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
我轻轻的侧着头,靠在了楚誉的肩上,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清香。
此时他的身上是暖的,比任何时候都要暖。
当我听他讲到他幼时的经历时,总会觉得心头酸涩,他母妃去世的早,所以他一个人在皇宫中生活已经十分不易,除了要步步小心之外,还要万分留意自己不能走入歧途,试想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有他这般的自制力了吧。
在我从小的记忆之中,我都觉得人生在世是无比美好的,阿爹总会把一切疾苦说成是一时的劫难,只要经历过去了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我一直乐观愉悦的长大,想着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是我却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其实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他们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般快乐和幸福。
楚誉说的话,我听得十分认真,我想若是羡予真的因为这次的事情心有不甘,或者想要逃离誉王府,卸下身上的重担,那么我也绝对不会多加阻拦,我已经尽我所能的去帮他护他,算是尽到最大的责任了,虽然我还是心有不舍,可是这是羡予自己的人生,谁都没有办法替他做选择。
我只希望,他能够撇下心里的那一股傲气,明白我们此举的用意。
“楚誉,我发现自从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时,已经有些微微的倦意,而楚誉听了之后,轻轻的侧着头,将耳朵离我更近了些。
“嗯?”
他细细地看着我,发丝顺着移动而从他的肩头滑落,而我撑着疲惫的双眼对他微微一笑,然后将他的手臂又环抱的更紧了一些,我只觉得这样的楚誉,这样的时候,真的特别温暖。
“我好像没那么讨厌坐轿子,也没那么讨厌穿着这些厚重华丽的服饰了,更重要的是,我现在已经能够自己想明白一些事情,也能够自己保护自己,不再给你惹麻烦了。”
想我刚来后梁的时候,真的是哪儿哪儿都不习惯,而且我觉得这后梁的礼数特别多,莫名就有一种担心甚至是厌恶,再加上我一来就因为跟落相宜不和而臭名在外,并且在楚誉的生辰之日给他的生辰礼也太过粗糙简陋见不得人,因此被所有人嘲笑,所以那个时候,我真的特别特别的后悔嫁到这么远的后梁,可是现在看来,好像经历的一切都是十分值得的。
我想着想着,深深的倦意突然来袭,朦朦胧胧之间,我依旧紧紧的抱着楚誉不愿松开。
“楚誉...此生能够和你在一起,我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开心,但是...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想念阿爹...想念...羌勒的...星星...”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就这样沉沉的睡去,这两日因为羡予的事情让我着实担忧,所以一直都没有睡上个好觉,谁知道今日屋子里这么暖,再加上楚誉身上的清香,所以着实让我抵挡不住这份疲惫了。
楚誉低头温柔地看着身边的这个女子,好像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就能消去自己心头的大半忧虑,他伸手轻轻划过了她的眉眼,红唇,然后情不自禁的将吻深深落下。
随后,他轻轻抱起这个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子缓缓放到了床上,掩好了被子,然后才熄灭了屋里的烛灯。
楚羡予在书房反省了一夜,他身后的伤也激烈的陪了他一夜。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后好像被热油浇灌了一般,只要轻轻的一动,那种钻心刺骨的疼痛便会快速的蔓延,深入,其实之前在宜春楼的时候,自己也吃过不少棒子,但是这一次他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忍。
他细细的回想着楚誉的那番话,他自己也在不停的劝告自己,不论如何,出手伤人就是不对,誉王说的没错,自己是誉王府的小少爷,如此这般沉不住气将来必定是百害而无一利,可是当他一想起今日被别人嘲笑的话语,还有他们的表情,自己就实在是愤懑。
难不成将来遇到这样的事,自己都要一直这么忍气吞声下去么?那自己同懦夫又有什么区别呢?可若是忍不住出手,又会为自己,甚至是誉王府惹下麻烦,所以当这一切在羡予得脑海中纠缠的时候,他都感觉全身像火焰在燃烧一般,无法安宁。
他突然就想起了白致昇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难不成你就愿意一辈子在誉王府憋屈的过日子么?”
他心中一颤,随即他狠狠地摇头想要甩掉纠缠自己的这句话,不论如何,王妃娘娘对自己恩重如山,王爷虽然较为严苛但也是为了自己能够成为正人君子,所以要是自己这般就听了白致昇的说辞,那自己就十分对不起王妃和王爷的教导,也对不起母亲的遗愿。
他就这样愣愣的跪在桌案前,跪倒双腿麻木,双眼眩晕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第二日太阳的光芒,他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推开书房门的,竟然是他如今的父亲,后梁的誉王殿下。
楚誉进来的时候还提着剑,额上清晰可见的汗痕,想必应该是刚在庭院里练完功。
而楚誉见了羡予的样子,横着的眉突然平整,眼神中也没了昨日的那份严厉。
“起来吧。”
听了楚誉的话,羡予顿了顿之后,还是回了一句谢父亲,可是当他想要站起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只能松软的瘫坐在地上。
楚誉突然就想起了那一夜,无尽的大雪,无尽的寒冷,自己因为母妃的事而顶撞了皇后,就被她罚跪在雪地之中,他当时不仅觉得双腿全部麻木,而且还觉得这逼人的寒冷让自己根本无法喘气,他甚至以为,自己那一夜会死。
楚誉大步上前,将羡予扶起到了一旁的软凳上坐下,随后他还唤了人来端一盆热水给羡予热热脚,楚羡予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直无比敬重的男人,眼睛有些微微的酸涩之意。
楚誉此时坐在了一旁,将手中的剑放下,倒了一杯热茶。
“你可怪我么?”
他的声音轻柔的很,就这样传入了羡予的耳朵里,楚羡予听后有些惊讶的抬起头,突然就对上了楚誉那双深邃的眸子。
羡予有些慌张地摇头,表情之中也有些拘谨。
楚誉小口喝了茶,微微挑了眉。
“其实我从小就明白了被人冷眼相对,以生母之事作为笑柄的滋味,而且我也十分明白一直小心翼翼,忍辱负重的滋味,可是你知道么,若是我之前也像你那般没有忍住而出手了,那么昨日打你的那个人,或许早就死了。”
楚誉说的轻描淡写,可是在他心头划过的,是一道深深的伤痕。
教诲
府中的人一般不敢在私下里议论王爷和王妃的事,所以即使羡予在府上待了许久,但是除了每日能看到书房内楚誉的字画之外,对其并没有很深的了解,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誉王是一个才貌双全,有胆有识,智勇过人的君子,所以当楚誉突然同他说这样一番话的时候,他还有一些不明所以。
楚誉那副感同身受的表情,深深的印在了羡予的眼睛里。
如今他腿上的麻木感开始渐渐消散,只剩下微微的酸痛,窗外的阳光也越来越明媚,不过在这样的冬日里,即使在阳光下也还是冷的,所以有丫鬟进来重新点燃了暖炉,还增了茶壶里的热茶。
此时楚誉的眼睛里空空的,面色淡然,额上的汗渍也已经褪了不少,而他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上却有一种无法让人不去注意的清冷气质,羡予觉得他就像是书籍中经常说到的那种仙家之人,灵力雄厚,超然于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楚誉貌似是注意到了羡予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微微勾了勾嘴角,然后缓缓的放下了手中被热茶捂得滚烫的琉璃茶盏。
“我也同你一样,很小便没了母亲,但是与你不一样的是,在皇宫中生存,可比你在誉王府生存要难得多。我在那座城墙之中,苦苦压抑了数十年,如今才终于算是挣脱,所以你想要获得幸福和自由,唯有经得起漫长的等待。”
羡予仔细的听着楚誉轻声说出来的话,心中突然觉得自己眼前这个看似身经百战的男人,好像也同自己一样,曾经是个将自己狠狠封闭起来的孩子。
“羡予,你今日身后的那些疤痕,会永远地提醒你,切不可被心中的病魔轻易击垮,要是想要站得高,立的稳,只有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楚誉说罢,便从椅子上起了身,羡予见状立刻跟随着起身想要行礼,不过刚刚弯下腰,却发现楚誉并没有如他所料地就这样离开,反而是停下了步子,神情中多了一丝温度。
羡予立刻挺身,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不过只到楚誉的腰间那般高,可是他不敢再抬头去看上面那一副俊美的面容,所以只是把眼神放在在楚誉腰间的那一枚青玉上,说起来倒也不是因为畏惧,而是羡予一直都觉得面前这个令自己崇敬的男子,让自己觉得有些卑微。
他想要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个同楚誉一样的君子,褪去自己心中的那份卑微,然后再抬头站在楚誉的面前,那个时候,他应该就会对自己笑了吧。
楚羡予心中好像暗暗的确定了什么一般,因此脚站的更稳了。
“不论你是想要继续留在誉王府,还是选择离开回到你生父的身边,我都希望你能记住我今日说的话。为人之子,定要尽孝道,为君之民,定要持忠仁,为妻之君,定要重情谊,千万不要染污浊于身,引邪念入心,唯有端正不二,才能担当大任。”
楚誉说罢,拿起了桌上的长剑,大步走出了书房,开门的那一刻,外面的寒风留下了他身上的那抹淡淡清香,在书房当中缓缓飘散。
羡予行礼之际,道了一声。
“父亲之言,羡予必定谨记于心。”
不知道楚誉是否听见了这一句,但其实羡予这一句主要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仿佛突然顿悟了一般,心中憋着的怨气也就在这一时不攻自散了,他想着楚誉同自己说的话,然后握紧了拳头,目光也看得越来越远,身后的伤在此刻,好像也没有那么痛了。
他去学堂的时候,一进门便看见了那日在背后嘲笑自己的那两个同窗,他们都是后梁贵胄之子,书塾中一般人都不敢招惹,可是这次他们被自己教训之后,竟然也不怎么敢再口出狂言,反倒是安静了些许,即使他们看自己的目光仍然不友善,又或许是在计划着怎么报复,但自己不过只是看了一眼,便不在意了。
夫子授课的时候,羡予自觉的将书拿起,然后站到了最后,夫子问他原由他便只说是,此举一来是惩戒自己当日课堂之上思绪游离,二来是如此可以让自己更加屏息凝神,专注听讲,夫子允了。
下学之后,夫子特地将羡予留下,他虽然叹了气,不过看夫子的表情神情,应该对于羡予之前的错误已经消了气。
“羡予,万不可因为他人的言论和自己特殊的身份就失敬于人,舆论是挡不住的,但是自己的所动所行却是可以控制的,既然你是我的门生,那便只顾一心圣贤书,不要再有任何杂念。你的父亲誉王殿下是个正义之士,他对你的期望很高,你切不可辜负他和王妃的一番苦心啊。”
夫子的一番教导十分诚心,羡予听后心中难免有愧疚后悔之意滋生。
自己那日的举动,一定给誉王府惹来了不少闲言碎语和麻烦,但是王妃和王爷都没有同自己提起过一个字,并且从夫子方才的话来看,王爷也一定是来同夫子道过不是了,不然就以书塾的规矩,自己打了同窗学子,夫子是绝对不会再收留自己的,想到这里,羡予心头酸涩难忍。
“羡予谨遵夫子教诲。”
回去的马车之上,羡予擦了擦自己微红的双眼,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决定给从现在开始便恢复之前一样,认真读书,踏实做人,此等错误绝不再犯,将来也一定要成为忠义之士报答王爷和王妃,至于那个称是自己生父的白致昇,他当年抛妻弃子,现在知道自己成为了誉王府的小少爷便想攀龙附凤,自己是绝不会让他得逞的。
除了血液之外,自己同他再无任何干系。
想到这,羡予却突然听的马一声惊呼,马车在剧烈的抖动之后突然停下,随即听到的是隐青拔剑的声音,近日王妃担忧自己的安危,所以每次都让隐青来护送自己。
见状,羡予立刻拉开帘子,这才看见前方十几个黑衣人将马车团团围住,这样的场面,自己已经十分熟悉,然而对面站的那个男子,身穿一身褶皱华服,面容灿烂。
白致昇。
“大胆贼人,竟敢拦誉王府的马车,如果想要活命就快快散去,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隐青知晓来的这一群黑衣人皆是高手,若是自己就这样硬拼怕是不一定能够带少爷安全逃脱,所以他小心地给身边的侍卫使了眼色,让那人速速回去禀报。
“这位大侠,我不过来接我的儿子,难不成还犯了什么滔天大祸了?”
此时白致昇那愚昧的笑声传入羡予的耳朵中,就在一时,揪扯住了自己的心,十分十分紧。
银钗
我得知消息的时候,楚誉并不在府上。
听闻今日夏兖各槡派使臣前来后梁与皇帝谈论议和之事,因此宫中设宴,以示与西北之交,而且陛下还有令满朝文武全部不得缺席,就连日夜颠簸的魏询也被特地从南方调了回来,毕竟是关系到西北之事,魏询作为蒙氏族长不得不出面。
楚誉用过午膳之后便驾马匆匆进宫了,他走的时候还特地叮嘱我要在府上好好呆着,乖乖的等他回来,若是实在晚了,就让我先歇下。
我本在府内忙着张罗着南双和隐青的婚事,下午时分南双喜服也已经送到了,我也一心细细的为她挑选着嫁妆,其实说实话这后梁成亲的风俗我也并非很懂,所以我还特地叫来了掌事婆婆好好询问了一番,将要注意的都亲自抄录在册。
侍卫回府禀告的时候,已经接近晚膳了,我好不容易忙里抽闲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却听到了羡予又在回府途中被人拦截的消息,然而这一次有了隐青,我便没有之前那般心不在焉的慌张了,毕竟羡予是白致昇的亲生子,所以我量他绝对不敢对孩子出手。
“白致昇这个小人!我就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我气的一跃而起,在心底好好斟酌了一番之后还是决定带上弯刀前去与他一较高下。
“王妃娘娘,白致昇身边的那一批杀手绝非等闲之辈,您一定要小心啊。”
南双急切地同我嘱咐着许多话,而我只是对她点了点头,这样的情急之下,我好像一时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我寻了一匹快马,带上了几个身形功力较好的侍卫,匆匆离去。
我在心底不停的告诉自己,到时千万不要过于冲动,以免惹下乱子,我不是去打架的,而是去跟白致昇把话说清楚,然后做个了断的,虽然那白致昇是个不折不扣的泼才,但他毕竟也是羡予的生父,所以我觉得还是彼此都留些面子比较好。
但若是他不留情,那我也绝对不会跟他客气。
一路之上快马加鞭,我乘着风穿梭在丛林之间,只不过令我感觉有些许不对的是,我好像总是觉得有人在暗地里跟踪我,而且还应该是个轻功不错的人,但届时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必须得赶快去应援隐青,那群杀手实力雄厚,我怕他顶不住。
然而此时的楚羡予再次见到自己的生父,心头早就没有了第一次的那份期待,他缓缓走下了轿子,但还没等走出两步,隐青便立刻上前将他护在了身后。
“小少爷,你乖乖回到轿子里去,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对你不利的。”
此时隐青的剑在树林里稀疏的阳光下闪耀着一种杀气,他紧紧的皱着眉头,十分警惕的看着周围的黑衣人,脚下站的极稳,仿佛随时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隐青师傅,他不敢对我如何的,我就同他说几句话。”
之前的日子里,是隐青第一个将羡予领进了剑法的大门之中,并且还教授了羡予多重剑术,所以羡予便一直唤他师傅。
楚羡予自己知道白致昇这次的目的,不过就是因为自己这几天没有音讯,也没有要同他回去的意思,所以他便想闹出一些事情来,再与誉王府讲条件,毕竟有自己这么一个保命锁在手上,他是绝对要狠狠的捞一笔,不然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是楚羡予绝不会让他得逞。
他于自己从来就没有过养育之恩,除了血缘之外既是陌生人,所以自己并不欠他什么,誉王府也就更没有义务要答应他的任何要求。
隐青听了羡予的话,并没有选择让开,但也并没有再让他回避的意思,算是默许了。
楚羡予扬起了头,细细地观察了一下四方,大约有十几名黑衣人,若是隐青师傅与他们硬拼的话,是绝对会吃亏的。
只见他挺直了身子,目光坚定了起来。
“怎么,上次的五百两黄金,难不成已经被你用尽了么?那么你这次又想向誉王府索要多少?你最好一次说个清楚,不然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羡予此时的语气根本就不像一个许久未见生父的孩子,反倒像是在与对家进行谈判,一举一动之间,尽显稳重和干练。
而白致昇听言,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
誉王府小少爷殴打同门学子的事已经在京昭城内传得沸沸扬扬,白致昇想着经过此事誉王府必定会对羡予苛刻压制,到时候羡予也一定会明白自己当初同他说的话,选择乖乖与自己回去,可谁知如今他却对自己说这番令自己出乎意料的话来。
“孩子,为父这一次不是来向誉王府索要钱财的,而是来接你回家的,你毕竟是我白致昇的儿子,如今既然已经身份大白,若是再在誉王府待下去,怕是会引来天下人的闲言碎语的,到时候不知道别人是会传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认儿子,还是传你贪恋王府权贵,而抛弃自己的生父。总之不论如何传言,对你都颇为不利啊。”
白致昇阴险的笑容埋藏在了自己的眼神之中,看的楚羡予内心怒火霎那间倾涌而出。
“自我出生以来,你何时尽到过为父之责?当年你抛弃了我和母亲,害得我们在水深火热中度日,而如今你得知我成为了誉王府的小少爷,便开始打起算盘要来认我,还真的是见利忘义。我不论将来外界会如何传我,我都不在乎,今日在此我便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是绝对不会同你回去的,上次的五百两给了你,就已经斩断了我们之间的一切血缘情谊,请你及时收手吧,誉王府并非你能够惹得起的。”
羡予说罢,便转过了身不再看对面的那个人,虽然他早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段同他说的绝义之言,可是当他真正说出口时,心中还是有一丝难忍的揪扯,白致昇毕竟是他的生父,是他从小就一直盼望着见到的那个人,可是自己如今却亲手将从小的期望打碎。
他紧紧闭着眼,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后悔。
而白致昇听到了羡予的话,心突然悬空,双眼失措。
“你进了誉王府,倒还真就以为自己是高人一等的贵家少爷了?谁都知道你不过就是誉王府的一个养子,毫无地位权力,甚至还沦落为了同窗学子的笑柄,而且如今你还敢对你的生父说出这样的话,更是扣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羡予,要是秋娘还在世并且知道了这一切的话,你说她会怎么想呢?”
这些白致昇的话在楚羡予听来,比昨日晚间的风还要冷的多,可能吹过树梢就会结冰,吹过草甸便会成霜。
他狠狠的握着自己的拳头,将手指埋得特别特别深。
这番贬低的话语,用力地击打着羡予心头紧绷的那根弦,一声又一声在耳边好像随时都要炸裂开来,他想着若是自己的生母真的还在世,看到了如今的这一幕,会是欣喜还是痛心呢?
“你知不知道就因你方才对小少爷说的这些话,我就可以将你押入审查办,定你个大不敬的罪名!你不过是罪臣之子,如今也还是代罪之身,但是竟敢三番五次挑战我誉王府的威严,你怕不是活腻了!”
隐青说的时候,手中的长剑高高地举起,剑锋不偏不倚的对着白致昇,而其余黑衣人见状,也都拔出了大刀,神情凶狠至极。
白致昇轻笑,从袖口拿出了一物,没有任何惧怕的举过了头顶。
“此物是当初秋娘交予我的信物,听她所言好像是她的母亲给她的挚爱之物,她十分珍惜,想来她如今已逝,但若是这件东西不在她的身边,那即便是她入土了也不会安稳的吧。”
羡予听言,立刻转身回了头,当他看见白致昇手中的那一只银钗时,脑海中的回忆瞬间翻涌。
母亲向来不喜带一些珠钗宝石之物,自己本以为她是舍不得,所以便凑了干活的钱偷偷溜出去给母亲买了一只银钗,可谁知母亲见到之后却并不喜悦,而是把那只银钗收了起来,后来为了逃出去凑齐路费,母亲便将那只钗典卖了。
自己问过她,是不是这款式她不喜欢,而母亲却说并非如此,只是因为外祖母曾赠与她一只银钗,她自己珍爱万分,可是最后却不知在何时弄丢了,所以母亲一直心怀愧疚,她一心只想着那只银钗,一见到其他的钗环首饰,她便不由自主的会想起曾将挚爱之物遗失,心中难免不悦。
原来母亲说的遗失,是因为给了白致昇。
那只银钗在光线下闪烁着缤纷的光芒,羡予好像能想象的到母亲戴上它时那副欢喜的模样。
可是此物在白致昇手中,既然他提出了,那就绝对不会轻易地交出来。
“说吧,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隐青见羡予貌似有些动摇的样子,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提醒了一句。
“白致昇十分奸猾狡诈,他说的话你并不能全然相信啊。”
“隐青师傅,此物确实是亡母的遗物,她在生前便一直挂念,所以我一定要将其拿回来。”
羡予虽然说的小声,不过前面的白致昇见状就知道此计谋已经成功了一半,毕竟能够让人心动摇才是最关键的武器。
“我说了,不过是让你同我回去,离开誉王府,那么秋娘的这只银钗,我自会重新交还于她。若是你实在不想同我回去也可以,只要你们誉王府答应我,暗中返还我白家的半数铺子,我便再也不纠缠,你们且放心,铺子的事我绝不会声张。”
白致昇勾勒着笑容,但是在羡予看来却是那么的丑恶,他咬牙切齿的看着自己的那位生父,如今说他是奸猾小人也一点都不为过。
他就知道白致昇是有目的而来,他一开始应该就是想讨回白家的铺产,若是由誉王府从中出手,夺回一半铺子并不成问题,而他只要明面上雇人交易,就不会被发现他又重操旧业,可是此事一旦被揭发,那么整个誉王府都会遭殃。
“你...”
楚羡予刚想出口的愤懑之言,还是被隐青堵了回去。
“白致昇,我看你就是在痴心妄想!少爷,不用再跟他废话了,今日我就算是拼了命,也一定将你生母的遗物夺回来!”
隐青说罢,便拔刀向前,四方的黑衣人一拥而上与其厮打起来,兵器相交之际,楚羡予只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一个黑衣人架起飞到了高处,应该是想要就这样将自己绑走,他拼命挣扎着,可那黑衣人力气十足,完全挣脱不开。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突然横空一只弯刀飞出,稳稳的击中了那黑衣人的手臂,羡予坠落之际安然地落到了一匹骏马之上,他定睛才发现来人是自己的母亲,誉王王妃。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眼前这副景象,我快速一跃将那黑衣人手中的弯刀拔出,血水喷涌的那一刻我转过了身,然后飞奔到了隐青身边,我留了侍卫照顾马上的羡予,所以此时我可以放心的陪隐青交战。
这群黑衣人的确如楚誉所说不好对付,即便是我与隐青二人合力,却也还是只能与他们达到势均力敌的水平,我觉得若是再这样下去,势必要两败俱伤,我一个女子体力不济,也不想连累隐青,就在我拼尽全力抵抗之时,我突然看见一抹身影从天而降,其速度之快阮如疾风。
当我看清纪淮的脸时,对面却突然一个黑衣人冲过来,还好我反应迅猛躲过一劫。
纪淮拔出长剑的那一刻,他身边的黑衣人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他来了,一切就都有反转的余地了,而我的心中,也不知不觉多了一份安心。
“白致昇,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滚回你们朔州,羡予是绝对不会跟你们回去的,若是你们还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们将你送至官府,到时候你们整个白家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我话音刚落,白致昇便下令黑衣人全部撤退,他应该是知道以他们的实力现下已经敌不过我们,所以才选择不情不愿的妥协,然后像个兔子一样落荒而逃。
就在我觉得这一切终于轻松化解之时,羡予却从马上一跃而下,像是要继续追赶,我拦住了他,而他只是跟我说,他要拿回他生母的遗物,而那只银钗,就在白致昇的手中。
似梦
夕阳之下,好像一切都显得更加凄凉。
初冬的树林之中尽是枯木,金黄的光芒抚摸着枝干上的每一寸寒冷,他们尽情的柔和包裹着,只要想着一到了晚间又会是层层的霜降,便有些难舍难分的意味。
枯叶在脚下沙沙作响,马蹄每奔跑一分,就会踏起层层灰尘,飘扬在骤寒的空气之中。冷剑反射出的银光在林中快速的前进着,一不小心就让刚准备眠睡的青蛇晃了眼,只见它又继续朝着夕阳狂奔而去,不过一瞬,树林中便再也找不到那道银光的踪迹。
我紧紧的拉着缰绳,目光锁住前方的每一处,在狂奔之中我眯着眼抵挡风尘的袭击,不得不说将晚时的风真的十分刺骨,我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冷风灌了全身,现下除了激烈跳动的心脏和奔流的血脉能让我感受到一丝温暖之外,我的体外只能承担着每一寸侵蚀而来的寒气,就算我身上穿了阿爹给我备的那件狼毛裘衣也有些无济于事。
在我驾马去追白致昇之前,就已经嘱咐隐青先带羡予安然回去,而我和纪淮二人继续追赶,势必要帮羡予夺回他生母的遗物。
我来不及听他们说先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白致昇到底同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仅凭隐青那双怒气的眸子我便能得知,白致昇那个小人一定又是妄想从誉王府捞到什么好处,可是他却不知道,誉王府从来就不是好说话的,不论内外男女,都不是好说话的。
我同纪淮追赶了好久,只能从方才他们撤离的方向慢慢搜寻,那群黑衣人刚刚与我们交锋时显然已经丧失了不少的体力,更何况那个白致昇就是个毫无武力的拖油瓶,所以据我推测他们肯定逃不远。
出了林子没一会儿,便是崎岖的山路,此山颇高,较为陡峭,沿途能看见不少的岩壁,貌似还能听见溪水潺潺之声,上山的一路并无障碍,所以到了山腰处我便能清晰地瞧见白致昇和那帮黑衣人逃离去的踪影,他一定没有想到我们还会追击上来,所以此时看他背影好像除了有些怨气之外,并没有任何的逃窜之意,我转头与纪淮对了眼神之后,立刻扬起马鞭加速追赶了上去。
等他们后知后觉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与纪淮早就已经到了他们的旁侧,他们奋力奔跑,不料却被我们逼到了山头悬崖之处。
山下是一条看不到边的长河,水流的十分湍急,崖壁之上荆棘丛生,那群人见状不得不及时停下步子。
只见那群黑衣人立刻警觉,长刀上被溅到的血在夕阳之下依旧十分鲜艳,白致昇退缩的躲到了一名黑衣人的身后,全身散发的懦弱之气真的让我忍不住轻笑一声。
“白致昇,秋娘的银钗留下,我便放了你,从此以后你不准再来誉王府纠缠,我也就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可要是你依旧不知好歹的话,那可就别怪我不顾及你是羡予生父之情了。”
我说时一跃跨下了马,细细地看着白致昇,然后有些玩味的转动着手上的弯刀。
纪淮一步踏在我的身前护着时,将那群黑衣人逼退了好几步,我想他们也应该是见识了方才纪淮的实力,所以此时有些心虚了,其实我觉得他们应该也已经分清了局势,万一要是真的惹怒了我们誉王府,他们将来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可谁知白致昇并没有同我想得那般跪地求饶,他反倒是手中紧紧的攥着那只银钗,然后出其不意的抵住了自己的脖颈。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我看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一定又是在心中算计着什么。
“这位想必就是誉王府的王妃了吧,早就听闻誉王王妃武功高强,正义凌然,西北一行还为后梁立了大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你我竟然在如此窘境之下会面。王妃娘娘,您可是皇室中人,而我不过一个罪臣,所以您何必同我周折至此呢?你说要是誉王王妃杀害其养子生父这样的话传出去,那么今后您在后梁,可还能站得住么?”
他贼笑的眉眼,倒是与他这副外表堂堂的样貌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没想到他如今竟还敢用这样的言语来威胁我,可是他不知道,我穆黎书何时畏惧过流言?若是我这么轻易就被击败,那么当初我早就被人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了。
“白致昇,你不用费尽心思想些雕虫小技来威胁我,流言之所以是谓流言,就是因为百姓不知真假才肆意通传,你信不信,就算我今天杀了你,我还是能够稳稳的坐住我王妃的位置,一个人只要行得正坐得端,自然就不用害怕任何的阴谋诡计。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你自己吧,你到底是选择交出银钗,后半生安稳的活下去,还是选择做我刀下亡魂?”
我轻易勾勒出的笑容印在了白致昇的眼睛里,其实我并不会杀他,若他依旧死性不改我只会交由审查办处置,要是我今日真的杀了他,那么对于羡予而言,我依旧是不义的。
“好啊王妃娘娘,既然你这般说,那我们还是地府再见吧!”
白致昇说罢,就要将银钗狠狠的刺下去,我和纪淮见状立刻上前制止,而那群黑衣人此刻也卯足了劲不甘示弱,继续与我们厮打起来,在纪淮与他们纠缠之际,我一刀击落了白致昇手中的银钗,可就在想要俯身去捡银钗时,背后却突然有一黑衣人突袭,我只好翻身一跃躲过,一刀刺中那人的要害,当热血流到我手心的时候,有一些滚烫。
等我再次抬头之时,却发现白致昇已经捡起银钗朝一旁跑去,我急忙上前追赶,发现那白致昇已经走到了悬崖尽头,只见他一手将银钗紧握伸出悬崖之外,然后站稳着步子看着我。
不好!
那是羡予生母的银钗,方才临别之时,我已经答应了他一定会帮他拿回来,要是此物再次丢失,羡予一定会十分伤心,而我也会十分自责,所以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白致昇将它丢弃。
“白致昇!我劝你还是乖乖将银钗交出来,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我能感觉到此时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手中的弯刀也在把持之下刀锋不定,而白致昇听了却是微微的摇了头,那眼神当中的得逞神色实在是令人反感至极。
“王妃娘娘,你想要这只银钗可以,只不过,你还是自己下去寻吧!哈哈哈哈!”
就在白致昇说话之际,他紧握的手突然松开,只见那银钗在寒风之中缓缓脱落,而我心中的那一根弦也在一瞬间完全绷断,我瞪大了双眼,就在银钗即将脱离我目光之际,我还是选择义无反顾地迈开了步子。
当我狂奔而去,再纵身而下的时候,我奋力倾身抓住了落在风中的那只银钗,在当下的视线里,我觉得这只银钗好像散发着夺目的光芒,而且将我完全的包围,我快速的坠落坠落,耳畔呼啸的风声夹杂着河流的长啸,这种感觉,我竟然觉得无比熟悉。
我貌似听见了一声“阿锦”,那带着嘶吼和不满的两种宣泄,就这样在我的脑海当中重叠,只不过在这两个声音好像一个是从上方传来,一个是从下方传来,但都同时直直的射入了我的耳朵中,我将弯刀和银钗紧紧的锁在胸前。
我想,不论生死,羡予,娘亲都替你拿到了。
当我全身浸入冰冷的江水时,我睁大了眼睛奋力挣扎着,可是周围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侵蚀着我,让我瞬间就没有了力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呼吸,我就这样慢慢的在水中下落,渐渐昏沉,好像我的周边全部都是血,那种浓烈的气味不停的敲击着我的鼻腔,十分难受。
我的脑海中,突然就想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极为冰冷,我想如果不是极为绝望和痛苦的人,应该都不会有那样的一种情绪。
我听见她说。
“阿锦,站在这山巅之上,要么就跳下去,要么就站直了报仇雪恨,你心上流的是尧胥的血,你身上长的是阿爹阿娘的肉,你绝不能低头。”
这声音十分耳熟,但是我却想不起来她的样子,也想不起来她何时同我说的这句话,而且她唤我阿锦,所以我想应该是一个我十分熟识的人吧。
不知为何,当我的脑海中响起这句话时,我的心中莫名的揪扯,好像愤懑的情绪充斥了全身,眼眶中湿润的眼泪将要夺眶而出,可是我处在混沌之中,什么都看不清。
当我在黑暗里沉浸许久许久之后,我终于见到了一丝光芒,我努力的想要睁开眼,但却发现无能为力,就在我尝试多次无果之后,我决定放弃,而然不过一刹那,我的眼前就突然浮现了一幅画面,我清楚的看见我和尧胥快乐的在草原上骑着马,累了就一起躺在草坪上说着闲话,他说了什么我好像听不太清,但就在我转眼之际,周遭的一切刹那间就变了。
我只看见身前的尧胥嘴角含着血迹朝我微笑着,他伸出手应该是想要抚我的脸,但是好像已经没有力气了。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腹部已经被一只长剑刺穿,血流不止,而当他的身躯就这样倒在我的身上时,我想努力的去接住,但却伸不出手,也迈不开步子。
一切在这一刻又全然变黑了,但当我抬头的时候竟然能看到漫天的星光,此时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了阿爹的声音,他貌似又发现我偷喝了酒,所以准备叫人抓我回去罚我抄书,我吓得拔腿就跑,跑着跑着竟然不知不觉就跑到了阿爹的寝宫当中,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看见阿爹就这样闭着眼躺在床上,已经了无生气,我上前去唤他,他也置之不理,好想就这般永远沉睡了。
我探了他的鼻息。
阿爹死了。
我就这样愣在那里,久久不能平复,我想这一定是个梦境,我不能让自己困在这里,我一定要逃出去,所以我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开始不停的奔跑,我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荆棘,跨过了一大片草地,在不知不觉当中我竟然来到了羌勒最高的那一座山崖之上,我看见那悬崖顶上,长着一朵朵娇艳欲滴的扶郎花,它们在风中屹立着,但是却丝毫不动,无比坚毅。
我刚想走上去摘一朵,但是却俯身坠落了下去。
山崖之间,烟雾缭绕,下面奔腾不息的江水十分湍急,我就这样乘着风坠落而下,再次跌落水中的时候,寒冷再次席卷了我的全身,我觉得这一切好像十分的虚假,但是又十分的真实。
耳边好像有人一直不停的在叫我名字,我努力想去回应,但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感觉这些场景都无比的熟悉,为什么我会做这么奇怪的梦?为什么我会在梦里梦见阿爹和尧胥如此悲惨的场景?
一定不是真的,或许,是我已经死了。
当纪淮随着坠落的身影一跃而下的时候,口中还一直大声的叫着“阿锦”。
那个他说过自己会一直护着的女子,哪怕是死,他也会选择义无反顾,。
纪淮只觉得这样往下坠落的感觉,好像有一种释放,他也真的想过若是自己就这样离开了,那么自己会不会后悔?
落入水中之后,纪淮拼着自己仅存的一丝力气将那位全身骤冷的女子抱上了岸,可是由于体力不济,他也就这样昏睡了过去,会不会就此被林间的野狼吃掉他自己也不知,但是他唯一知道的是,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必须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初冬的寒风依旧肆虐,火把在黑漆漆的林间不断摇晃着,十分夺目。
一匹极饿的野狼穿过了重重林木,翻过了数座丘壑,终于在此时遇见了它的食物,那香喷喷的血气十分吸引它那空空的胃,就在它一跃而起,猛地扑上前时,却在半空被一只突来的长剑刺穿了身子,轰然倒下。
楚誉拔出长剑的那一刻,野狼的血染红了他的衣角。
无数的火把瞬间聚集,而楚誉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脱下了自己的裘衣,然后裹起了地上冰冷的那名女子,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喜脉
我能感觉的到有人在我的身旁,紧握着我的手,他手心的温度将我手中的冰冷全部包裹,让我觉得有那么一丝的安心,我还能看到眼前忽明忽暗的烛光慢慢地游荡着,每一次我想要用意念去寻找的时候,它都突然就消失不见,让人无处可寻。
我感觉我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无比黑暗的冰窖之中,除了身边的一团篝火之外,周遭全部都是冰寒的空气,我想大声的呼救,但是却没有任何力气,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样孤寂和压抑的滋味不止一次让我觉得我应该是已经死了,并且还到了最底层的炼狱之中。
交替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不停的回响,那一声声的阿锦好像要将我从黑暗中拯救出去,但是语气中的那份失落与无措,又显得这一切不过都只是徒劳,仿佛谁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若我真的已经死了,那我只希望我还能够紧紧的握住好不容易从白致昇手中夺回的银钗,我希望羡予和楚誉千万不要为我而伤心,南双和隐青也可以欢喜的成婚,至于纪淮,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的活着,只做他自己。
我甚至还想着,我是不是马上就要见到阿娘了?她一定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在这里候着我的,阿爹说我与阿娘长得十分相像,若是能够见到她,那么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到时候我会跟阿娘说,我是因为害怕她这么多年太孤寂了,所以才来陪伴她的。
我将自己环抱的紧紧的,在黑暗中闭着眼睛,我想就算是地狱也应该会出现星星点点的光明吧,不然那些新来的鬼魄就容易找不到路啊。
我等着等着,可是不知不觉间却觉得脑袋越来越重,思绪也越来越昏沉,我好像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不停的往下降落,那份眩晕和心底的难受根本无法言语,就像被人掐住了咽喉而无法喘气一般,难不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地府的锤炼么?
我突然开始不自觉的猛烈咳嗽起来,就在我觉得我自己越陷越深的刹那,我却蓦地猛睁开眼,迎接到光明的一瞬间,我的双眼十分不适,我努力尝试着慢慢让自己缓过来,终于在看清世界的那一刻,才发现我自己其实并没有死。
我环顾着上方熟悉的床檐,微微转眼时,我才见到楚誉此时正坐在我的床边,他手中端着汤水蹙着眉头,面色十分苍白。
见我醒了,他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皱着的眉头也缓缓松平。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细看好像又比之前要清瘦了不少,我想应该是这几日他都忙着要照顾我,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就在我的眼眶微微湿润之际,倏忽一股眩晕之感直上心头,我攥紧了楚誉握着我的手,闭着眼忍耐着这份激烈,楚誉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汤碗,上前轻轻用手替我揉着眉间,就这样缓了好一会儿,我才慢慢好过来。
没想到落水之后竟然如此不适,这种症状貌似与我之前在羌勒不小心坠落山崖醒来的感受甚是相同。
“可好些了么?”
楚誉一边问我,一边还在替我轻轻揉着,不敢松懈,而我微微点头,用眼神和不太能看得出的笑容示意他已经好些了之后,他才放心的缓缓松手。
“快将补汤喝了吧,暖暖身子。”
楚誉轻言之际,先是小心翼翼将我扶起,然后他才端起了汤碗,汤匙轻舀了一勺后贴心的替我吹了吹,才放到了我的口边,而我也乖乖的喝着,只觉得汤水入口的那一瞬,全身就都暖了不少。
一碗汤下肚之后,我也已经明显的适应了初醒的感觉,方才的眩晕好像也没有最初那么强烈了,不过我发现我的身上在摔下山崖的时候被藤曼刮伤了好几处皮肉,如今还微微能感受到伤口之处刺痛。
楚誉扶着我缓缓躺下时,我才发现我的手中并没有那只银钗,霎时我心下一惊,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却发现我的嗓子暗哑的很,根本就无法将话说的十分清晰。
楚誉见状,温柔的抚了我的脸。
“你放心,你拼命夺回的那只银钗,如今已经重新交还给了秋娘,羡予这几日也很好,他虽担心你,但学业也并没有落下,不过是现在夜深了,所以我就叫他们都回去歇着了。至于白致昇的事情,我也已经同魏询交谈过了,介于他这样的罪行,魏询已经将他关押至审查办听候发落,他的母亲和妻子紫湘因为是不知情者,所以并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对了,还有那位你视为亲兄长的纪淮,他当日为了救你同你一起跃下山崖,不过如今伤势已经无碍了,他比你早几日醒来,现在也已经活动自如了。”
楚誉仔仔细细的同我说着这一切,我方才虽然还没有开口,但是他已然知道了这些我最是担忧的人和事,想来除了阿爹和尧胥之外,如今应该只有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了吧。
我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可不料楚誉却突然俯身而下,用手紧紧的环住了我,他将脸轻轻贴在了我的脖肩处,身上的那一股清香顿时扑鼻而来。
我听见他十分轻声的在我耳边说着话。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想若是你明日还是就这样一直昏迷不醒,那么我就准备直接提着刀去审查办杀人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我绝不会让白致昇苟活。但是幸好,你没有离开我...黎书,都怪我,又没有护好你...”
他语气中的自责和小小的庆幸夹揉在一起,那微微地叹息声让我清楚地感受到,我身边的这个男子,是有多么多么的在乎我。
我努力抬起手,然后轻轻的抚着他的背,将自己与他抱的十分紧,我只觉得每次醒来第一眼见到楚誉就在我的旁侧,我心里就会莫名的感觉十分的安心,就算再不舒服我好像也能够忍受得住了。
“楚誉,你...一直都是在护着我的...就算...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人世了,你也一定要答应我,好好的活着...知道了么?”
此时我只能艰难的哑着声音说话,手上还不停的轻抚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抚一般,我竟然有那么一瞬觉得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峻不禁高高在上的楚誉,在此刻突然柔弱了下来,我想即使再坚韧的人,也会有十分柔情的那一面吧。
谁知楚誉听了我的话之后却骤然起身,他的眼睛十分的深邃,就像漆黑的夜幕当中闪烁着星星一般,但如今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显得尤为凹陷,我知道,这几日他一定是太忧心太累了。
“从今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丧气话,你不会死,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看清了楚誉眼睛里藏匿的坚定,而我见他这副模样,心中还是不自觉地有些疼惜。
“对了...我...到底昏睡了多久?”
即使我现在嗓子还是有些难以发声,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的同他说话,我只觉得我做的梦十分的漫长,而且深陷在黑暗当中那段的日子,就像时间突然放缓一般难熬,而且听楚誉说的话,我好像确实昏睡了很久很久。
楚誉直起身,目光无比柔和。
“应该明日就足十日了。你摔下悬崖,还落入寒江之中,气血大伤,待我将你接回府上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奄奄一息,大夫还说若你今夜子时还没有醒,那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了,不过还好,上天念我情谊坚贞,不曾将你带走。”
“什么?我已经...昏睡十日了?”
我听后仿佛一道惊雷劈下,就这样狠狠的砸中了我,吓得我说话时音调突升差点就破了音,我知道我昏睡了很久,但是没有想到竟然已经到了十日?也难怪初醒时见楚誉神情如此急切。
我说时还忍不住的撑着自己转了身,但却不料这一转身又引来了方的才那阵眩晕之感,好像我只要动作起伏稍微大一些,就会心中翻涌,甚至还有强烈的呕吐之意。
楚誉立刻上前查看,然后轻轻地替我揉着额间。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楚誉替我揉着,我就感觉这种不适之感开始慢慢退散了,心中的那阵翻江倒海也开始渐渐平息。
“你刚经历一场大劫,身子脆弱,如今又已经有了身孕,所以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就在楚誉轻言轻语之际,我突地反应过来。
他方才说什么?
他说我已经...有了身孕?
见我瞪着大大的双眼,楚誉淡然一笑,然后便用手轻轻地敲了敲我的额头,好像一脸的疲惫瞬间就消失全无,眼神之中也满是宠溺之情。
“我...身孕?”
我细细的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小心翼翼的说出口仿佛是在等待确认,而楚誉肯定的点了点头,眉宇之间藏不住的欣喜之意。
“大夫来看时已经仔细的把过脉,并且确认是喜脉,可你当时身子十分虚弱,因此大夫说这个孩子的存活也十分惊险,我们也不敢胡乱给你喂食汤药,所以便让厨房每日炖些滋补汤膳给你养着身子。你放心,如今腹中的孩子已经保住了,大夫说等你的身子渐渐恢复之后,腹中胎儿也会越来越健康的。”
楚誉说时的笑意,十分的好看。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之感,好像这种感觉十分特殊,同我之前的欢喜和雀跃都不一样,而且仅仅用笑和言语都已经表达不出来了,我此刻只能紧紧的抓着楚誉的手,微微的弯着嘴角,眼里也不自觉的溢出了泪光。
我竟然,就要真的成为一个娘亲了吗?
我和楚誉,竟然真的就拥有了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了么?
直到夜深寂静,楚誉已经累得完全深睡的时候,我还睁着眼想着这令我不可思议的一切,好像是在经历风雨之后,突然天空晴朗,山花尽开,这个孩子在跟随我经历了如此惊险的事情之后,还能好好的活下来,也许真是上天怜我。
又或许,是阿娘一直都在祝福着我吧。
就在我怀揣着这份惊喜准备入睡的时候,我却再次听到了梦里的那一声“阿锦”,那声撕心裂肺,如同午夜骤雨一般的声音,让我突然惊醒,毫无预料。
到底是谁,如此悲戚的叫着我的化名,又为什么我会在坠崖的那一刹那,产生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竟然莫名其妙的梦到了尧胥惨死,阿爹病亡,而我也跌落了永劫不复的万丈深渊,那种一回忆就会迸发的真实感,到底暗示着什么呢?
阿苏穆同我说,阿爹和尧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办事,等到他们回来就一定会来看我,可是这都已经一年的时光,阿爹和尧胥却一直没有来看我。
我记得阿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他说羌勒不仅是他的族地,更是他的家,因为阿娘在这里,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离开,而且羌勒一直以来都与邻国交好,再加上如今我与后梁已经和了亲,所以有了后梁的联谊之情,羌勒境内外就更不会有什么争夺事宜,那么阿爹和尧胥到底会因为什么事去到远方呢?就算真有急事去了远方,也不至于一年不归。
可是我一回想起梦里的场景,我就胆战心惊。
难不成阿苏穆一直都在骗我?还是说阿爹和尧胥真的已经遭遇不测?
想到这里,我便立刻阻止了自己,也欺骗自己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阿爹可是羌勒之主,身边有数万武士,谁人敢动他,而且尧胥武力那么高强,又是将军职称,整个羌勒没有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更是不可能出事的。
对,没错,绝对不会有事的。
我轻轻的抚着自己的胸口,缓缓闭着眼呼气。
可我虽是劝自己这般想着,但心中还是不安,我想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查明原委,再次回到羌勒之时,我也一定要见到尧胥和阿爹。
我看了一眼床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弯刀,心中定了定,转头之际,只见楚誉熟睡的面庞,我盯着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袭来一阵睡意,我闭上眼的时候,依旧紧握着楚誉的手。
月色朦胧,苍茫的草原之上早就铺满了白霜。
羌勒的夜晚还是那么的寂静,那最高的山巅之上,也还是那么的冷清,下面奔流不止的江水席卷着岸上的每一处泥土,灯火通明的宫殿之上,高高的屹立着只属于羌勒的那一面旗帜。
一切都好像还同之前一样,扶郎花也还是那么的娇艳。
但是身处后梁的我却不知道,早在很久之前,在暗地里汹涌的那股浪潮,就已经在我遗忘的记忆中席卷到了天上,然后就这么一点一点,吞噬了羌勒夜空中,所有闪烁的星星。
寻北
近日来天气已经愈来愈冷了,只知道应该是初冬将过,而我倒是十分期待什么时候会下雪,毕竟当那一片又一片绒毛般的白雪从天而降时,无论在哪里都会是一场美景。
在这样的季节中,庭院里的那棵大树终于脱光了全身的绿叶,成了光秃秃的老者,在冬风中站得笔直。
我知道每日都会有丫鬟在树下不停的清扫残枝,而我却只能紧紧的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微微的仰起头,即使我尝试将目光放得很远,但也只能看见一点点树梢以及誉王府院墙上攀爬着的老藤。
这几日楚誉特地推掉了很多公务,只为了在府中陪我,而陛下念其有功便答应了。大夫说我因为从高处落下,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所以必须要好好调理,不能随意下床走动,更不能再感染风寒,因此每日只能呆在床上喝着南双端来的一碗又一碗汤膳。
我只觉得我的四肢好像已经在床上躺的逐渐麻木了,唯有用膳的时候会靠起来微微活动一下筋骨,其余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木人一样,而且只要稍微动作大些就会被楚誉及时制止,然后就又得听他说一大段用来教育我的的闲话。
我甚至觉得就因为这几日天天大补进食,而且还不怎么能活动,我都胖了一大圈了,可是楚誉却说胖点是好事,唯有这样身体才能渐渐好起来。
然而就在与楚誉交谈的过程中,我才得知白致昇如今已经被审查办关押至大牢内了,虽然并不是死刑,但是我想只要进了牢狱,那必定是活罪难免。还有传闻说,白致昇在大牢之中得了失心疯,总是满口胡言乱语,而且还一直不停的叫着羡予的名字,声音感觉很是悲泣。
除此之外,败家的那批杀手也已经被魏询全部缴获,只不过他们都是与白家签了生死契的人,所以在魏询将他们捉拿的时候,他们便全部都服毒自尽了,这样听着,倒觉得真的有那么一些苦凄之意。
不曾想一辈子为他人拼命,最后却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但楚誉同我说时,叫我不要让羡予知晓,我乖乖的点头应了。
我觉得白致昇这明显就是罪有应得,当年要不是他抛弃了秋娘,如今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一系列惨状,他更不应该耍小聪明来招惹誉王府,怕是他没有听说过袁术的事情,我想要是他知晓了,给他十个胆子他应该也不敢再重蹈覆辙。
如今羡予每日下学之后都会来看我,我细细的看他的神色,感觉已经平和了许多,想必也应该是对这些事逐渐释怀了吧。我知道他心中一定还是会自责,但是我并没有怪过他,是我答应了他一定要将秋娘的银钗拿回来的,所以跌落悬崖只能怪我自己太过大意。
馨乐听闻我已经怀有身孕之后,还特地来到王府看我,这次换她为我带了许多许多东西。除了有我最爱的包子烤鸡之外,她还拿出了一个无比精美的盒子,打开之时只见里面全都是小孩的玩物,甚至还有衣服,我见了也是不由得心生欢喜。
她还一直不停的问我有了身孕是什么样的感觉,会不会觉得肚子涨涨的?又会不会觉得胸闷气短?反正她说的十分快,我好像一个都没记住,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只能朝她尴尬的笑笑。
我还听馨乐说魏询近日虽然公事繁忙,但是一到空暇之际就会差人给她送一些好物,并且魏询还同她说了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带她去西北蒙氏看看。
我听馨乐讲的时候,十分能感受的到她心底的那份喜悦与期盼,而我也为他们二人如今的相处而感到十分的开心,这也不枉费我当初辛辛苦苦为他们二人出谋划策,甚至还一个一个互相劝解,那时倒真是耗费了我不少的精力。
其实我知道魏询一定会看透的,虽然他失去了阿萱,但是一定会有一个值得的人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阿萱是唯一,馨乐也是唯一,所以只要学会放下过去,扬起头看向前方,往后的日子就一定会越过越好,心头的伤疤也一定会全然愈合。
在同馨乐交谈之际,我有些刻意地提到了紫湘,因为我觉得她是个苦命的女子,更何况如今白致昇被关押之后,白家也算是彻底坍塌了,那她一个妇人将来的日子又该如何过呢?
谁知馨乐却出乎意料的松了一口气,她说虽然朔州白府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紫湘并没有离开她的婆婆。魏询得知了紫湘的身份,也觉得她实属不易,所以特地准许她可以做一些小生意,比如绣花,修鞋之类的活用来维持生计。
紫湘的婆婆知道紫湘还年轻,所以一心还想为她择一个夫婿,毕竟紫湘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往后的日子还是需要有人陪伴的。他们婆媳二人如今虽然不再过着当初白府大富大贵的日子,但如今的平安顺遂,我觉得已经是最好了,而且紫湘也终于逃离了白致昇那片苦海,以后也可以平凡安生的度日了。
在晚些时候,魏询竟然来了,他说是要来看望我,不过当他与楚誉进屋的时候,我与馨乐正不亦乐乎的吃着香喷喷的烤鸡,吃的满脸油渍。
虽然我一刹那间还是觉得有些惊了,但我还是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呦,听闻魏将军平日里公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来了?话说你来到底是来看我的呢,还是...来接别人的呢?”
休养了好几日之后,我如今说话的精力已经完全恢复了,之前常有的那种眩晕之感也开始逐渐的散退了。
而我说时,正盘着腿随意的坐在床榻之上,一只手拿着香喷喷的烤鸡腿,另一只手撑着我略微有些酸胀的腰,以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魏询,而且说话的时候我还不忘轻轻触了下身旁的馨乐。
然而馨乐见状,却立刻转身端坐,并且十分快速的从腰间拿出了一块手帕遮住了自己的满嘴油渍,我看了不免的在心中感叹,这馨乐至今见到魏询怎么还是如此娇羞啊。
魏询听言挑眉。
“听闻王妃如今怀有身孕,那么我当然是要来看望的了。只不过我好像听闻王妃前些日子不小心坠落山崖生了大病,可如今一见倒是恢复的极快啊,不仅着脸色已经恢复的十分红润,就连这胃口也是大开呢。”
这样同他相互打趣的时候,好像已经有些陌生了,不过这样的感觉却是一直都没有变过。
而魏询虽然嘴上跟我说着趣话,眼神脸色还是尽显疲惫之意,想来他这几日公务事十分的多,应该是没有休息好。
因为袁丞相的事情,陛下便下令要彻查所有官员和氏族,只要与袁丞相有纠缠联系或是被发现暗存一点二心的,就全部都要交至审查办关押,而此事陛下便任命给了魏询全权管理,所以近日来魏询由南至北,一刻都不曾停歇,清查的事情也办的十分迅速。
我知道魏询的心中即使还有一些芥蒂,但却也是十分明白的,他知道自己是蒙氏的族长,也知道自己还是后梁的将军,所以无论是为国为民,他一直都是这样鞠躬尽瘁。
我想现在若是魏询要同陛下求娶馨乐,那皇后娘娘也应该不敢有任何二话吧。
“魏将军可真是说笑呢,我向来胃口就好,更何况如今我已经怀有了身孕,所以一个人的份已经变成了两个人的,自然就是要吃的多些的。对了,这外面还是寒风瑟瑟的,魏将军一路而来一定冷坏了吧,南双,快去给魏将军泡壶热茶。”
我话音刚落,南双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魏询便摆手拒了。
“不必劳烦了,方才我同楚誉在书房里已经喝了好些茶水了,看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多留了。公主殿下,正好顺路,所以就让臣送您回宫吧。”
呵,这个魏询,果然不是一心来看我的。
只不过我看着馨乐那透过手帕都明显至极的笑意,我的心中还是十分替他们二人感到开心的,只见馨乐骤然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裙,顿了一会儿后还是转身同我道了别,然后才同魏询一起离开了。
他们二人离开之后,楚誉出去相送了,而南双也出了屋子去为我取炭火来,顿时偌大的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其实我并不是害怕一个人,也并不是担忧自己会孤寂,而是因为近日我总是被那个梦所纠缠,每次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的开始回忆,然后再胡思乱想一番,导致自己的心绪无比的烦躁,若是有人在的话,那还可以一起说说话,心间的烦虑也就会逐渐隐藏。
就在我尽力劝自己不要再去想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我能清晰的看见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寒风中直直的站立着。
“阿锦,如今方便进来么?”
这一声阿锦,却突然刺中了我的心底,同我坠落悬崖时听的那一声一模一样,在我的耳边不停的回荡,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就这样恢复了一会儿之后,我才轻声的应了他。
当纪淮推门而入的时候,身后的黑发被外面的寒风吹起,直到他将门牢牢的掩上之后,才慢慢恢复平静,直直的贴在了肩背之上。如今这个时候,府上的人早就已经穿上了厚袄,可唯有纪淮还穿着一身平常的黑色外衣,腰间挎着他的那把长剑。
他直直的走向了我,没有说一句话,而是就这样蹙着眉头,然后走到我的床榻边拉起了我的手,开始替我把起脉来。
其实楚誉已经请了一位大夫每日来查看我的身子,但是即使是这样,纪淮却还是隔三岔五的会亲自来替我把脉,而且他每次都是这样先皱着眉头,直到诊出我的身子已经恢复的越来越好的时候才会慢慢放松下来。
他的手十分的冰凉,而我的手却十分的滚烫。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放开我的手,眉头也慢慢松懈。
“看来你近日吃的那些汤膳还是有些用处的,身子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应该再休息几日应该就能起身下床了,而且你腹中...孩子也完好健康。”
不知为何,纪淮说到孩子的时候却不自主的停顿了,这小小的停顿我虽然没听出有什么,但是在纪淮心中却还是划过了一条波痕。
他想着,既然她如今与楚誉幸福欢愉,那便足够了,自己就这样默默在她的身边相护即可,没有什么好不满的。
“纪淮,谢谢你。”
我笑着看着他,说的真心。
每次他来的时候,我都会同他道谢,虽然他好像并不是很喜欢我这样,可能是因为觉得我这样说显得太见外了,但是纪淮对我的好,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了。
“我早就说过了,不必如此客气。”
果真,他还是不喜欢的。
“过几日,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所以你一定要好好调理身子,等着我回来。”
“出远门?你要去什么地方?”
听纪淮这样说,我还是有些惊讶的。自从我们从西北回来之后,纪淮便一直待在府上,就连府门他都很少出,平日里要么就是在屋内研究落相宜的病法,要么就是同隐青一起练剑,可如今,他既然说他要出远门?
“嗯。关于落妃的痨疾我已经有了一些治理头绪,不过在勘察药材的时候,发现缺少一味,此药我询问了很多人,发现后梁无处可寻,唯北方有在羌勒一带才有踪迹。”
“所以你...要去羌勒寻药?”
“是,顶多半月,我便会归来,你且放心。”
不知为何,听到纪淮说到羌勒的时候,我的心中一阵触动,那场梦境里的画面突然又开始在我的脑海当中浮现,消失已久的那份眩晕之感突然卷土重来,让我防不胜防。
“阿锦,你怎么了?哪里不适么?”
纪淮见状立刻焦灼起来,他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慢慢的,我好像逐渐恢复了一些意识,十分困难的从梦境当中抽离了出来。
“纪淮,自从那日坠落悬崖之后,我便时常遇到梦魇,在那个梦境里,我梦到了阿爹已死,尧胥已亡,而且一切都十分的真实。可惜如今我伤势未愈,无法远行,所以可否麻烦你,此次前往羌勒,帮看看我的这个梦,到底是真还是假?”
此时我眼中积累着泪水,而纪淮的眼中,倒映着我。
已空
我同纪淮说的事情,以及这几日我连续的那个梦境,我都没有让楚誉知晓,因为我怕他又胡乱担心,他毕竟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如今他好不容易少了好些公务可以放松身心,所以我不想他再累了。
而纪淮听了我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猜他应该是在想为何我没有直接让楚誉派人去查,反倒是让他偷偷的帮忙,可是最后他还是对我点了点头,答应的十分干脆。
只要是她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根本不需要问什么缘由,纪淮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这初冬马上就要过了,后梁倒还好一些,你若到了羌勒可就更冷了,我会让南双多给你备几件厚袄,你到时候带上御寒。对了,马厩里有一匹棕红色的快马,是楚誉特地为我挑选的,性子也十分温顺,你且骑它去吧。这一去路程十分遥远,还多为崎岖的山路,所以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论你能不能寻到药,或者是能不能替我打探到消息,都一定要保证自己平安。”
我仔仔细细的嘱咐着他,就跟我平日里同羡予说东说西一样。
纪淮已然是我的亲人,他三番两次救我于危难之中,我没有如何厚谢他,却还总是麻烦他,这样想来我的心中就十分的愧疚,所以现下只要是能给他的最好的,我都会给。
“不必如此麻烦,你说的事,我定会尽力办到。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纪淮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眼神之后,转身便要离开,可谁知就在这时,屋门突然被推开,只见楚誉染了一身的冷风缓缓走进屋内,待他看到纪淮的时候,却颓然停住了步子。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屋内的气温好像瞬间就冷了许多。
纪淮微微对着楚誉点了头行礼之后,便与楚誉擦身而过,大步跨出了屋门。他腰间挂着的那个刻有他名字的腰牌,此刻好像还在我眼前晃荡着,一直没有消散。
楚誉走近时,眉上好像染了一些白霜,眼神也如同外面的天色一样,有些暗。
当南双抱着暖炉推门而入的时候,便见了我与楚誉大眼瞪小眼却互不言语的尴尬场面,我清晰地见她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然后轻轻将暖炉放到了一旁,便识相的掩门出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楚誉的脸色,而他只是那样站在那里,目光紧紧的锁着我,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仿佛是在等我先开口。
难不成,他真的因为我方才与纪淮二人共处一室,所以生气了?
“那个,纪淮...不过是来看看我的伤势罢了,对了,他还同我说落妃的病已经有了头绪,只不过还缺一味后梁没有的药材,所以过几日他便要出去寻。”
我解释的十分简短,双手还偷偷的在被子里扣的紧。
楚誉听言,微微的上扬了眉角,看样子好像是对我方才的解释有些将信将疑。
“就算你视他为你的兄长,但也应该注意男女有别,外男本就不应该进王妃的屋子,你要知道此事若是传了出去,那么后果则不堪设想。”
楚誉一本正经的同我说着他们后梁男女之间的一大堆破规矩,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就知道每次万一有什么事不和他的意愿,他都会在我面前一顿说教,真是听的比以前上学的诗书讲义都要头疼。
“你说了这么多,那魏询不也是外男,可魏询今日不也进来了么?那难不成整个后梁之人还会传我与魏询之间有什么不清不白......”
其实我话还没有说完,但是当我突然看到楚誉那一副貌似要吃人的神情之后,我还是及时止损,将后面的话全部都咽回了肚子里。
细细想了想此时还是不要跟楚誉顶嘴的好,说起来之前我同魏询一起喝酒的时候,他还分不清人将我认成了阿萱亲了我的脸呢,万一这要是不小心被楚誉知道了,那真的就完蛋了,就算是借我两张嘴我也解释不清,以后的日子也就更不用过了。
“魏询是我带来见你的,又不是同方才纪淮一样仅与你二人共处一室,你...”
楚誉伸出的手在此刻又缓缓地收了回去。
我明显能感受的到他语气中的那一份怒意和无奈,而我见状立刻乖乖的点着头应和。
我早知道他就是一个醋坛子,但凡我与哪个男子多说一句话他都会板着个脸,想来还是不能招惹他,夫妻之间,也应该多些和气,我若再这么与他争辩下去,那过会儿就真的都说不清楚了。
“楚誉,我知错了还不行么,怪我忘记了男女有别,就算我将纪淮当作亲兄长,也不应该与他私处一室,我以后一定改,除非你在身边,不然我决不轻易跟其他外男多说一句话,行不行?”
我努力的摆出一张笑脸,但是却觉得脸上有些油滋滋的黏着,十分难受,应该是方才同馨乐吃烤鸡的时候蹭上的,如今这油渍恐怕在脸上都快干了。
楚誉见我这样认真知错的模样,只能无奈的叹了声气,最后也还是拿了一块帕子来到床边坐稳,轻轻的替我擦着脸。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能让我如此无措了。”
楚誉说时挨我挨得很近很近,我就这样傻傻的盯着他的眉眼,心中泛起一阵酸甜的滋味。
“那可说不准,可能我肚子里的这个,将来会让你更加无措呢。”
我十分轻松的同楚誉说说笑笑,一时之间全然忘却了那些纠缠我的思绪,也许是因为有楚誉在我身旁,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有一丝害怕。
“只希望是个女儿,能同你一样,聪明伶俐,至真至纯。”
楚誉说的时候,轻轻的抚着我的脸,替我理了理睡乱了的碎发。他的眼神十分温柔,而我恰好就容易沦陷其中,难以自拔。
“若真的是个女儿,我绝对不会逼她学什么琴棋书画,诗书礼仪,我只希望她能开心的活着,我还要让她跟我一起骑马,练剑,要活得比男子都优秀,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侠。”
不知为何,只是这般说着,想着,我都觉得十分的欢愉和期待,可能阿娘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吧,就是不知道,我如今到底有没有成为阿娘当初期望我成为的女子,可能只有我真正见到她的那一天,我才会知晓吧。
“对了楚誉,隐青和南双的婚事因为我坠崖而耽搁了不少日子,想着隐青如今可能都在着急了,你赶快看看近日有什么好日子,毕竟这婚事早早就准备了的,我们还是尽快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来,本就说好要给隐青和南双办婚事的日子,却因为我坠崖而全部乱套了,眼看我如今也恢复的差不多了,所以应该赶快给他们二人操办,定下来的婚事最好还是不要再拖的好。
楚誉点了点头。
“你放心,隐青与我情同手足,南双又与你有情有义,所以他们二人的婚事自然是耽误不得的。”
楚誉这般说了,我心底也就放心了。
这一夜,我睡得十分的安详,终于没有了噩梦的侵扰,因此让我觉得好像接下来的日子,所有的一切一定都会十分平稳,而我就这样紧紧地依偎在楚誉的怀中,安心的闭着眼睛,静静的等待着天明。
这几日我的身体的确恢复的极快,南双扶我下床的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能够走路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我就这样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那一幅幅挂起来的红菱,好像所有的寒冷都被这红色冲淡了,一切都逐渐热闹起来。
有时候楚誉在屋内作画,我就静静的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他,他几乎不让我开太大的窗子,只是将窗户微微的留一条缝,唯有稍微靠近才能感受得到寒风的吹拂。
纪淮走的时候是傍晚,他来与我道别的时候楚誉也在屋内,因此他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说他准备去北方寻药了,可能要小半月才会回来,我让他喝了南双和隐青的喜酒之后再走,可是他却拒了,他说已经耽搁了几天,而如今落妃的病也愈来愈严重,所以寻药刻不容缓,就不多留了。
我让南双把给他准备的厚袄都好好的包了起来,然后架在了马背之上,除此之外我还准备了许多的干粮和银钱让他带着。由于实在不放心,我还让他多带一把防身的匕首,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都整理的差不多了之后,我才放纪淮出了王府。
他离开时的背影十分果断坚决,没有丝毫的犹豫,马蹄和身影都在傍晚的日落之下渐行渐远,虽说看起来好像有那么一丝丝的孤单之感,可是他骑着马走得很快,没有让孤单追赶上。
这一次纪淮真的要去我一直心心念念要带他去的羌勒了,但可惜的是,只有他一个人。
我很想知道当纪淮见到羌勒满片的草原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让他好好记得那时心里的感受,然后回来告诉我。
南双和隐青和婚事定在了一个天气极好的初六,虽然冬日里的太阳有一些软绵,但是阳光照着墙头的红菱还是十分耀眼和夺目的,由于南双说这次婚事不想太过招摇,所以我们只将王府内饰稍微装扮了一番,隐青会在吉时领着轿子从郊外那一处院子来,然后在誉王府的后门迎娶。
其实我根本就不介意她们二人大办一场,就算可能会遭受百姓的闲话那又如何,我视南双为我的亲姐妹一般,在王府出嫁又有何不可呢?可是我再三劝说了南双之后,她还是只想简简单单的,她说若是太过引人耳目,反而显得招摇,这也未必就是好事。
晨间我起的十分的早,楚誉让我穿上了我最厚的那一件裘衣,然后才准许我出门。到南双房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梳妆台前静坐了,我上前替她梳着发髻,说着昨晚楚誉教我的吉祥话,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
想当初我刚嫁入王府的那一天,就是南双伴在我的身旁,没想到如今又换成了我替她梳妆,感觉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流失了,那些刻骨铭心的事情想起来时却都已经成为了再也无法挽回的回忆。
南双也不自觉地流了眼泪,她说她一直都没有亲人,甚至更没有想到过自己出嫁的这一天,会有人替自己这番苦心筹划,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然后告诉她。
“南双,誉王府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虽说你现在出嫁了,不过以后我们还是会在一起的,所以千万不要难过,哭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
我轻轻的替她擦拭着泪水,想着我成亲的那一天,好像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那个时候我只嫌弃后梁成婚的礼仪繁琐,硬生生从清早闹到了半夜,搞得我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还得盖着盖头一动都不能动。那时我虽然也想阿爹和尧胥,但是却没有如今这般焦虑过,因为我本来一直坚信着,等他们回来,就一定会来后梁看我的。
可是如今,那份不知名的坚定,已经消失殆尽了。
南双出门的时候,戴上了我送给她的那一只雕花玉镯,在她的手上,在那阳光之下,显得十分的白净耀眼。她微红着眼睛上了喜轿,在我和楚誉的注视之下,缓缓离开。
不知为何,我回头看誉王府的时候只觉得,好像突然就空了一些,不知到底是看的东西空了,还是心里空了。我挽着楚誉的手臂,慢慢的踏着步子,等晚间高兴的时候,我甚至不顾楚誉的阻挠偷喝了好几杯酒,微醺之下,我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夜色。
我心中还在想着纪淮如今已经到了何处,反正算着日子反正应该是离羌勒不远了,我知道当他踏入羌勒的土地时,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羌勒最高的那座山峰,它处在朦胧的雾气之中,在整个草原之上显得格外出众。
这个季节,碧绿的草地应该有的已经陷入了一片枯黄,不过还是能看得到成群的牛羊。羌勒时常出太阳,即使天上下着皑皑白雪,但是只要你抬头,总是会寻到太阳的踪迹。
我牵着楚誉的手,借着微醺的意味,不停的同他说着我幼年在羌勒的故事,我跟他说阿爹会罚我抄族规,尧胥会帮我解围,我们还一起偷酒喝,在广阔的大草原上追着牛羊到处跑。
楚誉听得很认真,但是在我闭上眼之后,他却蹙起了眉头。
他紧紧的抱着我,将我整个人都陷入他的怀中,他想起了一年前羌勒的扶郎花,还有那个伫立在山巅之上,满目愁绪的阿锦。
侠士
纪淮路过一片丘林之后,便上了一座山头,虽说这山峰之上寒风萧瑟,蚀骨的凉,但是从这里看下去,便能看到阿锦所说的那片广阔的草原,以及更远处那云雾间的山巅。
他其实早已经在心底里描绘过羌勒的样子,但是当他真正看到这幅景色的时候,还是觉得叹为观止。
牛羊在溪流边自在的饮着食,攥着长鞭的牧童穿着厚厚的裘衣就那样坐在草地之上,只见他高高的仰起头,看着天边云的形状,然后双手合十,像是在许什么心愿。
枯黄的草坪之上此时竟然还绽放着一朵又一朵小花,那条一望无际的大路蜿蜿蜒蜒驶向远处的山巅,山巅之下是奔流不息的江水,他们就这样融为一体般静谧的矗立在那里,有时风吹动着四周的长草,就如同他们在与天地窃窃私语。
纪淮看多了西北的沙尘和丘壑,突然见到这样的盛景,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心潮澎湃,这几日连续奔波的劳累好像已经被这北风吹散,站在高处眺望着的时候,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畅怀。
他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阿锦同寻常女子不同了,因为她从小就置身于这样自由无虑的天地之中,所以她才不会轻易就被什么束缚,而是无比乐观洒脱的去面对所有的事情。
纪淮就这样驻足了好一会儿,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才下了山头,踏上了通往羌勒的那一条大路。
来来往往之间,纪淮能看见众多驾着马车或是牛车的商人,他们一般载的都是厚实的毛皮,或者是用木桶封着的新鲜牛羊奶,羌勒的商人们会去到与后梁交接的一处商镇将货物进行贩卖,纪淮来的时候就已经途径过那处,他还顺便买了一些鲜奶止了渴。
羌勒的人们都擅骑射,若非豪门贵族一般都不注重文学诗礼,只要是纪淮走到的地方,所看到的家家户户都挂着弓箭弓弩,或者是大刀长剑,这应该也是为什么阿锦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反倒是喜爱骑马射箭的原由吧。
眼看天色将晚,纪淮想着找一处客栈休憩,只不过他刚寻到一家宿馆,便突遇了一批官兵。
“都让开让开!我看谁敢挡道!”
那领头的官兵大声嘶吼着,脸上还有一道十分清晰的疤痕。
只见那群官兵全部都身着皮草盔甲,手拿大刀,一个个神情十分凶狠,而且周边的百姓见了之后,全部都拐到了其他的巷角,亦或是直接关起门来躲避,根本不敢招惹,霎时间整条大街之上,就只剩纪淮一个人牵着马匹的身影。
“臭小子,谁让你站中间的!竟然敢挡我们的路,你怕不是活腻了!”
那领头的官兵见到纪淮十分淡然自若地站在路中时,立刻拿着大刀便直直冲了过来,只不过他虽言语激烈,神情丑恶了一些,却也并不敢真正的挥起刀对纪淮如何。
此时纪淮弯了弯嘴角,一声轻笑,根本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路就是给人走的,你不让我站在路上,难不成要我飞檐走壁么?”
纪淮说时一手紧紧的拽着马绳,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长剑上,他轻轻的挑起眉,语气当中略带有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为首的士兵听了纪淮这一番话突然就升了火气,瞬间挥起了手中的大刀就这样架在了纪淮的脖子上,其余的士兵见状也都纷纷围来。
“你这小子还真是不知死活,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㣎王手下的精兵,你敢对我们不敬,便是对㣎王不敬,你若是还想要你这条命的话,就给我乖乖让开!”
纪淮不屑的瞥了一眼自己脖子上那把肮脏至极的大刀,然后紧紧的蹙起了眉头。
“我虽然不知道你说的㣎王是个什么人物,但我还从未见过作为官兵能够像你们这样嚣张跋扈。所以我觉得,你口中那个统领你们的㣎王,应该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既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又凭什么要人敬重?”
纪淮说的云淡风轻,而那些官兵听言一个个都瞪大了眼,为首的那人更是咬牙切齿,想必应该是惊讶此人竟敢说出这样忤逆㣎王的话。
“你小子...”
还未等那官兵说完,纪淮便一个迅速击落了脖子上的大刀,待那人回过神来之际,纪淮已经一脚踢来,直直将那人踢到了几步之外,其余的官兵见状全部都退至一旁,不敢轻举妄动。
“我劝你们还是别白费力气了,路我依旧是要走的,若你们还想借兵威来威胁我,那你们大可以试试我腰间的这把长剑陷入皮骨之时,到底会有多痛。”
纪淮说罢便牵着马转了身,走进了客栈的院门之中,他见老板将门牢牢关紧,先是礼貌的道了一声歉,随后便一脚将门踹开,顿时灰尘四起,然而里面的老板伙计见了之后都膛目结舌,缓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客客气气的将纪淮引进了门内。
此时路中那为首的官兵红了眼,艰难的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离开之前,他还回头盯了一眼纪淮走进的那家客栈,紧紧握着拳头。
“爷,我们这是真的没空房了,要不我让小二给您上一桌好菜,就不收钱当是给您赔礼了,您还是另觅他处吧。”
客栈的老板说时一副为难的神色,而纪淮见他支支吾吾眼神闪躲的样子,便知道他不过是因为怕自己惹了事而他受到牵连,所以才千百般的不愿意。
纪淮从怀中掏出了一大包银钱,当他将钱袋重重的扣到桌面上时,只见老板的眼睛中闪着期望又纠结的光芒。
“你放心,钱我有的是,至于方才那群官兵,只要有我在,他们也绝对不敢到这里来闹事。”
纪淮说的时候,眼睛十分坚定的看着客栈老板,手还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腰侧的长剑。
“爷,我知道你武功盖世,对付那几个小官兵完全不在话下,可是他们是㣎王的人,在这整个羌勒,谁若是招惹了㣎王,那就是必死无疑啊。爷,我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这间客栈过日子,算我求您了,您就放过小人吧!”
客栈老板连声哀求,说罢竟然还俯身对着纪淮拜了起来,就差没有直接下跪求饶了。
纪淮见状无奈上前扶稳了老板,随后从钱袋中掏出了一锭银子扔到了桌面之上,扬了扬眉道。
“罢了,那就给我上些好菜吧。”
“欸呦喂,谢谢爷救命之恩,您且等着,好菜马上就来!”
那老板说罢立刻抓了银子便转身进了里屋,而纪淮则寻了一处稍偏的位置坐下,拆下腰间的水壶狠狠的灌下了一大口。
他默默透过窗子看着外面的景色,此时夕阳已经快要散尽,方才躲至巷角的百姓们也都陆陆续续走了出来,脸上还是一副惊慌未定,而他们闲聊之际的话语,也就这样不偏不倚的传入了纪淮的耳中。
“方才那男子也真是不知好歹,竟然敢挡官兵的路。今日他算是逃过了一劫,不过此事要是被㣎王知道了,那可就有他好日子过了。”
说话的妇人手中拿着菜篮,神色依旧有些慌张,应该是还没有从方才的场面中缓过来。
“花婶,我倒是觉得方才那位男子颇有侠义之风。㣎王手下的那批官兵十分嚣张,甚至还经常做一些打家劫舍之事,百姓们一个个却都只是低头顺从,跪地求饶,可谓有他敢与那群官兵正面交锋,您方才没看见么?那男子武功十分厉害,所以我想他一定是个忠义之士。”
纪淮听到此言的时候,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说话的是个姑娘。
她眉眼清秀,身着淡色厚衣,扎着长长的辫子,身后背着一支弓弩,脸上还有着淡淡的笑意。
“我说斐儿,你可小声些吧,就你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了,那可是大祸!你以后可千万要小心,㣎王可不是我们这种人能随便议论的。”
花婶说时特地降低了音量,而斐儿只是无奈的点了点头,随后二人便快步离开了。
纪淮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脑海中多了一些不知名思绪,就在这时上菜的小二突然打断了他的沉思,纪淮见状缓缓从钱袋里掏出了一些碎银子,塞到了小二的手中。
“爷...您这...”
小二眼神突然有些慌乱不安,并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纪淮腰间的剑。
“我有些话要问你,你只顾老实回答。”
纪淮说后便拿起筷子,看起来悠然自得的享受着菜肴,羌勒多的是新鲜的牛羊肉,并且味道也是极为鲜美的。
小二听言才松了一口气,握着手中的碎银子,神色立刻变得谄媚起来。
“爷,您有什么话就尽管问吧,小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纪淮轻轻地咀嚼着口中的美味,然后缓缓开口。
“为何你们都无比惧怕方才的那一批官兵?还有,他们口中的什么㣎王,又到底是什么人物?”
纪淮话音刚落,只见小二俯身凑得近了些。
“爷,看您这样子,应该不是羌勒人吧?”
纪淮点头。
“我就说呢,爷,您初来羌勒自然是不知道了。这㣎王如今就是我们羌勒的正主,他本是老可汗的亲弟弟,可是老可汗因病而逝,他这才顺理成章登上了羌勒正主之位。
但小的说句不该说的,㣎王到底是不是顺理成章即位,百姓心中也是有数的,只不过这皇室的里的错综复杂,勾心斗角,谁都不敢胡乱猜忌。
老可汗为人和善,将羌勒治理的井井有条,十分受百姓拥护,可自从㣎王上位,羌勒就大变了模样。㣎王喜怒无常,心思缜密,传闻只要是他那一日心情不好,都会以杀人作为解乏的手段。
他上位不过一年,就已经将周边的小部落全部攻下,可见其武力之强。但传闻㣎王十分爱好美色,还经常会带领官兵强掳良女,说是入宫为妃,享受荣华富贵,可在他的手下就没有几个女子能活到三个月。
就因为㣎王十分强悍凶猛,所以羌勒百姓都十分畏惧,而他手下的那几个官兵也就狐假虎威,经常做一些打家劫舍,凌辱民女的事,若是有人反抗,则会被当街杖毙,所以这才无人敢招惹他们。”
小二说时声音极轻,紧紧的挨着纪淮就怕走漏一点风声,说罢他便立刻起身,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面露笑意,而纪淮摆了摆手之后,他就慌忙退下了。
不知为何,纪淮听完小二的话时,心中却滋生了一股愁绪。
他清楚地记得小二说了老可汗病逝的话,并且自己这次前来,便是要顺便帮阿锦查探她阿爹的近况,可是,她好像不会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了。
那她会哭么?
若她知道自己的阿爹已死,那么大的痛苦和悲愁她又能受的住么?
纪淮紧紧的闭着眼,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好像心中一下就沉了一般,手脚也变得没有力了,只要一想到阿锦可能会伤心,他便开始不知所措,可是在这个世上,谁又能逃脱的了离别二字呢?
毕竟只有亲身经历之后,才能够真正的劝服自己,也才能够彻底的释怀。
所以自己不能因为害怕阿锦难过而瞒着她,既然事实已定,就应该放下执念,这本来就是她教自己的道理。
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有动,纪淮便拿起了桌上的剑,牵着马离开了客栈。
羌勒晚间的风更加的寒冷,虽说有一些忽明忽暗的烛火,但是街头巷尾还是暗色的,纪淮就这样缓缓地行走在草坪之上,不知方向,也不知时辰。
稍微有一些疲惫了的时候,他便就这样仰身倒在了草原之上,他听阿锦说过羌勒的星空特别的美,可是今日抬头的时候,却有些遗憾,除了棉絮般的灰云和朦胧的月光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任何星辰。
不知为何,迷迷糊糊之间他突然觉得有一些冷了,他裹紧了身上的裘衣,但好似还是抵不住这草原上毫无阻挡的寒风。
他突然就梦到了以前在蒙氏的时候,那彻夜的寒让他不停的颤动着身躯,那时爀然就睡在他的旁边,见他冷的哆嗦,爀然便将自己的被子分了一块给他好好的盖上,虽然是一点小小的温暖,但好像比任何东西都要御寒。
此时纪淮只觉得,那份小小的温暖,好像又回来了。
当他缓缓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厚袄,一件浅色的,有些眼熟的厚袄。
他微微侧身,才看清了黑暗中的裙摆,抬头,就对上了那一双清丽的眸子。
人非
鹿斐儿从小便生活在羌勒的草原之上,看着远处最高的那座山巅长大。
她的爹娘都是牧民,负责为羌勒的豪门贵胄看养牛羊,他们一家常年都在草原之上漂泊,跟着牲畜进行迁徙,居无定所。
春季的时候,他们便会去到那座山巅的阳坡上,看着漫山都被铺满耀眼的阳光,十分宜人。
而鹿斐儿最喜欢勾着脚躺在山腰的草甸之上,然后默默的注视着前方那一片成群的牛羊在缓缓漫步,心中只觉得无比欢愉。
但由于最近入了冬,天气很快就冷了下来,高山之上已经开始结冰结霜,因此他们便回到了这山巅之下的平原之上。
鹿斐儿爹娘在不远处搭起了帐篷,以供家眷休憩,她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平日里最喜欢拿着牧鞭坐在草坪之上,然后呆呆地看着天空。
鹿斐儿从小便身姿矫健,不过五六岁便能掌握打猎的技巧,只要是被她的弓弩瞄准的猎物,几乎都逃不过她的手心。可是她的弟弟不一样,她的弟弟从小便体弱多病,一个不留意就会浑身长满水痘,奇痒无比。
爹娘找医者来看过,也开了好几服药,虽说吃了的确有效,不过那些药材的价格都十分的不菲,可是家中牛羊众多,爹娘也一直都过的十分清贫。因此鹿斐儿便利用自己的狩猎技巧,每夜出来抓些野物第二天到街上去贩卖,有了些银子之后就去药馆抓药。
一般夏季的时候,夜里的草原之上常能看到野狐出没,其他的什么野兔野蛇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鹿斐儿经常能够猎一大麻袋的野味,可是自从入了冬,草原上就越来越寂静了,那些野物都十分机敏的找了地方冬眠,根本就看不见影子。
鹿斐儿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都是空手而归了,但是眼看弟弟的药又快尽了,所以即使是在今夜这样天寒地冻的夜晚,她还是决定多带一件厚袄,拿上弓弩,然后大步出了门。
不论如何,今夜一定要有所获。
鹿斐儿在黑夜的草原之上潜伏着,她的眼神十分锐利,恰似不愿意放过任何一阵肆意吹来的风。她俯着身子缓缓地前进着,手中的弓弩时刻都做好一击必中的准备,在朦胧的月光之下,发丝上的白霜清晰可见。
就在她越过了一片又一片草丘之后,野味是一个也没看见,但她倒是看见了暮色中的一匹骏马。
那马匹全身为红棕色,背上沐浴着月亮的光辉,矫健的四肢直直的伫立在草地之上,风姿卓越,鹿斐儿只是一眼就知道这马必定是极品。
可当她走近的时候才看见,就在那骏马的旁侧,冰凉的草坪之上,竟然睡着一个男子。
鹿斐儿突然警惕,想着难不成是什么盗牧之人?
可是哪里有贼人会敢这般光明正大的躺在这里?
或许,是个不知名的流浪汉?
但流浪汉又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匹好马?
就在她十分疑惑之时,那男子突然侧了身子,她借着月光才清楚的看见那位男子的脸。
清冷宛若出尘之雪,眉目宛若暮色之辰,那些羌勒贵胄家小姐口中赞誉男子的词语,应该就是用来形容他的吧,鹿斐儿一时之间竟就这样俯身看得入神。
可好一会儿她乍然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今日自己在街上看到的那一位,敢与官兵对抗的侠士么?
不过,他又为何会睡在这里?
虽说此人武力颇高,但是这草原的夜间可是十分寒的,如今是上半夜倒也还要好一些,但若是等到下半夜,那天降的霜寒会冻死人的。
就在鹿斐儿准备轻声唤醒他的时候,却发现他正在缓缓颤抖着,口中还在喃喃一些自己听不太清的话,鹿斐儿蹲下身轻轻触了一下他的脸,发现竟然如冰一般寒冷,见状她立刻脱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一件厚袄,然后小心翼翼的替那位男子盖上。
纪淮梦中所感受到的拿一份温暖,就这样显得有一些突如其来。
当他睁眼看见鹿斐儿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他竟然还以为自己身在梦境之中。
随即他骤然起身,双腿站的绷直,身上的厚袄也就这样掉落在地,他的手握着腰间的剑柄,微微皱着眉,眼神十分警惕。
“你是何人?”
纪淮说时才注意到这个女子十分眼熟,细想之后他才回忆起先前在客栈的时候,自己透过窗子见过她,也就是她将自己称为什么...忠义之士。
鹿斐儿先是上前将掉落的厚袄捡起,然后才不紧不慢的答了话。
“你放心,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叫鹿斐儿,是这片草地上的牧民。我见你一个人躺在这寒风中休憩,全身冰冷,便给你披了件袄子。我觉得你要不还是把袄子穿上吧,不然你可能会生病的。”
鹿斐儿说罢,便伸手将袄子递了出去,而纪淮见了只是将紧握剑柄的手松了下来,面色苍白而平淡。
“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
鹿斐儿只觉得纪淮说话的语气,就同她方才触他的脸一样冰冷。她无奈的缓缓收回了手,当她再次抬眸看他的时候,却发现他已经背过身去,并且牵起马绳就要走。
“那个...少侠。”
纪淮听了声音她的之后,还是停下了步子,然后回了头,只见她抱着厚袄站在原地,额间的碎发被冷风吹起,身后背的弓弩还闪着银光。
纪淮没有吭声,不过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等到下半夜的时候,这草原上的风就会更寒,而少侠你不过就穿了一件袄子,若是一直在这寒风中走下去,身体一定会受不住的。若是...少侠不嫌弃的话,不如去我家中休憩一下吧,喝点热奶之后,身体也一定会舒服一些。”
鹿斐儿说的时候,手还紧紧的攥着手里的厚袄,不知为何,这心一上一下的跳个不停,就如同潮起潮落一般。
纪淮本想拒的,不过他还真是体会到了这寒风的难挨,若自己真的就这样在寒风中呆一晚,明日说不定还会引起旧疾,而且自己还要替落妃寻找药材,不能耽搁。
他看了鹿斐儿一眼,知晓她是出于真心,而且于她应该也能打听到更多关于羌勒和阿锦想知道的事情。
纪淮俯身微微点了头。
“那便麻烦姑娘了,天亮后我便会离开,绝不多扰。”
鹿斐儿将纪淮领进了自己所住的帐篷之中,因为爹娘已经休憩,所以不敢多加打扰,她轻声的热了一些鲜奶,还燃起了一个炉子用来取暖。
爹娘与弟弟住于牲畜圈旁的大帐篷里,而自己在另一个小帐篷之中就寝,只见她将门帘拉的十分紧,然后把热好的鲜奶递到了纪淮的手中。
“少侠是从何处来的?又为何会独独睡在草原之上?”
纪淮听言,先是喝了一口热奶,他只觉得这热奶比自己先前买的还要香甜不少,想来那群做生意的人,也不会用什么真材实料吧。
“斐儿姑娘不用一直唤我少侠,叫我纪淮便可。”
鹿斐儿只觉得当他唤自己斐儿姑娘的时候,自己的心跳的异常的快,无论如何都难以平息。
“哦,好。那就...纪淮大哥。”
她说时垂着眸,微红着脸。
而纪淮此时面色虽说不如之前那般苍白了,却也还是冷着脸,没有什么表情。
“我从后梁而来,只为寻一种草药救人,不料刚进城就遇到了你们羌勒的官兵,我不过是稍微与他们起了点冲突,那客栈的老板就因为怕惹来麻烦所以不敢留我,至此我才无处可去,无奈只能在草原上休整。”
鹿斐儿听罢点点头道。
“原来如此。在这如今的羌勒,在??王的管制之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纪淮大哥一样有胆识的,不过今日我倒是有幸见识到了纪淮大哥的侠义之姿,我想,要是羌勒多些同纪淮大哥你一样的人物,那么百姓们应该也就不会如此卑微了吧。”
鹿斐儿说时,眼神之中闪过了一丝愁绪。
纪淮将碗中剩下的热奶灌下之后,只觉得身体果真暖和不少,就连今日耗费的力气好像也逐渐恢复了。
“对了,斐儿姑娘,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位,叫尧胥的人?”
纪淮说时,还清晰的记得阿锦每每讲到尧胥的时候,眼睛中都会闪现星光,她经常同自己说尧胥的骑射功夫十分高超,那满目的柔和足以证明,尧胥在她心中是至亲至爱的人。
鹿斐儿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恰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言语坚定。
“据我所知,尧胥好像是老可汗的养子,从小便同羌勒公主一起长大,听闻他们二人关系极好,密不可分,尧胥也因为其出色的武力而被封为羌勒的鼎立之士,只不过...”
鹿斐儿突然的停顿,让眼睛中的愁绪又不自觉的重了几分。
“不过什么?”
看着纪淮疑问的眼神,鹿斐儿轻声叹息。
“只不过一年多前,尧胥便因为玷污妇女之名被可汗重罚,最终好像是??王将其一箭穿心,赐了死刑。”
殊不知,死刑二字就这样狠狠的落在了纪淮的心上。
此时他的耳边好像突然传来阿锦的声音,他记得阿锦说过,在她的梦里,阿爹已死,尧胥已亡,可不曾想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但是一年多前,阿锦好像还没有嫁到后梁,那么为何她会对这些事全然不知?
倒像是,这一切就莫名其妙的彻底从她的记忆中,被恶意抹除了一般。
“你说他,是因为玷污妇女而被赐了死刑?”
纪淮的声音在此刻突然变得有一些暗哑和飘忽不定,他不明白阿锦心心念念的尧胥,怎么可能会做出此等无礼之事?
“是啊,貌似是因为醉了酒,还刚好被??王抓了个正着。其实羌勒的百姓都知道,尧胥为人正直,而且他与公主二人对待百姓都十分友好,根本就不可能做此等恶事,可是...无论公主怎么求情和查证,都没能救回尧胥。想来,那时公主好像还因为伤心过度而晕厥了过去,此事的真相究竟如何,谁都不知道。”
鹿斐儿说起这一段的时候,语气当中也是掩藏不住的无奈和惋惜。
她时常想为什么正直果敢之人,并没有什么好的结局,反而是那些心怀恶念,耀武扬威之人,却过着高高在上的日子。她其实早就已经不满??王的统治,可是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即使心有大志,但却什么都做不了。
她只有平平凡凡闷声不吭的过着日子,好好的陪在爹娘和弟弟的身边。
“此事定有隐情,依我看那个??王,就有着极大的嫌疑。”
纪淮眼睛当中藏着怒火,他好像是突然间就理清了思路一般,语气十分的肯定。
老可汗因病而逝,他身边最鼎立的尧胥因为罪大恶极而被弑杀,更重要的是唯一的羌勒公主也在那样的危难时刻,被嫁到千里之外的后梁,至此那个??王便顺理成章的登上了正主之位,真的是好一出大戏啊。
“可是即使都是??王所为,如今又有什么挽救之法呢。不过纪淮大哥,你为什么会突然问我这些?”
听鹿斐儿这样一问,纪淮才从自己的思绪当中回过神来。
“没什么,不过是听一位朋友说起过尧胥,所以有些好奇他是什么样的人物罢了。”
纪淮尽力隐藏着自己内心的躁动与不满,语气回归了平淡。
“对了纪淮大哥,我记得你方才说,你来羌勒是为了寻一味药材救人的,不知你要寻的药材是什么?在何处生长?这羌勒附近的山丘丛林我都极为熟悉,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鹿斐儿从小便在这羌勒的草原上撒泼打滚,无论是远近内外,哪怕是羌勒最高的那一处山巅她也都攀爬过,所以她对这里的地势都十分熟悉,哪里的水更清澈,哪里的鲜草最旺盛,她都已经了如指掌。
纪淮松了眉头,缓缓的道出了四个字。
“扶郎花根。”
鹿斐儿听了突然眼睛一亮,神情高涨。
“原来纪淮大哥要寻的是扶郎花,在羌勒最不缺的就是扶郎花了,我从小就喜欢摘几朵戴在头上,特别好看。对了,就在羌勒最高的那座山崖之上,有着成片成片的扶郎花,要不明日我带你去寻吧,毕竟我对那山崖熟悉,能帮纪淮大哥少走不少弯路。”
“那便多谢斐儿姑娘了。”
这个夜晚,纪淮轻轻的靠在帐篷内的横椅之上,久久无法入眠。
他在想阿锦此时会不会也在心里担忧着自己,会不会又遇到梦魇,会不会还一直在心底里期待着,自己带回去的那份答案。
可是阿锦,你心心念念的,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但你不必害怕,我说过的,定会一生都护着你,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同你一起并肩向前。
无果
纪淮这一夜几乎未眠,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中烦杂的很,有很多猛烈的思绪一下又一下的猛升至心头,光光靠自己的内力是根本就拦不住的。
等到炉火渐渐熄灭,帐篷内也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终于还是起身走了出去。
清晨的阳光洒满了眼前这一片无迹的草原,此时牛羊正在悠然地吃草,牧民们已经站在远处挥鞭高歌,当双脚踏上沾满霜露的冬草时,他只觉得有一些湿滑。
纪淮缓缓走向帐檐下的那一批棕红马,伸手去抚了抚它宽阔的背身,而马儿见了来人略微兴奋的扬了扬头,抬了抬马蹄,随后便继续埋下脖子吃草。
早间虽说有些小寒,但是比昨日夜间要暖和的多。
只见纪淮轻轻拿下马背上的那一捆包裹,打开后便看见了阿锦强硬塞在里面的几件厚袄,还有一些自己吃剩的干粮,他微微蹙着眉,看着那包裹一动不动,只感觉离别之时阿锦的碎碎念好像还在耳边回荡。
“纪淮大哥?”
这时鹿斐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纪淮听罢将包裹重新捆好,然后才转过了身去。
鹿斐儿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只不过横椅上的人却不知所踪,她慌乱地收拾了一下之后便立刻走了出来,第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马前的纪淮。
“纪淮大哥昨夜休息的如何?为何我见你的眼眶有些红红的?”
鹿斐儿说时还特意踮了脚尖,凑上前将纪淮的脸看的仔细了一些,而纪淮见状却往后移了一小步,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斐儿姑娘不是说今日带我去寻扶郎花根么?我们何时出发?”
纪淮刻意的躲开了疑问,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可能是移到了高地上奔跑的马群之上,也有可能是移到了照到山巅上的那一大片阳光之中。
“爹娘备了一些早食,要不我们用了再出发吧,毕竟那山巅极高,若是不先填饱肚子的话,体力可能会不济的。”
鹿斐儿语气柔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只不过她的手藏在背后紧紧的攥着,像是怕说错什么话一般,一举一动都变得十分小心谨慎。
“不必麻烦了,我是习武之人,要上那座山巅,应该不会太难。”
纪淮说时眼睛还在审视着远处的那座高山。
这清晨的雾气好像更大了些,大到已经全部遮住了山顶,不知道的人看了只会觉得那座山高耸入云,十分惊险。
被拒的鹿斐儿一时之间顿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这时才感觉到面前的这位男子好像并不善与人亲近,也不会随意同任何人亲近。
“斐儿,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呢!还不快带少侠来用膳!”
这时,一声粗糙的妇人之音响彻天际,两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位牧民装扮的妇人正满脸笑意的朝这边走来,身材圆厚,容貌亲切。
待妇人走近时,鹿斐儿立刻上前拉住了妇人的手,在她身边小声低语道。
“娘,人家纪淮大哥急着要去寻药,所以......”
还不等鹿斐儿说完,妇人便一把挣脱了她的手。
“再怎么着急,那也不能空着肚子走啊。少侠,我已经帮你备好了早食,还特地做了羊肉烧饼,你还是吃一些吧。来来来,不必客气...”
妇人声音之洪亮,与鹿斐儿的私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见那妇人根本不顾鹿斐儿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也不待纪淮反应过来,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还将他强行拖走了。
方桌之上,几人面面相觑,空气中略有一丝尴尬的气息。
鹿斐儿的爹娘坐在一侧,鹿斐儿同她的弟弟坐在一侧,纪淮只一人坐在一侧。
但纪淮也不过就是这样默默地坐着,然后感受着鹿斐儿爹娘二人炙热的眼神,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此时只见斐儿的娘亲突然起身,并且还夹了好些菜到纪淮的碗中,嘴里一直说着千万不要作客的话,而纪淮也只是默默地点头,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等到纪淮的碗中满成了一座小山,再也装不下的时候,斐儿的娘亲才收了筷子坐了回去。
“少侠,趁热吃,定要吃的饱饱的,那山巅可是难爬,你又这般清瘦,必须吃饱了才有力气。”
纪淮缓缓地拿起筷子,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碗,顿时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虽然他人看起来消瘦,不过他内力却十分雄厚,就算是饿着肚子也能够以一敌十。只是他见斐儿的爹娘如此热情,所以便也不好拒绝。
当其余几人都开始一心用食的时候,斐儿的娘亲却依旧直直的盯着纪淮,眼中止不住的笑意,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道。
“不知道少侠,如今年方几何啊?”
纪淮抬眸,回答的异常干脆。
“今已到了弱冠之年。”
鹿斐儿听着对话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娘亲,用力的使了使眼色,想着要她不要再开口多问,可谁知她的娘亲倒更兴高采烈了起来。
“诶呦,原来少侠比我家斐儿大个三岁,那年龄也算的上是相仿。就是不知道少侠,如今可有婚配呢?”
“娘,你问人家纪淮大哥的私事干什么,还是好好吃饭吧。”
鹿斐儿说罢便脸红低头,虽说她自己有一些无奈和羞涩,但是她的心中貌似也十分期待纪淮的答案。
其实她早就看出来了娘亲的心思,因为自从自己过了十六之后,娘亲便一直想着要替自己找一个平稳的夫家,可是由于家中还有病弱的弟弟,所以她并不想如此早便出嫁。
有好几次娘亲安排自己与人相亲,她都故意想方设法搅了局,甚至还逼得人家退了婚,也算得上是臭名在外了,所以如今在这羌勒,几乎都没有什么人家敢要她了。
没想到,娘亲这次又盯上了纪淮大哥。
可是,她除了有那么一丝丝的尴尬和难堪之外,还是有一些小小的欣喜的。
毕竟自从昨日在街上见了纪淮大哥的风姿之后,她就已经动了心思,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英姿勃发,武力高强之人,所以仅一面,便难以忘怀了。
她不敢问的,没想到是娘亲替她问出了口。
纪淮停了手中的筷子,可能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突如其来,所以便愣了一会,然而鹿斐儿只觉得等他回答的这段时间,好像十分的漫长。
“我...并未娶妻。”
纪淮说罢,鹿斐儿的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嘴角也不知名的上扬,但她很快就掩藏了起来,而她娘亲脸上的笑意也更加明显,像是暗自里认定了什么一般。
“但是...我已有了心仪之人。”
纪淮抬眸的时候,只见斐儿母亲脸上的笑容突然僵硬,不过只持续了一会儿,随后她便转移了视线,而鹿斐儿握着筷子的手正微微颤动着,她端起了一旁的鲜奶,然后灌了一大口。
纪淮心底里十分明白斐儿娘亲这般问的用意,只不过他不想欺骗任何人,毕竟有时候欺骗比普通的伤害要更加令人痛苦。
甚至有些事情就是因为隐瞒和欺骗,才导致了无法挽回的结局。
他确确实实已经有了心仪之人,虽然他的那位心仪之人,心仪的并不是自己。
可是他早就决定了,自己此生定会一直守护在阿锦身边,他觉得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必须要得到,才是最完满的,因为有时候陪伴,也是一种共度余生。
用完了早膳之后,纪淮先行一步去做些准备,而当鹿斐儿想要出门的时候,却被她的娘亲一把拉住。
“斐儿,我看那位少侠气度不凡,一表人才,与你十分相配。而且我还瞧见了他骑的那一匹红马,那可是马中极品,这就说明他一定是个富家公子,你要是与他成了,那我们鹿家也算是飞黄腾达了,到时候就不用再为你弟弟的药费而担忧了。”
鹿斐儿听言却挣脱了她娘亲的手,面色平静,语气中还有那份掩藏不住的失落。
“娘,方才纪淮大哥都说了,他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傻丫头,有心仪之人又怎么了,他不是还没婚配么,只要他还没有成亲,你就还有机会,所以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想当初,你爹也有一个念念不忘的故人,可是最后不还是被我像驯马一样驯服了么?所以这世上的事情,只要有因无果,那就都没成定数,但若是已经有因有果,我们也绝对不要做那坏事的小人。”
鹿斐儿默默的听着,想要迈走的步子,在这一刻又停下了。
只要有因无果...便还有机会么?
“欸,我之前帮你相过那么多门亲事,可你倒好,非要扮丑装病整些幺蛾子出来,甚至还被人家下了聘礼的给退了婚,导致现在整个羌勒都没有一家敢要你。这次我见你对这位少侠并不一般,所以你一定要把握好机会,趁早将你自己嫁出去,那样也就不必跟着我们再四处奔波过日子了,若你以后真的麻雀变凤凰,只要别忘了你弟弟就行。”
斐儿的娘亲不知不觉说着,竟然红了眼眶,这一次她不再是嘹亮的大嗓门,而是温柔如清风一般的语气。
随后她轻轻拍了拍斐儿的肩,然后便转了身,朝着帐篷外的羊圈走去。
鹿斐儿站在原地看着娘亲辛劳的背影,好一会儿之后,才背上了自己的弓弩,然后缓缓地踏出了步子。
偏近午时,太阳就大了好些,草原上的霜露开始渐渐消散,山巅上的云雾也褪去了不少,远远地看着,好像已经能看到山巅高处那一片片亮丽的鲜红。
纪淮与鹿斐儿并肩走着,空气当中沉默的很。
其实纪淮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就算与阿锦在一起他都很少会找合适的话题,而鹿斐儿却一直想开口,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终于,她还是鼓起了勇气,趁着一阵迎面而来的风,轻轻开口。
“纪淮大哥,你说你采药是为了救人,难不成你要救的,就是你的那位心仪之人么?”
鹿斐儿说时有些小心翼翼,其实她也不过是猜测,毕竟她觉得能够让纪淮大哥不远千里,不顾危险,并且如此急切去寻药之人,肯定是于他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吧。
可是纪淮却沉思了,他缓缓地吸了一口草原上的清新之气,养了养神。
“不是...但...也能说是。”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鹿斐儿有些听不懂了。
虽说纪淮最初来羌勒,只是为了给落相宜寻救治痨疾的药材,可是如今他的心底,好像有了更重要的事。
当他知道如今阿锦的爹已经病亡,她的兄长也已经施了死刑之后,他原本一颗平静的医者之心,就开始不再平静了。
他时刻都想着阿锦为什么会忘了这一切,想着这几件大悲之事为何会如此蹊跷,想着若真是那??王一手算计,那阿锦如今又该如何做?
他不愿意见阿锦痛苦的模样,所以他一定要救她。
羌勒的扶郎花根,有调理内里,愈合血气的功效,不仅仅能够治理痨疾,可能还可以救活已死之心。他清楚地记得阿锦说过自己喜欢扶郎花,所以羌勒只要还有扶郎花在,阿锦心中的那片盛景定会永恒不灭。
“纪淮大哥心仪的那位女子,一定十分动人吧。”
鹿斐儿说的时候,眼角带着笑意,她好似无谓的一句,但其实直击内心深处,将自己的心底烧得滚烫。
“她同你一样,也是羌勒女子。只不过于我而言,她就像羌勒夜空中的星星,只能够默默的观赏,却永远触不可及。”
鹿斐儿在纪淮的这一句当中,读出了一些悲凉的意味。
虽然她还是不太明白,但是她心底却觉得,纪淮大哥一定十分深爱那个女子,即使他说的是触不可及,但是好像这当中也没有裂缝,能够让自己乘虚而入了。
他们花了好大的功夫终于登上了那座羌勒最高的山巅。
当纪淮看到成片成片的扶郎花时,还是彻彻底底的惊叹了一番。
原来阿锦喜欢的扶郎花,真的同她说的一样美艳动人。
他们采摘了好些,一直等到了夕阳降至,才决定原路返回,可在返回之前,纪淮还驻足了一小会儿。
当他站在悬崖旁,看着万丈之下奔腾的溪流,霎那间就想起了那一日阿锦被白致昇逼落坠崖时的场景,那样的危机之时,他终于在坠入江河之中将她紧紧相拥。
她是那样一个勇敢的女子,能够为了自己的信念,奋不顾身的一跃而下。
可是纪淮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站稳的这一座高耸的山崖之上,我也曾痴痴地望着下面湍急的江水。
枷挲
纪淮觉得如今自己既然已经拿到了扶郎花根,又已经查清了阿锦所说的梦境虚实,那就是时候该回去了。
落相宜的痨疾日渐严重,虽说自己帮她调配了一些缓解的药方,但也只能够拖延一时,若是等到痨病再深入的话,那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挽回了,所以他想着定不能再继续耽搁。
他打算下了山崖之后,便与斐儿和她的家人告别,临走的时候再给他们一金银以表谢意,毕竟自己昨夜和今日都已经十分叨扰人家了,所以心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下山的路远比上山的时候要好走的多,此刻天色已经不早了,山间又因为有较多枯树岩石遮挡而显得更暗了,纪淮不知不觉的加快了步子,一时竟然忽略了身后的鹿斐儿有些体力不济。
而鹿斐儿根本就没有想到,纪淮大哥虽然看起来清瘦的很,但是体魄是真的强健,上山的时候那般崎岖,他都没怎么喘气,反倒是自己,从小爬到大的山自己都能累的跟狗一样。
方才在那么一大片扶郎花中弯腰采摘,已经耗费了不少的力气,现下自己是真的有一些疲惫不堪了,可她见纪淮大哥健步如飞,自己却也不想显得太差,所以便一直咬着牙挺着。
她稍微放缓了步子,一只手撑着树干喘气,想着稍微歇息一下再走。
此时鹿斐儿只觉得自己的腿脚已经十分酸软,眼前也有一些模模糊糊看不清路了,她想着难不成是自己的旧疾又发作了?
鹿斐儿在儿时的时候曾经被一只野狼追逐过,她那个时候不过才七八岁的年纪,有时候脚都迈不稳,所以当她心底慌乱的时候便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而且被那匹野狼咬住了一只腿拖拽了好几米,还好最后被一牧民发现方才得救,但自己的腿骨却被那野狼伤的深,休养了很久才恢复,之后只要一遇到天变或者腿部受到太大的刺激,就会旧疾复发。
她突然就感受到腿骨之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可能是自己上山下山的时候太过逞强,拉扯到了筋骨才会引发旧伤的吧。
其实平日里她爬上山巅的时候都会做好几番休整,不然她一个女子,又没有马匹,单纯靠走实在是吃不消,但是今日都是直上直下,自己身上的汗就根本没有停过。
她其实特别想知道纪淮大哥分明有马,又为何不直接骑马呢?这座山峰虽然高,有些地势也较为崎岖,但多的都是大路,也方便马匹行走,可能是他听了娘亲的话,以为这山太过崎岖不平,所以才会选择徒步的吧。
纪淮往前走了好一段之后,才发现身后的鹿斐儿没了踪影,他试着唤了一声,但是并没有得到回音。
见状他立刻返回,又往上走了不少才发现鹿斐儿面容苍白的靠在一棵枯树旁,她眼神迷离,一只手不停的揉搓着腿骨处,还在咬着牙忍痛。
纪淮大步上前,而鹿斐儿见了来人,缓缓抬起头,努力露出了一个浅笑。
“斐儿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鹿斐儿听言立刻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纪淮大哥觉得自己太过柔弱。
她只是扶了扶自己背后的弓弩,然后顺手又擦了一把面颊上的汗渍。
“纪淮大哥,我没事,就是稍稍有一些累想休息一会儿,要不你先下山吧,我就跟在你身后。”
纪淮见鹿斐儿面色差劲,语气中又有一些虚弱,便知道她定是不舒服的。他垂眸看了一眼鹿斐儿方才揉搓的腿,刚想伸手去查探,却又被鹿斐儿收了回去。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躲闪。
“你腿部是不是有旧疾?若是有的话千万不要硬撑,很可能会伤到筋骨,我背你下去。”
“不...不用麻烦的,纪淮大哥我...我真的没事儿,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就放心吧。”
鹿斐儿情急之下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她看着纪淮十分利落的卸下了自己身后装满扶郎花根的背篓,然后就这样在自己面前蹲下身,她就感觉自己双颊滚烫,有些无措。
“上来吧,既然有旧伤,就不要勉强自己。”
纪淮说时拍了拍自己宽阔的后背,鹿斐儿一时看着,竟觉得双眼有些微涩。
其实纪淮向来不爱与人触碰,特别是与女子,他喜欢与人保持合适的距离,这样便会觉得心里安心许多。
可是他知道斐儿是个好姑娘,她昨夜收留了自己不说,今日还强忍不适带自己来寻扶郎花根,所以自己作为一个不愿欠他人人情的医者,适时的关切和帮助都十分重要,也不该去顾及太多其他。
就在鹿斐儿犹豫的时候,两人同时都听得了不知何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纪淮突然起身,握住了腰间的长剑,眼神示意鹿斐儿小心四周。
如今这山上气温湿寒,野物也都已经寻了暖洞,即使现在接近晚间,太阳降落,山间都暗了下来,但也应该不会是什么野物发出的声响,其实纪淮方才就觉得有一些不太对劲,但是因为急着下山赶路,便也没有多想。
现在看来,定是有什么人在暗中窥探。
“谁?”
纪淮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不愿意错过暗色下的任何一处缝隙。
既然已经露了破绽被发现,那么来人也就没有再多藏了。
只见灌木丛间以及岩石之后瞬间跃出了数十位官兵,将纪淮二人严密的围了起来,他们统一的皮草盔甲,腰间带着一个印刻“??”字的金色腰牌,为首的那人纪淮瞧着十分眼熟,好一会儿他才回忆起来这不就是昨日自己在街上遇到的那批官兵么?
呵,果然还是小人之心,想来找自己麻烦的。
可不同的是,今日的这一批人看起来武力都较为强劲,同那日的官兵绝非一个等次水平,他们手中的刀剑也都是上等之物,并不好对付。
看来此人今日是特地找来了这么一批帮手,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真是好巧,没想到这么快就又与少侠再次相见,昨日少侠的英勇之姿吾等还没有忘记,所以今日特地来领教领教。”
为首的人名为枷挲,是阿苏??手边的近臣,虽然其武力并不高超,但是却有超出常人的谋略。可以说就是他帮助阿苏??出谋划策,才一步一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所以此人极其受重用,并且能够统领羌勒三军。
纪淮紧一步退到了鹿斐儿的身侧,而鹿斐儿见状一手拿下了背后的弓弩,强忍着腿部的疼痛。
“你想做什么?”
纪淮眼神锐利,全身散发出一种苍凉坚毅之气,他紧锁着眉头,随时准备拔出长剑,拼命相搏,只不过如今斐儿姑娘还在身侧,若是自己真的与他们厮打起来,恐怕顾及不到她,会害她受到牵连。
枷挲脸上丑恶的笑意渐渐浮现,他微微侧身,看清晰了纪淮身后的鹿斐儿,然后轻蔑的道。
“呦,我见少侠身后的小女子花容月貌,若是你愿意将她交出来,那我们昨日的恩怨便一笔勾销,你说如何啊?”
纪淮听言,轻抬双眸,将身后的鹿斐儿护的更紧了。
他双眼观察的十分仔细,知道对方都是高手,若是就此强攻胜率不过七成,针对昨日一事,自己也知道他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今日他们若是不得到些安慰,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
放不放过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不应该牵扯到别人。
“既然你对昨日的事情不服气,那便只顾冲我来,惦记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你们只要安然的放她走,我定会跟你们好好切磋较量,你想算帐,我便奉陪到底。”
纪淮的语气十分强硬,而鹿斐儿听言焦虑万分,她轻轻拽了拽纪淮的衣角,在她耳边轻声道。
“纪淮大哥,他们人多势众,看起来很不好对付的样子,你一个人很危险...”
“放心,我没事,我绝不会让他们动你一分。”
枷挲见两人这番窃窃私语的交谈,不由得放声大笑,只见他一脚踏在了一块岩石之上,下颚微扬,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啧啧啧,二位还真是浓情蜜意啊,只不过少侠,这事儿还真没得商量,昨日你当众侮辱我的这笔帐,可不是那么好算的。要么,你就交出你身后的女子,要么,就别怪我们出手无情了,只不过若是到时候你们二人生死相隔,那就有些悲凄了。”
枷挲脸上的笑意深深的刺激了纪淮的心火,他不自觉地抓紧了腰间的剑柄,眼神凛冽,一团焰气就这样在心底悄悄燃起。
“我告诉你,当我的长剑刺入你的血肉时,千万不要挣扎,因为越挣扎,你就会越早与着世间,生死相隔。”
纪淮话音一落,只见一道银光乍现,枷挲赶紧遮了眼,踉踉跄跄地躲到了岩石之后,然而此时那群官兵见状,全都一跃而起拿着刀剑向纪淮砍去。
鹿斐儿只知道纪淮宛如一阵寒风一般,肆意的席卷,他的身影穿梭之间,鲜血洋洋洒洒,染红了大片大片的泥地,就好像别人常说的那种上古战神,大杀四方。
而此时不知突然从何处袭来一位官兵,剑锋直指鹿斐儿,鹿斐儿在慌忙之间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弓弩,手之手指扣下扳机之时,只听得一声嘶吼,随后那人便跪地不起,胸前血流不止。
看来自己用来捕猎的弓弩不仅对野物有着强大的杀伤力,对人也不例外,她深吸了一口气,提起了全身的精神,想着自己必须得护好自己,才能不给纪淮大哥添麻烦。
此时太阳已经完完全全的落了下去,静谧的丛林之间弥漫着血气,纪淮拼命的挥舞着手中的长剑,一起一落十分果断,即使早已气喘吁吁,但他也没有丝毫停歇。
这批官兵确实不好对付,但是自己在蒙氏这么多年的功力,也不是白练的。
他突然咬紧了牙,貌似霎那间就被月亮印红了眼,他敏捷的躲过每一招致命之击,当对方体力耗尽的时候,他就必须要开始强力猛攻了。
毕竟是习武之人,只要剑还在手,就绝对不会轻易倒下。
他的剑划过了那一层厚厚的毛皮,穿过了精制的铠甲,不偏不倚的刺进血肉当中,那种嗜血之痛足以让人届时就轰然倒下,再也睁不开眼睛。
而鹿斐儿在自救的过程之中,很快就射完了所有的短箭,她紧紧的靠着身后的大树,目光在所有身影当中来回,可就在这时,树上却突然落下一人,怕是下一秒就要将剑刺入她的脑中,她紧闭上了眼,想着这下若是躲不过,也求不要那么的痛。
可是一阵剑气吹过,随即听到一击刺耳之声,纪淮上前直接击落那人手中的剑,并且一击要了那人的性命,等到鹿斐儿睁眼的时候,树上那人已经在眼前倒下,而纪淮的身影已经一转又到了前方,激起了层层血花。
一具尸体,就这样被重重的扔到了枷挲面前。
枷挲见大势不妙,便急速下令撤退,虽然心中依旧怨气,但也不想丢了性命。
纪淮本想上前继续追赶,却见那群人已经奔赴到了前方,很快就没了踪影,而树旁的鹿斐儿此刻不自觉地瘫倒在地,在方才的斗争当中,腿疾便复发的更厉害了,此时已经再也站不住了。
迷迷糊糊之间,她只觉得自己被一人小心抱起,那人的身上带着血气,但是却十分的温暖。
纪淮借着朦胧的月色走在下山的路上,手中紧紧的拿着装满扶郎花根的背篓,当他终于踏入那一片熟悉的草原之上时,方才猛烈的锐气才逐渐变得平稳。
他清晰地看见不远处亮着灯火,有一位妇人焦急的身影在灯火前不停的踏步,左侧的帐檐下还站着一匹棕红色的烈马,只见它的目光深深的陷入了暮色当中,穿过了数里。
他带着鹿斐儿安然地回家了,她的娘亲见状泪流满面,却还是不停的朝自己说着回来就好的话,然而纪淮却感觉愧疚至极。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所以他默默的留下了一袋银钱,在瑟瑟的寒风中,在所有人都已经熟睡的夜里,在最寒冷的下半夜,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这样牵着马离开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极高的山巅,看了眼辽阔的大草原,然后心下一定,眼神一紧,就再也没有回头。
他总觉得,自己与这里还会再见的。
他跨上了马,
雪落
自从阿苏??成为羌勒共主之后,那一座我小时候住的宫殿,已经改名叫了璃宫。
璃宫的宫墙被阿苏??下令多加修高了好几米,所以无论多高的人从宫外向内看去,都只能看得见高高的殿角,以及上面雕刻蜿蜒的雄鹰,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
宫门还是同以前一样,留有重兵看守,两座上古神兽的雕像屹然伫立在侧,只见它们张着血盆大口,目光如炬,气势逼人,往往在晚间可能还会吓到来往的过客。
我清楚的记得小时候我因为好奇,直直的指着那两个雕像,然后抬起头问阿爹。
“阿爹,到底为什么要在家门口放这两个怪兽啊,这两个怪兽如此可怖,害的其他小朋友都不敢来找我玩了。”
其实我幼时除了跟尧胥比较亲近之外,其他的小朋友见了我都躲得远远的,所以那时我便猜想是不是因为我家门口这两个怪物的雕像太过于凶猛了,所以别的小朋友才会怕我的。
可谁知阿爹却摇了摇头。
阿爹说这两只神兽是当年祖父特地派著名工匠和诸多修仙道长合力打造的,并且一直伫立在宫殿门外看守,虽然此神兽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的凶猛不善,但其在古书中记载它们都极为顺良忠诚,乐于为民造福。
至于当初祖父为什么要将此神兽造成此番怒目圆瞪的可怕模样,那是因为想要防止外敌入侵。毕竟有猛兽看守之地,外人都不敢强攻,因此也就更能起到保家护国之义。
那是我还是年少,所以只能懵懂的点点头。
当枷挲带领残兵返回的时候,宫门口的那两座神兽早已经被暮色包围,只见它们就这样在夜色和寒风里静默的伫立着,身上铺满了一层霜露,在月光的照耀之下,那一双怒目,好像还反射出了一抹利光。
璃宫已经在这里坐落了几百年,它早就看惯了家国兴衰,秋来冬去,听够了草原上马蹄的嘈杂,也闻够了街边飘呼过来奶香。它见证着一代又一代的可汗即位又相继死去,好几次大规模的争斗都没能将它打垮,甚至如今的它已经被修筑的越来越繁华。
进了宫门,便能瞧见一座宏伟无比的殿宇,此时里面依旧歌舞升平,灯火通明。这里的每一处都有着羌勒独特风格的雕饰,来往的丫鬟身上的清铃发出脆耳的声响,只见她们头上的柔纱被晚风缓缓吹起,深邃的眉眼在朦胧之下十分的动人。
铠甲之声响彻了漆黑的天际,枷挲迈着匆忙的步子低头前行,他们一行人路过之处皆留下了一片血腥之味,那刀剑上的鲜红就这样滴落到理石地面,晕染了上面绚丽的花纹。
此时殿中高座上的阿苏??正一脸笑意,手举着酒杯,趣味的看着下方翩翩起舞的舞姬,只听乐声填满了整座大殿。粉光暖烛之下,好像外面的寒冷与这里毫不相干,而他身旁伺候的女子一身薄纱,眼神魅惑,芊芊玉手拾了一颗葡萄,缓缓往阿苏??口中送去。
阿苏??见状一把拉住了美人的手腕,言语轻蔑,就在他垂眸准备去咬那一颗葡萄时,只见一名士兵神色慌张的踏入殿门,然后跪身。
阿苏??见状,有些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眼神之间不满之意蔓延,随后他还是抬了抬手,只见顷刻之间,乐声骤停,满场的舞姬都有序的轻声退下,就连他身旁的那一位美人也识相的收回了手中的葡萄,静坐在了一旁。
“什么事?”
阿苏??的声音低沉,语气之中透露着一种无力。
而那士兵听了??王的声音之后,略微恐惧的将头埋的十分低,然后才紧张的言道。
“??王,枷挲大人回来了,说是……有要事需要禀告。”
阿苏??听言深吸了一口气,背仰在高座之上,轻轻的伸手揉了揉眼,然后轻声应了。
枷挲踏入殿内的时候,只觉得一身的寒气霎时间就退尽了,这殿内就如同春日一般暖,扑鼻的迷人香气在空中飘散着,容易让人就此沉迷。而当阿苏??看见枷挲身后几个重伤的官兵时,眉头皱的更紧了,据他所知,这几个官兵是枷挲身边最得力的几位将士,可竟然也会伤成这样。
所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突然有点好奇,在这羌勒,到底有谁人敢伤他们。
“枷挲参见??王殿下!扰了??王殿下雅致,还请殿下赎罪!只不过,臣深夜前来确实是有要事要报!”
枷挲跪地俯拜之际,阿苏??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琼浆,他细细的品了一口,只觉得今日的好像不够平常那般甜。
“不知是何人,能将枷挲大人身边最得力的几位将士,伤至如此啊。”
阿苏??说时,还轻抬了手,示意枷挲起身。
枷挲见状立刻起了身,理了理身上的褶皱,随后上前一步站稳。
此时殿内的灯火将他们身上的血迹照的更加鲜红,不知为什么,阿苏??倒很是喜欢这番鲜红的色彩,当他攻打四周的氏族小国之时,那成片成片的血河,竟就成了他心中最美的风景。
“??王殿下,您有所不知,前几日羌勒来了一位贼子,他不仅当街拦住了我等的去路,还言语侮辱了您的权威。属下本来心想此等小人一时根本不必惊动您,所以今日才领了我身边这几位得力的将士准备前去好生教训教训,让他明白明白我们羌勒的规矩,可是谁知这个贼人的武力竟然十分高强,甚至还一时之间就残杀了我身边的好几个兄弟。其实损失几位将士对于属下而言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该惊动殿下,但是此贼人十分奸猾,而且不从管教,他还当街出言侮辱??王殿下您,说您…说您…”
枷挲说到此处,故意止住了口,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阿苏??听言一时上了气头,他紧握着拳头压在了扶手之上,将口齿咬的极紧。
“那贼人说我什么?”
阿苏??一字一句都满含怒气,想来自他上位之后,整个羌勒就无一人敢对他不敬,可没想到现下竟然有这样一个不识抬举之人,胆敢当街对自己出言不逊!
枷挲默了半晌,可当他再次对上阿苏??那双凛冽的双眸时,还是被那股利气震慑,这才支支吾吾的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那贼子说…说您不值得百姓敬重,还说您嚣张跋扈,不配统领羌勒,更不配做羌勒正主!属下真的是替殿下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今日才会…”
“你说什么!那贼子竟然如此大胆!”
还不等枷挲说完,阿苏??便带着怒气一跃而起,并且还顺手直直抬起了面前的桌案将其直接翻下,顿时只见桌上的葡萄琼浆撒了一地,金盘玉器也在与地面做了强烈的碰撞之后而轰然破碎,发出了十分刺耳的声响。
一旁的美人见状不自觉的往后蜷缩,一脸惊慌。
阿苏??最不喜欢听到的,便是有人说他不配做这西北正主,或是说他做的名不正言不顺,他只要一想起,脑海中就会浮现曾经他的那位亲哥哥阿穆肃在位时的画面。
自己从小就不受阿爹重视,阿爹总是将最好的一切都交给阿穆肃那个连蛇都不舍得杀的懦夫,就算自己拼了命的学习武功,但阿爹就是不会夸赞自己一句,反倒是那个什么都比不过自己的亲哥哥,不但每日被阿爹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甚至还坐上了羌勒可汗之位,所以他一直都是不满的,他至今都记得自己的阿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阿苏??,你并不适合做羌勒可汗,你哥哥虽然处处不及你,但是他遇事稳重,懂得大局,心中有天下子民,而你,却太过浮躁了些。你毕竟得了??王之位,所以此生也算得上是无忧了。”
“可是阿爹,羌勒向来以武力为重,我这些年武力精长之快哥哥早已不能及。您相信我,我一定能够配得上可汗之位的,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可谁知他的阿爹听罢只不过是垂眸叹了一口气,然后轻言。
“诶,孩子,你还是执念太深了些。”
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暗自决定了,总有一天,他一定会从阿穆肃手上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不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他一定会证明自己。
如今他终于得到了这一切,所以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诋毁自己的成果。
“??王殿下,依属下来看,此人绝不能放纵不理,不然他不仅会更加武逆不屈,还可能会败坏羌勒的民俗风气。这人目无尊卑出言不逊,并且竟然还敢挑战您的权威,所以如此大逆不道的贼子,我们一定要将他缉拿,定让他好好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羌勒的王法!”
枷挲的话推波助澜,正中阿苏??的心头。
只见他撑住扶手微微的喘着气,目光如同一只嗜血猛兽一般通红,他微微侧眼,看着那地下艳丽的血迹,嘴角竟然开始不自觉的勾勒出一抹笑意。
“枷挲,本王命你,即刻率领我的隼罗军,一定要将此人给我完完整整的缉拿回来!我定要让他尝尝,出言不逊所犯下的后果!”
阿苏??双拳一握,面部的肌肉恰似被屋外的一缕寒风给趁机侵蚀一般冷漠至极,眼神中犀利的如同短刀的剑锋,刺入者必定要承受难忍的蚀骨之痛。
枷挲毅然行了拜礼,眼眸中闪现了一丝快意。
“属下必定不负??王所托,尽快将贼人捉拿!”
枷挲退下了之后,大口的吸了殿外的寒风,他看着夜色无尽的黑暗,嗅着自己身上的那股血腥之味,紧紧的咬紧了牙关。
隼罗军是??王亲力培养出来的将士,其中任何一位在整个羌勒都能算得上是一顶一的杀手,从古至今只要有隼罗军出手,目标者就绝对不会有逃脱之机。他们行踪不定,男女莫辨,出手十分辛辣狠毒,除非是要事,不然??王绝对不会轻易的让他们行动。
足足是隼罗军这个名号,就足以让人闻风散胆,看来这下,那个招惹自己的贼子,是绝对无法逃脱了。
“哼,这次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抓到你,让你尝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枷挲说时脸上那股丑恶的笑意,就这样留在了暮色之中,并且被冷风混进了璃宫深处,混进了那片最脏乱的地底。
“什么?纪淮大哥已经走了?”
而等到太阳升起,羌勒那一片辽阔的草原之上,牧民的那一处处帐篷之中,突然传出了鹿斐儿的一声疑问。
只见她强忍住腿间的疼痛,慌乱的从床榻上起身,她抬头奋力放眼到了帐篷之外,发现昨日一直在那里休憩吃草的棕红马,此时确实已经不见了踪影。
心中突然就涌起了一阵失意,那种十分苦涩,十分难以化解的失意。
斐儿的娘亲见状,只能微微地叹息。
“昨日你腿疾复发昏迷不醒,是他将你一路抱回了家,而我见他身上染了血,便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却不愿意说,只是叫我们照看好你。之后我就一直在你的身边照顾着,将近天明的时候才睡着,我想他应该就是在那时走的吧。他没有同我们道别,只是留下了一袋银钱,就这样默默离去了。”
斐儿的娘亲说时,还想着昨日他们二人回来的场景。
那孩子身上满是血迹不说,而且脸色状态也极为不好,想必是跟什么难对付的人动了手,所以伤了元气。
“纪淮大哥竟然留了钱?那钱呢?纪淮大哥昨日拼命护住了我,我们是绝对不能收他的钱的!”
听到鹿斐儿提到钱的事,她娘的脸色突然变换,而鹿斐儿也立刻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娘,我问你钱呢?难不成你已经用了么!”
鹿斐儿神色慌张,情绪激动,而斐儿的娘亲见她这番模样也不好继续隐瞒下去,所以缓缓开口。
“斐儿,你也知道,你弟弟的药材已经没有了,而且近日他的病情貌似又加重了,所以娘也是没有办法,今早娘思前想后了许久,可是我见你弟弟身上水痘渐起,实在是心疼...这才没忍住...所以就...”
鹿斐儿看见自己的娘十分自责的模样,原本心中升起的怒气却也只是平静的停留了下来,她默默闭上眼,平复了一下自己心头的猛烈,然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斐儿,你放心,等到了马上入了春,娘就把家里的牛羊卖了几头,然后把这些钱再还给你纪淮大哥,娘相信,一定还有机会再见的。”
一定,还会再见的。
此时赶路的纪淮寻了一处清澈的水源,他一跃下马,缓缓停下脚步,然后装了一些清水。
不知不觉,他仿佛看到有什么白絮一般的东西就这样从天而降,带到他抬头的时候,只见到漫无边际的白色,飘扬而下,有些清寒。
原来,已经下雪了。
隼罗
这雪看似突如其来,但其实早就已经在云层之上贮足了许久许久,所以当它就这样决定顺风而落时,那迎面而来的雪白很快就铺满了目光所能触及的一切生物。
当漫天的清寒触及到地面的时候,并没有很快的融化成水,反而是降透了有温度的花草泥土,然后才慢慢地渗入,直到下一片,再下一片降落的时候,才会逐渐堆积起来。
现下貌似比羌勒的下半夜还要冷了。
太阳正隐隐的躲在暗处,天空中也混沌无比,愁云纠缠着大片大片的冰雾久久不动,好像四周瞬间就寂静了,并且阴暗了下来,遥看远方,本来清晰的山林村落也已经陷入了一片苍白之中。
黑色铠甲的将士踏步雪地之上,穿梭在羌勒的街头巷尾之间,他们就好像一头头凶狠的猛兽在雪地当中捕食,那一身强烈的血气和冷峻的眼神好像能够穿透一切,直到发现自己的猎物才会有一丝收敛。
只见挨家挨户都门窗紧闭,辽阔的草原之上也早就已经没有了牛羊的踪影,不知他们到底是在躲避这场寒冷的初雪,还是在蜷缩着守护自己贪生的念头。
不晓是哪一户人家的哪一扇门缝之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极为小声的轻语。
“这到底是什么人,犯了多大的错,才会惊动??王的隼罗军出动啊?”
“依我看,肯定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招惹到了??王殿下,所以隼罗军才会如此大动干戈,气势汹汹满城搜刮。只要隼罗军一出手,那人肯定是难逃此劫了。”
殊不知,此时的黑衣人已然一个转身到了羌勒的城池旁,看守城门的士兵见状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并且理了理身上的官服,颔首行礼。
“近日是否见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城么?”
只见说话之人一身黑衣,手持长剑,面带银色骷髅面具,眼睛当中散发出层层杀气,语气也十分低沉无情,叫人望而生畏。
看守城门的士兵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始镇定下来,随后恭敬的答道。
“禀大人,昨夜寅时好像确实有一行迹可疑的男子,属下瞧他不像是羌勒中人便特地留意了一下,只见他骑着一匹棕红马向南去了。”
话音刚落,隼罗军便一个纵身飞到了城墙之上,目光探视之处,只见白雪飘落,不见任何人影。
黑色身影迅速汇集,他们口中暗语着什么之后,便统一向南追去。
传闻羌勒??王手下的隼罗军能够日行千里,最是擅长残忍的刺杀之法和追踪之术,只要是被他们盯上的目标,几乎无一生还。一年之前,尧胥将军还在时,唯有其手上经过特殊训练的强兵恰能与他们打个平手,可是如今尧胥已死,整个羌勒之中,便再也无人可敌。
他们在羌勒人民的眼中,是比活虎莽兽还要恐怖的存在,记得上一次隼罗军出面的时候,就绞杀了老可汗手下的数万大军,并且辅佐??王一举登上了羌勒的宝座,从此以后这羌勒之地,便成了他??王的天下。
纪淮只觉得这皑皑大雪踏风而来,吹在脸上的时候十分的冰凉。
他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带的干粮也已经全部食完,此刻早就饥肠辘辘。可是这雪毫不停歇,四处又没有什么人家,除了挺着身子继续走,便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这雪落的越来越大,渐渐的就覆盖了前路,在看不清其他的银白世界里,好像一切都变得更加宽广了。纪淮套上了随身携带的厚袄,跨步下了马背,牵紧了缰绳,一步一步陷入雪地之中,艰难的往前行进着,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份信念,在驱使着他不要停下。
即使这寒风刺得双颊疼痛难忍,即使这雪阻碍了双眼寒人心骨,但他只要想到阿锦还在后梁等着自己回去,他便顿时充满了力气。
可是他却不知道远方而来的危机,可比这风雪还要难扛的多。
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他牵着的缰绳突然绷直,待他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马已经疲惫不堪,它双眼微微眯着,马首耷拉下来,马蹄深深陷落在雪地里直直矗立,无法动弹。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确实已经行走了很远的路,但是马却一直没有进食,想来它腹中空空双眸失神,应该是真的已经走不动了,那便罢了,不如就这样原地休整,若是有幸在这雪地之中遇到什么野味,也还能补补血气。
纪淮想着,卸下了自己身后的背篓,直接落座在了冰滑的雪地之上,而身旁的那一匹棕红马此时也蜷了腿,俯身在雪中趴下。他缓缓将包裹中剩余的几件厚袄都取了出来,然后细细的为马儿披上,虽说此马顽强,但这样的严寒,自己也怕它实在受不住。
他紧紧的裹住了身上的厚袄,朝手心哈了一口气,随后默默的闭上双眼,想着就这样休憩一会儿,只留着耳朵注意就行,可谁知不过一会儿,他便听到了同雪落不一样的其他声响。
纪淮乍然睁眼,余光捕捉着四方的动静,虽然在视线里没有看到任何不同,但是他心中十分肯定,此时有一批人,正在缓缓的朝自己靠近,并且仅凭他感受到的气息便能得知,来者不善。
他默默的握住了身旁的长剑,十分小心的屏着气,等待着来者的现身和出击。
果然不出其所料,当那抹十分显眼的黑色身影在这片雪白当中穿梭的时候,纪淮肃然起身,长剑随即而出,刀光落在了寒雪之间。
他正睛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些黑色面具人,目光只被他们腰间那个“??”字腰牌锁了去,纪淮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原来又是那一伙来翻旧账的。
可是他十分清楚这一批黑衣人的身手,组合起来完全在自己的上乘,而且他们身绕煞气,应该是学习过什么邪派功法,根本不好对付,再加上自己此刻气血不足,神疲力竭,所以注定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背篓中的扶郎花。
可是阿锦还在等自己回去。
想罢,纪淮的目光突然坚定,他深深的吸了一口寒气,只觉得直冲心底,目光凝聚的那一瞬间,全身的力量都汇到了紧握长剑的那一只手臂上。他通红的双眼注视着前方那一行黑影,渐渐的,嘴角却滋生出了一抹笑意。
那种当初在蒙氏的铁栅栏里选拔死士的感觉,好像在此刻又突然回来了。
前方的黑衣面具者在此间突地从袖中挥出一道长长的铁鞭,落至雪地中时,激起了一大片白雾,残雪飘飘洒洒之后,只听见传来漠然的一声。
“忤逆??王者,死。”
随后只见四周雪地里黑影渐起,雪花分扬之间,纪淮纵身跃起,握着长剑一阵翻转,顿时周身的雪花都笼罩在他的身旁,内力而起时,寒雪突然借着剑光之气猛然迸发,将本想一拥而上的黑衣人击退了好几步。
纪淮迅速的抵挡着每一处的进攻,当一只铁质长矛刺过来时,他俯身倾翻躲过,可随后却又被两只长剑夹击,他奋起以剑相抵,双腿悬空之际,迅速踢向又一来者的胸膛,就这样几番周转,他的力气就这样渐渐耗费殆尽。
他毫不留情的挥霍着手中唯一的武器,可就在此时,一道长鞭突然从眼前落下,就这样十分猛烈的正中他的腰际,并且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纪淮只觉得自己的腰间好像有一物替他杠了一下,可随后还是被那铁鞭的力量重重卷倒在地。
只见,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因力刺激突然挣脱剑鞘,掉落纪淮的腰间,他这才想起来这把匕首是自己临走时,阿锦放在自己身上用来防身的。
纪淮紧紧握住之后,微微抬头,一个奋力将匕首飞入大雪之中,只见那匕首就这样深深刺进方才那位黑衣人的心脏,沾染了满满的热血。
纪淮努力起身,强抵着腰间的疼痛,当他再次冲上去与那批黑衣面具人纠缠时,就这样从天而降一对铁锤,他本想闪躲,但是不料被一人紧紧扯住臂膀,无法挣脱,因此那铁锤便狠狠的击在了他的背后,顿时之间,他只觉得后背烧的十分猛烈,好像随时要炸开一般难忍。
他的手撑在雪地之中,此刻站起已经有些颤颤巍巍,可是眼神中却依旧不失果敢。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了阿锦的笑颜,那双灵动的眸子,以及微扬的唇角,他还记得离开前阿锦同自己说的那一句。
“不论你能不能寻到药,或者是能不能帮我打探到消息,都一定要保证自己平安。”
是啊,自己如今还不能死,若是自己就这样倒下了,那么就无法再见到阿锦,也无法再继续保护她了。
面前的这群黑衣人,不过都是那??王的走狗,而那位高高在上的??王,却利用阴谋诡计害死了阿锦的兄长尧胥,不仅如此,他还逼死了阿锦的父亲,自己坐上了羌勒正主之位,他纪淮就算是死,也绝对不会死在这样无耻之徒的脚下!
想罢,纪淮体内的力量突然猛升,他眼前那一片片白雪让他想到了年少站在铁栅栏里,看着那一位位满目血色的死士的场景,那个时候他就紧紧的握住了剑,然后毫不犹豫的挥剑而去。
这一次,纪淮仿佛突破囚牢一般肆意的往前奔去,他紧紧的盯着那一对对肮脏的双目,挥剑之快让人毫无挣脱之地,他奋力的将剑狠狠的刺入敌方的心口,剑起剑落之际,鲜血染红了大片的洁白,并且快速的渗入地底,凝结成冰。
尸体就这样倒下,将雪地压的不再平整,只要是被纪淮击中的黑衣人,几乎都是先倒下,然后才慢慢开始流血,可是这样的快意,终究只是一时的。
只见隼罗军很快调整了作战状态,找到了纪淮最容易忽视的角落,然后一剑而下,此时红了眼的纪淮只记得猛攻,而忽略了防守,因此那把冷剑就这样硬生生的刺入了他的背后。
纪淮一口热血喷涌而出,将面前冒着冷气的白雪,生生的浇熄了。
接踵而至的是又一刀的侵入,它刺中了纪淮腿部的筋骨,而纪淮反应过来之后一个俯身滑至那人的身后,然后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也算是为自己这一刀报仇雪恨了。
可是这一击之后,他就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了。
你若问,什么样的伤会令他感觉到最炙热的疼痛,那应该就是看着别人一遍又一遍抽打在自己的身上,铁鞭上沾染了自己淋漓的鲜血,但是自己却无法站起来的反抗的时候吧。
当纪淮躺在雪地上时,只觉得自己已经连再次拿起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刻雪花一瓣瓣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而他只能隐隐约约的看见自己身旁那一抹鲜艳的血红,除了洒了满地的鲜血,还有那从背篓之中倾洒而出的扶郎花。
他只觉得周身好像霎时间就更寒了,他默默闭上了双眼,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被一卷狂风席卷到了天空之中,身上的伤口发出激烈的痛感,他拼命咬紧牙关,在心底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死。
他必须活着,他答应过阿锦,自己必须活着。
殊不知,此刻的风暴来的猛烈,不过顷刻之间就能将人绕至晕眩,风雪交加时产生了一处巨大的漩涡,直上云霄,灰蒙蒙的天际飘扬着世间的尘土,就连那些黑衣面具者都无法抵挡得住这卷狂风的侵袭。
相传这里百年了无人烟,就是因为容易突生异象,毕竟此地居于羌勒和后梁的交界之处,数百年前此地连年交战,地底埋葬着数以万计的尸骨冤魂,他们的哀怨惊动了天地,所以才会引发风暴和巨雪,就连最为凶猛的野物,也不敢在此地生存。
不知到底是天劫,还是天命。
总之,我好像听谁说过,每个人都是有命数的,算命先生之前就替我算过,说我有福星庇护,命格强硬,所以地府绝对不敢轻易收我。
一片苍茫之下,白雪皑皑之中,只见异物突动。
那熟悉的衣角展露在雪层之外,惨白的手臂之上满是血痕,它缓缓地抬起,扫下了面上一层厚厚的白雪,随后便见得一双深邃的眉眼。
纪淮尝试着张口,不料唇上覆盖着的寒雪就这样落入口中,预热而化,冰寒至极。
他虚弱的睁眼,发现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只能静默的看着头上的天空,当他看着那雪瓣缓缓飘落时才发现。
他还没有死。
他如自己所愿的那般,活了下来。
寒尸
经历风暴之后,四处的残雪上夹杂着从地底翻起的灰土,几句黑色的尸体就这样赫然暴露在苍穹之下,旁边还散落着几副骷髅面具,寒风吹过之间,只闻血气四溢,十分惨凄。
风雪已经停了,几里之外的桥路被阻断,来往的羌勒商人为了赶在天黑之前回去,无奈之下才选择了走这条传闻被地底的邪灵诅咒过的荒路。
当他们牵着马匹踏入厚厚的干雪中时,心中不免惊骇,看着眼前的这幕雪白,总觉得比其他地方都要死气沉沉,再加上方才此地还起了一阵风暴,所以如今看起来更加阴森可怖。
还没有迈出几步,牵着的马匹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惊慌,商人们紧紧的盯着前方的路,心跳升到了嗓子眼。
“欸,你们看,那前面的雪地上,好像躺着几个人啊!”
此话一出,所有的商人不由得都相互挨近了些,好像这样贴近就能够增强一些无形的力量。
有几个大胆的被分派到前面去探路,他们手中紧紧的握着羌勒的弯刀,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当那黑色的影子在眼前慢慢清晰的时候,便能看见那尸体上一幅幅残缺的面容印刻着血迹,四散的面具镶嵌在雪里,死气弥漫。
“是...是隼罗军!”
准确来说,应该是隼罗军的尸体。
商人们在惊吓之中四处逃窜,也不知道为何他们会惧怕这几幅尸体,可能在他们的心中,不论是死的还是活的隼罗军,只要遇上了,就都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吧。
毕竟他们身上的那股戾气,太过凶狠。
但至于这批商人最后到底有没有在天黑之前赶回羌勒,谁都不会知道了。
此时的璃宫之内,弥漫着一丝阴暗的沉寂,幽明的烛灯将大殿上的花纹照耀出了一股诡异之感,嗅着空气当中弥漫的香气和血气,阿苏??猛地睁眼。
他看着殿下的卑躯恭敬的枷挲,还有那满眼失意战败而归的几位隼罗军,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王殿下,本来属下们已经找到那名贼子,并且将他拿下,可是却不料突然天生异象,狂风四起,一阵风暴袭来将属下们纳入其中实在无法脱身,可待到属下们醒来的时候,那贼子却已经不知所踪,属下们找了许久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只不过殿下放心,那人已经被我们伤的极深,再加上又历经了风暴,所以几乎不可能再有活下去的机会!”
说话的隼罗军明显因为风暴而受了内伤,尽管字字坚定,但是看得出来气力不足,那面具之下通红的双眼和费力的喘息,便足以证明其已经虚弱至极。
传闻数百年前,那不详之地也起了一场极大的风暴,当时尚有两军交战,可是结果却只有寥寥几位武力强盛之人活着走了出来,而其余的数百万大军,全都被那场风暴侵蚀,并且深深的埋藏在了地底。
这几位隼罗军能侥幸从风暴之中逃出,保住自己的性命,已经十分不易,所以要他们醒来后拖着残躯再去雪地中寻找那名贼子,又怎么可能轻易寻到呢。
说不定那人早就被风暴分尸,掩盖在了层层厚雪之中,没了呼吸。
而阿苏??听言,轻轻的挑动了眉头,眼神当中的那股凶气愈来愈深,只见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上的那枚玛瑙指戒,然后缓缓开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就那么恰好的遇到了风暴,让那贼人就此不知所踪了?”
殿下的隼罗军见势立刻跪地,像是在反思认错一般深深的低着头。
“殿下,是属下们无能!只不过那风暴确实来得蹊跷,所以......”
“本王一直都以为你们是最得力的将士,只要是交给你们去做的事情,本王只需要闭着眼睛等待最佳结果即可,可是这一次,你们竟然用突遇风暴这种堂皇的理由来应付本王!真的是令本王失望至极!你们可是我精心培育的隼罗军,就算真的遇到了风暴,那也应该能够顽强抵抗,直到完成本王交付的任务为止!可你们却如此轻易就被这区区风雪击败,那本王还要你们何用!总而言之,我不管那贼人到底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次你们若是还这般办事不利的话,那可就别怪本王狠心了!”
阿苏??紧紧的捏着手上的琉璃指环,字字咬牙切齿,而殿下的隼罗军见状全都行礼谢罪。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枷挲却突然动了眼色,他瞧这店内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之后,才敢慢慢抬眸言道。
“??王殿下,属下突然回忆起之前与那贼子交手时,在他的身后有一位十分秀美的女子,属下清晰的记得,他当时将那女子拼命护住,眉眼情深,就此来看这二人的关系绝对不一般。所以殿下,不如我们先将那位女子找到,若是那贼人真的死了,我们也可将这女子留下,供您玩乐。若是那贼子没死,属下相信只要此女子在手,他一定不会弃这女子于不顾,到时候我们只需静静等待他自投罗网即可。”
枷挲说时,眼神当中暗藏着无尽的笑意。
他只要一想起来自己当日被那小贼侮辱,便心中不平,所以他起誓定要将那贼人缉拿,唯有让那人饱尝生死之痛,才可以解自己心头之恨。
而阿苏??听后,静静沉思了一番,当他用锐利的目光看向枷挲时,枷挲心中难免一阵汹涌。
“好,那便由你去寻那位女子,本王倒是要看看被那贼人看上的,会是多么靓丽的货色。”
此时殿内幽暗的灯光依旧摇摇晃晃,外面的大雪还没有停息,阿苏??轻抚着手上那象征着地位的指环,缓缓闭上了眼睛。
鹿斐儿近日总是觉得心中并不安宁,先是纪淮大哥就这样不辞而别让她有些不放心,后是这天气突变,连着好几日不断的下着大雪,将整个羌勒都陷进了一片暗色之中。
她呆呆的看着面前升起的炭火,用手撑着双颊。
经过几日的休息,腿上的旧疾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只不过下地走路的时候还是能感受到一点轻微的刺痛,可是这点刺痛倒是没有什么,能让她一心惦记的,也就只有那个虽然满目冷峻,但是正气凌然的纪淮了。
就在她回忆着初见那一日,纪淮的那一副英姿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兵器之声,随后又是牛羊的阵阵惊叫。
她立刻坐起身子,撩起了一点帐帘看向外面,只见雪白之中一群士兵正气势汹汹的骑马奔来,而那位领头之人的面孔,自己却是无比熟悉。
不好!是??王的人!
她看见自己的母亲上前去阻拦,而那批官兵却一心想要硬闯,他们脸上冷酷至极,毫无情义,因此母亲就这样被他们狠狠的踢倒在地。
鹿斐儿见状立刻起身,拿起了桌上的弓弩掀帘而出,她快速奔至母亲面前将她缓缓扶起,然后正对着那一群蛮不讲理的士兵,高高地抬起了头。
“我告诉你们,纪淮大哥已经走了,你们是不可能抓到他的,我劝你们还是别追了,就算你们追到天涯海角,都是无用的!”
高马上的枷挲听言轻笑。
“姑娘,我们不是来找那位少侠的,我们这一次是来找你的,若你识相的话,就乖乖的跟我们走,这样也就不至于牵扯其他人。”
枷挲说到“其他人”三个字的时候,还故意看向了鹿斐儿的娘亲。
鹿斐儿一把将自己的娘亲护到身后,尽管她自己如今身体都不自觉地颤抖,但还是强装镇定,眼神坚韧,一副绝不服输的姿态。
可是当鹿斐儿的娘亲听说这些人是来抓自己女儿的时候,突然就抛开了内心的一切恐惧和思量,她狠狠的瞪着那位笑眼轻语的人,语气强硬。
“你们凭什么抓我女儿?就算你们是??王的人,但也不应该如此蛮横!你们这样强闯强掳的行为,可是要遭天谴的!”
其实斐儿的娘以前是最怕得罪这些士兵的,就算知道??王色欲熏天,并且经常强掳民女,但是自己除了在心底为那些苦命女子发叹之外,口上始终不敢多说一句。可是如今他们盯上的是自己幸幸苦苦养育的女儿,即使心中有那么一份畏惧,可是此刻她也不顾了。
“天谴?我劝你还是想好了再说话,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的女儿了!”
枷挲说时,还拔出了手中的长剑,可是斐儿的娘亲并没有因此而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让你们动我女儿分毫!”
“娘!”
鹿斐儿见状,将自己的母亲紧紧拉住,生怕她会做出什么不当的举动,然而此时斐儿的爹和弟弟也顺着动静出了帐门,见到眼前这副情景,甚至差点就没有站稳。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今天你的女儿我必定要带走,你若不从,那可就别怪我了!”
话音刚落,便有几位士兵一拥而上将鹿斐儿拖住,而他的爹娘此刻也拼了命的上前揪扯,只留下他的弟弟因为受到了惊吓而在原地止不住的哭泣。
可是在这个世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永远都争斗不过有权有势的恶念,他们除了做那么一点无谓的挣扎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改变不了。
所以当那一把长剑就这样刺入斐儿爹娘的身躯中时,好像天边仅存的一束光亮就这样突然黯淡了,随即只听见鹿斐儿的一声嘶吼,在这样的大雪之中,显得异常凄寒。
她爹娘的血,顺着雪上那一道道高低不平的痕迹,缓缓地流淌到了她自己的脚边。
她奋力的挣脱着身上的束缚,然后紧紧的握住那把父亲亲手给她做的弓弩。
鹿斐儿只觉得体内一股莫名的力量瞬间就燃烧了她的心,使她拼命往前一跃,然后一个转身,在手指扳动之时,一支短箭立刻飞出,重伤了一士兵的额头。
接二连三迅猛的出击,倒是令那些士兵不由得开始后退。
她就此轰然跪下,紧紧抱着地上爹娘冰冷的身躯,眼神当中溢满了无限的悲痛,好像自己的心扉就这样突然被什么撕裂开,令自己颤抖不止,泪流不息。
可就在这时,枷挲的声音越过了鹿斐儿的声声哽咽和抽泣。
“丫头,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你到底是乖乖跟我们回去呢,还是看着这孩子,也同你的父母一样,惨死在你的眼前呢?”
鹿斐儿闻声抬头,只见自己的弟弟此时被枷挲紧紧的拽在身前,毫无反抗之机,她只觉得自己脑中一热,恨不得就这样直接拼了命与枷挲同归于尽!
可是!
她的弟弟,她最疼爱的弟弟,她一心要护着的弟弟,不过才那般的小,他将来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而且自己已经失去了爹娘,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亲人了。
她狠狠的咬着下唇,直到咽喉当中侵入一道血腥之味时,她才缓缓抬头。那一双原本至真至纯的双眼,此刻已经变得血红,变得冷漠又无情。
鹿斐儿紧盯着枷挲的笑脸,然后口中缓缓道出。
“放了我弟弟......我跟你们走。”
她的声音席卷在了冷风之中,而枷挲听了霎时间露出了一副满意的表情,只见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孩子,身旁的士兵见状即刻上前将鹿斐儿牢牢擒住,拖至一旁。
“阿姐!”
小人儿的泪水落至雪地上,同那片血迹融合在了一起,激起了极小的涟漪。
鹿斐儿临走时,回了头,可是这一次回头,竟然就是永别了。
都说恶人的话,千万不要轻易的相信,因为他们总是会提出一些让你心动的条件,然后等到你乖乖上钩的时候,再亲手将这个条件,狠狠的击碎,绝对不会留情。
鹿斐儿亲眼看到那一个士兵的冷剑划过了弟弟的脖颈,随后,弟弟倒入了爹娘冰冷的怀抱当中,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感受了,她只知道每一片雪花,都如同锋利的刀片,一下又一下的割在自己的身上,直到自己失去意识。
这个世间本来就是不公的,当它没有眷顾你的时候,你只能靠自己坚强的意志活下去,但是请你一定要相信,总有一天,它一定会眷顾你。
有时候邪恶的力量之所以强大,那是因为正义的人还没有站起来,你一定要坚信无论如何,黑夜都不可能永远笼罩大地,等到曙光微现的时候,正义的光明就会来临。
无论什么疼痛,屈辱,都不要被它击垮。
只有在风雪当中再次站起来的人,才能称之为强者,只有在历经劫难之后还能笑出来的人,才能够无坚不摧。
雪地当中的尸体逐渐僵硬,那透红的鲜血也渐渐被这寒风冻结,大雪见证了这可悲的一切,可是它不绝对会让这份可悲,保留到下次花开之季。
安然
纪淮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在雪地之中昏迷了多久,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血是热的。
他本来已经丧失了生的希望,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毕竟打斗之时身上被那群黑色士兵伤了多处,再加上风暴席卷之中,自己全身都如爆裂一般的疼痛,热血流淌过肌肤的每一处,都在缓缓地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所以伤成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活下来呢?
但即使是活下来了,如果就继续躺在这冰凉的雪被之中,也是喘不了几口气就会死的。
他缓缓睁眼,发现大雪还是没有停息,天边的亮光已经渐渐褪去,四下应该是要黑了。他此刻只能微微的动动手指,强烈的感受着身上的每一处重创和落雪的冰冷,这样看来,自己就好像一个只能静静等待死亡的囚徒。
那群黑衣士兵去了哪里,他并不知道,他也没有那个心思去知道,他只能坚硬的挺着自己仅存的几口气,撑着自己虚弱无比的身体,缓缓地眨眼。
既然自己还没有死,那就绝对不能轻易丧失信念。
他牢牢地盯着大雪落下的地方,那片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好像阿锦的面容此刻在天际静静的浮现了出来,只见她面带笑意,然后缓缓朝着自己伸出了手。
即使自己的力气将要消失殆尽,即使自己的眼皮开始慢慢下落,但是他还是用坚定的意志努力的抵抗着。他想着当年自己被刘氏暗兵日夜追杀时都不曾丧命,所以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要拼尽全力支撑下去。
但其实他的心底,真的觉得很冷很冷,很痛很痛。
那些??王派来刺杀他的黑衣面具人出手极其凶狠,若不是他自幼习武体力强健,想必只是那一鞭子就足以要了他的命,那一处处炙热的伤口此时正如同野兽一般,在他的身上疯狂地撕咬,毫不停歇。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流血,那也是自己在这冰冻之中能感受到的唯一温度。
终于,天渐渐的全黑了,他只觉得雪好像小了一些,也不再那么刺人了,可是他却已经连呼吸都变得越来越困难,每一口寒气吸入体内,都要缓上许久许久。
好像,自己真的就要撑不住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就这样在这片睡着又醒来的雪地之中,再次沉迷。
当星星点点的火光照亮这片无尽的黑夜时,大雪已经完全的停止了,只闻火光之处铁马的声音十分清脆,好似有一批将士正踏雪而来。
为首的人身着后梁大军的征战铠甲,手持银剑,目光清冷,好像对此地并不熟悉,所以随时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而此时前方探路的士兵却突然掉头回辄,然后大步到了首领身前,跪地行礼。
“禀魏将军,前方便是后梁与羌勒的交界之处,传闻此地怨气极深,诡异至极,常有不明天灾,我们...还要继续追么?”
高马上的魏询听言,微微的抬眸,眼神中的一丝戾气散到了那片黑暗之中,只见他直了直身子,攥着马绳的手没有丝毫放松。
“那方家逆贼之前与袁家十分交好,而且手上还惨死过不少人命,更何况当年我父亲的死,他们也绝对脱不了干系。所以无论那逆贼逃到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悬崖峭壁,我魏询也一定要把他抓到,让他们同袁丞相一样,为之所行付出代价!”
火把的光将魏询的脸照的炙热,他说时的眼神无比坚毅,仿佛心头还有一团熊熊的烈火,一直在身体里猛烈地燃烧着,就算再冷,也不会轻易浇熄。
他们本来已经将方家贼子全部缉拿,但是却不料归去途中,被那方家老爷使了迷药,那迷药效果极强,只叫人顿时四肢无力,所以才让他有了逃脱之机。
魏询立刻带领几名强兵奋力追赶,可是至此天色渐暗,那贼子利用天色地形再次逃脱出了他们的视野,只知道是朝前方雪地之中奔去。
“我不管前方的什么怨气诡异,你们若是害怕,那便只管停下,只是从此以后,停下的人就再也别跟着我出来拼命了。”
魏询说罢,便拉紧了手中的缰绳,驾着马朝前方那片未知的雪地行去。而剩下的士兵听了魏询的话之后,也都不再退缩,鼓起胆子举着火把,紧紧跟了上去。
那方家老爷倒也还算机敏,只见他将自己全身裹在满地的厚雪之中,紧紧的屏住气。还好他穿的较为厚实,所以一时之间倒也还能抵挡得住这份严寒。可是只要是心虚的气息,魏询都能轻而易举地捕捉到。
当魏询一剑刺入那看着就不平整的雪地时,方老爷心下一惊,他看着那剑锋就这样落在自己的侧方,锋利至极。
随后魏询一跃下了高马,一脚将那片雪踢至天际,洋洋洒洒之间,一个俯身便揪住了方老爷的衣领,将他直直拽起,只见此刻那方老爷满脸冻得通红,发间全部夹着雪,一副颓废的模样。
“方老爷,您说这是何必呢?还不如留点力气,好让自己在牢狱之中能够活得久些。”
魏询说时,嘴角微微上扬,几个士兵立刻上前用铁链将方老爷牢牢绑住,然后押上了马。
可就在魏询准备跨马离去的时候,他突然借着火把的光亮,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雪地里,好像有一丝异样,他本来心想可能是什么冻死的野物,可是随即他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看清了雪地之中的衣物一角。
并非猎物,可能,是个人。
他立刻大步奔至那处,俯身蹲下之际,他伸手轻轻的拂去了那人身上一层薄薄的白雪。
入目,竟然是一副熟悉的面孔。
“纪淮?”
魏询下意识地探了鼻息,尽管他全身冰冷僵硬,但是还能感受到那么一丝微弱的气息,他立刻将纪淮从雪地之中救起,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架上了自己的高马。
迷迷糊糊之间,纪淮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颠簸,身上的伤口也被强烈的撕扯着,但是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现在,终于没有那么冷了。
然而此时的京昭城里并没有下雪,街上依旧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公子小姐穿着锦服厚袄,站在桥头谈诗作画。酒家的屋子里冒着热气,宜春楼内也传来不绝的琴弦歌舞之声,好像无论什么季节,京昭城内都是这样一副和平安稳,富丽繁荣的景象。
我将自己捂得十分严实,然后同楚誉牵着手走在街上,看着夜间热闹的景色,不自觉地心情也舒畅了很多。
只不过由于我伤势刚好,再加上又怀有身孕,所以没一会儿楚誉就同我坐着轿子回去了,还好楚誉给我买了许多我爱吃的糕点果子,所以也不会觉得回去得早有多失落。
其实好几日前我就能下床了,只不过成天呆在府上都快把我闷坏了,所以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楚誉才答应今晚带我上街走一走的。
这几日好像格外的安宁,羡予在书塾再也没有闹出过什么事来,南双和隐青成亲之后也过得十分和美,而楚誉也就一直在府上陪我修养,很少有什么公务,并且就连前几日经常扰我的梦魇,好像也不再出现了。
我每日都十分清闲舒适,除了吃就是睡,顶多在院子里逛一逛,然后拿着弯刀假意武一武,可惜楚誉不让我有太大动作,所以大部分时间我还是就这样在屋内呆呆地坐着。
可除了这些之外,我心中还是一直担心着纪淮。
我不知他此去是否顺利,到了羌勒会不会遭遇什么其他的事情,更不知道羌勒现下是不是特别冷,我给他带的那几件袄子到底够不够,有时候南双见了我这副皱着眉忧虑的模样,便会轻声劝我。
“王妃,您就放心吧,纪淮的武功那么厉害,一定会没事儿的,也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凡事我们都应该往好处想不是么。”
听了南双的话,我点了点头,想着我确实不该胡乱担忧,纪淮那么厉害,所以不可能有事的,我只需要等着他安然回来便好。
而近日宫中最大的事,应该就是西北使臣来访了,只不过他们仅仅参与了几次宫内宴席,并没有逗留多久便离开了。
但就是因此事,导致现下整个后梁子民都在传西北与后梁重新交好,而我和楚誉去西北一事也被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果真如隐青所说,话本都出了,我还偷偷买来看了几册,发现那些写书的人可真的是会胡编乱造,将我描述的比那天上的神仙还要厉害几分。
除此之外,西北使者归去之前,还交予了楚誉一封书信,回来拆开之时,我发现是夏兖各槡的字迹。
信上说,他与刘奚宁已经行了成婚之礼,也多亏我的言语,才让他明白了要学会珍惜眼前人,我与楚誉知晓了此事都十分的欣慰。信上还说如今夏氏和蒙氏关系极为密切,在蒙姑姑的带领下,蒙氏开始文武兼修,并且他们二族还合力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狩猎会,刘氏也参与了其中。反正如今的西北已经民心安定,和睦如初了。
除此之外,夏兖各槡还在信中提到了夏亦瑶。他说夏统领已经辞去职位,开始跟着民间的一位医者学习医术,整日都在山林之中采药,有一次碰巧遇见,夏兖各槡见她一身粗布衣衫,手中再无刀剑,面目清秀,一时之间差点就没有认出来。
她如今已经改名夏清,还同她的师傅开了一家医馆,脸上也多了笑意。
读到此处,我还不禁弯起了嘴角。
“看来他们如今都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成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人。”
我说时,楚誉轻轻地将我搂在他的怀里,眉目之间尽是柔情。
“人世间的美好,应该也不过如此。就像如今你在我身边,已然就是最大的满足。”
楚誉说话一直都是这样文邹邹的,其实我说实话有时候我真的都听不大懂,所以就只能配合着傻笑,而他见我傻笑,就会用手轻轻的敲我的额头。
虽说楚誉近日推掉了很多繁重的公务,只为了在府上陪我,不过他也不是整日都像我一样无所事事,除了每日的早朝之外,他还是经常会去书房看书作画。
我听隐青说,如今楚泓已经因为之前的事而被罢黜,所以东宫的太子之位尚且空缺,朝中的文武大官全都向陛下举荐楚誉为太子,而陛下貌似有要立楚誉为太子的意愿。
南双听言还同我说,若是楚誉真的当上了太子,那我们就会搬去东宫,她说东宫比誉王府还要大上几倍,里面全是精雕玉饰,无比华贵。不仅如此,我还会成为太子妃,而且很多年之后,我还可能会成为皇后,只要是想想,那都是至上的荣耀和地位。
但我对什么东宫,对什么太子妃并不是很感兴趣,至于楚誉感不感兴趣,我也没有过问,不过不论他是谁,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他都是我的夫君。
现下,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可以安好,然后能够幸福快乐的过着日子,陪伴在彼此的身边,那就足够了,我不会奢求太多。
我就这样静静的坐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天色,手中捧着南双刚刚端进来的银耳羹,鼻尖嗅着清新的香气,想着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下雪呢?
“王妃娘娘,后梁的雪季都来得比较晚,去年甚至过了春节才落了一点点的小雪,甚至还没过一夜,就被第二日的冬阳给晒干了。”
南双说时,手中还在忙不停歇的替我绣着小儿的肚兜,实在是怪我针线活实在太差,南双怕我做的给孩子穿上会难受,所以才会一手帮我准备。
“要是在羌勒的话,现下应该已经落大雪了。南双你不知道,虽然羌勒下雪的时候天气十分的寒,但是真的特别特别的美。”
我说着,脑海中还边回忆着以前跟尧胥在雪地中奔跑的场景。
只是不知道,我之前梦中的那些场景究竟是真是假,纪淮又有没有帮我打听到阿爹和尧胥的下落。可是一想到这些,我心中就突然开始揪扯,我只好小心翼翼的端起银耳羹,缓缓喝了一口后希望能静静心。
然而此刻屋外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又乱了我的心绪。
来通报的小厮同我说,纪淮回来了。
只不过他原话说的是,魏将军将纪淮送回了府上,但是纪淮大人满身伤痕,已经奄奄一息。
我只知道我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碗,然后大步出了门,南双竭力的搀扶着我,可是我却依旧觉得四肢酸软。
纪淮回来了,可是他没有如我所愿的那般,安然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