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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月裹鸿声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txt下载     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十五章 小案子 大人物(上)

    新月初升,薄暮轻临。

    到了深秋,天黑得早,大约戌时,青离纵马走在山路之上,寒意森然的风吹拂着她的碎发,这个情形倒有些像之前的某一晚。

    她可不想让那晚重演,所以远远儿看见山顶有几点灯光,便连忙过去。

    是个道观,门脸倒还齐整,上嵌着一块石板,写着“云鹤观”三个大字。

    于是她下马敲门,报了来意,兼捐了些香火,便取得了住宿权。

    本来是想早点歇下的,不过这些日子,她一直严重失眠。

    姐姐走得仓促,并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唯有几件厚衣服都不在了,推测是往北方来。

    因此青离也一路北上,且行且探,皇天不负苦心人,一路上渡口客栈,竟也有几个伙计或清楚或模糊地有点印象,指引她追到这里。

    但这会越来越难,因为开始追踪时,仅仅隔了三日,还打听得到,可如果时间一久,谁会记得半年前的客人?青离为此一筹莫展,黔驴技穷。

    常常窜到脑子里烦她的还有那两个长得一样的家伙。

    怎么除了长得一样什么都不一样呢?

    连喝个粥,都是云舒最喜欢温温的,天翔非烫得要掉皮的不喝。

    其实要是这两个打碎了搅和搅和倒好。

    云舒的宽容淡泊,天翔的精彩生动,若在一个人身上,算是绝品。

    可惜这不可能。

    那个……不知相貌一样,个头也一样的话……身体是不是一样呢?

    青离把涨红的脸埋到枕头里去,狠狠骂了自己几句,想着想着,怎么就下道儿了。

    这时间,突然外头“锵啷”一声,继而稀里哗啦,鸡飞狗跳,小道士哭,老道士骂……

    青离将门开了条缝,向外窥去。

    这一看却是好气又好笑。

    一个黑胖行者,袒胸露乳,散发披头,面上金字,额上界箍儿,酒气熏天,醉不成步,左手葫芦,右手羊腿,跌跌撞撞,抢进院来。

    那门口道童开始自是不让他进,奈何他力气雄壮,踹飞两个,掀倒一双,其余的都吓得转身撒腿,有个跑的慢的,被一把揪住,拿了葫芦灌酒,那吃醉的人手又不准,大半灌了鼻子里去。

    正喷饭间,醉汉不知怎的看到她了,竟一下子扑过来。

    这下把青离唬得不轻,忙侧身让过,倒劈了一掌下去。

    也不知是这掌劈得结实,还是他原本就醉得稀烂,行者扑穿门扇,趴在地上,半天挣不起来,小道士们趁机一哄而上,将其五花大绑,又用扫帚脸盆,一阵乱打,可惜这泄愤的作用似乎不大,醉汉呜呜哦哦一会,竟打起鼾来。

    “丢出去喂狼!”老道士看着身上被吐的秽物,十分火大。

    “道长且慢!”青离叫出这一声,自己先不习惯一下,何时被传染上这管闲事的毛病?但话已出口,少不得笑着说下去,“道长何必与醉鬼一般见识,明日他酒醒,想必会给道长赔罪。可怜他也是个出家人,又不知从哪来的,现在吃了酒,单衣布褂还浑身是汗,若丢出去,这大冷天的,只怕出了人命,也不免是个事端。”

    说着,她多掏了几两银子给观里做香火,老道脸色也就由阴转晴,连声答应了。

    这院中一个天井,四面厢房,是专供外客用的,青离本来被安排住东厢房,这一下被醉鬼撞坏了门,只好搬到南厢房去,倒是没人爱看那醉鬼的一览无余,于是将其绑在青离原来房间的柱子上,裹了被子以防冻死。

    方都安顿好了,观上又有人来投宿。

    来者是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子二十上下,高挑身材,看去倒也斯文,穿一领长衫,带顶浆得硬硬的顶巾,另一个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是个孩子,大约十五六岁,圆脸小眼睛,谈不上英俊,不过以孩子的标准看,还蛮可爱,女子大概三十四五,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青离帮着处理完醉汉,本要回去睡了,没想到衣服还没脱,有人来敲门。

    开门一看,是那孩子,甜甜道声:“姐姐,有好酒哦,来一起嘛!”

    青离对这种的有点没抵抗力,而且反正睡不着心烦,还不如一醉忘忧,就出来跟各位都打了招呼,一同坐在天井饮酒叙话。

    互相通过姓名,青离知道男孩子姓朱,单名一个“深”字,三十多岁的女子姓万,年轻男子则自称姓苏名辰。另外,三个人并非同路,是万氏与男孩一起,与苏公子偶遇,正好要找投宿之处,才一起上来的。

    青离揣度三人身份,苏姓男子大约出身小官乡宦之家,而万姓女子与小男孩应该是母子。她自恃也算识人不少,却有些猜不透这小孩子的来历。看穿着,中等人家而已;看举止,听说起市井里事,都是一脸新鲜,缠着人往下讲,可说是膏粱纨绔,却又偶尔对军国机要发表点精辟言论。更重要的,他那坛子酒,真是好啊,老远的一股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比中秋定国府的宝贝酒闻起来还浓郁,尝一口下去,更觉五脏六腑都是熨帖。

    猜不透就算了,她懒得多想,与三人行令喝酒起来。

    你觉得青离什么样人?

    平时还挺道貌岸然的吧?

    所以她都管着自己,很少喝酒,更少醉酒。

    可今儿酒太香了。

    几圈酒令下来,她开始去胡撸人家小孩的头,掐人家脸蛋。

    然后她发现自己被一双毒辣的眼睛狠狠剜着。

    黑天化月之下,调戏良家妇男,何况还当着人家家长的面,好像是不太好……

    所以她老实收手了。

    这时,不知是闻着酒香,还是看到有两个都还有几分颜色的女人在,观里的老道也出现了。

    老道身材高瘦,皮肤黑沉,鼻头硕大,身穿一领乌皂道袍,腰间系一条明黄吕公绦,拿把拂尘,自称姓易。

    道人讨了两杯酒,高谈阔论些烧茅炼药,滋阴补阳的方术,青离心下只是冷笑,倒是那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看样子旁边的娘亲也十分宠他,决不拂了他的意思。

    老道讲得兴起,道,“今日能逢各位,也是有缘,贫道略懂些风水易卦,给各位卜卜如何?”

    青离以为这帮家伙会争先恐后地报名,没想到,他们却是互相谦让。

    “你们客气,我可先给道长算了。”她借着醉意伸出手来,笑道。

    其实她本来不太信这些,有点像我们现在很多人算命的心态,去考考别人准不准,好玩而已。

    不过老道倒是满正经的,拿她右手瞄了一会,脸上有些变色。

    “姑娘十一二岁时,家有大劫。”

    这下轮到青离脸上变色了。

    “姑娘二十岁之前,杀伐之气甚重。”

    青离像叫火烫了,飞速抽回手来,怒斥道,“你这牛鼻子,半点不准!”

    话虽这么说,看她神色,别人自然猜到老道说的对不对。

    结果另三个也都变了脸色……连那个一直问东问西的小男孩也连说不用算了。

    搞什么?因为发现算得准,都不要算?

    青离嘴角有些抽动,似乎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一个词的含义:各怀鬼胎……

    然后苏姓男子先推说累了,自选了厢房去歇。老道唠叨完了,也告辞。

    青离脑袋不太好使中,想着,这东南北房都有人占了,这娘俩却怎么办,总不好这么大了还住一起吧。

    结果出现了一件可以震飞她的事情。

    男孩扎在徐娘怀里,深情款款地唤了声:“万儿”。然后二人一同起身,往西厢房去。

    青离嘴巴半天没合上。

    想起刚刚所作所为,比起当着家长面调戏人家孩子,好像当着老婆勾引人家老公更可恶一点?

    等等,这么说,那小兔羔子,不但已知人事,说不定经验比她还丰富得多?

    娘的!原来吃亏了……

    第二天早上,青离是被外面的嚷闹声吵醒的,起来一看,没有门的东房里,一群小道士正围着昨夜的醉行者责问,后者的绳索松脱了,手中抱一个沾满血迹的香炉,表情却一脸茫然。

    她也很快知道了这吵嚷的缘由。

    供着三清的大殿上,老道人脸朝下趴着,死因应当是脑后的重击,一手向前无力垂着,四指弯曲,食指却枯枝一样僵直地伸出来,直指正西。供奉的香炉不见了,满地香灰和血混在一起。

    他真应该先为自己算一卦的……

    (二十五章五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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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子小,条件已齐,可以猜了:)

二十六章 小案子,大人物(下)

    黄帝问于岐伯曰:余闻人之合于天地道也,内有五脏,以应五音、五色、五时、五味、五位也

    ——《黄帝内经灵枢经别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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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府很快来人,保护现场、验尸、盘问,都进行得井井有条。

    青离颇有些愤怒,她都多久没开张了,为何生命中还老有这些捕快晃来晃去?

    而且很不幸地,她也是初步判定的凶嫌之一:所有道士住在前院,除了死去的易道人独居一间,小道士们都是大炕通铺,八到十个人一起住的,别说要花很长时间的行凶,就是短短起个夜,常常都把一屋子人弄醒了,所以他们犯案的可能性基本排除,剩下的就是后院住这几个外客。

    青离细看这几个同嫌:醉行者——此时他倒也不醉了,报了法名上来,所以或者呼为玄真法师更好——赤着眼,双唇绷得紧紧,被问到绳索如何挣脱了以及香炉为何会在手上之时,都表示完全不知;苏姓男子铁青着脸,同样寡言少语,身上还是月白长衫,倒是顶巾,似乎换了件颜色深些的,令人有些不解;少年及美妇则都脸色苍白,不敢直视那尸体,接受盘问之时,说话有些结巴,但总体大意终归是说与此事无关。

    领头的官差姓徐,唤徐达。阔面重颐,颇为威武。

    “官爷,那贼秃定是记恨昨夜师父要将他丢出去,纵酒行凶,凶器在手,官爷还有什么犹豫的?”一个小道士被推出封锁线外,兀自不休地向那徐达说道。

    “奥?”徐达转向他,瓮声瓮气道,“他还记得老道要丢他出去,却不记得行凶后丢了凶器?我看是你喝高了罢??”

    一团哄笑。

    “昨夜你们可都知道有人醉倒在东房内?”徐达又问。

    废话,青离心说,那房门都没了,行者又一直打鼾,除非瞎子看不见,聋子听不着。其余人也都默认了。

    “这就对了。”徐达拿起地上绳头,展示齐整的断面,道,“若是醉汉自己挣断绳索,这里是毛剌剌的,现在却是利刀割断,所以是有人行凶后,故意嫁祸!”

    青离暗笑,这老粗似乎还有两把刷子。

    “官爷,那我师父登仙时,手势指着西边的,这也是凶手嫁祸吗?”又一小道士道。

    徐达看向仵作,后者连忙禀明:“死者血迹流向自然,没有拖曳痕迹,是以不曾被人移尸。四指僵硬,掰之不开,应很难是他人人为所致。”

    “你们两个,跟本官走一趟衙门吧。”徐达听了这话,转向朱深与万姓美妇,道。

    “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们是谁!?”美妇杏眼圆睁,喝道。

    “太子犯法,与蔗民同罪!管你是天王老子,今儿也得跟我回去!”

    青离暗地喷了一口,这句话确实雄壮,可那念庶民吧?

    捕快的铁链子已经套上去了,少年与美妇都慌了神,张皇辩白,却说不出什么好的理由。

    “大人且慢!”

    青离鬼使神差地喊出这句,禁不住又叹息自己,一夜一天之间,她已经两次开口为不相干的人出头,简直是某人的阴魂附身……

    “姑娘何事?”徐达转过来对她。

    “小女子有一事想不通,凶犯为何不把道人的尸身移动,难道就任凭他指证自己?”

    “许是夜里犯案,犯人也未看清楚吧。”一旁一直不作声的苏辰插上一句。

    “可若是凶犯看清了呢?死者如把最后的讯息留得这样直白,未免太冒险了吧?”

    “笑话,指西便是指西,还能是什么意……”

    苏辰的话断了,青离却开始笑着替他续上:“小女子就等您这句话呢,所谓五行相生相克,与万物相应,指西的话,可以是四方之西,四季之秋,五行之金,五色之素——对了,苏公子没发现,每个房间有一人名中凑巧带了颜色么?”

    五行论是古代盛行的一种体系,早在《黄帝内经》中,就有天地人道相合,五行与五方、五色、五味、五脏等等的对应关系记载,例如青、赤、素、玄、黄等五种颜色分别对应着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这时,四周听众看到盘问的笔录上赫然写着:青离、朱深、苏辰、玄真——经这么一点,突然都恍然大悟,把目光投向了苏姓男子。

    “姑娘,姑娘……在下不知姑娘是何意思,姑娘也说了,那指西有这许多意义,要是没有证据,那可是屈杀好人那!”苏辰额上现了汗,强自辨着。

    “你们昨晚见过,今日他可换了衣服?”徐达突然插进来道。

    孺子可教也,青离适时闭了嘴,暗笑,用殿上香炉伤人,多半是出于冲动,衣服上定会溅有血迹,所以徐达有此一问。

    “好像不曾,顶巾倒是不甚一样。”少年看了半天,说出这样一句。

    青离无语……这个孺子不可教……

    “看吧看吧。”苏辰捞着根救命稻草,擦汗道。

    是啊,总不可能衣裳没事,顶巾沾血吧,徐达也想不通。

    “朱小官人也换过衣服么?昨夜看是浅绯,今日怎么是朱红?”青离道。

    “我?并不曾啊。”男孩低头看自己身上,“想是昨晚月光下面,显得浅些?”

    ……

    不用再多说什么了吧?

    在后院的茅厕中,捞出了苏辰昨夜穿的长衫,上面果有血迹。

    后据苏辰招供,他本是与邻县一位小姐定亲,因这老道受人财帛,专意讲了许多二人不合的话,导致亲事不成,他特来找老道理论,没想到后来一语不合,冲动之下竟打死了人,他便生出嫁祸的心,进去东房,将香炉放在醉汉手上,又帮他割断绳索。至于老道的手势,他当时并没明白,还庆幸他指错。

    能知天机,本当何等荣幸,却因区区财物,故意曲解,岂不招致人祸哉?

    犯人羁押,余者各自走路。

    青离跨上夜刀的马背,挽缰正欲前行,却被前面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拦住。

    “姐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小眼睛眯着,声音还是甜甜的。

    青离看了看他,继而毫不客气地大笑,“小兔羔子,我图你报答才帮你么?”

    那边万姓妇人自轿帘里探出头来,毕竟吃人嘴短,不敢再用眼剜青离。

    于是青离就从马上俯身下来,伸手在小孩头上狠狠胡橹两把,大笑扬长而去。

    (二十六章五色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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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赫,埋个线到结局~~~

二十七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一)

    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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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大奶奶,稻草引火虽快,却容易给菜里带上烟味,麦秸和棉花秆烧起来常噼啪作响,所以煎炒类菜,都是用干芦苇引火,若是烧鱼,则当用香茅引火,以除腥气。”

    “好了,今儿起,改名慧空,慧净,带厨房去吧。”象牙椅上的白胖妇人头也不抬,闭着眼捻着佛珠,道。

    青离冷汗……有必要给烧火丫头起法名么?

    “大姐虽一心向佛,这侯府上,丫头都叫这等名字,未免太清素了,我看,叫慧儿、净儿如何?”次席椅子上的女子笑着发话,看时,这女子一身大红洋缎,使金丝绣着百蝶穿花,穿着贵气,脸面妖娆。

    “那便依着妹妹吧。”白胖妇人仍然没睁眼,淡淡说道。

    “慧儿,净儿,还不快叩谢二奶奶赐名!”一旁一个个子很高,装扮也颇为华丽的大丫头连忙喝斥二人。

    于是青离与身旁一同跪着的女子叩谢了,往厨房去不提。

    奇怪青离这是在做什么吗?

    如你所见,在应聘烧火丫头。

    很多人以为女刺客常走色诱路线,其实是颇大的误会。

    侯门深似海,百花竞姣妍,想通过色相引诱,恐怕还没见到正主,先被前面几百个女人给踩扁了。

    就算撞大运被招去承恩,这些显贵们还多半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胸怀”,若摊上一次,不但不能下手,只怕倒要蚀本。

    再退一步说,能与目标单独相处,行刺成功,那漂亮的人,自是众目所归,到时还怕不三描两画,弄个图影满城张贴,一抓一个准?

    青离曾经慨叹过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其实这话略有些不严密,起码她烧火烧得真的不错。

    所以她常常都是以这个身份混进高门大院。

    穿粗布,脸上抹黑,不涂指甲,装不识字,能有多不起眼,就有多不起眼的样子,才好行事。

    奇怪她身边的女子是谁?

    是小沐,飞花楼里呼她“七爷”的吕小沐。

    当她在客栈里住着,打开门看见小沐湿淋淋地站在门外时,曾一阵狂喜,以为是姐姐有什么消息,妈妈特地遣小沐送来。

    但很快她的余光瞟到黑色信封,很厚的黑色信封。

    “七爷,妈妈说,紫迷的事,全权交给她,七爷还是先把这单做了。‘客人’太多,小沐也会同去协助。”

    青离先惊后笑,老狐狸担心她会败露,开始让接班人实习了。

    不过确实,姐姐的方面,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线索,还是交给耳目众多的柳明凤打探好些。

    这,就是开头那一幕出现的原因。

    通过开头那一番说话,几个人间的情势,青离已经可以判断,跟许多贵族家里一样,昭阳侯钟旗有一个门当户对的不得宠爱的常年吃斋念佛的正室,一个虽不见得年轻貌美但凭着资历深久掌着内务实权不犯大错也难以撼动的二夫人,以及一个善抱粗腿的对上逢迎对下凶悍的通房大丫头。

    大夫人全名郑明烛,二夫人全名管亦香,丫头全名韩鸦儿。青离莞尔,正室姓郑,管事的姓管,韩鸦儿——谐音玉颜不及寒鸦色的“寒鸦”,倒都方便记得

    后两个,都是要死的人。

    除此之外,阎王爷的名册上还有四位,都是侯府里近年得宠的夫人或丫头。

    青离笑起来。

    她心中酸楚之时,总会笑的。

    混了几日,青离已把府上地势摸熟。若从天空鸟瞰,府宅基本是两个小长方拼成的一个大长方,从大门进,先看见昭阳正殿,长乐、长春二宫分居两侧,用传统观念来看,属于“男主外”的范畴,都用来会客议事,而一旦跨过了衔接着两个长方的未央门,就几乎全是脂粉钗环的天下了,包括主管膳食、裁衣、园艺等的后勤处所,也都在此处。在此之外,角门还连着一个偌大的园子,供女眷平日散心之用。周边良田货铺,甚至一间寺庙也都隶属侯府,由下人分管。

    而她现在,就沙沙地踏着黄叶,看两旁枯杨慢慢向后退去,与小沐一道跟在韩鸦儿的后头,给孙夫人送东西去。

    孙夫人是昭阳侯第四房夫人,小名娇娇,府上不少人觉得她矫揉造作,故作娇嗲,不过目前侯爷似乎正好这口,是以势头一时无二。

    “原来这里有路,我上次去,竟是从园子里走的。”吕小沐,也就是这里的“净儿”道。

    “这条是大路,园子里难走又绕远,妹妹怎么倒先认了那一条?”柳青离,也就是这里的“慧儿”答。

    这本是闲话,没想到却引得前面鸦儿突然停下来,立着眼睛向二人道:“白天可以,要是入夜了,就千万别出西角门,知道么?”,

    “为啥?”小沐疑惑。

    “问那么多干什么!”

    “听说已故的太夫人年轻时,曾在那单独辟了一倾田供府里早夭的女子埋骨,起名‘红妆斜’,每风雨时,似有人歌哭,韩姐姐是怕你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白白送了小命。”青离笑道,却给小沐丢个眼色,将“不该看见”四字咬得略重。

    这几日来,青离捕风捉影,了解一点管夫人与内务房总管阎仁的关系,听鸦儿这么一说,看来不但真有其事,连幽会地点都知道了。

    这层关系,政治意义应该大于感官意义。

    因为阎仁是阉人。

    明朝的宦官很有名,报考热度不亚于现在的公务员,有记载说,万历年间,曾每年有十万人自宫以求进宫,皇宫自然容纳不下,于是许多流入公侯府上。此时虽然还是天顺末年,但风气已开,阎仁就是府上另一位实权人物。

    小沐果然会意偷偷点头,又趁势道,“妈呀!这不是有歌声!?”

    青离侧耳,果然一阵缥缈琴音夹在初冬的北风中送来,流水行云,有如天籁,间又杂有听不甚清的歌词: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

    “就你个小蹄子一惊一乍!”鸦儿转过来,骂道,“那是北院一个姓秦的贱人弹琴,侯爷有三个月未去她那里了!现在离西角门还远,哪里见了鬼了!”

    小沐忙诺诺连声,不敢回言。

    很快,差事办完,鸦儿又带着两个黑妞从孙夫人的赏梅轩出来,要往她主子,也就是二夫人管亦香的枕霞阁处去。

    出门正遇上孙夫人的丫头珊瑚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回来,鸦儿上前故意一撞。

    “哎呦,这可对不住姐姐了,妹妹来帮你捡。”

    珊瑚面如土色,一把推开她,扑去护住面前散开的书轴,连忙卷起。

    鸦儿虽然被推,倒无怒色,笑嘻嘻只向回走。

    青离眼尖,早见那轴上是“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一句,落款沈度。

    沈度是永乐年间台阁体书法大家,深为成祖所赞,与弟沈粲并称“二沈”,兄工楷书,弟善行草,一向有“不欲兄弟间争能也”之说。

    看这一幕,她猜个八九,过些日子,是侯爷寿辰,各房里自然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拿出些手段来,同时,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什么送东西来是幌子,打探孙夫人要送什么寿礼才是目的,韩丫头完成任务,自然高兴。

    不过韩鸦儿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至多是以为要送名家字画吧?

    青离的目光扫过珊瑚、鸦儿、赏梅轩的匾额,在小沐身上停留一下,最后茫然地望天。

    仿佛有黑色的诡丝从每个人身上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在空中纠结缠绕。

    她相信自己像从来一样,是设扣解扣都玩的最好的那个。

    只不过,这场游戏,到最后,没有赢家。

    (二十七章五弦一)

二十八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二)

    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青离裹紧短袄,往枝叶里又钻了钻。

    这是棵柏树,秋冬也不落叶,适合藏人。

    柏树经常是种在坟前的,这里也不例外。

    不过能有此待遇的,也不过两三个而已,余下的,好些的有块墓碑,若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土包,也就那样了。

    这里的风,似乎都比别处多了几分凉意。

    据说下雨的夜里,从路边走过,能听到年轻女子隐约的啜泣。

    由于这些传说,这里地头上专门盖了间小庙镇着。不过庙里的佛像,因为是铜铸的,还被不知哪个不肖子弟偷走了头颅,拿去换钱。

    这夜是十一月初三,没有雨,只见天上一弯苍白的新月,地下数点幽碧的鬼火。

    这里是,西角门外的红妆斜……

    青离在等人,尽管她心中多么不希望见到要等的人。

    她已经亲眼看到管夫人与阎总管先后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地经过树下,向不远处的破庙去了,破庙的窗口很快有明灭的火光。

    她不是在等他们。

    子时三刻,她等的人还是来了。

    于是她黑凤蝶般从树上轻轻飘落。

    对面的人,玲珑纤细的身量与青离相仿,也是一样儿瓜子儿脸,明肌胜雪,但一双西湖水含烟似的杏眼,与青离的冷澈相比,美得挑逗了许多。

    “小沐,为何行动不告诉我一声?你这样一刀下去,怕查不出来怎的?”青离这样开头,还是尽量往好了想的。

    “七爷,我不是去捅刀的。”

    “那就更不明白你犯什么傻,撞破了他们,明天死的是你。”

    “不会的。”

    青离注意到,面前的女子脸上贴了花钿,头上绾着珠钗,一身水红色衣衫在夜风中微微飞动,把娇小的腰肢衬得愈发不堪一握——她是精心打扮了来的。

    “小沐,何苦这样作践自己,这次几个人,我会都弄妥贴的,你看着就好。”

    “七爷,你老了。”水红色女子沉默一会,略低了头,但明眸依然直视青离,道。

    青离哑然,良久,道,“我不过想多拦你一会儿罢了……这路踏上去,是回不来的……”

    “那你为何踏上去?”

    “我没得选。”

    “我有得选么?选择做一辈子你的丫头?”

    青离低了头,不错,她早些日子已经隐约察觉小沐有些不对,那么现在再怎么用心良苦也是白费。

    所以她决定还是直接问:

    “小沐,是你卖了我吧?”

    “……为五千两,你做过更多。”小沐愣了一下,但回答得还算坦率。

    默。

    “妈妈知道么?”

    “不知道,不过现在也许会猜到。”

    “为何把紫迷扯进去?”

    “我只说了你的长相而已。那怕是他们从别处得来的信儿。”

    “你卖给官府还是个人?”

    青离问完,自己解答了:“应该是个人,我被官府抓去,只怕会找出你来,还是黑道做事利索,不留后患。”

    “七爷还像从前一样睿智。”

    “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老了么?”

    “妈妈说过,七爷能纵横天下,靠的不是头脑、功夫、相貌,而是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现在七爷什么都在,就是丢了这股劲儿。”小沐顿了顿,眼睛里有了些挑衅的目光,道,“你已经压不住我了。”

    “那这单子怎么办?”

    “各做各的。”小沐说着,水红色的衣袂已从青离身边流过。

    “小沐!”

    “七爷还有何见教?”女子微微停了一下。

    “你真的要去么?跟太监做超痛的,他们发泄不了,会用牙咬……”,青离说这话时,竟堪堪挤出一个笑容,仿佛一切真的可以都是玩笑似的。

    “我的路。”小沐头上珠钗晃动了一下,人却终于没有回转,斩钉截铁般吐出三字,脚步又飒飒向前。

    冷夜荒坟,鬼火莹莹,远目所及,竟再无生气,天地间似只有这一红一青两个身影,背对着背,距离逐渐拉长。

    青离似乎落下过让卖她的人有命拿钱没命花这种狠话吧。

    但爱恨情仇,如果都只有四个汉字这样分明,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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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姐,净儿这丫头中用,妹妹从今儿起,打算把她从伙房调出来,收在自己房里,特来禀告一声。”

    “善哉善哉,妹妹自主便是。”白胖妇人仍然没有睁眼,只敲着佛磬道。

    管亦香笑笑,凡事还是请示一下正室的好,既能贯彻自己的意思,面子上又好看。

    她清楚地记得,昨晚正在破庙与总管缠mian,突然一个丫头撞进来。

    “我,我看到火光,就,就过来看看……”丫头往后退着,舌头似乎都打了结。

    “……那你都看见什么了呢?”阎仁支起肥胖的身体,满面笑容地问道。

    丫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稍一思考,双手抓着自个前襟往两边一撕,两朵红梅便傲然绽放出来。

    “还算聪明。”阎仁呵呵笑了几声,俯下身享用去了。

    管亦香冷笑。

    岂止还算聪明,不仅聪明,而且大胆。

    虽然丫头演得很好,但盛妆华服分明说明她不是什么不小心撞破,而是故意前来。

    来缔结同盟的。

    所谓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想与一个龌龊者迅速站在同一战线,分享他的龌龊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法子。

    这种同盟往往不能维持很久,不过,往往也不需要维持很久。在同盟期间内各取所需就最好了。

    管夫人在几次眨眼的时间内决定接受这个同盟,因为不要说已走下坡路的自己,就连韩鸦儿,侯爷都已有厌倦的意思了,所以她需要一个新鲜的、美貌的、伶俐的丫头,吸引侯爷多往自己房中来。

    当然也有丫头过于受宠,升为夫人的例子。

    可人生什么事是毫无风险的呢?

    (二十八章五弦二完)

二十九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三)

    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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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阳府是在鲁地,此时已十一月半,北风薄薄地送来一场雪,实在算不得什么奇事。着了风雪,感染风寒,也自然再正常不过。

    即使是天下第一刺客又怎样,还不是血肉之躯?

    只不过,青离这病,却来得太不是时候。

    明日便是侯爷的寿辰,大伙儿都早早歇下了,准备应付要打二更起来就开始忙的一天。所以,她要布置机关,有足够宽松的环境,却也有足够紧迫的时间。

    从举办寿筵的天伦殿,到孙夫人的赏梅轩,有两种走法,一条是上次跟韩鸦儿一起走过的大路官道,胜在平直好走,一般为人所选,一条就是从这园子里走的小路,虽有曲径通幽,路上却已长了青苔。

    青离正走在这条小路上,园子里的花木也大多落了叶,在无月的夜里耸出横瘦的黑影,偶尔有被惊起的夜鸟,多半留下婴儿啼哭般的凄厉一声,突拉拉飞上天去。

    小路有一个必经之处:一座名为“翠悠桥”的吊桥,青离颇喜欢这名字,闲散时常来看看的,不过今夜,她却几乎是用蹭的来到这桥边,坐下来喘着气靠着冰冷的桥廊,看呼吸在暗夜里也变成白雾。

    妈妈曾赞过她发烧的时候是最漂亮的,因为原本苍白的两颊会染上绯红,眼睛也会因虚弱而削去煞气,变成轻泛泪光的桃花眼。

    可比起倾国倾城,她宁愿不要生病。

    头疼得真快裂开了,明明不是做梦,多少过往的画面却席卷而来。她拼命把意识拖回来去扎挣着去完成手上的工作,可还是有许多片断不受控制地闪来闪去。

    ——爹?

    ——粉嫩的脸蛋被胡茬扎得生疼,却还是咯咯笑着,因为爹可不会经常这么开心。

    ——“小七,晓不晓得,爹今天打了大胜仗,连也先的兄弟都被炸死了?”

    ——“也先是谁?”

    ——“嗯……来打我们国家的坏人……”

    明日侯爷寿辰,是难得的好机会,就算难受,也得布下这个机关,青离咬咬牙,往桥下探去,湖面的冰已有寸厚,足以承受纤细的她。

    ——三哥?

    ——小小的身躯被温和地抱起,手脚在空中乱抓,却还胡乱喊着,“打呀,打呀!”

    ——“小七,女孩子家家怎么舞刀弄剑的,乖乖跟先生学认字去。”

    ——“认到一百个字,你们要陪我玩骑马哦!”

    ——“又来了。”

    测定方位,选好弩座,还要用柳钉牢牢固定,设定机关,马虎不得。

    ——大哥?

    ——平时爱说爱笑的人为何沉默?平时粗糙有力的大手为何冰冷垂着?

    ——“不准哭!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爹的嘴唇绷得紧紧,字字掷地有声。

    ——可为什么,他的眼圈好像红了?

    从风向风力上考虑,这个时候,都是刮北风,不出意外,也不会强到能吹偏劲弩。

    ——娘?

    ——惊恐的眼睛隔着门缝窥视,仔细听着那些她还未必听得懂的话。

    ——“夫君,你也得罪过石亨,现在还要去为于大人求情,只怕自身难保啊。”

    ——“于大人的‘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不是也最喜欢的么?”

    ——微不可闻的啜泣……

    扳开弩座,夹入弹簧,用一根细而结实的线,连在桥身上,以便感知过桥的重量。

    ——姐姐?

    ——“青离,姐姐无用,帮不了你别的,唯有每日焚香,一生茹素,求你平安。”

    ——“佛祖要保佑我,那才真是瞎眼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照做了,每日的三炷香,都是叩头到地上的,以往最爱吃的小黄鱼,也从此再没沾过。

    凭过往的经验,弹簧的刻度大约应拨在第十二格,可眼前重重叠叠地双影,怎么也看不真切。

    ——妈妈?

    ——“快点喝,伤好了才能再给我挣钱!”

    ——“好大的参,很贵吧?”

    ——“废话。”

    ——“多少钱?”

    ——“五千两。”

    勉强把弩箭上上去,在桥底轻轻一拉,一道金影“嗖”地窜了出去。果然不行,这样万一有偶尔经过的丫头仆妇就发射了,伤不到目标,反会暴露。

    ——小沐?

    ——“妈妈你快来呀,七爷烧得火炭一样!”声音带着点哭腔。

    ——“我要是病死了,你会哭吗?”

    ——“七爷别说傻话,七爷不会有事的。”

    ——“我是说要是……”

    ——“会的,会的,楼里没人像七爷待我这样好……”

    将金箭撤下来,重调弹簧,眼前愈发模糊,不得不用手指捏着,一格一格地感知。

    ——云舒?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还是他的话,坐在箱子上拿着别人的灵牌讲的。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

    ——“我需要你。”

    试着再把金箭安上,已经摸索出十二格刻度,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明日,蓝幽幽的箭头会贯穿孙夫人的粉颈,红琼赤玉,将喷薄而出。

    ——血?

    ——鲜红的,浓烈的,粘稠的,腥臭的,似乎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泼来。

    青离胸中一阵翻滚,不由伏在地上干呕,要不是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就太难看了。

    等稍稍平静了,她起来再次尝试将箭设置好。

    没想到,当手指碰到冰冷的机恬,那种感觉再次涌来。

    满嘴苦得厉害,是胆汁吧。

    她不敢再动,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着,空气中仿佛都带了冰凌,刺得她喉咙更加作痛。

    远远地传来更夫的梆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二更!”

    时间这样快么?

    伙房的人要最早起来,她不在会很奇怪。

    于是青离顾不得拆卸弩座,只扯过大把青苔残雪用来遮蔽了痕迹,将金箭收回身上,急往回去。

    不管什么原因,想到今天做不成这个事情,她心中懊恼之余,却又无端地松了口气,病势也似乎轻了一半,腿不似方才那么重,眼前也不再昏花。

    装不上这机关,只是因为生病,只是因为生病罢了!

    她反反复复这样想着,以至于几乎要出声读出来,但不知为何,还有一丝恐惧无由地袭上心头:自己是不是真的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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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幅‘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沈书婉丽,正配这佳句天成。”昭阳侯展开孙夫人所送寿礼,赞叹道。

    “妹妹好心思,果然墨宝难得。可惜空有词章雅致,没有胜景赏心哪。”管夫人也上来观看,笑着说道。

    “姐姐怎么知道没有?”孙夫人小嘴一撅,满脸天真状问那二夫人。

    “娇娇别闹。”侯爷笑道,“现在不过十一月,你能变出一庭梅花来不成?”

    “我要变出来了,侯爷怎么赏我?”孙娇娇上前挽住侯爷胳膊,歪着头道。

    “侯爷,娇娇一向最知道您的心思,早在春天,就把赏梅轩里的腊梅全换了早梅,专意等您寿辰时开放呢!”旁边早埋伏了一个说得上话的嬷嬷,给孙夫人作论语正义。

    “奥,真的?”侯爷大笑,“难得娇娇这番心意,今夜本侯就来个‘踏雪寻梅’。”

    席上其他夫人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但侯爷兴致起来,少不得跟着前去。

    于是一支倚仗浩浩荡荡向赏梅轩开进。

    孙夫人自己走在最前,回身拉着侯爷的手臂,不时娇笑。

    “怎么不走大路?”雪夜的小路有些幽僻湿滑,侯爷的眉头皱了一下。

    “侯爷说了,踏雪‘寻’梅,正是要走这曲折小路才有意思,走嘛走嘛。”小女人一脸娇痴,使性子道。

    “好,好,依你依你。”

    很快到了翠悠桥,这桥身很窄,不能容二人并肩,方阵人马自然就被拉成长蛇,接踵过去。

    “侯爷小心。”孙夫人已经行到桥中段,回头笑对夫君道,昭阳侯走在第二个,身后两个阉官,在这窄处举着硕大的伞盖,颇为滑稽。

    当一个抱手炉的侍女也踏上来,桥身突然一震。

    一声惨呼划破光滑的夜色,看时,孙夫人慢慢瘫倒下去,后心处一支银色小箭闪着寒光。

    翠悠桥,变作了奈何桥……

    全场一时凝固。

    唯有失去主人的赏梅轩内,空余一庭早梅怒放,对月吐艳喷霞……

    (二十九章五弦三)

三十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四)

    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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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沐,信封里不过六个人,现在却已不止死了二三十个。”

    “只要该死的在里面就好。”

    一望无垠的夜,黑得能吞噬人心。青离与小沐对面站着,却看不清彼此的样貌。

    那夜检查后,发现箭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箭身上镌了深峭的“不恕”二字。

    侯府震动。

    管亦香第一个从混乱中镇定回来,当场作了一个分析,大意是:不恕能在如此幽僻的小路上设下机关,可见对地形非常熟悉,所以必定是混在府里的人。但孙夫人的行动带有很大随意性,所以可能是被误杀的,刺客真正的目标是昭阳侯,因此还会留在府中继续俟机下手。

    这番话听得当时走在第二个的昭阳侯一愣一愣的,立刻下令全府彻查。

    彻查是个动词,前面需要主语。

    这个主语不出意外地落到了管夫人和阎总管身上。

    青离得承认,管夫人的分析对了一半,可以说有很强的推理能力。

    不过更强的,是她抓住时机的能力。

    要么怎么彻查中,丢了性命的都是她的对手或者异己呢?

    管亦香要怎么样,青离自然管不着,但她知道现在管夫人的得力丫头“净儿”在里面肯定功不可没。

    所以她冒险把小沐再次约出来。

    “我们杀人不过是为财,主顾要买的命,按约送去,若连无关的人都扫上,倒显得谋划不够周巧了。”

    “七爷好清高个人儿。”黑暗中传来莺语娇声,却带了十分讥诮。

    青离默了一下,继而冷笑,“我是五千两一人的价码,你是五千两二三十人的价码,我可不还有得比你清高些。”

    小沐却也不恼,同样笑道,“是么?我还以为七爷已经不能接客了,上一个客人,还是小沐替七爷服侍的。”

    “你……!”

    青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的话中原有些双关贬损的意思,小沐就更明确地挖苦回来,而最重要的是,小沐戳到了她的痛处:那个机关她最终没有弄成,后来射死孙娇娇的无疑是小沐的箭。

    “不恕”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可以是柳不恕,也可以是吕不恕。

    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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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又一个星光凄迷的夜。

    青离奇怪昭阳府中的事情怎么总发生在夜里,不过或许这里根本没有白天。

    看到眼前的景象,她的第一反应是用烧火棍狠狠戳了前面脖子伸得鸭一样长的胖厨娘一记,然后在对方的怒目下连声道歉。

    因为她知道,今夜,腊月初三这个本应平淡无奇的夜晚,亥时二刻的不在场证明,将会相当重要。

    伙房所有人都跑出来了,有的嘴里叼着一块剩馒头,有的手中是刷到一半的锅,个个眼睛都快掉出来沾上泥了,好像见到了鬼。

    也许他们真见鬼了。

    一个穿白衣的人影,提着盏忽明忽灭的风灯,出现在他们视野之内。风灯掩映下,隐约可辨身形是个女子,与素衣上横七竖八的黑色血痕。女子的身材应是颇高挑的——如果她颈上有头颅的话!

    厨娘推推杂役,杂役推推灶头,互相证明了都不是在发梦。

    无头的女人停下,有些作势要过来的意思,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快跑”,可怜这些刚刚还瞪眼看着的家伙们齐刷刷全向后转,逃得是哀鸿遍野屁滚尿流。

    好在她终于是没有过来,定了定又飘向远处。

    “她,她是往西角门去的!”一个杂役盯着女子后身,杀猪似的叫道。

    厨房的人怕还可以跑,家丁就没那么好运了,侯爷一声令下,谁敢不追。

    说来也怪,这女子往埋骨田方向行去,似乎你快她也快,你慢她也慢,任这些壮汉追得汗流浃背,始终都在前面约百步处飘着。

    一路追来,府中的华彩渐渐褪去,幽微可闻红妆墓上传来的歌泣,白衣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背着残月,毛骨悚然的家丁们只凭着那盏风灯摇曳死撑着前进的脚步。

    忽然间,风灯灭了,红妆墓上流窜着碧绿的鬼火,一个女人的尖叫也同时响起,在这幽怨的地方回荡。

    半晌的沉寂后,几个大胆的家丁沿尖叫的方向寻去。

    他们看到一盏残旧不堪的风灯,一披血迹斑斑的白衣,一个赤裸的昏死过去的女人和一个同样状态下的阉人……

    有人细看了女人,她不但有头,脸还很漂亮,只不过,这个局面,再有一百个脑袋也长不住了——她是二夫人管亦香。

    之前并不是没人想过来捉奸,但出于各种原因——最主要的是谁身上也不干净,怕管亦香鱼死网破都咬出来——一直没有实现。

    但鬼是不怕的……

    侯府再次陷入了一场风暴,你猜我,我疑他,今日抄没,明朝举发,平素的一点睚眦,在暗夜中被无限放大。

    人生本如飘絮,强风过处,有的零落沾泥,有的却直上青云。

    这次抓住机会的是韩鸦儿。

    以前人们认为韩鸦儿只是逢迎拍马的主儿,没了管夫人这棵大树,她会最先倒霉,但最近她似乎突然聪明起来了,不只别人这样说,她自己也这样觉得。

    青离冷笑,以韩鸦儿的性格,若想通、发现什么,必定第一个施施然向侯爷邀功。

    她未必有想通、发现的能力,可不是还有吕小沐,也就是她“忠心”的“净儿”妹妹在么?

    想必小沐干得很好,将推理说得就差一层纸,却又让这只“寒鸦”自行啄破。

    曾经低眉顺眼满脸稚气的小丫头已经满师了。

    岂止满师,简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到现在这只最后的“寒鸦”,自己一角都没有轧上。

    是不是真的老了?

    如果真的不能再杀人,似乎烧火这份职业也蛮有前途的……

    自嘲的笑意被一声呼喝打断:“快去听!韩鸦儿举发大奶奶呢!”

    于是青离将黑乎乎的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与群众保持一致地跑去。

    (三十章五弦四)

三十一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五)

    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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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韩鸦儿用马屁铺垫了很久,青离赶到时,也不过刚刚说入正题。

    天伦殿上,昭阳侯坐在正中的石青金钱蟒椅上,身边几个侍卫眼睛都睁得溜圆;郑夫人坐在旁边的绣墩之上,仍然闭着眼捻着佛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与之对比的是韩鸦儿的疾言厉色;四周围了一圈子人,殿外更是乌泱泱的。

    “什么无头女鬼,其实根本不是鬼怪,是人扮装的!奴婢查了多日,想了多日,终于想出那女人用了什么办法装神弄鬼!”韩鸦儿跪得笔直,大声道。

    “还不快说!”

    “如果一个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在夜里远处根本看不着。”

    “那女人又不是穿黑的。”

    “她一定是里面全黑,连脸蒙上,外面披件白的,等到了地方,把风灯一灭,白衣一脱,就溜掉了!”

    昭阳侯沉吟半晌,道,“鸦儿此说听似有理,可为何说与郑夫人有关呢?”

    “我瞧这风灯眼熟得紧,众位瞧着呢?”鸦儿并未直接回答,反捧着那日留下来的证据,展示道。

    “好像见过……可想不起来。”人群里有人应声。

    “细瞅瞅,上头有字儿哪。”

    众人细看,当然不会是红笔写成的大字,但似乎确实有模糊的印迹,好像原来用纸贴过什么字样,被撕去抠掉了。

    “莫不是去年做灯谜的灯!?”昭阳侯一下子站起来,惊着拿过来详辨。

    “当时灯笼用完都归回各夫人库房了,想那灯谜都是连成句的,侯爷一查就知道谁房里少了东西。”鸦儿得意地笑道。

    为求证实,很快地,下人从各位夫人的库房内搜出许多灯笼,其中郑夫人的三只,式样与“女鬼”手中风灯全无二致,上面分别三句:乌木雕成无艳色;不唱菱歌唱佛语;只在功德无量处。

    “一心一意事菩提!”有这三句提醒,侯爷一下念出了先前难以辨认的字样,又惊道,“这个本侯记得,迷底是木鱼,可不是郑夫人的灯谜么?”

    众人惊哗,议论纷纷,许多人的观点是即使跟郑夫人有关,也怕是下人干的。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白胖妇人终于欠起身来,眼睛似乎微微睁开,却又深深低下头去,道,“侯爷且容妾身禀告,妾身的库房楼顶,因受风雨,约一月前开裂了,最近府上多事,并没顾得上修,要从妾身的库房拿东西,并不一定要妾身手里的钥匙不可。”

    这应该不是谎话,不然也太容易拆穿了。

    “再者,妾身看现在地上那件白衣,似乎是海外来的洋缎,妾身一向土布棉衣,库房里从不曾有那些东西的,侯爷也知道。”郑夫人继续说道。

    谁最爱洋缎?

    如果有人问这个问题,回答一定异口同声:管亦香。

    管亦香在破庙里的时候,她的库房应该有人可以打开。

    “好鸦儿,你未免也想得忒清楚了。”昭阳侯坐回座位,拿起青瓷茶盅,将杯盖在杯口磨了一下,冷冷道。

    这一瞬间内,猎人与猎物的关系似乎掉了个个。

    人群中响起了“原来如此”的声浪。

    “奴婢,奴婢不过是合理推断罢了……”韩鸦儿慌了神,忙跪下道。

    “本侯记得你并不识得几个字吧,为何知道与郑夫人有关?”

    “……是,是净儿告诉奴婢的……”看这情形,韩鸦儿哪里还敢隐瞒。

    “什么白衣黑衣也是她说的?”

    鸦儿刚才还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聪明,此时却恨不得全推在别人头上,叩头连声称是。

    “鸦儿姐姐,夫人死后,我当你是在这儿的依靠,你怎可这样栽我?”,“净儿”忙也出列下跪,哭诉道。

    昭阳侯眯起眼睛看看地上的两个丫头。好歹他也是几十岁的人,有些基本的判断能力,以他对韩鸦儿的了解,怕她是被人当了枪使。至于净儿,是两个月前新近入府的,一进来就发生这么多事不说,平素的样子,也似乎有些深藏不露。

    于是他问道:“初三晚上,你们都在何处呢?可有人作证?”

    鸦儿供称说一直是与另外一个丫头一起当值,可那个丫头前天刚上吊死了。

    净儿供称说子时左右与大伙儿一起看到那女鬼向西行去,可大家都太惊愕以至于没人能明确为她作证。

    简言之,两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

    “对了!”净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站起身来,显出娇小的身材,“那女人长得高着呢,大伙儿看我怎么会是?”

    不错,前面交待了,韩鸦儿个子很高,吕小沐却玲珑纤细,于是暗流涌动的舆论似乎偏转过来,因为大家印象中,白衣鬼的身形颀长。

    “净儿”的面具下,吕小沐暗自发笑,谋划还算周密,这个包袱还叫得响吧?

    应该可以结束了吧……

    她稍微犯了一点错误,或者说,她也许欠了一点运气。

    韩鸦儿突然恍然大悟般扑上来,抓着她的衣领,目眦尽裂地吼道,“不是蒙着头,是缩着头!因为没头,才高啊!”

    人心里转过的东西比语言描述得要快不知多少倍,这是句逻辑不通的话,可当一个人想明白了,差不多所有人都明白了。

    将黑布蒙头的思路稍微一变,可以想见,把整个人都在白袍中罩着,也就是说头部藏在外衣肩部的位置,同样可以达到远看“无头”的效果,而且由于人们的心理定势,计算身高时是连头算的,一个小巧的女子就可以让人感觉很高。

    小沐的脸上有些白了。

    这样的话,她就跟韩鸦儿又站在同等嫌疑线上——不,以多年的了解,人们恐怕会猜到,鸦儿有这个心,也没有设局的功力。

    纠缠下去,只怕大事不妙……

    怎么办,怎么办呢?

    就在这节骨眼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个满面尘灰的女子顾不得礼数,从门外扑进大殿,抱着她的腿呼道,“净儿,初三晚上你不是去给北院秦夫人送描花样子去了?怎么不告诉侯爷呢?”

    小沐立时一愣,她是给秦夫人送过东西,不过不是初三,而是初二晚上,若叫来对质,岂不全露馅了?那青离这么说是何意思?帮她还是害她?

    “这是谁!”她还没来得及答话,昭阳侯先问道。

    “净儿的姐姐,跟净儿一起进来的。二妹妹赐了名‘慧儿’的烧火丫头。”上面大奶奶从容发话答疑,倒把小沐青离都吓了一跳:来时根本没看她睁眼睛,居然也会记得。

    “因为我回来时,已经看到白衣女人,足以说明我不在场,前头的事情就没提了。难为姐姐还记着。”小沐镇定回来,强笑着回答,这会儿怎么说她也不能跟“姐姐”唱起反调来。

    “你回来都子时了,之前那东西闹了好一会儿呢!若秦夫人能作证那东西出来时你在她那儿,岂不更好?”

    昭阳侯沉吟一下,道,“把秦玉颜叫过来!”

    吕小沐的手脚开始冒出冷汗,她跟秦夫人不过送东西那一面之缘,青离更可能见都没见过,总之是一点准备工作都没做,秦夫人不可能故意帮她掩饰,一对质岂不什么都完了?

    她低下头去,恶狠狠地盯住身旁的人,心中很想掐住她的脖子大吼:柳青离,你恨我也不用这样!我们始终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么干自己不也要玩完么!

    然而,她对上一道三白眼内射出的狡黠而带点威慑的目光……

    大约顿饭工夫,秦玉颜来了,她穿一领素白的衣裙,在这寒日显得有些单薄,也衬得脸色越发苍白,她的手非常漂亮,十指细嫩修长,指甲用凤仙花染得均匀,这双手只要搭在琴筝上,本身已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秦夫人,您告诉侯爷,我妹妹净儿初三的亥时,是不是给您送花样子去的?”青离表现出一个担心妹妹的姐姐应有的样子,跪着抢上去问道。

    看秦夫人樱唇微启,吕小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怎么能这么问!回答当然是否定了!

    然而从樱唇里吐出的字太出乎她的意料,以至于明明是有利的回答,却让她有闪着腰的感觉。

    那是一个淡淡而坚决的“是”。

    秦夫人为何要帮她圆这个谎呢?

    “真的么?你确定是亥时?”昭阳侯追问道。

    “妾身还记得那时看了更香,应是亥时不错。”

    初三那夜,从鸡人刚刚报过亥时到子时二刻为止,白衣女子一直出现在人们视野之内,因此若与人在亥时内有交往的人,必然不可能去扮神扮鬼。

    “她送给你什么花样子?”昭阳侯仍觉奇怪,不死心道。

    “回禀侯爷,净儿她送给妾身一幅蝶恋牡丹图样。”

    “她与你说了什么话?”

    “回禀侯爷,并无太多的,妾身留她小坐,她说天色已晚不就留了。就这些。”

    小沐听得发愣,这些都是事实发生过的不假,不过在初二,不在初三,难道是秦夫人记错了日子?

    初二初三,本都是平凡日子,秦夫人既然这么说,谁也找不出破绽来。

    净儿的不在场证明宣告成立……

    所以,另一个就倒霉了。

    至此,青离与小沐的任务彻底结束。

    (三十一章五弦五)

三十二章 红粉化灰夜夜哭(六)

    欲迎天子看花去才下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唐]王建《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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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围绕昭阳府邸的有两条河沟,这时河面已结了冰,在明月照耀下闪闪发亮。

    虽然还是夜里,倒是青离入府以来见到的最好的月亮,疏朗安宁,不似多风多雪的前些天,不是被乌云遮住就是笼上一圈血晕。

    青离将粗麻外衣脱去丢在岸边,在冰上破个洞,撩了两把冷水洗去黑灰的面具。

    今天她犯了点小错,被罚举着水盆跪在雪地里两个时辰。

    本来嘛,若要自尽,好歹得给个理由。

    没人会跳下冰河去打捞一个烧火丫头的尸首,他们会拿着这件外衣与这个理由上去交差,然后很快将“慧儿”从记忆中抹去。

    这正是青离想要的。

    布置好这一切,她估摸一下院墙的高度,打算飞身出去,不过这之前,似乎还有点事情可做。

    她回头,身后立着一个同样玄色的女子,朗月之下,一双眼眸明润过天上的疏星。

    “来干什么?我老了。”

    “姜是老的辣。”对面的女子低了头,轻声道。

    青离满意地笑笑,毕竟奉承话谁都爱听。

    “七爷还在嫌我波及无辜么?”

    “各人有各人的行事方式,再说我若约束你,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小沐沉默了一会,继而又道:“我沦落青楼的原因,即使七爷也不知道吧?”

    “……不知道。”

    小沐眼神开始有些失去焦点,越过青离落向远方,声音却依然坚定:“我的娘亲,原来也是这等大宅子里的夫人……所以我来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起小时,看到那些争风吃醋的女人,就忍不住爬到她们头上去,也不在乎往多了弄死……”

    “……”

    “七爷能明白么?”

    “我明白。”

    “要是七爷会怎么做?”

    “把那男的捅了。”

    小沐哑然。良久,凄凄笑起来,“还是七爷一针见血。”

    “好了,没事我走了,还麻烦你回去跟妈妈交待一声。”青离裹紧身上的夜行衣,开始摩擦双手。

    “等下——小沐还有件事情要问!”

    “你说。”

    “七爷何时与秦玉颜攀上关系?”

    “别说关系,那时我见都没见过她,可也不得不赌一把。”青离回头,道。

    “那她怎会如此卖力地帮我们圆谎?若是赌,七爷的注在哪里?”

    “小沐没听过一个词,叫‘礼尚往来’么?”青离狡黠地笑起来。

    小沐闻言如醍醐灌顶——她只从自己这面来想,却从未揣测到秦夫人的心理。秦夫人独居北院,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现在没人怀疑她,是因为她没有被怀疑的价值,可若一朝春风反照,那可保不住有人旧事重提,说不定她也正因此事烦恼,而这时有人给了她一个机会——如果她说与净儿见过面,那她本人当时也必然是不在场的——她岂有不抓住的道理?

    “这么说……”半天,小沐才又开腔,眼中充满狐疑,道,“这单的主顾……说不定……是秦夫人?”

    “我们做这行的,认得银子就好了,你管谁是主顾?”

    “猜猜不行么?别说你没猜过。”

    青离笑起来,说了句让小沐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乌木雕成无艳色,不唱菱歌唱佛语;只在功德无量处,一心一意事菩提’——小沐觉得这诗迷如何?”

    “这不是大奶奶的灯谜么?她一心向佛,连灯谜也做得这样。”

    “好个一心向佛!小沐又可听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啊呀!”小沐叫了一声,对比便知,什么一心一意,求取功德,根本就不是真有佛心之人说出的话。

    青离又道:“你见过郑夫人睁眼么?”

    小沐摇头。

    “我想她也不敢。”青离笑起来。

    “为何?”

    “那时殿上我跪着,所以瞄见一下,好家伙,寒得我半天掉了冰窟窿似的……”

    小沐骤然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说,“七爷到底棋高一着。”

    “那又如何呢……”青离笑得有些苦涩,隐去的后半句是“还不是混成现在这样”。

    而变成这样的原因里,毫无疑问地有小沐一份,这点小沐也自然明白。

    人是复杂的,在前些日子,她认为青离压制了她的怨恨还强于与青离多年相处的感情,而此时两股势力又有些反过来了。

    “小沐还没多谢七爷相救。”

    “我并不是救你,只是我们毕竟在一条船上,难道不帮你帮韩鸦儿么?”青离淡淡道。

    “那以后呢?”

    “你真不知道紫迷下落?”

    “真不知道。”

    “我还是想捅了你的,可又没十足把握打赢”,青离笑笑,抬起头望着天幕,最后化作幽幽一声长叹,“所以随缘尽份,各安天命吧。”

    是的,她没办法忘记小沐曾经的好,就像没办法忘记她的出卖一样。

    市井里听三国的子弟常常吵起来,“要是孙策不早死”,“要是关云长没大意”,“要是守街亭的不是马谡”……

    世界上有多少“要是”,就有多少既成事实。

    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青离一个纵身,身影已在高墙之上。

    身后传来一声“等等!”

    “还有何事?”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孙娇娇是怎么死的!”小沐仰着头目视墙上的人,道。

    “被你的箭射死啊。”

    “箭是我安上的不错,可你为何知道在那里设机关?”

    “因为我知道她会走那座桥。”青离笑道。

    “为何?”

    “看到‘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加上这时令,我猜她是别有安排,夜里翻进去一看,果然一院梅花都打起骨朵了。昭阳侯附庸风雅之人,寿辰十有八九会去往赏梅轩。”

    “可去赏梅轩也有两条路。”

    “她一定会走园子里那条小路。”

    “而且走第一个?”

    “是。”

    “为何?”

    “我观察过,本来孙夫人步伐轻快,就经常走在昭阳侯前面。何况园子里的路雪后湿滑,而且绕远,昭阳侯人之常情,多半不想走,所以孙娇娇就更会在前面拉扯放娇。”

    “你这说得越发奇怪了,既然人之常情是走平直官道,孙娇娇选小路根本是一时兴起,你又如何料到?”小沐脸上的表情愈加疑惑。

    “昭阳侯当时眉头都拧起来了,平素善于察言观色的她宁可拂他意思,小沐以为真是一时兴致所至?”

    小沐语塞半晌,道,“七爷是肯定她不会走大路?可这又为何?”

    “因为那夜刮北风。”

    青离说完这句话,纵身一跃,一束纤细的黑迅速融化在茫茫的暗夜,留下小沐呆呆立在那里。

    还是冬天,依然刮着惨烈的北风。

    远处高楼上缥缈的歌声仿佛荷塘的幽香般夹在风中传来。

    小沐想到,这就是她当日与青离和鸦儿同往赏梅轩的官道,那天似乎也是听到了这个歌声。

    不过这次她听清了歌词:

    欲迎天子看花去……下得金阶却悔行……

    恐经失恩人旧院……回来忆着五弦声……

    是王建的《宫词》。

    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意是说,一个妃子为讨天子欢心,特地邀他去赏花,可刚刚从殿前的金阶上下来,却一下生出思虑不周的悔意,因为路上可能会经过一个已经失宠的宫人的庭院,如果天子听到里面传来美妙琴音,想起昔日情形,又再宠幸回她,可怎么办呢?

    日夜忧愁的,不止是失宠的女子,得宠的也一样。心机算尽,毕竟却都是可怜儿。

    孙夫人一定会避免走大路的原因,昭然若揭。

    夜未央,五弦长,睥睨处,滑过泪珠儿晶亮……

    三个月后,昭阳侯薨逝。

    (三十二章五弦六本案件完)

三十三章 卖身?二十五两三钱?

    写上一个案子自己都阴郁得不行了,让偶恶一恶吧

    ——作者--

    ————————————————————————

    腊月二十七,山东昌乐。

    北方的冬日,不似南方湿寒,虽然冷些,太阳好的日子,也称得上天高气爽。

    街上兴了年货的市集,喧喧嚷嚷,一溜道看去,挥汗大挂切肉的屠户,挥毫题写春联的先生,面前摆着各色花炮吆喝的摊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逛集市的人中,妇人女子多在忙着为几个铜板讨价还价;系红裹肚的小孩儿们则追着捏面人的推车,众多青皮的屁股一扭一扭;也有行色不甚匆忙的,把数个拿短板说书的先儿围得水泄不通,里面不时爆出一声“好”来。

    这欢声笑语却与青离无关,她穿身不时踩到裤脚的男装,臭着脸拼命要从人流中挤出去。

    她在懊恼着刚刚吃的败仗。

    这得从她还在昭阳府烧火时说起:

    柳明凤不曾食言,就在青离离开那里的前两天,收到一封书信,说是打听着泰安一家叫百芳园的行院一月前买进了一位叫紫迷的姑娘,不知是不是青离要找的姐姐,听说这个,青离自然马不停蹄地赶来。

    方才她就去了百芳园,拿出一锭大银说要见紫迷姑娘。

    没想到老鸨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我们这没这个人呀!”

    原因后来青离差不多猜到:

    她太过娇小,普通男装都极不合身,声音又细,弄得个样子不男不女不伦不类。

    这副尊容,又见面就出手一锭大银,更加惹人生疑。

    行院里姑娘合法来处主要有两种:亲人自愿发卖或是罪人的妻女。但也有些楼中勾结盗匪,强抢民女,逼良为娼,这种事情若被查实,将会坐罪甚至砍头。

    老鸨虽然见钱眼开,但还没到为钱不要命的程度,她觉得青离太过奇怪,不知什么来历,衡量一下,宁可不做这单生意。

    青离边走边想,时而又叹息一声,这一时心太急,没做好准备工作,真是坏了大事,再想扮客人进去,只怕徒增人家的疑心。而且勾栏中无日无夜,但有笙歌,想要偷偷潜进去查也难。

    却怎么能打听到紫迷的下落呢?

    思量着,离市集越来越远,身边渐渐冷清起来。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出来吧,我知道你跟着!”

    一个破褂子,太阳穴上贴块膏药的混混儿讪讪地从树后冒出来。

    这人大概看出她是个女子,才一直往荒僻的地方跟,但估计也是有贼心没贼胆,不然也不能跟了这半天没动静。

    青离仔细看看他,突然计上心来。

    “喂,说我是你妹子,卖到百芳园去,钱归你,怎样?”

    混混儿显然吓着了……

    爱用的珠宝,喜欢的花纹,独特的香味……这些东西都是容易给人记住的特征,所以青离平时几乎不打扮。

    但她从百芳园老鸨眼中一闪而过的神色中,推测自己打扮起来应该还有几分姿色。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基本都是围绕打击她自尊这个主题展开的……

    “你要多少?”老鸨根本没认出青离,拿耳挖子剔着牙向混混儿道。

    “这么标致个大姑娘,至少这个数啊!”混混儿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两?”

    “您老别逗了,三百两!”

    “是黄花闺女吗?”

    “不是。”混混儿略一迟疑,青离抢在前头答道,她小时有次坠马一只脚挂镫子上了,解下来时下身全是血,差点送命,虽然不想在这儿解释,多少还是有点介意。

    “呦,那可就掉价了。”老鸨可能本来只是想甩下头,结果造成浑身都跟着扭动,显得特别地不屑。

    “那,那也没关系,上手就能挣钱了不是?”混混儿干笑。

    “呦,您当我们的钱那么好挣的呀?”老鸨白了他一眼,又向青离道:“会唱曲吗?”

    “不会。”青离老实说。

    “看看,还得花老大力气调教呢!”老鸨一副一语中的的神情,又问,“那跳舞呢?”

    “一点点。”

    “什么舞?胡旋?绿腰?凌波?广袖?”老鸨叉着腰,一串舞名诸葛连弩般发射出来。

    “剑舞还好。”青离答道,已经有些没气势起来。

    老鸨也不答话,顺手捞过算盘来,噼啪一打,向混混儿道,“这又少了一半!”,然后又转向青离:“那弹琴呢?”

    “能听出别人弹得好坏……”

    “俺妹妹她是不好意思夸自个,乡里都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混混儿看不下去,笑着插话。

    “好啊,小翠,瑶琴伺候!”老鸨一毫不惧,向内喊道。

    “那个……还是算了……”,假的真不了,青离瞪了混混儿一眼,后者讪讪退走了。

    于是老鸨又问:“画画呢?”

    “不太行。”

    “饮酒?”

    “量不深。”

    “女工刺绣总该会吧?”

    “这个最差。”

    “……”

    青离就那么看着混混儿的脸一路塌下去,老鸨的士气则攀上顶峰。

    终于,老鸨将双手往裙子上一抹,做扭头要走状,祭出杀手锏。“就这个数,不卖走人——十五两!”

    多么令人震撼令人难忘的价钱!

    “别介呀,街上买个十一二岁丫头还二十两呢,您老再添点……”混混儿赶忙拉住,一脸谄媚。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讨价还价,最后以二十五两三钱成交。

    混混儿哭丧了脸,用牙咬咬收到的银锭,确定不是铅胎的,一路低着头出门去了。

    青离倒是面无表情。

    那是因为脸部已经僵硬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听到二十五这个数字嘴里就起泡……

    (三十三章卖身完)

三十四章 婆婆的诬告

    “却顾侍者云:‘适来有人看方丈么?’侍者云:‘有。’师云:‘作贼人心虚。’”

    ——[宋]释悟明《联灯会要重显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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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离被安排在二楼,房间规格在楼里也算数得着的了,尤其推开窗,视野里一片疏林,若在夏天,应颇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韵致。

    她在邀月楼的第一天是被带去学琴,其实在飞花楼里早学过,只是她兴趣精力本不在此,是个入门水平罢了,在这里为了能见姐姐,少不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自然她没忘记打听紫迷的消息,得到的答案是特地送到一个老师那里学琵琶去了,怕是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听说这个,青离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姐姐果然在这里,那就比什么都好,可又懊恼着不能相见,可谓喜忧参半。

    “兰儿,外面吵什么?”她唤过身边的大丫头问,这情景让她突然想起另一个人,心头不免一丝抽痛。

    “奥,有姑娘打外头回来。”

    “敢是学琵琶的一批人?”语调里带些期盼。

    “不是。”兰儿笑道,“是去堂上作证的回来,说起一个原来这里姑娘的事儿。”

    青离有些失望,没再说话。

    但兰儿话匣子既然开了,就絮絮继续道,“那姑娘姓段,原来也是这里的红人,不过难得待人却是没架子的,后来从良,嫁了个官宦家里。”

    “是么,好归宿。”青离心不在焉,随口搭着话。

    “还说呢,男人倒还不错,可恼的是那婆婆,瞧不起我们这等出身,打进了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今儿居然上衙门把媳妇儿给告了。”

    “奥?告什么?”

    “一告忤逆不孝,说是这媳妇天天自己大鱼大肉,却给她吃烂白菜叶子,二告媳妇手脚不干净,偷了她的首饰,一时在堂上闹得天翻地覆,硬要把段姑娘给休出门去。所以后来县太爷就派人来我们这儿找以前认识段姑娘的人去作证。”

    “怎样呢?”青离有些好奇起来。

    “唉,我们这些风月女子,一句话只好当半句话。再说,就算我们说段姑娘以前从没出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也不能证着之后这事就一定不是她呀。”兰儿叹道。

    “天天吃什么,又不是一个两个人看着的,媳妇上婆婆房里去偷首饰,多半也难,这怕断不清楚怎的?”青离道。

    “你不知道,那男子为个孝名,啥事都顺着老娘,也不问个是非黑白,家里丫头仆役,更不敢逆着她了。”

    “所以这段姑娘被休了?”

    兰儿还未答言,一阵笑声进来:“这是在说我们今儿作证的事呢吧?”

    青离看时,是楼里另一个姓张的姑娘,名叫香云的,这姑娘一看就知道是个爽利人儿,紫迷去学琵琶的事就是她告诉的。

    互相打了招呼,青离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一遍。

    “若要我们县的王大糊涂来办,那怕是一冤枉一个准儿了!”香云拍手笑道。

    青离听出王大糊涂是说县官,不由莞尔。

    “却也该着段姑娘命好,今日堂上竟还有一位大人,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王大糊涂好似也听他的。你猜他如何断案?”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婆媳相争,古来有之,他却如何断得服众?”见着爱说书的,青离也乐得当个捧哏。

    “你怕是想不到!他问了证词,也不说话,笑眯眯请了两人吃茶。这茶,茉莉花儿的,闻着都香!婆婆媳妇都咕嘟嘟一通喝下去,可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过了一时半刻,两人肚子里都开始翻江倒海,只听这‘哇——’的一声,是把黑的白的都吐了出来,这大伙一看啊,媳妇吐的,清汤寡水,青菜萝卜;婆婆吐的,连油带腻,臭不可闻……”香云说得绘声绘色,看得旁边两个忍俊不禁。

    “原来下了催吐的药。”兰儿笑了半天,又道,“偷东西那件事又怎样呢?”

    “那件?那件更妙!”香云再次手舞足蹈起来,“慈恩寺不是有个大钟么?那大人讲了半天什么‘钟者中也’,我也听不懂,反正是带着她家一家子人,轮流去摸那大钟,说是偷了东西的,摸到钟就会响。”

    “结果呢?谁的响了?”兰儿着急着打听。

    “谁的也没响。”香云还要故意卖个关子。

    “啊?那可怎么办?”

    “拿手摸钟哪里会响的?倒是会沾满手灰罢了。”青离一乐,忍不住说出来。

    “对了对了!你怎么猜到的?”香云大笑,“所谓做贼心虚,那出来手是白白的一个丫头,后来一审,就是犯人了。”

    “听着好解气,我们虽是行院人家,出去也不是该叫人看低的。”兰儿也笑道。

    “这断案的大人倒挺老到,是老头儿?”青离随口问。

    “哪里!二十出头样子,高个宽肩膀儿,一双凤眼,生得好看着呢!”

    听这描述,青离似乎有点想起某人……

    不可能,天南地北的两个人,第一次在钱塘遇见是赶巧,第二次在山路碰上是顺道,要有第三次,那除非只能是人力故意安排了——青离是本性不怎么浪漫的人,相信概率多过相信缘分,所以把这念头甩出脑子去了。

    “瞧你说的,莫不是看上人家了?”这是兰儿取笑香云。

    “俊俏郎君,哪个不爱?若是我,不求什么一生一世,单是能相伴几年,到我六十岁,也有的跟老太太们说嘴!”

    青离不由笑起来,香云这理由,未免太可爱了些。

    “好没羞!”那边兰儿赶上来刮鼻子道,一时笑闹一团。

    正乐着,一声“张香云!”把三人吓个愣怔,看时,却是老鸨上来,指着鼻子骂,“好端端的要去衙门作证!耽误半天生意,回来又不招呼客人,在这里闲磕牙!”一顿话把香云骂跑了,兰儿也面如土色。

    却说老鸨身后原是跟着一个男子的,看见青离,眼珠子都不转了。

    老鸨回头看他那形容,自是明白的,便故意抬价道:“呦,袁大官人,这是本院新来的姑娘,学艺不精,还不能伺候大人呢。”

    “要的就是新,旧的我还不要呢!”

    ……

    青离无心听他们在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只翻翻白眼看着天花板,心中叹道,最近还真是时运不济。

    虽然这话袁大官人更有理由感叹才对……

    (三十四章诬告完)

三十五章 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啊?”袁大官人满脸堆了笑,故作可亲地问青离道。

    青离不作声,关门,加上闩。

    “敢问美人儿芳龄啊?”

    青离还是无话,自顾自将装饰用的两只青瓷美人瓶,并紫砂茶壶等物搬到床下,用锦被掩了。

    “小美人,你别以为大爷出不起钱,刚才跟老鸨子讨价,那是不愿叫她得了便宜去。”袁大官人掏出一个小玉佩来,还是笑着,“你看这个,一个可就是二十五两雪花银,你若伺候大爷高兴,就送给你。”

    为何偏偏是二十五两……

    青离正在把脖子往左掰一下往右掰一下,听到这话,很是停顿了一会,不过稍后又继续了,发出咔咔的响声。

    “小贱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青离开始撸袖子。

    “看不出你倒比我还急。”,色迷迷的笑容重回男人脸上,“怎么从胳膊开始脱……”

    他的门牙比一个“脱”字更早飞出。

    纵然近身攻击不是青离长项,对付这么个草包还是十分轻松愉快地……

    为少儿计本作省略暴力镜头若干,需了解情况的看官请参阅《水浒传》第22回“横海郡柴进留宾景阳冈武松打虎”,谢谢合作^^

    次晨,男人打楼上下来,一溜烟似的往外走。

    “呦,这不是袁大官人嘛,昨晚上姑娘怎么样啊?”老鸨子看着,脸上立刻开出一朵花来,上前道。

    男人眼神惊恐,嘴角却僵硬着十分古怪的笑意,点头如鸡啄米。

    青离远远斜眼看着,发现人埃过打后,好像智力都会迅速提升。

    除了第一拳轻重没把握好飞了一颗门牙,后面她都很小心没打脸,所以老鸨也没看出什么破绽来,只顾絮絮叨叨地笼络,“大官人,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辈子的缘分,上辈子都是月老管着哪!都是上天里注定了的!这姑娘才来楼里,就遇上您这么个恩客,这可不是上辈子修来的!?您老以后……”

    她还没说完,男人眼角已经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来,大哭夺门而去,留下一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

    老鸨迷惑地看向青离,后者则翘冠子小公鸡似的一打帘子,也转身进屋去了。

    青离度日如年地涯钟点等学琵琶的一批人回来,没想到,到了傍晚,姐姐还是没等来,倒又等来一个“恩客”。

    老鸨在外头叫她开门,说是客人念旧,一定要点这间房里的姑娘,她个新来的摊上是天大的福气。

    于是青离准备故伎重施。

    只是这次她在房内听到这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不重不飘,心下稍微一沉:莫不是个武师镖头么?若是练家子,倒怕没那么好对付。

    谨慎起见,她盘算一轮,三两下爬到绣床上,放下纱幔,向外喊道,“兰儿,去开门!”

    隔着纱幔隐约可见进来的两个人形,一个是老鸨,一个想必就是客人了,看不清脸,高挑个儿,影影绰绰地倒有几分倜傥。

    “呦,这姑娘怕羞,躲到幔子后头去了,兰儿,还不把她叫出来!”,这是老鸨声音。

    不过兰儿没动,因为男人的影子好像指指让他们出去的意思。

    “那好,那好,张公子慢慢乐着,我们告退。”

    传来关门的声音,鸨母和兰儿知情识趣地消失。

    青离心中——如果可以用现代词语——很认真地YY:兵者诡道,贵在出奇制胜,待会他来掀帘子,定不防备,要先攻曲池,再打麻穴,反身制肘,巧取关节,用最迅速的方式制服敌人,免得麻烦。

    所以她就在幔子里虎视眈眈着男子的动向,同时端起先攻曲池的一个架势来,。

    男子的衣裳在屋里悉悉索索了半天,好像挂起外袍,拿了茶壶倒水,自顾自地喝起来。

    喝完水,他往窗户边去,推开窗户,就在那里站着。

    站了一会,又有往房间中心来的脚步,大概终于要往床这边来了吧,青离想道。

    结果他到桌旁拖了一个凳子,又回窗边去,这次干脆大马金刀地坐下了,留给青离一个后背。

    青离的手端得很酸……

    难道他是来买房,要先看看地段风景的么?

    不知过了多久,幔子里又热,青离终于等得不耐烦,先露只眼睛从缝隙里张望了一下,发现那人确实在专心盯着窗外,遂蹑手蹑脚地爬出来,往他身后去。

    男子穿身淡色的夹衣,腰上悬剑,手里——如果青离没看错的话——拿着只焰火筒儿。

    外头到底有什么?青离也忍不住伸长脖子瞄出去,然而她只看到一片光秃秃的树林,在初升的月亮下安宁得像无风的水面。

    这一探头,叫男子发现了,回头跟她有点尴尬笑了一下,道声“叨扰”,转回去盯着林子。

    然而,霎那,他又转回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青离也完全呆掉。

    “你!?”

    “你!?”

    “我……”

    “我……”

    两人同时爆发惊呼又同时停顿,可下一句还是撞在一起。

    尽管青离知道有个跟他长得一样的家伙,但她确定这是沈云舒。若是另一个,就算是来公干,恐怕既然花了银子,也要顺带办点私事。

    然后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老鸨说的“这辈子的缘分都是上辈子注定的”。

    于是她只想重复袁大官人的一句话: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啊……

    正尴尬得不行,一直平静的外边忽然传来一阵风响,林鸟呼啦啦拍着翅膀飞上天去。

    “来了!”云舒低喝一声,给青离做个收声的手势,一边麻利地去点燃焰火筒。

    焰火与月光的照耀下,青离看见林间出现一个黑衣男人,手上抱着一个**的女子。

    许多缁衣捕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云舒也纵身从二楼一跃而下。青离虽还未确知什么事,少不得前去帮手,同样跟着云舒飞落。

    不过有时人多反倒误事,黑衣男一看形势不妙,弃了女子,抓住面前衙役的一个破绽,一掌将人推向后来,趁云舒不得不收住剑势的一刹那,一个鹞子钻天,逃出包围,飞快往灯火旺盛处去了。

    青离认住那一身黑,跟着众人一路穷追,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却见一片水气蒙蒙的,逃犯失了踪影。

    “青离,你先出去吧。”云舒突然回头道。

    “怎么,我帮不得你怎的?”青离怒道。

    “真的,你先出去比较好……”

    青离似乎也感到了什么,用余光瞄了一下四周情况,然后面带微笑地向后转,若无其事地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出去。

    一出大门,却见她的腮帮子像雨后的青蛙般一鼓一鼓的。

    为什么遇见那家伙一准儿没好事呢?

    她身后的蓝布门帘上,招摇地写了两个白底大字:浴殿……

    (三十五章造孽完)

三十六章 六十岁会跟隔壁老太说些什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宋]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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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男人逃进澡堂是个失策,云舒带着官府一干人等把门一堵,让里面百八十人都出来认领衣服,最后那没得找摸的自然就是凶犯,连那受害姑娘一指认,确定下来,于是连害了八九位闺女的采花贼花五就此归案。

    官府的力量是强大的,青离从见到那一堆捕快,就打好了算盘——利用云舒。

    “百芳园勾结盗匪,拐骗强抢良家女子入楼,你要不要带人去查一下?”

    这倒也并不是诬告。开始时楼里可能只是明知是拐抢来的女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买入,后来则形成了专门的供应线,特地去要求盗匪“送货”了,青离知道,起码兰儿和香云都是这么来的。

    ***

    县衙来了好多人,像把田螺肉从壳里抽出来似的把姑娘们一个个全找出来问供,开始好些人还不敢说,后来觉得这位大人是动真格为她们做主了,才七嘴八舌地供出实情,老鸨子都跟哪个拐子哪家响马有勾结,每月大概有几个新人送来,等等。老鸨虽一哭二闹撒泼不认,也当不过铁证如山,并且由这条线上,连摸出几个拐子响马也是有的,这都是后话,暂不提了。

    公人们忙得不可开交,青离偷空找来两月前的名册翻阅,还没找到“紫迷”的名字,外头有人来报说学琵琶的一批姑娘回来了。

    青离抛下册子,飞一般下得楼去,眼前是四五位姑娘,却不见里面有姐姐的样子,于是她抓住领头的急问:“紫迷不曾在里面么?”

    “我就是。”

    ……

    天下同名姓者多矣,她不是没给自己提过这个醒,可还是没想到当事实摆在眼前时,自己比预料到的还要失望很多很多。

    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了……

    “青离。”五个姑娘鱼贯着飘上去,又有一个人影飘下来,在她面前不入眼地晃着。

    她低着头,没力气答话。

    “你是不是在找人?”

    青离骤然抬起眼睛,一颗心怦怦跳起来,她本就觉得云舒出现得太巧,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我看你拼命翻那名册,是不是找人?”

    她长出一口气,原来这样,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借口,于是点头。

    “你曾说过有个姐姐的,可是找她?若是,我帮你啊。”

    青离的经验是一个谎往往要用另一个来圆,所以隐瞒的高境界是:说实话,但把重要部分省略……

    她原来对沈家透露的一点信息就是这样的,说了爹娘原本是军中将领,天顺初年得罪,全家俱死,只逃出她与姐姐俩人,只好流落青楼。

    青离避着云舒的原因不用说了,可此时他所能提供的帮助诱惑太大,由不得她不踌躇。

    “别的不说,论到找人,谁还能比我们是行家?”云舒又笑道。

    “……喔……”这一声,算是默许。

    云舒好像很高兴,连声道,“那说定了。”

    青离扁着眼睛,心说,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乐意被人利用的家伙。

    不过如果一定要的话,她心里会偷偷承认一小下:“利用”换成“需要”也说得通啦……

    “晚上来跟我过吧。”云舒又道,意识到有点误解,马上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过年,今天三十儿了。”

    过年?这个词青离好像听过。

    去年过年她在哪里?似乎是往云南赶的路上。前年似乎在某巡抚府中跟下人们一起吃剩饭。大前年呢?……

    ―

    ―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冬日里难得暖和的天气,穿件夹袄就不冷,于是青离和云舒坐在县衙的房顶上,边吃饺子边看那焰火,左边趴着吞脊兽螭吻,所谓龙生九子里的一种,右边趴着一只秃尾巴野猫。

    “对了,青离,我第一眼看见你,差点没认出来。”云舒嘴里有东西,含含糊糊地说。

    “怎么?”

    “那个……哦……就是觉得,原来你是女的……”

    “好眼力。”青离极度虚弱地答道。

    “可是……那个……你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青离白他一眼。

    “我你知道啦。得了信儿花五许是在那里出现,前去埋伏的,都是公事!”云舒急辩解说。

    “奥。”

    “那你呢?”

    “我没问你,你凭什么问我?”

    “我不是告诉你了嘛。”

    “那是你告诉我,可我没问你啊。”青离斜着眼睛活欺负人。

    ……

    云舒想了半天,换个攻势,道,“其实我知道了,老鸨招供说个混混儿把你卖去的,你故意的是不是?”

    “知道就好。”

    “……可要真是客人,你怎么办?”

    青离转过来,有些认真地看着他,“大过年的,何必给自己找堵。”

    云舒不说话了,低头吃他的饺子。

    “对了,兰儿和香云后来怎样?”青离为挽救冷场,道。

    “兰儿原是从太原拐来的,安排送回家去了。香云虽也是抢来的,却不肯回去。”

    “怎的呢?”

    “她说她娘连生了八个女儿,天天挨打,她打小也没穿过件囫囵衣裳,还不如在这儿有吃有住的。”

    青离默然,她自号不恕,是因为还有人可以怨恨,香云这样的,却怨恨谁呢?

    半晌,她笑起来,向对面的人道,“香云看上你咧。”

    “瞎说,她哪里见过我?”

    “那个婆婆告媳妇的案子不是你断的?证人都忘了?”青离笑,便把那天闲聊说嘴内容告诉云舒。

    云舒回想起来,于是听着傻乐。

    “就得意忘形吧你!”青离杵了他一指头。

    “不是,我是觉着那个‘六十岁拿去说嘴’有意思。”云舒一边说还一边笑。

    这时一个金黄色的焰火升腾起来,在空中热闹地绽开。

    于是青离、云舒、秃尾巴野猫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天上。

    青离在想,到六十岁她会跟隔壁老太太说些什么。

    她曾经很喜欢过一个人,这人勉强还算不错吧。

    她跟他差点死在一起。

    老太太大概会撇嘴,因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每年打仗都有无数敌人死在一起。

    那么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在房顶上,吃饺子看烟花,旁边有一只烦人的野猫。

    老太太大概会问,然后呢?

    然后他娶了一个门当户对温柔贤德的官家小姐,或者还会纳妾。

    然后呢?

    然后生了一对漂亮懂事的儿女。

    然后呢?

    然后他破了很多案子,论功封子封伯应该办得到的。

    然后呢?

    然后他功成名就,辞官颐养天年,寿终正寝。

    老太太就奇怪了:可你在哪呢?

    真笨的老太太,要是我没远远看着,能知道这些吗?

    奥,对了,我不太相信自己能活到六十岁,所以要怎么知道这些事情呢。

    那就埋在能看见他的地方吧……

    (三十六章焰火完)

三十七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一)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ting花。

    ——[唐]杜牧《泊秦淮》

    ————————————————————————

    正月的京城充满喜庆气氛。

    这不仅是春节与元宵的余温尚未退去,而且是因为石亨下了大狱。

    石亨何许人也?这要从无法磨灭的一段历史说起。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听信司礼太监王振蛊惑,在后勤准备工作一塌糊涂的情况下,率五十万大军亲征蒙古瓦剌部落。结果不仅全军覆没,而且英宗自己也被俘,史称“土木堡之变”。消息传到京城,百官在金殿上面面相觑痛哭失声。

    而蒙古也先趁此机会进攻北京,朝堂上许多大臣主张南迁逃跑,朱明王朝险些成了第二个南宋,当时的兵部侍郎于谦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决计保卫北京,于是另立英宗之弟郕王朱祁钰为帝,史称明代宗,又整肃军纪,坚壁清野,最终大败也先,并接回英宗。

    可惜皇位这样美味的糖果,谁吃下去还舍得吐出来呢?英宗回国后,以二十四岁“高龄”成为太上皇,被自己的弟弟囚禁于南宫,不但自由受限,连衣食都成问题,过了八年凄惨不堪的生活。

    风水轮流转,或者也许是阴司的判官某天整理卷宗时“啊呀”一声,发现他当皇帝的年头还没够呢,于景泰八年代宗重病时,朱祁镇成功复辟,史称“南宫复辟”或“夺门之变”,改元天顺。

    说了半天这石亨还没说到呢……

    石亨本是一员勇将,在北京保卫战里立有军功,被封为武清侯。

    名将列侯,这个荣耀还不够么?可要不怎么说人心贪欲无穷无尽。景帝病重时,有几个阴谋家打算利用政权的更迭为自己大捞一票,其中就有石亨一份。另外两个主要参与者是官员徐有贞和宦官曹吉祥。

    大凡正直烈性、一心为公者,多半会为奸狡小人所不容,于谦也不例外,于是他的头颅滚落在曾经拼死保卫过的土地上,成为为复辟行为“正名”的最有分量的一块基石。史载:天下冤之。

    其后,石亨等人仗着拥立有功,大肆排除异己,进行清算,更不必说。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先是阴谋集团起了内讧,徐有贞被丢去辽东充军,而现在,轮到石亨挨刀了。

    满城百姓,弹冠相庆。

    青离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其实早在去年,她感到自己的“手艺”日臻成熟,就打算向这几个家伙们讨回血债了,但一来是一直有事耽搁,二来她觉得如果就那么轻轻松松让他们一刀毙命,也太便宜他们了,所以不曾动手。

    对怕死者来说,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想必石亨在于谦曾经呆过的死牢中,比起心如明镜慷慨就戮的少保大人,更能充分享受到那份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

    此时她并没想到,自己会在石亨的死亡中也参一脚。

    言归正传,青离云舒二人到了沈府门口,才通报了,里面一个老仆匆匆跑出来,语无伦次地说,“二少爷可回来了!大少爷等不得已经走了,总捕头有事找你!”

    青离在外头侯了不一会,云舒就铁青着脸出来了,本来吩咐下人赶快去包裹几件衣服,半道上又唤回来:“不用去了”,然后自个跑去厨房,站着稀溜了一碗温乎的面,就又去牵马。

    “青离,你在这里等着。我办完这事,就帮你打听姐姐。”他向追过来的青离道。

    “你去哪?”

    “要事。不方便说。”

    “去蒙古对不对?”青离昂起头看他。

    云舒一愣间,已经透露了青离猜中,于是他小声道,“你怎知道?”

    “你叫下人去拿衣服,又叫不用去了。再怎么着急,毕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那就是——没有合适的衣服。幽州这里夏天也很热,不会没有往南去的衣裳,所以你是往北走,幽州之北,我便猜是蒙古了。”青离顿了顿,又道,“你带我去吧。”

    “事关机密,我实在是不能带个无关外人去。”

    “无关?我一家都叫他害了,我无关谁有关?”青离怒起来。

    “你说什么呢,青离?”云舒有些失色,示意她小声。

    “我只问你,石亨跑了,你去捉他是不是?”

    云舒大惊,过来慌忙掩住她口,半晌,道,“此事世上知道的不超过七个,你却怎么知道?”

    “你一个捕头,又不会是去打仗,还不是去拿人!”青离笑道,“看你这个神情,必定是重犯了。我又想到,既然犯人往蒙古跑,大概是明国已经容他不得,这样左凑凑右凑凑,不就把事情拼出来了?”

    “石亨他本是猛将,又知悉我国军务机密,只怕他逃往蒙古,拿这些与部落头领交换,则危害莫大!所以现在我们不敢大肆宣扬追捕,你也决不可对人透露!”

    “你把我带去,我便没人可透露啊。”青离嬉笑道。

    于是云舒彻底没脾气了……

    早在正统年间,石亨就曾驻守大同,夺门变后,包括其侄石彪在内的许多关系也在此处,故云舒青离判断他多半会从此处出境,于是一路向西北进取,持石亨图影,口上只说是大牢里跑了杀人的强盗,沿途于驿馆客栈打听。

    忙碌间,不觉半月有余,离最后一个说似乎见过画像上人的店家也有一二百里了,青离不免心中略有焦躁,不过云舒经验丰富,自知拿人这回事急不得,有时就是上天不给那么点运气,急也无用,有时却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所以反把话来宽慰青离,二人就那么也苦也乐地进入蒙古之地。

    随着纬度增高,天也越来越冷,一望无垠的大地上,枯草与残雪相间,呈现大片大片的黄白,只留一个苍白的太阳在地平线尽处瑟瑟发抖。往近处看,则有时可以见到被狼咬死的牲畜尸体,乃至新鲜的狼粪与爪印。零星蒙古包和小群汉式的青瓦飞檐交替出现在人的视野中,顶上都厚厚地积了雪,游牧人家门前的长杆顶上高高悬挂着各式的动物皮筒子,旌旗一样飘扬。

    “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云舒裹紧前天从边境“月市”上买来的羊皮大裘,打马道。那大青马打着响鼻,在空中喷成阵阵白雾。

    “是了,快着点!”嚓嚓的声音从冻硬的皮袍下摆随着青离的晃动传出,似乎也在应和。

    几句话间,北风号得更猛,不一会儿鹅毛般的雪片已经打上人脸了。

    好雪!莫说那呆板的撒盐差可拟,温软的柳絮随风起,连玉龙相斗鳞甲纷飞也不能写尽其惨烈,只如同星河都上了冻,被狂风卷起散为玉屑,白茫茫一片,天地间都改了颜色,

    云舒青离正苦在进两步,退一步,睁不开眼,说不上话,却是天无绝人之路,前方影影绰绰似有一大宅,忙提起精神拼命催马前去。

    (三十七章商女一)

    ————————————————

    ps:历史上石亨下狱在天顺四年正月,本作中因剧情考虑,时间约推后三年。

三十八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二)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ting花。

    ——[唐]杜牧《泊秦淮》

    大宅将近,眼看十分破败,青离云舒二人却顾不得,赶着投胎一样冲进去,掩上房门,呸呸地吐出口中的雪粒子。

    待他们拂去面上厚厚风雪,睁眼看时,是一间空旷的前厅,中间一盆炉火,房内却早有几人。

    为首上来拉他们向火的是个说书先生打扮,四方面盘,小胡子,表情丰富,动作夸张,一副短板别在腰上。

    接着一个瘦削斯文,秀才打扮的年轻男子前来施礼,云舒青离忙也还礼。

    不备间,一只手在青离肩上重重一拍,道,“怎么是你!”,唬了青离差点叫起来。

    看时,却又几分面善,再仔细辨认,却不是那道观中吃醉大闹的行者——玄真法师!?

    “你朋友?”云舒怪道。

    “四海之内皆兄弟!若不是这位小娘子,洒家早冻死了!”行者大笑,又在青离肩头拍拍,白衣服上迅速开出朵黑花来。

    青离笑笑,早知这人行为放诞,便也不以礼法为意,只把道观里遇到他吃醉,老道士曾想将其丢出去等事讲出来,大家听完也都称能再次巧遇,正是缘分。

    正说话,厅门轰隆一下又被撞开,灌进一堂风雪,兽炉里火都摇荡起来,多亏几人忙用身体挡住,才未灭了。

    看时,门前一辆马车,着厚厚的青布油毡裹得严实,车上先跳下一白裘雪帽之人,看身形当是个女子,娇喝一声“扶夫人上轿!”,接着两个赶车的大汉也跳下来,顷刻由马夫变成轿夫,从车后抬出顶轿子来,直接对在马车车厢口,待夫人进去,再抬下来,进了大厅。

    待收拾停当,这数人也来和房中原有之人见过了。

    两名大汉一个姓张,一个姓李,由是诨名“赛张飞”、“二李逵”,都生得凶神恶煞、虎背熊腰,自称是震远镖局的镖师,此次奉命保护夫人赶路。

    那白裘的女子自称是夫人的侍女,雪帽一摘,满屋男人脸上一时呈讶异之色。

    “小女子廖白茶见过各位公子。”女子深深施一万福,道。

    “好名字,姑娘果如白茶花之清媚。”云舒站得靠前,少不得微笑还礼。

    青离知道云舒若赞人,只为真心生发,并无什么目的在里面,但心中还是有些暗气:为何赞自己是“原来你是女的”,赞人家就是“如白茶花之清媚”……

    廖白茶说着,将沾满雪珠的白裘脱下来,又解下背上一个系有丝绫的琴袋,先不管白裘,只顾拂拭这琴袋,生怕打湿了的样子。

    这些时候,那“夫人”一直在轿子里,一声不出,使那轿子搁在房中显得十分滑稽,仿佛不是装人的轿子,而是一箱咸菜冬瓜什么的。

    “要不也请夫人下来走走?里边怪闷的。”说书的热心道。

    “我家夫人被火伤过,不想面容被任何人看见,还望各位大人勿怪。”廖白茶答言。

    既然如此,厅里这些人自然也不勉强,不一会儿聊得热闹,也通忘了那轿子存在一般。

    从聊天中,青离知道,这大宅还有一个后院,院中数间厢房,昨晚在此过夜的有四人,一是玄真行者,二是说书的,三是秀才,四是一个收账的。玄真行者青离以前见过,但一直不知道来历,此时他不说,别人同样也不好多问;说书的嘴倒是把不住,自称姓刘,诨名“刘快嘴”,是附近汉民,身上带了几石杂粮米豆,要往边境月市上去换些皮毛;秀才自称姓谢,要去京城投亲,本来今早已经打算出门了,听行者说看天色只怕要下大雪,也没敢走,就几个人把行李都放在各歇息的房内,人则聚在前厅烤火聊天,好过单独在房内闷着。不过那个那个收账的说只想睡觉,所以没在现场。

    说了一会子,大伙儿都蹿叨着说书的讲一段书来听,刘快嘴也不推辞,笑着打了短板来讲:

    话说大宋年间,有一个奸相,姓秦,单名一个桧字……

    他一句开场白没讲完,那边赛张飞哇哇大叫起来,“如何讲这等陷害忠良叫人气闷的!每次听都恨不得活撕了那厮,可又回不得去!”

    众人皆笑起,刘快嘴想了想,唱个诺道,“大哥有所不知,这后头除了主房以外,几间厢房中,每间都有幅画,讲的是那秦桧死后在阴间如何受苦,在后世如何被人唾骂,所以小的一时想起这段书来说,既然惹得大哥不高兴了,咱换一段就成。”

    “来段白马银枪高怀德的吧!”用现代话来说,秀才这叫点播。

    于是刘快嘴拿短板权作醒木,啪地拍了一下,架势十足地开讲,“话说那乱世出英雄!三国年代,有一个常山赵子龙,白马银枪,一身是胆!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这到了残唐五代,这常山真定是又出了一位名将,也是少年英俊,一骑白马驰南北,一杆银枪挑东西,驰骋沙场数十载,助大宋开国,追封渤海郡王,受后人仰慕,人称银枪高怀德是也!传说那一杆银枪,却是高怀德年少时,也是个太岁,一日在山涧遇一银衣少年,因小事相争,三拳两脚,少年斗他不过,夺路跑了,高怀德追去,不见人,却只见一杆银闪闪的枪横在那里……高怀德一看,那枪杆是烂银打造,杆头上打作六叶莲花瓣,供换枪头之用……”

    “什么换枪头?”那边廖白茶不由小声一问。

    刘快嘴笑起来,边说边比划道:“这里两位姑娘娇弱,怕是没见过那真刀真枪,待我给你们形容一形容:这枪皆可换枪头。不然就是个铁杵,杀人无数,也磨做个绣花针不是?所以凡需换时,取下旧的,安上新钢枪头——这可得是钢的,不然叫人笑了‘银样蜡枪头’去——拉动杆边机扣,枪头便被莲花瓣紧紧扣住,瓣间也是那血槽——我这样说,姑娘可明?”

    白茶点头,青离笑笑,这说书的还真不好当,连武器规制都要懂得,倒难得他说得明白,一如亲在眼前般。

    这样说笑着,雪渐渐小了,以至于疏鳞片甲,零絮点棉,只是看看窗外,天色又晚,怕是赶不得路了,于是听完最后一段书,大家纷纷起身,伸腰抻腿,要往后院去找寻自己要住的厢房。

    推得连通后院的月亮门进,众人闪目观看,门后是座四方大院,正中一间坐北朝南的主房,房门开在南面正中。两边则各有两扇窗户,其中东面一扇尚有窗纸,西面一扇则只剩疏落的棂格,从格间望去,只黑洞洞的,看不清屋中什么。庭院四周则环列数间厢房,房外有木板回廊相连,踩踏上去“咚咚”作响,各厢房都有窗格对着回廊,四周回廊距中央主房约可四五丈远近,中间地上有没漆的积雪,昨日留下的脚印早就都被覆盖了。

    两个大汉抬起轿子到了院中,轿帘前头突然伸出一只拇指来,让青离相信原来轿里真是有活人的,手指指向中间主房,想必是选那里为住处。众人想她富户人家夫人,原本娇贵些,也不与她争,于是两名大汉深一脚浅一脚自抬了她进去。厢房共有八间,昨夜四人已经占用了四间,现在余者就在剩下四间里挑——因为正对主房破窗的一间恐因年久,土砖墙壁已经崩坏,露出人可爬进爬出的大洞,这种冷天,应当无人会选来去住,所以其实算是三间。

    “五个人三间房,怎么分?”云舒问道。

    “倒是正好。”白茶道。

    “怎么说?”

    “我们一路行来,都是夫人独寝一间,我住在招呼得到的另一间房内,赛张飞、二李逵两人分上下半夜轮流值守,在夫人房外巡逻,只要一间房歇歇便够。余下就是你二人住的一间,岂不正好?”

    云舒脸“腾”一下红了,忙摇手道,“我二人并非夫妇,结伴同行而已,姑娘不要误会了。”

    不过似乎大家没有不误会的……

    半晌,青离道,“那你去跟谁挤挤吧。”

    几个男人脸上都露出警觉的意思。也难怪,虽说刚才一起说笑也热闹,毕竟第一次见,谁知你是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啊?可这个心思,又不好当面说出来。

    正尴尬,突听一声惨叫划破雪空,在空荡的庭院里回响。

    “我房里传来的!”说书的大叫一声,第一个跑出去……

    (三十八章商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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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经授权同意,本案件有相当大之程度来源于朋友一介作品《轻锋快血录》

三十九章 进入历史的案件(三)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ting花。

    ——[唐]杜牧《泊秦淮》

    ————————————————————————

    众人齐冲进说书的房间,却见一人捂着手在那里翻滚呼号。

    行者才要去扶,云舒眼快,断喝一声“小心!”,左手把人拽了回来,右手抽寒铁剑往地下就斩。

    金石一声,腥血四溅,地上什么黑色的东西被一刀两断。

    众人仔细看去,原来是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三角形的头颅昂起,要不是云舒剑准一下斩在七寸,此时怕已经咬在行者手上了。

    大蛇抽搐两下,终于不动,众人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威胁,才大胆去扶了地上人,又掐人中又按太阳,一通乱忙。

    “不行了。”青离翻开他眼皮,发现瞳孔已经放大,七窍流出黑血,又看看地上蛇尸,道,“通身漆黑,只眼上两道白线,这是白眉蝮,毒性猛烈,见血封喉,被它咬到,可谓大罗神仙也难救。”

    大家叹息一阵,却又反应过来,秀才细认了脸面,疑惑道:“这不是说要睡觉那个收账的吗?怎会在你的房里?”

    说书的四下看看,跌足道,“什么收账?原来是个偷儿!怪不得说,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

    众人这才注意到,屋内一片狼藉,一个蓝布包袱开膛破肚地摊在地上,所谓的收账人身边聚拢一堆碎银铜钱,连几石杂粮米豆也不放过,本来铺在床上的床单被扯下一半,想必是他贪多包不下了,去拉那布单,结果不曾想隐蔽处竟然有蛇,以至于丧命。看来这纵使不是惯偷,也必定是个见财起意的。

    云舒带头检视了他身上,除了手腕上蛇伤,上下齿痕各二,并无其他伤处。怀中揣有数百两的银票,并些玉佩宝珠等物,却没有只字片纸能证明其身份的(包括后来到他房中检查,也没找到)。后头行者见状,不由叹道,“这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积了甚多!却连本名本姓也丢了,欲想可怜他,好歹送回家里,也不能够!明日谁路经官府,上报一声便了,洒家这里念两卷倒头经与他,也算是个功德。”

    这边说着,那边刘快嘴在偷儿脚下的碎银间看见一副小弩,一把抓起,顿足骂道,“天杀的!偷便偷,何苦弄坏,叫我如何是好!”

    大伙儿细瞧,果是好生精巧一把银弩,可惜不知是偷儿有意还是无意,将弦崩断了。于是云舒安慰道,“弦断可续,好过丢了,你又何必如此气恼?”

    刘快嘴沉吟一下,道,“你不知道,这雪地里常有猛兽,这小弩防身最有用,平时单有一支三寸银箭相配,上好了别在腰里,一旦有孤狼野狗,一箭过去,五十步内,应弦而倒!这弦坏了,一时手上没有合适替代的,若明天上路遇上猛兽,岂不伤我性命?”

    秀才闻言笑道:“兄台多虑了,这里到边市也就一两日路程,未见得那么不巧就遇了狼,倒是若不是这人心生不义盗你财物,只怕兄台今夜性命难保,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兆。”

    “说得是,说得是。”刘快嘴闻言转怒为喜,连声道。

    “偷儿应不只偷你一人,另外此间有蛇,其他房间若也有就糟了,我们不妨去一同看看。”青离插话。

    这提议得到了一致赞同,刘快嘴的房间紧挨着墙垮了一半的破厢房,几人从他房里出来,依次往后察看。第二间是玄真行者昨夜住的,由于房宅老旧门上都没有锁,显然也是有人进出过,不过行者是出家人,本身都是靠化缘的,哪有什么值得贼偷,众人翻翻,没有蛇痕,就又往下一间去了。

    下一间是秀才的房,显然也遭受重灾,原来随身的一个书笼摊在地上,骨架都被扯零散了,几支上好的狼毫笔丢得满地,更兼画画所用的胭脂洋红色颜料打翻了,也有沾在《论语》、《大学》等经史书籍上,也有沾在三寸朱牙笔管上,也有泼洒在地上,活像一摊血迹,气得秀才也是呼天抢地,不顾斯文,众人忙帮他拾了那些书笔,劝慰半日方休。

    青离云舒并白茶一干人因是后来,自然不曾遭偷,一番检查了房内,也都没有蛇迹,于是青离道,“大寒天气,蛇蟒本应僵眠,只怕是那一条是因屋中有火炉苏活过来,这是极偶尔的,应当是不妨事了。”

    “若是还有却怎么办?”秀才慌问。

    “我们已尽人事,既然找不见,又能怎办?”青离笑道,“难道你因怕蛇,要睡到雪地里不成?”

    “休怕!看那蛇单咬了偷儿,必是有灵性之物,你不做亏心事,它便不咬你!”行者大手一拍秀才肩膀,大笑道。

    “也是,也是……”秀才附和。

    这边说着,却见廖白茶咚咚踏下木板回廊,从雪中跑向主房,敲门喊道,“夫人,这宅子里有蛇,方才咬死了一个不义之人,要不要我们进去检查一下?”

    门里传出三长声叩响。

    “那夫人自己查看吗?”

    门里两短声叩响。

    白茶遂向众人喊话,“夫人说不要打扰,她自己会小心查看!”

    秀才小声道,“真是难得忠仆,可这夫人,却也太奇怪了。”

    几人叽喳几声,待白茶跑回廊上,便都住了口。

    于是众人穿梭,收拾了被翻乱的东西,将偷儿尸身找白布裹了停放前院,掩埋了蛇,又轮流抽空吃几口干粮,这时风住雪停,是以混乱走动的脚步声、老旧的门枢窗格开关时的“吱呀”声在后院中听得分明,忙忙乱乱,已是夜深。

    听到惨叫时,大家本来在商议云舒的住宿问题,这下却不需要为难了。

    青离看着云舒提了东西去空出的房间安顿的背影,松了口气,可又似乎莫名地有点失望……

    于是住处安排是这样的:西边四间,头一间是墙壁塌了没人住的,然后分别是说书人、行者与秀才,东边四间,依次是云舒、白茶、二位镖头以及青离。

    青离回了自己的房间,四周环顾一下,房中原有一铜炉,里面有余炭,也许是上次附近有人留宿剩下的;又有一大床,虽然老旧,床头雕的龙凤依稀可以看出当初的精工,床上铺了两层厚厚的羊皮毡子,最上还有张粗麻被单,以及一床看上去不太干净的棉絮被。除此之外可谓徒有四壁——恩,这么说好像又不太合适,因为壁上却还是有东西的,说书的那会儿讲过,内容是秦桧在阴间受刑的壁画。

    青离细看看,是血河地狱的场景,大片的猩红,阴森可怖,她不怕,却很厌烦这颜色,而且不由奇怪起来:谁再怎么替痛恨那奸臣陷害忠良,把这刷到房间里,怎么住人啊?

    想着,用手去摸了一下,粉土似乎还有些潮湿,她心中不由突然一动,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三十九章商女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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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青离传之刺客传奇介绍:
想得到“天下第一刺客”的称号,需要些什么?
倾国倾城的容色?
冠绝盖世的武功?
欺莺赛燕的歌艺?
曼妙勾魂的舞姿?
前两样,柳青离都还不够,后两样,柳青离提都不提,她只是用一双三白眼凛冽地环顾,如利剑般游刃有余地割开人心的缝隙,向天下发出灵验过那北地巫蛊、南疆神婆的保证:姓名被封在黑色信封之内,连同五千两银票一起交到她手上的人,三个月内必定会从这世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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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使聪敏如她,也想不到,有一天阴差阳错,这把利剑会用在完全相反的一个方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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