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
“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夏兖各槡将头埋进了被褥当中,像是在隐藏着自己不想表达的情绪一般。
曼萝听言,轻轻用药膏涂抹了夏兖各槡背后的最后一处伤口之后,便起身,缓缓离去了。
她知道就这三两句话,已经足够提醒他了。
离开的时候,曼萝将窗户留了一个小缝,便于清风吹进来,换了这屋子里的闷气,然后紧紧的带上了门,出了院子。
夏兖各槡只觉得如今自己的心里,仿佛比身后的伤还要疼一些,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不散,让他烦躁至极,可是他只要一闭眼,就全部都是阿锦的样子。
若她靠近自己,真的是有所图谋,那么自己又会如何做呢?
可是她心系天下,仗义助人,心存善意,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也从未对自己,或者对西北做过什么不当之事,那她来到夏宫的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曼萝方才的一字一句又在自己脑海中回响,当清楚的听到楚誉二字的时候,他好像霎时间就明白了什么。
她若真是楚誉的王妃,那么她千里迢迢来到西北,进入夏宫,目的就只有一个。
这一刻的心底,痛苦且纠缠着,脑袋貌似要炸裂一般的难以控制,他紧紧的握着被褥,差一点就撕扯了手边的真丝。
这一切的一切,自己一定会问个清楚。
也许,自己应该好好的,彻底的冷静一番,毕竟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要尽快做好决定,决定这个夏氏,到底还有没有继续存在的意义。
西北人民的苦难,是时候结束了。
困扰自己这么多年的那份寂寥和悲痛,也就快要得到释怀了。
等到阿锦回来,若她亲口告诉自己事实和真相。那么,她会不会有一丝的愧疚,对于自己,她会不会又有一刻的救赎。
时间,总会告诉你答案。
夏兖各槡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被褥之间,紧紧的闭上了眼。
暮色将至,天边的云又黑了一层,弯月高挂,将夏宫里的小路照的十分清晰。
当夏亦瑶走进楼阁当中的时候,里面正亮着灯火,她第一眼见到的,是阿锦姑娘的那位兄长隐青,魏询坐在案前喝着小酒,而楚誉则站的靠后,夏亦瑶去时,他正在桌边擦拭着一把长剑。
见了来人,隐青瞬间紧锁目光,而魏询却是对着她举起了杯子,随后一饮而尽。
楚誉没有转身,依旧是一心一意的擦拭着那把锋利的长剑,他把耳朵留给了夏亦瑶,而夏亦瑶却紧紧的关上了门,缝隙之间,依旧有风在往里侵灌。
她看了楚誉一眼,然后缓缓的上前一步。
“你为何不问我,你的那位王妃?”
夏亦瑶说时挑了眉,眼神当中夹杂着一丝很少出现的玩味,而楚誉却颇为镇定,表情依旧淡然。
“她若有事,你早就来见我了。”
楚誉收起了手帕,将长剑重新插回了剑鞘当中,刀刃滑落的声响在这屋子当中听的格外清晰。
夏亦瑶弯了嘴角,随后自然的上前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与楚誉之间,已然能如此放松的相处了。
“你的那位王妃还真不是一般女子,原本我以为她被刘氏所掳,是因为她早就被刘氏的人盯上,殊不知,原来这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若不是她,刘戬也绝不可能死。”
夏亦瑶喝了一口热茶,抿了抿嘴。
她应该是觉得,这茶的滋味,还是太过平淡,不如酒来的猛烈。
楚誉听后先是皱眉,但最终还是松了眼神,将剑放回了原处,没有回话。
“你是说刘戬的死,还与她有关?”
魏询拿了个新杯盏,倒满了酒,说这句话时递到了夏亦瑶面前。
其实楚誉是有些担忧的,在他的印象当中,黎书是非分明,极有正义之感,只不过她每次出头的时候,总会弄的自己遍体鳞伤。
夏亦瑶轻咳了一声,应该是连夜赶回夏宫,受了风寒。
“我不知她是如何遇到那些从刘氏逃离的暗兵,但那群人当中有一位轻功极高者,名叫幸川,这一切,都是他们二人合谋,而我只不过是帮助他们拿到了刘氏的看门斩,然后借助合力,杀了刘戬,所以如今的刘氏,已经由幸川掌控,并且他还答应了我们,帮我们除去夏兖满吉。”
夏亦瑶这一番言语说出来的时候,眼神当中,闪烁着希望。
她好像从没有如此积极的,骄傲的,微笑着去说一件事。
听罢不仅魏询和隐青微微睁大了双眼,就连楚誉也抬起了眸子,眼神炙热。
“就是这样听起来有些不可能的事,而我们却做到了,你的那位王妃,也是我见过这世上,最敢拼命的女人。”
夏亦瑶喝了那一杯酒,这个时刻,她觉得自己无比的自在,心里的话托盘而出,竟然比憋着要舒服的多。
“小王大婚之日,我们便行动。”
楚誉突然的一句,倒让在座的差点没有反应过来,魏询一口呛住了酒,连声咳嗽。
“你是说…真的动手?”
魏询擦了擦嘴边的酒渍,发问。
楚誉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他这句话说的有些突如其来,但其实他说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在心底肯定了千万次之后,才会脱口的。
他只不过是一刻,都不想在等了,他不想让黎书等,我不想让西北的百姓等了。
“好,这一次,我也要拼一次命。”
夏亦瑶放下酒杯,起身利落。
“只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有两件事未做。”
楚誉说罢,看向了夏亦瑶,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被手帕紧紧包裹的物品,然后交到了夏亦瑶的手中。
夏亦瑶只觉得,有些熟悉,有些沉,只是手中捧着,但她已然知道当中是何物了。
“这一次,都要拼命。”
楚誉坚定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后的那一把长剑,而魏询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眼神中的异样,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他知道,当走向岔路的时候,两个人就会越走越远,但是他肩上的重量告诉他,这一刻,已经不能后退了。
他记得楚誉说过,就算是走到悬崖峭壁,都是有回头路的。
但是有时候回头,是不是比毅然决然的跳下去,还要更难。
他闭了眼睛。
乌雨
夏亦瑶站上丘壑的那一瞬间,遥看着灰色的天际。
这个她从小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从数月前的干枯低沉,逐渐变得有那么一点点生气,甚至能够看到有几株绿植,正在沙土间顽强的生存。
其实她的心底早就已经坚信,这次的选择一定会是正确的。
只要突破了层层的干土,抵过了席卷的沙尘,终有一日会绽放在阳光之下。
她清楚地记得以前那块空旷的尘土之上,常会在夜间架起篝火,百姓们围绕着篝火盘腿而坐,宰一头肥羊,喝着西北的烈酒,在风中唱歌,欢舞。
她那时候并不觉得月圆之夜有多么可怕,取下腰间的药丸,一口便吞了下去,毫不苦涩。可是直到蒙氏被灭之后,她才渐渐的发觉,自己就像被圆月囚困住一般,无法挣脱。
传说夏兖各槡的婚典将在这个月中举行,夏兖满吉还特地叫了巫师来查看天象,说是下个月中将会是洪福之日,圆月将会变得同鲜血一般红,天边也会大放异彩,这样的吉日,百年难寻。
夏亦瑶倒是觉得,这世上的所有巫师,其实都是没有心的瞎子,他们只顾着用嘴说话,根本不会用眼睛看清善恶。
这一次是如此,十几年前,夏兖各槡母亲逝世,也是如此。
如果真的会出现红月,彩星,那么一定会非常美吧。
她伸手拿了怀中的竹笛,就如同之前一样站在那里轻轻吹响,笛声悠扬婉转,然而这一次,她不再害怕想起爀然,因为她觉得是爀然让她认清了自己,就算是死,自己也可以用最真实的面目去见他了。
等到秋风骤停,乌云更紧一步的时候,她才转了身,将竹笛牢牢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她离去的时候,目的地是一个楚誉同她说的,而她却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她身上带着那块晶莹剔透,并且会发亮的玉石,然后去见一批从不熟识的人,那群人,是谓盟者。
她跨上了马,身后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天边的灰云。
风又来了,但是无论什么,都已经追赶不上她了。
而在几座山脉河流相隔的地方,一批军队正暗暗的前进着,他们衣着隐蔽,也没有任何旗帜,路过的人皆不识,只觉得可能是一些商贾,想来西北做生意。
我戴着帽子,紧拉着缰绳,一言不发。
幸川和纪淮与我并驾而行,我们看着眼前的山川,脚下的沙土,眼神果断。
谁人都不会想到,我们身后拉的一箱箱货物当中,装的全部是武器飞刀,银剑毒药,而且我们也并不是去做生意讲买卖的,是去杀人的。
说是去杀人,应该也是去救人的。
我远远地看到前方的天色渐渐变暗了,应该是有一场大雨将落,只不过风雨之后,太阳一定会格外地灿烂。
我仰着头,慢慢的朝着那黑色的宫殿前进,这一次,我不再是阿锦,而是穆黎书。
在这样的时刻里,刘奚宁坐在镜子前,双眼无神的发着呆,丫鬟急急忙忙的推门进来,差一点被门栏绊倒,直冲冲的往前好几步才稳下来。
然而刘奚宁并没有回头,依旧撑着头直直的坐在那里,好像有无数的心事一般。
“小姐,喜服已经做好了,要不您试试合不合身?如果不合身,可得抓紧时间让他们回去改呢,毕竟婚宴在即,什么都得做足了准备。”
“你先放那儿吧。”
刘奚宁有气无力的出声,眉目间尽显愁绪。
“小姐,想不到这么快您就要出嫁了,记得之前我们从刘氏逃出来时万般惊险,差一点就被发现,好在您吉人自有天相,不但安安稳稳的进了夏宫,还成了小王的正妻,如今族长也同意了您的婚事,与夏氏签了婚议书,从此以后,您一定过得十全十美。”
丫鬟边说,还边整理着屋内大大小小的喜物,没个停歇。
而刘奚宁看了一眼手边的茶,柳眉微皱。
“簪梅,你说我这屋子里的茶,是不是还不够甜?”
“小姐,您每日都嘱咐我们将茶水过滤的清些,不要有太多涩味,除此之外,您还让我们多加些蜜糖,怎么可能不够甜呢?”
刘奚宁举起茶杯,微微喝了一口,一股甜腻只感直沁心脾。
“是啊,既然足够甜,为何他喝都不喝一口,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难道,他就那么在意那个羌勒来的蛮夷女子么?”
她轻轻说出口的话,别人并没有听清。
簪梅顿了顿,随后说道。
“小姐要是觉得不够甜,明日沏茶我再多加些蜜糖。”
刘奚宁慢慢放下了茶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喜服,上面金丝娟秀,珠宝串联,哪怕在如今这样黯淡的天色下,依旧闪耀着金光,无比华贵。
可是她叹了一口气。
她仿佛现在才明白,当一个人不喜欢你的时候,是根本不会在乎你的茶是苦还是甜的。
从夏兖各槡回来的那一刻,自己就盼着与他见面,听闻他被罚,自己立刻派人去找了上好的药膏,食膳,可是他从没有让自己去看望过,每次都是到了门口之后,就被曼萝以各种理由拦下。如今大婚在即,他也从来没有托人传来过一个字,唯一一次相见,他也是匆匆忙忙的就走了,只留下了一个背影。
真的如簪梅所说,以后的日子,会十全十美么?
“以后,不用再加蜜糖了,茶是什么样的滋味,也不要改变了。”
她心中含着苦涩,眼中含着泪水。
只恨她自己认定了夏兖各槡,如果这一生不能嫁给他,那么自己也会选择孤独终老。
自己可以等,等他慢慢忘记那个叫阿锦的人,终有一天,他一定会回头,也一定会看见自己就站在他的身后。
最终还是落雨了,乌云里烟雾迭起,哗哗的声响敲打着屋檐,鸟虫四处躲藏,宫内挂的红菱染湿了之后,颜色变得更深了。
曼萝轻声走近,发现夏兖各槡正背对着自己站在屋中央。
她将手中的那把大刀放在了桌前,然后附身。
“殿下,您的刀已经让工匠全新打磨,如今锋利至极,锐不可当。”
夏兖各槡缓缓转身之际,眼神凛冽,他看着那把大刀,又看了一眼满屋的红色,皱紧了眉头。
他的脑海中回忆着那个深夜,母亲的尸体乍现在自己眼前,满目的鲜血,满目的邪恶。
他突然勾了勾嘴角,看了一眼屋外,随后开了口,道了一句。
“下雨了。”
前夜
今夜的太珞城,彩灯高挂,十里红菱,烘托出一种热闹喜庆的氛围,不过街上却是了无人烟,只剩下屋巷边的烛火,照亮了旁边的枯树。
偏近十五,月亮已经足够圆了,路过树下抬头的时候,只能瞧见树枝印在了月光里,朦胧之间,仿佛别有一番韵味。
我们的人马进了城,路过一片荒芜,最终潜伏在了夏宫附近的一处枯林里。
远远可见夏宫城墙上那些看守的士兵,一个又一个神情漠然,高高的提着烛灯向下探望巡视,根本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的黑暗,遗漏一点点痕迹。
而我们全部掩埋在暗色之中,不敢升起篝火,只能在黑暗里彼此相望着,靠着信念支撑着。
随后,我清楚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黑影,她大步跨上城楼,目光扫视之处,稳稳的捕捉到了我的位置和眼神,然而我也就如此看着她,浅浅一笑。
夏亦瑶的目光转的特别快,从东边到南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寒光。
只见她突然转身朝城楼上的士兵说了些什么话,并且还挥了挥手,然后那些士兵就全部都下了城墙,只留下两个小小的兵卒,撑着疲惫的身子,抵着长剑靠在了墙上。
我们这才松懈一些,原地休整,吃了些粮食。
明日便是夏兖各槡大婚之日,传闻夏宫中会派歌舞者十里游街,分发彩钱,夜晚十分还会在夏氏平原之处升起飞天花灯,燃放爆竹烟火,总之其婚典之浩大,怕是后梁满城富贵也不能及的。
我曲着腿坐在沙地上,轻轻靠着纪淮的肩膀。
他坐的十分端正,这几天一路赶来也并不多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周围的一切,然后想着心事。
现在虽然有些黑,不过月色还是皎洁的。
我转过头,撑着脸看着纪淮,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高挺的鼻梁透着月光,看着他那双如墨的眼睛盯着黑暗,然后竟不自觉的笑了。
而他转头看我的那瞬间,我却觉得仿佛一切都停止了。
时间停了,人也停了,耳边的风停了,空中的叶也停了。
他温柔的目光落在我的眼睛里,呼吸轻轻扫过我的脸,月亮的微光照亮了他的一只眼,而另一只则陷入了黑暗里,他低着头,离我离得近。
我记得之前,他一定会躲开,然后我会说玩笑一般的取悦他,他只是皱着眉头。
可是与他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仿佛很多事,我们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
他缓缓伸手,替我理了脸颊上的碎发,他的手此刻有些热,触到我时,我却觉得有些痒痒的。
我大大的微笑,也伸手去抚他的眉头。
“纪淮,你不皱眉的时候,就现在这般的时候,真的有些好看。”
我本以为他听了会欢喜,谁知他立刻收了手,眼神突变。
他克制住了,没有说话。
我觉得他可能是觉得好看一般都是用来形容女子,他一个男子,听了可能觉得我是在说他太过秀气,不够有男子气概。
“你武功如此高强,我真的特别佩服,而且你舞剑时英姿勃发,我觉得十分有气势。”
这般说,他应该会满意了吧。
可是他表情依旧没有变,甚至还转过了头去,不再看我。
我想了许久,也不知到底哪一句说错了,而且我也不敢再说了,怕又惹了他不快。
许久之后,我竟抵不过浓烈的倦意,就这般靠着纪淮的肩膀睡着了,毕竟在我的心中,他真就如同我的亲人兄长一般,有他在,我也十分安心。
殊不知,在我睡意深沉之时,他缓缓地低了头。
他看着肩上靠着的女子,最终却还是忍不住皱了眉头。
“之后,你就要回到他身边了吧。”
纪淮略微叹息的一句,只有自己和这黑色听的见。
他轻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能够有灭了夏氏的机会,毕竟给蒙氏报仇是他一生所求,是他活着唯一的动力。
只要明天能够杀了夏兖满吉,一切就都结束了,这本该是值得高兴的。
可是他如今,心中却五味杂陈。
他早就发现自己对阿锦的感情已经有所不同,但是她终是别人的妻子,而且他们夫妻二人互相深爱,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了之后,阿锦还是会回到她该回到的地方,那么自己呢?
到底是同她一起回到后梁,还是继续留在这个从小生长的西北,然后重整蒙氏?
他还没有答案。
他此时的内心是慌乱的,他只知道若是自己后半生都见不到阿锦,那么自己可能会一辈子怀念,一辈子觊觎。
若是能同她一起,哪怕就是以兄长的身份,但是只要能在她身边护着她,看着她,也总比自己孤寡一人相思成疾好得多。
后梁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阿锦的故乡羌勒又是否真的有她说的那么美,她口中那个叫尧胥的人骑射是不是真的厉害,自己倒真的好奇。
只愿,一生相伴,就算只是在身侧,也已然足矣。
纪淮看了一会儿月光之后,便也靠着身后的枯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而此刻楚誉小步踏在石路之上,偶尔遇到丫鬟行礼,他便低头示意,纯白的衣襟在晚间也依旧夺目,身后墨色的长发飘动着,一股清冷之姿。
不时也会有几个丫鬟故意上前,眉目示意,口唤公子,就楚誉来夏宫并且成为辅相这么些日子,已经收到不少女婢因其相貌投怀送抱,然而他都及时退步,毫不触碰,也不会留情面。
冷漠的眼神之下,只藏了为一人的温暖。
最终谁人都不知,他到底是如何就突然消失在小道中的,就像化作一缕烟,瞬间就散开了一般,了无痕迹。
再次出现时,楚誉站在一间屋外,身影被屋内的烛火照耀的修长,他拿着扇子,眼角看了一眼四周,确定了什么之后,才缓缓伸手推开了面前的门。
他是来问一些话,顺便做个了断的。
他一直记得皇后的那一句,生为皇室之人,就算你不争权利不抢地位,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他们恨不得把你拴在他们脚边,做他们的狗。
楚誉从小不出风头,不仅是为了保命,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地位名利。
可是若有人因此觉得他好欺负就站到了他的头上,他也绝对不会跪地求饶。
他看不了可悲之人,更看不了可恶之人。
如果他在乎了,他就会挣脱一切。
说什么猫狗,他楚誉,只会全部都直接一脚踩死。
桀骜
踏入门中,里面的烛光因风摇曳着,墙上的人影在楚誉眼中依旧熟悉,这样桀骜的姿态,还真是同年少时一模一样,丝毫未变。
屋内装饰华贵,桌上满满的佳肴和美酒,面前的人依旧金冠束发,身着蟒袍,一股王将风范。
楚泓背对着,并没有失措,他仿佛是早就知道了来人一般,所以特地在此默默等候。
“好久不见,誉王。”
楚泓转头的那一刻,烛火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更增添了一股成熟之气。照理来说,他较楚誉还要小点年岁,所以皇上总是说其稚嫩,可如今一看,竟也有了些许帝王之风了。
楚誉勾了勾嘴角,收起了扇子,随后即是俯身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这么多年在后梁当中的客套,楚誉一次都没有少过,他尊他毕竟是父王的儿子,自己的亲兄弟,是后梁的太子,所以即使二人积怨,但也从不会怠慢了礼数。
“誉王,这是在夏宫,不是在后梁,所以你我二人之间,也就没必要装模作样了。”
楚泓说罢,便直直落座,他眼神示意楚誉一同,而楚誉理了理衣衫,坐下时毫无表情,既然他说不用装模作样,那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假装笑意了。
“要真说起装模作样,我可不敌太子。”
楚誉说时将折扇放在了一旁,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嘴边轻轻吹凉了些,然后才入口。
楚泓听后嘴角上扬,轻挑着眉。
他知道楚誉这句话不过就是在暗含自己,明面上是后梁的太子,可背地里却与夏氏有关联。可是现在无论他怎么想怎么看,也都即将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毫无翻身机会了。
“誉王,身为皇室子弟,又有几个人是真正的毫不遮掩,正大光明的呢?”
楚泓饮了一口酒,只觉得有些许猛烈。
烛光依旧摇晃着,楚誉捏紧手中的茶杯,轻抿着唇,指尖通红。
“你从小便爱与人争夺,至今未变。”
楚誉语气平淡,讨论到从小时,仿佛脑海中瞬间就回忆起了画面。
“誉王倒是不争不抢,一心为国。可是在这世上的男人,要是没有地位权利,那就是懦夫,就要一辈子被别人踩在脚下,碾压致死。”
楚泓扬着的嘴角,一直都没有消失。
他的眼睛是红的,仿佛在说这种他十分认定并且肯定的话时,眼神和语气都格外的有力量。
楚誉轻微叹息。
“你从小受宠,昭华宫又人人傲气,知道你好胜,也从没有什么人真正跟你撕破脸抢夺,而如今,你又成了后梁太子,也是父王最信任的人,等到父王归天之后,你就是后梁的王。你都已经拥有了最高的权利和地位,你还要争抢什么?”
楚誉至今都觉得,楚泓从来都不知道何为满足,他也根本不清楚他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只要是别人有他没有的,哪怕他不喜欢,他也要拿过来,只贪得心里一时愉悦。
可是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样过一辈子,不仅会很累,而且还有可能连累很多的人,甚至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就什么都没有了。
“没错,在你们眼里,我好像确实拥有了一切,可是我十分清楚,那些朝中口口声声夸赞我,表面上与我交好的人,心底里其实都不服气,他们甚至认为我的能力根本就比不上你,所以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楚泓,一定能一统天下,一定能成为整个天下最强的君主。”
楚泓一字一句,情绪汹涌澎湃,不知道是不是饮了酒的原因,所以面红耳赤,咬牙切齿。
楚誉漠然的看着他,竟觉得,除了有些可憎之外,还有些可悲。
“楚泓,所以你就出卖精兵情报,勾结夏氏,只为了置我于死地,然后起兵谋反,早日成为后梁万人之上,人人敬仰的君主?!”
楚誉握紧了手边的扇子,看着楚泓不停的仰头而笑。
“没错,是我出卖了精兵情报,并且让你和魏询来到夏氏,也就是为了能置你们与死地,可不曾想,你们竟然还没有死,不过也不急,等过段时间,我与夏兖满吉联合处决了刘氏之后,再来慢慢与你算账,等到没有了你们,我之后的路也就能更顺利,后梁之人也才能完全以我为尊。”
楚泓狠狠的灌了一大口酒,可不过也就是人醉心不醉,他现在表达的一切,都无比真实。
“楚泓,你可是后梁的太子,父王一心疼爱提拔你,而你却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你以为让朝中大臣认可,只需要处决掉对敌,然后登上王位?百姓们心中真正敬重的君王,心中必定是有大爱之人,若与你一般,万世万代,都决不会被人尊崇!更何况夏兖满吉是何等阴险之人,你以为他之后会帮你夺得王位?他恨不得借你之势踩着你,然后灭掉整个后梁,最终他一统天下!”
楚誉愤恨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楚泓微微眯着眼,神情凝重。
随即,他突然起身,一举拿起身边的剑,直直的抵到了楚誉的心口。
“你说我大逆不道,但是楚誉,你可别忘了,如今你已选择归顺夏氏,在后梁百姓的眼中,也已经是叛国者,更是千古罪人,所以你又有什么理由在这里教训我!”
楚誉面对他的拔剑,却没有反抗。
“楚泓,不论世人怎么看我,我都问心无愧。而你,却要实实在在的背负着罪名,在黑暗中活下去,阳光之下,永远抬不起头。”
楚誉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他瞬间就挤了眉,出剑之时,楚誉一个纵身,用扇柄牢牢抵住,随后一个招式,快速扛了他的剑锋,一个反转,一掌击退了他。
楚泓站定还想进攻,可楚誉早已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打落他的剑,再一个俯首,迅速移至他的身后,不过轻松一个招式便将他制服。
楚泓奋力挣脱着,可是楚誉直接用手肘将他扣在墙边,动弹不得,此时门开了,只见隐青大步踏进来,随后一把抓住了楚泓,甚至将他用麻绳捆绑了起来。
楚泓依旧不放弃,大声传唤着屋外的士兵,可是隐青浅浅一笑,道了句。
“太子殿下,省点力气别叫了,就你带来的那几个兵卒,都还不够我练手的。”
听言,楚泓才慢慢安静了,不过眼神中的怒意却越来越激烈。
此时楚誉缓缓俯身,到了他的耳边。
“楚泓,你还是太冲动了,往往容易被人抓住缺点,强而攻之。”
“楚誉,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誉听后一笑,眼神坚定。
“放心,我现在不会杀你,不过,我倒是要谢谢你,那日同夏兖满吉说了假话。”
楚泓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楚誉的眼神,缓缓道出。
“军令…”
狼烟
号角之声蔓延至天际,苍鹰掠过之时,只见满眼鲜红。
落叶纷飞,洒满了街巷,鼓乐响彻太珞城首尾,百姓们全都站至两侧,中间的舞乐队伍身姿柔美,琴弦弹奏着欢愉之曲,枯树上的红菱互相缠绕着,有着永结同心之意。
马车头站着一位红衣女子,手中拿着花篮,不停的往外撒着喜饼喜糖,所落之处,都遭得百姓一哄而上,人声鼎沸之际,掩盖了远处的马蹄声,以及暗处刀剑摩擦的声响。
往日的太珞城虽然也是人流涌动,络绎不绝,但相比其他城镇来说,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安宁凄清了,今日属实是整个夏氏最热闹的日子,人们脸上甚至都不约而同的展露着笑意,口中说着吉祥语,互相拱手行礼。
舞队行进之处,都可听见鞭炮之响,众乐人全都身穿红色锦服,上面印刻着夏氏独有的花纹,引人注目,而我在暗处默默看了很久,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里,刘奚宁一定穿得很美。
可是她不曾想过,自己的父亲已亡,刘氏也早就不同与往日,就连今天她的大喜之日上,也可能会出现血雨腥风的画面,换作任何一个女子,这样的打击都是难以承受得住的。
我其实是觉得有些怜悯,若是之后夏兖各槡依旧能够善待她,那她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我正想着,却被纪淮拉了衣袖。
“别看了,小心被发现,我们还是回去潜伏着,等待他们放消息出来吧。”
我点了点头,随后竟然发现自己的脚边不知何时洒来了一块红纸包着的喜糖,我俯身拾起,然后便跟随纪淮一起离开了供我躲避的墙角,回到了队伍驻扎之处。
幸川在同随行的将士说着接下来的战略之法,眼神语气都十分严肃认真,他紧紧的拿着看门斩,说罢还低头理了理自己的铠甲。
我将喜糖放在了怀中,想着若是这一战胜了,那我再拿出来吃,就当是庆祝了。
我换上了幸川为我准备的战服,突然就觉得身上重了不少,好在我恢复得还不错,本身也就有些武功底子,所以挥起弯刀来也还算方便顺手。
我将长发束起的时候才发现,来西北这些日子里,头发竟又长了不少,我之前在羌勒的时候,经常让碧梧帮我剪头发,因为我总觉的头发太长妨碍我骑马射箭了,短些就更干净利落,可是自从来到后梁之后,入了王府,南双每次都将我的头发梳成发髻,也不准我轻易的剪。
见我束发有些困难,纪淮便说要来帮我。
他的手法虽然生疏,不过动作倒是温柔,不紧不慢的,不像南双每次都把我的头发梳的紧紧的,再加上什么珠钗之类的,绷得头皮都疼。
一切都准备就绪之后,我拿出了手帕,缓缓的擦拭着我的弯刀,一丝一毫的灰尘都不能容许留下,尖峰之处的锋利,还差点一不小心将我的手帕刺了口子。
“你的这把弯刀,从何而来?”
纪淮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我,轻声发问。
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他才继续开口解释。
“我见它极为锋利,上面还有珠宝镶嵌,想着应该来头不小,但你若不方便说,那就当我没有问过。”
我收起了手帕,将刀鞘插回之后,细细端详了一番。
“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我阿爹说我阿娘是个功夫极高的人,当年他们就是不打不相识,这把弯刀我阿娘从不离身,就算是睡觉也要放在枕边,后来我阿娘因为生我难产去世了,就把弯刀留给了我。阿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抱着弯刀睡觉,他当时害怕我被伤了,还找了奶娘日夜看护,阿爹说应该是弯刀上有阿娘的气味,所以我才抱的这么紧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有时候看着,就觉得是阿娘在护着我一样,十分安心。”
我细细的抚摸着弯刀的柄身,这种我无比熟悉的感觉,仿佛与生俱来一般。
“你阿娘应该同你一样,是个善恶分明,有情有义的人。”
纪淮微微的笑了,看着眼前这幅画面,他竟然感受到了与他而言无比陌生的亲情,真的十分温暖。
“我阿爹说,阿娘就希望我成为一个果敢的女子,不被世俗道德羁绊,能分辨是非善恶,不用为他人而活,只做自己。所以我一直就觉得,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我们一定要做好事,做对的事,这样才能无愧于心,哪怕一切都重来,如今是怎么选择的,我还是依然会这样选择,我不怕流血死亡,我只怕自己会遗憾和后悔。”
我抬头看向天边的云,只觉得今日的天色格外的好,想来,晚间的时候,星星也一定会很多很亮吧。
“你不会流血,更不会死,无论你做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护着你。”
纪淮提着剑,站在了风口,他身穿玄紫色武服,眉目清冷,衣摆随风飘动,这样一看,真的有一种侠者风范。
我轻轻笑了。
“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要过,不用一直都护着我。”
这一次,我明显地捕捉到了纪淮眼中的失意,虽然就短短的一瞬,但是突然就印在了我的心里,让我觉得有些酸涩。
他护了我这么久,甚至还为我受了伤,我真的不想他再有任何的不测了,我只求他能好好的过好自己的一生,安静祥乐。
可是我总感觉,他好像对我口中而言自己的生活,并不是那么有兴趣,也并不是那么的在意。
“我...我是说,我不想再看你因我而受伤了,等到今天这一战过去之后,你就跟我回后梁,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吃酒看戏,怎么样?”
我笑着等待他的回答,可谁知纪淮突然皱眉,眼神凝聚,毫不松懈的盯着前方,提着剑的手握的更紧了。
“开始了。”
听言,我立刻转头,只看见夏宫之内,狼烟四起。
这一刻在我的记忆中,仿佛格外的的漫长,身边的一切好像突然就变得嘈杂起来,可是我又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一般。
我只知道我握着弯刀,腿脚不听使唤的同纪淮一起跨上了骏马,奔赴之间,脑海一片空白。
我奋力想让自己回过神来,满目的斗志,此可我能清楚的看见远处城墙之上的夏氏大旗,在狼烟之中,摇摇欲坠,最终倒下。
婚典
夏氏的风俗,新娘盖上了盖头之后,当夜除了新郎之外,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摘下的,否则就会家门不幸,就算有的男子新婚之夜突然丧命,让新娘守了活寡,那当晚也得牢牢盖着盖头,等到子时一过,才能自行揭下。
刘奚宁细细的记得主事婆婆叮嘱的一字一句,画好了红妆之后,就只是默默的坐着,等着人来传唤,为了礼俗,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她记得昨日簪梅说,刘氏今日也会有人前来赴礼,自从父亲真的签了那一纸婚书之后,她还时刻疑惑自己是不是身在梦里,往日在刘氏的时候,自己在父亲面前是根本不能提夏氏一个字的,可未曾想到如今他竟然真的同意了自己的婚事。
不管是不是姐姐和母亲替自己求了情,最起码从这能看的出,父亲还是十分在意自己的。
听簪梅说,今日天气大好,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婚典操办的声势也特别浩大,还说今日晚间城楼之上会有烟火和彩星可以看,这是天降的福照。
刘奚宁只是听得多,还依旧闭着口。
她其实根本不在意什么天象,她只在意她今日的那位夫君,会不会同她说什么话,又会不会新婚之夜,心里却一直想着别人。
正事婆婆说,自己一直愁着眉,抿着嘴不好看,让自己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多笑笑,可是每当刘奚宁想笑的时候,却发现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了。
辰时刚至,院里便来了小厮,说是吉时已到。
当红盖头盖上的那一刻,刘奚宁握紧了冰冷的手,在簪梅的搀扶之下上了高轿,她心中难掩的慌张,但是一想到从今天开始,自己便是夏兖各槡的正妻了之后,竟也感觉得到了点安慰。
高轿摇摇摆摆,刘奚宁只觉得自己头上的金饰在眼前晃个不停,盯着看了一小会儿便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轿停,缓缓下了高轿之后,便是要上高台,此刻的鼻尖能够嗅到香火的气味,刘奚宁踩着自己的影子,紧紧的勾住了簪梅的手腕。
她的心七上八下,毫不安稳。
然而就在这时,自己的身旁却突然站了一个人,多了一份气息,刘奚宁低头还可以看见他红色的衣摆,随后自己的手便被他牢牢的握住,她心下一紧,仿佛更慌了。
夏兖各槡正眼目视着前方,看着周围的众多氏族大臣,以及高位上的夏兖满吉,神情漠然。
他牵着刘奚宁,一步一步,又稳又缓的走上了高台,阳光之下,他的身后背着那把大刀,倒是引来了众人的窃窃私语。
谁能料想到新郎官会在大喜之日,带上一把大刀呢?这非但不吉利,还可能扰乱婚俗。不过他是夏氏的小王,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没有人敢有什么质疑。
夏兖各槡依旧挺直了腰杆,只是紧紧看着高位上的夏兖满吉,然后挑了挑眉。
夏亦瑶站在夏王的身边,观察着夏王含笑的双眸,虽有一丝怒意,不过已经被他强烈的克制住了,如此大的场面,即使面对自己的亲儿子带刀成亲,为了顾及颜面,他依然是不会多说些什么的。
而此时楚誉同魏询一起,一声不吭,在客席当中缓缓地品着茶。
红钟声响,众人肃立。
夏千裴缓步走到了二位新人中央,俯首行礼,然后点燃最中央的香火,仿佛启天仪式般的挥动着手中的木铃,口中念着咒语。
“阿苏呷犵勒…”
夏兖各槡弯了弯嘴角,放了牵紧刘奚宁的手,然后在指示之下二人一同跪在蒲团之中,祭拜天地。
今日微风,倒是没有什么尘土,前几日落了一场大雨,应该是掩盖了些空中黄沙。
夏兖各槡起身抬头的那一刹那,脸色便的很快。
而刘奚宁等了很久,却也没有再等到夏兖各槡重新握紧自己的手,而是就这样放纵的露在了微风里,貌似有些冷。
“殿下,该拜夏王了。”
夏千裴在一旁小声提醒着,而刘奚宁听言后便小心着缓缓跪下,将要行礼之时,却发现身边的夏兖各槡依旧站的笔直,仿佛耳边过了一阵风,什么都没有听见。
“殿下…”
夏千裴见状还刻意走近了些,可夏兖各槡只是瞥了一眼身旁这位佝偻的老人,微微耸了眉。
他开口的时候,声音之坚毅洪亮,貌似能够传至每个人的耳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成婚之礼,先祭天地,后拜父母,则视为礼成,那么千裴大人,敢问我母亲何在啊?”
夏兖各槡此话一出,不论是在坐的各位氏族,跪下的刘奚宁,还是高位上的夏王,皆难以置信般的在心中感叹震惊了一番。
夏千裴慌了身子,差点没有站稳,随后回神反应过来后,轻声在夏兖各槡耳边道。
“殿下,您的生母已逝,那自然就是只拜夏王。”
夏兖各槡听罢,毫不遮掩的轻笑一声。
“既然我母亲已逝,那么按夏氏礼俗,也应该祭拜牌位,可是连牌位也没有,难不成你让我跪这身边的风,脚下的土,或者天上的日?”
夏兖各槡站在阳光之下,身影修长,背后的大刀反射着金光,让人瞧不真切。
众人嗟叹,甚至又开始小声议论。
“这小王生母传闻可是夏王亲手所弑,死无全尸,怎么可能有牌位。”
“是啊,而且小王今日婚典之上说这番话,胆子也太大了,这不是故意给夏王脸色看么。”
此时的夏兖满吉紧锁着眉头,双眸紧闭,玩弄着血色玻璃瓶的手瞬间停下,另一只手紧握成拳,砸在了高椅上,漏在了阳光里。
夏亦瑶俯身。
“夏王,此等场面,万万不可动气啊。”
夏兖满吉听罢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慢慢睁开了眼,看着圆台之上他的那位亲生儿子,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他将手中的玻璃瓶交给了夏亦瑶后,挥了挥手。
夏亦瑶立刻一个纵身飞至圆台之上,举起手中的器物展现给了四周宾客,随后轻轻放在了香火台上。
“诸位,此物是小王生母之遗物,如今也可视作牌位,所以殿下,行礼吧。”
夏亦瑶平淡的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任何人都没有发现的悲情,谁都不知,当她拿着那个血色玻璃瓶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
而夏兖各槡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一步,果断的拿起了桌上的玻璃瓶,放在眼光之下细细看了好几眼之后,嘴角开始不停上扬。
“父亲,不知你可否还记得我问过你,你可曾对一件事情,有那么一刻的后悔,然而你当时沉默了。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恶事做尽的人,根本不配受人跪拜,他只配付出代价。”
夏兖各槡拔刀的那一刻,太阳落在了刀刃上,此后只能看见一片鲜血,溅到了很远很远。
梁军
尸骨在烈日之下暴晒,没有一丝挣扎的痕迹,眼睛紧闭着,看上去倒无比安详,鲜血随着刀刃滑落,一滴又一滴,与玻璃瓶内的颜色相呼应,格外的显眼。
众人皆惊叹,甚至有的已经忍不住站起了身,慌慌张张想要寻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逃窜。
夏兖各槡握着他的大刀,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目光与高位上的那双怒目相撞,暗流涌动之间,仿佛四下都变得更加寂静了。
除了瞪大眼睛之外,在座的各位大臣氏族没有一个人敢说话,阳光照射的地方,此刻却好像更寒冷了,落叶飘飘扬扬,落在了夏千裴流血的伤口之上,而他却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并且永远都不会动了。
刘奚宁反应过来时,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看到了地上流淌的鲜血,她一瞬间惊愕,可是她除了紧紧的低着头之外,就是默默的喘气呼吸。
夏兖满吉起身的时候,眼睛里的凛冽穿过了烈阳秋风,他看着那个虽然有些桀骜,但从小也算懂事刻苦的儿子,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夏兖满吉心里清楚他的儿子是恨自己的,他母亲的死确实给了他很大的打击,然而自己也曾想过他这么多年对自己积压的恩怨会不会在一瞬之间突然爆发出来,可是自己却没有想过,会爆发的这么快,甚至是在婚典之上,在众人的面前。
“看来今日小王是犯了病,亦瑶,给我把殿下带下去,如今也不用等到礼成了,直接将王妃送到小王宫中,其余人等便到殿内赴宴吧。”
夏兖满吉说罢,给了夏亦瑶一个眼神。
夏亦瑶如往常一样俯身回礼,但是却没有同往常一样,立即拔出短剑行动,而是就那样同夏兖各槡一起站在阳光之下,直直的看着上方。
刚准备上高台的数位士卒看到夏统领并没有动之后,便也纷纷从台阶上退了下去,回到原地。
夏兖满吉看到这样反常的局面,终是没有压抑住心底的那份怒火,顿时勃然大怒。
“都愣着干什么!难不成都要反么!”
话音刚落,几个一边的黑衣女杀手便立刻上前拉起了刘奚宁,搀扶着离开了,而所有士卒却是面面相觑,可最终还是惊恐的拿着刀剑一拥而上,将夏兖各槡团团围住,但又一个都不敢真正的动手。
“父亲,若我今日真的要反,你觉得我会赢么?”
夏兖各槡说时脸上持久的笑容突然消失,他举起手上的大刀挥舞而下之际,直接深入了地中,随即裂开一道缝,蔓延数米。
周围的士兵见了全部后退,酿锵了一大片。
夏兖满吉横着眉,紧闭着唇,仔细还能看清他下颚的胡须跟随着他的呼气而微微颤抖。
“羽翼军。”
夏兖满吉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在众人的耳边都显得十分陌生,但是这个称谓,夏亦瑶却最熟悉不过。
抬头的瞬间,只见无数的黑衣人突然从楼阁跃起,不过刹那间,全部均匀的分布在了各个墙垣屋瓦之上,他们一个个气势凶猛,手拿毒箭,箭头直直的对着同一个目标,谁都能想象到,只要他们一松手,那一定就是万箭穿心。
下坐的楚誉见状,貌似悠然的品了一口茶。
只见他缓缓摇着纸扇,然后轻声对着魏询道了一句。
“夏王还真是沉不住气。”
而此刻魏询牢牢的握住手上的银剑,心不在焉的探索着各个楼阁角落里,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输或赢,已经肉眼可见。亦瑶,若你此时立刻回到我身边来,我还能考虑留你一条命。”
夏兖满吉好不容易同夏亦瑶说一句并非是命令的话,但是却也并没有那么好听。
其实夏亦瑶十分清楚,自己这么多天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候传唤不到人,夏兖满吉早就已经对自己起疑,只不过就是最近令他操心的有些多,所以他才没有提及,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可是如今,既然他给了机会让自己站出来了,那自己就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夏亦瑶拔出短剑的那一刹那,竟然还是从夏兖满吉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诧异。
台下的众多女杀手见状也都开始小声议论,甚至多数还是以从前那种恐惧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在夏宫之中一直都是个令人害怕的存在,不过从今天开始,她就不是了,她只是她自己。
“夏王,我辅佐您这么多年,成功帮您灭了蒙氏,助您登上西北共主之位,可若是没有我的话,您如今,还能坐的那般高,说出这样的话吗?”
夏亦瑶微笑的那一刻,楚誉看的仔细,就仿佛突然回到了他们一同救济西北瘟疫的那一日,她笑的也是如此真实。
“父亲,肉眼可以看见输赢,却看不见善恶。您当初为了制出噬月蛊,听信了一个小人的谗言,甚至不惜亲手杀了您的结发妻子,取其心肉用来喂食蛊虫。您还为了一统天下,利用虚假之意灭了蒙氏,逼迫蒙氏子民称您为王,这么多年,您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西北,但是西北数月干旱无雨,瘟疫蔓延,您除了只会请巫师作法之外,根本没有实施其他任何有效的救济之法。史上没有任何一个君王,只坐拥权利,却不承担百姓忧患,我今日站在这里就是想告诉您,您期待的那个王朝,永远都不会到来,而我作为西北的小王,作为母亲的儿子,这一次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夏兖各槡坚定的一番话,让在场众多人心中顿了。
夏亦瑶心中如此,夏兖满吉心中也是如此。
可是当一个人陷入沼泽的时候,越是挣扎,就会越陷越深,最终无法自拔,夏兖满吉自己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自私自利,可是除此之外,他就觉得人世毫无意义。
他确实为了制作蛊毒,亲手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可是每当他看到那个月色的玻璃瓶时,心中都会如刀割一般难忍,他当作宝贝一般无时无刻的放在身上,就是因为他已经后悔。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在岔路口做出的选择,做出的牺牲,他也愿意承担一生的愧疚,只要能够获得西北共主之位,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一丝难熬的情绪。
他也想过有人终会对自己不满,站出来大声的指责自己,只不过他不知道这个人竟然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因为最疼爱的女儿夭折,他的情绪一度崩溃,唯一的儿子,他不想他窝囊的活着,做一个任人宰割的傀儡,所以他严加管教,虽然缺失了一些该有的关爱,但也确实让他变成了一个能文能武的可造之材。
他的私欲,只对天下。
可夏兖各槡的一番话,不但刺痛了他,还彻底激怒了他。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乖乖的收起刀,继续做这夏氏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王,还是想要与我继续对抗,最终万箭穿心,死无全尸呢?”
夏兖满吉绝不允许他走的路上,有任何一个绊脚石,如果有,就必须清除干净。
而夏兖各槡听了话,重新勾起了笑意。
“父亲,死无全尸这种话,现在说还为时过早吧。”
说罢,夏宫大门被哄的推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批极其精良的军队,统一的盔甲,长剑,腰间的挂牌之上,清晰的刻着两个字。
“梁军。”
反败
就连楚誉也没有想到,援兵会来的这么及时。
刻有“梁军”二字的腰牌在阳光之下闪烁着金光,魏询见了,心中不知不觉涌起一阵洪流。
他记得父亲曾在西北统领的那一批精兵,就叫做梁军,后来被夏兖各槡以偷袭之法赶尽杀绝之后,皇上为了巩固西北安定,又在暗中抽出一批军队掩藏在西北,只受后梁军令的调动。
虽说这一批梁军与之前的精兵对比起来稍弱了些,但也能算得上是强兵,将士们也都能够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墙楼上的羽翼军一个个都拉紧了弓弦,目标有了明确的变化,然而没有等到主人的下令,谁都不会松一点点力气。
可夏兖满吉除了直直看着那一大批横冲直撞的梁军,气势汹汹的出现在自己眼前之外,毫无动作。
当他的视线突然有了转移,目光所落之人,竟是正在下台品茶的楚誉。
楚誉感受到了那股炙热的目光,之后,他轻轻将折扇放在了腰间,起身的时候,剑穗在风中摆动,剑身脱离剑鞘之时,银光刺眼。
一旁的魏询见状,也坚定的起了身,收起了往日里营造出的那一幅公子模样,神情坚毅。
夏兖满吉从怀中拿出那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时,神情漠然,他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番,如此浑然天成,精雕细刻的宝石,应该花费了不少功力和银两。
“所以,你交出来的,是假的?”
夏兖满吉就算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不确定般的问出了口,楚誉淡然一笑,将长剑举得更高了些。
“夏王,您手中的可是天山雪玉,生长在天山之上,以山泉水日夜浇灌,可谓世间难寻,我还特地拜托夏统领寻了个活好的工匠,精心打磨,您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夏兖满吉听罢手中的力气渐渐加重,在玉石开裂的那一刻,一道雪白直窜玉身,并快速往四周蔓延,直到完全破碎后,划破了他的手掌。
“原来你们早就计划好了,真不愧是后梁的誉王,夏氏的女杀手统领。可是你们今日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你们体内的噬月蛊,定会在某个月中发作,然后让你们全身溃烂而亡,没有人能躲得过。”
夏兖满吉的吼笑穿过了天地,在空旷的高台之上显得格外清晰,他知道,最终能全然相信的,还是他用尽所有心血制成的噬月蛊。
没有人能逃得过,所有人,都会为自己陪葬。
“就算某个月中我全身溃烂而亡,也绝不会让你再继续剥削百姓,将西北陷入黑暗境地。夏兖满吉,事到如今你还不反省,这么多年你可曾真正为西北做过一件好事?你只为了你自己的私欲,只为了自己能站得更高,就奋力的将无数人踩在脚下埋进土里,你想做天下共主?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楚誉说罢,纵身一跃到了高台之上,从夏亦瑶手中拿过了后梁军令,顿时所有梁军轰然跪下,这一刻,他好像彻底摆脱了心中的那道枷锁,摆脱了叛国逆贼的罪名,真正的作为后梁的誉王,拼命搏杀。
他看着这一片尘土,神情严肃。
“梁军听令!彻底绞杀夏氏匪寇,还西北安宁!”
“是!”
霎那间,无数毒箭铺天盖地的落下,梁军奋勇上前,刀剑相抵,夏亦瑶将自己全身心的投入到了与敌军的战斗之中,面对之前共事的其他女杀手,她丝毫都没有留情,无数淋漓的鲜血落在了眼前,落在了脚底,但是心中却觉得此刻异常痛快。
魏询也拿着手中的长剑奋力的挥舞着,他眼神中带着蒙氏的仇恨,父亲的仇恨,咬牙切齿的砍杀,突然,他在人群中恍然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可是再次找寻时又消失的没有痕迹。
有一名敌军趁其不备,竟重重的一刀砍下,魏询只听见耳边尖锐的声响,一回头,发现姑姑就站在自己身后,已经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心脏。
二人相视之后,便又纷纷陷入了厮杀。
夏兖满吉看着面前的这一幕,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他勾勒了一抹诡异的笑容,从腰间拿出了一个木盒,打开之际,只见里面无数的蛊虫涌动,不停的吸食着鲜血,残忍不堪。
而此时的暗处,数只巨大的箱子内开始摇晃涌动,突破箱口的那一刻,黑色的躯体源源不断的攀爬出来,朝着人多的方向涌去,恰遇到一个慌忙逃脱的丫鬟之后,便快速覆其身,直到吸干其鲜血,只剩下一具干尸。
就在夏兖满吉引出所有蛊虫,准备逃脱之际,一把拽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夏氏的小王,夏兖各槡。
父子之间的对峙,都是这么些年积压在心头的不满和怨恨堆积,然后在这一朝完全爆发。
夏兖各槡手中的大刀,此刻还在流淌着鲜血,他的脸上沾满了汗水和血液的混合体,其中甚至夹杂着一些沙尘。
他紧凑的眉头之间,在挥刀的那瞬间,有了一丝犹豫。
“各槡,我确实对不住你和你的母亲,此刻你若是要杀我,我也绝无任何怨言。”
不知为何,当一直都高高在上,人皆畏之的夏王,突然露出这样一副温和的表情,说这样求全的话时,夏兖各槡并没有觉得这是他的虚情假意。
反之,他真的犹豫了。
毕竟是养育了他几十年的父亲,而他等他父亲这样一句歉疚的话语,一等就是十几年。
这一刻,心中千万的愁绪,纠结,凝为一体,让他无法出手,更不知如何出手,明明刚才已经决定了要狠心的。
“但是各槡,你只不过听了他们几句谗言,便要杀了我,那你又有没有想过,他们不过都是在利用你,等到夏氏惨败之后,他们可能会一举将你抓获,毫无逃脱之机。他们口口声声说为了西北安宁,可是他们毕竟是后梁子民,真的能够一心振兴西北?你以为他们后梁皇帝,就不想做天下共主么?”
夏兖满吉意味深长的语言,深深的扎入了夏兖各槡的内心。
他紧握着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不受控制。
“我…”
他此时的脑中特别特别的乱,仿佛要炸裂一般疼痛难忍,而高台之下的阵阵吼叫之声,也已经响彻天际。
只见无数的蛊虫爬至士兵的身上,脸上,嗜血速度之快让人惊叹,黑蒙蒙的一片快速的袭来,淹没了众多士兵。楚誉立刻警觉,他一跃到了高墙之上,这才彻底看清原来全部都是蛊虫。
“都到高处去!”
夏亦瑶和魏询听到楚誉的提醒后,纷纷离地,跃至城墙上方,观测着蛊虫的行动。
夏兖各槡发现台下局势已经不对,嚎叫声此起彼伏,他这才知晓一定是夏兖满吉还特意留了一手。
“各槡,现下若是你我合力,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父亲答应你,之后一定重整夏氏,将您母亲立碑至后山,为其修建庙宇,供人祭拜,如何?”
夏兖满吉已经清楚的抓住了夏兖各槡心头的缺口,发现他的犹豫之后,便知道有了可乘之机。
不得不说,对于夏兖各槡而言,这样的条件,他只是想想,便觉得动心。
现下梁军已经完全慌乱,若他此时协助父亲,再借助蛊虫之力,反败为胜的几率最起码也有七成,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背叛者,若是将来父亲并不改善,那自己就是天下的罪人。
他的刀提起后,又缓缓放下,脸上的血迹流到了嘴中,有一股涩涩的滋味。
有时候自己做不出的决定,不如让别人替你做。
当一把长剑正中夏兖满吉心脏的时候,他瞪大了眼,没有任何挣扎,随后鲜血溢出了口,轰然倒地。
而此时纪淮就这样站在城墙的最高处,手还保持着刚刚扔剑的姿势,衣袂随风飘着,当他看见夏兖满吉倒下的时候,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我骑着马冲进城门,与楚誉视线相交的那一刻,用力忍住了眼泪。
蛊王
烽烟漫漫,黄沙在这一刻仿佛显得更凉了,夏宫之中的残躯之景,与外面锣鼓喧天的太珞城形成了鲜明的比照。
我们驾马而来,在刘氏大军冲进夏氏城墙的那一刻,已经是满目的厮杀与搏击。
高台之上,夏兖各槡直直的站在那里,看着身前倒下的父亲,手中的大刀轰然砸地,接触之处一道裂缝快速蔓延开来,将圆台一分为二。
底下战斗的士兵此刻根本没有发现夏王已死,而是依旧拼命的与敌手对抗着,只见其中一个黑衣女杀手蹒跚之间举起了夏氏大旗,对着无数流血的夏氏兵将说着夏氏不败的话语,可最终还是被刘氏飞刀伤了要害,缓缓倒地。
纪淮上前从夏兖满吉的尸体上拔出长剑的时候,看了一眼在原地双眼通红,踌躇不决的夏兖各槡,随即他又快速的转身,投向了下方的恶战之中。
夏氏女杀手众多,一个个武功高强,并不是好对付的,再加上羽翼军百发百中,毒箭只要稍微有所沾染便会立即身亡,除此之外,蛊虫的大肆袭击,仿佛每个人都无法逃离这场战役,最终都得成为他们口下的亡尸。
我进门的那一刹那,虽然看见了楚誉,但是我很快就转移了目光,拔出弯刀开始击杀,我只知道每个人的鲜血都是滚烫的,触到肌肤的时候,十分炙热。
刘氏的飞刀能够有力的抵挡羽翼军的弓箭,而梁军也基本能够抑制夏氏女杀手的进攻,可是唯独地上黑压压的蛊虫,只要渗入你的血肉,便只有一死,毫无挣扎的余地。
我亲眼看见面前的一个刘氏暗兵,被数只蛊虫侵入,快速的吸食着鲜血,血脉不停涌动着,最终全身干枯,就如同一具焦尸一般,暴晒在烈日下。
我用蹩脚的轻功躲避着蛊虫的袭击,只不过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只怕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我们注定都要丧命于此。
楚誉和夏亦瑶等人依旧拼命的在城墙高楼之上同羽翼军对抗着,而我转身的那一刹那,看见了一跃而上的纪淮,只见他长剑一挥,势如破竹,仿佛是在宣泄着什么情绪一般,他的四周铺满了尸骨,血流成河之际,无数蛊虫一拥而上,奋力吸食着。
而他到我身边的时候,只见一只蛊虫碎成两半突然从我上方落下,我这才发现若不是他,我方才可能已经成了蛊虫的盘中餐了。
“这蛊虫如此凶猛,数量又如此之多,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葬身于此。”
我一边说着,一边提防着敌军的进攻,而纪淮此时却出乎意料的俯身捡起了刚刚被他粉碎的蛊虫,我正想阻止,毕竟这蛊虫性毒,哪怕死了可能也有毒性,而他却已经将其放在手中开始细细观察。
不出一会儿,他终于放下,并且坚定了眼神。
“此类蛊虫,皆是蛊王繁殖,毒性随着蛊王生长而变得强烈凶猛,根本无药可解,但是…”
纪淮虽是坚信的语气,可是眼神中还是透露着一丝的不确信。
“但是什么?”
我看着他,眼神变得期待。
我一直都觉得万物相生相克,只要存在,就一定会消失,一切事物,也一定都会有解决之法。
“但是我认为既然他们依附于蛊王,就一定受蛊王支配,所以只要毁掉蛊王,他们应该就会不攻自退。”
纪淮说时,眼神还在不停的搜寻着。
我认为他说得有理,可是目前如此混乱,夏兖满吉又已经殁了,我们又到哪里去找蛊王。
蛊虫一片又一片涌来,吸食了血的蛊虫仿佛变得更大更有攻击性,纪淮拉着我跃到了墙头,在此地清晰的看着下方的场面,听着众人的惨叫之声,我不由得心头一紧。
等不及了,那蛊虫之凶猛,无人能及。
甚至有一些蛊虫已经开始沿着墙壁,慢慢向上方涌来,并且眼看就要到我们的脚下,我瞬间慌乱失措,而此时纪淮突然将我抱起,他好像很明确什么目标一般,带着我到了高台之上。
那里有一张桌子,一具尸体,还有夏兖各槡。
当我对上夏兖各槡的眼神时,无尽的酸涩从我的心头涌出,他身上全是鲜血和尘土,我感觉此时的他,好像一个黑暗中的囚徒,不知道该往那边走,所以无奈的踌躇着。
我不敢再看他,我心虚了。
此时纪淮走到了桌台边,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那一个血色玻璃瓶,仔细观摩了一番之后,竟然毫不犹豫的用力朝地上一摔。
瓶中鲜血迸出的那一刻,我只听见夏兖各槡的一句。
“住手!”
可是覆水难收,瓶子破碎的同时,里面的蛊王已死,而瓶中夏兖各槡母亲的心头之血,此刻也正在阳光之下,慢慢蒸发着。
我能看到他的眼中含着泪,红的厉害。
当他站起冲向碎片的那一刹那,我与纪淮都惊了,只见夏兖各槡沉痛的跪下,眼泪溢出眼眶的那一刻,我的心中刺痛。
谁都不知到那个瓶子对他意味着什么,谁都不知道那是唯一带有他母亲气息的遗物,他是那么的怀念他的母亲,但是这一切竟然在这一刻,全然破碎,他心中的那道防线,也瞬间崩塌。
高台之下的蛊虫此刻好像顷刻间就凝固了一般,它们不再狂热的去吸食血肉,而是就那样突然停在了阳光里,就像没有气息的死物一般,当有人踩在上面时,还会发出嘎吱的清脆声响。
蛊虫已除,胜负已分。
这一刻刘氏的暗兵和梁军再次鼓足了气血,搏命而击,我相信不过一盏茶左右的功夫,我们就能够将所有夏军彻底剿灭。
独霸西北的夏氏,将再也不复存在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夏兖各槡,心中波涛翻滚,是我欺骗了他,所以我心中一直有愧,如今看他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我更是深深的责备自己。
我想上前,可是纪淮制止了我,他朝我摇了头,应该是怕此时的夏兖各槡情绪波动,会做出与我不利的事,可是我想着,就算他此刻恨不得杀了我,我也不会躲避。
毕竟夏兖满吉已死,夏氏匪寇已除,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么这就够了。
可就在我走向他的那一刻,我突然察觉到一只冷剑就这样从我脸侧划过,我快速反应,一跃扑倒了夏兖各槡,终于算是躲过了一击。
而我回头的那一刻,冷剑再次袭来,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来者是谁,便拔出了弯刀与其厮打,这人功力不菲,我一人有些难以招架,纪淮见状也一同前来帮我,当他的长剑勾掉那人脸上的面纱时,突然一道银光闪过,将他的剑撬开。
我与纪淮互相搀扶着,因抵制强力而后腿几步后,终于稳稳站定。
我这才看清,面纱之下是一位妇人残缺的脸庞,而此刻站在她身侧的,竟是魏询。
执念
“蒙统领?”
我只听得纪淮在我旁边轻声的唤了一句,随后便看见刚才那位蒙面的妇人便抬了头,当他们二人对视的刹那,眼神中突然就多了很多我读不懂的情绪。
那妇人也算长的秀丽,不过有一侧脸颊上布满了疤痕,凹凸之间,让人有些酸感。
见状,纪淮与此人定是认识的。
“纪淮?你没有死!”
那妇人说时眼中突然出现了一道光,此刻我能感知纪淮本想上前,不过介于我还在他的身侧,所以他不过向前踏了一步之后,就没有再动了。
“蒙氏被灭,全都拜夏氏所赐,今日我一定要让整个夏氏陪葬,而他夏兖各槡,作为夏兖满吉的儿子,必须死!”
蒙西霓心中的一团火熊熊的烧着,当她用剑刺向每一个夏氏之人的时候,她的脑海中都会想起蒙氏死尸遍地的场面,她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她今日一定要杀了所有夏氏贼人,为蒙氏报仇,然后再助魏询拿回本应该属于他的,所有的权利。
此时的夏兖各槡,只是盯着地上他母亲破碎的心血痕迹,不声不响,也不说一句话。
因此当蒙西霓的剑再次朝自己指来时,他也根本就没有用心去挡,最终是我一个酿锵,奋力替他用弯刀抵住了,只不过她力气之大,我还是很难招架,眼看就要摔下高台。
我看见了纪淮快速朝我奔来,可是还没有等到他抓住我,我就已经落入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之中。
抬眸之时,我看见了楚誉的眉眼,他的脸上还染了不少的血迹,紧凑着的眉头,没有丝毫的松懈,他身上清香的味道涌进我的呼吸里,让我觉得十分安心。
我稳稳的落地,而楚誉一直紧紧牵着我的手。
纪淮停下脚步的时候,心中紧绷着。
当众人的目光看向楚誉时,只有夏兖各槡抬了头,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心瞬间慌乱,可是我此时此刻只能拼尽全力的护着他,弥补对他的愧疚。
“你是蒙氏的人?”
楚誉说话时的语气十分冰冷,他紧握着长剑,很好的挡在了夏兖各槡的面前,仿佛只要有人多靠近一步,就会立刻见血。
蒙西霓干笑了一声,眼神冷漠。
“没错,我的确是蒙氏的人,当初蒙氏惨遭夏氏灭门,我便发誓终有一日一定要让整个夏氏付出代价!所以今日我一定要杀了他,你们若是还想出手阻挠,可就别怪我刀剑无眼!”
蒙西霓说罢,还想持剑上前,但是楚誉却将长剑一挥,直直的抵在了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我不是在问你,我是在问他。”
楚誉剑锋一转,所指之人,正是魏询。
我有些不明所以,不明魏询为何一直同那妇人站在一侧,也不明为何楚誉这时看魏询的眼神,与往日有很大的不同。
而这一次,魏询大步上前的时候,也同楚誉一样高高举起了剑,他的那把剑我先前从来没有见过,我只觉得它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可见价值不菲。
魏询扬起了嘴角,同之前一样熟悉的笑了。
“你既然早就已经知道了,还这般问我做什么。”
魏询可以肯定,以楚誉此时此刻的语气眼神,根本就不是单纯的怀疑,而已经是十分的确信。
然而自己也十分清楚,每次与姑姑木箭传信的时候,天生多疑的楚誉,就不可能没有一丝察觉。
楚誉的眼眶有些微微泛红,可能是因为眼角上的血迹滑落了眼睛里,所以才被染了。
“你要杀的只有夏兖各槡,还是包括我们所有人?”
楚誉这句话如同冬日里的寒冰,煞的就流淌进了魏询的心中,没有一丝防备,可是他还是忍住了,也保持了脸上的笑容。
魏询早就想过这一天,因为只要自己想成为西北的王,想逃离后梁那个内部肮脏的地方,那就势必要举起剑,同楚誉恶战一场。
他衷心于他的那位父王,可自己并不是。
“楚誉,自从我知晓我身世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所以即使是你挡在我的面前,我也会毫不犹豫。”
魏询笑着说出口的,听着却有些悲凉之感。
“后梁那个人人虚假的地方,那个恶臭味极浓的朝廷,我真的已经呆够了。我父亲被人诬陷至死,当时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为其申辩,我祖父作为蒙氏的族长,却被夏氏利用阴谋诡计所害,整个蒙氏一夜之间被全部绞杀,从小到大的屈辱,苦难,我已经全部受够了,所以现在我必须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权利,不再受任何人控制。楚誉,要么你就让开,然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给我安全回到后梁,要么,就别怪我不顾及这么多年的兄弟之情。”
他说完之后的好一会儿,楚誉也没有送开我的手,更没有放下剑。
魏询这些真心的话,我总算是听明白了。
不仅是我,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不知为何,我能明白他心头的那一种愤懑。
他身上有一股不羁的性子,如果让他一直憋屈的待在后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最可怕的就是,当一个人被仇恨和欲望蒙蔽双眼的时候,他往往就会成为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从此万劫不复。
他本可以不用这么痛苦的,既然夏兖满吉已死,大仇得报,那就不应该牵扯进像夏兖各槡这样无辜的人,毕竟他从没做过伤害蒙氏之事,也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可是至此,魏询的执念却已经太深了。
蒙氏从此以后必定是他的,他还要争夺什么呢。
“询儿,不用跟他们废话,既然他们不识好歹,那就怪不得我们了。”
蒙西霓跃起的时候,我本想上前去抵,可是楚誉依旧紧紧的拉着我,让我无法动弹。
从我的身后飞出去的那一抹身影,强势且快速,夏兖各槡的大刀就那样重重落下,等到蒙西霓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剑已经粉碎。
我第一次看到夏兖各槡这幅表情,平静之下,好像深埋着熊熊的烈火。
“要杀我可以,但貌似你们还没有那个本事。”
夏兖各槡挑着眉,眼神邪魅,同我第一次见他时一样,他一只脚踏在碎石之上,挥起了身边的衣袂,大刀稳稳的抗在了肩上。
魏询一听,身体内突然引起一股气焰,提着银剑就朝夏兖各槡刺去。
然而渗入骨肉的那一刹那,众人都惊了。
不知夏亦瑶何时冲过来,挡在了夏兖各槡身前,本来以夏兖各槡的实力完全躲过这一击,不料夏亦瑶却主动撞上了剑口,鲜血涌出的刹那,幸好被夏兖各槡稳稳扶住。
“蒙氏被灭,我才是罪魁祸首,与其他人无关,你们直接取我的命便是,不要…伤及无辜…”
剑拔出的时候,她左肩处的鲜血喷涌而出,随后楚誉松开了我的手,开始与魏询正式厮打起来。
而我与蒙西霓纠缠之际,看见了刘奚宁。
结束
这一切与我所想的,都太不一样了。
我本以为所有事情都会在今天彻底结束,但是我没有想到,我们虽然灭了夏兖满吉心头燃烧的那片老火,却忽视了某人心中刚燃起的那片新火。
在我第一次真正同魏询交流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直过的很不易,魏老将军被人诬陷一事一直是他心头的结,从小伴随他长大。
或许是因为他同楚誉一样,在这宫里都是孤身一人,都没有父母的疼爱,所以他们才成了彼此在深宫中互相扶持的对象,可是现下心中最难以言喻的不是我,而是楚誉。
当这么多年的兄弟,有一日与自己冷剑相对的时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到底是背叛?还是欺瞒?
可这场战争,终会结束,毕竟以我们这一方的实力,再加上隐青的长剑和幸川的看门斩,魏询和那位妇人根本无法招架。
或许魏询也料想到了这个结局,当时猛然出击,只不过是为了面子,还有气势上不想输的太惨罢了。
当那妇人被我们制服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里依旧怀着恨意,我猜蒙氏的仇恨已经在她心里扎根太深了,导致她已经不能冷静的想一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正在走入错误的深渊。
就算她杀了夏兖各槡,让魏询当了西北共主,可最终也还是会与后梁交战,而且以魏询目前的势力,根本就无法与后梁军队抗衡,到时候跌落深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此时已经筋疲力尽的魏询,在受到夏兖各槡刀背的一道猛击之后,重重摔倒在地。
夏兖各槡虽然心中有怒意,不过没有想要杀他,他甚至能明白魏询心中的那份痛苦,那份被灭了全族之后的愤恨和无奈。
可久经沙场战无不胜的魏询,从来没有同如今一样被人狠狠打倒在地,他不服输的想要再次爬起,可却发现不仅身体已经没了什么力气,自己的心里,也觉得十分的累了。
夏亦瑶虽受了重伤,但还好保住了性命,我看此处只有纪淮精通医理,我便让他立刻带夏亦瑶到别处去救治止血,她虽然犯了错,但她拼尽全力的将功补过之后,还是可以再得到一次机会的。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被隐青紧压着的蒙西霓低声发问,她此刻已经完全放弃了对抗,在我们这片人的注视之下,她好像也找不到什么其他机会了。
“楚誉,你杀了我…放了我姑姑。”
魏询抵着气艰难的说出这一句,他撑着自己的身体,任凭口中的鲜血流了满地,可是他的眼神依旧坚韧。
“我不会杀你。”
楚誉说时俯身朝他伸过去的手,他却没有握。
魏询苦笑了一声,然后暗暗的低着头道。
“事已至此…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楚誉见状缓缓收回了手,也收起了手上的剑,我见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被好好的掩藏了起来。
“夏兖满吉已死,夏氏已败,你们蒙氏之仇也算报了。从今以后你依旧可以重整蒙氏大旗,做蒙氏族长,受万人敬仰,这为何就叫没意义了?难道经过这么久你还没有明白,当一个人贪得太多,最终往往一无所有,当一个人执念太深,最终往往将自己禁锢,你若不愿再回后梁,那就留下来,我向父王许你不受后梁管制便是。其实你我这么多年,这一切,你根本就不该瞒我。”
楚誉说这些话时,蓦地回忆起来,竟觉得有些心寒。
虽说自从魏询三番两次的同自己说一些匪夷所思的话,就已经令自己起疑,但是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在心底积压了这么多的愤懑,而且还从未与自己提及过一个字。
楚誉早就视魏询为亲兄弟,可是如今他竟然表面上是与自己一同来西北暗伏,实则却是借与自己合力为蒙氏报仇后再趁机夺回权力,掌控西北,逃离后梁。
当他们二人厮打的时候,楚誉真的觉得,这一切就如同背叛。
而魏询紧凑着眉,强忍着心头的涩意,此刻他的鼻尖通红,嘴唇微张时的发声,有些沙哑。
“如今…我策反之心已显,就算你愿意放过我…你的那位父王…也绝不会放过我。”
魏询知道,如今,自己真的已经走到悬崖尽头了,面对后面的重重包围,自己只能选择往下跳。
“其实父王,从未忘记过魏老将军。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过,自魏老死后,他的每个忌辰父王都会提前一天去庙堂祭拜,增添香火。当时魏老被朝中之人怀疑,而他作为君王,若只是一味袒护,定然会让朝中大臣不满,所以才暂且将他押入牢中,可不料魏老为了自证清白,竟在牢中自刎,事后,他将殿前诽谤之臣全部革职,可袁丞相这么多年为后梁尽心尽力,劳苦功高,三思之下才勉强保留原职,但也罚其族人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他对你们魏家深感歉疚,所以才将你接进宫里好生看护。虽说你战无不胜,屡次为后梁立功,可你行事乖张,桀骜不驯,无规无距,朝中大臣早有不满,但你觉得若不是父王他偏护于你,你还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么?即使他今天知道了你这一切所作所为,他也只会选择睁一只闭一只眼,不论你是后梁的魏将军,还是蒙氏的族长,我相信他一定都会放过你。”
这些魏询从来不知道的,现在听来,竟然有些像逝去就再也寻不回的记忆。
他心中触动了,其实从最开始,他根本就不在乎什么西北共主的位置,他只不过是憋着一口气,他气父亲的冤屈,气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君王,所以才慢慢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可是现在他突然明白了,你不知道的,不要轻易去猜忌,更不要欺骗自己从来不存在。
楚誉说的对,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瞒他。
“我们夏氏确实愧对于你们蒙氏一族,今天我夏兖各槡在此立誓,从今往后,蒙夏并立,相辅相成,原蒙氏子民可全部返乡,而且我绝不会让这样的灾难再次发生。如今夏王已死,你们蒙氏的大旗,可以升起来了。”
夏兖各槡放下了大刀,他虽然语言铿锵有力,不过他的眼神中,依旧夹杂着愁绪。
蒙西霓听罢,泪水不自觉的放肆溢出。
也许,自己不应该再揪扯,只要蒙氏东山再起,也就相当于已经完成了使命。
而我看着面前这一幕,只觉得,一切都结束了。
殿门
这一日,夏王兵败,夏宫之内残尸遍地,往日声势浩荡人人敬畏的夏宫,好像突然沉默了。
这一日,夏兖各槡继位,并除去夏王之名,改称族长,当他站在夏宫的城门之上时,俯视着下方的百姓,只给了一个承诺。
“西北子民们,从此以后有我夏兖各槡在,就绝不会让西北沦陷,也绝不会让百姓受苦!”
顿时欢呼雀跃声响彻天际,听着欢呼声,夏兖各槡第一次觉得自己心里无比的畅快,但同时也感受到了身上的千担重量。
他庆幸自己当时没有听父亲的话,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庆幸自己能够压制住心里的一切,坚定的走下去。
现在他终于,为母亲报仇了。
他如今多希望他的母亲和阿姐还在,还可以亲眼看到这一切,可以看到自己成长的样子,可以看到百姓的笑容。
揪扯他这么多年的心悸,也终于松动了。
外面的锣鼓声终于停了,所有的红菱漫天飞舞,竟也形成了一副独特的景色。
人群躁动着,好像整个太珞城瞬间就活了起来,现在天还没有黑透,远方暗暗的印着圆月,有人快马加鞭的驶向后梁,禀告此战大捷,有人赶紧收拾了行囊,朝着原本的乡土进发。
也许是经历了风雨,蒙氏的大旗已经有些褪色,在微风之下缓缓飘动着,魏询将它重新插入地底的时候,稍一用力,差点将被虫子掏空的旗竿折断,好在稳住了,没有再倒下。
这一次,永远都不会倒下了。
蒙西霓和纪淮站在那片久违的废墟之上,默默低着头,像是对着地下的冤屈祭拜着,也像是在同他们诉说着什么消息,再次抬头之际,蒙西霓残缺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魏询缓步走来的时候,面色并不是很好,可能是因为此战受了伤,耗了太多力气,也可能是因为,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事。
“姑姑…我…”
魏询说到这里,却顿住了。
他终是没有坐上西北共主之位,也没有达到姑姑所期望的结局,可自己对楚誉实在是无法真正下手,当自己听楚誉说那一番为皇帝辩解的话语时,自己也确实触动了。
可能真的只是自己执念太深,怨气太重,所以才会厌恶后梁,厌恶整个夏氏。
“他们说的对,当一个人执念太深,往往会将自己禁锢。其实我看的出来,我让你做的那些事,你一点都不开心,你也根本不想做什么西北的王。是我太深陷仇恨了,差点将你也被迫封锁进来,今日这一战我也算是明白了,我该学会走出来了,我不想再逼迫你也不想再逼迫自己,我只想你以后,能平安顺遂,不再遭受任何苦难。”
蒙西霓轻轻抚着魏询的肩膀,忍住了眼中的酸水。
“姑姑,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们都不会再受苦了。”
魏询紧紧拥住蒙西霓的时候,纪淮看着远远的天边,他仿佛看见了爀然,看见他朝自己笑着,还是同以前一模一样。
“大哥,大仇已报,你安息吧。”
纪淮轻轻念着,却没有发出声,他知道,爀然一定能听得见。
随后他们三人还是转身,回到了夏宫之中。
因为如今也只有那里,可以暂时落脚了。
刘氏的军队帮忙收拾了夏宫内的所有尸体,等到全部忙完后,天已经黑了,幸川来找我的时候,我与楚誉正在照看夏亦瑶,他来说的第一句就是,他要带刘奚宁回去。
我顿了顿,随后看了一眼楚誉。
自结束之后,我与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而是不约而同的来了夏亦瑶这里,可能是因为许久不见,再加上我们又各自经历种种,所以有些生疏了吧。
“此事,你应该去问夏兖各槡。”
楚誉轻声的回着话,听他的声音,应该很是疲惫。
“不仅是夏兖各槡,还有她自己。”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刘奚宁是真心想嫁给夏兖各槡的,就虽说如今夏王已死,婚典已过,但是否回去这样的事,还得问问她自己的意愿,有可能她还愿意留在这里,陪夏兖各槡一生呢。
这样想,也确实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毕竟是我欺骗了夏兖各槡的感情,所以我还是希望能有真心爱他的人,与他共度余生,这样我的心里也不至于那么歉疚。
曼萝走进来时,还带进来了一点外面的冷风,她冷漠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我的身上,随后又快速的移开了,面对着幸川。
“族长请您过去一趟。”
幸川听罢点了头,然后便踏出了门,不过曼萝并没有紧随其后,而是留下了一句才离开。
“族长还说了,让阿锦姑娘也过去一趟。”
她走的时候没有关门,应该是想为我留着,而我有些忐忑的看了一眼楚誉,谁知他却平静的朝我微微点了点头。
“去吧,有些话还是尽快说清楚比较好,你我的事,回来再说。”
你我的事?什么意思?
我心里虽有些不明,但我还是听话的快速起身离开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瞒了夏兖各槡这么久,也是时候与他坦白道歉了,越是拖沓,以后可能越说不清。
我这么想着,但是步子依旧慢的很。
我一直在思考我该如何跟夏兖各槡解释,要怎么样说他才不会生气,他现在心情到底如何,会不会叫人把我关入地牢然后立刻处死?
而就这样想着想着,竟不自觉的就到了殿门口,幸川此时正好从殿内出来,看见我之后,停了步子。
“你怎么也来了?”
“我也来问点事儿,对了,奚宁的事他怎么说?”
我故意引开了话题,不想让自己提到了就慌张。
“他跟你说的一样,让我去问问奚宁的意思。”
我点了点头,努力浅笑着,殊不知我抬头的那一刻,看见夏兖各槡就那样靠在殿门处,正歪着头看我。
我眼神瞬间慌乱,而他却大步走了出来,直接拽住了我的手,拉我进了殿门。
解蛊
我踏着路上的月光,回到了夏亦瑶的屋内。
进去的时候,发现楚誉已经离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纪淮,夏亦瑶也已经醒了,虚弱的靠在床沿上,转头看了我一眼。
“你醒了?感觉如何?”
我立刻上前,关心着夏亦瑶的伤势,毕竟魏询那一剑真的不轻,当时也还好是在左肩上,要是偏了毫分,她一定会当场毙命。
“我还以为…我再也醒不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神态很疲惫,说话的时候口中还弥漫着药味,想必应该醒了有些时辰了。
此时纪淮担忧的看了我一眼,但是却没有同我说话,他应该知晓我去了何处,所以才面露愁绪,而我朝他微微笑着,想让他放心。
他移开眼神的时候,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
今夜的月皎洁无暇,照亮着四方大地,照亮了每一处黑暗。
他轻轻转头,看向了夏亦瑶。
“你可觉得,心中绞痛?”
他问出口时,有些停顿,而夏亦瑶闭上眼细细的感受了一下之后,又睁开眼摇了摇头。
“现下除了左肩伤口有些痛意之外,其他地方…好像并无不适。”
听罢夏亦瑶的回答,纪淮舒展开了眉头,他盯了一会儿窗台边的烛灯,然后口中轻言道。
“已经子时了。”
我不知道纪淮说这样的话什么意思,处于什么目的,但是我看他的表情,听他的语气,想着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看来,解药是有效的。”
纪淮此话一出,我才想起来今日是十五月圆,正是噬月蛊发作之日,而夏亦瑶提前服下了纪淮制成的解药,就等着今日看其成效。
“所以你是说…”
还未待我问完,纪淮便点了头,应该是肯定了我心中的答案。
“她至今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服用之前夏兖满吉给的药丸,并且还挺过了子时,这就说明,解药是有效的,她体内的噬月蛊,应该已经解了。”
我只感觉一腔热血用上了我的心头,仿佛在霎那间,整个人都消除了全身的疲惫,瞬间清醒。
而原本因为伤势有些昏昏欲睡的夏亦瑶听后,也突然恢复了意识,她深刻的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发现之前那种钻心刺骨的疼痛,已经彻底从身上消失,再也感受不到了。
她此刻的微笑,有些不自觉的扬起。
她第一次尝受噬月蛊的疼痛时,不过七岁之际,当时她作为夏氏培养的第一批女杀手,成为了噬月蛊的最初试验品。
那时候缓解蛊毒的解药还没有如今的药效,因此每到月圆之夜,那种毒蛊噬心的痛苦,让她永生都无法忘记,甚至那时她希望自己就那样昏睡过去,永远不要再醒来。
这么多年,蛊毒貌似已经在她的身体里扎根,埋下,除非刨心挖肺,不然永远无法根除。所以她从小时候就最害怕看到十五的圆月,因为每到那个时候,月亮在她的眼里就变成了红色,什么团圆美好的象征,她只觉得是赤裸裸的刺痛。
终于,她摆脱了这么多年的锁链。
她原本以为,战争结束,自己就会成为噬月蛊的牺牲品,但却没有料想到,竟然真的摆脱了。
如今的一身轻松,证明了她这一赌,是值得的。
她终于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自己了吗?
原来经历磨难之后,真的可以看见晴空。
而我此刻激动的拉起了纪淮的手,崇敬的看着他,而他仿佛被我的举动惊了,眼神有些慌乱。
都说噬月蛊无人能解,但如今就很好的证明了,只要有心,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
“纪淮,我就说我们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
我眼含热泪,神情激动,纪淮温柔的抚了抚我的头发,笑了。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一步又一步稳定的走着,拼着,我们团结的凝聚在一起,终于将原本看起来比攀登还难的事情,取得了成功,还做到了极致。
我开心的环着纪淮,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放肆的笑了。
然而当这一幕出现在楚誉眼睛里的时候,却并不是那么容易笑出来的。
而我见到楚誉缓步停在门口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让纪淮将解药拿出来,然后我快速移到了楚誉的身边,把药硬生生给他咽了下去。
“何物?”
“解药。”
我看着他,夏亦瑶也看着他。
楚誉回想起自己刚刚因为感受到了噬月蛊的逐步侵蚀,所以才暂时离开去服下了缓解蛊毒的药丸,只怕是再晚一点,他今夜就要被蚀心而死。
我略显激动的同他说了解药的来龙去脉,暂时忽略了我于他这么久没见的生疏之感,这一刻,我只觉得我要救他,解他体内的蛊毒,他一定要活着。
我让楚誉身后的隐青拿了一颗解药去给魏询,让他稍微快些,但走夜路也记得小心脚下。
就在我还沉浸于解药成功的喜悦当中时,楚誉突然抓紧了我的手,然后轻声说了一句。
“你跟我来。”
他拽的紧,走得快,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出了门。
我的手臂被他拉的生痛,我以为他生气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生气,只是仍由他拉着,我跟着他走着,月色之下,我们的身影挨的很近。
不论他要说什么,但我却觉得,有他在的感觉很好。
今日他挡在我身前时,我好像突然就回到了后梁,在王府里他一直就这样护着我,虽然有时候也喜欢皱着眉说我这不该那不该,可他还是很温柔的,一直在我身边,从不会离开。
他带我去到了一座楼阁之上,在这里,能看到整个夏宫的景色,月光之下的金楼玉瓦,别有一番意境。
他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折扇,缓缓扇动着,透过月光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当他的吻深深落下的时候,我一时慌了,感觉他的唇冰冰凉凉的,却又无比炙热。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我就那样傻傻的立着,甚至紧张的有些无法呼吸。
可我依旧我闭上了眼,将自己陷入了这片月色之中。
火树
离得这么近,我能很真切的嗅到楚誉身上的那股清香之气。
他一只手紧紧的摁住了我的头部,仿佛很深很深的,想要将我拉入他的身体里,缓缓分离时,他炙热的气息扫在我的脸边,渗入我的皮肤里。
此刻,他微微皱着眉,低着头温柔的看着我,我感觉他的眼睛里就像嵌入了一潭深色的湖水,倒映着四周微微的光芒。
“对不起。”
他轻声说出的话,有一种自责的语气。
我不知他是因为刚才将我拽的太紧才道歉,还是因为没有经过我同意便亲了我而道歉,反正他的心思一直都不是我能够猜透的。
“若不是我,你根本就不用受这些苦。”
他说时眉头一直都没有松懈,长长的发丝划过了他白皙的脸颊,落在了肩上。
今日他不再是一袭白衣,而是深色绸缎,发冠插着银簪将发丝竖起,还是今日那一幅作战的姿态。
“你交出去的军令是假的,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抬眸注视着他的眼睛,见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鼻梁之上还印着月光。
“因为那时,我以为自己会死。”
楚誉用简短且平静的回答,掩盖了心中的千万思绪。
自从进入地牢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抱着能活下来的希望,他原本以为自己可能就这样每日被刑罚伺候,然后终有一天死于牢中,毫无反抗之力。可好在他发现了夏亦瑶心中的那一丝犹豫,最终也是在她的劝说下,自己才决定要赌一把。
他并不以为,交出假的军令,再寻找合适的时机招来梁军,就一定能大获全胜。
他甚至觉得自己若战败而亡并没有什么,但是他的王妃,绝对不行。
如今他才发现夏亦瑶说的没错,他的这位王妃,还真不是一般的女子。
自己以前就想着她在羌勒习惯骑马射箭,性子活泼了些,生怕她惹出什么事来,可此次她前往刘氏,不仅成功取得了看门斩,还获得了刘氏的帮助和信任,招来了刘氏暗兵,若不是她,今日同夏兖满吉这一战,绝不会赢。
“那我当时误会你,和你吵架,甚至还伤了你,你岂不是很伤心。”
不知为何,我鼻尖一酸。
他从来就没有做过背叛后梁之事,他交出假的军令,故意顺从夏氏只为从地牢内出来方便打探消息,并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其实我一早就应该无条件的信任他的,可是我当时非但没有,甚至还与他置气,用刀刺了他。
那一刀有多重,应该只有我清楚。
楚誉伸手抚了我的脸,眉头舒展开,面含笑意。
“我只要你无事就够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同往前一样温柔。
我瞬间情绪激涌,用力的抱紧了他,把头蹭在了他的怀里,而他轻轻的抚着我的发丝,双手将我护住。
“楚誉,这么多日子,我很想你。”
我忍着眼泪,开心的笑了。
“回到后梁之后,我便将一些琐碎的公务推了,一心陪你。”
听到他说回后梁,我不知名的心中一热。
终于能够回去了,并且如今还是带着捷报,凯旋而归,只要一想到这里,就无比的欢愉。
“黎书。”
楚誉轻声唤我名字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回去的喜悦当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嗯?”
我也轻声应了,然后抬头看着他。
“从此以后,除了我之外,不准再同其他男子太过亲近,知道了么?”
我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应该是看我方才与纪淮在一起,所以心中冒着醋意呢,没想到堂堂誉王也是个爱吃醋的人。
我大大的扬起了嘴角。
“我视纪淮同我的亲哥哥一般,在刘氏的日子,他为了救我的命,受了很多的伤,所以我与他自然亲近,你不要多想。”
我说罢,竟看见楚誉的眼神微微躲闪,最后竟然缓缓松开我,转过了身,目光移到了别处,然后许久才开了口。
“那自然是最好。”
而我现下才注意到,楼阁之外美丽的风光,黑漆漆的夏宫之外,太珞城的那一片灯火通明,无数的彩灯缓缓升起,将天际映照的格外美丽。
“这是…”
我有些惊喜,自然也有些不明所以。
“如今西北蒙夏并立,百姓各回其乡,夏兖各槡不仅降低了百姓赋税,返还了田地,还开放了夏氏财库用来救济贫苦农民,今夜又正好是十五,所以百姓们应该都在欢喜庆祝,说不准等会儿,我们还能有烟火可看。”
楚誉说时,眼眸中含着微微的笑意。
“真哒!”
谁知我话音刚落,突然一簇又一簇明亮的烟火直升天空,绽放的刹那照耀着我的眼睛,夜幕瞬间一片绚烂,就如同白夜一般。
五彩斑斓的烟火不停的燃放着,而楚誉只是紧紧的牵着我的手,默默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欣喜的一蹦一跳。
在我的印象中,西北有着无边无际的黄沙,漫天席卷着,经常迷的人看不清楚,而夏宫之中花草极少,夜间也很少掌灯,依然是黑沉沉的一片,因此如今这样一副景色,真正让我感受到了西北的美。
那一簇簇烟花,就好似带着西北百姓美好的愿望,升至天空,华丽的绽放。
不管多难的事,只要用心去做了,一定会有美丽的结局。
然而我与楚誉都不知道的是,数年之前,也曾有过一对人,站在城楼之上眺望天空,许下心愿。
他们期盼着能有朝一日,看到西北的辰星缓缓升起,再现火树银花。
可是时光无声流逝,那些离开的人,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那些后悔的事,也就这样藏进了暮色中,永远都无法挽回了。
那个本来十七岁满怀理想的少年,在经历重重的压迫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亲手磨灭了那个女孩的一生,你问他是否后悔,也只是沉默无言。
然而他不明白,当一根刺深深的扎进心里时,再想拔出来,一定会流更多的血。
其实他一直都是爱她的。
而且他这一生,都在后悔。
可是所有的一切,他心里的答案,已经再也没机会,让她知道了。
小俍
夏兖满吉本来是没有名字的,他只记得他那位病殃殃的母亲和周围的人只叫他小俍。
他小时候生活在夏氏一处比较偏远的村庄里,母亲体弱多病,夜里总是咳嗽,当时没有钱请大夫,所以母亲的病也就一直这么拖着,好像自己四岁那年的一个夜间,母亲自从闭上眼睛后,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夏兖满吉也曾问过她自己的父亲是谁,可她只是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下雪的日子里,他记得年幼的自己常常半夜起来生火取暖,可是生完火后他连再次回到草堆上的力气都没有,时常就那样趴在火堆旁睡着了。
有时周围的好心人看他可怜,会施舍一些米粥,可是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他知道自己撑不久,他想着可能不出几个时日,自己也会像母亲那样紧紧一闭眼,就永远的离开了。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等来了一批士兵一脚踢开了破旧的门,扛起了自己,朝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走去。
进入高耸大门的那一刻,他抬头看了一眼牌匾上的字,可他却只能勉勉强强认出夏氏的图文,但他不知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彻底的改变了。
当世时,夏氏的族长为夏兖祁芃,而他小俍,就是夏兖祁芃在外的私生子,当天认父之后,他就被改了名,并且成为了夏氏族长名正言顺的公子。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繁华的房屋,也没有见过满满一大桌子的佳肴,他当天将自己吃的撑撑的,然后睡了个暖和觉。
可是第二天一早,他便被人叫醒,然后送去了学堂,他至今都还记得初进学堂的那一刻,他的那些哥哥们看他的眼神,那种嘲笑和不屑的眼神。
痛苦的日子,就此开始了。
他被所有人孤立,欺负,甚至开他的玩笑,戏弄他都已经成为自己那些哥哥们每日必不可少的事,他们叫他野种,叫他土狗,就连自己吃饭的时候,都能好端端的吃到石头和黄土。
他也尝试过反抗,可是迎来的确实更恐怖,更肆虐的谩骂,他样样都比不过他的那些哥哥们,他个子矮小,力气薄弱,根本无法给出任何有力的反击。
他就这样忍受着,忍受了十年。
他天生武力差劲,不善于骑马射箭,每年的狩猎会上他都是空手而归,常落的让人瞧不起,可他也算天资聪颖,学堂上夫子所授皆能过目不忘,好在还有这么个一技之长,不至于处处被人比下去,也不至于让父亲对自己失望。
他没有母亲,父亲对自己也相当于是不管不问,所以在夏氏府邸里的日子,他过得一点也不好,他每日都拿着匕首入睡,生怕会被自己的哪一位哥哥派人暗杀,他吃饭时需要用银针试毒,甚至喝茶也是如此,每一步的小心翼翼,让他的内心开始慢慢封闭起来。
他默不作声,不想再参与什么争夺。
然而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女子,一个同他一样境遇的女子,她温柔恬静,也不喜欢说话。
她的名字叫浅儿,是大夫人房里的丫头,那日他们在后院相遇时那丫头跑摔了,额上磕了一块血肉,正躲在墙拐处独自哭泣。
夏兖满吉见了,本不想搭理,但见大夫人迎面走来,自己更不想理睬,便也一拐,到了墙后。
浅儿见了身边的来人,慌慌忙忙赶紧擦干眼泪行礼。
“见过六公子。”
夏兖满吉在众兄弟中排行第六,因此夏氏中人都唤他为六公子。
“嘘!”
夏兖满吉示意她不要说话,若是被那大夫人发现,一定又是一番数落闹腾,自己在那些兄弟们面前,又落了话柄。
待大夫人缓缓走到老远之后,夏兖满吉才转头看了一眼浅儿,只见她不仅额上受了伤,脸上还有清晰的掌印,就连脖间也有些许未痊愈的疤痕。
据了解才得知,浅儿的母亲原是夏氏老太太的婢女,不过却意外怀了身孕,老太太念其忠心,便留下了孩子,只不过她的母亲最终还是难产而亡。她本是一直都留在老太太身边,可前几年老太太不幸去世,她就到了大夫人院子里,大夫人院子里的人都看不起浅儿的身份,所以就四处针对,什么脏活累活她一人揽,有时做的不好,大夫人还会无情责罚。
夏兖满吉总觉得,自己仿佛能够与她感同身受。
浅儿会弹古琴,夏兖满吉也喜听,所以二人就这样一来一往,很快生出了情愫。
他们常常夜里约着见面,每每浅儿身上又有了新伤之后,夏兖满吉都会悲愤难耐,他想着终有一日,他一定要出人头地,然后带着浅儿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看人眼色。
可是公子与丫鬟的感情,如果被发现,丫鬟就会被人说成是勾引公子,丧失女德,最后难逃一死。
浅儿被乱棍打死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夏兖满吉看到的时候,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握紧了拳头,看着身旁一幅幅讥笑的面孔,双眼通红,那一夜,他终于放声痛哭。
他最爱的女子,最想保护的女子,却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死在乱棍之下,只要一想起,他就会满目的火焰,发狂一般的想要提起刀冲到那些笑的人面前,然后亲自撕掉他们的面具。
从那时起,他便暗自发誓,他一定要强大起来,坐上最高的位置,然后将那些一直看不起他的人狠狠的踩在脚下,永远都无法起身,让他们也尝尝被压迫的滋味,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第一次接触蛊毒,是从一本古书上得来的。
他翻山越岭数日终于在深山之地找到了能够孕育蛊虫的毒草,至此之后,他夜以继日的研究,耗费数年终于制成。
夏兖祁芃死后,大夫人的儿子继了族长之位。
可就在继位大殿当天,大夫人以及他的所有兄弟,全部都身中蛊毒而亡,此蛊虫只要借人之口入其心肺,在毫无察觉之间,就能立刻让人暴毙而亡。
夏兖满吉没有一点点的犹豫,当他见到那么多副尸体的时候,他只是微笑的看着自己手中的蛊毒。
他相信只要有了蛊,他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有时候一个人的私欲,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可能是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痛苦,压抑了太久内心,突然爆发之际,就很容易将其引出来。
可若是不知满足,不分是非,继续这样走下去,必定会误入歧途。
年少的夏兖满吉坐上了夏氏族长之位,那时风度翩翩的少年,才刚刚崛起。
然而于漱染第一次见到夏兖满吉的时候,只觉得这个男子实在缺乏些北羌男子的气概。
她一跃跨上了骏马,将长鞭缠在了腰间,挑着眉笑了。
可当受万人敬仰的夏兖满吉见到她时,觉得竟有一个女子敢用不屑的眼神如此看他,但这次他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