般罪不及妻儿,莫非你那个长毛妹夫犯了什么大罪?”
面对林默的问话,许嘉小心的思索着答案:“其实妹夫被抓的原因,我们尚不清楚。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是谁抓了他。只不过这长安对于舍妹和外甥确实凶险,我想将他们送到蜀地去,那里有我老父的故交,能照顾他们母子。只是近日来未央宫中生变,大将军下令闭城,我等小民没有将令,自是无法出城。当日左兄说他有办法出城,不过要等迎接昌邑王入朝后。如今你们已经送昌邑王入朝,可是大将军没有开城的意思,我想能不能劳烦林兄,送舍妹和外甥出长安。”
“哦,只是送她们母子出长安。”
林默明显感觉到,许嘉在处处闪躲关于妹夫的话题,重点只是妹妹和襁褓中的外甥。
也许是得罪了哪位大人物吧。林默一时也不便刨根问底,他答应了左千秋的遗愿,要做的只是完成,而不是来纠结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看人,不看事。
“这倒是不难。”林默想了想,同样语焉不详的回答道:“我既然护送昌邑王入长安,想必不久后昌邑王走……我是说出城啊,我也会护送跟随。那时候送令妹母子出城正是时机。请许兄让她们母子再委屈几日吧……如今已经是五月末,我想不出一个月,定能送令妹母子出城。”
“一个月?这么准吗?”许嘉有些不相信。
“嗯,只要我没记错……”林默想起历史上关于昌邑王的记载,甚至不由得有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许嘉大喜,连忙要再给林默行礼,被林默止住,直说自己也要对得起左千秋在天之灵。林默没有多留,便起身回未央宫。临走前,许嘉一再要求,林默还是收下了那柄“如”字宝剑。
路上,林默心想,后面的阿事情清晰了,等一个月后发生那件大事,自己趁机送许平儿母子出城,然后尽力追查霍去病之死。
他心中如意算盘巴巴响,可他哪里知道,历史从他接到刘贺那刻起,就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仅是昌邑王,就是许平儿和那襁褓中的孩子的命运,也将随之改变。
第157章 王的伪装
林默返回未央宫,宫中禁卫已经大多识得他这位当朝红人。几乎不用出示腰牌,他就直接进入了宫殿的腹心。
几日不见,未央宫比他离开时,更显热闹。
小内侍们一个个捧着餐盒从宣室殿的方向迤逦而出,侍卫们扛着酒缸吃力的奔波在廊桥之上,满面红光的公卿们大腹便便,互相说笑着行走在宫殿的甬道上。
林默一眼认出,众人之中那笑得最开心的,就是对刘贺入朝立下首倡拥立之功的御史大夫,代行丞相职权的蔡谊。
从蔡谊等人酒足饭饱的样子不难看出,他们刚刚在宫中赴宴,那些精致的酒菜,就是从他们的宴席上撤下的残羹冷炙。能在未央宫中设宴的,眼下只能是刘贺了。
林默自小便厌恶蔡谊这幅嘴脸。蔡谊这种人手握大权,身居高位,可是整日不为保境安民而喜,不为良田丰产而喜,却只为了是否因为在官场上站对了位置而喜。
范文正公说要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相反蔡谊这种就叫忝居高位,就叫尸位素餐,就叫小人得志。
他拐进宫殿之间的小路,不想被蔡谊认出。眼下包括蔡谊在内,不少公卿都知道他对新皇和大将军都有恩情,属于当朝大红人,定会巴结。林默觉得他们恶心,不想沾染。
林默顺着灯光的方向,穿过前殿,向举办宴会的宣室殿方向走去。他越靠近宣室殿的方向,恶臭的酒味就越是扑面而来。甚至路边还能看到公卿呕吐的恶臭秽物。
宣室殿的窗格里,传出悠扬的鼓乐之声。一群群身着薄纱丝裙的歌姬从大殿门口进进出出,那些嫩白的肢体从衣不蔽体的裙摆中时隐时现,不难想象在大殿之中上演的,会是怎样一番浪荡景象。
林默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来一切真的要回到历史的轨道了么?那个在左千秋和老奴于善坟前哭得痛哭流涕的少年,在尝到权力滋味后没有几天,就已经迫不及待的享受堕落的快乐了?
林默并不是假正经,他理解在君主制的模式下,当权者的享乐主义不可避免。多少千古明君,也是在为自己花重金修缮的皇家园林中批阅奏章的。可他不能忍受的是出格。
什么叫出格?在宣室殿如此严肃的场合,举办这样艳俗奢侈的宴会,就叫出格。
古书上说,周武王杀纣于宣室,天子遂引以为殿名。
这宣室殿的意义,就是大行王道的光正之地。
自汉高祖定都长安以来,历朝先君在此地施仁政,行王道,重诗书,定律法。可以说宣室殿是大汉王朝王道正统的象征,是天下百姓心中对贤君仁政信仰的具象。
在这里胡作非为,不仅是对诸刘先皇的亵渎,更是对天下百姓对明君期盼的侮辱。
林默想过自己将刘贺带进这长安会发生什么,可是当历史的记载真的出现在眼前,他还是无法按捺心中的怒火。
林默愤怒的闯进了宣室殿,想要好好教训这个自己从血泊中救回来的少年。可是当他进入大殿时,殿中歌舞升平,殿中还有几个喝的烂醉的公卿,怀抱着歌姬一脸陶醉。
唯有高处的帝位上空空如也。
“昌邑王呢?!”林默质问着侍奉的内侍。
“殿下……刚刚前往温室殿去了。”小太监答道。
温室殿?那是天子寝宫,之前昌邑王被霍光安排在此处还胆战心惊,没想到这会已经开始享受了。
“带了几个歌姬?还是宫女?”林默怒问。
“没没有,殿下说饮酒不适,席间就捂着嘴回去了。只有中尉王吉随扈。”小太监颤抖着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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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的热闹,反衬出温室殿的沉静。
温室殿作为皇帝的寝宫,被重兵把守着。这些重兵都是大将军所派的军中精锐,站立于宫门之外,坚挺一如监牢外的铁笼。
守卫们知道林默的身份,对其没有阻拦,任由林默怒气冲冲的跨过重重包围。
林默回头望着这些卫兵,心情复杂。他不由的联想起在南阳从老刘胥口中听到的先帝密诏之事,又和今日这奢靡淫乱的宫中乱象联系在一起。他甚至怀疑,也许自己错了,大将军霍光只是一个严谨且强硬的老人,对于儿孙一般大的天子,不过是过于严厉,才引起了孩子们的不适?
要知道当日送出密信的先帝刘弗陵,也才不过十七岁的年纪,正是少年叛逆时。会不会也曾像刘贺这般,想要在宫中胡闹,却被严苛的老臣拒绝?
说到底,刘贺和刘胥口中那个意图篡汉的大将军,到今天,并没有真正做出一件损害刘姓江山的事情。
想到这,林默不由得攥紧了拳头。一股恨意和悔意交织的感觉涌上心头。
王中尉王吉并没有出现在温室殿门口,林默轻轻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温室殿内帘幔飘摇,却没有一个内侍或者宫女服侍。林默穿过层层门槛,最终在刘贺的卧室前停住了脚步。
烛光里,面色白皙的昌邑王正面对着一面铜镜,借着四只长烛的光亮,手持短小铁镊,轻轻的从精致的金匣中,夹起一片薄薄的棕毛,然后……
林默瞳孔睁大,浑身颤抖。他不敢相信看到的画面。
刘贺竟然将那片棕毛,轻轻的黏到了上唇之上!
那是胡须!那是林默已经见过无数次的,昌邑王的胡须!
刘贺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当时扈从昌邑王入朝的路上,总觉的哪里出现了蹊跷。
不是那尾随不掉的追兵,不是藏在身边的奸细,不是那些费劲周章的计策、谋划,什么都不是!
真正蹊跷的,是刘贺嘴上永远不曾变长的胡须!
连他林默自己,这几日来都已经须长过颈,甚至还被那小乞丐误认为大叔,刘贺一个正直青春期的大男孩,怎么可能在不经修剪的情况下,维持那薄薄的胡须?!
刘胥的长须,那根本不是老年的征兆,而是世宗刘彻血脉的特征!
该死,自己早该想到的。林默想起入住落枣坪的那一夜,那个美艳的寡妇,那个侍奉刘贺不成,反被安乐利用的可怜女人。
当初自己如果多想一步,就该知道,刘贺青春年少,怎么会拒绝一个女人的投怀送抱?
对,一切都顺了。王吉曾说刘贺在封国不曾强抢民女,那不是玩笑,那是实话。
刘贺他是个……
林默穿越到现在,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震惊过,震惊到他的双手慌张的无处安放,失手将一旁的宫灯扫落。
铛铛铛……
铜制的宫灯砸在地上,发出震人心魄的颤音。
刘贺闻声大惊,慌张的回头。
二人四目相对,那尚未黏牢的棕毛,从刘贺唇边飘然滑落。
第158章 忠于真实
“殿下,我……”
林默张着嘴巴,却不知如何解释。
他不知道是该说我不该在这里,还是说我不该错怪你。
宫门外,听到异响王吉慌张跑来,他刚去如厕,没成想殿室中就发生动静。
“林大人!你回来了!”
王吉见到林默开心微笑,还要上前。
林默连忙摆手道:
“这里没你的事,王中尉。”
隔着墙壁,王吉看不到卧室内刘贺的样子。但他看得出林默脸上的严肃表情。林默素来不是无礼之人,这一点他是知道的。眼下即便林默少有的严词喝令,王吉还是理解遵从,点头退了出去。
刘贺低下了头,弯腰从地上拾起那片薄薄的棕毛,转过身去,匆忙的贴到了唇上。
“林兄,张安世回报,说广陵王退兵了。”
刘贺没有回头,慌张的他无论如何也贴不好这片胡须,只能就这么背对着林默轻轻说着。
“是……”林默慌张的答道:“因为你那封信,我送到了。他很满意。”
卧室内沉默如死寂,林默望着眼前少年的背影,突然想问,刘贺这一生究竟经历了什么?难道他这一辈子都活在伪装之中吗?
静谧的夏夜里,铜镜前少年的泪滴声清晰可闻。
林默迟疑片刻,一把上前将刘贺的背拉转过来。
昌邑王光洁无须的下颌暴露在他眼中。
“你现在知道,我没有在骗广陵王了吧。”刘贺仰视着他,声音有些哽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天生的?”
林默不解,大汉律法再严,也断然没有对宗室施加腐刑的先例。刘贺又是先王独苗,总不会受人欺负。
少年沉默了许久,双拳握了又松,像是在一层层打开自己的心结。
“父王炸炉的那天,我也在丹房中。”
刘贺嘴唇颤动,挣扎很久才开口,向林默彻底敞开了心扉。
“善奴说,这件事一辈子都不能对人说。不然,我就是大汉的耻辱,会被写进史书里的耻辱。”
刘贺攥紧了拳头:“我不想成为大汉的耻辱!”
林默这才发现,自己偶尔从刘贺声音中听到的那一丝软弱,不是因为怯懦,而是源自于这份伤痕。
“你登基后,是真的想要收广陵王的儿子为义子。”林默道。
刘贺吸了吸鼻子,尽力止住泪痕。“那也得先登基。人们不会接受我这样的人登上帝位。林兄,你会帮我吗?”
刘贺望向林默,眼神中充满恳求和渴望。
林默知道,刘贺说的是实情。国之大事,在嗣与戎。别说霍光,就是长安普通的百姓,也绝不会认同不能生育的人登上帝位。
上一次刘贺这样问,还是在进长安前的路上。
林默记得,自己当时答应了他,今天,他同样没有拒绝的理由。
不只是为了牺牲的左千秋,还有忠义的善奴,更是因为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对,那是一个突然想通的道理。
刘贺未必能成为一代明君,但是他绝不可能是个淫乱后宫的昏君。
但既然如此,历史上的昌邑王又怎会背上淫乱骂名,成为一代“废帝”?
很明显,有人篡改了真相,为了给自己的胜利编造一个符合法统的理由,将刘贺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一辈子,不,是几千年不得翻身。
这个人以“善”之名,掩盖了史之“真”。
一个声音在林默心中喊道:正义啊,有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忠于善还是忠于真,这一点上他从来没有犹豫过。
林默攥紧了拳头。须臾之间,他已经从慌乱变得冷静,做出了忠于自己内心的决定。
真相摆在眼前,他不会拘泥于史书上的文字,配合当欺世盗名的帮凶。
伪善,从来不是一种善。
谁是奸贼谁是小丑,他要抹去史笔虚伪幻变的油彩,让千古天下人,自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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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过你,我不会食言。我不仅要帮你入朝继位,更要帮你坐稳帝位。”
林默重重敲击在条案之上,这是他做出重大决定的习惯。
一锤定音,更定内心。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林默旁光扫向宫门外,询问王吉是否知情。
刘贺见到林默的坚定表情,长舒了一口气。
“善奴已死,天地间,唯有你。”刘贺诚恳道。
林默靠近铜镜,将那个精致的金匣子重重合上,低声道:“那就让这个秘密彻底烂在这未央宫。眼下你还没有登上帝位,此事千万不能泄露。”
刘贺忧虑道:“可是我有些担心,怕大将军知晓。”
“你说霍光?”林默警觉的退后,望向那无尽的宫闱深处。“你是怕隔墙有耳?”
刘贺摇头道:“外面有王吉护卫,他绝不会允许陌生人偷听。我也遣散了这温室殿中的内侍黄门还有宫女,应当无人知晓。只是有一样,我掩盖不了。”
“哪样?”林默凝眉问道。
“女人。”
刘贺又低下了头:“这几日林兄你不在,大司农田延年每日在宣室殿中筹办宴会,宴请蔡谊等拥立我入朝继位的有功之臣。每夜宴后,还总会命先帝的旧宫妃衣着暴露的送我回这温室殿。后来我拒绝宫妃随行,他便命宫妃捧着热酒前来侍寝……我总说酒量不佳,假托昏睡躲过。可是今日我半程离席,却如何再以酒醉为借口啊!”
“送旧宫妃来侍寝?先帝论辈分是你叔父,田延年这不是乱伦吗!淫乱宫闱者,舍他其谁!”
林默怒骂着,旋即又按住刘贺。
“你做得对。我差点忘了,你在昌邑是个有名的放荡子弟,如果喝了酒还能面对这些女人坐怀不乱,霍光很可能发现问题。”
刘贺担忧道:“昌邑的娼妓们拿了金饼,我只命她们跳舞,善奴说,反正只要这些女人进了王宫,我的放浪名声就会传出去。可是如今这些旧宫妃不是娼妓啊……要不,晚上林兄换上我的衣服?反正熄灭了灯烛,没人能发现……”
林默大骂:“你傻啊!难道你真的以为田延年是怕你缺女人才送她们来的吗?!只要你碰了这些女人,你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结局吗!?是……”
林默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废”字。
刘贺一脸无辜道:“你是说这些是田延年设下的圈套?那大将军知道吗?”
林默道:“田延年就是霍光身边的一条狗,你觉得他敢背着霍光这么干吗?要知道眼下后宫的皇后,也是明日的太后,就是霍光的亲外孙女。你觉得凭霍光的秉性,能允许他淫乱后宫吗?”
“可我是大将军拥立的啊,他既然决定立我,为何还要来算计我呢?”
刘贺猛捶脑壳,似乎快要被这无形的压力逼疯。
“说实话,这一点我没想通。今天晚上发生的太多,我的脑子还有点乱,这一点还没想通……”
林默无奈的摇了摇头。纵然他是纵横千古之人,眼下发生的事情也需要时间消化分析。
“殿下!大司农来了。”
此时宫门外传来王吉的声音。
不等林默和刘贺反应,只听田延年的脚步,已经踏破温室殿的门槛。
第159章 掩人耳目
田延年眼看就要步入卧室,林默猛然回头,才发现刘贺的嘴唇上还是一片光秃秃的雪白。
情急之下,林默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宫门外,田延年被王吉拉住,后者大喊道:“大司农,殿下尚有不便……”
田延年振袖甩开王吉,呵斥道:“有何不便!护卫们明明看见,林默刚刚进殿,怎么同是男人,他能进去,我却进不去!”
田延年进殿,身后的宫嫔们跟着鱼贯而入。被挤到一旁的王吉不敢触碰那些珍贵的肌肤,只能扯着嗓子大喊:“大司农,你慢点!前面是厅堂!……哎,前面是殿下的寝室!”
田延年一脸不屑:“哼,难道这温室殿我不比你熟吗!殿下,微臣田延年……哇!”
田延年闯入寝室,看到铜镜前的二人,吃惊的失声大叫。
只见铜镜前,林默竟然一拳将刘贺打翻在地。
“混账!你知道宣室殿是干什么用的吗?那是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哪里是你荒淫享乐的酒池肉林!幸亏你还没有登基,要是让你登基了,岂不是甚于夏桀商纣!左千秋当初就是瞎了眼,怎么会救你……”
林默怒骂着,作势还要打。昌邑王倒在地上,一手捂着嘴巴,眉宇间表情极为恐慌。
“住手!”田延年连忙飞奔过去,搀扶起倒地的昌邑王。
“殿下……”他要去看昌邑王的伤势,可是对方捂着嘴巴的指缝不住渗出的鲜血,令田延年不敢注目。
远处的宫嫔们也不禁退后,表情惊恐。
刘贺捂着嘴挣开田延年的搀扶,捂着的口鼻发出兀兀秃秃的含混骂声:“林默,你敢打本王!骂明日天子!”
“骂你!我就该一剑劈了你这昏君!”
林默作势要去拔剑,赶来的王吉看到这一幕,一时也分不清真假,下意识的扑到林默背后,抱住林默道:
“林大人,殿下有错可以谏言,就是龚令君在时也不敢动刀兵啊……”
田延年也站了起来,指着林默大喝:“林默,你放肆!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你以为你救过大将军一命,这整个未央宫都要感念你的情吗!”
“田大人,你知不知道这竖子在干什么?他竟然在宣室殿举行荒淫宴会!我刚从那边过来,你是没有见到,那些歌姬穿的多不成体统,恨不得掰开屁股才看见裙摆!那一个个公卿脑满肠肥,钻在女人怀中,都快在大殿上吃奶了!那宣室殿是历朝先君商议国事的大殿,岂容他这般胡作非为?难道就不怕在这殿上亵渎社稷,先帝在天之灵知道了,将来天打雷劈吗!”
林默骂刘贺是假,借着机会臭骂田延年是真。
田延年对号入座,一时听得面红耳赤。他在霍光身边狐假虎威多年,哪里受过这样的憋屈,当下难掩怒气,却又不敢发作自认,憋的脸色青紫道:“林默,朝中大事岂是你一区区的羽林卫能懂得!来人,拉下去!”
田延年一声令下,守在外面的侍卫循声入殿,拉着林默就往外拖。
林默望向捂着嘴唇的刘贺,用无声的表情嘱咐他小心应对。
王吉见林默被拉走,又转而去看昌邑王的伤势,却见昌邑王的血已经淌满了衣襟脖颈,正要用手去擦,却听昌邑王大喝:“看什么看!谁想看本王出丑,本王第一个宰了他!”
田延年知道今晚刘贺兴致全无,这些宫嫔也早就被鲜血淋漓的场面吓得脸色苍白。当下便起身告退,带着林默离开了温室殿。
带众人走后,刘贺将王吉也支出了殿外。
他终于放下快要端的僵硬的手肘,大口呼吸这空气。
年轻的刘贺如释重负,温热的眼裂在血红的脸庞上留下两道白痕。
手掌心,被“如”字军剑割破的伤口,还在微微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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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默被怒气冲冲的田延年带到了大将军府。
霍光并没有立刻召见这位救命恩人,而是让他和田延年等了许久,才从屏风后面慢慢出现。
林默注意,几日没见,这位大将军似乎又苍老了很多。
不过在得知了刘贺的遭遇后,此刻他看待霍光,多了一份敌意。
眼下还不是时机,他要压下这份敌意。
田延年急着向大将军痛陈了林默的所作所为,当然,从田延年的描述中,林默只不过是一个莽撞的武夫,在听到刘贺的荒诞行为后压抑不住怒火,是一个粗鲁版的龚遂。
霍光静静听完心腹的控诉,微微一笑,问林默:
“林默,你从南阳回来,不想着休息,先去进谏,倒是有忠臣之相啊。”
林默道:“大将军,你评评理,昌邑王在宣室殿宴饮淫乐,难道是正确的吗?我和左千秋冒死将他送到长安,难道是让他当昏君的吗!”
霍光有些疲惫的手捏着眼角,低声道:“林默,从南阳救回来的羽林卫,说你曾经在路上唱过一段新鲜的戏词,唱一遍给老夫听听。”
这话题转的太快,林默一时没有跟上霍光的意思,可是看到老头十分认真,只得清了清嗓,高唱出《未央宫》的唱段。
“尊一声相国听端的,楚平王无道行不义,败纲常父纳子的妻,金顶轿换作银顶桥,满朝文武谁敢提……”
等林默唱完,老霍光沉默了许久,才道:“林默,你可知这韩信为何死?就是他错在误以为是他韩信保了高祖登基夺天下。你记住,高祖一统天下,是天命所系,是高祖封韩信为王侯,不是韩信封高祖为皇帝。同样,昌邑王继位,是大汉天命,不是你或者左千秋几个人救来的,甚至就连老夫,也不敢在此事上居功。要不是看在你和左千秋冒死立功的份上,就凭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林默大声叫嚷道:“那就杀了我!左兄死了,我也正想到黄泉路上去做个伴!”
田延年鄙夷道:“果然是个莽夫,难道你听不出来,大将军如此说就是不杀你,难道你还要向大将军求死不成!”
霍光点头道:“行了,林默。你不是也唱忠良死的苦,忠臣死的屈?昌邑王就算是商纣夏桀,有老夫和群臣公卿在,也轮不着你在未央宫中当伍子胥。收起你的热血吧,这大汉的朝廷,还需要你的刀。”
林默见霍光和田延年对自己和刘贺不再起疑,也担心再装下去适得其反,便借坡下驴,收了怒气,问道:
“大将军又要我护卫谁?眼下广陵王兵马已退,难不成大将军还要我去护卫那刘胥老儿?”
霍光摇头道:“右将军和广陵王商议时你也在场,老夫问你,你可曾从他们的对谈中听出异样?”
这还真是问住了林默。扪心自问,他觉得相比于张安世,自己才算得上异样,当下只能接着装傻,摇头说不知。
“哼,想在长安朝堂扎住根,你还需历练。”霍光对他点拨道。“广陵王让你们带回陈辟兵,这说明了什么?”
“陈辟兵?”林默仍没领会到霍光的意思。
霍光摆手,一边的田延年解释道:“那陈辟兵已经将近年来与广陵王勾结之事尽皆招供,可是拒不承认与之前的假羽林卫行刺有关。那羽林卫行刺大将军,召广陵王入朝,广陵王若牵涉其中,定会通过陈辟兵串联策应。这陈辟兵若对此据不知情,且广陵王在与右将军谈判时也对此无半点提及,说明那刺客并非广陵王手下。”
“并非广陵王手下?那他们是谁的手下?”林默问道。
“问得好。”霍光道。“老夫也想知道。不过既然那刺客的主使想要藏着,老夫便让他藏。今时不同往日,昌邑王在,他们要么铤而走险,要么就让老夫将大事做成。”
霍光回头,对林默道:“诏书已经拟好,过两日就是昌邑王登基大典,老夫要你林默日夜守护昌邑王登基继位,不得有半点差池。”
林默点头称是。他不停的揣摩着眼前的老人,丝毫想不通,他将刘贺迎进宫来,送上帝位,难道就是让后者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吗?
霍光又训斥了林默几句,也没有多刁难他,便命他退下。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只听霍光一个人孤零零重复着林默的戏词。
“也是我迷荣华痴心妄想……运筹帷幄为谁忙,只落得尸骨难还乡……”
第160章 新皇万年
时间转眼到了六月丙寅日。
这一天是霍光让太常苏昌千挑百选的良辰吉日。他要在这一天,将昌邑王刘贺扶上帝位。
早在三天前,霍光已经经由皇后的名义,向天下颁布了立昌邑王为太子的诏书。按照辈分,将昌邑王立为皇太子,内含的逻辑就是将昌邑王刘贺收入刘弗陵这一脉的宗籍,之后刘贺将作为刘弗陵和上官皇后的子嗣承袭帝位,这样就不会涉及对老昌邑王刘髆追封帝位的问题。
天还没亮,温室殿中,为刘贺加冕准备朝服冠冕的内侍黄门便忙做一团。已经康复的龚遂带着儒生们预演着大典的一处处细节,王吉则率领羽林卫将天子銮驾的每一个铆钉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生怕出现意外。
寝室内,穿戴整齐的刘贺坐在铜镜前,身后的林默目光厉如鹰隼,仔细打量着铜镜中年轻的天子。
“林兄,你说我的冠冕,正吗?”
刘贺不安的又摆弄下冕琉。自打带上这高帽子以来,他就不停的将冠顶扭来扭去,却始终都不满意。
林默明白,这是刘贺的心理作用。大位在即,昌邑王内心紧张,不安躁动,就像游走在钢丝线上,稍稍倾斜一丝,都摇摇欲坠。
“陛下,从今天起,你在的位置就是正。”林默一把按在刘贺的头顶,鼓励他要自信。
“林兄,你说,大将军信过我了吗?”刘贺轻声的问道。
林默道:“不知道。但总归他让你坐上了帝位。”
刘贺忐忑道:“我不知道这帝位到底意味着什么?当初善奴劝我入朝,是怕惹怒大将军。如今当上了天子,可我却愈发觉得大将军的可怕。举朝上下,我似乎永远找不到一个反对他的人,这样下去,我真的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成为大汉的末代天子。”
林默使劲捏了捏刘贺的肩膀,在少年耳畔道:“你如果还觉得你是世宗的血脉,就给我像个男人一样!你难道忘了你让我去南阳前的话吗?从今天起你就是棋盘,就算棋局上都是黑子又如何?记住,天下从来没有铁板一块的人心。越是平静的海面,下面越是有汹涌的暗流。”
“越是平静的海面,下面越是有汹涌的暗流……”
刘贺体会着林默的话,不安道:“可是这几天,田延年的宴会让我愈发恐惧。我看到蔡谊等人小人得志的嘴脸,更看到那些曾经拥护广陵王的人,在田延年面前卑躬屈膝乞求活路的嘴脸。他们口中颂扬着我的恩德,可是拜的却是霍光。我不知道重振大汉的出路在哪里……”
刘贺越说越气馁,不自主的要低头,林默一把拖住他的下巴,使劲将之抬高。
“看看你的脸,和霍光想比,你没有一根白发,没有一丝皱纹。你的年轻,就是你最大的优势。眼下你这只潜龙虽然还斗不过霍光这只猛虎,可霍光是下山虎,你是上天龙。你有的是机会,有的是时间。还有一点别忘了,路是走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坐稳帝位,你会有机会的。”
林默这不仅仅是再给刘贺鼓劲,更是在给自己鼓励。眼下还没有想出一招制敌的办法,但是他大致知道霍氏集团在霍光死后是如何被新帝铲除的。只要刘贺熬过霍光,他有这个自信帮刘贺改变历史。
“对,我还年轻。”
刘贺在林默的劝说下重新鼓起了勇气,甚至学着林默的样子在条案上轻轻敲了三下。
“记住,今天是你登基的大日子。这一天长安的群臣都在看着你。那些你潜在的帮手们更是在暗处观察你,考量你,评价你是否值得信任!今天的你,必须表现的像一个天子,像一个能够驾驭他们的天子。”
林默说着,为刘贺最后正了正衣襟。刘贺闭上了眼睛,将林默的话印在脑海中,然后轻轻捋了捋唇上的短须,微微点头。
“陛下。”
宫门打开,晨光洒在一身皇室气派的刘贺身上。龚遂和王吉等人恭敬的向曾经的主人行礼,称谓上,已经从昔日的“殿下”变成了对天子的敬称。
“龚卿,朕一路走到今天,卿费心了。来日方长,若有失正之处,还请龚卿一如既往直言谏奏,不负众望。”
龚遂在刘贺身边当了多年谏臣,心中还以为刘贺仍是昌邑那个骄奢淫逸的浪荡子,今天见到少年端庄大气的天子仪态,听到这发自肺腑的感谢之词,特别是听到刘贺口中那个无比沉稳的“朕”字,往事历历在目,一股感动之情不禁涌上心头。
“陛下入朝之艰难,臣都听闻。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陛下身负天命,臣怎敢不肝脑涂地辅佐。自今日起,陛下就是天下之主,臣也自当用天下人之心,规劝陛下的言行!”
“如此,朕心甚安。”
刘贺点头,展臂振袖,走上了登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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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礼制,刘贺的车驾从温室殿先至前殿,在那里霍光率领群臣已经等候多时。
众臣在已经成为皇太子的刘贺面前下跪行礼,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刘贺步入前殿,对着先帝的棺椁和身着太后服饰的上官氏行大礼。
林默跟在队伍的角落里,仔细抬头遥望着高台上的女人。
之前两次面见上官氏,一次是在霍光遇刺后得见其凄美侧颜,一次是在刘贺入朝后看到纱帘后的倩影。今天他终于得以一睹大汉皇后的绝美容颜。
年仅十五岁的上官婷儿,虽然貌若天仙,仪态端庄,可时值盛夏,她的眼神却像寒冬般萧索,完全没有豆蔻年华应有的灵气与活力。
特别是上官皇后的身影,似乎经历了一场大病,毫无少女的挺拔姿态。
上官太后的身边,先帝的遗体已经送往帝陵下葬,只留下盛放刘弗陵衣冠的空棺静静的接受着群臣的朝拜。
这是未央宫中群臣最后一次以刘弗陵的名义下跪。从今日起,满朝公卿将真正承认,旧皇已逝,新帝万年。
迈过玉阶,刘贺正式接过了象征皇帝权柄的天子玺绶。
他双臂端着三块方方正正的玉印,只觉得那是如三座大山一般的重量。刘贺回头,望向眼神复杂的群臣。
众人本以为刘贺会照例将印玺接过,将其中的“天子之玺”随身佩戴,然后将皇帝信玺和行玺交给符节台。
然而出乎众人所料,刘贺突然走下高台,捧着三颗玉玺走到霍光面前!
“大将军,朕尚未及冠,无以承此重物。朕愿效先帝先例,请大将军持玺辅政。”
面对突如其来的场面,众臣无不惊诧的张大了嘴巴,甚至连田延年对此都毫无准备,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霍光若是接下这玺绶,定然会被人议论有不臣之心,最起码是僭越之举。可是刘贺的理由也说的过去,当年霍光和金日磾、上官桀等辅政,就是代持皇帝玉玺。
唯一的不同,是当年有四个辅政大臣彼此制衡,如今,只有霍光一人独揽大权。
接了这玉玺,是辅政还是篡政,悠悠众口,无人说得清。
年迈的霍光不动如山的看了眼三颗玉玺,视线扫过刘贺那诚惶诚恐的面孔,幽幽说道:
“陛下,这是想要了老臣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