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电话
依旧会失眠。
因为三十几人的宿舍，鼾声也依旧。
我觉得我快要扛不住了。
晚自习一下课，我继续学习，心却早已飞到了教室门口的电话机旁。
我要等到同学们都回宿舍了，才好意思去打电话，我也不想被他们知道我想家，被他们看穿我的脆弱。
终于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教室外只有别的班寥寥几个同学，电话机也空出来了，我迫不急待地在电话机上输入我买来的专属电话卡密码，然后按井号键，接着拨下我家的座机号码，“嘟”了好几声后，我爸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谁啊？”听声音，他已经睡着了。
“爸爸，是我。”我说。
“二娃啊！这么晚打电话回来，怎么了？”
“爸爸，我……我想家。”我忍不住哽咽道。
“好好学习，用不了几天就放假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家了。”爸爸疲倦地说。
“寝室太吵了，我睡不着……”
“那你跟老师说说，让他帮忙换个宿舍嘛！”爸爸说。
“别的宿舍也吵。他们都打呼，还说话……”我委屈地说，“跟老师说了也没用。”
爸爸有些不耐烦了，大概也是真困了：“怎么别的同学都能睡着呢？你不要胡思乱想……”
“是二娃呀？二娃怎么了？”电话那头传来妈妈的声音，她也醒了。
“我……”我抽着鼻子，心里更加压抑委屈了。
这时候值班老师晃着手电过来了：“这位同学，怎么还不回宿舍？要锁门了啊！打电话搞快点！”
爸爸在电话那头也听到了老师的催促，就说：“快点去睡吧！乖，听话！”
我只好很不舍地挂断电话。
刚走回宿舍，灯就熄灭了，还好走廊还是有灯亮着的，我摸黑在宿舍找到脸盆牙刷，心不在焉地洗脸刷牙，又抬起脚放到水龙头下随便冲了两下，就算洗好脚了。
这样洗脚怎么能洗得干净呢？难怪上个学期寒假老爸拿着尿素袋来帮我装被子，说一股子脚丫子味。
第二天中午，趁着大家都去吃饭了，我挑了角落里的一台电话机，又给家里打了电话。
这次是妈妈接的电话：
“二娃，怎么了呀？”
听到妈妈温柔亲切的声音，我又是一阵伤心难过：“妈妈，我想家……”
“唉——”妈妈叹了口气，“你要好好学习，家里没什么事，我跟你爸好着呢！也不忙，时间很快的呀！读几天书就放假了……”
后来我就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回家，每次就是说想家，每次爸妈也就是叹气，然后安慰我。
很快我的电话费就打光了，我又没多少生活费，就收敛了一小段时间，后来实在熬不住，就去问同学借电话卡打，只不过根本没有同学借我，除了一位以前原上小学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乡同学。
只不过这家伙也挺坏，一边说借我，一边又逗我说不借了，反反复复好几次，就跟耍猴一样我被他耍得团团转，他每一次都将电话卡举到头顶，说：“你够得着抢得到就借你！”
当着一大群同学的面，我被想家的念头煎熬地，也不顾上什么尊严了，像只猴一样高高蹦起，每次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将手一挥，我与电话卡就失之交臂了。
后来我实在没耐性了，就说不借了。
大概同学也过意不去，将电话卡往我手里一塞：“来来来！借你借你！可别打太久哦！”
那怎么可能呢？我每次一通电话至少三十分钟。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拨下家里的电话——这次我已经隔了好几天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了，爸妈应该不会不耐烦了吧！
果然，电话一接通，爸妈就很关切地问我：“最近是不是好多了？这样才乖嘛！偶尔给家里打打电话，不能天天打。但是你最重要的，还是好好学习，知道吗？”
我鼻子又一酸，有些委屈，看着等在旁边一脸幸灾乐祸的同学，忍不住来了一句：“同学欺负我，不让我打电话……”其实我本意是不想让他在旁边听着，想让他走远一点避一避，这样有些话我才好意思说。
那同学一听，又气又急：“嘛的！我好心借你电话卡，还说我欺负你！不借了！”说完伸手将电话按掉了。
93.天气热起来了
天气热起来了，我一不小心又便秘了。
我想应该是因为我吃得差，睡得不好导致的。
顿顿都是咸菜肉豆腐乳，饭又很干，因为我每次只抓一小把米，怕煮成稀饭，所以水又装得很少，加上搬运的时候还要被洒掉一些，所以每次蒸出来的饭都干干的；我又喝水喝得少，因为我怕晚上老是起夜。
事实上，就算我水喝得再少，因为心理作怪，我还是总是起夜。
还有，因为穷，因为想着省钱不舍得花，整个学期，除了放假回家的日子，我压根就没有吃过水果。
天气热起来之后，学校的旱厕发出难闻的味道。
厕所还是很古老的厕所，不是即冲的马桶，没那么高级，只是一条水泥沟，里面积满恶心的秽物。晚上的时候是水泥沟最爆满的时候，一排排亮晃晃的屁股蹲着。
然后水泥沟前面竟然是一只只沐浴喷头，沟上一排屁股，喷头下也是一排屁股。
冬天还好，没什么人洗澡，毕竟喷头出来的只有冷水。
天气一热，蹲坑的人就遭殃了，好好蹲着坑，不时有冷水泡沫啥的往脸上身上溅。
所以大家都把洗澡蹲坑安排在了一块，脱光了先去蹲坑，蹲完直接洗澡，连屁股都不用擦了。
那时候很多同学擦屁股直接撕的作业本，硬梆梆的纸张很容易把下水道堵住很不好清理，学校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就下令禁止再使用作业本。
那天我蹲着坑，手上握着用过的草稿纸，正挠着屁股上被蚊子咬出的两只大包，就看到一个陌生的同学一直盯着我，我生怕他又去举报，也顾不上拉了，赶紧提上裤子跑掉了。
刚从墙角拐出来，就听“呵——忒！”一声，一口浓痰直直向我飞来，直接落在了我胸前的衣服上。
浓痰的主人看了我一眼，淡淡说了声：“对不起”，就和他的同伴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我特么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扯起衣服伸到水龙头下去冲，特么的冲半天居然冲不掉！
焯！
我记得我哭了，委屈、无助、无奈……
天气热了，开始午睡了。
午睡条件也简陋，明明宿舍就在校园内，偏偏就不让人回宿舍睡，只能在教室睡，要么趴在桌上，要么躺在椅子上。
有学生会拿报纸铺在地上睡，我同学就是这么一个不拘小节的人。
他在地上睡，椅子就空出来了，我正好可以将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躺着睡，好好弥补一下我夜晚缺失的睡眠。
这天同桌躺在地上已经打起呼来，可能地上凉爽所以睡得很香，哪天我也得找两张报纸铺地上试试。
我还没睡着，觉得他的鼾声很熟悉，看来晚上的呼噜大合奏有他的一份，想着，我便向同桌投去厌恶的目光，然后，就看到了地上一张蓝色的面值一块钱的塑胶饭票！
见大家都在睡觉，应该没有人注意我，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我还是捡起了那张饭票，据为己有了。
94.同桌凶猛
“你是不是捡到我饭票了？”
我刚把饭票藏到口袋里，本来打着呼噜的同桌忽然就醒了过来，而且第一句话就是问我是不是捡了他饭票。
我意识到我是落入他的圈套了，他跟那个借我电话卡的同学一样，是故意给我下套戏弄我。
毕竟学习实在太枯燥了，需要找点乐子，而我，又是那么的好欺负，是他们找乐子的首选人物。
“我没有！”这个时候承认，岂不是正中他的下怀，还不知道会怎么羞辱我呢！打死我我都不会承认的。
“你让我搜下身子！”同桌说。
“凭什么？”
“你不让我搜，我就告诉老师！”
“你告吧！反正我没有捡到。”哼！饭票上又没写你的名字，你凭什么认为我口袋里的是你的？我虽然胆小，但很聪明，所以他说要告老师，我是一点都不怕。
他嚣张愤怒的表情反而激起了我的犟劲，反正今天跟你犟到底。
同桌伸过手来，还真想对我上下其手搜我身子，我一巴掌拍开他，我俩的动静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有点大，值班的老师听见响，走过来查看，我和同桌赶紧都闭上眼睛装睡。
等老师走后，同桌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跟我等着！”
嘛的等着就等着，谁怕谁？
但说不怕是假的，我那时候那么胆小，我是根本谁都不敢惹，而又谁都能惹。
傍晚放了学，是校园里老师最少的时候，不少老师都回家去了，留下的只有晚自习值班的老师。
我刚吃了晚饭准备去洗饭盒，好巧不巧我的同桌也正在洗饭盒。
他一看到我，就一脸怒容地朝我走过来，吓得我抱起饭盒就跑，他也抱着饭盒在后面追。
虽然已经在学校上了半年多的学了，但是除了食堂教室宿舍这三点一线，校园里很多地方都没有走过，我为了躲避同学，就一直跑到了初二教学楼的后面，看到后面是一堵围墙，旁边是女生宿舍，围墙外面，则是广阔的天空——我向往已久的自由天空！
没等我向往多久，凶猛的同桌就追了上来，我看到旁边有一扇小门，就推开跑了进去。
进去一看，差点没把我吓傻：只见一排排的女生都趴在水龙头前洗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味儿。
我当时还奇怪，怎么一个男生都没有？可也顾不上多想了，看见对面的门，就缩着身子，从一个个女生背后挤了过去，有位女生正举着头发打洗发水，看见了我，不过也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有些奇怪，然后她就继续将头发举到水龙头下冲起来。
好不容易挤到对门，却见同桌已经绕过来等在那了，不过他脸上凶猛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
“我真没捡到你的饭票！”我实在跑不动了，走上前去说，爱咋咋的吧！这么跑下去也不是问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我不但跟他同桌，还是一个宿舍，晚上总得回去睡觉的啊！大不了，我把那张饭票掏出来，就说是我送给他的，但也绝对不承认是我捡的！
没想到同桌竟不提饭票的事，反而钩住我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好小子，你真有种啊！女生宿舍你都敢闯！”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竟不小心踏足了女生宿舍！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被开除出校门我倒是不怕的，反而是我渴望的。我就是怕校长在全校师生面前说我是个变态，平日里装得斯斯文文的，没想到内心如此阴暗，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跑到女生宿舍……
我不是变态！我在心里大声说！
95.该何去何从
终于熬到了放暑假，这个暑假，我过得远不及小学时候那么开心愉快，一来，没有了《小学生时代》，暑假作业反而多出了好几倍！光白花花的试卷就一大叠！二来，暑假前后都要补课，假期时间大大缩水！
上学原来是如此的痛苦，我以为上完了小学就轻松了。
早知道，出家做和尚去了。
不过虽然没了《小学生时代》，但却被我发现，城里有好多电话亭，电话亭里会售卖“故事会”以及“四格漫画”，于是我每个月都会省下一点钱，回家的时候买上一本“故事会”，一本“四格漫画”。
我记得当时“故事会”三块钱一本，“四格漫画”五块钱一本，所以我还是买“故事会”居多。这也成了我回家的另一个期盼。
“故事会”很好看，漫画也很好笑。
到如今我依然攒着一大叠“故事会”，虽然后来被邻居家那坏小孩偷了不少。
暑假过后，就升初二了。
浮涛升初中了，也来到了天牛中学；绿剑则也从东安初中转来了天牛中学。
开学的时候，发现天牛中学新建了八人间的上下铺宿舍，我还挺高兴的，少了这么多人，应该会安静了许多吧！
虽然八人间的住宿费要贵上不少，我爸心疼我，还是给我交了，然而由于我是比较晚才知道有八人间宿舍的，所以好宿舍都被抢光了，我们班只剩了一间还有空床铺，而且还是在走廊的最里头。
我和老爸提着行李走到宿舍一看，里面七位同学，全是我们班最皮的，都在那里拍篮球，吵吵闹闹的。
我一看就打心里拒绝，对我爸说：“我不想住这，吵！”
“那怎么办？不住这，你就只能去睡大通铺了啊！大通铺你又说吵。”老爸无奈地说，想了想，又接着道，“这样吧！我去跟你们老师说说，看能不能把你安排到绿剑的宿舍，你们俩住一块，也有个照应。”
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只得点点头。
我们班主任和绿剑的班主任居然还同意了，虽然这一决定遭到了绿剑他们宿舍其他几位男生的一致反对和强烈抗议。
但是反对无效，我还是住了进去。
一开始还都相安无事，到后来他们就处处针对我，嫌弃我半夜总是起夜开门出去撒尿，有时候他们就很不爽地将门锁上，把我关在外面，冻得我瑟瑟发抖，求饶半天之后才放我进去。
后来又搞出了什么口令，每次我敲门，得喊对口令才放我进去，而且口令还一天一变。
直到后面我从家里带了妈妈亲手做的零食“咸面串”，请他们一人吃了一些，吃美了，才对我稍微好了一段时间。
只是好景不长，咸面串吃完之后，他们就又开始搞我，甚至天天去他们班主任那里投诉，想要赶我出他们宿舍。
其实我也理解，毕竟我不是他们班级的，本身就是个外人。
而且和绿剑住一块儿，并没有让我的孤单减少几分，他也只跟他们班的同学说话，周末出去玩也从来不喊我一起。
这样的日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我也常常想，我该何去何从……
97.小丑
这几课是历史课。
历史老师我们大家都挺喜欢的，是个女老师，总是面带微笑，不像其他老师一样整天板着个脸。
历史老师讲课不咋的，就是捧着历史书照本宣科地读，读到重点的地方，就让我们划上线。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喜欢她。
我虽谈不上喜欢她，但也不会像对其他老师那样怕她，在她的课堂上会比较轻松。
这天历史老师讲着课，忽然兴起，讲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起来，我也笑了。
“好了好了，不笑了，继续上课。”历史老师说。
然后大家就很快止住了笑声，但是我却还是忍不住在笑，大概，是我太久没笑过了吧！
历史老师一书拍在我脑袋上，笑着说：“你还笑？”
我很想止住我的笑，可是看到全班同学都在盯着我看，突然就很紧张，越不想笑，却越克制不住喉头发出的笑声……
后来我看了电影《小丑》，看到那个每次紧张都会大笑不止的小丑，我突然懂得了那天的自己，也懂得了电影里的小丑……
“我让你笑！我让你笑！”历史老师不停用书拍打我的脑袋。
我只好俯下身子，将脸深深埋在书中，她以为我还在笑，手上不停，殊不知，我已流下泪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精神恍惚，一点也听不进去课。
因为我没有完成英语作业，那位曾经为我打伞送我上车的英语老师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我脑袋上来了一书本，然后罚我站了一整节课……
我要回家。我当时脑袋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傍晚放学的时候，我想起了被同桌追赶那天看到的围墙，似乎爬过围墙，就能来到校园外面了，来到那片宽广自由的天空了！
围墙也不高，那时候看着好像只比我高一个脑袋而已！
于是我偷偷跑到围墙边，用力一跳，就扒拉到了围墙上，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向下一看，却又惊呆了——下面却有三层楼那么高，根本爬不下去。
虽然下面的确是一条大马路，的确是通向自由的外界。
旁边是一户农家的鸡圈，鸡圈里的鸡被突然探出围墙的脑袋吓了一跳，纷纷大叫起来，我怕惊动了人，就赶紧从围墙上爬了下来，默默往回走。
我也没胃口吃晚饭，失魂落魄地在校园走着……
晚自习的上课铃声打响了，同学们纷纷跑回各自的教室，热闹的校园一下子空荡起来。
天空飘下小雨，似乎老天也很懂得烘托气氛。
我没有跑进教室，又默默地在那棵梧桐树下坐着，看到树根下有一张一毛钱的纸币，和一只碎了的小沙漏，就捡了起来，放在手心呆呆端详……
第二天熬到中午，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去找班主任签了一张外出看病的病假条。
班主任见我精神颓废，也没怀疑就给批了，但是校外的医务室是跟学校合作的，学生去看病不用付钱，只需记账，学校一月一结，反正我们的钱都在老师手上。
所以我还缺回家的车费。
中巴车也便宜，只要六块钱。
我正无计可施之时，看见了校长，因为我的恋家情结已经在学校出了名，所以校长也认识我。
我当时也豁出去了，问校长借十块钱，我说老师不给我钱，但是我想出去买点吃的，我午饭还没吃，而学校食堂这个点已经关门了。
校长也没怀疑，掏出十块钱给了我，末了还摇摇头说：“哎，像你这样的人，以后可怎么办哪！”
我怕漏出破绽，没有过多跟校长交流，拿了十块钱，将请假条递给校门口的保安，迫不及待地跑出了校园，跑进了自由的空气。
跑出校园的那一刻，整个人，多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轻松了下来，……
98.逃学威龙1
我径直跑到了汽车站，正赶上最后一班回原上的车子，还好今天开车的不是我五叔（五叔那时候就在开城乡中巴）。
今天开车的人虽然是原上的，但是不认识我。
坐车，依旧会吐，但这次我没那么煎熬，因为我是回家。
还不知道回家后爸妈会怎么对我，但彼时的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学校对我而言就如同炼狱，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后来才知道，我跑出去之后，原本只请了半天假，晚自习都开始了还不见我回来，班主任果断打了我家的电话，说我逃学了。
估计她早看出来我有逃学之心了。
我妈急得当时就哭了，生怕我跑到别的地方找不回来。我爸黑着个脸，骑上二八大杠往东安方向一路寻找，他知道我翅膀还硬不起来，没啥本事，打心底认为我跑不远，肯定会往家里跑的。
要不怎么说，知子莫如父呢？
我坐了中巴车到家之后，天已经黑了，老爸刚刚骑出东安的隧道。
那时候身上又没有手机，我妈就打电话给东安的朋友，让她帮忙半道截住我爸。
我是饿坏了，爬上桌子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正吃得过瘾，我爸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一进门就作势要揍我，被我妈拦了下来。
“你说说吧？怎么个意思你！”我爸坐下来，点了支烟闷头抽起来。
“我不想上学了。”我说。
听到从小优秀、学习成绩在这小乡村拔尖、一向是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身为全村的希望的我说出这样的话，爸妈震惊，失望。
他们怎么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不想念书了呢？
“不念书，你想干嘛？”我爸深深吸了一口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
“去打工。”我说，“在家种地也行，反正就不想去上学。”
“打工！你出去打工有谁能要你？”我爸说，“还有，你以为种地很轻松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那时候，想读书都没得读！现在睁眼瞎不知道有多痛苦！给你机会读书你不珍惜，早知道当年，让你姐去读书，你就在家放牛得了！苦死你！”
他们不知道，我在课堂无聊的时候，写过一篇想象出来的打工日记，当时，我觉得打工很自由，很美好，当时，我觉得做什么都不会像读书一样痛苦。
不是读书痛苦，是待在这个炼狱般的校园里痛苦。
我已经完全放弃我自己了，连着好几堂课没有听，完全跟不上了。
“你给我好好想清楚！”我爸说，“今天太晚了，明天送你去学校！正好明天和你妈去县城医院看下身体！你妈这几天结石疼得要命！我们在家这么累死累活的，为了谁啊？你还让我们这么伤心难过！”
听到妈妈身体不好，我心里一惊，也不敢再犟，不敢再违拗他们了。
可是，真的不是我不想读书，而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控制不住自己的精神，让他们积极向上，不要那么沉痛悲观。
第二天，怀着沉痛的心情，我不情不愿地跟着爸妈踏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
到了县城，下了车，爸妈让我自己去学校，他们去另一个街区的医院。
他们一走，我一个人独自站在秋风中的街头，又控制不住地难过起来，很无助，很崩溃的感觉。
那时候抑郁症应该蛮严重了其实。
随便一件小事都能让我崩溃让我哭。
我找到一个在街头执勤的交警：“警察叔叔，医院怎么走？”刚说完，我就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99.逃学威龙2
回到学校，看到同学们都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我都无所谓了，直到我的同桌禾村的老乡刘齐路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想出去打工啊？哎，打工日记……”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着满抽屉满桌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我就知道他们一定偷看了我杜撰的那篇打工日记了。
其实也不是说真向往打工，我也知道打工不好受，很累，我只是想象打工会比上学更自由。
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打工一点都不自由，甚至远没有上学自由，有时候大半夜还得被公司领导叫起来改bug做方案！
或者有时候大半夜都还在加班。
还好，现在的我，不会那么轻易就抑郁了。
想不到当初费劲心思想要逃离的校园，竟成了如今最向往的地方。
虽然心里很难受，但我也没理会同桌。
但刘齐路很不识趣，还在一旁笑嘻嘻地冷嘲热讽，我一下子火了，反正也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猛一拍桌子，站起来，恶狠狠地朝他吼：“你想怎么样啊！？”
刘齐路万万没想到一向老实可欺的我竟也会发脾气，而且发起脾气来还这么可怕！
果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啪！”刘奇路也猛拍桌子站了起来，跟我对峙着。
我死死瞪着他，眼中因为紧张激动愤怒，有泪打转，瞪了好一会儿，大概刘齐路也真怕我暴起同他拼命，遂又坐下没再作声。
在学校又熬了几天，我不停打电话回家，不分白天黑夜都打，那时候正值秋收，爸妈都忙着剪柚子，有时候电话响好几声都没人接，我知道他们应该是在田间地头忙碌。
有时候终于接起来了，我爸就激动愤怒地朝我吼：“二娃！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老子刚挑起筐子锁好门，你电话就又来了！打一个两个就行了，做什么天天打天天打，一分钟打两个！老子有你那么空的吗？”
“我想家，我想你和妈妈……”我说。
“谁要你想！你个没出息的东西！”
……
这天打了电话回家，得知我爸外出打工了，我又打算故技重施拿请假条跑回家，但是有了前车之鉴，班主任说什么也不给我批假条了。
她说：“你要么直接辍学得了，让你爸妈把你带回去，像你这样的人，我也教不了了。”
我心灰意冷地走出办公室，却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垃圾桶旁捡到一张请假条而且是老师签过字的。
我想，可能，这就是天意吧！于是拿上这张写了别的同学名字的假条，顺利跑出了校门。
然后班主任又打电话回我家说我又跑路了。
当晚我没有直接跑回家，因为没有汽车了，我就在汽车站蜷缩了一夜。
后来得知，当晚我妈也一夜没睡，头发白了一大半。
“你怎么就不想读书了呢？你为什么不想读书啊？”回到家，我妈很不解，也很无奈。
然后待了两天，我又被她送回了学校，还记得那天她坐在回家的车上，从车窗探出头来跟我告别，叮嘱我要好好的，满脸疲惫，因为晕车，更因为我的厌学。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曾经那么乖学习成绩那么好的我，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看着车子慢慢远去，我在秋风中倍感凄凉孤独。
100.逃学威龙3
然后又在学校煎熬了小半个月吧！我再次从学校跑了出去。
这次忘记是使的什么法子了。
反正班主任也习惯了，我很奇怪，我屡次逃学，他们为何还不开除我？我渴望着被他们开除。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放寒假了。老爸外面打工也回来了，听说正在禾村某户人家帮忙做短工，好像是砍树吧。
是傍晚，快要冬天，天很快就黑了，去禾村的车子已经没有了，天气这么冷，我也不敢再在车站蜷缩一夜，会冻死的。
幸好到东安的车子还有，于是我就坐上了车抵达东安，再叫了一辆三蹦子，开到禾村的时候，我让师傅停了车。
毕竟逃学总归不是光彩的事情，我也怕被邻居撞见。
下了车，我不敢走大路，专挑农家之间的小路窄巷走，走到一户人家面前，见堂屋昏黄的灯光下一群男人围坐在一起喝酒吃饭，依稀听见好像有我爸的声音。
我此刻才突然想起我爸也在禾村。
不会这么巧吧？我大惊失色，捂了脸快速走过，却听有个人说：“祥哥，刚刚走过一个小孩，好像是你家娃啊！”
“不会吧？”我爸说。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跑出来看，反正我已经飞快跑掉了。
跑到家里，我也不敢进去，正躲在屋后的柚子林里犹豫徘徊，娟娟她爸从小路路过，见了我，揶揄笑道：“这家伙，又跑回来了哪！”
我没理他，等他走后，从后门跑进了家，躲在了二楼。
听得邻居问我妈：“吃过饭了吗？没吃过到我家吃吧！”
我妈说：“不用，我炒个蛋炒饭就行了。”
等我妈炒好蛋炒饭，我闻到香味，肚子饿得不行，也知道这么躲下去不行，就趴在二楼楼梯口小声喊了声：“妈妈。”
我妈一脸疑惑地四处看了看，又跑到门口看了看，没发现我，重新又坐到桌前。
“妈妈。”我又小声喊了一声。
我妈循声回头看向楼梯口，终于看见了我，大叫道：“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回来了？我还以为我幻听了！”
默默坐在桌前。
我妈给我盛了一碗蛋炒饭，然后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我：“不读书怎么行？你再跑回来，我跟你不客气！别说你爸了，我都要打你了！”
“你明天就给我回学校去，自己去，我不会送你去了！坐车晕得难受！”
“先吃饭吧！”
我一听又要去学校，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就赌气说：“我不吃。”
小时候只要一赌气不吃饭，爸妈他们就会哄着我，依着我。
我希望他们这次也能依着我，别再让我去学校了。
“你吃不吃？”
“不吃。”
“啪！”我妈将一碗饭狠狠往桌上一摔，桌子都被砸了一道痕，碗也摔在地上碎成了八瓣，米饭洒地到处都是。
我第一回见我妈发这么大火，她一直都是很温柔的。
我吓哭了。我妈也哭了。
“我吃。”我蒙头默默扒起了饭。
“一定要等到别人发火是吧？”我妈边流泪，边收拾起满地狼藉。
正流泪咽着饭，我爸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一推门，见了我，嚷道：“果真是你！你这兔崽子还真跑回来了啊！”
不过他也没揍我，我爸喝醉了酒只会唱歌，不会发酒疯打人啥的。
晚上睡觉，我开始出现幻听，听见外面有人喊我，然后整晚整晚睡不着。
大概爸妈也意识到了问题不那么简单，第二天也没催着我去学校了。
我想，我可能就要如愿以偿了。
然后晚上还是会出现幻听，大半夜的真的听见外面有人喊我，特别清晰。
101.如愿以偿
“这孩子，不会中邪失魂了吧？”
农村嘛！有时候头疼脑热都可以归于失魂。
小时候好几次在河里淹了水受到惊吓，我奶奶就会带我到河边喊魂，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在受了惊吓的地方捡上一颗小石头，晚上睡觉放到枕头底下。
第二天金鑫妈妈来我家玩，跟我妈聊起来，说：“有可能失魂了，是不是在学校受了惊吓啊？我那亲戚村里有个小孩，跟他一般大，也是这样，比你家二娃还严重，晚上睡觉都躲到床底下。”
“那怎么办？”我妈问。
“东安那边有个高人，你可以带他过去看看。”
于是我就被带到了高人那里，是个女的，他们都说她很灵。
高人让我跪在佛前，点上香和黄纸，拿着点燃的香和黄纸在我身边绕，口中念念有词……
我觉得这是迷信，但彼时心灰意冷的我，一点都不想出言反驳，老实跪着，任其摆布。
高人收了我爸一百块钱，然后说：“这种情况，休息几天就好了。”
“那还能继续去上学吗？”
“最好还是先别去了。”
听了此话我很开心，我觉得高人没那么讨厌了，也觉得这一百块花得挺值。
回到家，我表舅来我家看我，跟我爸妈聊起来，说我那也在天牛中学读初三的表哥、他的儿子又逃课去网吧上学了。
“上回把他抓回家吊在房梁上打了一顿，还死性不改！”表舅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初三，关键时候啊！”
我爸妈说：“别吊起来打了，这回就好好跟他说。”
“好好说有用吗？”
我爸妈又扭头对我说：“你看我们对你够仁慈了吧？你自己听到了！李敬被他爸妈吊起来打呢！”
“不一样。”表舅说，“二娃他是受了惊吓生病了，我那不成器的东西就是贪玩！游戏上瘾了！天天跑网吧！我明天又得去学校一趟。”
“那正好，你帮帮忙，帮我家娃把被子啥的带回来吧！”我爸说，“也快放假了，这段时间就让他歇歇。”
我听了此话高兴极了，心想终于可以不用去上学了，只要我歇个一天，我就能想办法休个一年，一直歇，再也不去上学了。
表舅一口答应下来，第二天带我去学校，跑到宿舍才发现我的被子行李啥的都被丢到另一个陌生的大通铺宿舍了，过去拿的时候，发现被子摊在地上，上面都是脚印。
收拾了被子行李，我又去教室里收拾书本，看着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脸孔，我想：此生不会再见了，我讨厌你们！
我想你们也一样讨厌我。
因为，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102.高处不胜寒
办完休学手续，终于松了一口气。
躲在家里，心身都放松了好多。
过了两天，我爸要去山上砍柴，我妈说：“给二娃一把刀！他不是不想读书想务农吗？带他体会一下务农的辛苦！”
我兴奋地接过柴刀。
我妈说：“还笑，一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
昨夜很冷，依稀可以看到远处的山顶白白的一片，是积雪。
老爸背插柴刀，肩扛挑柴的冲担，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一路拿柴刀祸祸路边的野草小树。
山路风景是很好的，山泉清澈，水声潺潺。这水是可以直接喝的，现在村子里好多人都接了水管引山泉水回去喝。
山泉水里很多柳根鱼欢快地游来游去。
路过一个泉眼，想起在很小的时候，这个泉眼里的泉水是最清澈甘甜的，后来被绿剑故意撒了一泡尿下去，结果就不再清澈，长满了青苔。
沿路的泉涧上方长满了葛藤、马兜铃，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红红的野山楂。
写到马兜铃，现在的我想起了第一次带我媳妇回我家，是秋天的时候，我就带着她和我小外甥女妞妞来这山上玩。媳妇她们家乡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没有山，没有丘陵，所以她很喜欢爬山。
但是我们这个山不像城里的山，有人工步道啥的，相比之下由于鲜有人踏足，显得原始荒凉。
媳妇说她害怕，于是还没走到山里面，我们就折返回来，在路旁的荆棘丛中看到黄黄的一只马兜铃，只有一只，我就摘了给了妞妞，媳妇没见过马兜铃，也很想要，可我没能找着第二只。
媳妇就对妞妞说：“妞妞，给我玩一会儿呗。”
我开玩笑地说：“妞妞，别给。”
妞妞于是就没给，媳妇于是就生气了……
后来每次吵架闹别扭啥的，媳妇总会说，我把她当外人，在我心里，家里人才是第一位的……
说回初中时候，那天跟着老爸一直爬到很高，比以前去礼佛或者摘茶籽都爬得高。
我搞不懂老爸砍柴为何要爬这么高，明明山腰也有树啊！
不过山顶的确风景独好。
越往上爬，路就越窄越难行了，而且路上开始出现了薄冰和积雪，果然高处不胜寒，要冷了许多。
泥泞的路上还有野猪脚印和猪粪，看来是到了野猪的地盘了。
老爸老妈他们都见过野猪窝，我从来没有见过。
他们说野猪窝是很干净很漂亮的，圆咕隆咚的，于是我很向往能瞧一瞧野猪窝。
他们又说，想看野猪窝，可以去邻村那老光棍家，那老光棍从不睡床，而是用稻草给自己编了一个窝睡，长得就跟野猪窝一样。
但是那老光棍一脸凶相，我就没有去看他的窝。
“歇歇吧！这里柴好，就在这里砍了。”老爸说着，将柴刀解下，拣了个平整的地儿坐下，点了支烟抽起来。
我也跟着坐下，看着山上的风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里很平静。
一支烟抽完，老爸就提着柴刀奔到树林里开始砍柴了。我们砍的都是手指粗的小树，我便也抽出刀来跟着砍，一刀一棵树，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的，至少比上学有意思多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才砍了五六棵，老爸就对我说：“你别砍了，歇歇吧！”
我就放下柴刀到处玩去了，想找找看有没有山楂，有没有鸟窝，爬到一块小坡上，看到还绿着的肾蕨丛中有个很大的窝，应该不是鸟窝，而是野鸡窝。
窝里很干净，没有鸟，也没有蛋，只有鸟粪，不知道野鸡跑哪儿去了。野鸡飞不高也飞不远，应该不会到南方去过冬吧？
103.护士小姐与心理医生
在家待了几天，晚上总算不会幻听了，但是依然睡得不是很踏实。
而且整天闷闷不乐精神萎靡生无可恋的。
每天早上一直睡到中午十二点一点才起床，似乎是想要把在学校丢失的睡眠都给补回来。
不过冬天温暖的被窝实在是太舒服了，要不是脑袋睡疼了，躺上一天都可以。
出来工作之后，冬天的周末，虽然也很能睡，但最迟也就睡到十点，再躺就躺不下去了，找不到年少时候躺被窝的那种舒爽了。
十一二点从被窝爬起来，草草洗漱一番，下楼吃了中午饭，然后就穿着棉拖鞋坐在门口院子里晒太阳。
那时候我挺想念我的鸟儿叽叽的，若是叽叽没有被猫吃掉，现在就可以陪我玩，我就不会这么无聊。
想着鸟儿，我就去屋后的柚子林里找起了鸟窝。冬天的果树树叶基本落得差不多了，树上有没有鸟窝一眼就能看到。
我在柚子林里果然找到了两只鸟窝，而且其中一只很大的鸟窝里居然还有鸟蛋，两只！
一只被压坏了，里面的蛋黄蛋白都冻成了一块；另一只倒是完好的，不过里面应该也冻住了。
鸟蛋很大，不知道是什么鸟。
过了两天，老爸经人介绍，带我坐上车子去往省城的私立医院，给我检查检查身子。
坐的是村里人的拖拉机。
是一所不太大的医院，好像是专门看精神方面的疾病的。
挂号缴费之后，先是一个护士小姐姐将我带到一个小房间里，老爸也跟了进来，护士小姐姐对老爸说：“你就在外面等吧！”
老爸有些尴尬地答应一声，躲外面抽烟去了。
我当时很紧张，不知道这个护士小姐姐会对我怎么样，我还是个小孩啊！
护士小姐姐拿来三张试卷给我填，一看全是选择题，我正拿了笔准备写呢！“等一会儿。”她又将试卷拿了回去，在上面勾了几笔，然后还给我说：“打钩的不用选。”
我一看打钩的题，全是跟“姓”有关的，其中一道我印象深刻：你在街上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是不是就会有跟她……的想法？
做完了题，又来到另一个房间，好像是做脑电图的，一个白发苍苍的长得跟个博士似的地中海老医生将一堆乱七八糟的电线接到我脑袋上，完事之后，就开始问我话。
他问了一大堆，我却沉默不语。
到最后我被逼急了，直接吼叫了起来。
没想到老医生并不生气，笑着说：“对嘛！男子汉，讲话就要大大方方大大声声地讲。”
这次看病，好像花了两千多，在那时候对我们家来说是很大一笔钱了，当然，对现在的我们家来说依然是一大笔钱。
老医生给出的结论是：轻度抑郁，在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挺正常的，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这时候做什么都依着他，不想上学也由着他。建议休学半年再来复查。家长要多给孩子关爱，不能打骂……
老爸频频点头。
出了医院，我和老爸蹲在路旁等车，此时夕阳正慢慢落下，将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
104.我顶得住
我想起小时候冬天，我们老房子的门正对着五爷爷家的红砖墙，大概有五十米左右的距离，每次晚上洗完脚，准备去睡觉前，我都习惯站在大门口撒一泡尿，此时我身后的灯光将我的影子一直拉伸到红砖墙上，很长很长……
老爸点了一支烟，笑着问我：“你要不要来一支？”
我摇了摇头，想不到老爸平时这么严肃，其实也是会开玩笑的。
不过老爸毕竟是个只有小学文凭的农民，自然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纵然我是个学识渊博的初中生，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抑郁症这个词——在我自己的身上。
“就是不开心！就是不想上学呗！不上学就开心了，就不抑郁了。”老爸说。
我也以为我不上学会很开心，但其实不然，这几天在家也总是闷闷不乐，开心不起来，做什么都不得劲，对任何事都没有热情提不起兴趣。
“当年你老爸我，在外面打工，有多辛苦你是不知道。”老爸深吸了一口烟，说起从前，“但是我一心想着多赚钱，想着你和你姐姐，你妈妈在家里好好的，我就充满了动力，再苦再累，我都扛得住……”
“先是在鹭岛火车站铲煤，一大火车皮的煤过来，我们就提着大号的铁铲冲上去，一刻不停地铲，因为每趟列车进站都有固定时间的呀！这列车不铲完，下一列就进不了站，我们不但要挨骂，还会扣工资。”
“一车煤铲完，我的腰都直不起来，把那皮筒靴一脱，那里面水哗哗的，全是身上淌下的汗……还没喘口气呢！下一列车就进站了……”
我看向老爸的背，微微有些驼了。
“现在你老爸我是干不动那样的活咯！”老爸说，“现在也有铲车啥的啦，不需要人工了。然后，我就去各地干工地，搬砖，和水泥……反正没文化，就只能干苦力了，你还要不要读书呢？”
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爸我在外面打工，工棚睡过，大街睡过，桥洞也睡过，能有个大通铺，就是很幸福的事了。”老爸说，“那时候一天下来骨头都累散架了，几十人的大通铺，脚臭汗臭，呼噜声啥的，你根本顾不了，头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我读大学的时候，老爸又在钻井上干活，主要工作是扛笨重的钻机钻子铁管啥的。
有一天老爸来了杭州，在建德大佛寺干，我忘记是不是叫这名了，总之是座很高的山，老爸和工友们合力将几吨重的钻机抬上山顶，沿路那些游客见了，都惊讶心疼不已，惊叹着说：“天哪！这怎么扛得上去？”
老爸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也是心疼不已，自责不已。
我媳妇评价我爸妈好吃懒做，也不怪，她不了解他们的过往。
老爸又接着说：“我有一次还挨了打呢！有个工友问我借了钱，后来不还，有一天晚上把我叫到宿舍，我进宿舍一看，全是他的老乡，然后就左一拳，右一拳，我就像个皮球一样，撞到这边，挨了一拳，又摔到那边，又挨了一脚……”
老爸说得轻描淡写的，我也不知道他被打得狠不狠，疼不疼。
应该很疼吧！
“打工什么苦都能吃到，什么人都能遇到。”老爸说，“爸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想告诉你，好好读书，总是没错的。”
“我只要你们好好的，再苦再累，我都顶得住的……”
我很喜欢星爷，后来星爷拍了《长江七号》，有人说是烂片，我想，应该是你们，没有见过，什么才是，蝼蚁般的生活吧？
星爷也说，他顶得住。
星爷也叫小狄，好好学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后来得知，打老爸的那伙人，就是我媳妇的老乡，所以从小老爸跟我讲起那地方，没什么好感，以致于我也对那地方，没啥好感。
还记得小学校园的墙上有一块很大的用瓷砖贴就的国家地图，我一眼看见了媳妇的家乡（具体是哪儿就不说了，怕引起地域之争），我第一眼的印象就是——这名真不好听。
可是啊！缘分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以致于我也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到底是良缘，还是孽缘……
105.年味集市
说起星爷，我就想起有一年暑假，电视里正在播放《大内密探零零发》，我没看过，正看得津津有味，老爸喊我陪他一块去山上打虫。
“我不去，我要看电视。”我第一次敢对老爸说“不”。
老爸倒没勉强我，只是黑着脸走了，回来的时候，脸依旧是黑着的。
第一次接触星爷的电影，是在葫芦红家，小学时候的某一年暑假。
那时候的阳光总是那么灿烂明亮，我闻着厨房的菜香，等着吃饭，小白跑了出去，我怕它又被葫芦红的堂弟丢到水井里，连鞋都没顾得上穿（小时候的夏天几乎没有穿过鞋，总喜欢赤脚踩着地面），赤脚跑去抓它，害我脚底板扎了一根刺。
记得那时候小白还小，身上的毛可白可光滑了。
我正抱了小白准备回家，听到隔壁的葫芦红时不时爆发出哈哈大笑，勾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我就跑到葫芦红家。
葫芦红正看电视，播放的是星爷的《唐伯虎点秋香》。
我心想有这么好笑吗？这也太夸张了吧！于是就坐下跟他一块儿看……
然后葫芦红的家里就爆发出了两个人的哈哈大笑……看得我连中午饭都忘记了吃。
初中休学在家的这段时间，我爸也买了DVD，无聊的时候我就去三叔家借碟子看，把星爷的电影都给看完了，而且多数都看了不下三遍，然后又是成龙、连杰等人的电影。
……
在学校度日如年，不知道为何在家就感觉时光飞逝，一下子就放寒假了，绿剑浮涛他们都回来了。
绿剑过来找我玩。
“去哪玩？”我问。
“到处走走呗。”绿剑说。
“没兴趣。”我说。
我还是愿做一个肥宅，做肥宅才能使我快乐。
又快过年了。
姐姐还在外面打工没有回来，有几年为了省钱，姐姐都没回家过年。
爸妈带着我上城里采办年货。
城里的集市热热闹闹的，店铺在街道两旁一字儿排开，卖春联的、炒瓜子的、卖棉鞋裤子袜子的、卖玩具的……各种商铺应有尽有，有些商铺门口还摆个音响，这家放着当年的流行音乐《两只蝴蝶》，那就则播着传统的新年歌曲《恭喜发财》……
糖炒栗子和炒瓜子以及各式大饼糕点的香气弥漫开来，我想，可能，这就是年味吧！
在一家卖影音用品的店铺里，老爸仔细挑着碟，而我则眼巴巴地盯着老板挂在墙上的小霸王学习机看。
老板多精明，率先察觉到了我渴望的眼神，从墙上摘下小霸王递到我面前：“来，孩子，随便看。”
老爸抬起头，看我拿着小霸王爱不释手：“想要啊？”
“嗯。”我点点头小声说。
“多少钱啊？”老爸问店老板。
“一百五。”老板说。
“这么贵……”我妈皱了皱眉头。
“喜欢可以给你们便宜点。”老板说，“你看这东西好啊！又能玩游戏，有可以学习，练练打字什么的……咱农村的小孩比不上城里，城里的小孩都玩上电脑了，但再苦咱也不能苦了孩子是吧？”
“给你买了，你可要好好学习的啊！”老爸对我说，“你要答应我和你妈，不能再逃学了啊！”
“嗯。”我点点头。
老爸就为我买下了一只小霸王学习机，跟他的几张碟片搭在一起，老板一共便宜了一两块吧！
出了音像店，老爸又在水果店给我买了一只我最爱的西瓜，大冬天的，西瓜老贵了，一只花了五六十。
老妈心疼得不行，笑着问老爸：“哎呀，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咋突然变得这么大方了呢？”
老爸说：“这不想要娃儿好好的嘛！”
106.橙子
这天我们去邻村表舅家拜年。
老爸和表舅在聊着天，我盯着桌上的一只小橙子，不同于常见的橙子，这小橙子没有大肚脐，圆滚滚的很小一只。
橙子散发着浓烈的香味，我很想吃。我很奇怪为何一向热情的表舅这次不主动喊我吃橙子呢？
中午快到饭点了，表哥李敬还在睡大觉，似乎上学的孩子都特能睡。
趁着表舅和我老爸到另一个屋聊天，我抓起桌上的橙子，跑到屋外剥开，三两口就吃完了，出乎意料的甜，吃得我唇齿留香。
吃完回屋，老爸和表舅也回来了，老爸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他肯定知道我偷吃了橙子了。
第二年，老爸特意从表舅那要来了这种橙子苗种了几棵。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依然感受到无声而浓烈的父爱。
……
寒假结束之后，老爸带我去东安初中报名。
对于上学，我心里还是极其抵触排斥的，但老爸说：“都让你休息这么久了，再严重的病也该好了！你别给我装，你答应我和你妈要好好学习的。”
老爸又说：“我们先去东安初中看看，合适就读，好吧？这里离我们家也近，而且不像在天牛半个月才放一次假，这里上五天就放假了，而且放两天呢！”
我丝毫不为所动，但也不敢违拗，机械地跟着老爸到了东安初中。
原以为天牛初中够破了，东安初中更破！
教学楼坐落在半山腰，山腰上全是坟茔；两层的教学楼，初一初二初三各两个班级，共六个班级，多数都是本地的学生在这上学；教学楼前光秃秃的一块砂石操场，操场上两块光秃秃的水泥兵兵球台——虽然操场很粗糙，但却比天牛中学大多了。
要去到教学楼，得先爬上一道长长的水泥台阶，然后走过一道长长的泥土路，泥土路旁还长了两棵枣树，当然，路旁也有几座土坟。
走到办公室报名，看到这么多人，我有点紧张慌乱。
接待我们的老师跟我们说了学费和学校政策之类，问我们要不要报名。
我说我要考虑考虑。
老师说最多考虑一周啊！一周后就开课了。
其实我一直想拖时间，能拖越久越好，拖到可以不用去上学。
然而一周之后，我还是被老爸带到了学校开始上课。“学费都交了，你不去怎么行呢？”老爸如是说。
这是初二的第二个学期。
老师带我进了新教室，我看到好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有禾村的老乡，还有原上的小学同学。
有几位禾村的妹子都挺漂亮的，看着讲台上的我笑，她们一笑，我就更紧张慌乱了，一张脸涨得通红。
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老师便让我去最后一张空位上坐了。
同桌是个挺面善的男生，我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想了一番，想起来了，原来是我和海鱼的“师傅”呢！
小时候海鱼家有一回办酒，这男生跟海鱼沾点亲带点故，也来了。见了我和海鱼就是一通忽悠，说他在少林寺学过功夫，我和海鱼于是就肃然而起敬了，当时就拜他为师。
当然没有磕头奉茶，只是喊了几声师傅，不然可就亏大了，因为这家伙啥都没教我们。
现在他应该忘记我这个“徒儿”了。
107.新学校
东安初中的宿舍楼也很破，就在教学楼后面，下了晚自修大家都抄近路从教学楼后的小土坡溜下去。
宿舍楼和教学楼都是三层小楼，不同的是宿舍楼要新一些。
不过现在我想想东安初中还是挺不错的，夏天午睡可以回宿舍睡觉，不像在天牛只能趴在桌上或躺在桌子底下睡。
而且东安初中还不是全封闭，毕竟学校连大门都没有……课余期间学生可以自由活动，可以去集市上，甚至可以爬到山上去玩。
不过那时候东安集市也还很破，大马路上尘土飞扬的，店铺都没有几间；不像现在，搞了新农村建设，房子外面都刷了漂亮的白漆还画了彩色漆画和挂了彩灯，街道也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店铺超市也多了许多。
而山上也没啥好玩的，大家都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对爬山的兴致不高。
其实东安到我家也就六公里的路程，骑个车分分钟到了，即使下了晚自修也可以骑车回家住一晚，比之现在上班的漫长遥远的通勤时间路程，简直不要太幸福.
可惜那时候脑子不太灵光，不懂得骑车上下学，总感觉五六公里是很远的距离。
老爸把我送到学校，就回家了，又剩我一个人在寒风中凌乱。
想不通我的离别为何总在秋冬季节，总在寒风之中……
傍晚的时候，我再一次陷入迷茫之中——不知道去哪儿吃饭。
那时候大头其实就在东安初中读初三，但我没有碰见他，也没想去找他。
这时候禾村的王强——就是我的表哥小老扁借游戏卡的同乡——见了我，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说带我去吃晚饭。
说着他拽了我就走，我懵懵懂懂的，心里想着，怎么刚见面就请我吃饭？也太热情了吧？……还是好人多啊！
王强拽着我来到山脚下的一个小商铺里，叫老板炒了两个菜，我记得其中一个是毛豆，另一个不记得了。
我忐忑不安的，没吃多少，王强倒哗啦哗啦连扒两碗大米饭，吃完一抹嘴，叫我付钱……
我：“……”
王强的眼神开始不友好起来。
“我没钱……”我扁扁嘴，小声说道。
王强见我红了眼睛，像是要哭的样子，只好无奈起身去把钱付了，临走还狠狠瞪了我一眼。
从那之后他没再喊我吃过饭，我也躲着他。他的同伴们也没喊我吃过饭，应该是王强告诉了他们，我是个穷鬼，没多少油水。
东安初中名声不好是有道理的，里面坏孩子挺多，他们总爱欺负老实人。
两天后吃了两天泡面的我终于了解到东安初中是没有食堂的，但也有蒸饭的服务提供，不过老师也不会管你的伙食问题，基本住宿的同学吃饭分两种：一种是自己带米带菜的穷孩子，一包榨菜可以吃两天的那种；另一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孩子，一周里前两天都是去小卖部找老板炒菜吃，等钱花完之后，就到处蹭饭吃。
这天傍晚吃完饭，我进了教室，禾村有个叫秀秀的姑娘正弯着腰在梳理她湿漉漉的头发，见了我，就和另一个女生调侃我。
我也不知道她们为何调侃我，但我记得她们都很漂亮，身材也很好。
我不敢搭话，害羞地缩在座位上。
上了两天课，我发现我完全听不进去，就连我最擅长的语文都听不懂了，就感觉学起来很吃力，很难，很累……
于是，在东安上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又辍学回家了。
老爸跟老师谈了话，老师说：“他这个状态，根本没法学习啊！学了也是白搭，要不然……”
毕竟大家都是老乡，老师把学费退回了我们，老爸就无奈地又带着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