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素圆丸(一)
转眼就快到圣诞节。
原本很快就应该回来的唐渊,却好似完全没有回国的计划,只是隔几日给唐静灵报个平安。兰亭轩少了他的助阵,客人也渐渐少了起来。
李含致坐在余家食肆的大厅里,喝着暖茶,止不住吐槽:“也不知道唐渊到底在搞什么,问他也不说,要不是确定他平安无事,我都想直接杀过去了。”
又对着正在煎茶的余简:“你知道他究竟去做什么了吗?”
水在小炉子上渐渐冒出细小的泡泡,揭开盖子,白雾腾起,余简的脸置于期间,模糊了眉宇,看不清神色。她继续着手里的动作,舀出头汤,再放入研磨好的茶叶,轻轻地搅拌着……
李含致啧了两声,自觉没趣,也就自己打量起余家食肆起来。大约是快要元旦的缘故,大厅里又重新挂上了应景的红灯笼,上头描绘着各式各样的吉祥纹云,跟暖黄的灯光交相呼应,别有一番风情。
前廊的大招牌上,用着梅花小楷端端正正地写了几道菜名,是余简跟两位余师傅商量了过后,准备上的新菜。
“牡丹燕菜……四喜圆丸……”李含致够着脖子,点着招牌上的菜式,“哎,这四喜丸子好啊,我可好多年没吃到过正宗的了了。小老板,你上的时候通知我,我来捧场哈!”
“今天就能吃到,等会走的时候我给你打包。”
这四喜圆丸的来历不小,相传有一年科举考试,各地学子纷纷涌至京城,张九龄也在其中。等殿试结束,没想到是寒酸的张九龄中得了头榜,圣人赏识他的才华,便招他为驸马。恰逢当时张九龄的家乡正遭水灾,父母不知音讯。结果在成婚的那一日,张九龄正巧得知父母的下落,便派人快马加鞭接至京城。厨师遂烹制了一道吉祥菜肴,以示庆贺,这便是四个炸透蒸熟并浇上汤汁的大丸子。寓意极佳:一喜,头榜提名;二喜,成家完婚;三喜,乘龙快婿;四喜,合家团圆。张九龄听了哈哈大笑,喜上眉梢,于是这道“四喜圆丸”便成了宴席上必备的喜庆菜品。
余简听着余建国在厨房里说故事,不禁觉得好笑。贵人们大多难伺候,鱼、肉得变着花样才能做出新鲜感,搓成团子形,做成花型的不在少数。不过,今儿的四喜圆丸是关山月点名要做的,他有客人要宴请,而且这丸子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必须得是素的!
这让两位后厨的大师傅犯了难,他们善做荤食,要说普通的四喜丸子,那根本不在话下,但是说道素的,就有些为难了。“前几月在寺庙里吃了素食,我也有点心得,不如就让我试试?”余简自动请缨,揽下了这份活儿。
素四喜的材料用了杏鲍菇、土豆、莲藕、水面筋和香芹。杏鲍菇的口感与肉最为接近,土豆能调和莲藕和其他配料的味道,素食中是不能用鸡蛋和荤腥高汤的,余简起了锅,熬了一道细腻爽口的菌菇浓汤。
杏鲍菇用刀拍扁再用手撕成条状,保留纤维感,吃起来更有嚼劲。土豆去皮切成大片蒸熟,用勺子碾压成土豆泥。水面镜切片,油锅五成热炸至双面金黄酥脆,放凉后和芹菜、莲藕一起切成丁。
热锅少油把杏鲍菇炒干水粉,加藕丁、盐和生抽翻炒均匀,盛出放到土豆泥里,倒入面筋粒,加一点红薯淀粉搅打上劲揉成大丸子。等到油热至五六成,滑入丸子炸至全身金黄,这便是素丸的胚。
锅内留少许油,蒜、姜爆香,放入素蚝油和生抽翻炒均匀,再放入丸子,加入熬好的菌菇浓汤,没过丸子的半身。调入少许配料后,加盖焖煮。
头上的直播间里,弹幕上满是语气感叹词,有人忍不住了,说出了所有的人心声:【好想吃啊……】
余简正好看见,想了片刻,有了提议:“现在天冷,丸子也能存放。要不,抽几个幸运观众,大家一起尝尝鲜?等会建平叔还会做肉丸子,正好荤素搭配。”
【小老板等一等——我去给我加关二爷上柱香……】
【上面那个,帮我一起上一柱,要是抽中了,荤的给你,我就想尝一尝小老板做的素丸子。】
【同上!一楼也帮我上一柱,要是抽中了,素的给你,我活到食物链的顶端不是为了吃素的。】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抽奖,差点引起了荤食和素食派众的大战,余简一边等着给素四喜收汁,一边抽空看弹幕上的内容,温温柔柔地说:“偶尔吃点素食对身体好,在京城的朋友可以去南鸣寺尝尝素斋,裂墙推荐哦!”这是她最新学到的网络词语,觉得很是有趣。
结果弹幕又疯狂了:【小老板还去拜佛吗?】
也有嘴巴比较坏的:【余家食肆是求了佛祖保佑才生存下来了吗?】
直播间里被这句话搞得气氛一默,紧跟着大家就开始吐槽那个不积口德的家伙。倒是余简不是很在意,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余家食肆又不是人民币,哪能让所有人喜欢。
不过——
话还是要说清楚,她浅浅一笑,眼神锐利:“这年头,求神拜佛就有用的话,还要努力干什么?人人都当条咸鱼得了呗!”
【就是就是!那我也不用熬夜写稿,就为了多求张月票了!】
【就是就是!那我也不用熬夜看书,就为了考试多那么几分了!】
【就是就是!……】
底下一连串的排比句,刷刷刷地往上顶着,余简抿着唇一条一条看过去,眼疾手快地接了个屏,又唤来周小妍,让她这个小助手把获奖名单公布出来。
丸子经过炖煮,已经软得筷子一戳就烂,掀开锅盖,余简把圆滚滚的丸子捞出来,放在白色的磁盘内。锅内再加上一点水淀粉和香油,开大火把汤汁煮粘稠。
粘稠的红烧酱汁均匀淋上,再撒上葱碎和香芹粒,香喷喷的四喜素圆丸就做好了。
“十二桌,上菜哦~”
余简朝着外头软软地喊了一声,转身帮着余建平开始做正宗的四喜圆丸。
四喜素圆丸(二)
关山月翘首以盼的丸子终于被端了上来,他撸起袖子,大刀阔斧地抄起勺子,不客气地先舀了个最大的放到盘子里,这才招呼同来的友人:“素的,不会影响你修生养性的。”
有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咬着牙说道:“你叫我来吃饭,就是我辟谷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了。”
说起这个关山月就来气,跟这人认识了少说也有小半个世纪了,穿开裆裤就在一起上树下水的,这几年,老家伙还学人家的新潮玩意——辟谷。他都想吃没得吃,这老家伙是有得吃不吃,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吸溜了一口浓郁的汤汁,关山月心底赞叹,看着他踌躇得想动筷又不敢动的样子,也是好奇:“老褚,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玩这一出的?”
褚良伟也很无奈,临了临了,还被查出来三高,这不,也不知道老伴儿从哪里听来的,每个月辟谷三天,由内而外地排出毒素,一身轻松。也别说,这轻断食也挺有用,至少这么几个月,他也瘦了好几斤,连着走路都轻松了许多。
咬了一口丸子肉,杏鲍菇中混合了莲藕粒的爽脆,吃起来松嫩多汁,关山月鄙视地瞅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缺少锻炼!走,吃完我带你爬城墙去!你以前可是一口气能爬好几公里的哟!”
褚良伟终于在这般令人难以拒绝的香味下缴械投降,也学着关山月的样子先吸了一口汤,顿时被鲜得眉眼都鲜活了起来,他连忙摇头:“不行了,老胳膊老腿的哪里还爬得动哟!跳跳广场舞还差不多……”
“看不出啊,老褚——你跟老太太的业余生活很丰富啊!”关山月顿时肃然起劲,伸出的大拇指都快顶到他鼻子里头了。这小老头,以前比他还一本正经,没想到还打入老太太团内部了。
糟糕——
说漏嘴了!
褚良伟立马闭住了嘴巴,就算是关山月怎么引诱,也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开玩笑——
他敢保证,就刚刚那句,这姓关的老小子等会肯定添油加醋地发在他们老友群里,还不不定要被怎么嘲笑呢!
都怪这四喜丸子太好吃了,一不小心他就放松了警惕,白白让关山月钻了空子!
想到这里,褚良伟又怨念极大地拖过了白色瓷盘,嚷嚷了一句:“这可都是我的了,你不能再吃了——”
“哎?凭什么啊?你给我放回来!”关山月刚把碗里最后一滴汤汁喝完,还想再捞一只,就被褚良伟的操作震住了,他筷子一扔,不甘示弱地抢起丸子来。
酒足饭饱,关山月翘着腿惬意地剔牙,看着对面捧着肚子正在喝茶消食的褚良伟,啧了两句,说道:“老褚,最近忙什么呢?”
“还不是明年的世界美食大赛,上头挺重视的,下个月就要开始选拔赛了。”褚良伟叹了声,视线飘向其他餐桌上正在畅吃的食客们,“往年也输送了不少队伍,结果不是被美丽国压了一头,就是被隔壁的小霓虹抢了风头。奶奶的,想我大华夏八大菜系,光满汉全席就有一百零八道,怎么就搞不过历史都没咱们一半多的国家?”
想到这里,褚良伟也满腹牢骚。
关山月鄙夷地回答:“你那些个什么厨师,莫不是随便找来充数的吧?”
“胡说八道什么呢!那可都是从古传下来的手艺,就说去年有望夺冠的那个,就是鲁菜的正统传人,祖上是郭宗皋的厨子,族谱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呢。做的葱味包子,那可真是葱香浓郁而馅中无葱,实乃一门神技也。”褚良伟回忆,不禁赞叹,顿而又觉得可惜,“可特么的,竟然输给了小霓虹的小笼包鲷鱼烧,那玩意是吃的吗?分明就是个糊弄人的黑暗料理!”是个人都能看出两者之间的技术差异,偏偏那些个傻逼评委看不出来,竟然满票投了小霓虹胜。
褚良伟到今天每每想起还是气得不行,手里的茶杯“啪”地一声放到桌上,语气里头带着狠戾:“明年非要给他们好好上上课!”
关山月笑了笑,视线转回到已是一片狼籍的桌面上,他幽幽地说道:“说到底,还是觉得华夏太弱了,才可着劲儿在咱们头上拉屎。”可如今的华夏,已经不是从前的华夏,内陆城市多方崛起,江南、珠江经济繁茂,中部大城通接南北,华夏跺跺脚,地球都得震上三震。
褚良伟自然知道这些,所以现在也信心满满,又不免有些得意之色:“你且看着吧,今年的冠军我势在必得。”
“老褚,你说今天这菜怎么样?”心中嘿嘿一笑,关山月面上无异,指着剩下了些残羹冷炙的盘子,问他。
“味浓而色香,吃起来口又不重……我说你这人,不是问的废话吗?不好吃,我能把肚子撑成这样?”褚良伟拍了拍胀大的啤酒肚,斜了他一眼,见关山月脸上浮现出算计人的奸笑,又觉得不对,身子做正了些,问,“不是,你这话是啥意思?”
“我是问,如果以专业评审的角度来评判,这桌子菜,你给几分?”
这就有点那么个意思了,褚良伟的目光在桌子和关山月脸上反复流转,最终不可思议地问:“你不会是想说——”
关山月两指捏住他指着自己的食指,笑容更盛:“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行不行。”褚良伟抽回手指,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坚决地摇着头。这美食选拔赛还是有原则的,参赛的选手必须是经营店铺超过三年,或是有家族传承的,不然是猫是狗都能来参加,岂不是浪费资源?况且,这国内从选拔开始就是由国家电视台实时直播的,他这些年见多了想投机取巧的人,余家食肆他也知道,不过就是刚开了几个月的小店,达不到要求的。
褚良伟看着关山月的眼神越发不善:“老关,我说你不是这样的人啊?这家店是不是真跟网上说的那样,下药给你下糊涂了?”他们两人从年轻时候起就是并称的“哼哈二将”,就是以刚正不阿出名,一人从政,一人学文,在自己的领域都是说一不二的主,怎么现在……
他狐疑地打量着眼前熟悉的脸,想从他满是褶子的脸上找出一点点心虚。结果人关山月丝毫不为所动,依然老神在在地喝着茶,面对他的质疑,还回以温柔一笑。
神特么的温柔,这是笑的时候吗?
“老关……你倒是说话啊?”褚良伟脚底下踢了他一把。
关山月缩回腿,拍了拍裤面上沾到的灰尘,好笑地说着:“你急什么?等会自然有人来跟你说——”
美食大赛
褚良伟被他无赖的样子弄得刚想发火,就听见一个乖巧的女声,软软地唤了句:“关教授。”
关山月面上一欢喜,但紧跟着又板了脸,瞪了来人一眼:“叫老师!”
余简只得无奈地又重新唤了一句:“关老师。”
老师就老师嘛,为什么还要带个姓氏!但关山月也知道欲速不达,能让小姑娘改了口已经很好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他相信,未来把这个小姑娘拐到他那儿当关门小弟子的路途已经不远了!
褚良伟“咦”了一声,这才慢慢品过味来,又拉了关山月到身边耳语:“你是瞧上这姑娘了?”
关山月表情自豪:“那可不是!”这么些年,就这个小姑娘对他胃口,不卑不亢,还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手艺。嘿嘿,等他收了余简当弟子,可不是天上地下飞的游的,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余简:关教师你想多了吧!
褚良伟又一言难尽地说:“那你也不能为了她找我开后门吧?”
余家食肆的小老板他也知道,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还牵扯出了刑事案件,他想不关注都难。余简这姑娘也映入他的眼帘,当时就觉得吧,这小姑娘还是有点魄力的,比她那两个只会傻乎乎躲在厨房里头做菜的长辈强。但欣赏归欣赏,开后门,是绝对不行的。
“阿简,来,给你褚爷爷科普一下你们老余家的历史。”关山月手一挥,挪了个位置让余简坐下,顺便给自己倒了杯茶,准备开始听故事。
余简不明所以,没敢动,站在原地不解地看着他。
什么毛病?一言不合就让人家说家族历史?还有……那人是谁?
还是褚良伟看出了小姑娘的疑虑,轻打了一下关山月,和和气气地对着余简自我介绍:“我叫褚良伟,你叫我褚伯伯就行了,我还没老到当你爷爷的份儿上。”他虽然瘦了十来斤,但还是珠圆玉润的模样,看着倒比一旁的关山月还要年轻上不少。
褚良伟瞧着关山月脸上横竖都连成了一片的沟壑,笑容更大,对着余简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和:“至少比关教授看着年轻多了!”教授两个字着重加强,狠狠地在关山月心头上扎了两针。嘿,还有你老关搞不定的人,这回可有得看好戏了。这小姑娘的面相看着就是个固执的,又有主见。褚良伟心底偷笑,倒也没忘了正事:“老关说你们家有渊源已久,不知道能不能跟我说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余简回了一个笑脸,依旧把目光放在关山月身上。
老头子哼哼两声,这才不情不愿地解释:“老褚负责美食大赛的事情。”
只这一丁点儿的点拨,余简就明白了。渡边村一曾经放言,要在世界美食大赛中力挫华夏,事后她曾经找寻过相关的信息。这种赛事由世界美食协会举办,每两年举行一次,除了丰厚的奖金外,厨师们服务的餐厅将会额外获得米其林评级的机会。这可是任何一个餐厅,梦寐以求的殊荣。
华夏美食文化悠远流长,可被评为米其林餐厅的,却一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且多在一海之隔的香江。这让余简觉得很不忿,自然也存了想去美食大赛一探究竟的想法。
“我们余家是做闽菜起家,这点,关老师应该是知道的。”余简朝着两人缓缓说着,关山月哼了一声,算是认同了她的话。余简转而一笑,又说道:“祖上最出名应属清末民初京城余家食肆的创始人余齐铭,在《潮州志》上有名册记载,算是我们饶乡的名人。”
褚良伟诧异地看向关山月,只见他颔首:“没错。我找过地县的资料,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在清宫里头任职。在京城以自己姓氏开了餐馆,后遇八国联军入侵,一夜之间被火烧付之一炬。说起来,余齐铭也算是爱国人士,为支持先进运动贡献了很大的力量。”
这段故事余简也是头一次听说,她只知道祖上余齐铭是余家食肆的创始人,却没想到有这么一段秘辛。但又有些不解:“关老师,我并没有找到这些资料啊……”
关山月摸着胡子,得意洋洋地瞟了她一眼,下巴高高扬起:“你当然不知道,这些都是未公开的文献资料。”那话里话外的,充满了各种诱惑,你看,你不当我的弟子,你就永远接触不到这些哦……
“这么说来,余家还算是传承有序。小丫头,你再跟我说说,你们余家有什么绝学?”
说起余家绝学,那不得不提闽系菜肴。作为华夏八大菜系之一,历经中原汉族文化和闽越族文化混合而成,融合了闽东、闽西、闽南、闽北和莆仙五地风味,以“香”、“味”见长。又因闽地靠海,饮食习俗也有着鲜明的开放特色,擅长烹制山珍海味,又有红糟调味、糖醋腌渍,更善于制汤。
“余家是红糟调味和制汤的翘楚。”余简以指蘸水,缓缓在桌面上写下几道残谱上的菜式,让褚良伟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他颤抖着嗓音说道:“这些菜真的存在?”
“不然。”余简摇了摇头,“残谱上的菜最多只能复刻出五成,多数的食材已经寻不到了。”
褚良伟暗自心惊:“那也很了不起了。”
这算什么?余简不屑地勾了勾唇,继续说道:“我的爷爷,是饶乡国营饭店的一名厨师,我父亲和叔叔就是他培养出来的。他最大的建树,并不是厨艺多么的精湛,而是他留给我们的手稿。”说着,余简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相册隐藏相薄,找出一张照片放到两位面前,“这是他晚年的研究——韩公宴。”
韩公宴?
褚良伟和关山月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以然,这照片上只是简单了写了一道菜的食材和做法,还简易地画了一些图片,看着像是菜式的成品。褚良伟戴上老花眼镜,放大了仔细看,这一琢磨,就觉得有意思了。
过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脱下老花镜放在手边,满脸的兴致勃勃,问:“这是根据韩愈的诗词研发的菜品?”
邀请函
“鲎实如惠文,骨眼相负行。蠔相黏为山,百十各自生。蒲鱼尾如蛇,口眼不相营。蛤即是虾蟆,同实浪异名……”这首《处南食贻元十八协律》道尽了韩愈这位大政治家初到岭南的所见所闻,遍地的虾蟹、蛇虫,多的是没见过的物种,这位大人物大开眼界之时,也将长安的潮流带到了岭南。
自从学文以来,余简对唐诗尤为关注,不仅是因为唐人的风雅,更是因为乡音的熟悉。
最近梦见大唐的次数都变得多了,光禄寺小厨房里头的一碗一筷都清晰得历历在目,有时候突然醒来,她都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只是一直想见的那个人,还是依然隐藏在青烟之中,余留模糊的背影,她追不上,摸不着。
“韩愈对闽南地区的贡献都是有目共睹的。但这跟你说的那个什么……”关山月小皱眉心,不解地说,褚良伟在一旁小声提醒:“韩公宴!”
关山月恍然大悟:“对!跟那个韩公宴有什么关系?”
余简施施然露出笑容,对着两位大佬说道:“千年前大唐以长安为都,除了富裕的江南,唯有广州府广设通商口岸,四通八达。但距其不远处的闽南潮州却因地势偏远,民风不化。韩愈南下,仅任潮州刺史八个月,却在任地兴修水利,传授中原的先进耕种技术。不仅如此,韩愈此人……”
余简唇角微微勾起,脸上透露着神秘。
褚良伟正听得入神,连忙催促:“韩愈怎么了?”
“还是个吃货。”朱唇启,吐出一个字。
褚良伟愣了愣,脸色有些难看起来,他不住地瞟着余简,嘀咕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在诗里。她家几代人广泛研究韩愈诗集,发现此人除了远大抱负外,唯对美食难以弃舍,即便到了贫瘠的潮州,面对没有见过的各种生物,也不忘发挥吃货的本能,不管能不能吃,吃了再说!
这才有了后头那半本残谱,和老爷子捆成堆的手札。
“这还达不到你那所谓的标准?”关山月此刻心情极佳,韩公宴什么的,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是余简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她还有好多的菜式藏在肚子里,没做呢!
这说明什么?
他老头子的口福还在后头呢!
想到这里,他真是通体舒畅,按了桌子上的铃,招来服务员,就着菜单又狠狠地点了两个大菜。老褚什么的就不管他的,刚才顾及着肉都没吃过瘾,等会烤鸭上了,就让老褚看着他吃,馋死他!
“您可不能再吃了。”
余简给了个眼神,服务员憋着笑退下,扭头,关山月还在对着小老板吹胡子瞪眼,只听嚷嚷声:“为什么不让我吃?我付钱呢!”
给他的茶杯续上水,余简不赞同地瞥着他:“没理由,您再坚持以后我可限制您拿号了啊!”
关山月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气呼呼地捏着杯子一饮而尽。
欺负人!
褚良伟摸着下巴打趣地看着两人,这老关还没把小姑娘拐回家呢,倒是先多了一个管他的人。老关这下半辈子哦,福气大着呢……
“小姑娘,有对象了没?”褚良伟猥琐地往余简那儿靠了靠,低着头小声问。
这哪还能忍?关山月一把把他拎开,硬生生地用腿强制隔开两人,对着褚良伟隐隐露出些不悦:“你这老小子,想干什么?阿简还小呢,别看着个人就发挥你那媒婆的本性!”
说着,还大力地哼了一句,以示心中的不满。
褚良伟跟他认识多少年了?
这人看着面上是个恶人,实则就是个纸老虎。
也不管他,隔着桌子下那只腿,探了探上半身,嘿嘿一笑:“褚伯伯有个孙子,比你大不了几岁,跟我一样,一米八的大高个儿,那是一表人才……”
“停停停!”关山月抄起筷子扔到他头上,怒目相对,“你再说,我可真要跟你急了啊!”
他底下那么多未婚的学生呢,阿简要找,也得从他那儿找,怎么能便宜外人?他瞧林风徐就挺不错,虽然有点傻,但以后肯定对阿简唯命是从。这么一想,他还真觉得两人挺般配,等会回去,把小林呼过来,先问问他啥意思……
余简还不知道自己正被乱点鸳鸯谱呢,她“扑哧”笑出了声,摇了摇头:“我还没男朋友,不过也没准备谈。褚伯伯,美食大赛的事……”
褚良伟乍听她言,不免觉得有些可惜,眼珠子滴溜滴溜顺着她从上到下转了好几圈,又看她虽盈盈笑颜,眼神却清明坚定,只得暂且放下了撮合的心思。
提及正事,他倒也含糊,翻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小张啊,明儿再多加一份邀请函,给蓝海街的余家食肆。对,对,来的时候带上记录册。”
挂了电话,扬了扬手机,眉毛挑起,尽是得意之色:“成了!”
关山月默不作声地瞅准机会踢了他一脚,果然见他抱着腿大呼疼,两手一摊无辜地说道:“我无意的。”
炫!我让你再炫!
看着他眉毛眼睛皱成一团的丑样,关山月心里乐开了花。
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拿到了邀请函,余简欣喜万分,对着两人真诚地道谢之余又说道:“褚伯伯走的加一下前台的微信,我欠您这么大一个人情,您以后想来的时候提前说一声,我亲自下厨!”
“那我呢?”关山月酸唧唧地问,这个臭丫头,要不是他,褚良伟能来?她能拿到邀请函?怎么过河就拆桥了?就光记得感谢褚良伟了?
“哈哈哈——”褚良伟看着他那撒娇讨糖的样子,捧腹大笑。哎哟,活了这么久,还能在老关身上看到这番扭捏作态的动作,他必须得拍下来,让老友们都好好笑一笑!
余简无奈地看着他,指着桌上吃得快空的盘子:“您哪回来,不是我给您做的?”她倒是想让爸爸和建平叔做,可老爷子那根舌头,比狗还灵,尝那么一点儿就分辨出差异。
也对!
关山月这才恢复了神色,只是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刚想说什么,又撇到褚良伟的小动作,心下大惊,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气急败坏地说道:“你是不是拍我什么丑照了?!”
所以说……
这几十年的交情不是白来的。
褚良伟嘴上说着“哪能啊”,脚底打油,顺着墙脚一溜烟地滑走了。
留下关山月感觉一秒,低头一看,屏幕上赫然是自己放大的脸部特写……
笑得跟朵菊花一般——
“褚良伟!你给我死回来——”
我觉得他可能出事了
唐静灵忙完手头上的工作,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唐渊除了隔三差五的会告诉他自己平安的消息,多一个字都要挂电话。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正巧今日在蓝海街附近,准备去找余简商量一下对策。
后厨里头,余简正在案板前忙碌着,昨天直播间的奖是抽了,但这丸子还得劳烦她一只一只做出来。原因无他:四喜素丸的呼声实在是太高了。反倒是传统的四喜肉丸反响平平。
余建平对着镜头不是味地说道:“看来还是阿简的魅力更高一点。”
引得直播间里又是弹幕一片,大家纷纷拍马屁,呼喊着:【建平叔的手艺一流!】
还有情商高的,没忘记还在忙碌的老父亲:【建国爸爸做的也很好吃!】
这一碗水端得平平整整,天秤都没这么齐的!
余建国乐呵乐呵地瞅了一眼,被糖衣炮弹轰得东西南北都快分不清了。心里头一欢喜,大手一拍,又招来周小妍:“再抽一波,送饺子!”
京城的冬季冷得不行,这才十二月,不套上厚羽绒都不愿意出门。一到这种时候,热腾腾肥嘟嘟的饺子,就成了桌子上常客。
余家是南方人,平时喜欢馄饨多一些,但食客们要求,余师傅们也不好拂了他们的要求,主食里头便加了几道不同馅料的饺子,普通的如鸡肉冬笋馅、三鲜馅的,还有羊肉馅的,不常见的便要属鹅肉馅的。
这么一闹,直播间里头的观众们更加热闹了,刷了满屏幕的火箭飞船。
这下,轮到余简哭笑不得了,她手里头还在搓着丸子,余建国又招呼她:“阿简,送的饺子就用你上回做的那个啥翡翠白菜的模样,也给咱们店里打打广告嘛!”
他最近跟着余妈妈一起在看经营管理的书籍,还知道要打广告了。
“行吧!”余简无奈地点头,对着镜头又说道,“今天先把四喜丸子都给大家发出去,饺子的话,抽中的人后台私信说一下喜欢什么馅料哦,等明天我给大家做!”
又是欢呼声一片。
说实话,直播开到现在,大家竟然空前一致地和谐起来。余建国和余建平不善言辞,平时跟他们的互动不算太多,但空下来的时候也会看他们写的什么,时间长了,还会开几句玩笑。
余简更是和气了,只要在店里,基本都是一边做饭,一边跟他们聊天,面对大家提的做菜困扰,都会一一解答。
观众们就觉得,这么长时间了,要装的早就露出马脚了,可这一家子人多真实啊!有曾经对他们恶言相对的,现在也黑转粉,还是打死也不脱的那种了。
……
唐静灵带着一身风霜走进店里,饭点都快过了,大厅里寥寥几桌人,都是接近尾声正在喝茶聊天了。
张明明今儿当班,见了熟面孔,赶紧端上了热茶,先给他暖暖身子:“唐姐,怎么这个点来了?”
一口茶水下肚,唐静灵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把杯子放在手里来回搓了搓,快冻僵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正好在附近,过来瞧瞧,小老板在吗?”
“在呢!这么冷的天,给您来点羊汤,炒两个菜,再上盘饺子?”张明明指了指后头,表示余简在厨房,又翻出餐牌给她瞧了瞧。
“行,你看着办,别弄太多,我在减肥呢!”唐静灵点头,还是很信任老余家的人的。
减肥?
张明明来回打量了她好几眼,唐姐这脸都没他巴掌大,那双腿跟两根细竹竿一样,哪里还有脂肪给她减肥?
这女人啊,有时候就是不知道在想啥……
张明明耸了耸肩,表示自己搞不懂。
“小老板,唐姐来了,说是在附近办事,我看着像是走着来的,鼻头都冻得通红。”张明明拿着单子掀开帘子,对着余简说道。
“好,知道了,你先给她煮壶哈!”
今儿的饺子馅是余建国一早就来拌的。羊腿肉剔骨洗干净,手工捶打成泥,放入调料和料酒腌制,再加几枚鸡蛋搅拌均匀。
新鲜的茴香切成碎末,和羊肉泥打在一起,加点清水揉搓,让香料和肉完美融合。
饺子皮是余简现擀的,小面团用手掌轻轻一按,擀面棍轻轻一碾,便是一张薄厚适中,大小相宜的饺子皮,挖上一勺馅料,指尖蘸水,一拧,一按,一压,白胖胖的小圆饺就成了。
唐静灵等啊等,喝了半壶茶水终于等来了香喷喷的菜,果然跟张明明说的那样:一小碗羊肉汤,一小盘饺子,一碟脆黄瓜,一盘清炒生菜,分量刚刚好。
冬日里见着绿叶菜本就心生欢喜,更别提那绿油油的生菜还泛着浓郁的香味,一看就知道是加了高汤炒的。
羊汤清清爽爽的,被余简撇去了浮油,撒了葱碎和芹菜沫,喝一口遍体生香,里头的羊肉炖得软烂,入口就化。唐静灵安安静静地吃了大半碗,这才转向盘子里头的饺子。
她小的时候,父母还没过世,逢年过节母亲总会包饺子,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记忆里总还是会浮现父母的脸。
饺子皮软嫩爽滑,轻轻一咬,咸鲜美味的汤汁瞬间溢出来,伴随着一股特殊的香气。
她细细地闻了闻,诧异道:“这是……茴香?”
这茴香羊肉饺子,算是异域风味,馅料里没加葱姜,只有茴香一种香料的气味,跟着羊肉混在一起,倒是出奇得和谐。
她咀嚼着嘴里头的饺子,羊肉的细腻和饺子皮的软滑融合在一起,美味尤甚刚才的羊肉汤。
那腌黄瓜,带着一点点的麻辣和酸味,吃了两口就胃口大开。
清炒生菜就更不必说了,蘸满了汤汁一口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嚼得脆响。
就一会功夫,唐静灵吃得干干净净,连羊汤都没剩下,她抚摸着暖意盎然的胃,有些哀怨地吐槽自己:“又吃多了!就是管不住那张嘴!”
张明明来收盘子的时候正好听见她的话,没忍住笑了出来。
唐静灵瞪了他一眼:“都是你,又让我吃多了!”这把责任妥妥地怪到了张明明的身上。
行吧,反正吃都吃完了,就随便你说吧。张明明低着头收拾完桌子,又给她续上茶水,这才去后头请余简过来。
“小老板,你们女孩子都这么的……口是心非吗?”跟在余简身后,张明明悄悄问。
余简好奇:“为什么这么说?”
“还不是唐姐,她嘴上说着要减肥,结果上的菜都吃完啦,一点儿都没剩下!”关键的是,吃了还要怪他上菜上得太多了,这还有天理吗??
余简忍俊不禁:“唐姐是跟你开玩笑呢!”
唐静灵拉着余简的手坐到一起,眉宇间满是担心:“唐渊有没有跟你联系?”
出国后的唐渊只跟余简联系过一次,微信上匆匆留言,说明了他有事必须要走,都没来得及跟她告别,又说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给她带礼物。
余简看了,没回。心里头多少带着些怨气,又觉得他话里话外都是一般讨女孩子欢喜的举动,不免也有些意兴阑珊。
见余简不说话,唐静灵叹了口气,心底隐隐地不安起来:“阿简,我觉得唐渊可能出事了。”
被软禁
“怎么会?”余简怔愣,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深深皱起。
唐静灵思索了很久,要说唐渊跟公鸡国的渊源,一则是蓝带学院的经历,二则就要追溯到他们的父母。
唐家早年移民马来国,姐弟俩的爷爷唐邶跟当时到马来国旅行的奶奶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后闪婚,没想到唐奶奶是公鸡国北部地区有名的贵族普鲁沃家族的子嗣。为了爱情,唐邶毅然决然关掉了马来国的工厂,跟着爱人去了公鸡国。
唐邶夫妻俩共生育了四子两女,唐渊的父亲位列第三,却是最像父亲的孩子,仅继承了母亲的蓝眸和高挺鼻梁,其余倒是跟父亲一模一样。
而唐渊的母亲,是一位正宗的华夏人,留学的时候遇见他父亲,被这位优雅又成熟的男子所吸引,两人很快就确认了关系。
而这份恋情表面得到支持的同时,却在背后反复遭遇挫折。唐奶奶属意家族中另外一位贵族女孩,明里暗里破坏两人的结合。
一怒之下,唐渊的母亲带着还在肚子里的唐静灵远赴他乡,唐渊父亲紧随其后,也跟着当时还没结婚的妻子一同离开了公鸡国。
打从唐静灵记事开始,就觉得家庭关系极度微妙,父亲每次带她跟弟弟回公鸡国,母亲从来不跟随,还会恶言相对。
直到父母离世,她才渐渐了解了事情的真相。葬礼上,爷爷唐邶悲痛欲绝,可奶奶和连长相都完全西化的兄弟姐妹们,却冷眼旁观。
唐静灵再傻,也知道这其中肯定发生了什么。
葬礼结束后,唐邶跟唐渊单独谈话,也不知道两人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唐渊再看那面容慈祥的奶奶,已是满目冰凉,透出点点恨意。
“人家都是报喜不报忧,可阿渊这人,喜忧都不会报,即便是报平安这种事情,他也只会是想起来才会说上那么一句。隔三差五地给我发信息,这不是他的风格。”唐静灵回过神,轻轻地叩了叩桌子。
事出反常即是妖。
“我准备去一趟公鸡国。”唐静灵看着余简,小姑娘穿着深色的棉服,头发松松地绑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如柳的弯眉毛。
这还是唐静灵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她,只觉得单拿出来都是平平无奇的五官,组合在余简的脸上又是出奇的和谐。连着小姑娘微皱的眉峰,都让她觉得好似仕女图中的女官一般,温婉又透着傲气。
这样的小姑娘,就是她看着都欢喜,她那个傻弟弟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还不努力拐回家?
唐静灵握住她放在腿上的手,又问:“阿简,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余简抽回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我要上课,食肆里也挺忙的。”最关键的是,她以什么身份去?她跟唐渊的关系时近时远,或许只是她襄女有意,潇郎无情呢?
……
唐静灵想得没错。
唐渊确实出事了,准确点来说,他算是被半软禁了,以亲情的名义。
普鲁沃家族从十四世纪起就是公鸡国北部的大贵族,带领地的那种。从最早的葡萄酒庄园,到后来的连锁酒店、连锁餐厅,这一条利益链上捆绑着多少大大小小的家族。
从唐渊父亲那一辈起,婚姻便是利益的筹码,唐渊的叔叔伯伯姑姑们,不是嫁到了其他贵族家,便是娶了“土著”的女儿们,代代相传,说是为了保持优良的血统,不过是一根绳上蚂蚱。
唐渊大剌剌地岔开双腿靠在沙发上,看着眼前优雅地拿着法郎茶杯的中年人,嘴边是掩饰不住的轻蔑笑意。
“不用这么看我,Evan。”一身休闲的家庭装,中年男人品尝着法式红茶的芳香,微微一笑,“要不是母亲非要见你,我想我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跟你们有什么交集。”
唐渊神色不改,用着同样的话回敬他:“谁不是呢?安东尼叔、叔。”
“不过,你都把我带来这儿好几天了,我那亲爱的奶奶的呢?怎么还是畏首畏尾地缩在后面,是当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当习惯了吗?”唐渊用着流利的公鸡国语言,说着犀利的词语。
果然,安东尼脸色一沉,偃偃地看着他:“你奶奶还是普鲁沃家族的掌事者,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唐渊丝毫不在意他的威胁,这种话在他听来不过是狐假虎威地把戏,他稍微坐起身子,往安东尼坐着的一侧靠了靠,托着的下巴轻轻一抬:“这么多年了,还没轮的到您做主啊?”
这话一出,安东尼的脸色更难看了,手里的茶杯柄越捏越紧,唐渊连忙嚷嚷:“哎哟,您轻点!捏碎了可就买不到了,这是古董吧?”
话虽这么说,可乌溜溜的眼珠里满是戏虐。
“你!”安东尼被他怼得语塞,半天才平复好心情,茶杯轻放到杯托里,他又开始优雅地笑起来,“Evan,你奶奶说了,让你在这里安心住着,时间到了,她自然会来见你的。在此之前,你的活动范围,可不能出这所庄园哦!”
这就是赤裸裸的胁迫了。
唐渊沉着脸看着他,恍惚间,突然灵光大闪。在国内与韩遇白一直接触的那个连锁酒店,似乎就是普鲁沃家族旗下的子公司之一。乔森在临死前,开心地告诉他有公司邀请他合作,那么这个公司是不是也是普鲁沃家族的呢?
找到了蛛丝马迹,肯定会有重大线索,只是现在他被关在老宅里,来去都有人看着,手机也时时刻刻被人监控,他只能假借报平安的借口给唐静灵发消息。
希望他姐姐能察觉出异样。
这一头的唐静灵已经料到余简会拒绝她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并未坚持,只是感叹地摸摸她的脑袋:“我们阿简,也不知道以后要便宜谁家的臭小子了。”
余简脸上一红,颇有些羞涩,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唐静灵:“静灵姐,我觉得这件事,你可以找李含致商量一下。”
唐渊曾经说过,他有三个好朋友,不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是关键时候以一顶三是没问题的。
她不知道唐渊陷入的那种险境,但找他们帮忙,总是没错的。
翡翠白玉饺(一)
过了两日的清晨,窗户上结了厚厚的冰霜,余简惯例起得很早,刚推开窗户,发现外面正飘着片片分明的白色花瓣。
她惊喜地叫了起来:“这是下雪了?”
赶忙套好衣服,匆匆洗了脸。屋外的小院里,早就银装素裹地浅浅铺了一层白霜,上头一行清晰可见的脚印蜿蜒至朱色门口,应该是余建国出门时候留下的。
余简摸了摸树枝上的雪花,弯着眼咧开了唇。
她不是没见过大雪。
往年的长安城,也总是风霜遍地,但据她养母说,她是在雪天被发现的,故而每到下雪的那一日,便是她的生辰。
人逢喜事精神爽,踏进余家食肆的时候连着周小妍都看出来了,抓着抹布蹭到她身边,肩膀推了推她:“啥事啊?说出来让我一起开心一下。”
天气冷了,她也不再穿那些仙气飘飘的长衫,换了儒裙,又在肩上套了御寒的披袄,垂下两颗白绒绒的小球。余简伸出手,好奇地捏了捏,又觉得她此番打扮有些眼熟:“你这穿着倒是很新鲜。”
“是吧?最近不是有个电视剧很红吗?我可是找了师傅根据里面的衣服改制的,怎么样,有没有唐朝古典美女的感觉了?”周小妍捏着抹布转了一圈,颇有些得意。
难怪她觉得哪里熟悉,原来是有些大唐服装的影子。余简绕着她走了两圈,这才提了建议:“额间加上花钿,那就跟唐宫里走出来的一样了。”
周小妍大喜,握着她的手不住摇晃:“还是小老板懂我!我就说少了点什么,立马改正!”
余简看着她火急火燎地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她啊,离着唐宫贵人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就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也不受圣人待见啊!
直播间里第一批获奖的幸运儿们已经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余简寄过去的丸子,看见她出现在镜头里,立马疯狂地弹起了弹幕。
余简被满屏的白色字体吓了一跳,抚着小心脏直呼:“慢一点,看不清了。”又转头看着自己老爹,用眼神询问。
余建国已经被直播间里小可爱们轰炸了一上午了,里头不要脸地连亲爹都喊出来了,就是让他们多几波抽奖,还想再多吃几个丸子。
余简伸长了手,一点一点滑动着聊天记录,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素丸子有这么好吃吗?”她轻声问着。
“好吃好吃当然好吃!”林业大学某间宿舍里,周勇一边呼啦呼啦地扒拉着米饭,一边大声喊道,连带着同宿舍的兄弟们都咆哮了起来:“周勇你赶紧问小老板还抽不抽奖了?!”
四喜丸子一共四颗,两颗荤的两颗素的,冷冻过后被放在塑料饭盒里,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包了好几圈,还贴心地放了个冰袋,又是同城快递当日达。
正好碰上饭点,四个人抵着头一合计,偷偷摸摸地搬出了小电饭锅,按照余简写的烹饪方式,连冻带丸子一起放进锅里,倒一点点的水,开了最小一档炖了起来。
十分钟后,盖子边缘开始冒出丝丝热气,刚走近就闻到一股浓香。周勇连忙谴了室友去买米饭,他已经可以想象,白色米粒上裹着鲜亮的汤汁,连着丸子一起塞进嘴里,那种满足感……
四喜丸子肉质扎实,里头混合了玉米粒和藕碎,吃起来不仅不腻,满口鲜甜。周勇吃的是心心念念的四喜素丸,用勺子分成两半,热气伴随着香气蒸腾到他的脸上,他深吸一口气,搅动了米饭上的汤汁。
他是西市人,最喜欢吃的就是四喜丸子,吃这素丸纯属好奇,没想到光闻味道就觉得丝毫不比荤丸差。
尝一口,更是瞪大了双目,左顾右盼好一阵:“这也太好吃了吧!”
杏鲍菇的味道吃起来比肉更甚,入口爽滑不黏糊,细嚼还能吃到马蹄的香脆,他一连吃了一大半,又狠狠地挖了一勺汤汁拌饭放进嘴里。
唔……
汤汁鲜美,带着食堂里头每每被他们嫌弃得要死的米饭也美味了起来。
“古人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我说,牡丹花哪里有这四喜丸子好,我要死也得是吃美食吃死的!”室友摸着肚子,走了两步仰卧在下铺的床上,发出感叹。
周勇猛点头,嘴里不含糊地嚼着:“我赞同!”
再加上小老板说今天要做饺子,周勇又连忙打开直播软件,跟着里面的食友一起起哄。
他没那么好运,能连着被抽中,但他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只要话说得多,屏刷得勤快,肯定能得到小老板的垂怜!
……
食客们的心思,余简可不知道,她正在给今天的饺子,搅拌馅料。
还是茴香羊肉馅,里头还加了余简秘制的高汤汁,茴香清冷的香气就弥漫了一整个厨房。
翡翠白玉饺,饺子皮是个大工程,面粉里头加入菠菜汁,将面团揉成翠绿色,在取餳好的白色面团,擀成长条,再包入绿色面片中,揉搓均匀切成小段。
切好的小块按扁擀成饺子皮,变成了外绿内白的小面片。
里头包上和好的茴香羊肉馅儿,两手按压,捏紧,翡翠白玉饺就做好了。
“哟,挺漂亮啊!”余建国拿着锅子转手,一边用铲子把炒好的菜放入盘子里,一边稀奇地瞅了一眼码得整整齐齐的饺子。
远远看去,跟一颗颗鲜翠欲滴的小白菜一般,根茎白润,叶子翠绿。
余简捏完手里最后一个饺子,拍了拍沾到袖子上的面粉,指着自己打下的江山,自豪地说:“爸爸,我这跟电视里头的台省博物馆的翡翠白菜,也查不了多少了吧?”
余建国一听,乐得不行,还自夸起来了。他装模作样地到跟前仔细瞧了瞧,挑着毛病:“哎,你这颗白菜有点儿蔫儿啊,怎么菜叶子比其他个儿的短了不少?”
余简大惊,立马跟着上前:“哪个?”
不可能啊!
她手里头出来的东西,不说做得一毛一样,但差异度也不至于这么高了啊?
她顺着余建国的手指一个一个看过去,果然有一个白胖子的绿叶特别短小,但是那上头分明有被人“采摘”的痕迹,她撅起嘴,嗔怒地剁了跺脚:“爸爸——”
还带自己动手制造瑕疵的?
翡翠白玉饺(二)
余家食肆今日的员工晚餐,除了小菜外,还上了好几盘子的翡翠白玉饺。
余简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筷子上夹了一个胖胖的饺子放到余建国的碗里,颔着首说道:“看看我调的馅料是不是比您做的好吃!”
余建国动筷前,先亲昵地刮了刮她翘得尖尖的小鼻头,微扬唇角:“这是想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余简严肃:“那倒不是。”顿了顿,又嘻嘻一笑,“是后浪把前浪拍在沙滩上了。”
说完,跟着周小妍笑得挤成一团。
余建国看着女儿脸上又露出的笑脸,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夹起青白交映的饺子,咬了一口,嘿,还真的比他做的好吃!
又蘸上秘制的醋和辣子油,顿时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辣子油是余建平闲下来的时候做的,如今正好到了时候,红彤彤油亮亮的,吃到嘴里却只有一点儿辣意,典型的南方口味。
张明明有点儿觉得不够劲,指着辣子油碟提意见:“这点辣味北方人吃得可不过瘾。”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余简,这冬日里,肯定得熬些香香的油辣子,配上饺子和醋,才是最地道的吃法。
想到就赶紧做,吃过饭,余简看了眼订单,今儿下雪,天气有些恶劣,有几桌客人取消改了日期,晚市有两位余师傅就忙得过来了。
余简正好趁着这功夫熬油泼辣子。
这辣椒传入中原的时候大约到了明朝,大唐虽然也喜欢食辣,但多数是胡椒的辛辣,倒是没有现代那么纯粹的辣味。
她穿越到现代,断断续续也学了好多东西,这油泼辣子,是第一回尝试。
粗辣椒面和细辣椒面按照比例混合,放上熟芝麻、白糖和盐,再倒一点点冷油,边倒边搅拌均匀,搅拌成湿润的状态备用。
好吃的辣子油,熬油是关键。锅中冷油放入姜葱蒜、洋葱、香叶、和八角,开小火熬,油冒泡慢慢铲动香料,让滋味渗透到油中。煎到蒜粒变得焦黄,再加入香菜熬制几分钟。
熬过的香料取出,把剩下的油少量多次浇到刚才的辣椒面上,一边浇一边搅动,直到放到比辣椒面多一倍的油量。
秘制辣子油香浓红亮,余简用筷子沾了一点放到舌头上尝了尝,登时就被辣得连连吐舌头,又狠狠灌了好大一口冰水。
惹得余建平连忙把水盆端走:“那是我冰虾子的水,你都给我弄脏了!!”
眼看着虾子煮得到了时间,马上就要从沸水里头出来接受冰水的洗礼,这下可好,盆子边缘一个鲜亮的油嘴印子。余建平只得倒掉洗干净全部重来,看着余简还在给自己降温,狠狠心夹了个冰块直接放到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舌头上。
美其名曰:给你消消辣。
好家伙!
这冰火两重天直接先让她感受到了,余简吐了不是,不吐也不是,只能在厨房里头不停吸着流水跳脚,还含糊不清地埋冤余建平:“冰块……唔……好冰……”
直播间的观众们哪见过这种场面,纷纷截图留念,有的还机智地做成了表情包,余简一看,觉得自己的刚熄灭的过去,又“腾”地上头了……
……
鲁冰冰是典型的东北姑娘,在他们那儿,女孩儿都跟大老爷们一样豪爽,撸串喝酒,那都是直接对瓶吹的。
不吹牛地说,放眼望去外国语学院整个阿拉伯语系是三个班级,能喝倒她的屈指可数,不论男女。
而东北人,最稀罕的就是饺子。别说逢年过节了,就是普通来个小喜事,比如彩票中个五块钱那种,都得整盘饺子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这不,她这个幸运儿就抽到余简亲手制作的翡翠白玉饺。
刚拿到快递拆包的时候,她还在笑:“这饺子,看是挺好看,就是个儿小了点,估计馅料也不多,还不够塞牙缝的。”
饺子这种食物,现煮最好吃,余简跟着四喜丸子一样,做好后速冻了一下,食客们收到手里的,都是需要加工的半成品。
鲁冰冰熟门熟路地插上电饭锅,水开后加一小勺盐,再把饺子一个一个地下到水里。她都吃出经验来了,水中放盐是防止饺子破皮,而煮的过程得再加上三次冷水,等饺子胀大全部浮上水面,这才是能吃了。
“好鲜……”鲁冰冰先喝了口饺子汤,咬了一大口,羊肉馅里头的汤汁多得都快要飚出来了,嘴里头满是茴香的香味,一点都不冲鼻,反而是一种浓浓的亲切感。
辣子油被贴心地装到了小盒子里头,满满一大盒子,上头贴着便签纸,是余简一笔一画写的:“有些辣,适可而止。”
梅花小楷端正漂亮,一撇一捺都显示出写字的人良好的文字素养。
鲁冰冰弹了弹纸头,还不忘记再啃一颗饺子:“字写得真漂亮。”
把“翡翠”咬开,先在醋里头滚一圈,再在辣椒油里头滚一圈,跟着不蘸料的饺子不同,这回的翡翠白玉饺更增添了强烈的味觉触感。
“嘶——”她倒抽一口气,辣子油熬得透透地,混合香料和辣子本身的辣味,多重触感,仿佛让人置身在火焰山里,周围都是大大小小温度不一的火团子。
她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饺子,顿时觉得腿也迈不动了,又瞅了瞅还多好些的饺子,细心地把它们“锁”到了自己买的小冰箱里头:“你可是姐姐未来好几天的口粮了!”
忘了说了,这辣子油简直就是为她良心定做的,完完全全就是他们东北的味道,辣嘴不辣心。
“什么东西这么香?”门外,传来宿管有阿姨的声音,鲁冰冰飞速地放下碗筷,倒掉锅中的热水,就把违禁电饭锅收拾一番塞到了行李箱里,又把拉链拉上,重新塞到柜子里。
“鲁冰冰,你是不是煮什么东西了?”没两分钟,宿管阿姨从门外开门进来,嗅着鼻子走了一圈,东翻翻西翻翻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鲁冰冰捧着碗拼命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吃的是什么?”宿管阿姨指着他手里吃的问,“我可没见你今天点外卖。”
“热腾腾的饺子您吃不是?”
宿管阿姨客气地捏了一只放在嘴里,立马瞪足了眼睛,看着鲁冰冰的眼神也不似刚才那样温柔和蔼:“还说你没用违禁物品,你这水饺分明就是刚才出锅的!”
……
网店
翡翠白玉饺出奇地获得了一致好评,直播间抽到奖的用言语诱惑着没抽到奖的,余简看了发笑,做了个决定,直至过年前,余家食肆都会增添这道主食,大家得了空都能来尝尝。
这才让吵吵闹闹的食客们偃旗息鼓,转头又问余简:【小老板你下次抽奖是什么时候啊?】
余简索性让周小妍组建了个直播群,立了个规矩,隔一周抽十名幸运观众。
又有人提议:【四喜丸子和翡翠饺子都可以做真空包装啊,小老板你能不能多做一点,我们买!】这是想让她开辟线上零售事业了。
这倒给余简打开了思路,但只是脑中一晃,真要做网店还是挺复杂的。
余简只得先解释:“最近要忙着考试,没有时间。等考试周结束,我会跟店里商量看看,但是年前肯定做不了太多的。”
【好的好的,小老板您学业为重!】得了她的回答,群里头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晚餐时间,余简在桌上跟众人提了提。周小妍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可以试试看,明天我去打听一下线上食品法有什么要求。”
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尤其像京城这样的特大型城市,每日里来回通勤都得花好多时间,别说定定心心坐在餐厅吃顿饭了,有时候到家都得八九点了,只能囫囵随便吃点。
余家食肆的客单价虽说不是特别高,但也不算特别便宜,工薪家庭隔三差五来吃个一回还能接受,总不能天天都来吧?
还有那些远在外地外省的,每天光看着余简几人在后厨忙活,看得见吃不着,馋都要馋死了。
所以有人提出这个建议,群里的馋嘴们都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只是余建国有些忧虑:“咱们忙得过来吗?”
十二月往后再过一个月就是春节了,订单早就安排得满满的,只怕没太多时间做这些速食。
“这周考完试我就放假了。”这一点余简倒不担心,做菜对于她来说本就是得心应手的事,几个丸子和饺子,还不算太大的工作量。
这么一谈论,就把真空速食的方案稍稍定了下来。张明明在一旁挖着碗里的饭,心中窃喜:他这些日子存了不少钱,家里的那位也特别喜欢吃小老板做的四喜素丸,这下可以多买一些回家讨好老婆了!
……
里斯尔是公鸡国北部最大的城市,号称第五大城,掌控着整个北部的经济、文化命脉。
普鲁沃家族从十四世纪起就根植于里斯尔,说他们是北部的土皇帝,一点不为过。
家族枝叶繁茂,如今遍布于整个欧洲大陆,本家,却依然静矗在里斯尔的大农庄中,默默俯视着一切。
唐渊漫步在庄园里被园丁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园中,想到脚底下腐朽的一切,冷峻的脸上扯出一丝戏虐的笑意。
“少爷,前面就是葡萄酒庄园了,您要过去看一看吗?”身后的老仆紧紧跟随,生怕他逃跑。
唐渊瞟了他一眼,伸了个懒腰,无聊地摊手:“有什么好看的?你们酿的葡萄酒,我可享用不起。”
老仆也不回答,只是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这位少爷久不在夫人身边,竟然对家族如此不逊,夫人说得没错,是该好好调教一番。
“对了,老太太准备什么时候接见我?总不能一直把我困在这儿吧?”姐姐大概已经发现不对劲了,昨日的电话里用着母亲的家乡话询问了他好些问题,他虽然不能直接回答,但含糊间也透露了消息。
当务之急,是他自己要先摆脱被监视的困境,才能想后续的办法。
老仆微笑:“少爷这么思念夫人吗?既然如此,那晚宴就跟夫人共进吧。”
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他回去梳妆打扮,准备好“接驾”。
唐渊脚步一顿,阴沉地看了眼老仆,半秒钟后才移动步伐。这么多年,时代在发展,普鲁沃家族却依然活在中世纪,繁文缛节,还真以为自己是皇帝不成?
心中不悦归不悦,但此刻他受人制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探探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意思再说。
回到房间内,就有女仆拎着准备好的服装敲响了他的房门,用机械化的语调给他一一讲明。
都说公鸡国男人的浪漫是天生的。看着衣架上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排列有序的衣物,唐渊不置可否,讲究、细节和独树一帜才是对浪漫最大的误解。
唐渊指间滑过西装硬挺的面料,心中却在怀念国内被他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厨师服,兰亭轩隔壁后厨里头总是站着的小小身影……
他甩了甩脑袋,嗤笑着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西装好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衬得他宽肩窄袖,肩袖处高耸的袖山犹如戗驳领的存在一般,彰显出他咄咄逼人的高姿态,一双大长腿在西裤的加持下尤为挺拔。
站在镜子前,唐渊露出邪肆一笑:“老太太,等着吧——”
晚宴颇为正式,就跟电视剧里头一样,一道长长的餐桌,用鲜花和蜡烛做布景点缀。唐渊坐在自己位置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点着膝盖,逐个看着围坐一圈的人。
熟悉的例如他的叔叔和堂哥堂弟们,不熟悉的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大家都秉持着自己贵族的礼仪,目不斜视,坐姿优雅,偶尔喝口水,都还要用餐布拖着。
装。
在这中间,唐渊这种坐没坐相的样子更显得是个异类。有老者用不善的眼神谴责他,又被唐渊一一怼了回去,还露出肆意的笑容挑衅着对方。
正当那人要发作的时候,老太太出现了。
穿着二十世纪初流行的华服,披着昂贵的皮毛披肩,一头银发梳在脑后盘成发髻,点缀了细碎的珍珠发饰,跟胸前一枚硕大的圆润黑珍珠交相呼应。
老太太精神不错,独自拄着拐杖慢慢向众人走来,经过的时候不时有人朝着她点头致意。
唯有唐渊,依然还是那副不羁的模样,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天赋(一)
爱丽莎经过唐渊身旁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脸上是转瞬即逝的哀伤,这个孩子长得跟死去的爱人实在是太像了。她生了几个孩子,只有三儿子完全继承了东方血统,跟唐邶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嘴上不说,但其实心底是偏爱那个孩子的,如果不是他太过叛逆,她甚至都想把普鲁沃家族交给他。
事与愿违,三儿子为了一个女人叛离出了家族,又遭逢意外,她虽然伤心,但毕竟掌握着一个大家族,不能被儿女情长所耽搁。只是她的孙子孙女,似乎在一瞬间就跟她成了陌路人。
爱丽莎露出和蔼的笑容,向唐渊伸出手,手指上猩红的指甲油和硕大的祖母绿戒指让唐渊心生不悦,他扭过头,装作没有看见。
爱丽莎也不生气,优雅地垂下手肘,又慢悠悠地往前走去。自从爱人离世,这条荆棘之路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再难的时候都走过来了,不过是小辈的小别扭,不足挂齿。
“感谢各位能来参加晚宴。”爱丽莎站在主座前,微笑着看向众人,她虽然垂垂老矣,但从面容上不难看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靡一时的美人,“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孙子,Evan。”
爱丽莎语音落下,众人都将目光看向唐渊,仆人在身后悄悄提醒,唐渊这才不情不愿地说道:“不好意思,请叫我的中文名字:唐渊。”显然,并不给爱丽莎面子。
“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你改变不了拥有普鲁沃家族血统的事实。”爱丽莎对着他说道。
唐渊幽幽一笑,用着中文回答她:“如果可以,我宁愿不要这该死的血统。”爱丽莎跟着唐邶生活了几十年,自然也是听得懂中文的。
果然,这句话刺怒了她,她的眼神里隐隐带出一丝怒意。
啧——
这老太太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想不开?唐渊看着她申请,心里暗爽,他就喜欢拿针戳痛点,还是越戳越痛的那种。
这种情绪并没有影响爱丽莎太久,她深深地看了唐渊两眼,嘴角上扬,露出神秘的笑容,招呼着众人先用餐。
法餐的仪式有些复杂,一般分为前菜、主菜、奶酪和甜点,身为贵族的普鲁沃家族更是用了汤品作为开胃菜。首先上的便是黑松露酥皮汤,汤碗上覆盖着厚厚的焦黄酥皮,拨开后是浓郁的黑松露香气,唐渊拿起汤勺舀了舀,里头还放了馥郁的鹅肝块,他挑了挑眉,余光瞟见身旁的人都熟练地把酥皮放进浓汤里,蘸上汤汁混合着鹅肝一起吃下。
前菜是鹅肝冻膏,配上了脆面包,用餐刀浅浅刮涂上一层,再撒上欧芹碎,别有一番风味。
主菜是鹅肝牛排,弄成了汉堡的形状,最上层是鹅肝片,下面垫着吸满鹅肝油脂的吐司,再放上牛排和炸土豆饼,鹅肝入口即化,超级肥美。牛排鲜嫩多汁,妙不可言。
这是做了一场鹅肝盛宴?不出意外的话,下一道菜肯定还是用鹅肝做的。
果不其然,仆人们端着焗蜗牛上来了,盘内三只小蜗牛,光从色泽来看没有任何差别,可唐渊只是凑近了闻一闻,便知道这是蒜香、黑松露和鹅肝三种不同的口味。仆人们用钳子夹住蜗牛,再用双齿叉把肉挑出来,淋上酱汁递到众人面前。唐渊随口对伺候的女仆道了声谢,仆人诚惶诚恐地不停鞠躬,引得坐在对面的堂哥马科斯耻笑:“怎么,我亲爱的堂弟,你是在华夏呆了多长时间?这么懂礼貌吗?”
“当然,我们华夏人向来喜欢自己动手,毕竟,安然享受别人的服侍不是植物人就是半身不遂。”唐渊切下一块蜗牛肉放进嘴里,顺势朝着他露出白亮的牙齿。
“嘎吱——”叉子滑过盘子刺耳的声响传来,马科斯气恼地站起身,手中的刀指着唐渊:“你说什么?”
“马科斯,坐下。”爱丽莎威言的嗓音响起,看着马科斯的目光中带着警告,“不要做失礼的事情。”
马科斯心中一惊,立马坐下,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一句。反观唐渊,觉得蜗牛的口感韧中带脆,又与鹅肝完美融合,吃得津津有味。撇见爱丽莎投来的目光,轻巧地扬了扬手中的还插着肉的叉子。
这一刻,时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唐邶也是这样,朝气蓬勃地看着她。爱丽莎看着不远处的唐渊,视线中与唐邶的身影逐渐重合,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刀叉。
甜点用鹅肝做了慕斯,底下铺满一个指节厚度的鹅肝酱,盖上一层烤洋葱和蔓越莓,甜咸交错,鹅肝绵密带着油香,配合蔓越莓微酸的口感,着实很奇特。
唐渊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又细细品尝了几口,皱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并不是特别复杂的菜式,回国后可以做给小姑娘尝尝,她一直嫌弃鹅肝味道过浓,但这鹅肝慕斯倒给了他灵感,重口味的东西也可以做得十分清淡。
餐后的时光是属于家族内部的,外戚在爱丽莎开口介绍唐渊的时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个孩子,以后肯定是会在普鲁沃家族中担任重要职位的,临走的时候对他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行上了最正式的礼仪。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唐渊再也沉不住气,气势汹汹地问着安然坐在沙发主座上的老人。
爱丽莎向着仆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退下,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了最亲近的几人。安东尼给母亲端上茶杯,爱丽莎推了推,让他先放下。
“Evan……”刚开口就被唐渊打断。
“叫我唐渊。”
“好吧,唐渊。”爱丽莎无奈改口,目光逐渐迷离了起来,“你有多少年没有见过我了?五年?还是十年?时间长得我都快记不清了。你祖父过世的时候一直念叨着你,等了很久也没见到你的身影,他走的时候很遗憾……”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在记忆中挽回一丝亲情。
唐渊却冷笑不已:“不用打感情牌了,告诉我你软禁我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爱丽莎:“唐渊,你的脾气我可不喜欢。作为一个家族的首领,必须要完美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用华夏话来说,叫做‘宠辱不惊’。”
安东尼大骇:“母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带着马科斯都惊叫起来:“祖母!”
爱丽莎微微一笑,面对两人,坦然地说道:“你们想得没错,普鲁沃的继承人,就是唐渊。”
“你在说什么?”唐渊蹙眉,“十多年前我就说过,我不会跟普鲁沃再有任何瓜葛。”
“孩子,我的决定,不容得你的拒绝。我已经立下了遗嘱,我死后普鲁沃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你想知道的那些真相。”爱丽莎的语气中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唐渊眯起眼:“如果我非要拒绝呢?”
爱丽莎轻轻一笑,端起了茶杯:“Elena在华夏还好吗?她也很久没来看我这个祖母了。你在华夏开的那个餐厅,有些小儿科了。据说你有一个喜欢的小姑娘?要不要祖母帮着你看一下?”
“你卑鄙!”唐渊底声咆哮,整个人犹如被点着的炮仗,拳头紧紧捏在身前。这个老婆子,竟然用唐静灵和余简来威胁他!
“我放任你度过了那么长的自由时光,是时候该回来了。你是普鲁沃家族的孩子,普鲁沃也需要你。”
气氛如死寂一般安静。
良久,唐渊沙哑着嗓音问:“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他?这个问题,安东尼和马克思也想知道,一齐把视线投向了爱丽莎。
唐渊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寻答案,可她几十年如一日的优雅,正如她所说的,不论生气还是开心,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淡定。
她吹着茶水的热气,缓缓地抿了一小口,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天赋。”
天赋(二)
天赋?
这是什么诡异的说法?
唐渊的脸上带着困惑,他右手食指不停地点着左臂上侧,似乎在回味着爱丽莎说的每一个字,冷然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耐,他缓缓说道:“普鲁沃家族枝叶繁茂,难道还找不出……”
自然不是。
爱丽莎依旧用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他:“可他们都不是我爱丽莎的孙子。”
她跟唐邶的初遇在遥远的亚洲大陆,除了英俊的外貌,她更看中他拥有的杰出厨艺。在这份爱情中,她确实带上了一点私心,与唐邶的相识也是计谋重重,但结局是美好的,即便唐邶知道了真相,也没有对她产生怨言,两人依然相敬如宾地生活了几十年。
普鲁沃家族的根基便是餐饮业,从食材到餐厅,甚至是五星级酒楼,涉猎甚广。法餐又是欧洲的根本,可纵观普鲁沃家族这么多人,却找不出一个跟唐渊一样天赋异禀的。甚至她的几个孩子和众多孙子孙女中,唐渊也是最特殊的存在。
还记得唐渊只有十来岁的时候,跟随他父亲一起回来探望唐邶,那时正值里斯尔一年一度的美食大会,汇聚了全欧洲的知名厨师。
“阿渊,来尝尝这道菜,肯定是你没吃过的味道。”唐邶柔和地招着手,指着仆人手中红褐相间,烂成一团的糊糊。
小唐渊只是瞥了一眼,便嫌弃地说了句:“卡酥莱砂锅嘛,有什么好吃的?”
唐邶来了兴趣,问:“你知道?”
“这是西南部朗格多地区的一种砂锅菜,最早是由豆类和肉类制成的。战争时期,多是为了慰劳前线的士兵。”小唐渊皱着鼻子,瞅了一眼自己的爷爷,又说道,“我觉得还不如咱们华夏的麻辣香锅好吃!”
唐邶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蹲下身点着他的额头又问:“那让你吃一口,你能说出里头用了材料吗?”
唐渊的父亲在一旁焦急地阻止:“父亲——”
唐渊有一条异常灵敏的舌头,这是他前不久才发现的,只要是尝过的食物,他都能精准地说出食材和调味品,甚至连多少量都能知道。他在电话中无意中跟父亲说漏了嘴,父亲竟然想当场试一试——
小唐渊哪里知道这其中的蹊跷,好久未见的唐邶在他心中本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拍着胸脯一马当先:“那肯定的啊!”于是踮着脚尖自己拿勺子在盘子中舀了一勺,咀嚼的同时又拿起叉子稍微扒拉了下砂锅内剩余的食物,一分钟后,他洋洋得意地告诉唐邶:“这道卡酥莱砂锅,主要食材是鸭肉、牛骨和香肠,蔬菜用了土豆、西红柿和洋葱,还有白扁豆,香料加了香茅和罗勒叶,煮了差不多二十个小时,又烤了四十多分钟吧。”
唐邶笑眯眯地听着他的话,余光却瞟向不远处的一个人,只见此人脸色惊异,不可思议地看着唐渊,这正是卡酥莱砂锅的制作者,且从他的表情来看,唐渊说得分毫不差。
“唔——”唐渊皱起笑脸小脸,拉了拉唐邶的袖子,唐邶顺势弯下腰,唐渊跟他耳语,“祖父,你可以跟厨师说,红葡萄酒的味道太浓啦,如果要提香的话,可以加白葡萄酒。”
唐邶愣了愣,复而大笑,连说三声“好”,再看唐渊的目光中带着欣慰和惊喜。
随后的几天时间内,唐邶和唐渊极尽天伦之乐,却没想到,两人再次相见,却是在唐渊父亲的葬礼上。
白发人送黑发人,唐邶悲痛过后,跟唐渊来了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
“阿渊,或许是我错了。”这位父亲此刻老态尽显,满目沧桑,抱着唐渊的手指都在微微抖动。
唐渊哭得声音沙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僵硬着身躯被祖父拥在怀里,扭转头,漆黑中带着深蓝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
唐邶抚摸着他的发顶,幽幽叹了一口气:“孩子,木秀摧于林,如果可以的话,早点回华夏吧,离普鲁沃家族越远越好……”
……
从回忆中醒过神,唐渊平静地问了句:“我父母的车祸,到底是不是意外?”
他不是傻子,从老太太如今对他的态度,到当年唐邶的话,总觉得有一条无形的丝线串联在一起,让他不得不怀疑,这一切背后都有推手。
爱丽莎也被他的话拉回了现实中,说道:“是意外。但他们若肯听我的话,也不会死。”儿子的死亡也是她心中的痛,但她不愿意承认责任在她。
“真的?”唐渊明显不信任。
安东尼在一旁插嘴:“如果你父亲肯回归家族,母亲自然会给他优渥的生活条件,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弄得自己疲劳驾驶。”他们兄弟之间关系一向不亲近,死了一个还少一人争夺遗产。但普鲁沃家族有自己的傲气,自相残杀的事情,他们不屑做。
但是对付唐渊嘛,自然也是花了些手段的,谁让这个家伙去了他们触手伸不到的华夏呢?
唐渊抬眸望向安东尼,一双寒潭般的眼眸显得深沉无比,犀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好几次,终是抿紧了唇,又把视线落到了爱丽莎身上,微蹙起了眉头。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道。
爱丽莎歪头望来,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脸,似笑非笑的眼神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我说了,我要你的天赋。孩子,低温慢煮研究得如何了?”
唐渊的困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冒出的可笑。他忽然笑了一下,声音短暂而狭促,眼前这个女人虽然是他的血亲,伪善的面容下却依然改变不了习惯性掠夺的肮脏内心。他薄凉地唇角勾起,露出讽刺的笑容,眼底渐渐蒙上一层冰,整个人又恢复成傲慢的模样。
他缓缓走近爱丽莎身旁,冲她神秘一笑,在诡异笑容下,俯下身轻轻地说了句:“你猜——”
爱丽莎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地撇着他:“没关系,来日方长,你总有一日会有所成果的。”
西市之行(一)
忙碌的考试周过后,余简终于松了一口气。京城大学的课程排得紧凑,她又选了好些感兴趣的选修课,兜兜转转下来,算了被小扒了一层皮,好不容易圆润的下巴又瘦尖起来。
余妈妈心疼地拦住她:“好好休息两天,食肆里有你爸和建平呢!”
余简浅浅一笑,冰凉的指尖碰了碰她的手心,“我可是答应了食客们,要给他们做丸子和饺子的。”
唐静灵听了她的建议去找了李含致,不知道两人商量了出了什么对策,前日里匆匆去了机场,临上飞机前给余简打了电话,她正巧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嗯嗯啊啊”了半天,等回过神来的才惊觉唐静灵石跟她告别。
又打算回拨过去,想想她在飞机上也打不通,就索性回了个消息:【静灵姐,一路平安,万事以安全为重。】本想提一提唐渊,字都打上了,又摁了删除键。
眼下多事之秋,有什么话还是等唐渊回来了再说吧。
余家食肆里头今天异常热闹,一路走进去,好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抢着跟她打招呼,还有拉住她强行聊天的。
余简笑得脸都快僵了,好不容易在周小妍的解围下脱了身,躲在后厨的帘子后看着外头的食客们心有余悸:“怎么都这么热情?”
周小妍捂着嘴笑,又指了指墙壁:“这唐大厨不回来,兰亭轩的生意都少了好多,杨建新一个人应付不来,索性就让前台在他们公众号里头发通告,说来咱们家吃也是一样的,横竖以后都要做姻亲的。”
什么……玩意??
余简没明白,困惑地看着她。
“就是说以后兰亭轩跟余家食肆是一家人呗!”周小妍点了点她的额头,痴痴笑着,唐大厨对小老板的深情那可是有目共睹的啊,以后说不准啊……
这话说得余简更弄不明白了,不过看她脸上的狭促也知道说的不是好话,瞪了她一眼,把她推出厨房:“赶紧招呼客人去吧,一天到晚尽是胡说。”
她这番举动,在周小妍看来,就是小女儿家被戳穿心思的羞涩,又抿唇笑了片刻,这才往大厅走去。
……
关山月带着一身寒风踏进余家食肆的大门,跟着的林风徐在后头哭哈哈地说:“老师,我都跟余简提过了,她说她不去。”
西市有个研讨会,特意给关山月发了邀请函。关山月一瞧,这西市不就是古时长安旧址,余简又在复刻唐朝吃食,这一思量间就想带着她一起去。
“那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邀请她的?”关山月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林风徐讶然,这还能怎么说,“就说你想带她一起去西市参加研讨会啊?还说机会难得,师兄师姐们想跟着去你都没同意,特意把这个殊荣给了她……”
“嘭嘭——”两个大爆栗狠狠地敲上他的额角,林风徐哎哟了两声,不满地瞪着关山月,“您干嘛又打我?”
关山月气不打一出来,胡子都要被他气炸了,恨铁不不成钢地指着他骂:“你学的东西都给猪吃了?有这么说话的吗?你这么说,换了谁谁都不会去!”
“那可不一定,我那师兄师姐们都不用我说,屁颠颠地就自己找来了……”林风徐嘀咕。
“混小子!你还说——”刚想扬手,就见林风徐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遮住了脸,而一旁,传来忍不住的偷笑声。关山月扭头,就见周小妍好整以暇地站在不远处,大约是看了个全部,都摸上了瓜子,这才尴尬地收回了手,不耐烦地小踢了林风徐一脚,“跟上!”
位置是早就定好的,离得厨房最近的四人座,用木栏隔开,算是个小围间。
林风徐跟上茶的服务员道了声谢,握着茶杯低头着弱弱地不敢说话。
关山月一瞧他这样子就来气,餐牌一扔:“还不点菜!”
好吧……
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这么大火气?林风徐摸了摸鼻子,翻开餐牌,看了一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鸭蛋黄馄饨?老师,你吃不吃?”
关山月也来了兴趣,想象了下那种味道,一个字:“吃!”
不过北方人还是更喜欢吃饺子,又在底下踢了踢林风徐:“不是说有翡翠白玉饺?我想吃那个。”
“那行,馄饨我吃,饺子您吃。再来锅子羊肉汤,点两个小菜就行了……”林风徐埋着头,一个一个琢磨过去,挑了几个没吃过的,招来服务员,又瞅了瞅关山月还阴沉的脸色,偷偷地跟服务员说,“等会把你们小老板叫来救命啊!”
服务员早就在前台听说了两人的“轶事”,忍着笑去厨房下单了。
咸鸭蛋是老余家自己腌的,夏天的时候吃了一波,余简觉得味道真心不错,就又央求着余建平腌了一回。
没想到天气骤冷,这搭粥神器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余简一琢磨,擀了馄饨皮,做起了新式的鸭蛋黄馄饨。
咸鸭蛋刚敲破了壳,就有鲜黄的鸭油流了出来,余简带上手套,去了蛋白,留下软糯的蛋黄,用木勺一点一点碾压成泥。掌心中托上一块馄饨皮,先抹上一层鸭蛋黄,再抹一层猪肉馅儿,上头再抹上一层鸭蛋黄,两手一捏,皮子首尾交合,一个胖嘟嘟的馄饨就好了。
水开下锅,煮到全部浮起来,放入高汤碗内,撒上虾米和皮蛋粒,再加上葱花和香菜沫,最后舀上一勺冻猪油。
上桌的时候老远就闻到了猪油香,林风徐端着海碗先喝了一口汤。汁水是撇了油的素高汤,混合着猪油,只有一点淡淡的油香,一点不腻。馄饨隔着薄薄的皮就能看到里头红黄相间的馅料,咬一口,咸蛋黄特殊的口感配合着肉香,真是大口吞下都不过瘾。
林风徐一连吃了三个,这才抬脸准备加点醋料,就见关山月凉凉的目光盯着他。
他动作一顿,连忙把嘴里还剩了小半个的馄饨咽下,殷勤地拿起关山月面前的小碗,从自己的那儿挑了两个最小的馄饨放进去,谄媚地递到他跟前,“老师,尝尝味道。”
关山月这才拿起了勺子,刚想吃,又觉得不满意,“来点汤——”
那猪油味说来也神奇,总是不自觉地就往他鼻子里窜,逗得他心痒难耐……
西市之行(二)
“关教授,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是真的走不开啊……”余简颔首示意他们看余家食肆坐的满满当当的食客,也是犯了难。
关山月提醒:“叫老师!”
这孩子,怎么总是说不听呢!又用眼神谴责了一下林风徐:都是你,没带好小师妹!
林风徐仰天长叹,躺着也中枪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你再考虑考虑?西市的这个研讨会是有关古唐文明的,你去参加,也算是丰富见识了不是?”关山月继续劝说道。
这……
余简咬着嘴唇,有点难以做决DX市她也想去看看,旧时长安城,不知现在是怎般的光景,还能在青砖瓷瓦间找寻到到古影吗?
正在犹豫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身影,横冲直撞直奔后厨去。
余简眼疾手快地拉住她,“阿暖?!”
黄暖急得都快哭了,出租车只能停在蓝海街的固定停车点,她是一路跑过来的,看见余简,跟找到主心骨一般,拉着她的手急忙说道:“阿简,你有没有看见小辫子?”
陈心怡?
余简摇了摇头,“她前几天跟我说要安心备考,准备闭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快结束了,我还准备明天去找她,怎么了?”
“她……她根本没参加考试!我今天去她学校了,他们同学说她请了假,独自一人去西市了!”黄暖跺着脚,这到底是什么大事,怎么能连考试都不参加?
余简按住她的肩膀,沉着声音说道:“别急,我给陈叔叔打电话。”
陈老父亲也得到了消息,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他自责地告诉余简:“都怪我,跟心怡说漏了嘴……”
陈心怡从小到大的心结,便是她的母亲。虽然如今陈父结了二婚,后妈廖阿姨跟她亲生妈一般疼爱她,又有了弟弟,总算是组成了个完整家庭。
可她就是想知道,当年自己亲生母亲出走,到底有没有想过她。
陈父无意中透露出陈心怡的生母在西市的消息,这小姑娘嘴上不说,暗自记在了心里。
学校里头多的是学霸,花了点小钱让人从网络上一查,这可把生母的信息掌握得一清二楚。
余简听到电话那头廖姨在怒骂:“都是你,好死不死非要提那个女人!我告诉你,要是心怡出了什么事情,我非要你好看不可!你还不快定机票,最早的那般,咱们赶紧去找孩子!”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余简还是会心一笑,廖姨是个好母亲。
她定了定神,叫住要挂电话的陈父:“陈叔叔,你们别着急。陈心怡是个大人了,平时虽然话不多,但人很机敏,不会出什么大事。我跟黄暖先去西市,有什么情况及时跟你们说,家里头小弟弟也要人照顾,你们安顿好了再来。”
“……”陈父考虑了一会,“那行,叔叔给你们发红包,坐头等舱去!”
余简:……这种时候了,能不能不炫富了??
这下,西市之行,想不去,都难了。
余简回头无奈地摊了摊手,朝着林风徐努努嘴,“你把行程发给我,有空我会去的。”全程没再多给关山月一个视线。
“哎……”关山月抬了抬手,习惯性地拿出训人的姿势,想了想又放下,屁股一坐开始生闷气。
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怎么也不念着他的好!
……
城市的景有万千种绚烂,但西市却是最为惊艳。
满街华灯初上,琼楼玉宇金碧辉煌,琉璃青瓦间灯火阑珊,似乎转瞬就回到了大唐盛世。
金樽清酒,马踏香尘,醉眠婵娟,又是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锦绣成堆。
余简驻足在钟楼前,仰目看着眼前光耀明媚的烟火气,眼神有些迷离。
黄暖也挺震惊:“据说这是明朝建的,果然挺雄武的。”
余简抿了唇,抽回思绪,拢了拢身上的棉服:“陈心怡住在哪儿?”
陈父拖了关系,让派出所调了住宿信息,如今全华夏都是系统网络,还找不着一个小姑娘了?
余简跟黄暖很久走得匆忙,只带了几件换衣服,背了个大包就上了飞机,如今走在西市的大马路上,显得颇为弱小。
顺着导航拐了又拐,在老旧的居民区停下,余简转了个圈,确定了方位,又走了两三百米,看见了个有些破旧的快捷酒店。
“就这?”黄暖指着招牌,不敢相信。他们虽然实在渔村长大的,可没怎么过过苦日子,年纪小的时候或许也穷了那么几年,但现在不说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就住这么个地方。
余简隐晦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居民楼,藤蔓的少了春夏的绿叶,懒散地爬满了整面墙,黑乌乌地看着就让人心情不爽。
拉了拉黄暖,让她稍稍闭嘴,推门进去:“老板,我们要一间房。”
老板是个好客的老头,这酒店平日里来人不多,他逮着客人就想聊天,一边登记一边看两人的身份证,“咦——你们也是饶市来的?”
余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桌面,眼神观察着四周的环境:“是啊,我们是来找朋友的,她先来的,说你们这住得不错,我们才来的。”
老板顿时得意了:“这话真不假,我这外头虽然看着破,但里面是翻新过的,干净又温馨,你们小姑娘肯定喜欢。”
“那感情好,叔叔,您给安排我们跟她住得近些啊,方便嘛!”
“行,305,隔壁隔,行了吧?”
303。陈心怡住的房间号。
余简使了个眼色,黄暖暗搓搓地给她竖了个拇指,高啊,实在是高,这种聊天技能,让她自叹不如。这京城大学果然是高等学府,余简这就脱胎换骨了?
房间果然如老板说的,虽然看着破败,但是还挺干净的,大约是为了符合时下潮流,做了原木风格,暖黄暖黄的一进去就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安宁。
“咚咚咚——”余简敲了敲隔壁的门,没人应,又敲了好几下。
隔着门板里头传来细碎的穿衣声音,沙哑的嗓音传来:“谁啊?”紧跟着是压抑的咳嗽。
余简眸子沉了沉,唇角抿成一道线,担心、生气接踵而至,黄暖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脸色,拉了拉她的袖子,“别生气——”
门被拉开——
陈心怡披散着头发,出现在两人面前,眼底乌青一片,嘴唇干燥得破了皮,脸颊上却现着不合时宜的红潮——
“你生病了?!”余简心中大惊,连忙扶住了她摇摇晃晃的身体。
陈心怡还未来得及说话,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母亲和母亲
睫毛煽动了片刻,陈心怡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入目是洁白的天花板,中央空调的风口呼呼地打着暖风,吹得坠在上头的一根红丝带飘扬。
她张了张嘴,喉咙一阵干涩,说不出话来,扭头,对上了一双愠怒的眼。
余简抱着胸坐在病床前看着她,脸上是说不出的冷意。
正巧黄暖打了水壶进来,一看陈心怡醒了,立马就咋呼起来:“呀,你醒啦,渴不渴?喝点水?”
陈心怡点头,心虚地避开余简的视线,就着黄暖的手微微抬头,让温水顺润了嘴唇,再小口咽下,过了好一会,才能再次开口说话,语气弱弱:“你们怎么来了?”
“再不来,就准备等着见你的尸体了。”余简冷冷地看着她。
陈心怡脸色一讪,被她刺得也不敢再说话,别过头暗自神伤。
倒是黄暖,搅了热毛巾给她擦了脸,又把暖手宝放到她挂点滴冰凉的手心里,跟个小老妈子一样数落她:“你一声不吭跑到西市来,可把我们急坏了。我跟余简来的时候,你都烧到39度多了,医生说了,再下去可都要把脑子烧坏了。你可是学霸啊,烧坏脑子以后不能念书了怎么办……”
陈心怡心里更愧疚了,她身体虚弱地不能动,微微抬手就觉得浑身酸痛,即便这样,她还是握住了黄暖的手,另一只又伸向余简。
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闺蜜,余简心底一声叹息,覆住她的手背,跟着一起塞到被子里,语气里还带着责怪:“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出来?非要自己来遭罪。”
是啊,为什么要来西市遭罪呢?
陈心怡闭上眼,胸脯随着短促的呼吸起起伏伏,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上,神情萎靡。有了闺蜜在身边,忽然就觉得特别委屈,眼角先是滑落了一滴泪珠,紧跟着越来越密,连成一道水线……
黄暖又低声叫了起来:“怎么哭了?”
有人匆匆推门进来,焦急地步伐带着高亢的女声:“谁哭了?是不是心怡?”
廖阿姨如一阵风一般席卷进来,看到女儿躺在病床上的模样,心疼不已,又咬了咬银牙,破口大骂:“陈有亮你给我进来!看看你把女儿弄成什么样了!”
陈叔叔摸着鼻子把门关紧,双手合十求着眼前的姑奶奶,“你小点声,这儿可是医院……都骂了我一路了。”
廖阿姨美目一瞪,“不该骂吗?谁让你跟女儿说有的没的!”
余简和黄暖看得瞠目结舌。廖阿姨平日里在他们心中的印象可跟巫山神女差不多,说话声音都跟微风似的,眼前这个像母夜叉一般的人物是谁?
“廖姨……”陈心怡替父亲解围,适时地叫了一句。
刚想骂出的国粹立马吞回了肚子里,廖阿姨转头对着女儿,柔柔地唤了句:“心怡,别怕,阿姨在呢。”跟哄弟弟的语气一模一样。
自从廖阿姨来了之后,余简和黄暖最大的工作,就是坐着陪陈心怡聊天,其余所有的活被她一人包揽,检查、吃饭,连着上厕所,都是廖阿姨带着一起去。
陈心怡烧得重,短时间内体温一直下不来,白天挂水的时候好好的,到了夜里体温又升高。廖阿姨整夜陪在医院里,问医生拿了酒精,一看她烧起来就全身物理降温。
才两天功夫,人就憔悴了一大圈。
余简想换她休息一夜,被她拒绝了,“自己的孩子,哪能让别人操心。”
陈心怡白天挂水,上厕所都是廖阿姨带着一起去,挂上吊瓶,给她扒了裤子,再给她擦干净套上衣服,熟练得陈心怡都不好意思了,期期艾艾地想拒绝:“我……我自己能来的。”
等真正想拉衣服的时候,手上又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只能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看着廖阿姨伺候她。
到了病床上,就蒙上被子遮住头,嘴角一瘪,眼泪又下来了。
差距太大了。
等着病房里只剩下了余简和她两人,这才拉下了被子,脸上满是干涸的泪痕。余简叹着气,拿湿巾一点一点给她擦干净。
“我是不是很傻?”陈心怡问。
“有一点。”余简也毫不客气。说实话,这“有一点”还算是给她面子了,是特别傻才对。
“我就是想来问问她,这么多年了,有没有想过我。”陈心怡把脸转向窗外,喃喃地说道。
问了吗?
问了。
兴冲冲地来西市,她在路上设想了各种情节,再见到生母是什么光景,周围有什么人,母亲变成了什么样子。走的时候她太小了,没什么印象,可血缘亲情不会变,只要让她见到,她一定能认出来的。
结果是,她看到了,也认出来了。生母和照片上长得很像,只不过十多年过去了,脸上也有了皱纹,穿着黑色的长款羽绒服,穿着小短靴,背着包从她身边经过。
“哎——”陈心怡叫住她,她皱着眉转头,见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有些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陈心怡指了指她脚底下,好心提醒:“你踩到狗屎了。”
女人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大骂:“哪个不长眼的,狗屎拉在马路中间?一点素质都没有!”
又有电话进来,女人掏出一看,立马缓和了口气:“佳佳啊,放学了吗?晚上想吃什么?排骨啊,好的,妈妈这就去买。路上注意安全,跟同学们一起走,别单独行动,现在外头的坏人多的就是……”
视线冷漠地扫过陈心怡,脚下随意地踏了踏,眉头皱着就走了。
陈心怡看着她背影拐进小区大门消失不见,又低头看了看前方那半个脚印的巨大狗屎,沉默了很久,忽而笑出了声——
余简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外头阳光明媚,透过窗户,在地上洒下道道白光。
起身拉开半扇窗,给病房里透透风,也让陈心怡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背光里,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说:“她想你吗?”
陈心怡喉咙抖了抖,苦涩地说:“不想吧。”
她都忘记我了。
割舍
乔晶拎着刚买的菜从电动车上下来,锁上车门往小区门口走去。
这个破小区的规矩是越来越多了。月初的时候物业改革,说电动车停在楼下有安全风险,在离着小区大门几十米的地方专门划了一个停车区域,只允许停在固定的地方。
乔晶锁了车锁,气呼呼地暗骂了一句,她每天上班都累得要死,还要走上好几分钟才能到家,心情极度不爽。
“乔晶。”有人叫住她。
不耐烦地抬头,“谁啊?”等看清眼前站着的人,乔晶愣住了,打量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陈国海……?”
弥漫着香气的咖啡店里,乔晶不自在地拽了拽脚下的菜袋子,把它们藏到凳子底下,又瞅了瞅杯子里褐色的液体,嫌弃地撇了撇嘴:“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一点不健康……”
陈国海抽了抽嘴角,正视眼前这个女人。他跟乔晶有十几年没见了,记忆里的她还是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模样,黝黑的长发,皮肤很白,不算特别漂亮,但眼睛很大,睫毛忽闪忽闪的。可现在坐在他跟前的,就是一个中年妇女,生活大约过得也很节俭,羽绒服上还蹭上了油渍,眉目间也是深深的疲色。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乔晶,我这次来,是为了女儿。”
“陈国海,我当年走的时候说的很清楚,你陈家的一切,我都不想再接触。”乔晶皱起眉,不悦地看着他。
“心怡也是你的女儿。”陈国海心冷了冷,继续说。
乔晶自嘲地一笑,“我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也有了孩子。我儿子今年读高一,成绩很不错,丈夫在市政府,工作稳定。我不想再回忆渔村的生活了,我走,就是割舍掉了一切,包括那个孩子。”
陈国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滑稽地盯着乔晶,沉声问:“即使女儿现在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她?”
“我都说了,我没有女儿!”乔晶突然生起气来,一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拎起脚底下的菜袋子,往外走去,“我没什么跟你说的,不要再来找我了。”
陈国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被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曾经以为乔晶的出走只是因为他的贫穷,却没想到她竟然狠心到连孩子都能割舍掉。
摇了摇头,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么可笑的女人,他当年竟然还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
就说年轻人的恢复就是快,在家人的精心照顾下,陈心怡虽然脸上还有一些病容,但整体已无大碍。
陈国海早就去小旅馆收拾了女儿的东西,带着一大帮子人住上了西市最好的五星级酒店。
她乔晶不是看不起老陈家吗?陈国海心中忿忿不平,他现在有的是钱,也绝对不会再让女儿受一丝委屈。
“怎么说?”廖阿姨是知道陈国海去找乔晶的,见了沉默了回来,赶紧追问。
陈国海摇了摇头,看着她脸上的担忧之色,又觉得心生暖意,不自觉地抱住了她,埋首在脖颈间:“碧云,以后女儿只有我们两个了!”
这话一出,廖碧云想推开的手也顿住,停了半晌,也拍了拍他的背:“心怡本来就是我的女儿。”
乔晶不要,她要。
又咬着牙含着恨意骂道:“这种人,不配当母亲!”
拉了陈国海坐下,一五一十地问了个清楚,听得心中怒意更甚,猛地站起身,就想冲出去:“怎么会有这种人!我倒要去会会她!”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就别再火上浇油了!”急得陈国海一把搂住她,按着她的肩膀控制她的动作。
廖碧云脚下的鞋子都踢飞了,闹了好一会,才歇了声,转头又抽泣起来,捶着陈国海的肩膀,“我就是替心怡感到不值当。”
女儿跋山涉水来找母亲,没想到对方不想认她不说,还说出那般狠心的话。她以前没做妈妈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心肠硬,做什么都不讲情面。
可等到自己当了母亲,就觉得什么都好说,只有孩子是自己的底线,伤害自己可以,但绝对不能动她的孩子。
可想想陈心怡,这个姑娘从那么丁点儿大,就没有亲人陪伴在身边,心抽疼之余又怨恨起了身边这个男人,要是早点把女儿带到她身边就好了。
“我跟你说,回去你就给我把遗嘱立上,以后财产全部留给女儿!”廖碧云捏着陈国海手臂的嫩肉,凶狠地说道。
“好好好——”陈国海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连连答应,见她终于安定下来,又重新搂住她,叹息一声,“碧云啊,能娶你当老婆,真是我三生有幸。”
隔壁的套房里,三个小姑娘正平躺在一张大床上,看着天花板聊天。
陈心怡经历了一场大病,感觉自己都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凡事都看得淡了些,也有心思开起了玩笑:“你们发现我的时候,我是不是跟个鬼一样?”
“何止是鬼,简直是厉鬼好嘛!”黄暖转了个身,趴在枕头上看着她,手指从她眼角划到鼻翼处,“这一大块,都黑得乌青。我说你是多少天没睡觉了?黑眼圈比滚滚都严重。”
余简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陈心怡眼珠子转了转,“三天?还是四天?我好像来西市就失眠了。”来的时候兴致勃勃,没想到瞬间被浇了一大盆冰水。这寒冬腊月的,哪能经受这种刺激,精神瞬间就恍惚了。
“哎——我可是打听好了,这西市好吃的东西可多着呢,也不知道还能在这呆几天,我有没有这个口福咯!”黄暖翘着脚,摸出手机刷了刷,到处都是介绍美食的小广告,看得她馋虫拼命在肚子里爬。
余简“刷”地睁开眼,一下子坐了起来,“坏了——”
她就说好像有什么事情忘记了,这还答应了林风徐参加研讨会呢!她当时粗略地瞟了一眼行程表,好像就是在今天……
连忙掏出一直静音的手机,果然,上头无数个未接电话和信息,最近的一条上,林风徐发了一个大声哭泣的表情,直呼:【小老板,你还记得大明湖畔一直等着你的小林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