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章 自愿的活埋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都是恶德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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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酒钱十两……买米三斤……受赊账十二个钱……”
天翔没再念下去,将破破烂烂的账本甩在桌上,道,“要自杀的人,会在临死前还记下这些么?”
这不重要,青离早知道朝云不是自杀的,令她留意了一下的是,酒钱十两,那种劣酒,一桶也不值十两吧。
“至于失足跌下去,难道专等脱了衣服再失足?”天翔继续说道。
“朝云知道族长恨她,怕是不会轻易被他推下去。”云舒插话补充,“而且我们得知,麻秆你欠了朝云五六两银,前几日还要赊,被一顿臭骂,使扫帚打出来了。又有人说,你心胸狭小,米粒大的仇能记半年,只怕这就是你要杀朝云的嫌隙了。”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麻秆纳头拜倒,叩头作响,“我实是从三更等起便不曾看见她!大人明鉴啊!”
云舒刚想再说什么,被天翔一手扣在肩上止住,遂知趣地闭了口。
天翔笑起来,道,“没错,麻秆你不必担心,这案子的凶犯并不是你。”
人群中掀起了议论的风,云舒也奇怪地看着哥哥,虽然知道天翔常常喜欢在他的基础上显出棋高一着,但这次结论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推翻的漏洞啊。
“溺水的死者我见多了,面紫眼凸,口鼻中会有少量泥沙。可这死者,嗓子里都流出沙子来。”天翔掰开死者的口,向人展示,道,“所以凶案的发生处并不在断崖,而在沙滩。”
“怎么会?刚才那位大人不是演都演了一遍,说不是在沙滩上么?”半天没什么事的二狗慌道。
“那只是证明,死者并非被强行按入水中而已。”天翔笑道。
“难道是用迷药么?”云舒问。
“也不是,昏迷中溺死的人面容安详,如同熟睡,你忘了?”
“那难不成是自愿的啊?”云舒小声咕哝一句。
天翔大笑起来,拍他肩道,“你可算有点长进了,就是自愿的!”
此言一出,听众哗然,哪有人会自愿被杀,如果有,便是自杀了好不好?
天翔却不为所动,笑着听他们议论够了,拍拍桌子,转向云舒道,“记不记得我们小时也有一次去海边,玩沙子?”
云舒被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实答道,“你说我藏在沙子里想吓轻梦一跳,结果差点被闷死那次?”
青离莞尔,云舒跟她说过这事,那时他五六岁,跟天翔两个商量躲在沙子里,等秦轻梦过来突然跳出来,结果云舒个实心眼的全身都埋下去了,天翔等他下去,却偷偷起来跑去找轻梦玩去了,要不是张夫人急起来找,只怕云舒已经死于被自己活埋这种富有传奇色彩的原因了。
不过,转瞬间她的心又一下抽紧,现在的云舒已经不是那时的云舒了。
天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就是了!死者就是被埋在沙中活活闷死的!”
“他又不像我们那时是小孩,哪会任人埋下去?”云舒怪道,也说出了观众的疑惑。
“这种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天翔鄙夷地笑起,“必定是哪个男人跟她说要玩什么新花样儿,要先把她手脚埋住,她便欢喜迎合了。”
“没想到,那男人却是早有杀心的。”天翔接着道,“待埋到脖子处,突然往她头脸上也盖沙。她此时就算想反抗,手脚被埋实压住,也拿不出来,但因为隔着沙,也不会留下掐痕青印——那些一比对就知道是谁的手了。”
“待男人确认她已死,连忙跑去断崖上赴约,装作什么事也不知道般。因为昨夜的大潮,尸首也绝对不会留在沙滩上,若在海中被发现,就是从崖上推下去溺死的一样。”
“我说得可对——石二狗!”天翔突然转向那黑壮男子,大喝道。
这一声众人皆是一惊,那女人当初还是二狗带来的,都知道二人夜夜牛皮糖一样粘在一起,怎么可能是二狗杀的呢。
果然二狗毫不示弱,反高了八度嗓门,“你,你凭什么说是俺?!证,证据呢?”
“没证据以为我沈天翔会作这番推论么?”天翔冷笑起来,“你那一身的沙子,只怕就是天黑不能清理干净的缘故吧?”
“沙……打鱼的身上有些沙子有什么奇怪?就算俺去过沙滩,也没见过她!”
“从那店里到断崖要经过沙滩,从你们村里到崖上却不用,你没什么事绕这远路做什么?”
“老子想去,管得着么?”二狗死鸭子嘴硬着。
天翔呵呵笑道,“那就不说这个,却还有一件确凿物证,想必你是无可抵赖的。”
“什,什么?”
“青离刚才说,见她时身穿黄色衣裳,带赤金耳坠,可捞起人来,却是不着一物。刚才我还在想,云雨需要把坠子也去了么?”天翔语气转高,字字着力,“后来一想,却通了,衣裳你必然丢到海里去了,可那赤金坠子,恐怕你舍不得。而这一夜诸多事情,你又没得空溜回家,那坠子现在一定还在你身上藏着!”
二狗像被雷劈中,脸色噌地发了白,瘫坐在地。
一个老婆子从人堆里跑出来,正是二狗的娘,扑到天翔脚下告道,“大人你一定断错了,我儿被那贱人勾得九头牛都拉不转,怎么可能杀她!?”
回答她的不是天翔,而是身后的一声嚎啕。
“XX的俺这辈子都被那贱货毁了!!”
“本来俺能娶房清清白白的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小子!俺又有力气,过得肯定不比谁差!”二狗伏在地上哭道,一张宽脸上满是粘液,“都是那娼妇勾引俺缠着俺,弄花样儿让俺离不了她,弄得现在臭了名声,家里老娘不认,村里人人戳脊梁骨,最丑的女人都娶不来,俺恨死她了!都是她害俺这样的!!”
刚才马蜂窝样的人群陷入了一时的静默,这答案,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
当地官府的人不久来了,拖走了软成一滩鼻涕的二狗,二狗的娘在后头哭喊着,族长老石冲他们啐出一口浓厚的吐沫,转过身拖长了影子走了,众人也渐渐散去,嘴里却叽里呱啦地议论着,这件事大概可以成为几个月的谈资。
青离看着地上剩下的女人,整个人说不出来地沮丧,自己好像明明被什么人设计了,答案的关键女人是知道并且想告诉她的,但现在,一切归于渺茫了。
“要不去她店里搜搜?有什么线索也说不定。”天翔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道。
青离仿佛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眨眨眼睛表示同意。
(七十六章首罪七)
(未完,还有一个尾巴。。。)
七十七章 首罪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都是恶德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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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主人的小屋依然黑沉、气闷、弥漫着一股湿霉而甜腻的味道。青离站在门口看了看,半天才强忍着不快,猫了腰,从黑洞洞的小门钻进去,天翔云舒紧随其后,将那无人处理的尸首也暂且搬了过来。
天翔去搜楼上,让云舒青离搜下面。他到楼梯口时,云舒突然颇为惊慌地在后头喊了一声:“哥,小心酒桶!”
天翔于是大笑起来,也不回头,道,“听你叫的,以为是山贼呢,你还真是越长越出息。”
云舒不作声了,讪讪地去翻箱倒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反复想着这句话,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雷公架着车驶过的轰隆隆巨响……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稀里哗啦瓷器打碎的一声——那晚她听到的几种奇怪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贯通了。
可是……这么说来,这些天把她气得三长两短的,那呆子却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真是恨死她了……于是咬牙切齿地问,“云舒,你实话告诉我,前晚是不是到这来过?”
“啊?”云舒抬起头来,还有点想支吾过去。
“有种你继续撒谎试试。”青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冷冷道。
“那……那,其实是来过。”云舒看她那样,后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小声道,“那天半夜突然有人来找我,说你生了急病上吐下泻的。我吓得就跑过来……结果上了楼,发现是那女人的招数,就走了……”
“就走了?”青离似笑非笑地问。
“哦,哦……”
“那为什么骗我?”
“你别问那么细了嘛。”云舒脸红,道,“反正没做对不起……”
最后几个字被他吞回去了,想起来这是造次的话,自己并没有可以对不起人的身份,于是又低了头,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青离不用他说,那晚的情景已经可以活画在脑海中:
某人着急上火地冲上二楼,站在楼梯口问“青离怎样了?”
回答他的是一袭甩过来的轻纱和一阵轻浮的笑声。
于是他一个错愕,向后退了一步。
可惜他忘了,身后是楼梯。
是楼梯也就罢了,上面还有几十个危若累卵地堆着的酒桶,大多数是空的,可也有的装了酒。
跟几十个酒桶一起往下滚的场面一定很壮观……
所以那女人笑成那样。
然后某人大概扔下十两银子算赔酒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地爬起来跑了。
他却不会知道,女人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光着身子伏在桌上,狠命将茶壶茶碗一扫,乒乒乓乓落在地上,泪珠儿一样摔得粉碎。
……
青离目光落向躺在一张破席下的女人,她的头脸是露出来的,紫胀的脸、圆睁的眼和大张的嘴都仿佛诉说着绝望的不甘。
她明白了这女人为何一定要追着撵着找自己的麻烦,因为她在护疼啊。
从表现的激烈可以看出,那痛楚的程度。
有多少自卑,就有多少狂妄;
有多少迷茫,就有多少放纵;
有多少不甘,就有多少报复;
她沿着***的路走下去,走到伤疼,走到绝望,却又无法回头,因为那是她自己选择的。
可是,所以,她不甘心哪。
她想证明别人跟她是一样的,想证明人人心中都有肉欲,更想证明人人在肉欲面前都会低头,因此,她用春香设计青离,又千方百计地勾引云舒……
但显然,她输了。
答案其实就在秀才那句话里:爱yu之心,人皆有之。能使恶德不欺善念,邪思不堕亵行,是圣也!
人人心中都有肉欲,没错,不然恐怕人类已经绝种了。
不过,并不是人人在肉欲面前都会低头的。或者说,完全在动物本能面前低头的,并不是完整意义上的人。
至于真实,这是让她一直钻牛角尖的问题,进士的虚伪大约给她带来了矫枉过正的印象,但显然,并不是越无耻的人生越真实的,灾年之粮,谁不想要,可如果能做到因为把最后一口饭给别人而饿死,难道能说这人是虚伪么?
青离叹口气,这些道理,想必朝云最后终于是想通了的,也拿出来输家难得的大方,甚至准备说出一些重要的事情,可惜,却再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了。
而青离自己,在这段令人极为不舒服的经历里,其实也学到了东西。
第一天被大骂的时候,她过不去的关,现在似乎可以过去了。
可能是由于成长的环境,此前她对肉欲的东西是相当排斥的,甚至颇为矫情地否认自己会有这方面的感觉或想法。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叫装纯。
而现在,她能放松许多地去看这个问题。
其实***并不可怕,它存在于每一个人心里,真正可怕的是完全按照本能的***行事,不想或不能拿理智进行丝毫节制。
有句很俗的话叫万恶淫为首吧,其实也许最初它不是这么俗的意思。
孔子评论诗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那个字的解释是“过分”。
所以,也许人的首罪,并不是**,而是“不能节制”。
“青离……”天翔的说话将她从神游四海中拉回来,他从楼上下来,手中拿着一块黑色的石头样的东西,“别的都寻常,唯有这个是有些奇怪的。”
青离接过来看了一下,黑黝黝的,上面似乎有块月牙的形状,可又完全不知道是什么。
“这个,我拿着,给你查查来历吧。”天翔笑道。
青离点了头,又指着地上的女人说,“这个,你是最会交涉的,去跟村里或官府商量一下吧,总不好就这么放着。”
天翔依言去了,青离其实也就是想把他支走,因为接下来她有问题要跟某人处理一下。
……
她能明白云舒为什么那时会说谎,要是她跟几十个酒桶一起声势浩大地滚下楼梯,大概会马上移民到蒙古去,这辈子不要有人说认识她。
但……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居然让她的人生完全灰暗了这些天,而且他还完全不知道,那就……
于是她甜甜地笑起来,“云舒,你闭下眼睛。”
云舒狐疑地看看她,但还是照做了。
……
……
“啊哟!痛……为什么打我?……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啊哟……”
(七十七章首罪八此案件结束)
七十八章 苏家妖孽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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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二十万两啊,我到现在还睡不着!”俏丽的女孩子趴在床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上下踢腾,见旁边的男孩子默不作声,遂继续兴奋地飚出话来。
“二十万两,我们那时想也不敢想过的!”
“我要在西湖边买座小楼,三层的,从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夕阳晚照,涂朱红的漆,屋檐要高高飞起来……”
“然后在苏杭都盘几间丝绸铺子,找老掌柜的来打理,有进帐不说,一年四季我都有新样衣服穿。”
“然后买匹伶俐的小马儿——两月前那玉石色的我就喜欢得紧,也不知卖出去没有。”
“奥,对了,还要把醉烟楼的招牌的大师傅挖过来,让他天天给我做西湖醋鱼吃,一次做两盘,一盘放香菜,一盘不放香菜……”女孩子边说,边咯咯笑着。
“孽,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没什么想要的么?说啊,你想要什么?”
于是一直沉默的男孩子站起身来,说出一句话。
女孩子脸色一下变了……
“前面什么事?路都堵住了?”青离勒住马头,手搭个凉棚望去。
不待别人答话,有声嘶力竭的大喊从乌压压看热闹的人群中传出来:“我家的宝贝啊!还我家的宝贝!”
难道是白日抢劫不成?
青离就知道,云舒听了一定会挤进去,于是也只好跟着。
包围圈里头是五六个人,一个穷酸的书生模样的委在地上,身边散着几张银票,旁边立着四个光鲜肥壮的家丁,背后是金漆的大门,写着斗大一个“当”字。
“不是赔你五千两银了么?还要怎的?”为首一个家丁不耐烦道。
“那是我家传家宝贝,从东汉时传下来的,二万两也不止啊!”书生哀告道。
“你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这上头是你手印不是?别说你不认得字!”家丁拿出一张文书来晃了晃。
“拿上银子回家去吧,告官你也告不赢的。”另一个家丁出来安慰一下,可也只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
此时青离从观众小声的议论中,已经明白个大概,这不是白日抢劫,却比那更可恶——抢劫的话好歹还有官府作主,而这桩巧取豪夺中,没人能帮那个受害者。
这是一家当铺,匾额上写着“广进当铺”四个镏金大字。
当东西的规矩,若到期物主没有来赎,东西自归当铺所有,如果当铺丢失了物主的东西,同样要赔偿,但这赔偿一般都是一个固定的额度,可能远远小于所当之物的价值,不过,来当东西的人多半是急着用钱,别说想不到这一层,就是想到了,也大多是形势所迫,顾不上。
这家当铺就是钻了这样一个空子,有客人来当价值极高的物品时,进门时便礼遇有加,也开出高高的当价,哄人签下一个文书,规定当铺若丢了这物品,对物主的赔偿最多不过五千两。
所以这东西便一定会万无一失地“丢了”。
就拿书生这宝贝来说,当银五千两,赔银五千两,不过一万两而已,而当铺转手把东西一卖,至少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会流水样进来。
话说回来,这沙里淘金的功夫,自然也是天大的本事,城北华泉当铺本来是这城里第二大的,看广进这般,眼红了,也动了歪主意,不料弄进块假玉,白白赔了八千两银出去,气得那掌柜口吐白沫,一口气没上来竟归了西,从此广进当铺在这城里更是笑傲江湖。
以上这些内容都出自青离身后一个半老妇人的口中,显然她对这家当铺的掌柜是知根知底的,这会儿,她又啧啧道:“这张麻子以前黄金黄铜都分不清,这会儿倒会来这么一出。”
“你还不知道哪?还不是娶了一个识货的老婆?”另一个黄脸姑婆小声应道。
“怎么不知道,所以怪道呢,那老婆不就是王家绣房的二丫头么,从小看着长大的,一手针指倒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可没听说能鉴宝哇。”
“嗨,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这张麻子自打续了这个老婆,脸上的油光是一天比一天多啊。”
“我听说啊,张麻子老婆是有个叫赤什么珠的,往宝贝上一蹭,就知道这东西值不值钱。”又一个尖嘴的妇人插话道。
“世上有那样东西么?”
“怎么没有?苏家妖孽,听说过没?六年前据说就是偷这个东西,栽了大跟头了!”
“你听谁家说书的讲的?顺嘴就能掰,谁信。”前头那两个笑起来摆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听说苏家妖孽,心下一动。
苏妖瞳、苏孽瞳,六七年前横行天下的盗圣姐弟,与她曾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个月亮很好的夜,她到温泉里去洗净身上血迹,他们也正在那里脱下身上的变装。
一眨眼工夫,一个耄耋老叟与一个妖艳妇人化作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得她呆了。
而那两个,也看见她一身的血。
真是够坦率的见面……即使没说话,也互相猜到对方七八分。
当时她握紧了剑,不过很快发现那两个没打算理会她,继续去掉身上因变装而粘附的东西,后来索性跳下去洗了。
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都赤条条的,但让人完全不会觉得不洁或猥亵,相反,那是非常干净,非常漂亮的一个画面。
他们旁若无人地站在齐腰深的泉水里洗着,不时有水珠滑过白皙紧致的皮肤,在月光下闪出剔透的晶莹,两个人仿佛本来就是水生的小妖精一般。
两人长相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下颏尖尖的小娃娃脸,像永远长不大似的,斜菱形的眼睛,眼角微微飞挑,配上自然上弯的笑唇,显出一种拽兮兮可又让人舍不得生气的神气。最为令人惊叹的是,无愧妖瞳孽瞳之名,二人的右眼是常见的乌黑,左眼却都是一色水蓝,蓝得像高原上的湖泊。
而由于性别不同,这极为相似的面貌却带来别样的气质,跟其他女孩子相比,苏妖多了几分棱角,清爽中透着一丝娇俏,苏孽则略带男生女相,眼睛一眯,自有一种不可言传的妖媚。
两个稀里哗啦洗完了,嘻嘻哈哈捞过衣服来围上,抓起刚才随意丢在岸边的一个青布包裹,一阵风样消失在远处迷蒙的月光里。
后来月亮好的夜里,青离时常会想起那个场面,两个坦然、随性、飞扬跳脱的小妖孽。
……即使在他们出事以后。
他们出事是在六年前,青离也是听的传闻,只知道个大概,据说是去偷宗武侯府一个什么宝贝,却没想到被人料中,早设下重兵埋伏,苏妖中了一掌一剑,苏孽断了只手,两个还都从悬崖上跌下去了,虽然没找到尸体,按说也都是活不成的。而支持这结论的一个重要佐证是,后来这六年中,他们确实销声匿迹了。
青离想着,抬眼看见云舒天翔,突然想到,当时伏击妖孽的捕头好像听说姓沈,说不定他们知道详细呢,于是一时好奇心起,打听起来。
(七十八章饕餮一)
七十九章 赤饕珠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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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算是问对人了。”天翔笑起来道,“那时妖孽两个才弄出了一件大案,上头火了,说若我爹两个月内不抓到人,不但革职,而且问罪。因此我们全家上下都经过这个事。后来还是我给料中了,在宗武府用伯乐珠做的饵,带了二三十个大内高手去,才打了个漂亮仗。”
“伯乐珠?”青离好奇地问。
“一种红色比米粒稍大的,不怎么起眼的珠子,也难怪你不知道。不过据说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世上只两枚,可谓价值连城。”天翔笑答。
“你说……不怎么起眼……却价值连城?”青离皱起眉头怪道。
“岂不闻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天翔呵呵笑起,“这伯乐珠,顾名思义,是一种伯乐,不过它不是相马,而是相玉。将它与一块玉放置一处,待两三个时辰,颜色便渐渐改变。若是劣质假玉,珠子不甚改变或变得昏黄,而若是上佳良玉,则发红透亮,若是绝世白璧,则艳如饮血。”
青离哦了一声,这东西以前她还真不知道,听上去觉得挺神奇的。
“说起来这珠子还有个来历,是小时为了给爹分忧查证的,野史传说而已,别嫌我卖弄。”云舒一旁笑着补充,“说是南朝梁有个武陵王,平素横征暴敛,严刑苛法,后来有人献了这两枚珠子,更方便他搜刮天下宝物,为块玉弄得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是寻常的。后来有一年黄河决口,难民流离,有人劝他拔九牛之一毛赈济,他不肯听,结果民怨沸腾,终于造反,冲进王府,将他点了天灯,府库之富,搬了整整七日才搬空,由是被梁世祖赐姓饕餮氏。这珠子出名于他家,又因本身红色,还有个别名叫赤饕珠。”
“赤饕珠……”青离念了一遍,惊叹这个别名凶险不祥。
因为是闲散的聊天,云舒随口说下去,“不过要说盗亦有道,那苏家妖孽真是情深意重呢。眼看要打到苏孽身上的五毒化骨掌,苏妖想都不想就扑上去替着挡了,然后苏孽要是想自己逃,说不定也行的,可他就是死都不肯丢下姐姐,最后被砍了只手,抱着苏妖从崖上跳下去了。”
青离叹了声,妖孽的默契是传说中公认的,她曾经羡慕过那样拥有一个人便拥有世界,但后来想到,同样的,失去一个人便失去世界,那毕竟不是属于她的生活。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已经到了驿馆,才安顿下东西,门响了。
驿丞引进来的是个老头,头上戴顶破斗笠,花白的头发胡子都乱蓬蓬的,一只眼睛上用布蒙着,一只袖管也空荡荡的,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缎子包袱,下身是粗麻布裤,裤腿卷着,脚上一双破草鞋,露出黝黑的脚趾,看上去是个艄公模样。
果不其然,他有礼没数地给天翔云舒唱了个诺,道,“老汉是这城里白玉河上的艄公。听说京里的大人在这儿住,可是您两位?”
“你有何事?为何不找本地的父母官?”天翔道。
“老汉是发现了个事,疑心是杀人案子,可毕竟没啥凭证,要是上衙门,结果谎报了,只怕不得一顿板子……”
“行了,你说吧。”听说可能是凶案,双胞胎耳朵习惯性地支棱起来了。
“昨儿下晚,老汉划着船,打玉带桥底下过,突然顶上扑楞下子扔下来一包东西,吓人一大跳。老汉就冲桥上喊,你掉东西啦,没想到,那人应也不应,反一溜烟跑了。”
“老身就奇怪了,过去一看,是个缎子包袱,撞在船边上,有点散架了,打开一瞧,里面是这些东西。”艄公说着,拿过包袱给云舒天翔看。
青离等人解开一看,包袱布是上好的玫红细缎,形状有些不规则,好像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里头包了块大石头,看样子是一心想让这包袱永沉湖底了,另外还有一样物事引起了三人的注意,那是条云丝锦帕,上头绣着牡丹花儿,四周打着梅花络子,针脚极为细密,可惜只有半条,上头又有血污,说明对这是一起谋杀案的猜想是不无道理的。
“这包袱里原来没有刀的么?”天翔展开那半条锦帕,道,“这是刀切的割口,说明行凶时凶犯手上有刀,既然要毁灭证据,不连刀一起丢了,难道还拿回去切菜么?”
“哦……老身不是说了,这包袱撞在船边上,散开了。”艄公细想想,道,“当时好像是见什么东西翻下水了,老眼昏花的也没看清,听大人这么一说,许是刀吧。”
青离心里推断一下,如果她是凶犯,为什么一定要把帕子割断呢?恐怕是帕子上留下了什么证据,而帕子是从哪里割断的呢?恐怕是受害人的手里,用临死的残念攥住的东西,一般人是休想薅得出来的。
她拿过那帕子细看,背面果然有一指印,看形状估计是男子的手所留。
天翔又问了艄公一些问题,知道扔东西的似乎是个略胖的男子,但艄公也只看到了背影,并不能提供更多线索。他们谢了艄公来报案,送走他后,开始去跟当地官府沟通。
这是桩有点特别的案子,先有了物证,尸体却还没找到,而当地官府自然不会不给沈家兄弟这个面子,于是派出大量人手,在全城搜索后,终于在一片树林里找到一具女尸。
果如他们先前所料,女子一身干净的玫红细缎衣料,被撕去了一大块,一眼看去,基本就能判断与那包袱布相吻合,手中紧握着半条云丝锦帕,几个衙役撬了一个时辰才把它从死者手中取出来。
另外,女子二三十岁年纪,是被勒死的,身上没有别的伤痕,但大概是挣扎中咬破了口舌,嘴角有血流下来,直至脖子,而勒杀的工具大约就是那条云丝锦帕了。死者身上没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也并无任何财物,初看起来像是强盗夺财杀人。
天翔带着一班官差才回到衙门,留在那里的云舒来通告,广进当铺的掌柜张麻子来报案,说他老婆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七十九章饕餮二)
饕餮的故事比较短,大约4-5章结束
另,由于处在个小推荐期间,周末也更,下周恢复正常,甚至会降一点更速,见谅
八十章 失而复得的物证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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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夫人平素要辨认宝贝时,就把小的们都赶出去,夫人一个人在房里闷坐一天,到第二天,就知道那玉好是不好了。”张麻子家的婢女玲儿被天翔云舒找了来,跪着启禀道。
“连你家老爷也不让进?”天翔问。
“回大人话,是。鉴宝都是夫人一个人的事儿,那时窗帘都拿黑布掩上,再没第二个人知道的。”这玲儿看起来粗粗笨笨,答话也都很老实。
“六月十二晚上(艄公说捡到包袱的日子),你可听到看到什么异状?”云舒道。
“回大人话,初更时候,老爷和夫人好像因什么事吵起来。老爷脾气很暴的,我们这些下人就都躲远点了。”
“然后呢?可曾再看到夫人?”
“不曾。老爷说夫人生气,连夜回娘家去了。”
天翔云舒意味深长地对看一眼,安抚了这丫头几句,放她回去了。
然后天翔先笑着开了口,“这凶犯必是麻子掌柜无疑。”
“是了。夫人失踪了三天都不响,单等我们大张旗鼓地查,才忙不迭来报案,怎么说都是可疑。”云舒赞同道,“又说那尸首在林中被发现的。夫人一个单身女人,又是小脚,怎会走到那里去,就是去了,林中多泥,挣扎之中,衣服怎么能那么干净,想必是有人移尸的。”
“在那当铺门口时,听几个闲人议论,说张掌柜是娶了这老婆才发达,看来不虚。”青离插话说,“大约是掌柜终究觉得鉴宝的法子在自己手里才妥帖,夫人却不肯说,一时争吵起来,掌柜的脾气暴躁,失手勒死了人,慌张起来,才抛尸掩饰的。”
兄弟二人皆点头。
青离沉吟一下,又道,“听这个鉴宝的法子,像不像你们说的赤饕珠啊?”
云舒先是一愣,道,“自宗武侯三年前被满门抄斩,他家珠子是遗失了,不过要说流落到这小镇百姓女儿手上,不大可能吧。”
“也说不定,看那不吉利劲儿像。”天翔笑道,“听说历代拿过这珠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苏家妖孽也在上头栽了跟头,这不,广进当铺也死人了。”
“贫家女儿虽然不识货,但许是偶然间发现这个好处,就留藏下来”,他又说道,“总之借这案我们正可以搜搜,若是能发现这珠子,那这市井小案,可一下变成扬名立万的大功了。”
“这案应当并不难破。”青离道,“艄公拿来那半条锦帕一直收着不是?记得上头有一血指印,拿来对比,想必张麻子就无可抵赖了。”
“正是。”云舒说着,去拿当时收起来的证物包裹,打开来,细查查,脸色却突然变得煞白。
“那半条锦帕不在里头!”他慌道。
“怎么会?打艄公给你,一直都封在箱里,没人动过啊。”青离慌上去帮着看,果然是没有。
乱找一阵后,三人开始冷静回来。
“最后一次见帕子是什么时候?”
“在艄公手上。”
“我也是……”
“当时你确证了把东西收起来么?”
“好象是艄公一起包好给我的……”
“罢了罢了!”天翔顾不得跟云舒生气,大声道,“那还不快去找那艄公!?”
还好艄公不是贩夫,不是走卒,不是跑腿送信的,只是艄公而已。
所以在河上,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他。
老远地,在波光闪闪的白玉河上看到一只小船,招呼他,他便过来了。
“哎呀,是老头子老糊涂了!”他将满是水渍的手在破裤子上擦了擦,看见云舒青离便满脸歉意,“还说正想去找大人们呢,上次那帕子,不知怎的,叫老糊涂竟然一下又给拿回来了,这烦劳大人们又跑一趟,该死该死……”
云舒没心思听他絮叨道歉,单是听说原来那半条锦帕还在他这,已经谢天谢地,算是虚惊一场了。
老头儿进了船舱,翻了那半条带血锦帕出来,锦帕的精致绣工,在一堆破破烂烂中格外显眼。
云舒将其拿过来,跟他们从死者手中抠出来的一拼,果然吻合出一张完整精美的云丝锦帕,遂长出一口气。
“大人哪。”艄公突然上来欲拿云舒手里的东西,有些垂泪的样子,道,“大人让老汉看一眼这帕子吧,老汉原有个女儿,也打得这等好络子,可惜命薄,十七岁上一病死了……”
云舒原不想让人碰动证物,听他说得可怜,再说想想也多亏了他才有这物证,于是小心递给他,只吩咐不要弄脏了。
艄公拿着拼起来的帕子,左看右看,突然大放悲声“我苦命的女儿啊!”,老泪纵横,吓得云舒忙将物证夺过来,不使污染,谢了他赶回衙门去。
案子破得还算轻松,有了铁证,张麻子没涯两板子就全招供了。他发达起来,便有心娶妾纳小,奈何老婆拿这识别宝贝的本领辖制他,于是两个常常争嚷,六月十二那晚,便是一时吵急了,恶向胆边生,用老婆手里的帕子去勒她脖子,结果竟没轻没重勒死了人,于是他吓破了胆,连夜将尸首抛到人迹罕至的荒林中去,又将凶器证物包了一包打算扔下白玉河,不想居然扔在了人家船上,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至于传说的赤饕珠,天翔把整个当铺与麻子家里翻过来也未找到,大约是市井流言,不足采信,这小案子终归是不能变成大功劳了。
青离却左思右想,觉得有什么不对,拿过那两个半条锦帕,拼起来反复地瞧。
血迹已经陈旧了,变成暗暗的褐色,牡丹花儿却还不褪色地娇艳着。周围梅花络子,盘成五瓣一心,针针细密。
但青离认真一看,似乎有两条络子受过损伤,于艄公提供那半块上,花心处似乎有针挑过的痕迹,忙小心用剪刀剪开,银线里原来竟包着颗珍珠。
她略一惊,取出细瞅,原来珍珠上雕了尊观音大士,这工艺唤做“一珠一菩提”,是世上常见的一种护身符品,不过这颗手工也算精良了。
她想了想,低头又查帕子,终于冷笑起来,从桌子上一跃而下,出门去了……
(八十章饕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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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未完,因为过了0点,这是周日的更新,早上9点就没有了,说明一下~~
八十一章 二十万两的药引子
贪甚曰饕
——《汉书》之颜师古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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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静,夏虫唧唧,桥横玉带,月映白河。
艄公将船摇到桥下,嘴里哼着得意的小曲,却被一声冷冷的话打断,“老人家,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吧?”
艄公一愣,接着转过来,左眼上没有蒙布,却是紧闭着的,恭敬地笑道,“是姑娘你啊?案子不是破了么,还找老汉啥事啊?”
“你给这半块帕子中,我找到个这东西。”青离笑着,将那珍珠观音拿出来,道,“而我们从死者手中取出拿半块,花心里却是空的。”
艄公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那牙在初见云舒天翔时可是黄的。
于是青离接着说道,“也许那包证物真是你偶尔得来,可其后的计划全是精心设计。目标,不用说就是那颗价值连城的赤饕珠……”
“奥?愿闻其详。”艄公也不再作佝偻样子,直起来叉着腰嘻嘻笑道。
青离亦笑着回言:“你得了这包东西,从那锦帕绣工,包袱布料,以及扔东西人的背影合起来推断,死者必是广进当铺家老板娘,传说中赤饕珠的持有者,于是欣喜若狂,仔细验看,果然在花心中找到了这珍珠观音,可惜不免有些失望,毕竟这东西与赤饕珠的贵重不可同日而语。”
“但你转念一想,一条如此精致的锦帕,两边重量、形状若有轻微不同,都可能惹人注意,所以想必这半边中的东西是用来均衡那半边的,死者手中抓着那一半,花心里必然也有一颗差不多大的珠子。”
“可惜的是,你不知道那一半到底在哪里啊。”
“如果一个人去找,不啻大海捞针,于是你想出个绝妙的办法赌一把,那就是报官。”
“依靠官府的力量,果然不出两天就把死者以及她手中的另一半锦帕找到了。”
“可你要怎样见到这另一半呢?”青离又气又佩服地笑起来,“这就是你事前留了一手!”
“你在云舒收取证物的一瞬间,将帕子抽回你袖中了——对你而言,这本是轻而易举之事。”
“而说什么包袱扔在船边,碰散了,刀掉进水里的话,也是纯属杜撰,你把里头除了帕子之外可作证的东西统统丢了,因为这样才能保证我们发现物证不见了时回头找你。”
“你聪明之处,还在于扮作艄公——大约给了原来的艄公几两银子让他歇着去吧——因此在河边能找到你也不但不令人起疑,还令人庆幸。”
“你托词什么思念女儿,将整幅锦帕抓在手里,这一刹那,已经足够你将另一半中的花心挑开,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将赤饕珠据为己有。”
“有如此大胆子,敢利用整个官府帮着偷东西的,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苏孽瞳!”青离大喝道,“把左眼睁开!”
咯咯的笑声响起,一只蓝宝石色的眼,好像天狼星在夜空升起般张开了,花白的胡子、破烂的上衣也呼地飞上天去,露出年轻的轮廓与狡黠的笑容,可惜却有一只手臂齐根断掉,疤痕蚯蚓样狰狞地纠结在一处。
“是你啊?”他其实早认出青离,于是用一只手上下扇着,尖起嘴道,“你报应还没到呢?”
这话说得让青离都没法接……
噎了半天,她重振起气势,道,“苏孽瞳,你武功废得不到三成了吧,趁早把赤饕珠给我,免得皮肉之苦!”
苏孽想想,突然把手笼在嘴边,身子扭得奇形怪状,大喊:“抢劫了啊,黑天化月之下抢劫了啊!”
喊了半天,连个回音都没有,只好悻悻收了声道,“都怪我太会找地方啦,在这里变装没人能发现的……”
青离看他耍宝,怄得好笑,又时时不得不提醒自己板着脸,瞪着他不说话。
苏孽没了办法,咬着嘴唇想想,突然眼睛一眯,身体往后微仰,用仅剩的手摆了个撩人的姿势,媚声道,“打个商量改成劫色行不?”
青离差点吐血,这家伙真是名不虚传地欠扁。
于是她弹弹剑刃,铮铮作响,从牙齿缝里狠狠挤出字来:“对付你,只可力敌,不可智取,我早想好了。”
“啊涅,这下麻烦了。”他皱起眉来,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包儿来,打开来,将一颗滴溜溜的小红珠子摊在手掌上,道,“你若是杀了我再搜去划不来啊,还不如就给你吧。”
青离一惊,不知他要玩什么花样,暗暗绷紧身体。
果然,苏孽伸手之时,脚下一踢,沙尘飞起,拔腿开溜。
若是他另一手没废,或是青离防备再差一点,便真会给他溜掉了。
而“若是”只是“若是”。
剑光青蛇样脱出,将他整个人罩住,大约二十招上,苏孽被一剑逼到不能动弹,靠着桥洞壁,轻微突起的喉结随着喘息能碰触到剑尖,直视着那颗已经被青离夺来手上的小红珠子。
二人这样对峙半晌,苏孽脸色渐渐涨红,虽然狼狈还力图要保持趾高气扬的神色,道,“先说好,别以为我是怕你杀我!要不是为着阿妖,我苏孽瞳何时这等低三下四求过人!这珠子最多能卖到二十万两,这辈子我想办法拿别的东西给你折变,这珠子无论如何你要给我。”
青离一惊,不知要不要信他,苏孽固然狡猾,可若说为了苏妖,倒也未必不可能,于是道,“你姐不是死了?”
“死是没死,一直昏着。”苏孽答道,“我带着她找药找了六年,三个月前才得了方子,药物好找,却是药引子吓人,正是这赤饕珠……”
原来如此么?也是个为着姐姐的……青离嘴角泛起笑意,电光火石间将已经夺到手中的小红珠子抛起,右手一块石头便跟了上去。
很微弱地一响后,红泥般的粉末簌簌地落到接着的手掌中,她便复包起来,递给大张着嘴的苏孽。
“你还真舍得啊……”
“你这财迷都舍得拿二十万两当药引子,我有什么舍不得?”青离笑道,看苏孽虽然惊愕,却没有失望或痛悔的意思,知道他所言不虚。
“况且,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打这东西的主意,你能安心拿着回去不好么?”青离又说。
苏孽咯咯笑起来,在青离以为他要表扬她的聪明时,很认真地说道,“嗯,你这果然是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青离很想把刚才那块石头砸在他脑袋上……
苏孽瞳转身要走时,青离喊住了他。
“我如今放你一马,只求你以后不要去找沈家的麻烦。”
男孩子停住了,半晌笑道,“不会的。”
“难道你不恨他们?”
水蓝色的瞳子望了望天,“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们的行踪会被料中?”
青离摇头。
“赤饕珠世上本有两枚,六年前我们先偷了一颗,卖给个波斯商人,得了二十万两白银。”
“这六年里,我时时刻刻能想起拿到钱那天的场面。”
“姐姐趴在床上,两条白生生的小腿上下踢腾,不停地跟我说话。”
“孽,二十万两啊,我到现在还睡不着!”
“二十万两,我们那时想也不敢想过的!”
“我要在西湖边买座小楼,三层的,从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夕阳晚照,涂朱红的漆,屋檐要高高飞起来……”
“然后在苏杭都盘几间丝绸铺子,找老掌柜的来打理,有进帐不说,一年四季我都有新样衣服穿。”
“然后买匹伶俐的小马儿——两月前那玉石色的我就喜欢得紧,也不知卖出去没有。”
“奥,对了,还要把醉烟楼的招牌的大师傅挖过来,让他天天给我做西湖醋鱼吃,一次做两盘,一盘放香菜,一盘不放香菜……”
“孽,你怎么不说话呢?你没什么想要的么?说啊,你想要什么?”
“然后我就站起来,告诉她,‘我想要……’”
苏孽在这里顿了一下,看青离屏气凝神地听着,正猜测是什么豪宅美食良田绝玉,终于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那是极简单的四个字:再干一票……
(八十一章饕餮四本案件完)
下一个故事:嫦娥。。。本来大脑劳损,想请假几天的,结果居然上了首页女推,555,死也得更啊。。。。
八十二章 惊为天人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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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苗疆,崇山峻岭,瘴气逼人。
江西九圣山上,有一个江湖教派,以月为徽,唤作拜月教,四周苗民,颇多信奉。
教中教主为圣女,终身不嫁,带白银面具,人莫能见真容,有弟子二人,为左右二副使,择其优者继位,并有东西南北四护法,底下香主若干。
青离三年前在这里有单小生意,目标是个香主,她没想到会再次与这里扯上关系,回到京城,才安生没两天,又要去江西。
起因是教里有个护法与沈烈风是十几岁前的好朋友,后来渐渐断了音信,两三个月前,却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有事上京,与沈烈风再见了面,听说沈烈风现在是总捕头,又开口恳求帮他调查件事。沈烈风是个念旧的人,当下答应了,可杂务缠冗,脱不开身,事情不好总拖着,便让天翔云舒去一趟。
这情况跟查樊七巧墓那时如出一辙。
这次沈烈风倒没有绝后之虞,可惜他似乎低估了两个儿子衰神的力度……
“南护法叫你们帮着查的是什么事?”三匹马拉开一条线,蹄上裹了防滑的草,走在山岭间羊肠小路上,青离问。
“他怀疑左使有心谋篡。”天翔的回答言简意赅。
“左使斯容?”
“你倒挺清楚的么?”天翔投来惊异地一瞥。
“听说过而已,毕竟也是江湖上有些名气的教派。”青离自知失言,忙道。
“不过却不是。”天翔笑道,“斯容与斯梦做左右使是三年前的老皇历了,听说后来斯容杀了斯梦,畏罪叛逃,现在的左右使唤作苗娜、苗依。”
“看来我消息还真不灵通。”青离欲盖弥彰反成拙,粉饰地笑道。
正说着,前方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歌声,清冷空灵,有如天籁,引得三人皆催马前行。
山道九曲,眼见前方路尽,转过一壁,却是令人惊叹的一个洞天。
三面青山环绕,呵护着中间一汪潭水,被一弯寒月笼着,映成一潭幽碧,潭边石上坐着一个惊为天人的白衣女子,一边梳头一边放歌,如瀑的青丝泻进潭水,与水面的青荇一起荡漾。
若一般丽人,尽可堆砌柳眉杏眼、花容玉貌这些好词佳句,可对这女子,似乎只能说,什么也不能再多一分,什么也不能再少一分,只是看着她,便仿佛呼吸也被她夺去
不消说两个男子,连青离都看呆了。
而女子也看到了他们,歌声骤然停顿,眼中闪过难以言表的神色。
就青离看,她的反应是复杂而奇怪的。
第一个眼神是惊慌,身体动了一下,大概是想跑掉,这对一个害羞的年轻女子来说,似乎是最正常的,可终于又没有走;接着的神采却是喜悦,仿佛她并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美丽,从观众的反应上得到了首肯,遂流连着不肯离去;而再后来则是一种难以言喻而令人心悸的寂寞与幽怨,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三个,洁白的贝齿在下唇上留下深红。
呆立半晌,还是云舒先回过神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若被误会成登徒子,那可就是不必要的麻烦了,于是歉意地笑笑,终结了短暂的邂逅,拨转马头继续前行。
夜轻马快,不一会回头已经看不见那女子,一句诗却无端涌上青离心头。
李商隐的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广寒宫,是西王母取的名字么?这名字配得上在月亮上建的宫殿,那样的动听,那样的不凡,让人心生向往,以至于忘记了它的字面意思:空旷的、寒冷的宫殿。
这宫殿里头,就住着那位窃灵药以奔月的仙子,为什么要窃,淮南子不曾说,但不外乎是不老、不死、成仙吧。
所以现在,她用那永远年轻美貌的容颜,一千年,一万年,每一夜,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茫茫碧海沉沉青天。
她,应当是后悔了吧……
而刚才所见那风神绝美的女子,最后那眼神,正是这诗句的感觉啊!
她却是为了什么呢?
半夜时分,青离等三人终于见到拜月教南护法郑忠,也就是沈家老爹的朋友,这次事件的委托人,
他安顿下三人,按规矩向教主通禀了,不过当然不会透露有调查的意思在,只说是故人探访。没想到教主竟出乎意料的热情,说既然有贵客到访,不可失了礼数,要举行一个迎宾宴方好。
于是第二天晚上,青离见到了教中几乎所有有些头面的人物。
围着紫檀木飞凤八仙桌,众人分宾主坐了,最上首是韦昭圣女,也就是当任教主,她在位已经超过二十年了,举手投足间老成持重,气度雍容,世袭的白银面具上雕刻着一张永远平静的面孔,抹掉所有喜怒哀乐,庄严的黑色法袍充满威权地垂下,遮去曾经曼妙身姿。
韦昭圣女的两侧坐着左右副使苗娜、苗依,二人皆着白衣,以白纱覆面。自从被选为圣女的继承者那一刻,她们的面容就不是一般男人所可以见到的了。苗娜较苗依略微高瘦,但差别也不是很明显,真正区分二人身份的是手上一个金丝螭文护腕,宽二寸许,是精致金箔贴成,镶嵌了红宝石,左使带在左手,右使带在右手。
左右使的起名有些像佛家的法号,同辈按一个字排下来,近三代的名字分别是韦昭、韦明,斯容、斯梦以及现在的苗娜、苗依,并不是因为她们有任何血缘关系,甚至,由于竞争,关系恶劣的左右使实在不在少数。
再往下是东西南北四大护法,皆大红宽袍,腰间系玉带。面貌却是大相迥异。东护法周蒙,长须飘飘,气质超凡;西护法吴锐,鹰视狼顾,表情阴森;南护法郑忠,方面大口,脸色重红;北护法王宁,面如冠玉,身材高挑。
护法身后则各有一名女侍,对她们来说,自然不必有圣女与左右使那般的清规戒律,不但不忌抛头露面,而且打扮得花枝招展。
青离本来只是环视,当目光落到其中一名女侍身上时,却再也不动了,嘴里差点惊叫出来,连忙找个如厕的理由暂且离席。
而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同样的一惊后,也默契地迅速从席上消失了。
(八十二章`嫦娥`一)
八十三章 甜蜜之死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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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离找个无人处,迎住前来的那条黑影,急道,“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狠狠瞪回一眼,“这话我问七爷才对!”
没错,吕小沐为什么在这还用问么,只是不知道“客人”是哪位。
小沐今日穿着鹅黄的宫裙,眉眼如画,楚楚动人。自从上次的事,青离对她的感情有些复杂,恨不起来,也爱不起来;而她对青离的感情也难以说清,一方面始终恨怕青离压她一头,另一方面又怀有一分内疚,以及对上次青离出口救她的感激,加上二人毕竟同一条船上的,亦没有撕破了面皮,于是在这表面平淡的对话下,双方都是心潮汹涌。
青离明白这些,忙撇清道,“我不妨碍你的生意,你看见跟我同坐那双生子没?他们是南护法请来的,我只是偶尔一起。”
“他们是何许人?七爷如何会同他们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算是朋友吧。”
小沐有些暧mei地笑起来,“那是把七爷暖化了的男人?”
青离脸红道,“别瞎说。”
“哪一个?”小沐却不依不饶。
“哪一个也不是。”
“上次到现在有多半年了。”小沐扳着手指数数,完全不理青离的回答,自顾自地问下去,“总该有点实质发展了吧?”
“差不多快倒退回路人了。”青离终于放弃了无效的抵抗,苦笑道,“但我并没想跟他在一起,只不过想远远看着罢了,所以也无所谓。”
“七爷骗谁呢?”小沐尖刻地笑道,“想远远看着,何不找个离他家近的尼姑庵出家?”
青离被逼到墙角,半天,有气无力地答道,“也说不定。”
“罢!罢!七爷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小沐大笑起来,“一辈子有一天,和一辈子一天也没有,哪样好些?我若是你,哪怕骗着做他一天的妻,第二天死了也是好的。”
青离笑笑,去蒙古那天她想什么来着?“早知道第二天就死了,应该在云舒耳边说一百遍喜欢他,然后……”
可既然没死,那就不一样了,活着比死,要面对的事情更多。
于是她道,“可你不是我,我要么宁可半点不沾,要么就想要天长地久……”
小沐顿了顿,突然说,“那就天长地久不好么?”
“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没看出你来。”她很快地继续说道,“只要你不再犯案,说不定这辈子也就混过去了。”
小沐这话有她自己的意图在,青离彻底洗手,谁还能跟她争这天下第一刺客之名,但她说的似乎又不无道理。
青离先前也不是没想过这点,但第一,她信奉纸里总是包不住火,将来万一穿帮,只怕带累云舒一家;第二,她素来鄙夷有人为了更好的姻缘隐瞒自己的过去,觉得欺骗心爱之人,自己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小沐仿佛看穿她心思活动,又笑道,“我知道七爷是谨慎的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露了马脚,反害夫君性命,可独不见翠羽事乎?”
青离一惊,翠羽是飞花楼从良出去的一个女子,嫁的是个富商,实则与个青梅竹马的情郎暗中来往,而另有一个无赖因遭拒绝对她怀恨在心,向官府举发了她的奸情。
按说这并不是诬告,但翠羽选择了在这个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决定。
她在衙门叩头见血,慷慨陈词,怒骂无赖,最后以利刃劈开肚腹,证明自己不曾怀胎,无赖本来只告她私通,并未说她有孕,而这样正是矫枉过正的一个效果,围观之人不知内情,都以为是无赖原本就告她怀有孽种,这时一看没有,一下呈一边倒的趋势,纷纷高喊,愤怒无赖陷害无辜,赞扬翠羽是个烈女,而衙门也不可能不受之影响,最后判定无赖诬告,重责五十大板,情郎逃过责罚,富商保住名誉,后来甚至给死去的翠羽立了个祠,享受后人香火。
那么小沐的意思很明确了,若真有那么一天,横竖是死,只要处理得当,完全可以不伤害云舒与其家人,这句话真如醍醐灌顶,是青离先前没想到的,仿佛突然卸了心头一块大石,一下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也知道七爷不愿意瞒骗喜欢的人。”小沐接着道,“可有时也是不得已吧,你现在这样子,又何尝不是瞒着他呢?”
这又是句一针见血的话,青离不知如何作答,可心里竟有些莫名地快活起来。
说不定……她也有那一点点点点机会,争取一下吧?
她觉得不会这么简单的,不会这样就轻易地能跟云舒在一起的,可她是真的很想跟他在一起啊,就像有时想买东西,那一时就是多少钱都想买,甚至顾不上下月是不是有米下锅。
小沐聪明地收住了,因为现在青离心里很乱,就是多说,她也听不进去,于是换了话题道,“此次七爷前来,与我愿还是照例井水不犯河水。”
“自然,我绝不插手你的事。”青离答道,“不见我没一句问你‘客人’是谁么?”
这时,远处传来踉踉跄跄的步伐声,大约是酒后如厕之人,青离小沐忙伏低身体,也不敢再逗留,前后偷溜回席上不提。
“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天翔起身让青离进座,殷勤问道。
“更衣之所不太好找。”青离随口支吾,她怕人生疑,特地还比小沐晚回来一会儿,把时间错开。
这时,宴会已经上到餐后的甜羹了。
甜羹与其它主菜不同,是每人一碗的,随着上菜侍女娇柔地报出“请用银丝燕窝莲子羹”,一个景泰蓝的带耳小碗被放在青离面前,汤汁收得恰到好处,均匀不腻,上头撒了细碎的椰丝,香气扑鼻。
出于礼貌,自然是等上首教主先尝用,谁知圣女从面具的口处才送入半勺,便放下来,淡淡道,“今儿厨子是新来的吧?”
一旁左右使都是一愣,然后又齐道,“教主,可有什么不对?”
“不是大事,只是甜了。”
天翔云舒对看一眼,甜羹不该是甜的么?
后来他们知道,韦昭圣女有消渴症(作者注:糖尿病的古代说法),不能食糖,每次宴会,她的饭后羹汤都是单独做的。
“教主常常教导我们节俭为本,凡泼米洒面,皆为身后积罪孽,何况这是名贵的上品燕窝,弟子愿为教主饮此羹,不使其为奢费之罪源。”右使苗依借这机会,忙近前一步进言道。
“还是右丫头为本座想。”内容是赞许,声音却依旧淡淡地。
苗依不无得意地向苗娜看去一眼,后者却并无反应。
于是苗依将面纱掀起一条小缝,很优雅地喝完了一小碗汤,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弄脏任何地方,大约是习惯了的缘故。
众人稍加客套,也纷纷让美味落肚,少不得还要说些赞美的场面话。
正热闹间,却看苗依突然双手拼命卡着脖子倒下去,脸色变得惨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然而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在地上滚了片刻,喷出一口鲜血。
“她死了。”左使苗娜上来探了下鼻息,不无惊慌地说道。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
(八十三章嫦娥二)
八十四章 不插手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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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诸人慌乱一阵,毕竟都还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很快镇定有序下来,细检尸首。
不必去请什么仵作前来,教中本来就有不少用毒高手。检验结果,苗依面白唇青,口吐鲜血,中的正是一种“甘如饴”之毒,这毒取自一种植物汁液,顾名思义,有浓厚的甜味。
不出意料地,在刚才右使替教主饮下的汤碗中,检出残毒。
西护法禀告了他的发现,并不无蛇足地说明了一句,毒药以无色无味为最上,因为不容易被发现,而这种“甘如饴”因其甜味浓郁,并不被经常使用,但若下在甜羹里,却是很好的掩饰。
“这么说,是有人想加害本座?可怜右丫头是替本座死的?”圣女的声音也略略激动起来,道。
还未曾有人答话,一个圆头圆脑的厨子已经被从外头扭进来,嘴里却不住大喊着,“教主,冤枉啊,小人一家全仗教主活命,怎敢做这天打雷劈的事!”
“你们押他来做什么?”韦昭圣女环视一下,正坐如钟,道,“他是多少年的老厨子了,忠心暂且不说,起码也该知道,放了甜的,本座不会吃。”
厨子叩头如捣蒜,连称“教主圣明”,四周人等也有赞同之色。
然后青离发现,目光突然都落在自己三人身上,因为这里不知圣女不能食糖的人,应该只有是他们这些外来者了。
好在大家毕竟并不确认,因为他们初来乍到,无怨无仇,没有动机,而圣女似乎也没注意到这点,反向他们致歉,说第一次宴会就让贵客遭逢如此凶险不吉之事,过意不去,必将严查凶手,严惩不贷云云。
青离表面哼哼哈哈,心里暗暗埋怨,小沐做事不能机灵点么,听说到这里至少半个月了,连圣女的饮食习惯也搞不清楚?
“教主平日可有什么仇怨?”南护法的别居里,云舒向他们的委托人问道。
“教主在位二十年,广施德政,四周苗民,都当作神明一样敬拜,哪里会有什么仇人。”郑忠一张红脸涨得更红了,道。
“世伯说左使意图谋篡,难道不是说她想杀教主?”天翔道。
“那倒不是,老夫是听说她想对右使下手,这也是谋篡哪!”郑忠叹道,“三年前那事,举教哗然,教主已经大病了一场,曾想退位,我等苦劝,才勉强留住了,老夫实在是怕那一幕重演,伤了教本,动荡了人心!”
“三年前,对了,不是说一个左使失踪么?世伯请细说一下,那会不会就是教主的仇人?”,云舒道。
郑忠沉吟一下,有些隐讳,可想到云舒所言有理,终于还是大致说了出来,“三年前,左右使分别叫斯容、斯梦,二人是韦昭圣女登位之日,从民间千挑万选出来的,入教之时,只有八九岁,经教主精心栽培,不出十年,文治武功,已是名满江湖。尤其是斯梦,不止武功略胜一筹,其性情沉稳果决,颇有大将之风,我等下臣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皆说我教振兴有望。”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老夫还记得,那是个行晨参的日子,我等几名护法于早上到近月峰下参祭,却只见教主满身是血,抱住当时的右使斯梦,蹒跚着走下来。”
“圣女说,她年纪大了,那晚,她召集容梦二人,在近月峰上,准备宣布继承人选。没想到,当宣布出是右使继位时,斯容突然发了狂,大叫什么斯梦不配,竟然出了手,斯梦猝不及防,被一剑穿心而死。教主盛怒,打落斯容于崖下。”
“然而,随后检视,崖下虽有血迹,却无尸首,教众在方圆几里内寻找,也没找到叛贼的下落。”
“圣女因此事闭关半月,痛悔自己教诲无方,听说连退位书都写了,是我等苦劝,教中逢此大变,教主更要振作精神,栽培出两位足以托付的弟子来,不负教众所望。”
“因此,才选出苗娜苗依来,可惜这两个,别说武功行事……”郑忠叹口气,“十四五岁选上来,心思活泛……那侍奉神君的心……”
护法说到这里,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还好云舒及时补上冷场,皱眉问道,“那如今会不会是斯容回来报复?”
“不会的。”郑忠摇头道,“圣女功力极深,挨她盛怒一掌,经络断者十之七八,能保住小命已是万分侥幸,别想保住武功,斯容那叛贼就算没死,谅她也不敢回来报仇。”
“所以,会不会是她雇用刺客?刺客是外来的,因此才不知道教主不能食甜?”
“这么说……”郑忠方才的坚定态度有所动摇,想了想,道,“这倒不无可能,江湖上这两年不是传一个‘不恕’传得甚凶么?”
“小侄却有个想法。”天翔一旁插话,眉头挑了挑,笑道,“这事会不会是苗娜干的?她明知圣女不能吃甜,又料定苗依会见缝插针地巴结,故意下了甜味毒药?”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郑忠红脸放出光来,“贤侄这想法出众得很。若是这般,不用说苗娜那丫头是早有这个心的!”
青离听了,心下思量一番,先前她确信事情是小沐做的,而现在这解释似乎也可以说通。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多半否定了这想法,第一,苗娜中途不曾离席,在席上也没碰到汤碗,好像并没有合适机会下毒;第二,如果是苗娜所为,吕小沐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来吃干饭的?
“青……”
“我肚子疼,去去就来。”青离看见云舒望向她,打算开口,忙抢先说了这一句,打帘子出去了。
因为她答应小沐决不插手此事,不管“主顾”是谁,“客人”是谁,她自然不方便说任何一句话了。
(八十四章`嫦娥`三)
八十五章 各怀鬼胎的护法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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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由于天黑,岔路又多,青离转一转,想回南护法安排的住处去的时候,居然找不到了,走了一段,两边都是越来越陌生的景色。
她以往的经验,在山里遇到这种情况,一个方法就是找一座最高的山峰爬上去,俯瞰全局,就知道方向了,所以她这次也是这样做的。
这是一座鬼斧神工的孤峰,仿佛宝剑般直直插在地上,盘着石壁修凿了简陋而陡峭的梯级,青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上来是因为它够高够近。
这峰顶上大概数丈方圆,月光出奇地好,青离看清,面前是一座小庙,庙里没有神像,供着的是个盛满清水的天然石盆,无论人怎么移动,看到的都是月亮恰好落在水中。旁边有一块青石板,一个香炉,还有青烟在袅袅升腾,香味极正,当是上好的紫檀。不过青离没想太多,而是往远处看,四周一箭之地内高低起伏的有九座山峰,大约就是这山得名九圣山的原因。下面众多山峰包围的谷地中是圣女的大殿与护法们的居所,看上去变得很小,好像玩具的房子一样。而再往后,有一间石头砌的大屋,耸起高高的烟囱,坐落在山坳背阴处,早听说拜月教教徒实行火葬,看来那就是往生之所了。
青离看好路线,便从山上下去。下到最低,却不由小小吃了一惊:
刚才上去时一来因为心急,二来大概月亮没转过来,这下一看,发现孤峰底部周围是一圈墓碑。
青离细看那些墓碑,发现是历代教主、左右使以及护法的灵位。每块碑上除了名字职务,都还有一首诗或是一句文。最古旧而居中的是拜月教之创教圣女苍月的墓,碑下的诗已经看不清楚了,而最新最显眼的墓是斯梦的(苗依的骨灰还没埋过来),下面只刻了一句话:天纵其才何又妒?
正看着,突然有人语声,青离想跑也来不及了,连忙俯身躲在一块碑石后,一听之下,却是吓了一跳。
那声音在宴席上听过,一个是眼神阴森的西护法吴锐,一个是表情冷峻的北护法王宁。
“老夫听说,苗依前段去了趟镇上的钱庄,当时钱庄的银两都不够了,还是现去更大的庄子挪的钱。看来少说是成千上万两的银子了,这会儿,好像没赈济的事吧?”一个声音冷笑道。
“看来她果然是雇用刺客了?”另一个应道。
“平日里大伙儿都看出韦昭偏着苗娜,也难怪她下手,毕竟韦明右使的下场大家都知道,只是,她未免太急了一点,多挣两年,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吴锐捋着短胡子,道。
“以为自己不动手,雇刺客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么!”王宁冷哼一声。
“正是正是,老夫早看苗依那丫头野心大,道行浅,必自招祸端。”吴锐呵呵冷笑,又道,“先不说这个,倒是我等被她害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坐了二十年的位子,挪了恐怕不惯呢。除非……”
“除非,左使也出了意外?”年轻一点的笑道。
“嘘,这话可不敢随便说哟!”
“怕什么,这里没第三双耳朵。”王宁道,又尖刻地笑起来,“倒是周蒙那厮,大概可以继续做他的东面首。”
“贤弟勿听那些小人胡嚼,左使与东护法不过是教友之交,何来风liu韵事之说?”
“吴兄说的,自己可信?”王宁眼睛狡黠地闪动。
西护法大笑起来,半晌,道,“还真是教风日下,什么人也能做圣女了。贤弟你何不去举发此事,正本清源,也为自己博个功名?”
“吴兄真是世上少有的聪明人,若万一是空穴来风,这诬害左使的罪名横竖也落不到吴兄头上去。”王宁亦笑着回道。
吴锐脸色一变,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
二人是边走边说,不一会脚步已经渐渐远去,话音也随风飘散,听不清了。
青离心中却余波翻滚,从这些言语中可以得知许多信息,她试图把它们串成一条完整的链子。
根据他们的话,首先,小沐是右使请来的,但要杀的是左使还是韦昭还是其他什么人,并没有透露出来。
其次,鉴于圣女大概没有精力再选拔与培养弟子了,苗依死后,苗娜应该被很快宣布为继承人。那么,就像西护法所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护法的位置大约会很快更迭。
唯有一个人例外,就是东护法周蒙,那外表儒雅的倜傥男子。
而这豁免的特权,像外头许多龌龊的交易一样,来自于肉体关系,尤其讽刺的是,跟一个即将得到圣女封号的人……
那么,难道其他三位护法会乖乖这么坐以待毙?
青离笑叹,真是有人处就有江湖,这看似冰清玉洁的教中,原来也有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正想着,身后突然一阵劲风,青离陡然一惊,来人必然武功不弱,然而她毕竟也不是白给的,一个娴蝶穿花,侧身飞起,简洁稳便地落在一丈开外,腰间长剑同时出鞘,双目炯炯怒视着偷袭者。
来人脸色稍微一变,不过马上又恢复常态,长须飘动,呵呵一笑,“姑娘好俊功夫。”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刚才正被谈论的周蒙,却是谁?
“不过姑娘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倜傥男子眼睛眯起,声音也变得凌厉。
青离刚才是没往心里去想,这会儿回忆所见,一下明白过来,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是慰灵地,上头你刚刚下来的,就是近月峰。”周蒙皮笑肉不笑,细声细气地慢悠悠说道,“近月峰上,两名左右使一辈子只能上去一次,选上那个,就永远不再是左使,落选那个,也没办法还是右使。平时,则只有本教的圣女,经沐浴焚香,满月之夜,才能上去祭祀。即使是本教护法,僭越禁地也要受雷刃劈死,你说你一个闲人,随随便便就上去了,后果会如何呢?”
青离见他一双细眼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心下已经清楚七八分。
周蒙看她不语,道是害了怕,于是笑道,“不过么,这事儿只要我现在不声张,就过去了,这人哪,不光得漂亮,还得聪明……”
说着,他甚至伸手想来捏青离的下巴,青离一拧身闪过去了,笑道,“护法大人想声张便声张吧。”
“你不怕么?”周蒙手停在那里,眼里闪过疑惑的神色。
“有护法大人陪小女一起受雷刃之刑,小女不胜荣幸之至。”青离语气极尽讥讽。
周蒙整个一震,半晌,强笑道,“不知道姑娘在说什么。”
“只要知道自己身上有紫檀烟味就行了。”
男子再也笑不出来,本来很显气质的长须抖得跟山羊胡子一样。
“别费力气去摸暗器,让人看出来就不算暗了。”青离又笑。
男子的手又停在了腰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半晌,狠狠挤出一句,“今儿算你命大,不过,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不然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青离撇撇嘴,把手上两枚闪着寒光的钢钉收回袖中,扭头走了。
“那是什么?”周蒙在后头问出一句。
“钉子。”青离头也不回地说,“可以钉木头钉墙,亦可直落百汇穴,出血不过几滴,浑身不见外伤,实乃居家在外,杀人灭口必备之佳品……”
(八十五章`嫦娥`四)
八十六章 左使也死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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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离随意地仰在光滑的大块石头上,一头长发披散了懒洋洋地荡漾在潭水里,从水中抬起一只手臂,迎着满月做些手影玩玩,所谓一叶障目,她这就像在用一只手随便给月亮里添加什么动物,不过这幼稚的自娱自乐却让她乐此不疲,不时有水珠从手上滑落,滴在雪缎似的胸口,马上因为陡峭的坡度扑簌簌滚落下去。
这就是他们第一天来时看见如嫦娥下凡般女子的地方,因为这景色实在优美,青离这些天都不惜大老远跑过来洗浴,可惜她心里颇想有机会再见那女子一面,却再也没有碰到过。
不过,今日洗完,明日大约就再也享受不到这令人忘忧的脱俗美景,因为南护法对他们的委托似乎要不了了之了。
苗依的事情,过了六七天,案犯还没查到,韦昭圣女似乎显得力尽神疲。她说就算凶手被抓住,她也没有心力再培养一个弟子了,所以,不如把好消息坏消息都交给下一任圣女来承受吧。
这次,众人无论如何苦劝也挽回不了她退位的决心,于是,在满月夜,近月峰,教主与她的继承人会在峰顶祭祀,圣女会将在明月的照耀下将象征纯洁与高贵的白银面具,以及代表威权与尊荣的黑色法袍,交由她的弟子。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跪拜着的人不用满心忐忑,担心自己面前的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高飞还是跌落。
那么,左使到底有没有谋篡之举,有没有杀了右使,都不再重要了,如果有人有兴趣,倒是可以关心一下下任左使是否图谋不轨。
所有教众都跪拜到近月峰底下去了,留下一屋子不信教的侍女,以及颇为无聊的青离等人,所以青离跑来洗澡,天翔云舒则各自回房歇息。
正想着,她耳边传来不甚清晰的一声“青离——”
无疑是双胞胎其中之一的声音,吓得她一愣,人鱼一样“扑楞”一声滑到水里去了,一面喊着,“在那等着,我过去!”
来人就老实在原地等着了,虽然青离装扮起来后希望他能走得近一点——她觉得简直走了一炷香时间才走到他身边,难为他的喊声怎么能传过来,就是练狮吼功也没有这么练的……
所以这呆子必定是沈云舒了,若是天翔,最会把握分寸,往往能恰到好处地吃点豆腐又不至于让人真到生气翻脸的程度。
不过云舒的表情可不似她这等安逸,一把抓过她就往近月峰处跑,急道,“出大事了!”
近月峰下,围聚着百余教众,连一些并不信教的丫头仆役也来了,人群的中心,是浑身是血的韦昭圣女,怀里抱着一个女子,女子的白衣白纱皆被染成绯色,一只左手无力地垂荡下来,鲜血在手臂上画出赤红的河流,于金丝护腕处受了些阻滞,不过毕竟又满溢出来,继续流下,从修长白皙的指尖点点滴落,一时金属的色泽,红宝石的光芒,都蒙上令人心悸的朱色,
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不用说,这女子是苗娜,左使苗娜,那个不用担心登不上天梯的人,却在一瞬间落入地狱。一支金箭不偏不倚地贯穿她粉嫩的脖颈,任何外行都能看出是当场毙命,脸上甚至没来得及改换什么表情。
“本座正在诵读祭文,左使在熏香受礼,忽然,从七夜峰方向飞来这支箭……本座没想到,此生还会发生第二次这样的事。”韦昭的声音无比怆然,整个人也一下子显出老态来,本来尊贵的面具现在只觉得沉重,本来威严的黑袍此时充满了颓唐。
“教主节哀!”西护法抢先答道,“属下马上带人去搜查七夜峰,就是把山翻过来,也要揪出凶徒!”
“只怕你翻过山,也揪不出来,有如此武功的人,不知早跑到哪里去了,就连混在你们这群人里,也未可知。”圣女悲痛是归悲痛,脑子却并不糊涂。
人群里响起惊讶的声音,青离心中则迅速划过对事情的分析。那天她站在近月峰顶上,发现其余九座山峰都距离约一射之地,七夜峰是其中的一座,如果人站在上面,因为近月峰顶特别地明亮,应该是可以轻易地开弓瞄准,把人射死。
从昨天偶尔听到的对话来看,西护法北护法都是有动机的,但他们案发时都在慰灵地跪着,脱漏不了。那么,难道是小沐做的?她倒是有作案时间,不过,从箭枝的大小、力度以及距离的远近来看,发箭的都应当是支很大的强弓,小沐不像是有这么大力气的。
但再一转念,如果圣女与左使都不会很大幅度地活动的话,可以用固定的机械帮助拉开弓,一样能够射中,可这样的话,雇用小沐的又是谁呢?
正想着,她耳边响起一声惊叫“小心!”,回过神,不知何处一掌劈面袭来,招数甚为毒辣,青离本能地一闪,为求自保,啪地全力一格,挡了回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何况在场的都是会家子。
他们惊异地盯着袭击者,但更惊异地盯着青离,难道这弱女子功夫甚至在四位护法之上,也许能与左右使相匹敌?
“周蒙你在做什么?!”韦昭怒喝道。
“属下是想为教主分忧,左使报仇啊。”东护法一脸严正,“属下听说,近日有刺客混入教中,意图不轨。郑兄的两位客人毕竟是朝廷命官,属下还不敢多疑,可这女子一路随着他们,妻妾非妻妾,亲戚非亲戚,岂不是来路不明?现在看来,居然有这等武功傍身,可于江湖上又名不见经传,实在太奇怪了罢?”
青离失悔方才露出功力,但事出突然,凡习武之人,身体多半会先于头脑反应,也是没办法的,看来周蒙就是抓住这点,才会突袭她。
“敢问这位贵客刚刚在何处?”韦昭沉吟半刻,还是问道。
“在下面涤仙潭中洗浴。”青离老实答道。
“可有人证?”
“跟我一起。”青离不意间,身后突然有人上来抱住,是天翔。
虽然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下,还是有人掩藏不住一点暧mei的笑声。
青离迟疑一下,她知道天翔是为了她好,这是最简单有效免去怀疑的方法。
如果她没听过小沐那一番话,也许就承认或者默认了。
但是现在,她前所未有地有点心动了,有点萌发出希望,想要争取去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那么,他们中间的误会已经够多了,这样叠加下去,早晚会变成月老也解不开的死结。
所以,她咬咬牙,推开天翔,道,“别瞎说,公门中人作假证还了得!”
说着,她用指甲在手臂划了一下,皮肤上立刻出现一道白痕,“喜欢夏天游水的都知道这东西吧,必然是长时间泡在水里,然后又刚从水中出来,才能留下,在诸位身上划一下,哪位也能出现的话,小女子当甘愿去领罪。”
人群中散开小小的议论,有人凭经验说确实是这样,有人却认为这证据并不绝对牢靠。而最终又是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结论,用教主的一句话继续延宕下去:继续查。
(八十六章嫦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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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周六的份,周末可能会一早出去,先放上来,包括周日的更新也可能在当天0点左右,不确之处,还请见谅。
八十七章 通天炉里的冤魂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青离没多少东西要收拾,打点一下,等着沈家兄弟去跟南护法辞行完毕,三人就启程回京。
当她脑中不自觉地徘徊着最近这几起事情的时候,窗棂一声轻响,飞入一个小纸团儿。
展开一看,是未干透的墨迹,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用左手写的。
上面简单写着几个字:二更,通天炉。
青离打了个冷战,通天炉,就是那天在峰顶上看到的耸着高烟囱的大石屋,所谓将拜月教徒肉身化为灰烬,灵魂通上天际的地方。但不管怎么说,对它最直白的解释都是“烧死人的”。
她将这张皱巴巴的纸条翻看了数遍,再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眉头一皱,轻身闪出去,直奔小沐下榻之处。
“我不插手你的事,你如何倒来烦我?”她是在野外正好截住小沐,劈面问道,递上那张纸条。
“这什么啊?”小沐接过来看了看,还给青离,“现在我恨不得脚底多抹二两油,哪有功夫去跟七爷装神弄鬼?”
青离这才注意到,小沐外头是宽袍,里头一身夜行衣,拿一个简装青毡包裹,这是她们素来办完事要开溜的行头。
那么小沐的“生意”完成了?有一点意料之外,她一直以为小沐要杀的人里头有韦昭圣女。
“我看,说不定是周蒙那色鬼,七爷还是自己小心点。”小沐又说。
说完,她毫不再浪费时间,眼见渐浓的夜色,一句“七爷回头见”,放马开溜了。
青离却一下困惑起来,字条不是小沐给的?难道这案子里还有其他凶手不成?
最好的办法,看来是按字条说的去一趟。
昨夜是至为明亮的满月,今夜月亮还是很圆,但整个晕乎乎的,毛着边儿惨白成一片,往山阴后走,越发阴冷了,风渐渐大起来,在山岭之间乱窜着,折返出呼号之声。
青离稍微觉得有些森的慌,想回去跟云舒他们商量了再来,但一方面估计时间不够了,一方面仗着功夫好,就算是某位护法也奈何不了她,于是硬着头皮往下走。
大屋慢慢在她眼前展露了全貌,在峰顶看着小,到了近前,却要令人仰望,黑黢黢的烟囱耸入云天,在同样黑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高大,石门也像怪兽的大口,阴森森地想要噬人一般。
青离用很大力气才推开石门,发出刺耳而笨重的声音,她站在屋前,让眼睛适应了黑暗才进屋,也不敢点火,深怕一下变成暗器的活靶子。
果然,黑暗中,只听突剌剌一声,好似蝙蝠振翅而下,紧接着一柄长剑寒晃晃地飞出。
饶是青离全神准备,也只堪堪躲过这一剑,心下不由一沉,大呼不好。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她原本有一战的打算,思忖着如果能活捉来人最好,至不济是个平手,也算见过个高矮胖瘦,没想到,居然是不敌……就算对方把生辰八字都告诉她,她也得有命说出去呀。
转瞬之间,二人已过了十几招,从屋里打到屋外,青离看得对方身形,不由大为惊怒。
是个穿夜行衣的年轻女子,面上一块黑纱,只露出两点寒星。
她何必要蒙黑纱——左右使都死了,教主是个老太太,其他女侍难道有这等功夫——除了吕小沐,青离想不到任何人!
没想到小沐武功精进若此——可也难怪,她一心想超过自己,必勤修苦练,而自己一心都在感情漩涡里,武学难免荒疏,此消彼长之间,竟然成了这个局面。
六十招上,青离汗出如浆,终于不敌,锵地一声窄剑脱了手,耳后一阵凉风,就人事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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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时,以为自己是在地狱。
屋子中央,那巨大的炉子燃烧着,火星升腾,红光摇荡着所见的一切,整个屋子的空气变得滚烫,充满焚烧皮肉的焦臭与桐油的怪味,让人不住地冒出豆大的汗珠,同时又要克制不停袭上来的作呕之感。
借着这火光,青离可以看清屋内的一切。地面上一小摊闪闪发亮的是桐油,从一个倾翻的油桶里流出来,旁边散着一些黑色的石头,这是一种称为“石炭”的东西(即现代的煤),比木柴火力强劲。看来这两样正是通天炉的火引与燃料。
而突兀地多出来的是一块石头,若在一般山里所见,可说是最平常的,但无故丢在这里,就显得格格不入,尤其仔细一看,上面似乎还有凝固的血迹,就更令人不解而恐惧。
往上看去,炉子的进人口处掉出来一个人——不,半个。
即使在这已经如同地狱的景象里,他还是突出地令人恐慌。
那不是苗娜或者苗依,这么说不只是因为她们的案子还在查,遗体暂时不能火化,而且是因为,那人在烧的时候,似乎是活的,因为还知道拼命往外爬。
但进人口为了防止死者中途滑脱出来,特意进行了加工设计,在炉子不着时想爬出来都要费一番功夫,何况是滚烫的时候。
所以,从那里垂下来的只有一个头和一只右手。
右手拼命地伸张着,看起来有点奇怪的刻意,好像并不是为了抓住什么而是为了宣告什么一样。
而头部脸面基本是黑的,但还没到一团焦炭的地步,因此勉强能够辨识:居然是东护法周蒙。
他原本倜傥的长须像玉米须似的枯干而卷曲了起来,表情扭曲,脑后却还有一个重创,血已经被烤干了,痂在同样焦黑的头发上。
看来凶器就是地上那块石头了,青离想着,有人在自己昏迷时来过这里,砸晕了周蒙还把他塞到通天炉里。
可那样自己为什么能够生还呢?小沐第一个要下手的不就是自己么?
当她昏昏噩噩奔去门边,尽力想打开那扇石门时,一下子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而那烟囱,用目测就知道不可能下来一个人。
这是一间密室。
密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死者,一个是她。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喧哗声。
“今儿没有人升天才对啊,炉子怎么冒烟了?”
“呀,门反锁了?”
“到底怎么回事?”
“撞也得撞开!”
……
(八十七章嫦娥六)
八十八章 我再也不吃烤乳猪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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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离没让他们撞门,而是自己把门开了,难闻的气味一涌而出,呛起一片咳声。
教中大小百十人,半夜三更聚在通天炉处,也算是拜月教史上胜景了。
由于屋内的情况看起来实在太没争议性,韦昭直接叹息道,“没想到,两位名捕身边竟带着一名刺客。南护法,你这真是引狼入室啊。”
她的语气是平缓的,却自有一种比嘲讽更冷入骨髓的责备在里头,郑忠一张红脸憋得紫胀,大气不敢出一声。
看着云舒不可置信的神色,青离淡淡道,“我被设计了”,并简单解释了收到纸条与遭人袭击之事。
“大胆刺客!”北护法王宁呵呵冷笑,插上话说,“右使中毒前你正好不在席上,左使出事时你又没有证明,现在人赃并获,还敢狡赖有人陷害!?”
青离略有迟疑,度量着要不要把小沐拉出来,拉出来多少为好。
正在此时,耳边响起天翔的笑声,“护法大人差矣,那前两桩事,又岂是她一个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单在下注意,迎宾宴上,护法大人的侍女就是与青离差不多时候出去,昨夜祭祀时,侍女也都不在场——对了,这会儿怎么没见到大人那位侍女啊?”
青离一怔,天翔居然也注意到了小沐,正好不用她自己再言多必失,遂闭了口静观其变。
“这……”王宁这才发现身边居然少了人,但转瞬又硬气道,“最近教内多事,有不长进的下人偷跑,也不足怪。”
“教内侍女下人也有不少,在下不说,护法大人自己都没注意。”天翔笑道,“所以先不能过于铁口直断了吧?”
“就算前头的事还不能结论,这情形,难道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王宁反驳道。
“这情形,正有三点疑问。”天翔正色振声,道,“第一,通天炉点火起烟,满山皆见,必定有人前来,刺客真用这么笨的方法杀人也就罢了,难道还在这里故意等着被捉?”
“第二,退一万步说,就算刺客一时糊涂,忘了烟的事,为了毁尸灭迹,将周蒙塞入炉中焚烧,唯恐烧不尽而在这里看着,那么,又怎会任由他将头手爬出?”
“第三”,天翔一手拿起地上沾血的石头,“这是屋外山上的石头,如果房中没有称手的东西,出现在这里情有可原。”
“可是”,他另一手从屋内燃料堆中拿起一块黑硬大石,“屋内分明有许多石炭,这东西砸起人来也毫不含糊,为什么要到外头去捡石头呢?可见是有人特地放在这里的!”
天翔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掷地有声,本来深信不疑的观众中发出“哦、哦”的声音,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沈大人言之有理,可是,本座担保,这房中没有任何机关暗道,门又是从里反锁的。”韦昭道,“若是按柳姑娘所说,是被人打昏后放置这里,那放置之人却是如何出去的?”
“这……”天翔目光在屋内环视一圈,最后落在烟囱上,但也未敢造次放话,因为那烟囱即使最粗的底部据目测也不容一个人通过,而且极为高陡,除非有人是猴行者的徒弟,能化身为鸟,才飞得出去。
随着他的迟疑,舆论似乎又悄然偏回原来的方向。
半晌,却是一直沉默的云舒突然开口,“我去试试!”
“试什么?”天翔诧异道。
“在炉子里从烟囱能不能上去。”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尽管刚才炉子已经被扑灭了,周蒙的尸首也被抬出,但那焦黑恐怖的样子甚至让有的观众开始呕吐起来,就算不提心理的障碍,炉内余温也仍然不是肉身所能承受的程度,这会儿居然有人想到炉子里去,难道这家伙不要命了?
“沈大人当真恪尽职守。”韦昭于是道,“只不过,炉内余温灼热,不是儿戏,若沈大人有失,本座实在担当不起。”
“火葬之俗,在下也见过,知道操作这个的人,原应有石麻(石棉的古称)衣服的。”云舒长揖道,“愿乞一套。”
韦昭迟疑一下,看他意决,遂令人取来一套给他。
云舒穿戴整齐,站在那进人口处,直直立了半晌,炉中余温扑面,不一会儿汗珠儿已经在地上撒湿了一小片。
“别去了,你怕就怕,逞什么能?”青离忍不住上前扯住他,小声道。
“怕也得试试啊,要不你怎么办?”云舒苦笑道。
“可你去也没用,用眼看也知道那上不去人的!”青离发急道。
云舒没回应她的话,顿了顿,说,“我再也不吃烤乳猪了”,说着腾身钻进炉子。
如果他没钻进去,青离真想就地将他暴打一顿,因为这句话,在这种情况下说,真是恶寒哪……
仿佛一万年那么长的时间过去,云舒终于出来了,样子像个活鬼,黑灰与汗水糊了一脸,脱下石麻,外衣也都被溻透了,捂着嘴很是俯身了一会,才把呕吐的感觉压下去。
青离忙上去拍着他的后背,刚才把她担心死了,脑中尽是疯狂的胡思乱想,又怕又无法克制。
待他好些,能直起腰来,天翔忙道,“怎样?能上去吗?”
“窄了点。”云舒摇头,但并无沮丧的神色,道,“但我发现,里边有字。”
“有字?”许多不同的口发出同样的惊诧,烧人的炉子里怎么会有字?
“嗯。哪位大人不信进去看看。”云舒很认真地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中。
“吴护法,要不要去确认一下?”王宁道。
“算了,算了,沈大人一向言正身直,老夫一万个信得过他。”吴锐讪笑道。
“那么,要不要把炉子拆开来看看?毕竟人命关天,为了查案,教主想也会谅解的。重建的费用我们官府来出。”云舒又道。
“沈大人有所不知。”韦昭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叹道,“本来本座也不欲说的,那烟囱内壁确实有字,是本教的机密,正是因为怕泄露了,藏在这绝对隐秘的地方,沈大人不知者不罪,可如今露了口风,待手上事一完,马上就要销毁,又岂可拆倒炉子公诸于众呢?”
“得罪,得罪!”云舒忙拱手赔礼,又道,“不过这样,教主大概现在首当其冲的要去追北护法那逃跑的侍女了。”
“此话怎讲?”圣女声音一凛。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贵教的机密。”
“又怎么说?”
……
(八十八章嫦娥七)
八十九章 真凶浮出水面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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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罪,得罪!”云舒忙拱手赔礼,又道,“不过这样,教主大概现在首当其冲的要去追北护法那逃跑的侍女了。”
“此话怎讲?”圣女声音一凛。
“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贵教的机密。”
“又怎么说?”
“她也许是偶尔发现炉中有字,于是心里生出这个可怕的计划。”云舒于是说道,“将青离弄昏放在屋角石炭堆里,再将东护法约进来,护法知道事关机密,唯恐有人误入,一定会反锁上门。”
“回到原来的问题,她布置好这一切后如何出去。我若是没有进炉子去,可能一辈子也想不出来。”云舒指着通天炉继续说,而听众的眼睛在这一瞬都因为好奇而睁大。
“我在里面,透过直筒筒的烟囱,看到烟囱口那么大一小块天,突然就怕得不行——如果有人从上头丢什么下来,连个腾挪的地方都没有,一定活活被砸死了。”
“奥!”青离也发出恍然大悟之声,“这么说她并不是在屋内下手,而是从外头丢东西下来,然后倒油点火?”
“恐怕正是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家兄方才所言之三个疑点。”云舒向众人道。
“第一,通天炉点火起烟,满山皆见,必定引人前来,若是青离所为,于理不合,而是有人嫁祸,就说得通了。”
“第二,周蒙头手爬出,凶犯不是任由不管,而是人在屋外,根本无力阻止。”
“第三”,云舒像天翔刚才那样拿起地上沾血的石头,道,“这并不是真正的凶器,真正的凶器是落在炉子里的!”
观众对视一番,将信将疑。
“这么说,沈大人在炉中也发现了石头?”韦昭平静地问。
“不曾,在下猜想,凶器已经烧掉了。”
“沈大人说笑了,石头如何能烧掉?”
“因为那不是石头,而是石炭!”云舒指着屋角的燃料堆,大声说道,“凶犯之所以给我们留下石头嫁祸,就是为了避免有人想到石炭上去!”
地下沉默良久,青离注意到,天翔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沈大人所言甚有道理,只是,若没有证据,毕竟还是推理,难以服众吧。”半晌,韦昭道,声音还是淡淡地,好像全无喜怒哀乐一样。
“所以要去找那侍女!找到一问,总会有蛛丝马迹露出,就不愁没有证据了!”
“那么,王护法,你可知道她是何方人氏?”教主转向北护法,问道。
“我过来时曾见过她,是从这个方向下山的!”青离决定插话,她固然担心小沐咬她出来,但目前形势,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奥?也好。”圣女想了想,道,“那就有劳王护法前去追拿了。只是,既然没有证实,柳姑娘的嫌疑也不能完全脱去,郑护法,人是你的客人带来的,你就拿个主意吧。”
郑忠没想到球一下居然踢到自己脚下来,半天,才吭吭哧哧说道,“依属下浅见,可以一面追拿女侍,一面将柳姑娘也暂且监控起来,待真相大白,清这自清,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这在目前是一个很公平的建议了,南护法的口碑也一向较为忠直,于是按此行事,将青离拘于一间别馆,落了二重锁,门外还有六七名香主巡视。
三更时分,青离听见外头一阵悉悉索索,接着此前一直持续的巡逻的脚步声中断了,有重物倒下去的声音。
然后一阵沁人心脾的香味在屋内弥漫开来。
她心下一惊,果然来了!
云舒从这房间退出去时,曾抽空隙在她耳边极低极迅速地道了声“小心晚上!”
当时她还想,小沐留个烂摊子陷害她也就够了,难道真的折返回来杀她啊,未免得不偿失吧。
但现在看来,云舒是对的。
那么好在她早有准备,大凡迷香,因为比空气重,都会沉积在房屋底部的,所以青离既然早料到,就趴在了房梁之上。
过了一会,味道渐渐稀薄,门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黑衣女子,只见她直奔床榻,悬剑半空略加迟疑,却终于狠狠刺了下去。
刺下去就对了……
青离是被囚之人,要不来刀枪剑戟,但多要几个枕头和绳子,还是被应允了的。这一天她所做的就是将数个枕头着力拍实,塞在被褥下面,而最后一个拆开来,将里面的谷糠稻壳倒出,用纱幔轻轻兜着,再使一根脆弱的细绳保持住平衡。另外,她还将房中白铁皮的水桶统统悬挂了起来。
所以,一刺之下,剑刃穿过极其紧实的枕头,想拔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上头悬挂的谷糠亦倾泄而下,虽然没有大的杀伤力,却是迷眼呛鼻,让人慌乱。
青离抓住时机,抽出贴身蛇骨剑,一招白虹贯日刺向来人。
按上次的结果她打不过那女子,但彼一时此一时,女子一来失了兵刃,二来措手不及,躲避之间,将白铁皮桶撞出刺耳的噪声。
做贼心虚,在这巨大声响中,女子不敢恋战,虚晃一式,纵身往外头夜色里扑去。
没想到的是,外头居然一声炮响,火光大起,几点寒星似的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锁住了她的去路。
“抓刺客!”郑忠洪钟似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响亮,云舒天翔两个,连同教内的护法香主,车轮而上,缠斗不休,因为目的是拿人,也不必去讲什么以多欺少。
所谓好虎难当群狼,女子身法纵然轻灵,也难免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打斗中,天翔一剑飞挑来人头面,女子勉强躲过,借着剑势向后翻飞,在空中稳住身形,落在崖前大石之上。
只是那么三五步的距离,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围攻者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好象再也跨不过去,眼中闪出完全被慑服的神色。
因为女子的面纱蝴蝶一样飘落了。
“是你?”云舒喉咙里禁不住滚出低低一声。
不错,这正是他们初到此地那天,在涤仙潭所遇之女子。此时的她颇有些狼狈,手里的剑是方才横下心折断了的,劲装上也染了血迹。但所谓天人之姿,就是这种情形下仍然美得让人说不出话的吧。
青离心中也相当惊讶,原来不是小沐?
可不是小沐,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她呢?
(八十九章`嫦娥`八)
九十章 月下昙花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李商隐《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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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女子神情甚为复杂,一时间竟有点像一些神巫请灵被附体的感觉,仿佛有一老一少两个灵魂在她身体上交替闪烁着。
青离突然明白这是谁了。
如果是她,几个案子都变得极易解释。
第一个,她完全可以在自己汤碗里下毒,以不能食糖为由,料定了谄媚的苗依会帮她喝下;第二个,则是利用人们把弓箭联系在一起的习惯思维,都会相信箭是从远处射来,而不意可以被直接当作短刀使用——而实际上,她正是这样做的。至于第三个,云舒对小沐从烟囱上坠石杀人的猜想同样适用于她。而今夜,她是来灭口的,第二天便可以一句“嫌犯畏罪自杀”为这次的事情画下一个句读。
其实这答案并不难猜,青离先前一直错就错在太先入为主了,而云舒因为不知道小沐真实身份的关系,反而能早早看破。
“世侄难道认识此人?”郑忠回过神来,循着云舒那句“是你?”,不禁问道。
“不止我们认识,世伯与各位护法都认识,只不过,平日里她都带着白银面具罢了。”一边天翔插上笑道。
“你说什么!?”天翔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震得所有教徒面面相觑。
“世侄不可胡言!”郑忠须眉倒竖,“韦昭圣女三旬继位,在位二十载,再怎么驻颜有术,又怎可能如此年轻?”
“在下并未说她是韦昭啊。”
“啊?”南护法显得更加震惊。
“世伯少安毋躁。”云舒道,“这正是因为,真正的韦昭三年前大概就过世了,这应当是当年的右使斯梦。”
“怎么可能?斯梦的尸首老夫当年亲眼见得!”
“可世伯赖以凭证的,只是手上的镯子吧?”
“这……”郑忠一时语塞,确实,如同最近苗娜出事时一样,大家看到垂下的手上带着护腕,就自动认定是相应的副使了。
郑忠也不是傻子,推断一下事情前后,而现在教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教主却不到场,想必不是不想来,而是分身乏术,那么,看来沈家兄弟说的是真的了。
“可又怎知是斯梦?难道不是失踪的斯容?”他顿了顿,又道,斯梦当年给他的印象太好,令他说什么也不愿相信。
“世伯可曾留意,周护法死时拼命伸出,极不自然的右手?”云舒道,“想必那就是在宣告着什么,而且也是他被杀的原因。”
“不错。”
这声“不错”却不是从云舒或天翔口中发出,众人讶异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这是她首度打破沉默。
“我……等这天很久了……”,极清淡的声音,却透着不可言说的疲惫。
云舒实际上吓了一跳,原本以为她不会开口或者抵死不认。
“斯梦,斯梦右使!真的是你?怎么会?怎么会!”郑忠整个人激动起来,扑倒在地,“这三年里,你还去疫病村里挨户施药,还捐资修缮河堤,声名远播,四方称颂,比韦昭还要受人爱戴,怎么会是假的?”
“我做的比她好,因为我究竟不是她啊。”斯梦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叹息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
她的眼神落向空茫的远方,就像落到久远的过去一般,美丽的眉头轻轻蹙起,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那天,韦昭把我和斯容叫上去……我猜想她是要宣布了。”
“在此之前,我听说,斯容用当年韦明右使受陷害的事情威胁过圣女,不过,也只是听说而已。论武功行事,我都不信自己会输。”
“所以,当‘斯容’两个字从韦昭口中吐出时,我一下子懵了。”
“当我回过神来,血在顺着剑尖往下流,黑色的法袍,白银的面具,都仆落在尘埃里。”
“斯容看起来也吓傻了,呆立了半天,才想起来跑。”
“但我已经不能让她跑了。”
“面对着两具尸首,我坐在地上,想着,第二天一早,等着我的是什么。”
“只有一轮银色的冷月,冷笑着看着这一切。”
“月亮,我突然想到,上头有个嫦娥仙子吧,她的仙药,不也是偷来的么,她的生活,不也本来是别人的么?”
“在那一刻,我欣喜若狂,因为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
“我穿上圣女的法衣,带上她的面具。它们仿佛就是为我订做的一般,那么合身。”
“韦昭的尸身没办法带下来,就把她埋在了峰顶。”
“而斯容的身体,被我将护腕换了一只手戴,抱着下来,编出一套谎话。从此,大家都以为,斯梦死了,斯容叛逃。”
到这里,斯梦停顿了一下,气氛紧绷在出乎寻常的安静里,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良久,她才又继续说下去。
“但我现在知道……月里的嫦娥,也一定后悔了……”
说着,她轻轻转向观众中那个圆头圆脑的厨子,“谢师傅,看在我救过你女儿的份上,给我端碗桂花银耳羹来好么。”
厨子叩头在地上,哽声道,“老奴这就去……”
斯梦从后头柔声唤住他,“别忘了,要七勺糖。”
“记得,右使的老规矩……”,厨子说着,不知怎的已经泪流满面。
青离看着,心里不由一悸,可见,斯梦在做右使时,是多么受人爱戴的。
“你们不知道。”斯梦的声音继续纸灰一样飘落,带着干涩与疲倦的质感,“抱着斯容下来那一刻我曾多么地惶恐。”
“我拼命回忆着韦昭平日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腔调,用最大的努力,去扮得惟妙惟肖。”
“那天,没人怀疑我的扮装与说词,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
“第一天在这衣服下面,不够熟练地批完公文,侍从端上来一碗苦参雪蜜羹。”
“然而,名字是这个名字,却只有苦参,没有雪蜜,入口之下,我差点吐出来。”
“侍从问,今天的汤教主喝不惯么?”
“他问得是那么习惯与随意,却在我心里激起难以想象的恐惧与惊张,我拼命故做镇定地回答‘怎么会呢?’我想当时面具下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韦昭拿碗筷的习惯,从高处取东西的样子,甚至公文上印章盖的深浅,都成了我心中的杯弓蛇影。”
“终于,终于,我的一举一动都像韦昭,再没人能找出一丝破绽。”
“但那么,活着的这个人,还是斯梦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疲惫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许久,才缓缓绵延下去。
“终于有一天,我一个人路过山下的涤仙潭,不知怎么,就像着了魔一样,突然就很想脱下法衣面具,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到底那么做了,还好,我的样子没有像行为一样改变,没有变成那鸡皮鹤发风烛残年的老妇。”
“然而,这让我更加的难过,甚至伏在水里哭了。”
“我知道,自己会在那黑袍中一天天老去,就像在黑暗中怒放的花朵,最终默默凋零。”
“至此,我克制不住地常常偷偷溜下去,在那潭中徜徉放歌,我感觉,那才是,活着……”
斯梦沉默一下,又道,“我想,破绽大概就是那时露出的。”
“周蒙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事,暗中来纠缠要挟。”
“他知道了,苗娜就也知道了。至于苗依,她虽是不知,我却隐约听说了刺客的事。”
“编造了第一个谎言,就要编造第二个来圆合它的破绽,接着再编第三个、第四个……”斯梦长叹一声,“每一步,似乎都是不得不走,可结果,回头看看,已经离正道那么远了。”
这时,胖厨子已经将刚才要的甜羹端来,教众自动让出一条道路,让他颤巍巍地上去。
斯梦温柔地接了过来,道了谢,轻尝一口,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仿佛是对自己在说:
“这三年,没有甜味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在她这一笑面前,青离当真感到,月亮都失了色。
然而这笑容僵在了,景泰蓝的小碗从高处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一声。黑衣的女子往后仰去,断线的风筝般跌落悬崖……
教众在崖底找到斯梦时,似乎山神也不敢暴殄天物,虽然她身上不少血迹,整个容颜却栩栩如生,而且,脸上凝固着让人心醉神移的那抹微笑。
这一直在暗夜中摇曳的花朵,终于在月光下怒放了一回……即使怒放之后,就是结束,在所不悔……
(九十章`嫦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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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故事还有一个扫尾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