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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裹鸿声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txt下载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十七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八)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北风吹袭,一弯可怜的月亮在云层中隐现,整个大地被白雪覆盖,仿佛又回到腊月寒冬。青离立在一个高坡顶尖的大白石头上,月光斜笼着身体,显出大理石一样的光泽。

    她对面的人黑袍白马,相貌堂堂,一双狼眼直盯着她,里面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伤。

    青离也直盯回他,也许是她不够小心,也许是他恰好留了意,竟又追来。

    “去哪里?”达延看着她的眼睛,问。

    “回明国。”

    “回明国哪里?你不是说家人都没了么?”

    青离一怔,这确实问住她了。飞花楼,已经没有姐姐,甚至没有小沐,沈家,被她伤得还不够深么?

    所以沉默了许久后,她答道,“跟你没关系。别阻着我。”

    “我不想拦你……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来。”

    这答案倒是出乎青离的预料,细看一下,果然,只有他一个人,重伤未愈的人。

    但她依然不敢放松,手下死死按着腰间的刀柄。

    “阿爸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达延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眼神落向空茫的天空。

    “但不知怎么,看见你那天,记得特别清楚……”他没理会青离的迷惑,自顾自说下去。

    “一个在么么手上……小白皮袄……一个在察合手上。”

    青离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小时的事,么么是蒙语口语,生母的意思,察合是人名,大概是乳娘之类。

    “我想看一下你们,可没人理……抱得很高,跳啊跳也看不到脸……”

    “你一只手垂下来,特别小,很胖,在我眼前晃……”

    “么么在跟个汉人说话,我听不懂,但知道你们都要看不着了。”

    “我就把那狼牙绑在你手上……”

    “汉人包你俩在黑边的袍子里,走了。”

    “么么蹲下来亲我一下……脸在光的背后,看不清楚……然后转身……一次都没回头。”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却交织出一幅如在眼前的画面,青离鼻子突然一酸,那种最后一个亲人也挽留不住的无助感觉,没人比她更明白。

    “那时,我想……长大就好了,长成山一样高的男人,就能看到你的脸,也不会让人把你带走……却原来……”达延抬起头苦涩地笑笑,后半句说不下去。

    “你想走就走吧,我保护不了在乎的女人,但不会要她陪葬。”他最终落下这句话,拨转马头,向大队的方向回行。

    云层此时撇开月亮,极淡的黑影在雪地上拉得细长,马蹄印的间距渐渐由细碎到慢慢放开。青离看着达延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她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于是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回来!!”

    出于意外,达延的身影一激灵,扭回头疑惑地看她。

    “我有话问你!”她不知怎的,说话像有些气冲冲地,“你把我许给哪个王爷领主了?”

    达延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这两日来难得的灿烂,问,“你不知道为何打仗么?”

    高处的女子迟疑地摇摇头。

    “亦思马因来下聘,让我臭骂回去了。”他看着她,眯起狼眼答道。

    青离呆住,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好像烟花一样喷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没有把她给别人。

    而且,这样说,这场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尸横遍野,血染江河,被多少人诅咒的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她应该低下头去深深惶恐,实际上,她也确有内疚。

    但更多的,是一种满溢的幸福感……

    或许每个女人心底,都想做一回祸水。

    因为那证明你够红颜……

    达延回转来,很近地打量青离。她是那种月光下比日光下好看数倍的女子,白日过于苍白的肌肤显出象牙般的质感,煞气过重的眼睛也被中和得略有温柔,月光更放大了她那独有的冷澈气质,此时立在高处,长发海浪一样翻飞,美得那么不可一世。

    “老贼与我是大仇,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妹妹嫁给他。”他过来拉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息道。白马仿佛知道主人心意,也恋恋不舍地去叼青离的袍襟。

    他要的是妹妹,不是蒙古公主。这就够了,足够让青离做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

    “喂,知道柳不恕么?”她看着他,突然说道。

    达延显得有些奇怪,摇摇头。

    “你会知道的。”青离把手抽回来,全身一阵乱掏,实在没有信封,便掏出张白纸递给他,“写上你想杀的人的名字,折起来给我。这人三个月之内,会从世界上消失。”

    五千两她不打算要了,反正这强盗也是去抢。

    “我不信萨满。”达延古怪地看着她。

    “我比你们萨满灵多了。”青离诡异地笑,“你写了,我就不走。”

    于是达延眼睛里闪出光来,咬破尾指,认真地写了亦思马因的名字给她。

    青离快活地笑,接过来收进怀里,自言自语道:“刺人者诛,刺国者诸侯!”

    就像她看不懂蒙古字,达延也在纳闷什么“猪”和“猪猴”,但他也快活地笑,因为青离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与他并马而行。

    达延原来的黑马残废了,这次的白马是年轻牝马,似乎与青离的小栗马情谊深厚,走着走着总去耳鬓厮磨,青离开始还吆喝硬拉,后来也不管了,整个人就跟白马的主人蹭来蹭去。

    并行间,她眯起眼睛看达延,觉得自己并没有昏头,而是看得很清楚:

    每颗心的深处,都有最期待最渴求的东西,化作一个妖媚的幻影,睥睨而蛊惑地勾引着自己的主人。

    当人以为自己爱上什么人,其实是爱上心中的幻影。不然,世上何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怎么没看清楚”的说辞?

    从小在世上全无一个血亲,妻子的身份更像恩人,宠妃曾经无情地背叛。达延的幻影,无疑是一个可以放胆地单纯地去爱的人。

    妹妹是这个人可能在现实中存在的一种形式。

    如果拿着狼牙的是男子,里头又会扯有汗位权力的纠纷。

    可就那么巧,出现的是她。

    一个突如其来、娇弱纤细、倔强聪敏、仙姿殊色的女子。

    于是便有三分惊喜、五分保护、三分征服以及一分因不能得而倍加诱惑的情欲,织成一片十二分的迷恋。

    但幻影就是幻影,当他知道最下面支撑的事实会像泡沫一样破碎,迷恋会变成什么呢?

    青离笑,为何自己已经看得这么清楚了,还是绕了进去。

    不过,她不管了,高高昂起头,高亢铿锵的诗句抑扬顿挫地从喉间飞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达延默默地歪头看她半天,轻声道,“不懂,但是好听。”

    青离笑着,他不会明白,这是多么幸福的诗句,看前头,满以为会落在什么家国、大义,不想,末句转起,为着的只是你一个……这个理由就够了。

    于是她越发得意,声嘶力竭地像狼对着月亮那样长啸,天高野旷,清脆的女声传得极远: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五十七章报君八)

五十八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九)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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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蒙蒙地笼罩了这一片水草贫瘠之地,达延困囿在金顶的大帐中,走来走去,脑中还翻腾着白天着帐篷里的激烈争论。

    争论当然是蒙语,但为了方便,这里只写汉译。

    “图尔根河上我们损失了八千名勇士与无数的好马,亦思马因则还有他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的重骑,明日即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他一来,敌人的兵力将是我们三倍之多。依现在的形势,不如暂且将公主送给他们,以求停战。”

    “放屁!你xx什么时候叫人切了?!是男人的就好好干他娘一仗!”

    “接羔要在春天,打围要在秋天,目前的时机,只会白白流干勇士们的鲜血。”

    “公主是个炮仗捻,炸的是炮仗!要是送过去他们就收兵,我挖眼珠子给你!”

    “人祸赶上天灾,我们的牛羊战马都冻死饿瘦,我看,撤回哈特和林坚守,等来年草青马肥,报仇不晚。”

    “一下子就撤回老家去,如果老家也守不住呢?”

    显然,将领们分成主战主和与主退三派,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打起来了。

    而这三种方案各自决定性的缺陷,也被互相攻击得淋漓尽致。

    没错,正面迎击,是匹夫之勇,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取胜,也会耗尽精锐,荒茫的草原大漠上,可不是只打这一仗就一劳永逸了。

    送出青离求和,是白白拿出尊严去给人践踏,像鄂如苏说的,要是得了公主对方就收兵,那才是个笑话。

    至于后撤,说的倒是轻巧,可要打回来,又不知是多少年的征战。

    真正是个困局……

    最后,他们等着他裁决,可这次,看来他也处理不出让几全其美的结果,只好头疼地扔下一句“明日再议”。

    可黑云压城,他还有几个明日?

    这时,帐帘轻掀,一股薄荷的味道隐约进来。

    达延抽抽鼻子,他已经知道是谁,最近这段时间青离常往太阳穴上擦这种东西——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极度讨厌这味道。

    飘进来的果然是青离,脚步像个小鬼似的,脸上是几分得意与魅惑的笑,披一身宽大的白袍子,看得达延心中微微一动,瞬间闪过很想上去用手将她纤细的身体从衣服里找出来的念头。

    他不知道,青离凡嗅出人心的缝隙,打算用利刃像庖丁解牛那样割过去,都是这样笑。

    “什么事?”他开口问。

    “你知道我那天想叫你不去劫营么?”

    “听满都海说了,却是为何?”

    “因为对方有防备。”青离面色转向沉稳,答道。

    “笑话,骑在马上的男人还不知道,坐在包里的女人就知道了?”

    青离这时也没心思卖关子,直接道,“你们在营里,自然不知道,这边却有探子回报说咸水泡子里有大批人抬盐。”

    “抬盐?”

    达延头上划了一个问号,因为这是蒙古很常见的事情。

    可是等等!

    他似乎一下反应过来,那天马匹从冰面上冲过时,似乎是有蹄下踩着粗沙的感觉,当时他还在奇怪,只是没太往心里去。

    “凡事都有因有果。”青离继续说,“平时三三两两,自然没什么。可没有边市又风雪方停的日子,突然大规模去抬盐,难道没有原因?”

    “可敦一说劫营,我就突然想到”,说话的还是青离,“亦思马因怕是正料到这一点,将大块的盐剁碎,趁黑洒在冰面上——我在明国,见人除门前冰雪,都是此法——那河面本冻得坚实,但马蹄子一刨,盐一溶化,便越化越多,不可收拾,所以打头阵的能过去,到了中间,却必然突剌剌一声,将人马尽倾在河底!由是队伍被斩成两节,首尾不能相顾,他再早有伏兵,掩杀过来,岂非大事不妙?”

    “因此听探子一说,我便想要可敦派人去阻止劫营,可惜那时已经晚了。”青离叹道。

    达延听得瞠目结舌,当日的情况本不会到处去说,就算口风里露一两句,也都是蒙语,她却如何知道得有如亲眼看见一般!?

    “如何,我比萨满还灵吧?”青离看着他的反应,又笑起来。

    达延半晌,才想起来那个她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晚上,当时他根本未曾在意的那张白纸,以及她关于三个月内的承诺,而此时不由他不认真起来,甚至有些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难道,你有何退敌妙策?

    ……

    是夜,四月初七的夜,亦思马因的长子帖木儿在睡梦中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跑出帐篷一看,自己的营盘已经变成一片人间地狱。马厩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战马带着一身的火四散奔逃,有的就地翻滚,有的直冲向水源,更有的惊慌失措,冲进前来找寻它们的主人人群里,践踏起无数的哀呼。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明日就要上前线去支援,今夜都在一心享受最后的安宁,许多人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去见了阎王,伶俐些知道爬起来没命地跑,可又怎能快过四蹄生风的骏马,于是在背后便被一刀劈下,溅起滚烫的猩红。

    帖木儿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神兵,或者说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的恶鬼,捶胸顿足,徒呼奈何。就在几个时辰前,他的探子还报告过,达延被追撵得像只丧家之犬,舍弃原来的营盘,退至格伦,离他帖木儿的封地瓮观足有四百六十里远,。

    不过,蒙古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闪击战,他们的行军中,一名骑士通常都带几匹良马,轮换着骑,甚至可以不带军粮,南宋时,打居庸关不下,一夜间竟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紫荆关,所以四百六十里地的距离绝对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的首领,是丧家之犬,还是丧家之狼。

    天将破晓时,眼见大势已去,帖木儿不得不放弃最后的抵抗,集合残部,准备突围逃走

    仿佛是上天助他,包围的东南面,打开了一个豁口,残余的数百骑,仿佛受到挤压的水柱,从那里争先恐后地一涌而出。

    可上天,真是助他么?

    四月初十,帖木儿暴毙于其父亦思马因之处。

    四月十五,土默特部首领率军离开右翼联盟。

    四月十六,达延整顿精锐,与亦思马因军决战于戈壁。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很多年后,在青离脑海中依然很清晰。

    当时她立在高处的沙丘,披着轻铠,被五六名亲兵簇拥保护着。她功夫再好,毕竟身体单薄,不可能跟那些高大武士对冲,因此身上跟其他人相比,算是干净非常,脸上也丝毫看不出表情来。

    倒春寒的尾巴过去,雪已经化了,一望过去,只是连绵起伏的大漠黄沙。

    接着,成千上万的蒙古重骑对冲下高坡,好像大片的黑云在黄色的天空上翻滚移动。

    瞬时,战鼓响成怒雷,旌旗遮蔽天日,铁蹄扬起黄沙,鲜血流作江河。每个人毫不怜惜但又尊重他们的对手,杀戮,也随时准备被杀。

    达延也在下面,很好找,因为他所过之处都是一阵黑色的旋风,将敌阵冲垮冲碎,像一把镰刀割过麦地。

    战争,总是会死很多人,但也会让人感到活得更像活着。就像唐诗里,有“可怜无定河边骨”、“一将功成万骨枯”,更有“黄沙百战穿金甲”、“男儿本自重横行”,这真是奇怪的地方。

    是役,达延大胜,缴获牛羊物资无数,右翼初平,奠定漠南蒙古统一之基石,亦思马因奔逃青海,不三月而卒。

    在充满美酒、嫩炙以及女人的庆功宴上,部众吹捧着他们的可汗,是如何从一个危殆的关头想到绝妙的办法,瓦解了右翼的数万大军。

    达延听到,笑着沉默。

    直到他行将就木,也还记得,四月初七那个晚上,青离像个小鬼似的飘进来,身上带着薄荷的味道,跟他说的一些话。

    “巴图,若现在把军队整起来,去吃四百六十里外的六千人,有问题么?”她开门见山地问。

    “你说帖木儿?”他反应一下,道,“我也想过,只是就算杀去了那六千人,我们的围还是解不了。”

    “你若全杀掉,自然解不了。”青离吃吃笑起,“可只要放帖木儿走,倒十有八九能瓦解亦思马因的联盟。”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亦思马因则还有他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的重骑,明日即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青离目光如刀,直视他问,“不觉得这话奇怪么?土默特与兀良哈两部都联盟过来,自己的长子却还在封地?”

    达延一下被问住了。

    “我一听到,就知道他家肯定有问题。所以刚才你们商谈着,我跑到他们的俘虏那里去打听。”青离继续道,“果然,帖木儿与其弟素来不睦,一次口鼻流血,疑心是后母下毒,遂自请出封于瓮观。这次他迟迟不曾发兵回去,只怕也是此理由。”

    “若他拥兵援父,势力制衡,其弟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只身逃回,大概就在劫难逃了。”

    “而且我发现了更妙的事情。帖木儿的夫人出身土默特部,而其弟娶了兀良哈的女子。”青离诡异地笑,“如此,我们却不是将一个天生的大火yao桶丢给亦思马因了么?如果还怕不能爆炸,就想办法煽风点火好了。”

    达延也记得,她进帐时,表情实在有几分撩人,甚至曾经让他瞬间感到下腹热了那么一下。

    不过当她说完这些,蒙古的大汗呆呆地看住那张美丽的脸,心中竟掠过一丝恐惧:愿今生里,不需要与这女人为敌……

    (五十八章报君九)

六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十一 扫尾)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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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出得洞去,几下麻利地覆盖了缝口,然后一边往东跑一边用力拧沾血的布条,最后将其挂在荆棘枝上,做个仓促扯破的模样。

    弄完这些,她隐约听到步伐声了,便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是被掳的汉人,救我!”

    马蹄前来,她有些愕然地看着马上军官,这不是之前两次碰面的玄真行者么?

    而当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到后面两人,更是瞠目结舌——她本以为今生都见不到他们了。

    一个纵马过来,她以为是想把她一把抱起,让她尽诉这劫后余生。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在她面前下马了,唤一声“青离”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她苦笑,他始终太知道分寸。

    “我就说有缘分自会再见么。”一个笑得灿烂,也上来道。

    他们怎么在这里的?还跟玄真行者一起?

    这个说来话长,按后来青离了解到的,长话短说,是这样:

    因为云舒忘了令牌在乌镇驿馆,结果青离被献祭到蒙古去的第二天,沈家兄弟就知道了,慌忙设法营救。

    他们手上又没有军队,正一筹莫展间,却有一机缘巧合:圣上采用宰相李贤的建议,新近招安一批绿林豪寇,赐以军职,既能为百姓减去匪害,又能填充兵力。这里面,云舒偶尔看到一个“二郎山聚义寨”的名字。

    看官可还记得石亨案后青离嫌难拿而随手给云舒的铁头牌子?那牌子是玄真行者给青离的,叫她有事去二郎山找他。

    云舒想起这个,急急查证,待找到人,果然是玄真行者。

    原来玄真行者本姓周,因受了冤狱刺配,后来落发作了行脚僧,并入了绿林,坐二郎山寨的第二把交椅。如今归顺,因他本来熟悉边境,便被赐与乌镇守备之职。上任之后,整肃军纪,教习操练,乌镇军容,焕然一新。

    这也是无巧不成书,如果换了别人,端不可能调出军队去救一个女子的,但他对青离有承诺之信,便答应试试看。没想到,很快还就有了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就是青离所猜到的那样,其其格的铁匠未婚夫心怀怨恨,前来密报达延和青离两个单独往边境这边来。

    接下来的事情,青离就都知道了。

    哦,至于原来的孔守备的下场,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里,被一个家中妻女米粮都被献了出去的平民割断喉咙……

    云舒天翔讲得很平易,但青离看到两个人,尤其是云舒,都瘦了一圈。从蒙古大汗手里往回弄人,谈何容易,就算有这样一个机缘帮忙,之间曲折打点,也都是可以想象的。

    她默然,自己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如此……

    等他们把这个事情讲清楚,整支部队已经开始往回返,草原的太阳落山很早,在地上铺出血红的残辉,士兵们有些泄气,因为最终没有找到达延。

    那是当然的,青离伪装现场的本事,是一般人看得穿的么?

    青离本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这两个了,此时见着,心中却蒙上一层阴影。她在马上细看二人的侧影,发现还真有几分相似达延,尤其是眼睛的形状,只不过,由于在中原长大,里面并没有狼性的凶光,都被人称作凤眼了。

    他们也问了来密报的人关于青离在蒙古的情况,铁匠告诉他们,青离险些成为蒙古的公主,但这个平民并不知道坠子的事,他给出的理由是她长得很像大汗死去的妹妹。对这个理由,天翔云舒觉得不易接受,但也无从反驳。

    而青离自己,自然决不会提起那串狼牙。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她要把这秘密带到棺材里去……

    而之前令青离和云舒吵起来的那件事情,此时显然因为时过境迁而被埋在地下。

    感情的问题很多不是当面解决得了的,在冲动中硬要处理出一个结果常常导致决裂,因此先埋下去不失为一个好的方法。但它的弊端在于,也许就再没有办法找一个开头,将疙瘩解开来,于是出了问题的地方就经年累月地潜流暗涌地作用着。

    以云舒对青离的了解,他能想清楚,青离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子,她说的“玩玩”是气话。但他想不清楚的是,从门缝里看到的,青离在天翔怀抱里痛哭的场景。

    他觉得,看见她的眼泪比看见她的裸体要难……

    那么,似乎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果他还没有过分自作多情的话,也许青离喜欢过他,不过,后来像所有世人一样,更倾向于天翔。

    如果是哥哥要来争,他还有点只在这件事上不能退让的勇气。

    但现在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能怎么办呢。

    所以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表面上他跟青离还是跟以前一样,实际上稍微接触深一些的事,试探一点的话,都不再做,不再说了,以避嫌疑。

    青离自然也感觉出这一点,但她很难解释,也不想解释。

    难道这点误会没有了,她就能跟他在一起吗?

    局势就这样沉默地走着下去。

    如血的残阳完全沉没在地平线下,马蹄也踏出明蒙的边境线。

    青离立在阔别数月的土地上,回首北望,乎觉这一段日子恍然如梦,来势汹汹毫无征兆,梦里炽烈而又惊奇,到去时,又如此突兀,若归云般再无觅处,只在自己心底,留一抹无法言说的痕迹。

    哦,对了,最后交代一下达延的结局。

    成化年间,他最终彻底击败右翼势力,统一漠南蒙古,并向西驱赶瓦剌,被蒙古史籍盛赞,称为一代中兴之主。

    对青离来说,忘了他是件很难的事,不只是因为那些牙印,而且因为在多年后边患的告急奏折上,时常可以听到他的名字,那时,他还有一个新称呼:“套寇”。

    开始听到时,她还黯然神伤,又问自己,私自就放过这明国的大敌,是对的么?

    后来听得多了,她便只笑涔涔拿过鸡毛掸子,掸去墙角的灰尘。

    反正世上没有后悔药买,更没有绝对的对错……

    (六十章报君十一该插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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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请期待下一个故事:画皮^^

六十一章 三绝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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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肩上搭条手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地迎上来,一套甜滑热络的迎客词喷薄而出,“哟,三位客官不像是本地人,那就更得到我们这三绝楼一趟,才没白来这长安一回啊!我们这三绝楼,第一绝,菜绝味,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哪怕是罗汉素食,都能给您作出别样的心思来,吃过的都说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啊;第二绝,戏绝美,每日的下午啊——客官看见那戏台子没有——特地请了长安城的名角,上来唱那最有名的戏文,这客官一壁吃着美味佳肴,一壁听着千回百转的戏文,那真是舒服熨帖到每个指头尖里;至于这第三绝嘛……”

    “都在这说出来,哪里还有趣?”天翔笑着打断他,又向云舒青离道,“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是,是,小的该死了,竟拿客官当那些直露庸人。”小二做个打嘴的势,一溜小跑地带三人进门。

    青离看了爱卖关子的家伙一眼,她好奇心有些被勾上来,却不好去当那些“直露庸人”,只好落座,等着晚上。

    小二看看她,踌躇几下,还是开了口,压低了声音道,“几位大人,莫怪小的多嘴,这长安城近几年出了好些宗女子失踪的案子,这姑娘好生标致,可要小心着点。”

    天翔大笑,道,“哪个敢找她的麻烦,算他倒运。”

    云舒也笑起来,给那个莫名其妙的小二道声“多谢相告,知道了。”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就是为此而来。

    去救青离,是绝对的目的,可既然西行,身上少不得带着差事。

    青离看着这两个,按说他们是匡扶正义的使者,可只要见到他们,就知道世界上一定又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也打量一番这客栈的布局:一楼二楼是吃饭的场所,三楼是客房,跟一般所见的有些规模的客栈并无太大不同,特别之处是在一楼有一戏台,高高挂下锦帘彩布,名家的生旦们便在上头咿咿呀呀唱起戏文,甩开水袖,演绎起那些古往今来最动人、最精彩但又从不属于他们的人生。

    听以前来过的天翔说,这戏台的设置是三绝楼老板的一招新鲜妙想,使这楼一下从周遭的饭馆酒楼中脱颖而出,不几年,便成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字号。以前有客人为了争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甚至大打出手。

    正想着,前头爆起一大声“好!”,接着噼里啪啦地鼓掌,吓她一跳。

    往戏台上细看去,是一个小旦,与一个带书童的小生,共三个人。刚才这满堂彩,竟是因那书童开腔。老的戏迷,眼刁耳尖,褒贬分明。看到婀娜身段,听到字正腔圆,不管你是主角配角,决不会吝惜叫好与掌声。

    小生似乎有些愠怒地看了书童一眼,但少不得继续唱下去。

    “那书童……好像霜官……”

    “别傻了,早嫁人了吧,就算还在唱戏,哪里会唱书童?”

    青离一怔,这对话,竟是从自己身边发出的,于是把她心思从戏台转回来,疑惑地问,“霜官是谁?”

    “我们八九岁时,外公家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十二三岁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傅带出来,逢年过节唱上几场,好过去外头请那三教九流的。”云舒笑答,“霜官是里头专唱小生的,很英气一个女孩子,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时都极红。”

    “哦,现在这班子还在呢?”

    青离没想到,这自然而然的一问会带来半晌僵硬的冷场。

    良久,还是天翔开腔道,“这些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时,人大心活,出了一件丑事,外祖不敢再养,便都打发配人去了。”

    “什么事?”

    “那个唱小旦的玉官,跟人私奔,但情人没来,反遇到夜游的强匪,被杀了。”

    “她若私奔,必是隐秘的,情人来与不来,人既然死了,你们却怎么知道?”青离好奇追问。

    “云舒,你是第一个看见尸首的,你说吧。”

    云舒长长吸口气,仿佛将思绪放回过去,慢慢讲起来。

    “那是十年前,当时京城里正被一件连环大案闹得人心惶惶,凶犯专找夜行的单身女子下手,用斧子锤子之类的钝器打碎后脑,抢夺财物首饰,所以我特别记得那一年。”

    “就在那年刚交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到外公家,也就是永昌府去,那天头夜里刚下过大雨,好大好大的,地上都是积水。”

    “外公家外头有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槐树。那天早上,我老远看到树下水洼里有个人,穿一身大红,瞧着像是玉官,喊了半天不应,我跑过去一瞅,可不就是她,穿的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凤冠霞帔,叫水打湿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在水洼里斜趴着,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

    “什么?你说死人脸上笑得喜庆?”青离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插话。

    “可不是么,所以那时我还当她睡着了,上去摇她,却是一手的血。”

    虽然奇怪,青离也不再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很快大人们就都来了。开始检查尸体,讯问有关的人。”

    “稳婆发现,尸体衣冠齐整,当晚并无行房痕迹,但也早非处子。可见已经与人相好一段时间了。”

    “另外,听同屋的霜官讲,前一天玉官似乎在收拾细软,将这些年得的打赏、首饰,都装在一个小包裹里,还戴上珠钗翠玉,对镜子左照右照,问她好不好看。在此之前,她见过玉官的情人,隐约猜到这是想要私奔。她说也曾劝过玉官,但情迷里的女子,哪里劝得住。”

    “而被发现时,玉官身上毫无值钱的东西,手上有一个戒指的白印,可见别说那个包裹,连戴在身上的首饰也被拿走了。”

    “我爹一看这案子,便觉得是那连环案的手法。因为那案子有很重要的一点:死者财物被夺,但都衣衫完好,并未受到玷污。”

    “对了,那案子怕是连我也听过,最后凶犯不是被抓了么?听说是个先天不举之人?”说到这里,青离想起什么,问。

    “可不是么,因为不行,老婆跟人跑了,便恨起天下的女人,变做个夜游神。”天翔插话笑答。

    “那他承认玉官是他杀的么?”

    “承认是承认……”

    “怎么,难不成还是屈打成招?”

    “不怕屈打成招,倒怕不打自招。”云舒苦笑,“那时他整个人已经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拼命在公堂上说他如何侮辱、如何杀害那些女人的细节,问他什么,只有多说,没有不承认的。”

    “物证方面呢?”青离又问。

    “时间一久,自然佚散。在他住处找到三四个受害女子的贴身之物,其他的,怕是都换成酒肉了。”云舒答道。

    青离喔了一声。

    “案子终归是这样,不是每一个都破得了的”,云舒叹道,“不过玉官这事,倒也说得通。她盛装华服,半夜等在那树下,太过惹眼,死法也跟连环案中一样,大理寺的判决,最后都没人起什么疑议。”

    “那玉官的情人呢?”青离又问。

    “可能是那夜雨太大,没有去。或者是见到玉官身死,心下害怕,跑掉了。”

    青离叹口气,为这样男人,丢了命,不值啊。

    “喂,云舒,反正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就说真的。”半天没说话的天翔突然道。

    “什么真的?”云舒扒着饭,问。

    “玉官的男人,不是你么?”

    雪白的米粒天女散花中……

    青离一边救回差点被呛死的家伙,一边骂说话不会看时候的家伙。

    “怎么可能!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好不好!”云舒满脸涨得通红,“你哪听得这么离谱的谣言?”

    连他哥都敢骂,看来真是急了。

    “府上好多人都这么说。”天翔笑道。

    “他们凭什么胡嚼啊?”

    “玉官又不比霜官爱说话,你不过远远听过她几场戏,下葬时候,却哭得比她娘老子还伤心。别说那些无事生非的下人,我也奇怪呢。”天翔道。

    “这,这……有个缘故。”云舒一愣,支吾道,“但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青离看云舒尴尬,忙插话解围道,“半大的孩子,喜欢皮相光鲜的戏子歌女,尽是常事。只要发乎情止乎礼,也是难得的美意,天翔你何必笑他。”

    没想到,云舒向她也连连摆手,道,“可我也并没有喜欢玉官。”

    青离好心解围,却碰个小钉子,于是白他一眼,狠狠道。“那你哭成那样?谁吊你起来打不成?”

    云舒正要答话,却见店小二颠颠跑过来,道,“时辰到了,客官里边请,就能见到本楼的第三绝了。”

    (六十一章画皮一)

六十二章 蛇灭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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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等三人被小二引着连下了两层楼,是这三绝楼的地下了,到一个开阔大屋,跟另一些人一起,面对一个穿堂的入口。穿堂很长,曲曲折折的,每三丈挂有一个大红的灯笼,一眼望去,有些过年般的喜庆。

    不过到开走的时候,青离就不这么想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报时在更夫的公鸭嗓子里拉得格外悠长,隐约从地面上的外头传进来。

    “时辰已到,众位客官,跟我走了。”白天那热络的小二此时面色诡异,声调低沉,换一身黑衣,略有些驼着背,向前碎碎迈出步点,众人也缓缓跟上。

    当他走到第一盏灯笼处时,灯笼的火苗突然晃了两晃,继而倏地消灭。

    青离开始以为是碰巧,但发现,后面每一盏都如是,人的脚步将到未到之时,悄无声息地熄掉。

    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嘘——子不语……”小二转过脸孔,手中一盏破烂提灯映出青白的光在面上,将手指压在嘴上道。

    青离惴惴地禁了声,等这通道走完,似乎到了另一间宽敞的宅子,往身后一看,黑洞洞地一片,仿佛这一路,就是从阳世走到了阴间。

    “大伙儿跟上,千万别走散喽。”小二的说话好像是从喉咙里用气呵出来,嘴唇动也不动。

    他不说,也没人会愿意走散。他手中那点残旧不堪的提灯,已经是这空旷而漆黑的大屋中唯一的光,豆大的火苗时明时暗,让人不禁捏一把汗。

    幽微的光线下,青离看见面前是向上的陡窄梯阶,一溜红艳艳的地毯铺到一道小门,好像是鬼怪的赤红舌头。而众人就从这红舌上踏入那门。

    门里的房间没有窗户,犹如墓室一般,地面是青砖铺的,似乎有些年代了,踩上去,能听到砖缝里泥土下落扑簌簌地轻响,正对门的最里面,影憧憧地是一张长几与一个矮小人形,其余三面的地上各整齐地铺着一排蒲团。房间四角各有一只水碗,上头漂着四支香薰的白色蜡烛,映得那一小块光亮亮地,蜡油落在水面,浮成一片圆圆的莲叶,黑色的灰烬积在碗底,可能是香纸的余烬。

    “鬼母,人齐了。”小二到最前头,毕恭毕敬地向那隐没在黑暗中的小矮人道。

    “那就请各位落座吧。”被称为鬼母的人答道。

    这一声,可是吓了青离一大跳,语气是极平缓冷静的,可语音却奶声奶气,分明是稚嫩童声。

    火光一闪。

    那一刻,青离看清,“鬼母”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脸色惨白,黑洞洞的两只眼,鼻子和嘴都特别小,然而表qing动作都毫无一丝小孩子的神气。熟练地就火点着了长长的水烟,吸一口,惬意地靠在乌黑发亮的长几上,从鼻孔中呼出青色的烟雾。

    她穿一身老太太常穿的老式对襟衣裳,上头绣了大团的红花,在平日看,要多俗艳有多俗艳,而此时,却显出别样的森人。

    “开场吧。”她偏着头,对小二道,烟袋暗色的炽红一明一灭。

    小二于是开腔,“这三绝楼的第三绝,叫做‘子不语’。专讲那些世上诡异离奇之事,哪位客官要是害怕,现在说出来,小的就带着原路回去。不过,每位客官,免费招待的机会可只有一次,下次想来,要出五钱银子,各位可要想好喽。”

    青离这时才弄明白这第三绝是什么,简单明了点说:

    讲鬼故事……

    一瞬间她觉得这三绝楼的老板,是个奇才,也是个变态。

    如果不做什么亏心事的话,她对鬼神的畏惧属于正常人范畴以内。

    不过她亏心事做的少么?

    所以她很想闪人,但看天翔云舒都没动静,怕被笑话,又不想说。

    此之谓,“死要面子活受罪”也。

    “没人要走么?”小二确认一遍,道,“那小的就打门外落锁,够时辰再来接人了。”

    说着,那盏青白的风灯出去,屋里只剩角落四盏蜡烛的光,每个人的脸都陷入黑影,仿佛上面本来就没长五官。

    随着铜锁喀嚓重重落下,奶声奶气但极冷静的童音再次响起,“老客人,自然知道,新客人,少不得说说规矩。”

    “墙脚那几根蜡烛,可点一个时辰余,我们就在这时辰里讲故事。火几时灭,只要灭了一根,我便不能再讲下去,就是一句话正说到半句,也得马上锁了舌头,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那一个故事没结尾怎办?”下头有人问。

    “明晚接着。”鬼母道,“不过,若是有蜡烛未尝燃尽,中途横熄了,那就是这故事犯着什么,从此再不提起……”

    众人看看,这地方一丝风也没有,火苗应该不会无故灭了,便都无话。

    于是鬼母开始。

    “我们今夜的故事,叫做‘蛇灭门’……话说就在这长安城西北郊外,有一座荒宅。”

    青离略一愣,他们过来时,还真经过西北郊外,远远见到一座大宅,荒草长得能埋了人,当时天翔还打趣说里面怕是闹鬼。

    “三百年前,那里原住着一家姓仇的大户。”娇嫩的声音仍在继续,却又好像从远处飘来。

    “大户家的大少爷,娶了一个稀世美貌的女子。”

    “未娶时,有个道人见过那女子,说,就连西施貂蝉,都还说是脚面太大,耳轮太小,这女子美得如此无缺,断不是世上的人,是个妖物。因此,一家人都反对,女子也说,怕人闲话,不要他来找她。”

    “但大少爷当时情迷心窍,哪里舍得。甜言蜜语,半哄半强,要了女子清白。”

    “一来二去,女子有孕,便娶了过门。”

    “孕时女子,腰肢渐大,面肿腿粗,又不能行房。没几个月,大少爷这心便淡了。”

    “更糟的是,到了月份,没有诞下一男半女,倒生下两颗黑色的卵来。”

    “全家俱慌了,偷偷去请了当初那道人来。”

    “道人受了五百银钱,并许多绸缎香烛,道,这妖物凶恶,须得先有人骗它喝下符水,才治得住它。”

    “这事儿自然落在大少爷身上。女子喝了他送来的银耳汤,肚肠绞裂,哀告丈夫念及往日恩爱,放她一条生路。”

    “于是大少爷说,我是人,你是妖,我杀妖除鬼,是为人除害。”

    “道士趁机上来,写下灵符,用舌尖血喷了,贴在女子面门之上,又用七寸梅花钉,钉住手脚,然后放火焚烧。”

    “为使其不接天地之气,是吊在树上烧的,所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一个火球摇荡了半夜,女子的惨叫也持续了半夜。里面没有一句再是求饶,都是怨恨和诅咒。”

    “道人捋捋胡须,说,我早说是妖怪吧,人哪能烧这么久不死。”

    “最后众人将骨灰收入一个小坛,金字封口,墨线弹边,埋到七尺深的地下,反正大户家有钱,又盖了个祠堂在上面镇住。两枚黑卵,也都打破,流出的蛋黄是暗紫色的,像久瘀的血。”

    “这样,大户家又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后来,有一夜大雨,长安城几十年不见的大雨。”

    “第二天一早,邻居看见,无数条大蛇从大户家窜出来,黑的、白的、青的、银环的、金花的,都顺着水,哧溜一下就爬进草丛里去了。”

    “邻人吓得不敢出屋,有胆大的去报了官。”

    “等官府来时,蛇都去尽了,只见合家上下三四十口,都咬得七孔流出紫血,有的豁了嘴唇,有的缺了鼻子,面目全非。”

    “然后官差们往后一转,发现后面有座祠堂,昨夜看来是遭了雷,被劈倒了。”

    青离听到这里,已觉大骇,本来这气氛已经够瘆人的,兼之她身后的下方又好像有老鼠之类的细物悉悉索索,微响不绝,让她更加心惊肉跳。

    “这凶事传出,邻居都骇得要命,陆陆续续搬走了。”蜡烛豆绿的火焰仍在摇曳,鬼母的故事也仍未讲完。

    “不过宅子又大又好,总有不知道这事的和不信邪的买下,可一旦搬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几百年来,那宅子不断易主。”

    “近世里,就在四五年前,还有人买下那宅子,作为一家客栈。”

    “客栈的伙计,都是大炕通铺,一房睡十个人。”

    “有一夜,一楼左手第三间的一个伙计起夜。到了院子里,一弯惨白的月亮毛着边儿,像是第二天要起风。”

    “然后他看到树上挂下条白绫,挽成个秋千模样,一个女子坐在上边。”

    “这女子长得别提多好看了,随风一摇一荡,就跟故事里的仙女一个样儿。”

    “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衣服,宽宽大大的,胸前没有掩上,迎风的时候,雪白挺拔的一对儿便大半显露出来。”

    “这伙计正看得两眼发直,口水拖到地上,风把她下身衣裳也整个吹开。”

    “伙计刚合计着艳福不浅,整个脸却僵住了,因为,露出来的哪是什么笋足玉腿,分明是青光闪闪一条大蛇尾巴。吓得他‘啊’一声惨叫,屁滚尿流地往回跑。”

    “跑到自己屋里,他想喊叫其他人起来,连推带打,却一个不动。”

    “第二天一早,别的伙计看这间房没动静,过来催着干活,一进来,却都吓傻了。”

    “九个人吊在房梁上,早冰凉了。一个坐在地上,光着屁股,满身起了蛇鳞一样的溃烂,发了疯。”

    “出了这事,客栈自然没有生意,不几个月,就关门大吉了。从此再没人敢打这宅子的主意,直到今天,从城西北郊过,还能看到这宅子,荒草已经长得有一人高了。”

    “就在今年,城南当铺掌柜家,有一个半大的小子,唤作雀哥,正是淘气时候,不知敬畏。”

    “他仗着是白日,摸进这大宅,东看西瞧。”

    “看着看着,他发现这荒废几年的屋里,居然有几处瓜子皮、脚印,好像一直有人住着似的。”

    “左绕右绕,间间屋都上了锁,他耐不住好奇,挑了一间,从锁眼往里望去。”

    “你猜他看见什么?”

    “里面也有一只眼睛……”

    青离以手掩口,才勉强阻住了差点发出的声音。单是这黑暗的环境、诡异的鬼母,幽恻的语调,已经让她毛骨悚然,感到后脖子上一阵阵有人吹风,而故事的内容时间越来越近,竟然说到了今年就发生在本地的事,简直让人感觉活生生了。

    这时,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脚。

    一看不打紧,青离狼嚎一样惊叫起来,拼命一蹬,向左纵身扑逃,带起的风嗖地掀灭了西角的蜡烛。

    抓她的东西,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六十二章画皮二)

    偶保证这是推理小说~~~不是灵异小说,呵呵

    另:这周可能有点事情,周五更新一下,周六日要出去,大家见谅

六十三章 画中人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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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母的童音戛然而止,听众纷乱起来,有的想要点火照明,却想起来,火石先被小二收去了。

    “不想死的不要乱!”娇脆的喝声,却带有震慑的效果。

    众人果然不敢再动,听她缓缓说话。

    “这位女客官,你看到什么?”

    青离惊魂未定,将所见之物说了出来,众人一片惶恐,却也不敢大声议论。

    鬼母咯咯笑起来,小孩子铃铛般的笑声在这样的气氛里显得分外刺耳。

    “夜半三更,阴气凝聚,孤魂野鬼,横行无忌,我们在此讲鬼谈神,引了些过来,原不足为奇。那四根蜡烛,正是我布下的界,只要亮着,大家看到什么,都也无事。女客官看到时,烛火都是亮着的,所以并伤不得她。”鬼母说着,从几前走下来,踩着一双高高的小鞋,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但个头还只到一众男子的胸前。

    她移近火烛,向青离方才的蒲团后头照了一下,只见一块青砖有些突出,似乎有翻起过的痕迹,但地上决无什么血手。

    “看吧,闯入了界来,被挡回去了。”鬼母道。

    青离半信半疑,心想,分明是被我踹回去的。

    于是鬼母口中念念有词,在空中烧了张符,将青砖踏平,撒了符纸的灰在砖缝中,众人看得惊疑不定,皆默默愿她所祝有效。

    这一切弄完之后,鬼母拖长了声音道,“今儿蜡烛是横熄的,故事往下就不能讲了,有心的明儿再来听另一个吧”,说着,她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挑起火种,送到天顶上去点燃一顶红色的大灯,将剩下的白蜡噗噗地吹灭了。大灯的光洒下来,比刚才亮些,能看清彼此的脸面,不过一屋子都是暗红色的,依然甚是诡秘。

    青离这时才发现,靠着的东西是热的……刚才因为害怕,没来得及想到这个问题:本来大家坐得近,她那一扑,怕不是扑到别人怀里去了?

    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但她借着暗红的光,看清云舒天翔都在对面坐着,正呆呆看她。

    那么,这是……?

    她再次一下子跳起来,眼角扫到衣襟,果然是不认识的人,忙低头一迭声地给人道歉,但心里又羞又恼:不知是什么色老头,不会提醒我一声么?干抱着不吱一声,真是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怎的?!

    不过当她抬起头看见那人的脸,不由有些呆住。

    单从色相上看,占了便宜的人好像是她……

    那人大概二十六七年纪,面孔上虽然也带着几分惊恐,却遮不住的俊美邪魅,漂亮得简直绝世无缺,联想到刚才的故事,青离真想掀开他下衣看看是不是条蛇尾。

    “在下一时惊慌,也未注意,唐突了姑娘,失礼了。”他亦低头向她道歉。

    青离一想也是,不能只准她害怕不准别人害怕啊,于是便也无话,客套几句作罢。

    一会儿,小二来开了门,众人便又随那盏青白提灯,返回三绝楼。

    不知是不是一路漆黑的原因,感觉那通道分别地长,青离思量着,也不知刚才那听书之处,在地面上如何走到,若那里不是阴间,又是个什么地界呢?

    次晨,青离坐在一楼,毫无吃相地往肚子里灌粥,她算灌得慢的,天翔云舒都已经灌满先办事去了。

    所办的自然是他们此来的正事。

    青离就知道,天翔不是无故选这个三绝楼住,他正是冲着这个“子不语”来的,凡鬼怪故事,多半有个种子,然后生根发芽,越传越玄,像昨天提到的荒宅,既然宅子存在,又有这么多的传言出来,跟长安城丢了十几个年轻姑娘的事,就有可能扯上关系。

    所以天翔云舒一早去那宅子看了,另外也安排给她件事:去找故事里出现的城南当铺掌柜家的“雀哥”,看是不是真有这个人。

    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姑娘”,声音温和而有磁性,一股幽莲般的香气亦若有若无传来。

    抬眼一看,居然是昨晚的俊美男子,当时在客套中已经知道,他姓皮,单名一个南字。这会见到,青离本有点诧异,但想想,他应该也是这楼里客人,遇到不奇怪,便打了个招呼。

    不过,在一个太好看的人面前吃东西是很有压力的事,尤其是她现在吃成这样……

    “姑娘,昨晚的事,还怕么?”皮南道。

    “一点点。”青离胡乱应着。她不算以貌取人之徒,但还是忍不住多瞄面前的人两眼,因为他实在太俊美了,本来她以为云舒天翔算长得不错,要搁来跟这男子一比,会觉得像两个手工粗劣的泥人。何况,面孔好也就罢了,连声音也这么完美,所薰之香清雅脱俗,不但说明品位,而且说明财力,真让人不解,女娲造人时何以单独对他青眼有加。

    “姑娘不要怕,你想,既然这“子不语”是作为三绝楼的一项生意,那诸事虽然诡异,必定还是人力所设,没什么好怕的。”皮南浅浅笑起来,道。

    “怎讲呢?”青离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起,看来还不止是个皮囊,有点脑子,于是问道,想看他跟她想的一不一样。

    “昨晚回去,我想了一夜,觉得去时走的地道好明白,虽然不知到底是通到何处,但长安打过不少仗,城中大户在房子下头有几条地道通向城外,并不稀奇”,皮南耐心道,“鬼母的话,可能是外表长不大的大人,也可能是有人特意教过的小孩,以天下之大,这两种人都也还不少。”

    “这样说来,那抓上来的手,大约也是三绝楼的老板设的什么托儿,专意唬人的。所以,姑娘千万别因此落下了什么惊吓才好。”他继续说道。

    “是么?”青离道,“我揣摸着也是这样,不过这玩笑过分了点,我好好一条裙子,给抓上一大块血印子。”

    皮南脸色微微一变,不过马上又恢复原样,道,“是,是,我也说呢,要开玩笑,找我们这样粗糙男子便好了,怎么反去扰玲珑娇贵的女儿家。”

    青离心说,你还粗糙,我岂不是牛皮……

    说话间,她已经吃完,去忙她的正事,皮南想跟她一同,被她坚持婉拒了。

    晚上青离与天翔云舒碰头,各自说了白日情况。

    兄弟俩那里并无太大发现,他们去勘探荒宅,在里边转了三四圈,半个人影不见,半点人声不闻,每层楼有十几个房间,间间门上一把大锁。后来用手斧劈开十余间来硬查,也都徒有四壁。

    青离这边的线索略有价值:她打听到,城南当铺家确实有一个半大小子叫雀哥的,半个月前死了。死前情况与鬼母故事类似,曾经跑到荒宅里去玩,也不知看到什么,回家时尿了一裤子,接着就一病不起,发高烧嘴里喊着什么“锁眼里有只眼睛”,最终虚弱而亡。

    但这个线索又失于怪异不确,当事人已经没了,经过街谈巷议一加工——说不定还是昨儿大家听了三绝楼的鬼故事,现传出来的呢,真实度完全不能保证。

    三人商讨一下,无甚进展。此时小二又来,问今晚要不要去听那子不语,天翔便付出十五钱银子,定了三人的位置。

    (六十三章画皮三)

六十五章 十三具尸骨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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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查案,若推于鬼神,那便无案可破。所以,若锁眼中当真看到另一只眼睛,只能相信,是人的眼睛。”青离道。

    “是极。很可能是有人被囚禁,听到声响,自然往外看。”云舒一边应着,一边用利斧劈那铜锁,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是在那城西北郊的荒宅的一楼,昨日他们限于时间,只检查了十余间房,因为始终觉得有不对之处,今日继续来勘探。

    “三楼十二间房全查过了,都是空房。”天翔提着斧子从楼梯处下来,道。

    青离突然觉得,他俩要是去做响马,似乎也挺合适……

    “是么?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现在这却是最后一间了。”云舒答道,手上用力,卡锵一声,这间房也终于开了。

    “又是空的”,他擦擦汗,语气里略有一丝失望。

    然而迅即他眼睛又亮起来,大声喊他哥道,“来看看这间,是不是有不一样?”

    青离亦已经发现,这间比那些更空一些——甚至缺少那些厚厚的浮尘与墙角的蜘蛛网!

    三人一下来了精神,入内细看,地上四个白迹,按常识说应该是床脚的印子;梁上灰蒙蒙的,却有一道干净得很,不知是何缘故;另外,房内几处铜钱大小的淡红痕迹,有可能是经过擦拭但未完全处理干净的血痕。

    “苍蝇!”这时青离听到空中嗡的一声,率先叫出来。

    若是有个外行的,听到这声肯定会奇怪,晚春时间,出现个把苍蝇,有什么好惊讶的。

    然而对他们三个来说,这苍蝇不啻于指路的仙人。

    在苍蝇落下的一个土堆里面,他们挖出了一个年轻女子,女子穿着精美,面容惊恐,眼球鼓出,舌头外吐,脖子上一道青紫勒痕,看来是死于勒杀,皮肉尚有弹性,亡故应不超过两三日。

    “可恶!”天翔低声骂了句,因为这已经是他们来到长安的时间范围内了,居然还有凶案发生。

    三人又细查女子身上,有些细碎瘀伤,都不致命,大概是挣扎时所留,喉咙中有所伤损,可能是被人灌过哑药,不能发声,并且,不出所料的,女子已是妇人。

    天翔云舒此次前来跟本地官方是打过招呼的,既然已经查到了确凿的线索,便很快前去长安的衙门搬来了人。

    最后,在茂盛的荒草下面,起出一十三具尸骨,经仵作分辨,死者俱为年轻女子,最早的几具已完全是骨骸,死亡时间当有四五年了,余下的两三年的也有,近一年内去世的也有,新亡故的,面目还能辨认,与衙门里留存的走失人口图影一对比,果然都相符,看来确实是那几年悬而未决之案的受害者了。

    这一忙活,整整是一天。直到二更,天翔云舒看看太晚,交待衙役们不要将消息声张出去,以免引起恐慌,然后封锁了现场,留几人值守,余者各自回家歇息,而他们跟青离三个,也先回三绝楼。

    “昨夜我看月亮毛成那样就知道今儿要下大雨,快着些!”天翔打马道,此时风已很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三人刚进了客栈大门,黄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顷刻连成一片水帘,又连成水天水地,一道道惊蛇划开漆黑的天幕,将一个五月的深夜映得阵阵惨白——这简直是几十年不见的一场大雷雨。

    青离回到三楼房间,发现走时窗户没锁好,此时已哗哗漫进水来,慌忙冲去关,到窗前,却是猝不及防一个大闪,晃得她哎呀一声。

    半个天空的白光里,她心下好生一惊:仿佛看到下面路上一个人跑过去,那人足有一丈二高,简直像个庙里供奉的金刚。但想细看时,闪电已经过去,四下陷入一片黑沉,战车一般的雷声隆隆驾到,震荡着人的耳膜与内心。

    待她回过神来,身上已被雨泼得透湿,忙掩上窗抽身回来,换了衣裳,又抱怨两句这鬼天气——刚才也许是她眼花了,从初更起就狂风大作,有常识的人不会这时还出门,出门也至少带把伞吧。

    狂雷暴雨,本来骇人,偏生前两日听的鬼故事又忍不住往脑袋里钻,青离在床上翻腾几遍,睡不着,倒出了一身冷汗,索性起来,去找云舒他们讲谈案子。

    起初还担心他们睡了,没想到,过去一看,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

    “我想,这案子是否与三绝楼有甚关系?”云舒道。

    “怎讲?”

    “我们第一天听的,荒宅闹妖闹鬼,是不是就是担心有人靠近那里,故意放出来的风?”

    “‘子不语’的故事自街谈巷议四面八方搜罗,每日不同,难道你说个个案子都跟三绝楼有关?”天翔道。

    “唔,也对。”云舒被这反驳说服,一时重新陷入苦想。

    “你们记不记得皮南?”青离突然插话道,“那晚我不小心撞了的那个。”

    二人点头,那长相的人,见过很难不记得的。

    “我觉得此案应从他入手。”青离又说。

    “为何?”二人异口同声。

    “今日在那宅中,我好像闻到一丝幽莲般的香味,当时觉得似曾相识,刚才才想起来,正是那皮南身上薰用的——此案凶犯就不是他,十有八九也怕与他有关。”

    双子对视一下,眼中放出光芒来,这无疑是条极重要的线索。

    “正是!他也是楼中客人,明早找小二拿名录一查,不愁找不到人。”天翔笑道。

    这时,门上响起三声轻叩,一个清亮中正的声音传入,“沈公子可是住这里的?”

    云舒一脸写了“这时节地方,会是谁来?”几个大字,前去开了门。

    门口立的是个女子,二十五六模样,身材高挑,素颜未妆,剑眉星目,飒爽夺人,一把青丝斜挽着,衣着上却似乎是个书童打扮。

    青离看云舒脸上笑意慢慢从诧异中漾出来,后来竟极是惊喜,喊出一声,“霜姐姐!?真的是你?”

    奥,可不是,这就是那天唱书童博得满堂彩的戏子么。

    “这雨将我困住了,闲来翻看客人名册,居然还真的是你们!”,霜官眼中也闪动光芒,伸手拉过云舒来细看,合不拢嘴地道,“是云舒吧,还是天翔?一晃长这么大了,天哪,天哪……那时跑来后台,我还能托着胳肢窝把你们举起来呢……”

    青离听着好笑,其实她比他们也大不了五六岁,但那时中间正隔着孩子到大人关键的几年,她又生得高,所以倒像是两代人似的。

    云舒颇为亲热地将她迎进来,天翔也赶忙看茶送水的,一脸真诚的高兴——青离似乎觉得,他脸上总是挂着笑,但这时才是真正的高兴。

    三人寒暄起来,一时间竟仿佛回到过去的世界,把青离给晾在一边,而且大说大笑,多有狎近越礼之处。

    不过青离并不恼,她能理解这种感情。

    就算在十年前,他们大概也不曾这等亲密,而现在,他们不是在拥抱霜官,而是在拥抱那一去不返的美好时光。

    何况,就像老子说的,失道而后德……失义而后礼。礼数的产生正是为了抑制成人心中的淫邪,而他们现在这样,反而是因为感情停留在孩子那时的阶段,纯洁不染,何用礼数约束?

    暴雨来得急去得也迅,到天蒙蒙亮,外头雷止电息,霜官终结了永昌侯家厨娘养的一只大黑狗哪一胎生了几只小狗的话题,起身告辞。

    天翔云舒送到门口,一句“慢走”没说出口,外头忽然传来极恐怖一声尖叫:杀人啦!!——

    (六十五章画皮五)

六十六章 复仇的尸体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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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兄弟、青离,连本来要走的霜官一起跑向声音传来之处,顾不得积水溅起来湿了衣襟。

    长安数代古都,道路都方正平直,一目了然,老远地,青离就看到几个路人围着一颗大树,议论纷纷,树上本来槐花开得正盛,被昨夜风雨一催,落得遍地残白,那残白中有一抹大红,似乎是个女子,坐在树下,而女子脚前,匍匐一人,遥见是一身暗紫。

    待跑近了,仔细打量,青离看清,那女子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腕上金环,耳中明珠,胸前还带了一块翡翠的如意玉锁,活脱脱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吉服叫水湿透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靠着树坐着,粉脸扬起来,长长的睫毛上沾了水珠,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青离一时不能判断她是否有事,但她脚下的男子大约确实死了:他的脸埋在积水中,天灵盖整个陷裂,好像被什么天兵神将手持降魔杵来了一记灭顶之击似的,但大概由于雨太大,伤口已被冲成白色,看不到太多血迹,极好的丝绸质地的衣料在水洼中海草一样浮动着,手中有一把紧握着的匕首。

    天翔将这人扶起,以观其面孔,不由小小讶异一下:“皮南?”

    而同时,身后响起更大一声惊叫“是他!?”

    “你可还记得玉官?因为情人没来横死了的玉官?”惊叫出于霜官,她跑上来,有些紧张地扯住云舒衣袖,道,“玉官那相好我曾撞见过一次,不会记错!就是这个人!!”

    “什么?你说皮南是十年前玉官的相好?”天翔骤然站起问道。

    “皮南?”霜官轻微摇头,“我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那你可知他身份来历?”

    “更不知道了。”

    青离叹息一声,这是哪跟哪啊,明明多了一个线索,可怎么反越来越复杂了。

    这边说着,那边云舒前去细查那红衣女子,看她肌肤润泽,真不知到底是死了还是只是梦游到此,于是云舒伸手想去拍她。

    青离看女子随他手而倒,他的手指悬在半空,却突然僵住了,整个人脸色变得煞白,接着竟“敖喔”一声望后便跳,连退了三四步还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再看天翔,神色也极惊骇,万年不变的笑容不知哪里去了,嘴上都没了血色,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离大为惊愕,到底是什么能把这整天跟尸骨打交道的两人吓成这样?

    “玉、玉、玉……”云舒一只手指指画画,一口气上不来句子怎样也说不囫囵。

    “玉奴?”青离一下子想起新娘山的传说,心中猛然一寒,警觉地问,但毕竟想着,怎么说也是个鬼故事而已,何至如此?

    “玉官……”身后霜官语气有些虚脱,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青离先一惊,继而笑道,“她不是十年前就死了么,怎么可能?就算活着,也肯定大变了样子,你们认错了吧。”

    “问,问题是……她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啊!”云舒几乎是扑着过来,抓着她衣领道。

    “什么?”青离大骇,但细细一看,果然那女子年纪不会超过十五岁,穿着长相,与先前闲聊时他们说的毫无二致。也就是说,这十年她若是在生,丝毫没有老去,若是已死,身体也丝毫没有腐坏!

    大雨!大槐树!树下的新娘子!而且这新娘与十年前一点都没变!

    青离一下明白了云舒的害怕——十年前印象极深的一幕在他人生中整个重演一遍,他也是人哪,怎会不怕!

    “报应!报应!”霜官在后,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大笑,尖锐的声音划在东方鱼肚白的天空上,令人头皮发麻。

    “怎,怎么说?”天翔还勉强稳得住,问道。

    “她刚才说玉奴,你们想必也知道新娘山那个传说了?”霜官语速极快,语调却只是一线飘高,“那少爷没来迎亲,害玉奴在山上被狼咬死,玉奴便化身厉鬼去报复他,却不与现在这局面一样?”

    青离脑中转圜一下,明白了:在现世的局面中,玉官便相当于玉奴,没有按时去赴约的皮南是那少爷,而夜行凶徒扮演的是狼的角色。

    可那故事再惊悚,也是人讲出来的故事,而这不是故事,是活生生亲眼见到的现实,不可思议的现实,现实照着故事在演吗!?

    此时,围观的群众多了起来,流言四起,也许今晚的子不语中又多了一个好素材,官府的人也已经赶到现场,忙忙乱乱,开始查验。

    在天翔的指挥下,官差们多管齐下,一面令仵作验尸,一面派人查证死者的身份,一面寻找是否有人证物证。

    仵作验尸的结果:虽然男子手中握有匕首,二人身上都并无一处刀伤。男子死因是天灵破裂,凶器为钝物,按伤口大小看,当是极大的木棒或巨石。死亡时间最早在昨夜初更,至迟不超过三更。女子死因是后脑遭袭,凶器似乎是小铁锤之类,说到这里时,仵作也倒抽一口冷气,“这伤口好像有年头了,为何人这么新鲜地在这儿?”

    没人答他,也没人能答他。

    然后,死者的身份一个也没查出,或者说,一个也没有更确认地查出。对女子的认识停留在她叫玉官,十年前在永昌侯家唱小旦,但问遍附近的观众以及近日刚娶亲的人家,都说完全没见过这个人;皮南倒是有不少人见过,可又没人说得清他身家来历,所知的只不过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以及刚才霜官提到的是玉官从前的情人一事。云舒青离他们按昨天商议的,从小二那里拿客人名单来看,没想到,上面却也根本没有这个名字。

    物证人证方面,就更一筹莫展:物证搜了附近几条街,都没有仵作所说的那种木棒或巨石;至于人证,三更半夜大雷雨,除非未卜先知,谁会等在这儿看凶杀啊?

    哦,不,似乎居然有那么一个目击证人,虽然她没有看到现场,但可能看到了疑凶。

    青离突然想起来,昨夜看到跑过去那人。由于皮南已经身高八尺,想在他头上造成这样的伤口,凶手确实要有金刚铁柱般的身材,那么,她本来以为是眼花的事情,就可能是真的。

    而验证这人是否属实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将他说出来——一个一丈二高的大汉,若是存在,一定像皮南一样令人过目不忘。

    果然,本地官府的的李巡捕当下一拍大腿:“那可不是牛大么!”

    (六十六章画皮六)

六十七章 不腐之谜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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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大何许人也?

    在去他家突查的路上,青离已经从李巡捕那里得到一个较完整的印象:此人曾经在衙门里有过案底,说起来,他倒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与其一丈二的魁梧身材相比,头脑实在简单得出奇。说他胆小吧,他又不甚敬畏鬼神,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说他胆大吧,做的事情又仅仅是因为没考虑后果。上次致人重伤就是这样,不知哪儿听了两句挑拨的话就犯下大错,听说要判三年大狱又吓得屁滚尿流的。出来之后,靠打零工卖苦力为生,难以糊口时,据邻里反映,有些鸡鸣狗盗之行,也属无奈了。不过要说他会杀人,李巡捕一个劲摇着脑袋说不敢相信。

    等到了牛大的家,青离一看,是临街一间小房,不起眼,由于地势低洼,院子里灌满了水,看见牛大时,他正在处理精湿的被褥。另外,若出了巷口,但凡望城北去,那大槐树是必经之路。

    “这位大哥,城里出了件凶案,我等在挨家挨户寻访证人。”天翔用无害的笑容先给对方一记定心丸,道,“你可有看见什么可疑之人?”

    “没,没看见!”牛大脸色慌张,道。

    “哦,搜查一上午,弟兄们都渴了,借大哥家水井喝口水,不会不通融吧。”天翔笑道,手上拿出二三钱的一块碎银。

    官差们会意,不由分说已经进去院中,牛大看阻拦不了,又看见银子,遂赔笑收了,立在一旁。

    “大哥昨晚敢是出去了?怎么被褥都湿透?”

    “不曾,不曾……我睡得死,水都灌进房了还不知道。”

    天翔还没再说话,李巡捕已经出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又笑起来,道,“那就不叨扰了,我们去下一家。”

    李巡捕悄悄追上来问,“怎么这就走了。”

    这问题青离是知道答案的,她那一瞥自己都以为是眼花了,又没有仔细看清楚脸面,只能算是线索,还不能算是证据。而物证方面显然没有新的发现。

    果然天翔瞪了巡捕一眼,道:“人证物证都没有,能怎么办!”巡捕听出言下有些责怪,唯唯退下了。

    于是牛大这边暂时搁置,天翔命李巡捕安排人手继续暗中观察,一有动静前来报告,而他自己则跟云舒分开调查皮南与玉官的来历。那才是能穿起所有珠子的“线”。

    “是啊,是啊!半个月前我看到的,前一天下午还在洞里,第二天中午竟然在洞口坐着,我拿手一推,就倒了!”济世堂的采药童子画着夸张的手势,生怕人不相信他似的。

    “是这个新娘子么?”

    顺着青离手指看过去,童子的话一下变成语无伦次的惊叫:“就是!就是她没错,当时身上水淋淋的!那翡翠锁……红衣裳……还有那笑……怎么在这里?!”

    青离向云舒看了一眼,果然,鬼母的故事关于现世的一部分常常并非空穴来风。而云舒钦佩地看回一眼,似乎赞她能一下找到突破之处。

    二人未敢告诉这童子凶案的事情,编了套话让他带着上山找当时看见新娘的那个洞。童子好容易才答应,不过上去后,隔着七八丈遥指着,死活不肯再靠近一步,云舒青离只好自己进去。

    “云舒,你说过,十年前那案子,玉官身上财物被搜刮一空,连手上玉戒指都被摘走了,是么?”

    青离一边扶着洞壁的青苔前进,一边问道,声音在幽暗中折返着。

    “嗯。”云舒答应着,腾出一只手来点亮火折子,带着些微的光明。

    “可今日看见,玉官身上有许多珠宝,既然这两幕如此相似,为何这点却是不同?”

    “这……”

    云舒答不上来,而青离也并未指望他能回答,继续问道,“今日你注意玉官的鞋没?”

    “鞋底花纹清晰,是新的。与十年前不一样。”云舒知道她想说什么,不让她一点一点挤了。

    “这说明,十年前的案子,是玉官自己跑到槐树下去,而今天的案子,是有人为了让它像十年前的样子,故意安排的——你觉得这样解释通不通?”青离道。

    “难道是霜官!?”云舒惊愕出声,这个联想并不难,因为霜官不但出现得有些奇怪,而且又知道十年前的事情。

    “你觉得”,青离直接问道,“十年前,若是霜官杀了玉官可不可能?”

    “不太可能。”云舒很快摇头。

    “为何?关于玉官的事大部分都是霜官说的,若是她想隐瞒一些事情,也轻而易举。”

    “可动机呢?”

    “说不定是为了皮南。”青离道,“那样俊美的男子,也许霜官一眼之下,也有情思,于是妒恨玉官,起了杀意,而对那男子来说,可能厌倦了玉官,或是霜官有许多财帛许他,便也当了帮凶。”

    “可如今为何又要杀了他?”

    青离笑起来,“大约是当初贪恋皮囊,如今却发现百无一用,甚至要倒贴养着,想甩了累赘吧。”

    云舒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霜官不是那样人,那女子,烈性聪明,甚至不在你之下,我看她不会作此蠢事。”

    “我亦知你们有些情分,可别把这个带进案子里来。”青离道。她本想借机挤兑一下云舒,可转瞬想到,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一层无形的隔阂,于是只是正色说道。

    云舒于是无话,半晌,说,“十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可如今这事,你也见了,霜官昨夜在我们那里,如何有作案时间?”

    “霜官未必要自己前来,说不定是叫其他人动得手。”

    “以今日情形看,若有这个人,便是牛大。”云舒想了想,道,“可李巡捕说打死也不相信这人有故意杀人的胆量,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人慌张笨拙,不足成事,若你是霜官,会找这样的人动手么?”

    “这个……一时找不到其他……阿嚏!”青离觉得云舒说得有些道理,嘴上犹絮絮争辩,却不知怎的打了一个寒战,好像着凉了。

    云舒使火四下照照,发现已经来到洞的最深处,悠悠一泓寒泉喷涌,触之刺骨,水岸交界处,希希渣渣浮着冰块,洞底不少地方则结了重冰。四面的阴寒之气好像积了千百年,幽幽往人肌体里渗。洞穴都是这个样子,外面的春去秋来似乎与它们全无关系。

    “这里是冷。”说着,他解下外套来给青离。

    青离不接。

    “穿上吧。”

    “我又不比你缺胳膊少腿。”青离淡淡道,心里的东西却不是那么平淡。她不能让他惯坏了,今后不知还有多少荆棘是要一个人走的,她也没理由再接受他的温暖,因为根本无法回报。

    “穿上吧。若冻着了,我,我……”云舒语气里简直带点哀恳了,接着说道,“我不知如何跟哥哥交代……”

    青离眼睛骤然张大,愣愣地看着他。而他没有看她的眼睛。

    好,好得很那,多么体贴而知礼的小叔子啊……

    到这份上,她还能说什么,老老实实拿来穿上。

    这几句话间心中的感觉虽然繁复,时间上毕竟是短短一瞬,很快,二人的注意转到地上的一处痕迹上:冰面似乎有融化和破碎的迹象,好像被火烤过而又将什么东西硬扯下来,细看,里面有一小片撕碎的红色衣料,另外,冰面还留下一个一尺半不止的大脚印!

    “牛大!断乎是牛大了!”云舒看那脚印,惊喜起来,“牛大来过这里。”

    他后边,青离则突然叫得比他还大声:我知道玉官为何跟十年前一样了!

    “为……”云舒两个字没问完,心下也明白了。

    他见过被大雪埋住的野物,冻得硬邦邦的,但几年都不会腐烂,而现在,显然玉官的情形就是这样。

    有人在她下葬后不久,将她偷偷挖了出来并带到这里——这人应当是喜欢她,才会想永远保持她的音容笑貌的吧!

    那么,这个人应该是皮南了,也许是他痛悔自己那天的疏忽,特地为她穿上新嫁娘的衣服,戴上珠玉翡翠,表示愿意与她共结连理。而这样说,青离的推理就很可能成立,霜官与他早就有情,却发现他还念着玉官,一气之下起了杀机?

    那霜官果真操纵了牛大?用钱财,还是用……?

    云舒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从来没有哪一次,他是这么希望青离的推理是错的,他觉得心里很干净的某一块地方,特别痛地破碎起来。

    (六十六章画皮七)

六十八章 画皮恶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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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山上下来后,依着云舒的猜想,二人去调查霜官平日的情况,结果让云舒猜想破灭,心里却有些说不出地快活起来。

    霜官独居在三绝楼后的一条小巷子里,街坊作证,是很正派的一个姑娘,让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来,唯有案发那日前一次隔壁老王太太像捡到宝了,看到一个男人进去她家,正到处传,有个眼尖的大婶看出,那可不就是霜官本人!穿了件男装而已,结果大伙倒笑老王太太眼花。

    至于钱财,她现在不过唱个书童,养活自己都勉强,哪里有什么闲钱。

    所以,一不靠身体,二不靠钱财,她拿什么操纵牛大?

    这样说来,牛大会出现在那冰洞,应该只是巧合,跟霜官没关系。

    云舒这样想着,大大松了口气。

    那么牛大为什么会去呢?

    云舒绕着圈反复走着,不知情的人一定被他转得眼晕,在他觉得眼前就要有一盏明灯突然亮起时,青离的声音响了:

    “可能是为了那些珠宝。”

    “对!”云舒一拍手,仿佛豁然开朗,“他困穷成那样,听童子讲说洞里有个珠光宝气的新娘子,许是就动了心了,于是半夜来偷!可是洞里太冷,首饰都冻在身上,他没办法,只得用火烤化了底座,连人一起扛走,准备回家慢慢把首饰拿下来,结果半路上没想到就遇到皮南,因为什么事情厮打起来,不想就把人给砸死了。”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打起来,这得看皮南的身份来历,也不知天翔那边查得怎样。”他沉吟一下,又道。

    话音刚落,外头一阵笑声传进来,“我查出好些事呢!”

    来人正是天翔,他打起帘子进来,大马金刀地坐下,道,“你们谁还记得我们荒宅里的房间数目?”

    青离知道他好卖关子的语言风格,便细想了想,答道:“一楼是12间,我跟云舒数着的,三楼记得你也是说12间……”

    她突然停住了,因为想起云舒当时一句原话:二楼昨日你六间我五间,也都查过。

    “五加六……二楼是11间房?”她迟疑地问。

    天翔大笑起来:“二楼也是12间,不过有一间外面是看不到的,要通过一个特别去处才能到。”

    “难道?是我们去‘子不语’的地道?”云舒也一下站起来,表情惊愕。

    “不错,我们听那第三绝之处,原来正是城外的荒宅二楼的一间暗室!不知几百年前,就用地道相通了。”天翔斩钉截铁地答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青离念了几遍,突然想到:“那当时抓我的手,是荒宅里监禁的女子的?!”

    “正是。”天翔道,“比对了你那裙子上的血印与荒宅里最新一个死者的手,颇为符合。”

    “也就是说,那天她还活着,听到上头有人说话,拼命踩着床扒着梁去掀天花板的青砖,想要呼救,可怜不能发声,上头又是那个情状,一线生机,又被生生熄灭了。”云舒低头道,“看来是第二天她便被杀了,怪我们没早些发现啊。”

    三人一同沉默了一会,为死者哀悼。

    半晌,还是青离重新开口:“这样说来,皮南十有八九是十三具女尸案的凶犯了。”

    说着,她把第二天皮南与她的对话给天翔云舒讲了一遍。

    “他怕你起疑,故意揭穿子不语的诡异之处,顺便将血手之事也说成三绝楼的安排,加以掩饰,果然阴险!”云舒抽口冷气道,“然后他还要与你同行,多亏你没答应!”

    青离不语,心下也有些后怕,她当时谈不上动心,但至少对皮南有些好感——他看上去实在太完美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带他一起走了,说不定一个不小心还真被算计了。

    但她也笑起来,那时她还想过,女娲造人,何以对此人青眼有加,做的这样完美无缺,现在却知道上天的公平,既然给了神仙般的皮囊,便配了禽兽样的肚肠。

    “可说了半天,皮南此人到底是谁?”云舒问。

    “看这个。”天翔拿出两张地契,抖一抖,呈在二人面前。

    “三绝楼的老板?!”云舒仔细一看,惊道。

    “同时还是这荒宅的主人。”天翔道,“在三绝楼,平日他不露面,因此甚少有人知道。另外他放出谣言,将这荒宅传得没人敢近,他却在里面幽会女子,待厌倦了,便就地杀死掩埋。虽然因为人都死了,没办法进一步查,但以现有的证据看,只有这样能解释得通。”

    青离叹息,情迷中的女子,敢近常人所不敢近的鬼宅,却不想那里真有一只画皮恶鬼啊。

    “你们那边怎样?”天翔又道。

    云舒这才想起来,天翔还不知道他和青离探得的情况,遂详细讲了出来。

    双方的消息一碰,讨论一番,大概得出如下一个脉络:

    这里面涉及到三个案子,都跟皮南有关,一个是十年前玉官的死,一个是长安城多名女子失踪,最后就是槐树下皮南的被杀。

    关于第一个案子,早已结案,也没有什么新证据。暂从的是当初的说法,玉官死于夜行劫匪,皮南作为她的相好,本欲与她私奔,那夜却不知为何没有去,或者去了发现人已经死了,于是没有露面。

    第二个案子根据天翔的查证,凶犯似乎只能是同时据有地道两端建筑的皮南,对荒宅和地道的搜查还在继续,如果能找到皮南所住的地方,大概可以得到确凿证据,即使找不到,青离也相信不会再有女子失踪了。

    至于第三个案子,最为怪异,按照推理,可以说通的是牛大穷困,闻财起意——按李巡捕说的,他又不十分敬畏鬼神——半夜到冰洞里去偷玉官身上首饰,因为冻住,连人一起搬下来,扛往家跑,结果在槐树下遇见皮南,为了灭口,顺手捡起什么木棒大石,将其砸死。

    不过,这仅仅是推理,从证据上说,一块被撕坏的衣料和一个脚印能证明的只是他到过冰洞,并且抬了玉官出来这一项盗墓毁尸的罪名,如果找不到凶器,说人家杀人便完全是空口无凭,肯定不能服众。

    于是天翔命本地官差加紧搜查,早日找到推论里还缺少的证据,以便结案。但青离很清楚地感觉,这分析中还有什么漏掉,或是不够合情理的地方,可她又说不出来。

    五日后,此案了结。

    加紧搜查的结果,衙役在三绝楼通往荒宅的地道中发现了另一个暗室,里面有足够证明皮南是女子失踪案凶犯的证据,这也让青离明白了为何走这地道时灯笼一定要黑掉。

    顺便说一下灯笼挨个灭掉的原因:里面放了差距极薄的蜡烛,小二根据时辰,控制步点,看起来就像随着他走去而一个个熄灭了。

    但杀死皮南的木棒或大石无论如何找不到,青离回想,当被她见到时,牛大已经没有拿着凶器,何况,如果凶器真是木棒巨石,肯定是顺手取来顺手丢弃的,难道抱着跑不成?可在现场,以及现场之外的几条街,都快翻过来了,完全没有发现那样的东西。

    所以对牛大的判决是按盗墓毁尸的罪名来的,打了一顿板子,发配辽东。

    至于皮南的死因,成了悬案。

    但当知道他是女子失踪案的凶犯后,似乎百姓只关心他的死,而不在乎他的死因了。很快城里的说书的多了一段开场: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且看那祸害良家闺女的凶徒,在一个大雨夜被上天派下金甲神人,活活击死……

    “喂,云舒,我们刚到那天,说到你为玉官的死哭得不成人样,问你可是心中喜欢她,你又说不是,那是为什么哭?”青离立在三绝楼上,眼睛瞟着楼下的戏台子,那上却已经没有了动人的故事,地下官差蚂蚁一般忙碌,在贴封条。

    “这个……小时候的想法罢了。”云舒笑道。

    “说吧。”

    “那时,我听了霜官玉官好些戏。”云舒于是说道,“她唱牵牛,她便唱织女;她唱许仙,她便唱白蛇;她唱张生,她便唱莺莺;她唱梁山伯,她便唱祝英台……”

    “所以当时,我觉得,那就是生生世世。”

    “可后来玉官死了,还查出早与其他男子有染。”

    “我就不信,我说那她们的生生世世,都怎样了。”

    “大人就说我是傻瓜,那不过是戏文上故事,都是假的呀。下了台子,她们都是女子,自然会各寻男子配合。”

    “我当时好像有点明白,可心里还是难受。那样的每一个故事都至死不渝,却原来她是喜欢别人的么?她为什么还要喜欢别人?”

    “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当时就是特别难受,好像心里什么东西被揉碎了一样。”

    云舒说不清楚,青离却听得明白。

    感觉的事,本来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仿佛看到那空荡的戏台上又满了人,从古到今的戏子们,咿咿呀呀,舞动水袖,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

    她也突然想到了要去一个地方,那里有真相背后的真相。

    (六十八章画皮八)

六十九章 真相大白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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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保全证据,皮南与玉官的尸首都被官府特别保存起来,敛放在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大屋中,用几块大冰镇着,不使腐烂。

    前些日子,这里还重兵把守,这时即已结案,看守也不知溜到哪里喝酒去了。

    随着悠长的“吱呀——”一声,清白的月光立刻争先恐后地从门缝涌入,无孔不入地流淌了一地,将被冰块簇拥的、穿着大红嫁衣的、满脸甜蜜的小女子,映得如三尺寒泉浸明玉。

    乘着月光的,是青离细碎的步伐,“霜官,出来吧,我看着你进来的。”她轻声语道。

    良久,冰块后传出踏碎冰凌的一些声音,然后一把银亮的宝剑,之后出现了一张美丽的面庞。非常坚定的那种美,月光映在高挺的鼻梁上,流散成细腻的白霜。

    “你是……跟天翔云舒在一起的女子?”霜官细辨青离,眉头轻蹙,说道。

    “可你放心,他们现在一个都不在我身边,我一个人来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霜官浅笑。

    “是啊,就算我看穿你诡计,一样都没证据,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青离亦笑。

    说出这话,青离倒惊奇于霜官没有任何惊愕的神色,只淡淡道,“那就坐吧,今儿不用五钱银子,倒能听场子不语。”

    她还有心思开这玩笑,青离默契地嘴角上勾,席地坐了下来,作出鬼母那般的神气开讲,可惜手中没有水烟。

    “今儿我们这个故事,叫做画皮。”

    “话说本朝景泰年间,有一个永昌侯,为逢年过节热闹,家里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女孩子,打小专门请师傅带出来,十二三岁可以登台。”

    “这里头,有一个专唱小生的霜官,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个聪颖坚毅,另一个清纯美丽。一个唱牵牛,另一个便唱织女;一个唱许仙,另一个便唱白蛇;一个唱张生,另一个便唱莺莺;一个唱梁山伯,另一个便唱祝英台……以至于让侯家的一个傻孩子以为,那就是生生世世了。”

    “可是,下了戏台,玉官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女子。十五岁上,恋上了一个外乡来的男子。”

    “男子长得真是好看,女娲造人的时候,精心画过他的五官一般,整个世上,都未必能找到第二个那样俊美的男子。”

    “玉官并不知道,那个戏台上永远爱着她的人心中流泪,却又默默祝福。”

    “一来二去,海誓山盟,玉官与那男子约定,在某一夜的某一时,府外大槐树下见,她穿新娘的嫁衣,他戴新郎的花团,二人如那戏文唱的,在天愿为比翼鸟,远走高飞。”

    “没想到,那一夜,下了大雨,出了事情。”

    “第二天早上,玉官被发现了,已经死去多时,却依然穿着大红的吉服,带着甜蜜的笑意。”

    “官府断了案子,这是当时一个夜游的凶徒所为,至于与玉官相约的男子,没有到场,或者吓得跑了。”

    “这之后,永昌侯解散了戏班,将女孩子们都打发出去。”

    “得了自由,霜官的第一件事是带走玉官,她刚刚下葬,音容笑貌都还宛然若生,只要用冰,就能让她永葆那时的模样。大约霜官也早就知道,长安城外有坐新娘山,山上有个寒泉洞。”

    “霜官开始在附近寻找新的生计,一有空就去山上陪着玉官。但有一天,盯着盯着玉官甜美的笑,心思缜密的她突然想到,官府的结论有多大的纰漏!在下着骇人雷雨的夜里计划私奔,等待情郎,是何等的忐忑不安?若非已经见到心爱的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怎会满脸喜意?”

    “原来那凶犯根本不是什么夜游神,而正是那披了一张画皮的男子!可怜于玉官是全部希望的情思,于他却只是一场财色双收的阴谋。”

    “从此,复仇成了霜官生活的主线,打探,追寻,光阴荏苒,而那份曾刻骨铭心的感情仍支持着她执着前行。”

    “功夫不负有心人,10年后,就在长安,终于被她找到他。他还像从前那样迷人,用沾着女子鲜血的财帛,开起了一家客栈,他也确有几分鬼才,能想到别家想不到的揽客手段,没几年,将这家叫做三绝楼的酒楼弄得红红火火,于是他愈加有钱有势,俊美无双,惹得更多年轻女子前仆后继地自投罗网。”

    “为了接近他,霜官穿起久违的戏袍,化身一个戏台上小小书童。”

    “也许,是担心男女体力终究有别,下手不慎反会被其所害;也许是心里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被这恶棍玷染,她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下手。”

    “直到半个月前的一天,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霜官正在洞中凝视那不会变老的爱人,前后竟巧合地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采药的童子,他老远地看了一眼,想到山上的传说,吓跑了。第二个却是囊中羞涩的牛大,他发现了冰棺之中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的新娘,也许也有些微的害怕,但更多的是,打起那些珠宝的主意,于是他将玉官的冰棺硬撬下来,要往家搬。”

    “霜官哪能容得这样,不知想了什么办法,到底将他吓走了,撇了玉官的冰棺在洞口,待冰融了,便水淋淋的。这情景又正被下山回来采药童子看见,便传出了那篇鬼故事。”

    “这件事后,霜官特地去打听了一下牛大的风评,于是担心起来,防得一时防不得一世,若那头脑简单的壮汉贼心不死,到底把她的玉官抱走了,怎么办?”

    “想来想去,却有以此为契机的一个复仇计划在她脑中浮现了。这个计划构思异常精巧,操作起来却并不难。”

    “第一步,她用纸条一类东西给皮南留话,扬言要揭穿他的事而勒索,并约他夜里在大槐树下单独见面。以皮南为人,必定想灭口杜绝后患,这便是现场为何发现皮南手中有刀的原因。”

    “但他想不到,约他的美娇娘子根本不会去,去的却是全不知情又倍受挑拨的魁梧壮汉。”

    “这是因为,霜官之前故意穿了男装去找牛大,反自己的担心而用,拼命怂恿他再去盗尸,同时又反复告诫他回来一定不能被人看见,否则盗尸的罪名也很重。”

    “牛大本有贼心,又是容易受挑拨的人,当晚便付诸了行动。”

    “那夜老天也帮着霜官,如前一天看月亮所料的一样,下起了几十年不见的大雷雨。”

    “天雷阵阵,暴雨倾盆,就算牛大不十分畏惧鬼神,那种情况也会将人的紧张放大到接近崩溃。”

    “然后,他在回家那必经的大树下,看到了皮南,拿着刀的皮南。”

    “二人难道还会寒暄问候么?心里都怀着最大的敌意揣测对方,他的刀过来,他顺手也拿什么东西砸下去了……结果,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

    “而霜官此时,正在与两位故交叙旧,以得到坚如磐石的不在场证明……”

    掌声响起,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显得孤零而突兀。

    “你真是我的知音。”霜官咯咯笑起来,“这样精彩的故事有人想到没人听,也是寂寞的啊。只是,那你可想到巨石或大木是怎么安排在那里的呢?不说事前麻烦,事后为何又找不到?”

    “你压根不曾安排什么巨石或大木。”青离报以洞悉的微笑。

    “奥?”霜官不置可否。

    “这正是你整个诡计最大胆之处。凶器被摆在现场,却让所有人都视而不见。”青离吐字铿锵,“凡有案件,先确认死者,再调查凶器,再找人证之类,有谁能想到,死者居然可以是凶器?”

    “特定条件下的死者——例如,冰棺之中——坚硬而又沉重。”青离接着说道,语速转急,“极度紧张之下,牛大没有经过思考,就拿手上的重物直击过去了,也是最正常的情况。而第二天冰棺融尽,由于是夜大雨,水迹完全被掩饰了,美丽的尸体就似乎是被专门摆放在那里一样!我说的可对,霜官?”

    霜官大笑起来,笑得一身戏袍乱颤,青离注意到,那是一件乌黑的戏袍,男式的。

    末了,她停下来,表情认真地问,“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么?”

    “也许有吧。”青离模棱两可地答道。

    “可我不信,为什么玉官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如此不幸?而皮南这样的恶人没有报应?”霜官收住笑容,语气变得有些哽咽,尽力平静的声调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如果没有神,就让我来代行神职吧!所以我才把整件事布置得迷雾重重,像鬼神所为!其实我只是想让所有事都得到应该的结果,例如,我后来又找过牛大一次,告诉他死活不要招出凶器的事,就是因为,如果没有我的利用,他本来就是罪不致死的。”

    青离沉默,也许是没有鬼神来为执行公道的吧,但这案子的结果不恰恰正是街谈巷议因果报应的谈资么?

    不过,有一个人,似乎可以逃避惩戒呢。

    于是她问,“没证据,你不会认罪的,对吧?”

    “我不会认罪。”霜官简短地答道,手中举起了宝剑。

    青离冷笑,霜官功夫再好,也不过是戏台上的花拳绣腿,想跟她来硬的么?

    但那宝剑只是举起来,一线月光镀上去,显出如水的光华。

    “力拔山兮气盖世……”出乎青离意料地,霜官竟然开口放歌。调子清亮而又雄浑,高亢而又悲凉,长了翅膀那样直飞到云天上去。

    “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青离听清楚了,是项羽的《垓下歌》,霸王唱完这曲便……不好!霜官想……

    “住——”青离一个“手”字未出来,宝剑已经当啷一声掉落,鲜血在上面曲折蛇行。

    难怪她说有什么不放心的,难怪她说不会认罪……她早已给自己也安排了最合适的结局。

    青离鼻子突然有点酸,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即使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淌着自己的眼泪,可无论如何,眼泪都是真的。

    一周后,霜官被安葬了,玉官也被安葬了,与霜官葬在一起。

    这是青离与双胞胎商议的结果。

    玉官这个可怜姑娘,爱人如此狰狞,亲人已经故去,现在就连爱她的人,也没有了,那么还留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世界孤独地守望什么呢?广寒宫中的仙女,不是都后悔偷灵药了么?与其让她继续甜美不老地微笑下去,还不如归于泥土,再入红尘,与那个生生世世,又生生世世不能在一起的人,在一起吧。下一世里,希望她不再是玉奴,她不再是阿双,她不再是玉官,她也不再是霜官。

    “对了,那个奇怪的鬼母一直没查到么?”要离开长安了,天翔问。

    “没有,大概是跟案子关系不大,衙役也没有好好去查吧。”云舒答道。

    青离默默收拾着包裹,心里想到昨晚一个梦。

    她看到一排新娘子,一个小人儿在给她们化妆,每一个都画得那么漂亮。

    突然,小人儿转过脸来,五官小小,眼睛黑洞洞的,正是鬼母的脸,却是一股历经世事的老太太般的神气。

    “她被夫家休弃,她与人通奸被斩杀了,她很快被丈夫冷落……”鬼母指着那些新娘子,一个个地说,“为何我精心画过的,比天仙还好看的人儿,一个个都如此薄命呢。”

    “一来大约是凑巧。”青离道,“二来,也许因为你画得太好看,可过了花烛夜,谁也不能只带着那张画皮过日子,第一眼太惊艳,反而让人失望更大。”

    鬼母闻言,突然狂躁起来,“我不信,我不信!是我画得好看,反而让她们薄命么?”

    说着她突然飞来要掐青离脖子。

    青离一惊,就醒了。

    “想什么呢?”云舒拿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青离就笑了,不说话,心里想着:让你们这些烂泥涅出来的人也得意一下好了……

    (六十九章画皮九)

七十二章 谎言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都是恶德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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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早晨了,青离推开窗,尽管阳光对这里鞭长莫及,腥味十足的海风却能猛烈地灌进来,驱走些那种颓废、*、无望与贪求的压抑气氛。

    昨晚她睡得安稳,桌上摆着折断了的更香。

    那香叫做“莫多情”,很妙的一个名字,以抑为扬,说明了它的功效。青离在飞花楼也见过这种香,但来这里,一开始因为那种甜腻藏在湿霉味中,把她瞒过了,直到昨晚才发现。

    很快,女人又来送早饭。一眼看到桌上的断香,又看到青离脸上没了乌青的眼圈与突兀的潮红,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失望。

    青离也安稳而冷静地笑着看她,有点戳破敌人把戏的得意。

    要说,昨晚半夜里,她被好像雷公架着车驶过的轰隆隆巨响吵醒,差点以为是地震,但刚想跑出去,听见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响彻整个漆黑的屋子,接着又稀里哗啦瓷器打碎的一声,青离便明白,大约是这女人玩什么新鲜花样,何苦又被她嘲笑,遂继续闷头大睡了,这也许也会让她气闷吧。

    没想到,女人神采转瞬间又飞扬起来,拉过青离房间的椅子双腿叉开大摇大摆地坐下,斜着眼睛看青离笑道,“开价老娘还是没想好,不过倒是可以透露你一点消息,因为把定金收了。”

    定金?

    青离反应一下,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想到那天女人半开玩笑似的说话,但旋即她又放松下来,才不相信云舒会跟这种女人上chuang。

    “你不信啊?”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风情万种地拖长了声音,“可我要是没收下这定金,干吗告诉你要的信儿呢?”

    这一问倒让青离心里一沉,无可作答。

    女人也不看她,接着媚笑道,“那种男人老娘见多了,当着老婆长辈的面儿,一个个装的跟圣人似的,可要背着人啊,最下流的货色就是他们了!就说你那男人,昨晚儿开始还有些装模作样的,可两杯黄汤下肚,裤子就穿不住了……”

    青离有些莫名紧张起来,一点杂音跑到脑子里去:云舒肯定不会像说的那么不堪,但以他那个不会拒绝人的性子,不会真叫这女人灌了药下去了吧?

    “你那男人还真行,一晚上X了七八次,老娘这会儿还腰酸背疼的。”女人作势扭动脖子,发出舒活筋骨的响动,竟打算说起书来了,“第一次在……”

    “够了!有完没完!”紧张转成愤怒,青离大声打断她,“那不是我男人!你们爱怎样也跟我没关系,你不是要告诉我姐姐的事儿么,扯这些做什么!”

    女人的眼光投到她身上,仿佛很欣赏这个气恼的样子,唇边挂着不知含义的晒笑,半晌,才说,“老娘么……说事情都是这样的,你要听呢,就一点不拉地听完,不听呢,她奶奶的老娘还没这么多闲工夫陪个女人磕牙呢!”

    青离嘴唇开始发白,这女人怎么就那么跟她过不去,但又怎么就那么能一刀插中她的软肋。

    于是女人开始大肆讲起昨晚的细节来了,讲得声情并茂,有时还从椅子上下来用动作演示一下。

    凡是涉及云舒的事情,青离一向承认自己是完全丧失判断能力的,听女人说着,她除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也渐渐由完全不信变得有二三分相信。

    “也许吧。”她想着,但又想,就算是真的,又关她什么事呢?她是云舒什么人?说好听点单纯朋友,说难听点认识的人而已,哪里轮到她管人家私事了?

    所以她只是像根木头似的矗着,力图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哎,你已经说了五六十次‘关我什么事?’了,老娘听腻了,不能换句新鲜的么?”女人突然停下,对她道。

    青离一愣,这真是矫枉过正的反效果。

    “说什么不关你的事,你喜欢他吧?”女人又说。

    青离再一愣,这种女人居然也知道世上有喜欢两个字,但也许还是出于防御,她飞速地摇了头。

    “你喜欢他多久?——多久也没用!”女人没理会她的答案,大笑道,“你这个样儿,一万年也还在那一步,比不上老娘手指头勾勾!”

    要知道,骂一个美女丑八怪可能会被付之一笑,而骂一个丑女同样的话可能被砍死。越接近事实的攻击,伤害力才越大,所以青离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别这么无趣么,好歹也反抗一下。老娘不爽的话,可不告诉你姐姐的事了。”女人笑道。

    “那又怎样!又怎样!”青离终于吼起来,“我输了,我不甘心,我承认还比不上你这种女人,行了么!满意了么?”

    女人眯起眼睛看她的失态,许久,终于笑道,“不怎样,可就凑合了吧。”

    “今晚二更前,你到沙滩上去,可能看见姐姐。”她终于轻轻吐出这句话。

    天哪,天哪!受了这么久的气,不就为了等这一句话么!可这样被轻轻松松说出来,青离一下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停地追问起来,“你说什么!?”,而语气由于心里还满溢着愤怒,又颇为僵硬。

    女人扭过头去,没有打算再搭理她的样子。

    青离确实也并非没听清楚,飞一样夺门窜出去了。

    青离在沙滩激动地跑了几圈之后,渐渐平静下来,这时毕竟才下午,她也不能一直这么望眼欲穿地等啊。

    还不如先去找云舒,一个是说不定他能帮什么忙,再一个原因就比较阴暗了:她到底还介意女人说的事情,虽然大半是不信的,多少想确证一下。

    所以她就跑到渔村里去,云舒借住在一个老头家里,一天给人家三钱银子,老头全家已经快把他当菩萨供着了。

    “青离?我还说去找你呢,这家大伯说今晚上是满月,千万不要到……”云舒看见她,脸上立刻盛开了笑意,迎出来道。

    但青离半点没听进去,只是惊恐地打断了他,“你身上怎么这么大酒味?”

    “这,这,中午在这家喝了点酒。”云舒闻闻袖子,稍退了一步,笑道。

    青离觉得有点头晕,以她的了解,这人说违心话时,才会这样结巴与变调。而且,那酒味分明是女人店里那种烈而劣的味道。

    “你昨儿有去找我么?”她强做不动声色地问。

    “不,不曾啊。”他笑道,“昨儿白天咱们不是见过么。就没再去了。”

    这一句话却像一盆冷水铺天盖地地泼下来,青离只觉得半晌回不过神,他当她是什么人?看不到他衣服下摆有那店边才有的红泥么?

    她本来想着,那女人那么勾魂,云舒再怎样是个单身男子,受次蛊惑她能明白,只要他坦率承认,她可以像以前一样待他。

    可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毫不犹豫地说谎。

    为了什么?得到那女人的美色,却又完全不打算放弃她的感情么?

    这时才知道,那女人怎样的辱骂,也不过是愤怒而已,而他的一句话,却是真正的伤。

    一时间她很想大叫大嚷,揭穿他的谎话。

    但一转念,何必呢,让这样的人知道她为他伤,不值得。

    何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撕破脸皮也不好看……

    于是她只是冷淡地笑起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了聊。

    说了些什么她后来完全忘了,只记得最后似乎是安抚他留在村里便好,也没说她要去海边的事。

    因为她不想看见他……

    (七十二章首罪三)

七十三章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为啥大家都责怪青离受骗,没人追问云舒为何说谎呢?

    ——————以上是颇出意料的分割线————————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都是恶德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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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不过初更,月亮还没有上来,但青离已经在海边站了很久了。

    沙滩很空旷,劳累了一天的渔民不会有心思来欣赏傍晚的海景,往断崖的方向看去,崖下横系了一只小船,随浪涛轻轻起伏。

    青离正看得眼睛疼,身后响起了一声轻佻的招呼。

    听声音就知道,是那女人。

    她头皮发麻地——她对那女人的感觉已经从厌恶几乎转到打怵了——回过身看了一眼,果然是她。

    “你又来干什么?”青离语气警惕,心里却在发毛,哀鸣道,我不记得得罪过你,你就换个人折腾不行么?

    “我来开价的。怎么,不想听啊?”

    开价?对了,早上她说了那一大通只是定金,也就是说,还有更多的消息!?青离一下反应过来,于是又顾不上反感或是生气,忙道:“快说!只要我付得起的!”

    “呸,你以为钱能买一切啊?”女人露出不屑的神情。

    青离无语,居然被这种女人义正词严地鄙视了一回。

    女人看她不响了,淡淡笑起来。“我要你坐在这里听我把我的故事讲完,这就是开价。”

    这话让青离大为惊诧,打死她也想不到女人的要求会这么简单而奇怪。

    然而她想到早上女人那样兴致勃勃地描述着那些不堪入耳的细节,忍不住略带讽刺地滑了一句出来:“讲给我不是浪费了?你若讲给个写话本的,保证几天洛阳纸贵。”

    话说出口她有点想往回收,来这里她忍气吞声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姐姐!要是这当口惹这无赖一个不高兴,告诉她点假消息什么的,那才叫一个前功尽弃。

    两个人的对峙中,在乎得多的那个人,永远是输家……

    不过意外的是,女人没生气,只幽幽笑道,“他们只要听床上段子,可我要讲得是完完全全的故事。”

    青离这才注意,女人今晚有点不同,虽然衣料仍然是薄透露当道,但至少站得直溜,没再搔首弄姿,语气也没有以往的放浪。

    于是她带着疑惑地点点头,“你说就是了,我听着。”

    “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吧?”女人第一句话是这样。

    青离有点好笑,但也配合地开口去问。

    “朝云,我叫朝云,好听么?”女人笑起来,不过这笑不见妩媚,竟反而透出几分灿烂。

    青离心里讶异一下,以为这女人应该叫个什么“金莲”之类的,不过当然并没表现出来。

    “我做姑娘时是没名字的,就叫一声‘小六’,这名字是个秀才给起的,起时给我讲了一堆故事,什么楚王在巫山的……那时我还不像现在这样……”女人笑着,仿佛有些疲倦,可又止不住地要讲话。

    “我十五岁上,嫁了一个进士做小。亲戚都说我这是修来的福气嫁的好,进士那是什么人!读过圣贤书的,放了道台坐八抬大轿的!就算家里有个大娘子厉害些,进士那人看着斯文干净,一开口都是一套套的,想来也不会吃苦。”

    “我听着,未嫁前心下也一直欢喜,哪知道……”女人摇摇头叹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也是后来秀才教的——说的就是那人……”

    “在外头,他说什么一心为公鞠躬尽瘁,私下里财物收到要多盖一间库房,外头说什么谦恭礼让君子之风,回家里天天算计如何弹劾哪个同僚,在外头说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圣人之德,回家后在我身上……”女人顿了下,笑道,“床上的事不细说了,那个留给写话本的讲去。”

    青离莞尔,放松了些,听女人继续说下去。

    “开始的时候,他差不多天天到我这儿来,可不出两个月,他就对我腻了,加上大老婆管得紧,一个月只来我这儿一两天。”

    “我心里不喜欢他,甚至还烦他,但他这一不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旷得厉害,每天每天过的白水一样,只想等他过来加上盐。”

    “叫他大婆娘知道了,他妈的想出了一个毒招。”女人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愤愤起来,“我也是后来东一耳朵西一耳朵才知道清楚。他们商量拿我泡枣!”

    青离先一愣,一时明白过来个八九分,脸上不由红了。

    “那丑贱货说,从道士那里来的偏方,将三枚干枣放在那个地方,次日服食,是大补。又说,这样也能防着我熬不住去偷野汉子,给他家丢了颜面,进士一听,乐得不行,当晚就按样来做。”

    “不知怎的,不出一月,全府上下都知道了这个事儿。有那好事的家丁趁没人就来我门口嬉笑,说什么‘枣儿也给哥哥尝尝’之类的。我骂,用石头砸,可骂跑了砸跑了一会儿又回来。”

    话到这里停了一下,半晌,女人竟吃力地笑起来,“两年前我想到这事还老哭,可现在,终于是没泪可流了。”

    青离也没有话,她可以想到,对一个羞耻未泯的人,那是何等的难堪。

    “可这府里也不是完全没人待我好的。”女人沉默一会,语气突然转了下来,“就是给我起名那个秀才——进士忙着应酬,几个公子小姐都是他在教。他教书的地儿在我东院,有时就便儿绕来看看我,教我识几个字,或是摇头晃脑地讲大道理,很多我不怎么懂,就是因为进士,还记住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那一段儿,我白儿黑儿地想着他,想他跟我说话,跟我笑,有时也瞎想着他跟我那个。进士来不来我压根不管了。”

    “这时候我已经特别恨进士了,我觉得好人就是该做得跟想得一样,所以有一天,秀才来时,我就脱了衣裳在房里等他。”

    “没想到他一下背转过去了,满口什么‘勿视’。”

    “我气急了,过去骂着他说没想到你也跟进士一样的,我不信你心里不想跟我上chuang,偏要装一副圣人相。”

    “他说那不一样,然后又是一通道理,挣开我手走了。”

    “我心里那个恨哪,恨进士,也恨秀才,回头,却正好看见一个黑壮长工趴在窗户后头偷瞄我的光身子,我认得他叫二狗,就把他叫进来了。”

    “本来我只是赌气,想跟他弄一次,让那两个男人当回王八就算了,没想到,这一下,离也离不了了。”

    “我们从早上X到下晚,大婆娘的贱丫头快送枣来才罢休,他走了我还张着嘴在那儿想,以前的日子都是白活,进士根本是个太监!”

    “有了一次不要紧,他得空便往我这边跑起来,老天也长眼,进士突然得了急病,全家都围着转去了,没人顾得上我们两个。”

    “给进士买棺材冲一冲时,秀才又来找过我一次,问我要是进士死了,愿不愿意改嫁给他。”

    “我这时全天里头,大概还有一二刻还想起他教我识字,剩下的时候,不是在跟二狗XX,就是在想着跟二狗XX。”

    “我看他那瘦样儿,床上估计还比不上进士,这时我已经尝惯甜头了,哪能再跟他去干熬,所以一口就回了他。”

    “进士才蹬了腿,大婆娘就要把我发卖出去,我便跟二狗回来了。”

    “没想到,消息比人还快,二狗的老娘听说我是死了丈夫改嫁的,又知道我们是私通在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不让我进他家门。”

    “没奈何,我拿了原来一点积蓄,开了家小店,跟二狗搬出来过活。”

    “二狗与我初时还恩爱,可渐渐不知怎么就淡了。每晚从六七次少到一两次,还经常草草就完了。”

    “而且,我才发现,我们不那个的时候,根本没话说。面对面闷头坐着,跟受刑似的。”

    “所以我想办法,拼命找回当初那甜头。”

    “我买chun宫图,弄药,玩各种样儿,只求让他再腻上我。”

    “有一天,我们正X着,他突然问进士和我X时都怎样的。我随口答应了一点,他突然变得如狼似虎起来,于是我喘咻咻地,有的没的全都喊了……”

    “那之后,每次他都要我讲跟别的男人X时的细处,其实我之前只有进士一个,为了快活,便瞎编乱讲……直到有一天,他真的带来一个不认识的男的。”

    “我扭手扭脚地要跑,却叫他从后边一把摁住了,说,反正你都有那么多男人X过了,不多这一个。”

    “然后我们就三个人一起,过了开始那阵还稍有点羞后,好像整个人都上了天,记不得多少时候不曾这等受用了。”

    “再后来,人数渐渐从两个到三个,到五六个。就像现在这样儿了。”

    青离听着,本来有些唏嘘,但心里装着姐姐的事,看月亮渐渐升高,不由焦躁起来,而女人还在絮絮说着:

    “今年有一天,我听说秀才死了,他家那边闹大灾,本来官府念他是读书人,特地给了半斗杂豆赈济,不想他将大半给了老母后,遇到两个准备换了孩子来吃的妇人,想来想去,竟连余下的一点也舍出去了。”

    “然后我突然想起那时他背着身跟我说的话,那话文绉绉的,我以为我从来没记得过。”

    “他的原话是:‘爱yu之心,人皆有之!能使恶德不欺善念,邪思不堕亵行,是圣也!’”

    青离怔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却有一艘小船突然驶入了她的视野之内,满月的明亮下,虽然颇远,也清晰可见船尾一人飘扬的流苏。

    那人背着脸,但青离认得衣服极像是紫迷最爱的一件紫仙罗,遂一个猛子跳起来冲过去了。

    “别去!”女人突然抓住她的胳膊。

    “那是我要找的人!”青离眼看船越飘越远,发急挣道。

    “你答应听我说完故事!”

    青离急气,刚觉得她有点可怜之处,怎么又这般可恨起来,遂没轻没重地一把推开,箭头一样向那大船飞过去。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身后传来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大叫。

    (七十三章首罪四)

七十四章 仇家遍天下者面临的问题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都是恶德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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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冲进海里,声嘶力竭地大喊姐姐的名字,可船上的女子就是不回头,反顺着海流越飘越远。

    天无绝人之路,青离灵光一闪,方才不是看断崖之下系着一只小船么!于是顾不得许多,奔上去一剑砍断系索,向海上的船摇去。

    她的水性一般,摇船也不是很快,但好歹距离还是慢慢拉近的。

    然而,不知为何,仅剩十余丈时,刚才一直风平浪静的海面波涛突然急剧翻滚起来。

    当载着姐姐的小船突然被一个浪头掀翻,她发出一声惊叫。

    她喊着紫迷的名字,拼命划近,想把浆递给姐姐。但不知是紫迷不识水性,还是风浪太大,竟然连一次头也没浮上来。

    急切间,风更大了,由呜咽变成狂吼,浪打在浪上,翻滚着推进,最后在岸边的礁石上盛开,海面的泡沫被撕起来扯成小团,石头般地抛射出去,也打在青离脸上让她咸得张不开眼睛。

    突然间,一个滔天巨浪从船下拱起,小舟像一片叶子样被抛上天空,船上的人也像一只小虫般被水舌卷下。

    青离拼命往已经翻覆的小船边游去,但每个浪过来都将它打得更远,也将她深深按下水底。

    在狂暴的大海面前,一个人的力量真的太渺小了……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

    当她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时,第一印象是周围有许多人。

    “醒了!醒了!”他们嚷着。

    她想开口问话,一张嘴却是“咳”地一声,又吐出一大口咸苦的海水。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抱着他的男人轻拍她的后背,说。

    “云舒?”她微弱地吐出一声。

    “我是天翔。”男人脸色稍微变了一下,但旋即又笑起来,“我说办完事就赶过来,没想到还真是时候。”

    青离这才看清,后头还有另一个手足无措的一模一样的人,另外立着许多村里的渔民。

    天翔转回头去,向后面那个怒道,“才交给你几天,就把人给我弄成这样!我要是不来呢!我要是不来呢!?”

    云舒被骂得不敢抬头,嗫嚅道,“她跟我说今晚不会来海边的。”

    “还敢说了你!”天翔大吼,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凶,“还不去拿银子给这些恩人!”

    众渔民欢天喜地地跟着不敢说话的一个去了,屋里剩下青离天翔两个。

    “这些人啊,就是见钱眼开。”天翔笑道,“开始说什么不敢去,我一说有上千两银子,开上那艘最大的船,挑上几个经验最老到的渔夫,可不还是把你救下来了。”

    “我一到店里,店里没人,到村里,你又不在,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到海边一看,你已经在海上越划越远了。”他接着说道,“可你怎么会去的?这里满月夜涨大潮,老渔夫都绝不敢下海的。”

    “我看见姐姐。”青离遂有气无力地将紫迷的事简述一遍。

    天翔听了,沉默一会,竟又笑起来,道,“你也没看见正脸不是?天下衣服做的一样的多了,是你姐姐怎么会不搭理你呢?所以放心,你姐姐肯定还在世上什么地方活着等你呢。”

    他说的这些本来青离也想到了,但经别人强势地肯定一下,竟也多了几分信心。

    可若不是姐姐,这一切的关联未免太巧了吧。

    难道,那是一个饵,想置她于死地?

    青离打了个冷战,其实早在知道小沐把她卖了那天就明白这点,但提心吊胆了一段,发现并没发生什么太危险的事情,就有些松懈了。

    现在想来,说不定她一直在个水晶鱼缸里呢,表面上轻松快乐,游来游去,以为自己还在大海中,实际真到边上,就会咚地撞墙。

    这事会是谁干的?

    对于一个仇家遍天下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太难的问题了……

    临下海前女人想跟她说什么?说不定那里有这个问题的关键。

    “青离。”天翔的唤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发现他握着她的手,忙不迭要抽回来。

    可他却不放,看着她的眼睛,正色柔声道,“你每次出事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让我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好不好?”

    青离一怔,然后笑道,“六扇门的保镖,好是好只是我请不起。”

    天翔也笑起来,道,“跟我打太极啊?那我这么问总行了吧——我喜欢你,愿意嫁我么?”

    青离整个发懵了一会,她不意这家伙会这么直接,一时又想到这话要是从云舒嘴里说出来该多好,可转瞬又隐隐作痛地疼起来,现在就是云舒来说,她也不希罕了。

    对天翔的问题,她想了想,既然如此,也就趁机会都说开了吧。

    于是她笑起来,道,“论出身,论样貌,论温柔贤德,你都能找着强我十倍的人儿,我怎么忍心耽误了你的前程。”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今生今世,我只独钟你一个,你却要我去找别人,不是太狠心了么?”天翔搂过她来,恳求地问。

    青离原来颇反感这些甜言蜜语,不过认识天翔久了,觉得若有七分心,说成十分,也比某人那十分心一分也倒不出来要好,何况人家刚才才救了她的命,她也要尽量顾着人家体面才好。

    “你是何等聪明的人,有些话原不用我说,可现在所谓当局者迷,恕我多嘴点破。”青离于是笑道,“你不是真喜欢我的。只不过因为你处处比人强,自小得人意儿,被我不知轻重打了一巴掌,心里反生出一股劲儿来。”

    “其实这个,放下也就放下了,人一辈子不是想要什么都要得到的。若找个名门闺秀……”

    她停住了,因为看见天翔眯起眼睛看着她笑,神情有些诡异,半晌道,“你果然是长在人心眼上的虫子,我从现在开始真的喜欢你了……”

    青离刚想答话,外头一人咚地撞进来,截断了。

    天翔恼怒地瞪来人一眼,来人却顾不得,只喊道,“哥,出来!死人了!”

    晨曦微露,如镜的海面让人想不到昨晚的凶狂,沙滩被冲洗得如同平滑紧致的肌肤,断崖下的水面,能看到一团白花花浮起的东西。

    打捞上来,是那个女人,叫做朝云但大概没人知道这名字的女人。

    青离大惊,昨晚最后她要她别下海去,居然还真错怪了她,而且,希望从她那里打听的问题关键,也永远别想知道了。

    当地的官府离得远,天翔一边先差人去报案了,一边亮了身份,慑服众人。

    验尸结果,女人是窒息而死,死状可怖,口鼻中满是泥沙,白净的身体不着一物,大腿胸部有些青紫瘀痕。由于浸水,死亡时间不够确定,约在昨夜二更至四更。

    由于这村子很少有外人来,犯人十有八九是在村民里头,天翔遂盘问昨夜大家的活动。

    有六个人没有不在场证明,三个青年男子:二狗、麻秆、喜旺,一个半老头族长老石,另外还有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

    三个男子都是朝云的“莫逆之交”,之所以不在村里,就是因为受了告知,三更时在断崖上际会朝云呢。据喜旺说,他到断崖时看见麻秆已经在那里,而后又看见二狗过来,但麻秆说自打来没见到朝云过,三人等到四更,才败兴而归。

    老石是村里最大姓的家族族长,大伙儿都说,平时他最恨朝云伤风败俗。昨夜他是连夜从外地赶回来,所以没有人证。

    至于二狗的娘和麻秆的女人,不用说也是恨死朝云的,昨夜她们都说在家睡觉,但因为家里另一人出去了,没人能做证明。

    (七十四章首罪五)

七十五章 云舒的推理

    无论在但丁对七宗罪的排序,或是中国一句深入人心的观念中,**都是恶德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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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大人,我们三个都是与她相好的,怎么可能杀了她呢?”喜旺扑通一下跪在天翔脚,告道。他是个白净后生,年纪看起来是三人中最小的,听说朝云死了,两条腿一直筛糠一样发抖。

    “就是,就是!”二狗连声附和,“俺平日在村里,常听麻秆的女人人前人后地骂,说要杀鸡一样杀了俺们那相好呢。”他生得黝黑魁梧,宽脸厚唇,卷起来的裤腿上沾了些沙子。

    “你老娘还不是见天娼妇长娼妇短的!?怎么不提?”一旁麻秆不满地插过嘴来,护自己的女人。他是个黑瘦子,不知是由于牙齿还是什么原因,嘴部突出起来,颧骨又高,整个人有些衰相,唯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显出些许精明。

    “杀千刀的贼汉!……”二狗的娘刚想骂下去,被天翔啪地一拍桌子打断了。

    “要不要你们自己来断这案啊?”他冷冷道。

    于是众人一时噤声。

    “你怎么想?”他转向云舒道。

    云舒想了想,略带拘谨地答道:“第一个,朝云(名字是青离告诉的)想要自尽,或者失足落水。虽然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但也不能完全排除。”

    “第二个,朝云如约到了断崖上,被人推下去的。”他接着说,“这个可能比较大。”

    说着,他转向青离问,“说起来,你是最后一个见着她活着的人么?当时她是何情状?”

    青离本来脑中正想着,看这三个相好,眼中都是慌乱惊惧,可竟无一个有半分悲伤,朝云这短短一生,毕竟也是无奈。听见问她,才回过神来,细细回想道,“我最后见她,是在沙滩上,当时不过二更吧,她披着黄花绉纱,穿葱绿抹胸,带赤金耳坠,她跟我讲了些以前在个进士家做妾的事,后来我就去海上了,她大约也去断崖上赴约了吧。”

    “你是几时到的地方?”云舒又问麻秆,因为据说他是第一个到的断崖。

    “三更差一刻从家里走的,我老婆可以作证,那时她骂我来着。”小眼睛连忙答道,“到崖上差不多三更。”

    “喜旺呢?”

    “我听见三更梆子响才出门的。”白后生佝偻着,一付害怕样子。

    “二狗呢?”

    “俺没记那么准那。”黑壮汉笑道,“大人问麻秆他们吧。”

    “他是跟我前后脚到的。”于是喜旺代答。

    “也就是说,从二更到三更这段时间里,除了喜旺和二狗,余下四个都可能把人从悬崖上推下去。”云舒试着结论,看向天翔。

    天翔皱眉不语,于是云舒只得接着说。

    “死者平日习惯如何?”他顿了下才把这句有些暧mei的话问出口,“是穿着还是脱了衣裳等你们?”

    三个男子对看一眼,平日虽然都是鬼混的,在这大庭广众下竟也有一分半分羞耻上来,半晌答道,“穿着。”

    “那凶犯大约不是女人了。若是二狗的娘或麻秆的女人推她下去,衣裳应该是穿在身上的。”

    女声的“大人英明!”和男声的“不是我!”同时响起,颇为滑稽。

    “大人,大人!这样便必定是族长老石!他平日最恨那娼妇了,常常顺着风往店的方向吐吐沫!必是他昨晚从外地回来,路过断崖,看娼妇一个人在上头,就起了杀心了!”麻秆先声夺人,为自己辩解道。

    “族长这一辈子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哪像你们这些下流种子!说他杀人,我第一个把眼珠子挖下来当泡踩!”有村民忍不住大声嚷道,许多人附和起来。

    云舒压制了村民的纷乱,不管老者平素在村里多么德高望重,眼下他确实是嫌犯之一。

    这时一直沉默的族长开口了,声如洪钟,“老头子我恨的是那女人带坏了村里好后生,可杀人那是什么事?不怕两位大人笑话我转两句文,那叫作奸犯科,目无国法!我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直,难道半截入土了,反干这样的事,污了一世的名声?”

    “倒是你,石麻秆!”老者话锋一转,目光如炬,“你刚才叫那女人什么?娼妇?这是相好的人的话么?老头子虽然不知道你们的丑事,可为女人争风吃醋,闹出人命的事可是常有。”

    众人发出叹服附和之声,青离也暗暗赞道,这老头说话点到为止又一针见血。

    麻秆慌了神,结结巴巴几句说不清楚,头上的汗先下来了。

    “慢着。”说话的是天翔,倒是先把麻秆救了,“云舒,你说案发一定是在断崖上么?”

    云舒点头,答道,“我想过在沙滩上,可断崖上一推便会落下去,沙滩却是长长的线,想溺死死者,必须要强把人拖到水里按住,可这样的话,哪有个不拼命挣扎反抗的?”

    “一旦反抗,凶徒必然越掐越紧,在死者身上留下瘀伤……”

    “她身上有伤不是?”有人插话道。

    云舒没直接回答,叫出人群中两个后生,一个比另一个瘦弱些,道,“,劳驾二位帮忙,你作势想将他压进水里溺死,你要挣扎反抗。”

    两人知道是为了破案,又觉得新鲜好玩,演得十分逼真,一个先去掐另一个的脖子,另一个死命挣扎,最后令他不得不放开脖子,而将整个人背转过来,反剪住双手,拼命压住后颈,使面孔浸入水中,力气小那个才踢腾不过来了。到云舒喊停时一看,瘦弱些那个脖子、手腕上都已经有了青色印子,强壮些那个也略受了些抓伤。

    “这就是了。”云舒拿白布衬手,移近尸体指点道,“大伙儿看,这个位置不对。死者胸腹上的青紫只怕是在与人欢好时落下,而脖子、手腕上都没有瘀痕,说明并非在沙滩上被人强行压入水中,应该还是在崖上被一下推落的。”

    于是众人有恍然大悟之声。

    青离看着,心中冷笑,单看这公事公办的样儿,真让人想不到昨儿晚上他干的好事了呢。

    “这,这,大人!”麻秆叫起来,“反正人不是我杀的啊,你开始说说不定她是自己落水的,对不对?也不能知道是不是自个掉下去的呀?”

    “这个我们会进一步来查,可一旦有证据不是,恐怕你要跟衙门的人走一趟了。”云舒看着他,意味深长地道。

    他们还在争嚷着,但青离没继续听了。她注意到,窒息而死,口有泥沙,死者看起来是溺水而亡最常见的征兆,但那泥沙的量,似乎也太多了些吧?

    (七十五章首罪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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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7550/ 第一时间欣赏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最新章节! 作者:月裹鸿声所写的《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为转载作品,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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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介绍:
想得到“天下第一刺客”的称号,需要些什么?
倾国倾城的容色?
冠绝盖世的武功?
欺莺赛燕的歌艺?
曼妙勾魂的舞姿?
前两样,柳青离都还不够,后两样,柳青离提都不提,她只是用一双三白眼凛冽地环顾,如利剑般游刃有余地割开人心的缝隙,向天下发出灵验过那北地巫蛊、南疆神婆的保证:姓名被封在黑色信封之内,连同五千两银票一起交到她手上的人,三个月内必定会从这世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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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使聪敏如她,也想不到,有一天阴差阳错,这把利剑会用在完全相反的一个方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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