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五)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ting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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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用担心,只要诸位相信物有常理,皆可推断,真凶自然是能够找出来的,余者也自有公道。”云舒看众人惊慌,忙宽慰道,“只是到时可能要搜查各位所带之物,还望海涵。”
“尽管查,尽管查。”众人皆一迭声答应着。
“官爷,可不是我啊!我保证说的句句实话,一进来他就死了哇。”二李逵突然出来,连连摆手,澄清道。这倒也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是第一个发现尸体,难免嫌疑很大。
云舒笑笑,“我知道不是你。”
“为啥?”一边赛张飞瞪着铜铃大眼问。
“死者不知有何亏心,防备很重,而李兄身材高大,虎步沉沉,若想从背后偷袭应该很难吧?”
众人皆点头称是。
“可若正面冲突,纵使李兄武艺高强,这男子却也雄健得很,怎可能不抵挡两招?而这里既无搏斗痕迹,我等也都没听到搏斗声音。再者,若是李兄行凶,隐瞒还来不及,怎会高喊大叫,弄得众人皆知?”
“大人言之有理。”一边秀才忍不住插话道,“可若不是他,地上这四行脚印都是有主可证的,难道行凶者是飞过来的么?”
“就是就是,小的听说江湖上有那‘踏雪无痕’的功夫!”说书的附和道。
云舒闻言笑道,“你们讲本子必要那怪异新鲜、夸大其词,才有客听,我们做捕快,却要小心查证,推之常理,才能破案。骐骥一跃尚且不能十步,何况是人,我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断不信有人能飞身四五丈之遥。”
刘快嘴听他这样说,诺诺连声,不再多言。
“难不成,是像刚才我们跟着大人般,在已有的脚印上踩过来的?”说话的是廖白茶,云舒稍微一愣,怎么好象方才一直没注意到她似的。
这点没用云舒解释,大家只用肉眼来看,就知道了,四行脚印皆清晰可辨,并无二次踩踏痕迹。
“小兄弟别卖关子了!”一旁行者道,“我看你早有成竹,就直说吧。”
“实不相瞒,我是想到了些,但还有不解处,既然兄台这样说,就边推边演,先讲了。”云舒答道,“既然没人进房,人却死了,想必是弓弩之物,远程投射。我看死者面向窗外,窗下又有石子,想是有人投来,死者惊疑,到窗边察看,却被一箭穿喉。”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说书的,刘快嘴忙道,“我是有弩,可是弦崩断了,你们也见了的。”
“别急。”云舒道,“其他人还有没有带弓箭的?”
“他们那边三个,大人不查,今早上偷儿都查过了。”白茶笑道,“单说我们这边的吧,我是没有,何况一直在窗边弹琴,大人想也听见了。”
二镖头也忙道,“我们都惯近战,刀剑尽有,弓弩却是没带,不信大人尽可以查验。”
一直没说话的青离这时举起手来,道,“我有带弓箭。”
“你不用说了,我看见你把他叫进房里,一直没出来的。”白茶突然说道。
尽管当时气氛紧张,这个话还是引来一片笑声。
青离红着脸剜她一眼,没说话。云舒则干咳了半天,把话题绕回来,“那还烦请刘兄再让我们再看看你那小弩。”
刘快嘴依言将众人带入房中,取小弩示之。
“弦虽断,箭可在?”云舒问。
于是说书人取出一支银箭,约三寸许,递与他。
云舒拿箭细观,眉头却不由皱起。
“怎么?”秀才问道。
“我本来设想,蛇牙中空,正可安在箭头,或许凶犯从他处找来弩弦,将死者射杀。可如此一见,这箭却是银质,若如我想,那蛇牙猛毒,稍许沾上,便会发黑,擦拭不去,可现在并不曾,故此不解。”
“大人啊,就算你想的是,凶犯却从何处找来弩弦?箭头如何安得蛇牙?射中之后,自然留在死者脖颈上,又怎么可能回到刘兄手中?我看,还是蛇吧?”秀才道。
众人皆不作声,唯有行者手闲,把玩挂着的一串念珠,沙沙作响。
云舒思索半晌,道,“凡案件,如同法师手上念珠,我们所见,中间总是缺损几颗,这不打紧,却只要找到线索贯通,就都可解。既然如此,少不得也再看看其他人房间。”
行者之房仍然一清二白,连件多的衣裳都没有,从污损程度看,他身上这件,也是一季未必洗一次的。
秀才却东西多,又被翻箱倒柜了一次,云舒查看衣物财帛,书籍干粮,都属寻常,又看到一排狼毫搁在宣纸上,白天被颜料污了的痕迹犹未干,不由问道,“这些笔怎么不洗洗?”
“那个颜料难洗得很。”秀才答道,“而且不知怎么,生生少了一根找不见,我不愿多费一次事,想找到了一起清洗。”
“少了一支笔么?”云舒问。
“那床下的可是?”一旁说书的指着床下一物,说。
“哎呀,正是,正是!”秀才不顾地上凉,趴着勾了出来,怪道,“我也好找,怎的不见呢?”
“有时是这等,想找东西便难,不经意间又跑出来。”白茶笑道。
云舒看这笔,染了颜色,倒与其它的也无异,于是无话,接着往后走。
公平起见,他自己和青离房中也给众人展示一番,青离跟他一起,也不敢乱带暗器剧毒,最多不过是些兵刃,况且方才白茶作证,二人一处在房里,这房又背对死者中箭之窗,所以众人全然不疑他俩。
二位镖头的房间东西也不多,几件衣物中包着接镖的保书,包袱中一些银钱并几个窝窝烧饼;一柄通天锤,是赛张飞手上惯用,两口浑铁刀,是二李逵背着巡逻,如二人所言,并无远程兵器。
最后是白茶的房间,行李中比前头几人多的是些胭脂水粉,桐木古筝尚未收起,摆在窗前,云舒拿灯细照,并无异常,倒是一旁的琴袋之上似乎少了点什么,可到底少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云舒把目光投向青离,若在往日,她虽然也是安静地看他分析,可往往在关键时刻却会一语点醒梦中人,可今天她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有时还跟他唱唱反调,是什么意思?
不行,不行,自己还暗暗想过,若有一天她陷于危难,一定赴汤蹈火也要救她出来,可像现在这样,反而事事先依赖她了,怎么成呢?云舒用力摇了摇头,看着主房,重新冥思苦想起来。
(四十一章商女五)
四十二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六)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ting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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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倦,思绪迟滞,沈捕头不如先让大家回房歇息,明日报与官府,他们自会查的。”白茶道。
云舒无奈,自己这里还许多不解,总不能让大家一起在寒地里站着干等一夜吧,只好点头,于是各自散去。
没想到,赛张飞走到一半,突然哇哇叫起来。众人为之侧目。
原来是自打刚才搜查房间,他便提了那柄通天锤在外行走,不想天气太冷,手上细汗,沾那金属,一不小心竟冻上了,他用蛮力去扯,连皮带血撕掉一块,因此一时疼痛叫嚷。
“张兄果然不惯来寒地走镖的。”二李逵见状道,“这等情形,连忙进屋就好,屋内气暖,冰凌片刻就化了,那时放手就不碍事。”
众人劝慰几句,正要回房,却听身后又是一声惊呼,发出者却是云舒。
“我知道了!”
“诸位留步!”云舒忙上前抱拳道,“此次我前后贯通,都想明了,请诸位再稍作逗留,听我一言,不然只怕要给凶犯时机,毁了证据去!”
众人狐疑,但也转回来听他讲。
“银箭不黑之谜可解矣!因为银箭并未发射,射死王富户的是狼毫笔!”
此言一出,众人皆有笑色,秀才先说出来:“大人说笑了,那狼毫最是柔软,为写诗作画而制,哪能杀人?”
“谢兄说的是平日,可别忘了现在是数九寒天。只要有水,什么东西都能变得坚硬如铁。”云舒笑答。
笑色变成惊声,参照赛张飞之手,大家立刻明白了这点。
“可若用笔,死者颈间蛇牙何来?”行者想想,问。
“诸位可还记得刘兄讲的换枪头之规制?”云舒道,“若只是三寸朱笔,一旦不中要害,则事必败,所以凶犯要取白日那蛇毒牙,安放在笔头上。安放方式,一如换枪头之理,将笔毫微微打湿,套上中空蛇牙,顷刻间便可冻住,于是成了一支见血封喉的毒箭。”
“慢着,这不是回到方才在下所问之题,射中后,箭自然留在死者身上,为何不见?”秀才不解道。
“这却是一处妙招。”云舒细细推演道,“方才李兄说的,屋里气暖,鲜血温热,冰凌于是须臾得化,笔便脱落,只留蛇牙在颈上。而笔上想必系有细线,一扯之后就回到凶犯手中,雪地上之细长血痕,就是如此留下的。蛇牙上余有几根棕色兽毛,说明曾置于狼毫笔头;而秀才房中最后找见的那支狼毫,上面不与其他的同是颜料,而是血迹,自然更是铁证!”
众人听得面面相看,似有叹服之意,唯有一边刘快嘴脸色阴沉,上来打断:“句句不离弓弩,看来沈大人是铁心认为我是凶犯了?”
“事实恐怕正是如此。”
“我与那王富户无怨无仇,面也未见过,我却为何要杀他?”
“你们冤仇,我不知道,只是你绝对早有预谋。”云舒正色沉声,道,“那弩弦崩断时,你反应甚是奇怪,当时我不解,现在想想,却因为你早想好要埋伏在那断壁之内,正对主房西窗,射杀里边的人。”
“你瞧瞧你瞧瞧,大人也提到弩弦崩断,我却用何射箭?”说书的抓住机会,反驳道。
“这是因为你有同谋,供了你弦。”
“大人这话差了,在这儿站着的我以前若是见过一个,叫我天打雷劈!”说书的赌咒。
云舒目光如炬,沉声道:“萍水相逢之人因有利益结成同谋的案子,我也破过几个。而且这同谋厉害之处在于,凭着突发的事,见到各人手上东西,竟能立刻设出如此巧局来!”
“笔是秀才的,同谋可是他么?”一旁二李逵插话。
“秀才大概不是,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那笔有多少,他却自己说少了一支,这是凶犯本要极力隐瞒的。于是凶犯便趁大家不注意,将用到那笔丢在床下,假称是刚发现的,这也是为何秀才开始怎么都找不到的原因。”云舒看秀才着急要说话,摆摆手制止了,笑道。
“那你还不快说是谁!”赛张飞等不及,催道。
云舒先是笑笑,却猛地转向那白衣胜雪的女子,大喝道:“廖白茶!你还要隐瞒么!?”
一个娇资弱质女子,会是凶犯同谋?众人一时大感意外,而更意外的是,白茶听了这话,竟也不慌,淡淡笑道,“我听大人说故事说的有意思,既然说到我,我就洗耳恭听了。”
“那你就听好了!”云舒神气凛然,道:
“其一,你对王富户本有杀心,看样子,他亦有防你之意。自蝮蛇伤人,你心中便起嫁祸于蛇之念。”
“其二,说书的弩弦崩断,你窥破他意,有心同谋,于是心中自想好可续之弦——便是取自你琴上!强劲者,高音之弦也。本应高亢的《兰陵王入阵曲》之所以奏得低沉,就是高音无法弹奏之故!”
“其三,但你也想到,蛇毒会令银箭变黑,极易暴露,这个难题却在检视秀才房中时迎刃而解——你心生灵机,借帮忙拾笔,趁机偷藏一支,以笔为箭,便更可增加破案疑团。”
“其四,先前说书的讲到银枪规制,你便如法炮制,用冰将蛇牙固定在笔端,如同换枪头的道理一般。”
“其五,前头说到有细线系住笔上,待冰凌脱化,便可扯回,并在雪地留下血迹,这细线正是你琴袋丝绫!后来趁乱,说书的将琴弦丝绫还与你,你速将琴弦安上,丝绫收起,跑出来与我等一起。现在,沾血之丝绫应还在你身上,被用作弩弦的琴弦多半也会失音,你敢拿出来看么?”
“如此,你利用了说书之弩、秀才之笔、毒蛇之牙、天气之冷、自己之琴,乃至今日到这里后发生的每一件事!而最可怕的,是你的玲珑心窍,临时起意就能将这许多不预之事完全用线穿起般,为你所用,设下如此精巧陷阱!”云舒最后以叹作结,连连摇头。
众人听这五点,皆沉默不出一声,面有惊色,不知是惊云舒的分析,还是白茶的周密。良久,却见白茶笑起,道,“大人讲得精彩,连证据一起说了,我也无可抵赖。不过小女子却有一事不明,要向大人讨教。”
“你说。”
“大人别忘了,二李逵一直在回廊巡逻,或折或返,走动任意,若按大人说的,刘快嘴藏在半人高的断墙后伺机射人,可发弩之时,必须站起,他又看不见外面情形,若是一个不小心起身,与镖头四目相对,岂不坏事?若我真如此周密,却这等行险,岂不矛盾?大人若不能解开这点,我也不能服气受缚。”
“这……”云舒一时语塞。
“你那琴声,时快时慢,正是此用。”众人顺声音望去,却是青离开口。
“是你?”白茶低低一声。
“你坐于窗前,统观全局,那镖头行至你这边了,便放缓琴声,说书的自可大胆行事,投石于窗,引那死者惊疑,探头观望;若镖头巡过去了,则拨弦急促,说书的便暂且蹲伏,不被发现。”青离平静地说,“我猜得可对?”
白茶面上表情呈现细微变化,最终却大笑起来,“说得是,说得是!早知这里知音众多,我便不奏那《兰陵王入阵曲》,该奏极生僻的了。”
这样,便算都承认了。
众人闻言,沉默许久,半晌还是云舒语带沉痛道,“你倾城美貌,妙艺绝伦,玲珑心窍,冰雪聪明,却为何如此狠毒,血污双手?”
还没人答话,青离先恶狠狠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再且忍忍。”云舒回头小声在她耳边道。
“没事。”青离嘴上说着,没说出来的半句是“就是背上好像埃了一堆冷箭……”
“我自有缘故。跟你实说,只怕你也不信。”白茶这才答道,“还是不为难你了,该怎办怎办吧。”
“云舒,你且再仔细看看,死者可是什么山西富户?”青离眼神魅烁,上来插话。
云舒疑惑,重又进去主房,点灯细照脸面,待看清,不由呼地站起,倒退两步,“石——”
(四十二章商女六)
四十三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七)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ting花。
——[唐]杜牧《泊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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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你且再仔细看看,死者可是什么山西富户?”青离眼神魅烁,上来插话。
云舒疑惑,重又进去主房,点灯细照脸面,待看清,不由呼地站起,倒退两步,“石——”
他生吞下去的后一个字却被刘快嘴补了出来,惊道:“怎么?你也认识这奸贼石亨?”
刘快嘴这一嘴快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齐把目光投向他,议论纷纷,“这是石亨?不是在京里下了大狱么?”
于是说书人一拱手,向众人道,“诸位且静静,听我道来!我现在是个说书的不错,可七八年前,却是禁军里一名士卒,自于大人之奇冤,愤然退于行伍,寄身市井之间,专意讲那些忠臣良将故事,心知奸贼鼠辈,为一己私利而毁国家栋梁,早晚有报!就在大半月前,这报应终于被我等到,听说石亨下了大狱,满城欢欣。然而,不曾想,天公不长眼,没两天竟然又有旧相识秘密告我,说他逃狱了!”
“我当时心想,大明容他不得,他八成是经由大同逃往蒙古,我本想告官,可又想到,大同所多是他派系,告官无异与虎谋皮,还不如我自己手刃于他,讨个公道!于是我早埋伏在这宅里——这宅在我们那里有个诨名‘落脚宅’的,四周方圆数十里都是旷野,几乎凡要去边市贸易的汉人都会在此歇脚——专等石亨经过。那厢房壁画是我事先粉涂,破败土墙,也是我早特意弄塌一半,为的就是要埋伏后面,射杀于他。”
“可那石亨惊弓之鸟,完全没有露面,你又怎能确保一定是他?再说,就算是他,若他不住在主房,你的心计岂非白费?”秀才一边怪道。
“这便是那壁画妙用。”说书人笑道,“凡做贼者心虚,我看那藏头藏尾,不敢露面,这有五六分是他了,于是故意讲那陷害忠良者下场,若不是被这位张兄打断,只怕在轿里就吓他个心胆俱裂呢!讲书时,我故意透露厢房皆有壁画,唯独主房没有,所以看他二话不说就选了主房去住,我便知七八分是他,再有却是这位姑娘前来找我,便确知十足十是他了!”
因他这样说,众人便都看向廖白茶。
白茶见状,亦跨前一步,樱唇微启,朗声道,“既然这样,小女子也少不得说个明白。我本长安歌姬,景泰末年,见过石亨——仅此,倒也并无私人仇怨。只是自天顺年来,蒙古犯边日紧,袭击村落,掳掠金银,有时更打破城池,夷为白地,马前人头,马后妇女而去!使于大人在,安得此乎!每闻如此,我都恨不得咬碎银牙,手刃那卑鄙小人,为社稷除害,为天下伸张!”
“就在半月前,一个所谓富户要买侍女,待我见他之面,不由大惊,他不记得我我却认识他,可谓是天赐良机!于是我假意逢迎,伪作得力,以图取得其信任。不想老贼惊惧,凡饮食使我先尝,睡时也决不叫人近前,故此盘恒一路,未得机会下手。及至到此宅中,机缘凑巧,才设出那个机关,正是要老贼死前,心惊肉跳,杯弓蛇影,以其颈血,祭奠忠魂!才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只是不曾想,机关拙劣,被沈大人一一看破。”白茶顿顿,又看着云舒,幽幽笑道,“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唱了几百年,我最不平,今日能逞心所愿,再无憾事。现在,你是捕头,我是凶犯,凭你如何处置,我绝无怨言。”
众人无言,但看他要如何应对。
“奶奶的,我若知道是那老贼,再不保他!”赛张飞生性鲁莽,率先叫起,“现在你若要抓此姑娘,我手上大锤亦不是吃素的!”
气氛一时僵住,却看云舒呵呵笑起来。
他退一步,正色向白茶拱手道,“朝堂多少禄蠹,不及姑娘多矣。既然事已挑明,在下便也不再隐瞒,实话说了,我此次出行,本是追捕石亨的特使,上头交代,只要见人,不论生死。这个事情本不好闹大,如今我只将尸身悄悄运回京城,按蛇伤报备,上头自会处理。至于你们,只要不将此事外泄,各自去吧。”
“你所说可是真话?”说书人还不太敢相信,“那你初见死者,为何认不得?”
云舒深深歉道,“因我见过本人,脑中只是他肥壮跋扈时的样子,如今惊疑畏缩,已脱形不得五分相似,何况被猛毒所伤,面目扭曲,二镖头又说是山西富户,所以一时没想到。”
说着,他以图影出示,众人观之,果然如不加提醒,很难看出是一个人了。
“却好,却好!正是一个皆大欢喜!”一旁行者抚掌大笑,方才紧绷的气氛,似乎一下被撕开裂口。
秀才也一时兴起,摇头吟道,“这真是‘商女亦知亡国恨,琴筝半曲胜龙泉’哪!”
众人皆笑,道,“你这酸儒。”
屋檐上依然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不过受屋内炉火影响,偶而融化,滴成地上一圈细线,这雪原的夜,似乎也不像白日那般寒冷。
翌晨,青离云舒用木板白布将石亨尸首敛装了拖在马后带走,偷儿后事则拜托其他人处理,各人拜别。
云舒看青离手上拿着个铁头牌子看,便问,“那是什么?”
“玄真行者给的,说是上次我帮了他还没报答,给我这个,让我有用时拿着去二郎山找他。”
“做什么的?”
“我没问,问那么清楚好像等着图报似的。只是他实意要给,我也就收了——这牌子太大,你帮我揣着吧。”青离笑道。
“对了,青离,你昨晚什么心疼脚疼,是不是都是装的?”云舒接过来收了,转了话题。
“啊?”青离装傻。
“你早看出白茶计谋,看我问东问西,帮她掩护是不是?”
“沈大捕头,说话要讲证据哦。”青离尖起嘴巴,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相。
“我就说嘛,肯定不是,你还是看人家漂亮,耍小心眼。”云舒这次倒也学厉害了,不再被青离一欺负就没脾气,也昂起头来,得意道。
“胡说八道!”青离果然叫起来,“谁小心眼啊,你这烂人有什么值得我小心眼的!”
“那就是同谋。”
“不是!”
“那就是吃醋!”
“也不是!”
云舒不怀好意地笑。
“笑什么啊你!”
“你这人一贯承认就是不承认,不承认就是承认。”
“谁说的,你是我肚里蛔虫啊?”
“又不承认呢吧?”
……
天高野旷,无边穹宇之下,万顷玉鉴琼田,被初升的旭日染成金色,茫茫天地之中,两个小黑点越行越远,直至不见……
(四十三章商女七本案件完)
四十四章 射天狼(上)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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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哭喊!柜子!带菱花镜的大铜柜!
脚步,脚步,脚步!
床下!台后!衣橱!
祈祷!恐惧!绝望!
她的反应已经很快,这已经是房中最能藏人的地方,嘴里也死死咬着手帕,半点声音也没发出
可还是没用,火光从柜门一拥而入,刺得她娇小的身体愈加瑟缩,一只很大的手,带着酒臭味,抓住后衣领将她拎了出来。
“啊——”
青离一声惊叫,猛地坐起。
待喘息稍定,她发现自己是在驿馆的床上,回京路上边关小镇乌城的驿馆。身边炉火暗暗地跳动,窗上浓着一层白霜,外面巡逻军士踏着冻硬的土地,发出单调杂沓的步伐声。
已经很久没做过关于家变那天的梦了。
当时抓起她的那个官差,火光明明是照在脸上的,可她不知为何始终想不起他的长相,每次出现,都只有一只带酒臭的手。
这个梦,却让她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小时候,也念那些四书五经,什么吾日三省吾身,什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虽然似懂非懂,也都摇头晃脑地背得头头是道。
爹的书读得不是很多,但他懂得什么叫以身作则。
而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只要记得‘问心无愧’四个字,便够了。”
她虽然从小就比别人更会保护自己,但大体上也曾是个温暖、健康、纯粹的孩子吧。
只可惜,这一切,在那一天,被彻底颠覆。
席卷而来的仇恨,助她铸成冷硬的坚壁,从前相信的那些东西,在嗤之以鼻的嘲笑下深埋。
然而,自从见到沈云舒,似乎心里的什么东西,渐渐苏活了……
那个傻瓜,不知道冷么?明明看她冰山一样的铠甲,也不管不顾地拥抱。
然后,便是此次石亨的覆灭,又在她近些年遵循的规则上打破一道裂痕。
难道叫做公道那种东西,真的打算回来了?
所以现在,她心里似乎时常听到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一个叫她继续冷漠、狠毒、强悍、自保、世界上所有人都消失也可以活得很好,但世界上所有人都在也活得仿佛只有一个人;另一个,虽然微弱,却叫她热诚、良善、体贴、爱人、拥抱这个良莠不齐的世界,尽管那温暖中必然也有刺疼。
青离揉揉太阳穴,在两种声音冲突的过程中,她有时觉得整个人交瘁而错乱……
但不管了!
如果终生找不到答案的话,那也不过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看心情决定好了——于是她用一句未出声的粗口把心中的斗争扔了出去,重新毅然决然地钻进被窝。
不过似乎这晚注定她是睡不成的了。
才合了眼,尖厉的号角声忽然从远处城楼上传来。
青离一下跳起来,难道这又是一个久远的梦?
不,这不是。
整个沉眠的小镇都被这声音惊醒,刚才还十分冷洌的街道此刻火光熊熊,列成方队的军士急切但不甚整齐地跑向城楼,呼出的气息化作阵阵白雾,百姓们的窗口也都亮了起来,男人女人的呼喝与孩子的啼哭响成一片,间或能听清里面几句“鞑子来了!”“鞑子打城了!”
青离一骨碌爬起身扯过衣服穿上,在门口正碰上云舒,便一同往城楼跑去。
城楼上喧哗着,从高高的城垛探头往下一望,只见旌旗猎猎,火把如林,头排雁翅般一列高头大马,皆黑亮得能吞没夜色。马上骑士个个背挎强弩,手持钩枪,那钩枪顾名思义,长柄端嵌有后钩和枪刃,既可攀城,又可厮杀,在火色下反射出泠泠寒光。当然骑士们更不是泥塑般立着,而是指手画脚,大声笑嚷,用叽里咕噜的蒙语,或是简单的汉字粗话,冲着城上嘲弄辱骂。
急了半晌,此镇最高军职孔守备才来到城楼上,一双肉泡小眼,两弯八字翘胡,脸上并无太大惊慌神色。
云舒忙过去招呼,问如何迎敌。
守备白天见过云舒,知道他是京中捕头,所以也算恭敬地还了一礼,但语气就没那么和善了:“沈大人供职刑部,并非兵部,这军政之事,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在下并非想干预大人军权,只是有何用着在下处,一定在所不辞!”云舒知道可能唐突了别人的权威,忙解释道。
“沈大人不必担心,一时半刻,则蛮夷自去。”孔守备神秘地笑笑。
云舒青离对看一眼,半信半疑,正不知这守备有何妙策,一个军士慌慌张张跑上来,跪下禀报:“可,可汗说,粮食还要翻两倍,金银还要翻一倍,才肯撤走!”
“什么!上次不是这些就够了吗!”孔守备这下倒是须发皆张。
“可汗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半,半日内不筹得,就要发兵攻城,夷为平地……”
“那还不快去筹!”守备大喝。
云舒青离无语,这果真是“退敌妙策”。
“我家都没米下锅了,拿什么筹?”蓦地,一个城垛里士兵叫喊起来,继而引起一片响应,“我等不愿纳粮,愿死战退敌!”
守备小眼一骨碌,半压半哄道,“你们看那鞑子兵强马壮,旌旗遮云,怎可意气用事!若他们一时激怒,踏破此城,你们还在那心疼那点米面?!怕是连脑袋都没了!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点钱财,身外之物,能打发他们去了,可谓不战而退人之兵,岂不是善功莫大?”
青离听他这旁征博引,文采斐然,心中却只涌上一句粗鄙的俗话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正喧闹,忽听羽箭破空之声,继而传来一声尖厉惨叫。猛回头,却是一个兵士扶在城垛上的左手,被一支乌杆金箭贯穿。
底下最中间的蒙人还保持着开弓的姿势,镶了金边的战袍在风中旗帜一样飘扬,即使不看这些,钉在兵士手上的金质箭头也说明了他的地位,周围的骑兵因这精准的一箭大笑呼喝,赞颂着他们的首领。
而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城楼,一下陷入了沉默,射箭处距城上何止百步,他想射手便是手,想射头,一定便也是头了。
众人正木然间,却见一个伶仃女子,如狼似虎地拨开兵士,一腿跪上城垛,也不多话,张弓搭箭,便往回射。
这女子无疑正是青离,因事出突然,她又是个弱女子,谁也没想到这一出,待守备惊慌喊出“不不不不要——”,箭矢已划破长空,直奔那蒙人可汗眉心而去……
(四十四章天狼上)
四十五章 射天狼(下)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宋]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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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弦响处,箭如流星。
可惜的是,它并没激起任何惨呼或者愤怒,而是在短暂的惊愕后,迎来更大声浪的笑嚷。
青离自负箭法精绝,却一时没发现蒙人也是相当狡猾——堪堪立在弓箭的射程边缘附近,但重要的是——他们顺风。因此,她那只箭,在离目标还有小半丈远的地方,一头向下俯冲,栽到土里。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懊恼地站起身,立在城垛上,冰冷的月光斜下来,照得半身都是金属的光泽。
“青离,快下来!他们又放箭怎办!”云舒在下面喊她,她也没动。
蒙人没有再放箭,倒是好像发现了点什么,交头接耳一下,向城上更大声地笑骂,“女人出来打仗!你们明国男人死光了?还是都是孬种啊!?”
青离咬牙咬了半天,心里计算着弓箭射程,确实,凭她的经验,怎么看都是不够。
不过,以为射程不够姑奶奶就奈何不了你们了吗?
于是她猛地回头冲下喊:“云舒,这镇上应该配了火铳,帮我要支来!”。
火器在明代军事上有相对成熟的应用,永乐帝时始设的神机营,在征讨漠北以及后来的北京保卫战中都立有大功,火铳是其中较常用的一种轻型火器,类似于现在的单发步枪,但没有瞄准器。不过在民间,这些都是被禁止私造私用的。因此云舒也不由一惊,“你会用吗?”
青离没答话,跳下来拍拍两手,直接转向孔守备,面无表情地指着云舒道,“他外祖父是永昌侯,兵部尚书的亲家,吏部侍郎的姐夫,有劳大人拿支火铳给他。”
“喂——”云舒在一边抗议了一声。
她看了他一眼,没搭理,其实何尝不知他最反感拿这些关系权势压人,但对君子,有君子的做法,对小人,也只好用小人的方法。
孔守备果然证明了自己是小人……
不大一会儿工夫,一支灰扑扑的火铳送到了云舒手上,守备的脸色并不好看,但他也以为青离不可能会用,因此又不太担心。
他哪知道,青离家里一半人原来都是神机营的。
那铳长约一尺半,口径小一寸,外有刻文,方便抓住,青离拿过来,擦擦灰尘,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翻上胸口,莫可名状。
“云舒,这是两人用的,我支架瞄准,你点火!”厉声说着,她再趴上城垛,用臂弯抵住铳尾以抵御发射后的后坐力,闭起一眼,聚精会神地往那兀自兴高采烈的敌首头上瞄去。
迎面朔风野大,她的黑发乱舞着,嚣张得像无数怪蛇,整个衣衫被风灌满,鼓胀成青碧的气球,抓紧武器的一刻,愤怒、仇恨、暴戾、嗜血这些特质似乎又占领了她,火光闪烁出许多往事的画面,却在一个地方烦躁地卡壳:刚才那个梦,那个从柜子里把她抓出来的官差,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他的脸面?当时不是想着一定要记得有朝一日去报仇的么?
烦躁中,枪响了,青离在心中呐喊:你们要的牛羊、金银、珠宝,都给你们送去……
她的耳膜迎来底下一声凄厉的长嘶,最雄伟的黑马直立起来,而后又痛苦地前倾,跌落尘埃,将身上的人生生掀翻下去。
青离略有失望,原来只中了马。但她七八年没碰过这东西了,不比箭法纯熟,其实能打中马已算不错。
不过这样一下,已经大大杀了对手的锐气,他们以为安全的地方,原来也有脑袋开花的危险,何况从那样高大的马上摔下,他们的首领显然也有损伤,于是一时如群龙无首,乱了方寸。而城楼这边,看见可汗坠马,则高呼大喝,群情激昂,纷纷请战。
蒙古骑兵看见势头不对,可汗受伤,无奈,打响了尖锐的唿哨。
只一会,方才那些火光旌旗都恍然如梦般不见,只留下铁蹄踏起的滚滚烟尘。
孔守备的脸色阴晴几次,不过最后他想到,云舒只是过境之客,马上就会离开,就先忍着几天,免得万一真得罪了永昌侯,就比较糟糕了。
“方才那是什么部落?”青离一边闻着袖口留下的硝烟味道,一边问身旁军士。
“是小王子。”兵士恭敬答道。
“奥?”青离惊愕一声,她知道土木堡之变后,不只明朝发生了很多事,瓦剌内部也起了叛乱,也先为部下所杀,以至于瓦剌开始分裂衰落,另一个蒙古部落鞑靼崛起。而成吉思汗的后裔,即黄金家族是在鞑靼内部,所谓“小王子”是明人对成吉思汗十五世孙,达延汗巴图蒙可的称呼。
不过她也只是随口问问,接下来,准备回驿馆继续她未竟的睡觉大业。
进了房间,桌上居然有碗银耳汤,下面压了张纸条,上有铁画银钩的三个字:趁热喝。
她笑起来,小口地抿着喝。汤很热,一口下去,在喉咙处有些烫,可待落了肚,就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暖意。
一瞬间,刚才还在胸中徘徊不去的激荡与暴戾好像漏了气般悄悄散走,脸上的红烫也渐渐消去。
她想到蒙古人。他们来抢东西时,她当然是生气的。不过归根结底她对他们的态度却有些矛盾:一方面,痛恨恃强凌弱;另一方面,信仰强者为尊。
何况,两宋的历史活活证明,没有蒙古人,还有女真人,没有女真人,还有契丹人,没有契丹人,还有党项人……
以青离的身世,你认为她会给不能自我保护者多大程度的认可?
倒是“小王子”这个称呼,虽然她知道只是因其即汗位时年幼之故,可一联想刚才那马上的山岳,还真是好笑……
想着想着,也许是折腾一夜太累了吧,她放下汤碗,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黑暗中,有一支长长的队伍,火光下的哭喊声弥漫着胭脂的味道。
又是梦吗?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可又无法醒来。
前头有人昏倒了,好像是常校书的妻子——她丈夫因为会写字,曾代一名武官在景帝时期废太子的联名上签字。
官差骂骂咧咧地走来,一口酒喷在她头上。
然而她说她真的走不动了,抱着官差的腿大哭,整个队伍也一时陷入混乱。
自己就是在那个时候,找到机会割断手上系着的绳索,拉着姐姐偷偷跑掉。
当然公人们一发现,就分几路来追了。
也不记得当时是什么节气,总之田地里刚刚烧荒,地上是焦黑的断草,没遮没掩的。
所以很快面前出现了一个官差,他长得很滑稽,圆圆的脸,小胡子,一双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外带一身的酒臭味。
等等!
青离一个激灵坐起来,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这不就是那个把她从柜子里拉出来的官差么?居然,居然想起来了!?
那么然后呢?她赶快在脑中搜寻。
很长时间的一段四目相对,却忽然,那官差回头冲另一些人喊道:“这边也没有!”
“是么?反正是小鬼,上报死了算了!”远远传来答话。
当时她和姐姐完全愣住。
他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保持了自己最后的善良……
想到这里,青离,坐在驿馆床上的青离,突然呆住,一下子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想不起他的相貌。
因为这件事情,放过她们的事情,这么多年,她几乎彻底地把这件事情忘了,以为逃跑就是一帆风顺的而已。所以在忘记这件事情同时,把抓她的,也是同一个人的,相貌也忘了。
为什么会忘记这件事情呢?
因为这会削弱她的仇恨,那个时候,她生存的基础所在……
原来这个世界,始终,既不太好,也不太坏,它只是那样子,就那样子,波动而冲突地运行着。
在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重新选择。
然后,迎接选择之后那同样由矛盾组成的人生……
(四十五章天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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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达延汗其人其事历史上确有,是蒙古一代中兴之主,生卒年有争议,但大体活跃时间是在成化、弘治年间,在本文中出场比历史上稍有提前。。。8过应该也米人把本文当历史看--
四十六章 几处异常的凶案现场(上)
顺藤摸瓜
——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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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离一觉醒来,居然太阳都在中天了,忙起身洗漱,见云舒的房间从外面落了锁,又问人哪去了。
驿馆的老仆人恭敬地告诉她,街上出了凶案,云舒前脚才刚刚被县令特地请了去,走时本想带着她的,结果看房门没开,知道她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也就算了。
青离道了谢,问清案件地点,便也着忙赶去。
凶案现场又是黑压压一圈子人,青离好容易挤进去,看到地上的尸体,以及旁边围的官府人员,其中云舒似乎是背对着她的。
青离看去,临街的房子,房檐上挂着圈冰凌,掀开大棉帘子,过了前庭里头还有一进,后门连着有一口井的院子,死者就躺在里面一间屋的地上,脸朝下趴着,左手食指上套着只顶针,右手捏着只女子的三寸描花弓鞋,衣物完好,唯颈间一道很大的伤口晃着眼,但地上被水冲得非常干净,本应在井里的水桶也横在现场。底部被溅射上血迹的橱柜大开着,细软都被翻得乱七八糟,凡值钱点的东西几乎都不见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邻居豆糕发家周老太婆,据她说,死去的老太太姓刘,年近六十,无儿无女,靠做布鞋供给镇西的鞋铺子维生。平时一个人住着,深居简出的,好在身子骨都还硬朗,起居自己照应得了,跟街坊们也相处得好,她今天就是送豆糕来的,没想到看门敞着,进来一瞧就出了这事。
“你每日送豆糕来的么?”青离听见云舒问那婆子。
“可不是嘛,每天中午我们家豆糕出锅,一定热着送来的,刘老太太都说一天没我家豆糕睡不着了……”周婆子说着,又落下两滴泪来。
“最后一次见老太太什么时候?”云舒又问。
“今儿早上吧,有两三个时辰了。”
“中间见有人上她家去么?”
“大人哪,见着可不就好了!这大冷的天,都在家里猫着呢,没事也不能老盯着外头瞅啊。”
云舒于是不再问她,转向仵作:“致命伤在颈上?”
“是,三分深,二寸长。”仵作答道。
“颈左?”
“不,颈右。”
云舒听了这话,诡秘地一笑,又向那周婆子道:“周老太,你家做豆糕的,自然有黄豆了?”
“有,可大人……”周婆子疑惑的嘴张成一个黄豆形。
“拿一副筷子,一颗黄豆来。算你破案有功。”
下头围观的众人纷纷议论起来,这大人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
“大人,这可是杀人夺财案?”瞅这空儿,一旁本县上的乔捕头耐不住,插话问道。
“多半是。”云舒回转来,笑着回答。
“苦也,不算路过的商旅,这镇上少说也有几百户人,又没人看见一眼凶犯模样,可不是大海捞针了!”乔捕头皱起眉头道。
青离以为云舒会说“不要紧,我大概已经有数了”这样有希望却也不太满的话,没想到他却大笑起来,道:“这有何难!今日一日之内,看我破此案!”
“云舒!”青离忍不住喊他名字。
“叫我?”
青离惊讶地张大了嘴,声音怎么是从后面传来的?
到她扭头去看,果真是云舒没错,那前面的是……?
讶异间,前头那个也走到她面前来了,认真上下细看她,然后笑道,“我认识的女子里头,还是你穿青色最好看。”
一句说得很真诚的甜言蜜语……
“天翔,是你啊。”青离笑得有点尴尬,本想问问他怎么在这,但觉得人家兄弟大约自有联系方法,也没开口。
“等我一会。”天翔笑着倒退回官差们中间,眼睛一直没离开她的脸上,直到转回去继续说案。
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反过来,看到云舒,他有些不太一样。
在天翔出现前,他神采奕奕,略带狡黠,杀伐决断,也有那么个架势。
而这时,连她都没注意到他在她的后边。
青离曾经以为是天翔太明亮,但现在她发现,其实更大的问题在云舒那边:他自己,暗淡了。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孙娇娇那幅字上的落款,也是另一对姓沈的兄弟:沈度、沈粲。一个专攻楷书,一个擅长行草,所谓“不欲兄弟间争能也”。
那并不见得是虚伪,那是一种——怎么说——生态,只要人与人打交道,就会自然形成的一种东西。
面对不同的人,一个人会活在不同的生态中,就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对兄弟下属却可能是义薄云天的。
每个人以为自己看到的一面才是真相,所以常对别人看到的感到惊诧。所以她对云舒在天翔面前的暗淡讶异时,说不定天翔也在认为云舒在她面前的状态才不正常。
但在云舒和天翔的生态中,云舒也许不只是藏拙,他应该还是有些畏惧的。
她不喜欢他在沈天翔面前表现的那一部分。
如果天翔消失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青离被自己的邪恶吓了一跳,她就算偏向云舒,也不能这样想天翔啊,于是眼神闪烁不停,在心里赶快内疚道歉。
如果云舒有一天真的也想改变这个样子,那要他自己迈过心里的某些东西才行。
会有那么一天吗?
“镇西鞋铺子钱老板可在?”天翔中气十足的声音把青离的思绪拉回案件现场。
“在,在呢。”一个晃动着一身肥膘的中年男子赶忙出列
“死者每半月都给你的铺子供货?”
“回大人话,实有此事。”
“数目如何?”
“按例都是每半月供男鞋十二双,女鞋十双。”老板恭敬答道。
天翔遂令衙役查勘现场,共寻得布鞋十九双,其中男鞋十一双,缺最大的一个码,女鞋连上死者手中捏的一只是八双,缺最小的两双,数目显然并不足量,于是他问道,“看来并不到日子交货?”
“回大人话,是没到,还得三天才完货呢。”
“可有以前交货的详细册子?”
“有,有,就拿来。”钱老板颠颠地命人去了。
“这现场不对。”天翔趁这工夫向乔捕头笑道。
“沈大人,哪里不对?”乔捕头忙赶上来解释,“您来之前,我们可都好好封锁了,一动都没动的!”
天翔笑得愈加猜不透起来,也不直接答话,而是道,“乔大人说,镇子里几百户人,不知凶犯模样,找起来如大海捞针?”
“难道大人已经知道凶犯了?”
“还不知道。”天翔眯起一双凤眼,慢悠悠地笑说,“不过单看这现场,凶犯模样猜得十有八九。这案于大人是大海捞针,于在下却是顺藤摸瓜。”
“……”乔捕头显然因这句话而有些恼怒,但又不好发作。
青离看到这里,心下已然明朗。这现场线索,至少有四处,根据这些,应该已经可以将凶犯从镇子里几百户人中揪出。于是她双手交叉胸前,且看天翔如何卖弄才情。
(四十六章顺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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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小说里常常许多人因为天气或是环境被困在一起,凶手就在这些人当中,而这个案子虽然小,但我想稍微不一样一点,其实现实中我们所多见的是凶手犯案后跑掉。。。哪里会站在那里等着抓。。。所以希望读者去猜的,是现场有哪些线索,可以知道凶犯有何特征,嗬嗬,有兴趣的大大猜一下吧~~
另:此章属于额外放送。。。我真的没有一天两更的能力,之后应该还是按公告上写的,推荐期间一天一更。。。还请大家原谅我的速度。。。
四十七章 几处异常的凶案现场(下)
顺藤摸瓜
——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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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沈大人倒是说说,这凶犯长什么样?如何去找?”听天翔说了半天没头没脑的话,乔捕头也忍不住心里有些窝气。
“乔大人心里,觉得在下故弄玄虚。”天翔微微眯起凤眼,笑道。
“岂敢。”内容是岂敢,语气可不是。
沈天翔突然爆发出大笑来,笑得除了青离云舒之外的一干人等都没头没脑的。
笑声止住,他突然拱手向乔捕头道,“在下失礼了,这就开始找凶犯吧。首先有劳大人把今早还在镇上的,老太太生前凡有些熟络的人都找出来。”
“这不是强盗入室杀人吗?强盗还管认不认识?”乔捕头怪道。
“听我的没错。”天翔嘴角上扬,“保你在今日内破案。”
于是乔捕头半信半疑地去了,不久,带了二十三个人回来,连上先前在场的豆糕发老两口和鞋铺老板等几个街坊,共有不到三十个——刘老太太本身深居简出,交际不广,这已经是连见面打个招呼的都算进来了。
天翔在这排队伍前走了两遍,笑道,“让几位老人家和小姑娘先歇息去吧。”
这个众人都不难理解,凶犯下刀准狠,刀口深长,一刀致命,体弱力微者,显然是做不到的。于是乔捕头带人到一边去后,队伍里还剩十八人。
“奥?黄豆来了!”天翔看见周婆子转来,手中捧着他要的东西,不由大笑,忙接过来放在瓷盘中,却对队伍中人道,“挨个夹这颗豆试试。”
十八人大眼瞪小眼,不过迟疑着还是照着做了。围观的众人也都一脸茫然。
“你,出来。”天翔走到队伍中一个人面前,笑道,“还有你。”
“不会夹不起豆就是凶犯吧?”人群中有人小声道。
然而天翔接下来的选择又打破了他们的猜测:两个夹起来的也被他指点出列。
于是四个人站到了队伍前面,面面相觑之后又齐刷刷地看着天翔。
天翔的目光盯在他们手上好一会,向最后一个被挑的道,“你是个铁匠?”
“你怎知道?”满脸横肉的大汉瓮声瓮气地惊讶。
“你脖子上白的,是汗迹留盐,这大冷天,汗流浃背的,多半是红炉向火的铁匠了。”天翔笑道,又突然问,“穿多大的鞋?”
“一尺。”铁匠叫他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实说。
天翔点了下头,转向第二个,第二个就是鞋铺子的钱老板,因此天翔也没多说,直接看了看脚,问,“你也是一尺的鞋?”
“是,大人。”钱老板恭敬答道。
“大人不用猜我是干什么的了,我一看就知道是个种地的!”见天翔眼神移过来,第三个人大笑道,与别个不同的是,这是个妇人,只是生得骨骼粗壮身材高大,一张脸黑红的,因此也没被排除出去。
“为何夹不起黄豆?”
“不瞒大人说,前年叫耙犁砸手上了,裂了骨头,到现在右手还有点不好使唤,夹菜夹肉行,夹花生绿豆的可是夹不起来!”农妇大嘴一张,笑得倒也灿烂。
“几寸的脚?”
底下有好事的,笑叫,“七寸!”“八寸!”,被农妇扭头一顿亲属加器官骂回去了。
天翔摇头笑笑,也不再细问,转向最后一个人。
这人七尺上下,黑瘦的,可筋肉颇为精炼,眼睛里有些红丝,脸上笑着,相比身材,一双脚大得有些突兀,袖口上油腻腻的,散发一股牛羊的膻味。
“屠户?”天翔问。
“回大人,是。”
“夹不起黄豆?”
“跟她一样,手伤过。”屠户笑着指农妇,道。
“怎么伤的?”
“奥,刀伤,杀牛的刀。”
天翔这次没再问鞋的问题,而是眯起眼睛目测了一下,他的脚比前头两人至少大出一圈。
“怎样,大人?”乔捕头上来问道。
“我说今日破案吧!”天翔大笑,“你面前那个,就是此案凶犯。”
闻得此言,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那屠户一蹦三尺高。
“你这狗官,凭什么说是我杀的!?”他刚才的笑容一扫而空,大叫道。
人群里也炸开了窝,议论纷纷,看这大人神神道道夹豆问鞋,怎么就知道凶犯了?
天翔却不慌不忙,脸上挂笑地走到前边,道,“刚才我说现场不对,还有人记得么?”
“记得。可哪里不对大人一直不曾说。”乔捕头道。
“异常处有四。一来,死者倒在里屋;二来,颈上伤口,出血最多,地上却并无什么血迹,而是被水洗掉;三来,伤口在颈右;四来,鞋的数目不对。”
“可这些又是何意思?”
“第一,若不是认识的人,老太太可能让到里屋去吗?所以这案,决不是外来强盗偶然所犯,凶手必在死者来往之人中!”天翔振声道。
“等等!大人!要是强盗在别处杀人,搬到里屋呢?”那边屠户高声打断道。
“你细看这里,血迹喷溅形状自然,绝非外力可以伪造,证明老者就是在此处被刺。”天翔指着橱柜底部的血痕道。
“那,那,说不定老太太没关门,强盗一路进到这里,见到有人才杀了,也不一定要认识她!”
“门是那么容易忘记关的么?”天翔笑道,又说,“就算老太太老糊涂了,像你说的没锁门,凶犯一定却还是熟悉的人。”
“为何?”
“割喉而亡,出血最多,要想从井里打水洗净,少说也要一个时辰,一个陌生强盗,难道就不怕死者儿女突然回来,邻居突然到访?”天翔一顿,又沉声道,“反过来,凶犯敢这么放心大胆在这里洗,正是因为他知道,不到中午豆糕出锅,是没人来的!”
围观众人中隐有叹服之声。
“那,那。”屠户那了半天,出来一句,“那认识的有二三十个,怎么就一定是我?”
“你以为我让你们夹豆是闲着玩么?”天翔用了一个拖长的语调,笑道,“我是看你们谁惯用左手。”
周围一片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两个能夹起来也被挑出的,正是用的左手,而农妇与这屠户,用的右手,却夹不起,便八成是不惯之故。
天翔说着,拉过乔捕头来示范,右手环他脖子,道,“死者显然不备之间,身后遇袭,这样,我等寻常之人,不想鲜血淋头,必然割在颈左,而死者伤在颈右,足见凶犯是惯用左手!所以十八人里,我又这样挑出四个。”
“可这四人中,铁匠也惯用刀,农妇也有力气,沈大人又如何进一步推断?”这次问的是乔捕头。
天翔笑而不答,却道,“你可做过衣服鞋帽的生意?”
“自然是没做过的!”乔捕头跌足道,看来眼前的大人又开始卖关子了,活气杀人。
“那钱老板来说说,如何进货。”天翔笑得愈加好看。
鞋铺老板小眼睛眨眨,倒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于是说,“我们进货,都是一个理儿,多人买的多进,少人买的少进。就像尺寸吧,男人一尺脚的多,那就大多进一尺的,可若偶尔有人脚大脚小,也不能叫他没鞋穿了不是?所以自然八寸的、一尺二的也有,不过一次可能只一二双就是了。”
“这次你跟刘老太太定的,详细报来!”
“男鞋十二对,其中一尺的八对,九寸的二对,八寸与一尺二的各一对;女鞋十对,其中三寸的六对,四寸的三对,六寸的一对。与以往是同样。”老板道。
“现场之鞋情况如何?”天翔又向衙役问道。
“启禀大人!查获男鞋十一对,除了一尺二的,与老板所说相同,女鞋八对,还欠两双三寸的!”
听了禀报,天翔又转向乔捕头,“大人细想,关于现场地上的水,可有异常?”
“凶犯冲洗血迹所留,有何不对?”
“那天寒地冻,水冷刺骨,大人可知是何理由让凶犯定要冲洗血迹?橱柜上又为何没有冲掉?”
“这,这。”乔捕头低头想了半晌,突然一拍巴掌,道,“一定是地上留有血鞋印了!”
他注意到,此言一出,屠户脸上一阵发白。
天翔淡淡笑起,道,“这就是了,我们破案的,其实反常常要沿着凶犯的想法去想。大人再想,凶犯不慎弄脏了鞋,会怎么办?”
“若穿出去,太惹眼,光脚出去,更是不行。”乔捕头一转悠,又大悟道,“这里不是做鞋的嘛!”
人群里再次沸反盈天,不过这次充满的不再是质疑,而是赞誉。
无疑,那双一尺二的男鞋,就是穿在屠户的大脚上,跑了。
“等,等等!”屠户连忙又叫起来,“这批鞋还没到交货,许是刘老太太还没做那双,怎么就知道是我穿走了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天翔笑道,“所谓布鞋,要用布料,大块布剪碎的边角,还能做小鞋的鞋面,反之则不行,所以最后是差两双三寸的女鞋——最大的鞋一定最先做了。”
屠户面上青白,半天没说出话,最终试图作出最后的挣扎:“你说这些,都是自己想的,证据在哪?!”
“就是啊,证据怎么还没来!”天翔闻言,突然击掌,向外喊道。
“禀大人!来了!”门外几个衙役应声,带上来几件东西。
从屠户家里搜出来的凶器,以及扔在这后院井中的一双沾血的鞋……
原来不知何时,天翔已经吩咐下去查找证据了。
屠户看到这些,终于腿一软,跪了下去……
后来据查证明,屠户是死者远房亲戚,因好赌成性欠了一屁股债,于是盯上刘老太太那点棺材本。然而,他所搜出的,也不过是七八两碎银与几件旧首饰罢了。
都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可谁人大赌又不是从小赌开始的?
罪有应得,自不提他。倒是因此案天翔又在这边关小镇名声大噪了一次。一部分是因为他确实破得巧,一部分是因为他善于卖关子……起码青离是这么认为的。
青离再次站在云舒和天翔中间,突然感到有几分尴尬……
(四十七章顺藤下)
四十八章 难道他们知道了?
“妙啊,妙啊。”处理完这一凶案,沈家兄弟与青离一起回驿馆围炉谈叙,听说青离和云舒在山东重逢,天翔抚掌大笑。
当然两人谁也没说相逢的地点……那太不好解释了……
“当初你自请去山东抓那花五,我还劝着,早知能遇上青离,我也去了!”天翔又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青离心中猛然一紧。
这是她早就怀疑却又不敢深想的一件事:云舒的出现,过分巧了。
神州之大,云南两广江浙他什么地方不能去?偏偏去了山东。山东也分许多县镇,泰山、曲阜、济南都是鼎鼎大名,他偏偏出现在昌乐这小城。
她也曾自个给自个宽心,是上辈子注定的缘分(虽然似乎是孽缘……),但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她心里始终半信半疑。就像她犯下的许多案子,都被归为神鬼所为,这是无能的查案者逃避自己无能的一种说法。
那她现在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呢?
正想着,又有一句话尖锐地刺进耳膜:“你去山东,可听说昭阳侯那里出了次‘不恕’的牌子?”
“我也有耳闻,但没人报案,官府也没法查证。”云舒答道。
这倒并不出青离意外,豪门大户要脸面,怕家丑外扬,也是至今她逍遥法外的原因之一。
“你跟柳不恕的案子也好久了,一直没什么进展?”天翔又问。
“惭愧。”云舒低头道,“到去年春夏,都还有信儿,后来不知怎的,线就断了,旁的几件事情忙下来,也没怎么顾得上。”
“忘了忘了,青离推理也厉害的,你把柳不恕的案子说过给她没有——青离,你听听看。”天翔突然想到,先问云舒,眼睛又转向一边看着青离说。
“哦,哦。”青离脸上陪笑,心中吐血,含混着应声。
“说哪宗?”云舒问。
“一年多前寿王的事好了。”天翔道。
“那个死法……换一宗吧……”
“案子而已,再说她又不是不懂。”天翔撇他一眼,自顾自讲起来,“一年多前云南有个番王……”
青离过往的记忆一下涌上来,那件事她干得也是阴损了点。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寿王身边有两位爱妃,丽妃妖艳泼辣,霞妃风liu妩媚,二人斗得势同水火。忽然,有一日丽妃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种增兴之药,一连七夜将寿王牢牢绑在自己身边,而就在霞妃捶胸顿足眼中喷火时,第八日早晨,寿王死在丽妃床上,剖开第八颗碧绿的丸药,里面有极细小一张字条:第七丸是牛的剂量,慎用。落款“不恕”。
“这个不恕,甚是狡猾,就那样面都没露,生生弄死了一个王爷。”天翔的笑声把青离拉回来。
“据侍女说,卖给丽妃药的是个矮小胡僧,脸遮在头巾下面。你有何看法?”云舒转向她,问道。
“胡人多半身材高大,矮小的话有点怪。”此时青离不敢多说,却也不敢不说,如果一下变得痴傻,才引人怀疑,于是道。
“就是。”云舒笑道,“我也不信不恕是什么胡人。”
“牛鼻子最喜欢弄那些个方子。”天翔又说,“所以我说不恕是不是当过道士?”
青离松一口气。
“或者,那药是从青楼拿的也不一定。”云舒道。
青离的再次感到窒息。
“你想过没,不恕可能是女人?”云舒又问。
“怎讲?”
“不恕杀人,男女都有,若是男子,很难接触到贵妇夫人,若是女子,却都容易。”
“这么说,不恕还一定是个人间尤物了?”天翔大笑。
“青离,你怎么看?”
青离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突然被这么一问,完全呆住,半晌,轻声道,“其实我昨天太晚睡,今天一直有点蒙,没太跟上你们说话。”
说着,她起身往房间里去,道,“你们聊着,我去补个觉。”
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马上要逃离他们的话题,以防某一句话万一说漏。但回到房里,却莫名地恐惧与愤怒起来。
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了?知道多少?
猜到一点,在套她的话?
不!至少沈云舒,应该是全知道了!要不他怎么可能出现在昌乐?
那他们在干什么?玩她吗?
像猫抓住老鼠不吃那样,颠簸她的心情,窥探她的反应为乐么?
云舒不是这样的人?
但这跟他什么样人没关系,说一千道一万,他是个捕快。
这时,门敲响了。
她就那么坐在床边,愤怒地盯着进来的不知是云舒还是天翔。
“青离,是不是不高兴了?”
“……”
“我哥说那句‘你又不是不懂’冒犯你了?”
“……”
这两句话让青离脑中又开始有点迷惑,难道是她自己敏感多心了,他们谈到那个话题是碰巧?
不过她不想这样猜下去了,左右摇摆是最痛苦的精神状态。
最大不了,摊牌,鱼死网破,没有他的这么多年,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于是她起身,去闩了门,然后转回来,双手紧紧抓着门闩,背靠在手上,面无表情地直盯着他,问,“你知道我的过去?”
“除了你自己说的,不知道。”云舒有些愣地看着她,不知怎么回事般,半晌才回答。
“真的?”青离目光依然刀子一样割在他脸上。
“那个……青离……”,云舒脸上的笑似乎有些缓过来,走近了些,道,“以前我还不是有过喜欢的人,过去的事,互相都不计较了吧。”
青离警觉地看着他,显然他误会了,以为她是在担心他在意她的出身。
但他是真误会还是假误会,她似乎看不太清。
“沈云舒,要说,今天就都说清楚,想怎么样,随你。”青离在做最后的试探,整个身体紧绷着,仿佛准备迎接什么一触即发的东西。
云舒却好像彻底放松下来,上前笑道,“我何尝不想你从来不曾沾染半分污泥,可是,不经历那些,你怎会像现在这样特别,又怎会被我遇见?所以,过去的事情,真的就过去了,我不会拿来翻,你自个更别老想着。”
换在别的时候,这是会让青离很感动的说话,可此时,它只让青离感到鸡同鸭讲的状态在延续。
但她总不可能直接问对方知不知道她是柳不恕,于是她换了另一种比较直接的方式,道,“你说除了我告诉你的,你一概都不确知对不对?那就起个重誓。”
云舒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起来,“青离,你这有点过分了。”
“爽快点,起不起?”
“罢罢,我也知道你信不着人的毛病。”云舒还是低头了,于是举起右手道,“我说的若是假话虚言,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
但当这些可怕的字眼猝不及防地冲进青离耳朵里,刚才还在威胁人家的她突然懵了,一种感觉突如其来地占据她整个心里:他起不起誓,知不知道她的身份,有什么关系!?他不要有事,只要他不要有事!她宁可自己死,也不想这些狠毒的报应落在他身上……
所以她大叫着冲过去,一把将云舒的右手拉下来,“别说了!”
“我不说完,你到时心里又不安生。”云舒道,挣着拉了几下右手没拉起来,遂举左手继续道,“身化血水,骨肉……”
“闭嘴啊!”
青离边歇斯底里喊着,边伸手拼死拼活地拉他左手下来,结果二人双手上都使着力,一时全互相缠住了,云舒口中却并未停下说话。
“让我死于刀剑,身化血水,骨肉为泥……”
笔墨写来虽多,实际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已,青离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世间其他的东西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双开合的嘴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刺穿她的耳膜……
闭嘴吧,只要他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实际上他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
(四十八章毒誓)
四十九章 分手
情到浓时情转薄
——[清]纳兰性德《摊破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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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吧,只要他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实际上他也无法再发出声音。
他手上的力道突然消掉了,惊呆地看着青离离得很近的眼睛,一双三白眼,冷锐但是清洌。
她的嘴唇也有点冰,接触着有点像玛瑙玉石之类的。
那一刹他彻底懵了,完全没有下一步怎么办的概念。
正不知所措,胸前却被狠狠一推,不提防间蹭蹭退了三四步,还撞翻了椅子坐在地上。
青离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她很火大,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生着自己的气:明明一直死都不承认这份感情,现在倒好,送上门去亲一个男人——虽然并不是出于亲吻的本意——但还是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轻贱,觉得自己跟飞花楼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一个样子。
气氛僵持着。
良久,还是云舒打破了沉默,“那,那个……”
他会说什么?青离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若是说她是自作多情——他确实也从来没说过对她有什么想法——那就扭头从这里走出去,一辈子别再见他好了。
云舒脸也通红的,语无伦次地说,“虽,虽然……既然……那个,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回去我跟家里说,就提……”
“提”后头被云舒吃了一大半回去,隐约还能听出是个“亲”字。
他脑中是闪过很多很多东西的,可不知怎么,冒出的是这样一句,唯一表达清楚的,是事件性的东西,说不出来的,却是各样微妙的感觉。
如果把这句话补完整,可能是:虽然我不够好(做的事一年到头到处跑又有些危险;虽说是官宦家,但也没什么钱;要是跟哥哥比,世人大概都会选他……等等),但我一直很想跟你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今天既然发生了这个事情,我就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如果愿意,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定亲的话也不算太突兀,回去我可以跟家里说,家里应该不会太反对,就提亲吧……
他以为他没说出来的那些,青离应该是明白的。
可惜,由于青离当时处在情绪整个很不正常的状态下,也由于她自身的性格原因,这句话在青离心中的补完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知道你的出身,但我不会嫌弃你;你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既然你主动走到这一步,我也会负责任,回去后就向家里提,娶你就是了。
她感到自己果然被轻贱了,所以呵呵冷笑起来,好像刺猬迅速抖开身上的尖刺,道,“不过沾了一下,哪里就轮到你负责任了?”
“青离……”云舒上前欲说什么。
“我们这种青楼出身的,这本来就不算什么,跟你玩玩而已,别当真了。”她眯起眼睛,轻描淡写道。
她再一次把他推出去了,不是推下悬崖,而是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但过程如出一辙:果断而冲动地执行自己的决定,别的却都置之度外。
当她从余光中看到,他的手握了拳,浑身止不住地有些抖,她的心里也猛然一紧:一个那么好脾气的人,真的生气了。
但她脸上还是笑着,维持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种表情一直僵硬到他不出一声地推开门出去,也一直僵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坐着,直到晚饭送来。
晚饭是天翔端来的。
在进门的一刹,她多么希望那是云舒。
“不高兴?”
“不是在笑么?”
“别人笑是高兴,可你这人别扭。”
三白眼挑起看他一下,没说话。
“云舒那傻小子气着你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天翔近过来,笑道,“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
天翔可不像云舒那么好打发,他赖着在一边不走,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又是夹菜,又是吹汤,最后甚至拿勺子送到青离嘴边来喂她。
“你这像什么样子!我吃点就是了。”青离慌道,说着推开嘴边的手,自己去那盘上取了东西。
最近前的是个小巧的饺子样的东西,里面隐隐透着些绿,青离素喜这些精致玩意,不自觉地便拈来了。
谁知入口之后,一股说不出的辛辣直冲天顶,即便呸呸地赶忙吐出来,鼻涕眼泪早呛得喷涌而出。
“沈天翔!”青离厉声大叫,“你觉得,咳咳,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天翔看着她,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轻声道,“你现在掉眼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吃到芥末对不对?那就尽量地掉吧。”
青离一下有点愣住。
“什么都别说。流点眼泪,应该会觉得好一点”,天翔把她轻揽过来,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用了这种法子,你哭够了要怎么打都行。”
青离挣着想止住眼泪,要推开他,他却越楼越紧,笑着抚她头发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你就当我是棵树,是块石头,在这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流出来不好么?”
挣着说着,青离的眼泪真的擦不干了,最后只好放弃,伏在他怀里嚎啕起来。
她心里多少事啊!
姐姐凭空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消息。
小沐突然就背叛了,不顾七八年的情分。
她的手软了,软到不知能不能继续在刀尖上讨生活。
……
还有刚才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她弄成那样。
玩玩而已是多重的话呀,怎么不管不顾地就往外掏。
二十五两,或者她就真的只值二十五两,无能到那么深地伤害了在意的人,却连道歉也说不出来。
她不值得他喜欢的……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疑神疑鬼的,他们不过是讨论案子而已。
云舒敢发那种毒誓,而天翔就应该更不可能,去山东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天翔,之前还闪过如果他消失云舒会变得更好的念头。
“哭吧,哭吧。”天翔轻拍着她笑道,“有多少委屈,随着眼泪,就能都流到大海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离哭累了。
天翔扶她躺下,规规矩矩地给她围上被子,然后退出去。
她隐约注意到,这时门开了条小缝,而她记得,天翔进来时,是关过但没闩上的。
……
她没法去解释只是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的问题。
但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翌晨,双胞胎要启程回京,青离却不肯走。
“一路承蒙照顾,我还另有要事,就在此拜别了。”
“青离,一点小别扭,别这样子。跟我们回去吧。”天翔道。
“我与你们本无瓜葛,各奔前程,也是自然的。”青离回了一个微笑。
这并不是别扭,昨夜她已经想好了,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结,却未必要解。也许这是上天帮她做的决断,可以彻底斩除那千丝万缕的贪恋——她明明清楚,那贪恋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也许下一次,他们就真的会什么都知道。
“你不是要找姐姐么?还有谁比我们找人更拿手的?”
这大概是云舒告诉天翔的,青离想着,答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的。”
天翔还在那絮絮说着。
可青离的注意力飘向云舒,他一直沉默,眼睛越过她落在远方。
很好,这样很好。
“真没办法了。”天翔惋惜地发出最后一声,“那就希望有缘自会再见吧。”
“嗯。”青离笑笑,目送两匹马带着石亨的棺椁远去了。
走吧,走吧。
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她慢慢走回屋里,小心捏起茶钟,不顾里面的水些微地洒出,仰头一饮而尽。
结束了。
茶钟落在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
但有一个问题……她并没有想扔下茶钟的啊……
(四十九章分别)
五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一)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茶钟落在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
但青离并没有想扔下它。
那么,说明,她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她惊愕,然后苦笑,刺尖退化的下场这么快就到来了么。
是蒙汗药,还是软筋散?
“倒了!倒了!”屋外有人喊叫。
然后几个花里胡哨的女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给她换上花里胡哨的衣裳,画上花里胡哨的妆。
因为她软瘫得整个人直不住,妆面很难画。后来她们便商议了,另找一个专给平躺着的人化妆的女人来。
女人的脸蜡白的,两个瞳仁无神地晃荡在眼白里,化妆时毫无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用支冰冷的笔在她脸上描出一张同样像张面具的妆。
好容易换好衣裳化好妆,又有一些男人进来,看起来似乎是些军士。
男人们用沾水的牛皮绳把她双手反剪在身后绑住。
至于么?已经下了药了还绑这么结实。
不知何时,孔守备鼓着两只肉泡小眼从后面转出来,好像回答她心里的问题般赞叹了一句:缚虎不得不紧也!
一不小心就混上了吕布的待遇,荣幸啊……
看到他,青离已经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收拾停当后,她被两个力大的妇人架着,到了另一群被装在花车上的女人里。这群女人都是年轻的,而且大部分颇有姿色。
她们衣裳显然没有青离身上的考究,但手脚也没被绑住。
四周看护的军士在大声呵斥甚至鞭打其中一些哭泣的,因为那样会把妆弄花。
然后这支队伍启动了。
不用看那些越来越高冒出雪层的草尖,青离也知道是去哪里。
车轮的吱呀,女人低低的啜泣,军士粗暴的喝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在蜿蜒行进的队伍中合奏出美妙的音色。
队伍后头有人哭着追着撒纸钱。
青离不说话,实际上她也不能说话。她的口中,为避免对蒙古大汗发出什么不敬的词语来,被塞了一块锦帕。
她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刺得牵头的军士后心一片斑斓。
那军士似乎也感觉到了,从队伍后头讨过几张纸钱来,边烧边给她做揖,哭腔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做了鬼不要来找我啊。”
她好像还没死呢吧?
青离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已经脱离了愤怒,而只是好笑。
当然,虽然现在还没死,明天这个时候必定是活不成的,她可是拿火枪轰可汗的女人。
难怪要用死人的妆面,原来也是提前预祝。
老天爷倒真是不厚道啊。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昨天他娘的还在那疑神疑鬼什么呀?真是浪费感情。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还跟云舒吵什么架?应该在他耳边说一百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买。
从中午走到晚上,蒙古包渐渐簇拥起来,盐碱泡子的腥味与牛粪燃烧的味道夹在风里隐隐流散。
终于,领头的军士停了下来,几骑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叽里咕噜几句便接管了这支队伍。
他们直起身来在马上大声呼喝,牛羊很快被赶到更大的群中去,财帛也被瓜分一空。
然后他们开始应付这群女人了,青离眼前白影一闪,刚才还在身边的微胖女人便杀猪样地叫起来,再看时,只剩下马蹄下溅起的冻土,马背上魁梧的背影,以及女人不断踢腾着的两条小腿。
其他蒙人也如法炮制,鹰隼捕食般驰马而过,在一瞬间一把将选中的女人抄走,黑色白色枣红黄膘的马影织网般穿梭,女人的鬼哭狼嚎与男人的得意笑声响成一片。
青离心里猛然一紧猛然一紧的,不过最后,她发现自己是被剩下的唯一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总之这是天大的运气,要是再能拖延一时半刻的,说不定身上药劲过去,她还有活路呢!
心里希望骤然升腾起来,余光划过旁边高大的人马,盘算着。
大半个时辰,不,也许再有三刻钟就好了,她要是能拖延得来,他们要是肯放了她的手,她可以用利器——如果能趁其不备夺到匕首最好,实在不行只好用头上的钗子,刺死一个人,夺了他的马逃走。
身边这些人,哪个是最合适的目标呢?戒备最松懈的?身材最矮小的?不行,人固然要容易得手,马也不能太差,不然怎么可能逃过这成百上千人的追击。
看来看去,没有相当的,正焦躁间,却连这点机会也被剥夺了:她被推入一间金顶的大帐去,帐的正中摆着四足的巨大火撑,隔着火光上面看去,里面榻上靠着的黑色男人摇闪着。青离认出,这就是那天城下的可汗,官方称号达延汗,通称“小王子”的人。
男人似乎挥了挥手,押送她前来的武士们便退了出去,换了两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来把她架到前边。
金边的黑袍映入青离眼中,应该就是上次见面他穿的那件。袍子在他身上斜盖着,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山峦一样起伏着的肌肉。青离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她恐怕是这人点着名要来的,所以之前没人敢动她。
他用狭长的狼眼看看她,脸上似乎滑过一丝失望,但还是掀掉了身上的袍子,让青离很是惊愕了一下的是,袍子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古人还真是直接……
青离心狂跳起来,刚刚有些升起来那点光芒彻底熄灭,幼时被从柜子里搜查出来的那种绝望和窒息令人作呕地再次笼罩了整个人。
然后他动手脱她的衣服,半点也没在她曾寄予一丝希望的细巧对襟排扣上花时间,只“嘶”“嘶”两声就让她雪白的背、秀巧的胸以及修长的腿彻底展露在面前。
青离只觉得脸上红得发烫,喉咙里又干又痛,羞涩与屈辱似乎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可不管多么恼怒,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真是让人发疯。自己没好下场是早有预料的,不过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结局!
“身上怎么……这样多伤?”
让青离意外的是,他居然跟她说话了,一手扯掉她口中的锦帕,问道。
他汉话说得还不错,这点在骂阵时她就知道。
青离没回答他,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希望喊出来,“我听说蒙古人最敬重勇士,你若现在放过我,等我复原与你这里的武士比试,我赢便放我回去,你敢么?”
他微微呆住一下,不过随即又笑起来,“我们蒙古人,更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
说着,他不再给她多话的机会,将她整个人裹在身下,就像用山岳的影子遮挡一棵小树那么轻易,大口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撕咬起来。
青离痛得咝咝吸着冷气,眼看着血丝从他齿缝间渗出。不过这样倒好——至少这是一种仇敌间的折磨,如果他要摩弄亵玩,那才让她羞辱难当。
横竖也不过那么回事,完事后补她一刀,给个痛快吧。她这样想着,索性绝望地闭上眼睛……
(五十章报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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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一个不同的故事了,不能算案子,但依然在于看透人心,铺垫可能会多些
五十一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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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微的“卡锵”一声。
达延好像咬到什么东西,呸地吐了出来,可一看之下,脸上的恼怒似乎有些变成惊愕。
“你的?”他喘息未定,略有迟疑地问道,眼睛直盯着青离。
青离三魂六魄都还没归位,脑中一团浆糊,但她知道,他停手了,直觉推动她,在舌尖吐出一个“是”字。
“哪来的?”
说实话青离这时才回过神来,看清他手中那东西。
尖利的,坚硬的,苍白的,在火光下映出极淡的蓝,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
那不是云舒戴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么?她几乎忘了这码事了。
到这份上,她也现编不出什么谎话,既然已经承认了是自己的东西,就接着道:“从小带的。”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想了一下,把她扶起来细看,继而伸手轻抚她身上细碎的伤疤。
青离惊恐地看着他,身体在他滑过之处轻颤,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狼种,我信。”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冒出这样一句,继而对外高喊了几句蒙语。少顷,两个鲜艳的女人进来,手里捧着件同样鲜艳的一件衣服,给青离穿上。
是蒙古女子的衣服,不过已经让人谢天谢地了。
两个女人重新把青离架起来,到另一间帐篷里去。
看到这间帐篷是没人的,青离一颗心才落回胸膛里,没命地呼吸起来。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
在这间明显不如刚才暖和的帐篷里,听着隔壁很快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她身上衣服被冷汗溻得透湿……
尖叫声到半夜才停息,这期间她一直试着起身,却始终软得像滩稀泥,看来前头对一时三刻药劲可以过去的推测纯属过于乐观。
但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了。
她琢磨着他的行为与那惜字如金的几句话。
到底是什么,像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能把一个陷于情欲的男人推开呢?
她打个冷战,因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人伦。
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身上,蒙古的传统与汉人不同,子可继父妾,叔可娶寡嫂,但一旦涉及血亲,为种族质量起见,他们的伦理也很严格,一个部族内部通常不通婚,更别说亲兄妹或是姐弟。
那么……这说明,她是蒙古可汗的血亲?
当然,她不是,因为她并不是坠子真正的主人。
她的脑袋嗡嗡响起来。
那个真正的主人……是蒙古人,还是大汗的兄弟?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颗苍白的兽牙上,这坠子的主人,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吧,他会知道,终于保护到她了么?
但不管怎么说,天哪,天哪!如果猜测是对的,她不用死了,起码不用很快死了!
在瞬间她决定把这个身份演下去,直到找到机会脱身。
天色亮起的时候,可汗过来了。
他倒是好精神……
青离这时才算仔细看清他,先前尽管离得那么近,因为心里的抗拒,竟都完全只有一个狰狞的影子。
不用说身材是很雄伟的,古铜色的皮肤近看颇为粗糙,鼻子也嫌过大,不过因为高直,配上一双细长的狼眼,整个看起来却有一种不怒而威。
他合不上嘴地笑着,眼光里竟有些温柔的感觉,让青离很难跟昨晚的形象联系起来。
虽然人都有一面是天神,一面是恶鬼……
“叫什么?”他蹲下来问。
“柳青离。”
“离……汉人的名字真难记。”他皱起眉头,随便就因为自己发不准音而篡改了人家的姓名。
青离火,叫一个字,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样子……
当然她不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地演她的无辜少女。
“家里如何?”
“有几个哥哥,一个孪生姐姐,不过现在都没了。”青离特地在后头略有加重。
紫迷跟她不是双生的,她这么说是基于她的推测:大概是由于什么缘故,那对双胞胎在襁褓中就流落到汉人手中去了,那时达延应该也很小,不分男女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应该记得是婴儿的数目,所以她也要望这上靠。
果然,他笑得更加开心,“如果告诉你不是汉人的女儿,是蒙古的公主,你信吗?”
青离张大嘴巴装惊愕……
“这个,是狼牙,我给你的。”达延拿起她颈上坠子,看着她道。
青离还没答话,有随从上前跟达延说了几句什么,达延也正色站起来,让人把青离扶着走,去了他自己的金顶大帐。
青离这时已经能走路,手脚也松开了,试着运气,武功似乎还在,说明不幸中之万幸,被下的药是蒙汗药,不是软筋散。但毕竟众人环俟,她也未敢造次。
进了大帐,已有一众高大的蒙古武士分列两旁,巨大的火撑依然熊熊燃着,羊油的膻气混着麝香,弥漫得更加浓烈。
蒙古以西北为尊,达延上去坐进西边正中的虎皮大椅,身后是供奉着的祖先牌位——那位鼎鼎大名的征服者,以及稍远处挂着的马嚼子、鞭子、鞍子、套马杆等马具。
青离注意到,他左手边早坐下了一个女人。
草原对男子是优渥的,即使他们老去,整个人也是雄健的,那份用岁月换来的沧桑甚至使人更有味道,而对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却无疑有些严苛,那女人大概五十岁上下,脸上早被风霜刻下利刀一样的皱纹,嘴唇紧抿,神色间却自有一种威仪。
青离被安排坐在那女人的左下,从这时叽里咕噜的蒙语开始满天飞,她无奈而无聊地散漫起目光,落到不远处擦得很亮的马刀上。刀刃部分于是映出了一张面具似的脸,粉白得跟瓷片一样,嘴唇红得像刚吃了死孩子,加上穿着贵气的大红蒙古袍,整个人好像积怨几百年的厉鬼……难怪昨晚达延第一眼看她那么失望……
渐渐高起来的说话声打断了她女人的虚荣心,看时,却不知怎么已成一副压抑的气氛,达延站了起来,狼眼里射出怒光,而下面一名高颧骨的武士也寸步不让,比比划划地说着些什么。有些年纪的女人则眼神淡定,沉默地扫过这一切。
最后,不欢而散。
青离后来知道,这是一场为她举行的集会,达延召集众人,是急切地宣布他的发现并讨论给她一个封号,但并不意外的,没人相信这个瘦骨伶仃的女鬼是蒙古公主……事情就此搁置下来,后来青离险些得到这个名分了,但终于并没有,这是她不会载入蒙文史册的原因。
不过从这集会上青离看出了两件事:
第一,达延的威权还不够稳定,这也难怪,黄金家族的内讧与衰落不是一两天了,篡弑的事时有发生,号称是蒙古的大汗,个个部落其实却是呈现独立半独立的状态,远有强敌瓦剌,近有右翼的势力,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今天可能还是高高在上的大汗,明天就变成人人脚下的头颅。
第二,达延希望,很希望,她是蒙古公主。他的轻信与急切甚至让青离感到意外,人之所以被骗,都是因为他/她希望相信那是真的,不是么?
(五十一章报君二)
五十二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三)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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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蓝色的天空漂流过几分轻纱似的云气,淡淡的早春阳光洒下,几只草原雕在缓缓盘旋。无边无际的苍穹笼盖着同样无边无际的青野,残雪化处,遥遥看得一片新碧的草色,近瞧却又似有似无。远方,洁白的羊群片片云朵般飘动,九曲回肠的高亢“花儿”出自少女们的歌喉,近处,剪不断的炊烟直上天际,牧人们开始忙碌接羔的准备,因为羊羔在春季出生,才最容易存活,同时,母马也开始产下马驹,新酿的马奶酒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着。
青离咳了两声,收回眼睛,提醒自己可别忘了是在侦测地形的。
披着狼皮的小绵羊心怀鬼胎地在狼群里活了一段时间了,达延每天下午来看看她,话不多,至多问问吃住习惯之类,但眼睛总是弯得月牙一样。另外说是保护也好,服侍也好,监视也好,其他什么原因也好,他也派了七八名随从给她。
不过青离当然没有放弃逃跑的计划,只是因为现在情况缓和,她想谨慎些,尽量让成功的把握再大一点,因此见天的带着七八个拖油瓶在外头晃,推说观赏风物,实则筹备路线。
“那是什么?”青离看到路上一个男子牵着马,马背上一块洁白晶莹的石头样的东西,中间有一小孔,以细牛皮绳贯穿,好奇地问侍女其其格。
其其格这名字在蒙语是鲜花的意思,她因为汉话说得好而被指派给青离,是回汉蒙多族的混血儿,面貌上回鹘人特征多些,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不符合蒙古的传统审美,。
“是盐。”她答道。没有对青离的称呼是因为不知道称呼什么。
“盐?”青离惊愕,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盐。
“咸水泡子。”其其格边说边比划,“盐湖有的地方干了,就露出来,用斧子砍下来,就是一大块盐,采回去不用再熬了。”
青离讶异而快活地笑起来,她见过海边晒盐,白花花地一片。可原来,世界是可以很不一样的。
在这边,已经看过不少新鲜而美丽的东西,她甚至想到,如果那狼牙真是她的,做个蒙古公主似乎也不错。
不过就在下一刻,她又见到了令人齿冷的事物。老天爷就是这样,仿佛开玩笑般不顾人感受的错乱。
那是一间石头垒的大羊圈,厚重的木门上落了大锁。不过里头并不是羊,而是人,嘤嘤的哭泣声传出来,引得青离不由下马,趴到缝隙上去看。
这一看让她倒抽一口凉气,里面是三四十个女人,年纪大的约三十多岁,最小的有十五六岁,皆赤露上身,直接披上破旧羊裘,拥聚在小小一盆炭火前,低声啜泣。青离看清,正对着的一个是来时在她旁边的微胖女人,胸部像两只白面口袋那样耷拉着,上有新鲜的伤痕,打绺的头发散乱蓬松,眼神空洞地看向火盆。
她一下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无语地退回马上,面上装得视若无睹,心里却气血翻涌。
但她能怎样呢?自己没在里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时节,一骑飞驰过来,跟其其格说了些什么。其其格再转述给青离“满都海可敦要见你。”
“可敦?”青离知道可敦是可汗妻子的称号,类似于汉族的皇后,不由心下一紧,暗想,阿弥陀佛,我只想赶紧跑路而已,对你们家公狼完全没兴趣……事情不要变的太复杂啊。
可敦的帐子建在湖畔,银顶反射着白色的阳光。进去后,青离见到的是那天集会上坐在达延左手的,有了些年纪的女人。
在路上,青离向其其格打听了可敦的事,已经吃惊过了:她,满都海赛音,曾经是达延的婶婶,不过现在是他的可敦。她在三十多岁时把自己嫁给一个六岁的孩子,并扶助他,黄金家族唯一所剩的幼子,登上汗位。形成这一桩荣耀却有些难以想象的婚姻。
帐子里,满都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也听不出情绪,但汉话可以称得上标准:“你是不是巴图的妹妹?”
青离稍愣了一下,达延其实只是个音译的称号,巴图蒙可才是名字,不过她还是习惯叫达延。
“回可敦的话,是可汗说的,我自己记不得了。”她尽量让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那你想不想呢?”可敦的话还是淡淡的。
“可敦见笑了。这个福分,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又不是我想不想能决定的。”青离脸上赔笑道,心里一团狐疑: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福分啊?”满都海目光落向稍远处,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青离说,继而又道,“你觉得一个孩子六岁登上大汗之位,是不是福分?”
“自然是天大的福分。”青离客套。
“那一个孩子四岁没了阿爸和额吉,又怎样?”
“……”
“我的见面礼,拿上来。”满都海又开口道,倒是省去了青离不知如何回答的尴尬。
侍女捧上一个牛皮的酒袋,拎在手里约有两三斤重,清冽的香气从盖口溢出。
“上好的奶酒。巴特尔总说,有这个,命都能不要了。”满都海继续絮絮说道。
青离脑中飞速旋转,听其其格说过,巴特尔是放养这里最好战马的马倌,选马驯马,骑术箭法都属一流,常常被姑娘们谈起,唯一的最大弱点就是好酒。
那么,满都海难道在暗示着什么?
这一猜想在晚上似乎得到了证实,平时围着青离绕来绕去的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凑巧”被安排去其他事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青离看着巴特尔盯着面前无主的上好奶酒,理性逼迫着他远远去转圈,感官却又诱惑着他每次都转回来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酒塞……
于是青离野兔一样从草窝里跳出来,从他身上搜出令牌和短刀,本来也想拿走弓箭的,因为他仰面醉倒,压在背后,青离毕竟怕动作太大会弄醒人,急切间便没有取,而是蹑手蹑脚靠近马群,征取逃亡的重要工具。
蒙古人对马的感情极其深厚,凡马具,不放在人走路时需要跨过的地方,以免亵du。选取良马,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将母马拴在高山绝顶之上,令其嘶鸣,马驹在山下听到自然奔腾向上,最先登至山顶者,便是蒙人眼中的璞玉浑金,交由大大小小的马倌精心打磨。上了战场,即使在水草不足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七八天仍能不惧山岭险峻,驮载奔驰,在历史上留下了乌珠穆沁马令人生畏的声名。
青离挑了匹栗色小牡马出来,这马一看毛色油亮,四蹄修长,腹细臀实,跑起来必定箭头一样。且好在不太认生,拿鼻子拱她两下就没有别的抗议了。
她摸上马背,按白天寻摸的路线悄悄遁入夜色,离开营盘的一路上,女人们下夜喊夜的“嗬”“嗬”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看羊狗的咆哮,这是牧民防止狼或其它野兽夜袭牲畜的方式,千百年来不曾动摇。草原深处,她们的对手则以凄厉的长嚎呼应,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天一黑,白天记下的路也不那么好找,她一半靠看不了两尺的眼睛,一半凭着对各种因素的记忆,并不太快地前行着。不一会儿,感觉马蹄下踩得是半沙地,空气中传来黄蒿草的甜香药味,听其其格说,这种草是长在碱滩上的,心下不由一喜:看来还没摸错,是白天看见盐泡子的地方。
然而,风也送来了低低的啜泣声,她又不由猛地一惊,想起白天见到的另一件事情。看过去,石制的羊圈呈现一片巍峨的黑影,门上只是落锁,并没有人看守。
理智告诉她,她根本管不了这事。
她骑了马,还未必十拿九稳逃得掉,何况那些小脚的女人。
但管不了,也得管哪。
打开木门,实在不能走的就留下,能走的就按顺序编成队伍,年轻些的照顾年老的,体壮的照顾病弱的,她的马轮换着总还能多载一个——青离盘算着,如果真能达到这样,也说不定有一二成的成功率吧。
前面说过,人会相信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希望相信。
于是她手里的短刀在木门上溅射出耀眼的火星……
从发出撞击声那一刻起,就听见里面骚动起来,直到她破开门,喊道,“愿回明国的跟我走!”
动乱短暂地平息了一瞬,但很快变本加厉。
“她穿蒙古衣裳,别信她!”
“没有车子,让我们走回去啊?……”
“让我死在这算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哭喊着,好像被一头狼冲进来的羊群,尖利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姑奶奶们,安静点吧,生怕人不知道么!青离连解释带呼喝,可完全压不住,急得汗都出来了。
“你是什么人?”
“外头都是狼叫哪……”
号泣在继续,但青离发现自己不能继续了,远处的火光和男人粗重的喧哗已经掩过来。
她仓皇跳上小栗马的背,向南逃窜,但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她,身后响起了浓密的马蹄声。
(五十二章报君三)
五十三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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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
无边无际的草原,星星都仿佛只在地平线上,横斜的河沟偶尔划过旷野,月下闪出寒洌的光芒。其中窄细的,被青离纵马如飞地越过。
“豁勒登!豁勒登!”她大声喊着,手上鞭梢乱舞。
豁勒登是蒙语里“快”的意思,因为她的马好像听不懂“驾”。
她的身后,五六骑快马利箭一样跟随,骑士们伏下身体,与马匹配合成漂亮的流线。
青离挑的马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蒙古大汗的,发疯似的跑,距离却只在不断拉近。
怎么就吃饱撑的要去救那些女人!她在心里大骂,这辈子要是再多管一次这种闲事,就不姓柳!
虽然她本来就不姓柳……
十丈!五丈!一丈!很快,最前头的两名武士已经与青离只差半个马身,身下两匹追风驹滚烫的鼻息似乎已经灼到了她的后背,青离用余光看清,这是达延帐下有名的勇士莫日根和鄂如苏,一个猎到过黑熊,一个射死过猛虎。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突然发出“嗬呀”一声大喝,同时伸出一只巨手向青离头上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被抓住的前一瞬息,青离猛然将身体往一侧倒去,双手跟着拼命拽嚼子,小栗儿马久经训练,自然也懂得意思,一个低头向右急转,整个人马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几乎半贴着地面再次飞出。
这是草原上狐狸摆脱猎狗常用的一招,青离的长发好像野狐的大尾巴一样淋漓尽致地甩开,擦过因一时收势不住而撞到一起的两个大汉。
可急转毕竟有损速度,一瞬间另一名武士高速插上,眼看就要横亘在她的前头。
青离急中生智,将两个手指放在口中尖锐地一吹,发出箭矢破空之声。对方本能地一闪,就被她流星般滑过去,将距离再度拉开。
在这样险象环生中,青离硬是又多冲出十多里地,虽然极渺茫,但已经可以望见边界上村镇的灯火,如果能跑到那里,这五六个人的追兵八成是不敢过去的,想到这里,她振奋精神,狠狠多加了两鞭,小栗马跑得满嘴白沫,蹄下抛起未化尽的冻土与踏碎的嫩草碎末,马蹄都被染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领受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四蹄雪白的一匹大黑马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数尺之处,平日能拖到地上的马鬃整个在风里飘扬,连同马上人宽大的黑袍。山岳般的影子仿佛连月光也能挡住,无疑这是达延。
达延马快且稳,青离几次故伎重施,全不奏效。眼看只要再近前一点,他就能一把将她从马上抓下来。
情急之下,青离噌地掏了短刀出来,准备在他伸手的一刻送向他的颈窝。
可,那是什么!?
一条古铜色的游龙在青离眼前一闪而过,她反应过来,这也是最近见到的新鲜事物之一:套马杆。白桦木制成的杆子,笔直笔直的,长有两三丈,顶端系着肠线拧出来的套绳,比牛皮条还要坚韧,蒙古人专用来套烈马,甚至可以用来套狼捕杀。
但等她明白这一点,腰间已经猛然一紧,达延手上娴熟地一绞,同时往后坐去,用马鞍支撑住身体的力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钓鱼人抛起上钩的鱼一般,将青离整个人掀飞上天。她手中匕首也划出一道寒光,闷声落在草甸里头。
青离惨呼一声,落在地上连打了五六个滚,眼见左臂弯成了奇怪的形状,硬撑了几下起不了身,早被那边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捆绑起来。
她是纵横天下的柳鹞子,不错。
但鹞子也是鹰的一种,碰上这帮弯弓射大雕的主儿,算她倒霉……
“想杀我?”达延下了马,拿着手下从草甸里拣出来的匕首,眼神比那刀光还冰冷地看着她,问道。
青离微弱地点点头,这份上了,爱怎怎样吧。
“我对你不好?”,问道。
青离微弱地摇摇头,平心而论,达延对她不错。
“你自己要当我的仇人,那我便也当你是仇人。”达延故意用汉话,一字一顿地道,“拖回去。”
于是图蒙和鄂如苏上来将青离身上的绳索系到大黑马身上去,这样马跑起来她就会被拖在后头。
青离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路上沟沟坎坎,又有好大一片沙石地,等拖到营盘,估计也就剩一副骨头架子。
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只是咬紧牙关,沉默着。
达延上马,但迟迟没动。
青离看他在那整袍子弄腰带,那短短的时间竟然觉得比一百年还要长。
半晌,他终于又开口了。
“怕吗?”
青离点头。
“那怎么不求饶?”一双狼眼眯缝着看她。
“我胳膊断了……脑袋又没坏。”青离不屑但又吃力地说道,声音因疼痛有些发抖,“你要想弄死我,难道因为求饶就放了?”
“哈哈哈——”马上的男人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在空旷的草原格外响亮。
等他安静下来,又道,“脑子没坏你去管那帮女人?”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青离略一迟疑,答道。
其实这纯属美化自己……刚才她还在问候那些误事女人的祖宗十八代……但反正要死,还不如伪装得壮烈点。
没想到,达延反复念叨起那句令他绕口的话来,“知其不可……而……为之。”
“比方说,知道城守不住,也要守。”青离怕他不懂,浪费了她努力营造的慷慨悲壮的形象,还专门解释了一句。
达延笑笑,突然俯身凑过来,“你说‘我们汉人’?可你是蒙古人。”
青离一怔,这会儿她没太想起这茬,而且,她也没想到,就凭一串坠子和一身细伤,达延还真的那么信她是妹妹。
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达延已经跳下来到她身边,解开她,并将她左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肿得小腿般粗的手臂。
“不怪你,你让明人养太多年了。”他看着她叹息道。
青离看他边说着边拿起那只脱臼的胳膊猛地一正,撕心裂肺的一痛后,感到左臂又回到自己身上了似的。
然后她被他横抱起来,上马缓缓往回。
草原仍然一望无垠,半个银白色的月亮贴在墨蓝的天幕,方才寒光凛冽的小河此时都安详得玉带一样。逶迤行进的一行人,松弛宽展的皮袍随风摆动着,人马的汗气蒸在冷夜里,泛起细细一层白雾。
青离也实在折腾不动了,默默任他紧紧裹在怀里。
此时她看到武士身后都背了弓箭,不由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距离上他们若放箭,以他们的力量和箭法,就不是变成糖葫芦垛的问题,而是直接可以射成肉块了……
原来达延压根没想要杀她。
青离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她不怕别人对她不好,因为可以毫不留情地还击回去,可一旦对她好,全心地信她,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身上后反劲地火烧火燎起来,随着马匹的颠簸她忍不住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知道疼了?看你还跑?”达延一半凶一半笑地看她,揽过来用下巴磨蹭她冻红的脸蛋,手上却把她托了托,尽量躺得舒服一点。
青离脸腾地红了,对他,也许这只是一点不涉猥亵的怜爱和亲昵,但她可是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妹妹。
但她似乎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厌恶和抗拒,挣扎几下没用之后,便也认命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或者是因为自己现在满身也是,她似乎闻不出他身上那很重的牛羊膻气,只分辨出金顶大帐中的麝香依稀地缠绕在他衣间,隔着皮袍,也能感到他的筋肉如铁,随着坐骑起落,轻轻压迫着她单薄的身躯。
“知道她们为何不跟你走?”达延又突然开口。
青离反应一下,明白他说那些女人,于是答道,“脚小路遥,我本也知道不能成的。”
“错!”达延轻蔑地一笑,“她们回去,这个!”说着手往脖子上比划一个“喀嚓”的动作。
青离仿佛给雷劈中,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一向最负看透人心,这次却被个鞑子旁观者清。
如果那些女子回国,等待她们的可能不只是“有伤风化”,甚至是“有玷国体”,礼法将歌颂她们的自尽,流言会鄙夷她们的偷生,那些将她们推上花车的男子,更有堂而皇之休弃她们的理由。
青离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蒙人有蒙人的凶蛮,汉人有汉人的卑劣。
谁也别笑话谁……
(五十三章报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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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国这一卷想写个有点不一样的故事,不能说是一个案子,还望大大们看了很久的铺垫,不会觉得太奇怪了哈^^
五十四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五)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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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青离第一次逃亡失败又有十余天,有了这经验,达延开始尝试把她向蒙古人方面改造了,杂七杂八地赐了她不少东西,包括上次逃跑时骑的小栗儿马,又让其其格教她蒙语,有时也干脆自己来。但可怜这学生语言天分好像真的很差,学了好些天,倒是他的汉话长进不少。
青离也留意着满都海,那个似乎为她的逃跑打开方便之门的女人。但她并没发现任何新的有价值的事情,满都海平静得像秋天无风的湖面,连上次的事都让青离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一个锋芒正盛,一个风烛残年,对于达延和满都海的相处,青离曾十分好奇。
后来达延有对她提过一句:满都海是我的恩人。
恩人,青离当时琢磨这词琢磨了半晌,似乎是个很好的称呼。
可是,对于女人,是幸福的吗?
不过也许,在汗统或者汉人的皇家,幸福本来就并无立足之地。
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达延确实敬重自己的可敦。青离从小道消息听说,达延一心想尽快册封他失而复得的妹妹为公主,满都海则劝他三思而行,而最终他遵从了她的建议。
这对青离的直接影响就是:妻妾不是妻妾,妹妹不是妹妹,朋友不是朋友。整天没名没分地在达延身边瞎晃。
甚至晃荡到围场上来了……
三月底的时候,达延举行了一场射猎。
春天是鸟兽繁殖季节,蒙人绝少大规模打围,因此这次只能叫射猎,舒活舒活筋骨,唤醒一下野性而已。
不过就是这样的小规模,也颇有讲究,例如猎鹿,据说因为肉味会因鹿奔跑时间过久而变差,都要求猎手在极短时间内射中,若几击不中,可有得被人嘲笑了。还有比的便是猎狗,谁的狗好,不光看敢扑敢咬,更要看咬得是不是地方,真正好狗,都是一口咬住咽喉,决不在贵重的皮毛上多留一个齿洞。青离还听达延说,秋天会猎取猛虎,先抛出一个毛毡绑成的假人诱虎,趁老虎扑咬之际,一举猎杀,不过这次她并没有幸见到。
看得心痒,她也不由随队伍散开,弓如满月地对准一只黄毛大獭子。
将射未射之间,平地里突然炸起一声暴喝:“鄂如苏!!——”
青离吓得一激灵,看时,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却只见一支飞箭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箭势极猛,躲是躲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她啪地将手中弓弦放开,以箭迎箭,上身顺势向后倒去,在马背上形成一个漂亮的拱桥。
锵啷一声,她的柳木白翎箭在飞来的乌木铁箭肚腹下擦过,乌木箭势大力沉,不能折落,却被顶得向天飞去,恰从青离上方破空而过,流星般落得极远。
全场一时无声,唯有将死未死之野物的呻吟清晰可辨。
达延雄狮一样瞪着那开弓之人,胯下黑马突突地响起鼻息,仿佛也能感到主人的怒意。
青离也认出,放箭之人是第一天在帐中与达延争辩,在她的逃亡中有份追来的武士:鄂如苏。
鄂如苏却也全无惧色,乌紫的面孔涨得通红,叽里咕噜的蒙语喷薄出来,连同一大堆的手势。
青离心里猜到,通过其其格的小声翻译,更确切地知道,他的意思。
达延很深切地相信着她是蒙古的公主,但其他人,显然不是。青离的身份令他们困惑,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个汉人女子在床上迷住了他们的可汗,尤其是鄂如苏,见到上次达延抱她回来的样子,更对这点深信不疑。
这个蒙古人是倔强而忠诚的,他不能容许大汗的后继者带有汉人血统(虽然这点绝对是他太多虑了),所以宁可被可汗责罚,也要趁机射杀这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
在场共有二十来名蒙古贵族、将军,加上他们的随从有一百多人,此时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起来。
“你要怎办?!”
青离抬起头来,是达延在问她。
“还射!”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提出这个要求会有多大阻力她心里很清楚,但她知道,更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群人会愈加相信他们的猜测,或者也还有更多的冷箭射来。
果然,人群中起了巨大的声浪,似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她胆大妄为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另一派却从道义上讲,蒙人的传统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何况鄂如苏的冷箭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争了一会,人们都把目光投向达延。
青离也看着他,这应该是个艰难的裁定。判“可以”,势必会让族人们认为他为了汉人的小狐狸不顾自己的勇士,对他大失所望,判“不行”又会破坏了公平公道的立场,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达延环顾一周,缓缓伸开两臂,做一个下压的动作,沸沸扬扬的人们慢慢安静下来了。
他用蒙语讲起来,语速不快但抑扬顿挫。
其其格在一旁翻译,大意是:虽然沉痛,凡事都要讲求公道,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奴隶,都有射还这一箭的权利。但是,只能在同等距离下还射一箭,中与不中,听凭天意,恩怨务必在今日内解决,然后这一页就翻过去。
反对派喧哗起来。达延却笑笑,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口。
“他说:鄂如苏是我的勇士,做出放冷箭这种事情,是一时被恶魔迷了心窍。”其其格急促地小声跟进,“我不会让我的勇士轻易地死去,所以我……”
其其格倒抽一口凉气,后面的话没翻出来。
不过从达延本身的动作和周遭的反应,青离已经明白了:
他驱马过去,横挡在肇事者的身前。
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当青离注意到所有的目光突然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暗暗骂道,这牲口原来把球踢给我了!
他在以这个姿态威胁她,让她自己放弃还射这一想法么?
放心,她会以两个人都足够有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一事情的。
她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五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五十四章报君五)
五十五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六)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青离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四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
这时,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经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难为她,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能杀死人,青离已经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观者心里开始放松了些,想道,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人,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她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的人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勾起。
弓弦响了。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的首领头上扑去。
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一刹那间,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上……
电光火石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方堪堪擦过,可人们心才放一下立即又揪紧——它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躲,因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
跟鄂如苏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许久,他没有听到任何惨叫,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这一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兄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了,给达延磕了三个头,给她一个,每个都深深磕到地下。
然后陆陆续续所有人都下马了,全场跪成一片,对可汗的礼颂声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了不动几秒钟,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来。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一直令人生气的家伙怎么一下子帅到不行,想着,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种结果么?
而他当时怎么想的?到底相不相信她会来真的?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她这样放肆的机会。
于是她在马上也深深俯首给这位草原的帝王。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肩被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昂首昭告天下,说的当然是蒙语,但按青离后来知道的意思,写出来是:你们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不会错的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只有我一个人,也会相信她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
倒是青离知道这意思时,心里很不好受,好像骗了别人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有人对达延的宣告发出了呼应,余下一半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像第一次会议那样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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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猎人们在堆积如山的干柴和牛粪上泼上牛羊的油脂,于咸水湖边点起彻夜不息的篝火。就地取水取盐,煮出新鲜的手把鹿肉,或是将黄羊粗壮的大腿穿在铁千上,在火上转动,不时滴下几滴油脂,那火便也贪馋样地突然伸出舌头,往上一蹿。
男人们大块朵颐大杯畅饮够了,许多便放开嗓子唱跳起来。并不见得好听,但都悠长嘹亮,高领长袖,缎带滚边儿的袍子甩开去,更显得热闹。
青离看着这热闹,开始觉得新鲜有意思,后来有点倦了,就自顾自地啃着羊腿。
其其格不知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见影儿。她又伸着脖子张望达延,也没找到。
聋哑人没办法了,起身去找其其格。
走出老远去,竟也没什么人发现她,要不是围场里猛兽太多,又不熟路,她几乎要撒腿进行第二次逃跑了。
正想着,前头草甸里好像有其其格说话的声音,青离赶忙拨开没漆的干草,跑过去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景象让青离小惊讶了一下,地上是两个人,草倒了一片,其其格正在绑回头发,看见青离,哎呀一声跑了。
青离看着躺着的男人,心头火起,白天的时候简直像个神明,这会竟又不堪至此。
“其其格有情人,听说快成亲了,你不知道么?”她鄙夷地问。
“奥?那她今后一定对那男人很不满意。”达延微带几分醉意,坐起身来系腰带,轻描淡写地说。
“一天没女人你能死?”
“差不多。”他还是没看她,一边穿靴子一边道。
“觉得这样很有意思?”青离语气比刚才还要冰冷。
“在里头时就有。”达延乜斜她一眼,“可拿出来,又没意思了。”
青离脸一红,因为他讲得太露骨。
“过来。坐着。”他又说道。
青离不动,他就上来硬拉。
青离不想去,可也不敢太硬来,结果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下了。
“再教我个汉话成语吧。”达延边扯她袖子玩,边喷着酒气地说道。
“勉为其难。”
“意思?”
“现在你要我做的事,就叫勉为其难!”青离狠狠瞪着他道。
达延却不恼,看着她笑,半天,说,“跟你说话比跟其其格那个有意思。”
青离由怒转慌,想着要不要祭出“我是你亲妹妹”这面挡箭牌来抵御尴尬的气氛,在之前,她还从未亲口验证过这个骗局。
她还没开口,达延却有些变了神色,叹道,“以前也有个女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有意思。”
“后来呢?”青离附和地问。
“后来我打仗回去,看见她跟别人在床上。”
青离无语,再后来的事应该不用说了。
“所以还是你好。”达延看着她,也许是酒劲的关系,口齿变得含混起来,“永远都不是我的,但也永远不会背叛我……”
说着,巨大的山岳歪倒下来,一手死死抓着青离的袖子,头枕在她腿上。
“下去!下去!”青离拼命晃他。
“勉为其难让我枕会儿!”
青离怄得笑了,他倒会现学现卖……
达延有了安静的枕头,不一会儿便发出鼾声来。
充满凶光的狼眼一旦闭上,感觉像是狮子变成了大猫。
青离看着膝上的大猫,心里乱七八糟的。
恨?好像有一点。
恼?好像有一点。
敬?好像有一点。
惜?好像也有一点。
怵?这个不是有一点,是有很多……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五十五章报君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