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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陶梓夭夭     重华归txt下载     重华归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二零章 弑亲

    师兄原本正表情柔和地看着我,闻言,瞳孔猛一收缩,定定看着我,怔了许久,才轻叹了一声,默默走到我身边,温声道:“坐下说吧。”我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负手走向窗边的师兄。

    一室沉默。良久之后,师兄背对着我,轻声开口:“十二年前,皓雪一年一度的宫廷家宴上,真和皇帝与皇后嫔妃,及一众皇子公主们在御花园行酒乐宴,却不知觥筹交错的背后,暗藏着重重杀机,原本应该护卫皇室安全的御前侍卫统领,早已被永亲王云旭买通,暗暗撤下了大部分侍卫。

    酒酣之时,永亲王在御花园内埋伏下的数百精兵一拥而上,一众皇族在不及反应之时,纷纷被将其擒住……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第二日,永亲王召集文武百官,称有刺客夜袭皇宫,他得到消息火速赶往皇宫救援,却只见到了尸横遍地,上至皇帝,下至皇子,无一幸免。朝堂之上,永亲王的党羽高呼国不可一日无君,一众老臣虽觉此时欠妥,却也只能委曲求全。于是,数日之内,永亲王继位,更改年号,称怀商皇帝,自此,真和帝一脉,彻底没落。”

    师兄的语气很平淡,如同在讲述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一般。弑兄夺位,血溅宫闱,不需过多描述,就能想象到当时场面的惨烈。心中一痛,究竟是经过了怎样的一段岁月,师兄才能如此平静地向我叙述这段过往?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国仇家恨,无怪师兄总是面色冷峭,深沉寡言。

    “但,怀商帝对群臣百姓隐瞒了一件事。当日死于非命的一众皇子中,并不包括真和帝的长子,云逸。因他不知。皓雪皇帝代代相传的一个秘密——幽酆醴。江湖中人只道幽酆醴是个神出鬼没的神秘组织,但不为人知的是,幽酆醴是直属皓雪皇帝的杀手组织。”

    什么?幽酆醴是直属皓雪皇帝的杀手组织?我记得师兄曾说过。他父亲亡故后,他的舅舅和表妹便帮着他运作幽酆醴。这么说来,师兄的表妹穆紫欢,岂非是……杀手?我的天!怪不得她身手那么好,在琼鸾峰上也是来去自由,视阵法为无物!这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唉唉唉,那样花容月貌的一个姑娘竟是个杀手啊杀手。杀手啊杀手……

    说起来,原来每国的皇帝都有专属的军事力量,皓雪有幽酆醴,朔莫有血流沙,而大炎,则是有一支秘密的部队。暗暗奇怪,有幽酆醴的保护,为何当时的宫变会如此无法控制?

    “师兄……”我问道,“宫变发生的时候,幽酆醴为何没有出现呢?”师兄回身看了我一眼。道:“幽酆醴的使命并非护卫王族,而是……暗杀。大多时候,幽酆醴散布在全国各地,执行对叛臣反贼的暗杀。并不在都城。”

    “当日永亲王发动宫变时,身为太子,我在父皇的授意下,同舅父视察幽酆醴的驻地,熟悉幽酆醴的运作。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离都城甚远的边城,当时,我尚年幼,不懂得运筹帷幄,怒火攻心之下,只想着率幽酆醴攻入都城,为父母兄弟报仇,但舅父却拦住了我。舅父告诉我,永亲王发动宫变,定是蓄谋已久,而他能这么快登上皇位,说明朝中已遍布他的党羽,我此时回去,只会被冠上假借太子之名谋反的罪名,不等我见到朝中老臣,就已被永亲王在途中灭口了。”

    姜还是老的辣,师兄的舅舅到底还是很清醒,如果当年他也跟着师兄一样被愤怒蒙住了双眼,真的率领幽酆醴杀回都城,为妹妹报仇,那么,估计就不会有我师兄的今日了。

    “冷静下来后,我明白舅父说的是实情。我的尸体并未被找到,永亲王定不会善罢甘休,为了斩草除根,他一定会在整个皓雪遍寻我的踪迹。于是,为了避开永亲王的爪牙,我便在舅父的护送下,来到大炎,拜入了琼鸾派,一面潜心学习剑术阵法,一面从舅父那里了解皓雪的最新动向,等待返回皓雪,报仇雪恨的机会。”

    师兄的确等到了属于他的机会——机缘巧合之下,大炎皇帝将自己的一众儿子送上了琼鸾峰,虽则是为了掩护贤王上山寻找兵符,但这也确然给了师兄一个认识容成聿,并同他一拍即合的机会。

    “如你所知,”师兄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我面前走,“我和容成聿达成约定,我助他取兵符,他助我夺位。”听到这里,我忍不住问:“师兄,既然都是要逼宫,为何你不索性借幽酆醴之力将永亲王擒下,而要借容成聿之力呢?”

    “幽酆醴和大炎的那支精兵是全然不同的。”师兄的语气有些沉重。“同为皇帝直属的组织,大炎的那支精兵完全自给自足,世代相袭,可以说是与大炎世代皇帝共存,但幽酆醴却需要皓雪皇帝亲自拨款训练经营,不然根本无法维持下去。自我父皇去后,幽酆醴便断了来源,虽然在舅父和紫欢的努力经营之下强撑着没有散了,但随着时间越拖越久,它已成了强弩之末,不再有往昔的实力了。每思及此,我便觉得辜负了父亲多年的经营……”

    听着师兄的语气有些许黯然,我忙安慰道:“反正现在皇位已经夺回来了,有你这个皓雪皇帝养着,相信幽酆醴很快就能恢复从前的光景。而且,师兄你这么厉害,在你的经营之下,幽酆醴只会越来越好。”

    闻言,师兄停住步子,定在那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直直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乎……带了一丝的……欣喜?看来那句古话说的还真是没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正准备乘胜追击,趁热打铁,再夸师兄几句,师兄却又恢复了古水无波的沉静表情。

    端正挺拔的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师兄语气平淡地问道:“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一并问了吧。”我点了点头,想也不想便问:“师兄,听容成聿说,你拿下怀商帝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了吧,怎的我在大炎都没有听说过皓雪皇帝更迭的消息呢?”

    “当年永亲王之所以能登上皇位,正是因为他在朝中的党羽颇多,而经过了十几年的经营,皓雪朝廷上下,更是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容成聿助我暗袭皇宫,将他抓获,但朝廷内外早已被他层层渗透,我若立刻诏告天下,自己是失踪多年的太子云逸,他的党羽定会否认我的身份,做出种种假证,证明我是冒名的假太子,届时,形势对我必定十分不利。所以,抓获他后,我并未急着昭告天下,而是将那场宫变压下,易容了一个身量与永亲王相仿的心腹,将真的永亲王囚于密牢之中。”

    顿了顿,师兄接着道:“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虽然皓雪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我在幕后操控着永亲王的傀儡,一点一点的伐除永亲王的党羽。朝中之事不比习武修炼,不仅要有智谋,更要有耐心。尽管暗中联系了朝中的老臣旧部,但这十几年来永亲王发展出的党羽实在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铲除的,是以,这幕后操控,恐怕还要进行很长的一段时日。”

    “师兄……”我犹豫了一下,道,“你同朔莫的皇帝,赫连宥……可曾相识?”其实从刚才开始我就很奇怪,皓雪的一众臣子们都还不知太子还朝的消息,他赫连宥是怎么认出师兄就是皓雪太子的?

    师兄低头略想了一下,道:“我见过此人,说起来,此人倒是很有胆识,早在永亲王当政之时,他便在宫内安插了探子,而他自己,竟也偶尔潜入皓雪皇宫。所以,我将傀儡永亲王推上朝堂后没过多久,他便又亲自夜访了一次,意图查探虚实。我察觉到他的出现,同他斗了许久,一时竟未分出胜负。他离开后,我认真将宫内侍卫排查了一遍,才将他的探子都清了出去。师妹你为何突然问这个?”

    我讪笑了一下,道:“呃……师兄……其实……方才……容成聿刚走。”师兄表情瞬间冷了几分,看来,他非常自觉自发地以为,我所说的这个刚走,是指刚离开我的房间。唉,师兄最讨厌不合规矩的事了,估计他心里又在训我了。

    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我马上继续到:“容成聿之所以突然失踪,是因为……赫连宥找了他。其实岐川之乱,根本就是赫连宥与大炎的戍边郡王肃郡王合谋的,他们约定,赫连宥出动血流沙祸乱岐川,声东击西,而肃郡王则挥兵直指墨都,夺取皇位,事成之后,许朔莫双倍岁银。肃郡王不知道的是,赫连宥其实原本打算等着大炎内乱,他坐收渔翁之利,但……”

    我顿了顿,深深看了一眼师兄,接着道:“那日在黄府,赫连宥见你与我们甚为相熟,暗暗怀疑大炎和皓雪早已暗中结盟,所以,为免被两国夹击,他便临时撤走了血流沙。”

    “师兄,你救了大炎。”我道。

第二二一章 不舍

    摇了摇头,师兄语气平淡:“巧合罢了。血流沙行事跋扈,进入大炎后在江湖内恣意生事,引得了桑庾前来岐川,而岐川乃三国交界之地,位置重要,我觉得岐川形势蹊跷,有必要亲自查探岐川的情况,正巧桑庾和我书信联系,于是便决定和桑庾一同来岐川,查出个究竟。对了,方才你说容成聿走了,是去了哪里?”我暗暗在心里计较了一番,觉得将事实说给师兄听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于是道:“师兄……容成聿的父亲,派他去了前线,此时他已经在赶赴永邑的路上了,明日,我们一行也要火速返回墨都去了……师兄……我真的很担心他……”

    一想起奔赴战场的容成聿,我便忍不住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见我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师兄伸出手来,揉了揉我的发顶,声音是鲜少的温柔:“容成聿的智谋和武功都算得上出类拔萃了,肖小之辈如何能轻易伤他,何况,他本就是重信重责之人,既然选择了你,他便定是深知对你的责任,所以,就算是为了你,他也一定不会允许自己出一点差错的。你且放宽心,乖乖回墨都去吧。”

    听着师兄的劝慰,我险些脱口而出,求他派兵支援容成聿,但最终还是理智控制了我。其实我很明白,如果我真的求了师兄,便是践踏了容成聿的骄傲。他是永远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聿王爷,是我深爱的人,他的骄傲就是我的骄傲。而且,我相信。他一定会如约凯旋。

    强忍着把眼泪收了回去,我抬起头,可怜兮兮的看着师兄,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说”,师兄说着,又揉了揉我的发顶。“师兄。以后……我还可以叫你师兄么?从前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当你是琼鸾峰上护着我宠着我师兄,可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是堂堂一国太子,以后更是要君临皓雪……我……是不是不能再叫你师兄了……”说着说着,我自己都觉得无限凄凉。说不下去了。

    “傻姑娘!”一贯严肃的师兄突然一反常态地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嘴角噙了丝笑,道:“忘性真是越来越大了!不记得在丕羊山上我同你说过什么了?无论如何。你永远是我的师妹。即便天下之人皆负于你,我也永远护着你。记牢了?”

    目光灼灼地看着师兄,我用力点了点头。道:“嗯!记牢了!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哪怕师兄忘了,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想起来的!你师妹我这辈子就缠上你了,以后,你可别后悔带了我这个拖油瓶!”

    “怎么会呢”,师兄轻轻撩了撩我垂下的一缕乱发,“如果可以的话……”“什么?”我问。“没什么。想问的都问完了,你是不是也该回去歇息了?明日怕是一早便要赶路了。当心身体。”

    我想了想,干脆的点了点头,“师兄……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不知为何,话一出口,我竟有种告别的感觉,似乎此一别后,便是再也见不到面了。舌尖无端地苦涩起来。

    闻言,师兄深深望着我,似是要看进我的眼底,又似是要将我看进他的心里,轻轻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不减。我嘿嘿一笑,狠了狠心,转了身欲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便回身对师兄道:“对了师兄,桑庾那小子,有猫腻!他身上的伤挺重的,我刚给他上了一回药,明儿恐怕就得你帮他了,这小子嘴硬,你不去找他,他定是不会来求你的。你别忘了按住他给他换药。”

    交代完了,我正要走,却听见师兄瞬间冷下来的声音:“你说……你刚给他身上……上了药?你难道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知道师兄又要训我,为免耳朵生茧,不理会他说了些什么,我眼疾手快地闪到了门外,溜了。

    站在门外,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泄尽了所有力气一般,觉得有些疲倦。回房的路上,我心中五味杂陈,有对容成聿的记挂,有对离别的感伤,但想到自己拥有他们二人,又觉得自己算得上是出离幸运了。

    罢了,且行且珍吧。

    在床上躺了没一会儿,窗外的天便隐隐亮了起来。将房中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我推开窗,站在窗口望着街景出神。此时天刚蒙蒙亮起,街道上空无一人,风吹着地上的枯叶,发出飒飒的声响,为这萧瑟的冬日平添了一份凄凉。

    许是因为就要离开这里了,我突然觉得有些慌乱,这时,深藏在心底的一种感受才被我发现——虽然我一直很担心会在岐川丢了性命,但其实,从出发,一路上,一直到现在,没有皇宫,没有贵胄,没有尹老头,我的心里,是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轻松。在这突然意识到自己要回到笼中的时候,我才分外理解,自己对自由的渴望。

    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浓重的云层像是覆进了我的心里,压得我难以喘息……

    “叩叩……月姑娘,醒了吗?”是止郡王的声音。我将窗户重新关好,快步过去开了门,却发现众人皆在门外。向一旁退了一步,将众人让进房中,我明知故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止郡王点了点头,递给我两张信纸,虽然我早已知晓信上的内容,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接下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在我看信时,止郡王解释道,早上他去容成聿房间看他是否回来时,这两封信都放在容成聿的桌上,看样子,他是得了皇上的旨意便即刻离开了岐川。

    我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将两封信重新折好,递还给止郡王。“既然皇上已经下令,我们今日便动身回去吧,不知月姑娘你还有没有旁的事情?”将信收起来,止郡王有礼地问。

    想了想,我道:“还是先去一次府衙吧,把孩子带回去,免得……他们二人担心。”止郡王点点头:“月姑娘说的有理,那大家便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吧,我们去过府衙之后,直接出城。”

    这时,一直在旁不语的师兄道:“岐川诸事已经查明,我和桑庾也该回去了……”不等师兄说完,一旁的桑榆便插嘴道:“不如我们先和美人儿师妹她们一起把孩子送回府衙,等到了城外,咱们再各奔东西,你说怎么样,美人儿师妹?”

    我看了看止郡王,见他面含笑意,而我自己心中又对师兄十分不舍,于是,颔了颔首道:“耽误师兄了……”桑庾哈哈一下,道:“好啦好啦,都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吧,一会儿后院见!”说完,便动作可疑地出了门去。

    呵,看样子这回真是伤得挺重的。

    经桑庾这么一吆喝,众人皆是转过身去,准备回房,于是,一阵短暂的喧嚣之后,房中只剩下了师兄一人。

    “师兄,坐吧”,我说着,欲请他坐下喝杯茶,却发现茶壶中一片冰凉。正要下楼去拿些热水来,师兄却拉住了我的手腕:“不必了,坐下同我说说话便好。”

    我从善如流地转过身来坐下,一手支颐,笑盈盈的望着师兄道:“师兄想说什么?”师兄像是怔了一下,将眼神从我脸上转开了去,闷声道:“像你这把粗心大意,自然是要交代你日后小心些,将自己照顾得好一点……还有……保护好自己。”顿了顿,他接着道:“现下你和容成聿已经……我只能希望他将你护好,莫要伤了你。你且记着,若有一日,他有负于你,师兄一定让他有所交代。”

    后几个字,师兄说得一字一顿,看师兄说得如此认真严肃,我忍不住为容成聿担忧了一番,呵呵,看来,下次见到容成聿的时候,我可以大摇大摆的告诉他,“我有师兄撑腰,敢欺负我,你就死定了!”想象着听到这番话时,容成聿会是什么表情,我忍不住牵动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不管发生何事,师兄这里,永远有你的一块安身立命之处。若是……就来皓雪找我……”师兄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我没听清,又问了一次,师兄却不肯再重复了,只微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欲走。

    “师兄……”望着他的背影,我忍不住道:“我舍不得你……自上次分别之后,我们是隔了多久才见了这一面……这次分别之后,我们又要多久才能再见……我想像从前一样,每日都能见到你,还能跟你学功夫……虽然我真的有点朽木不可雕……”

    “那就跟我回皓雪去吧!”师兄几乎是立刻便回道。我愣了愣,丝毫没有料到师兄会说出这样一句来。见我一脸惊讶,师兄弯了弯嘴角道:“我说笑的。我先回去拿些东西,后院见。”说完便快步离开了我的房间。

    不知为何,我觉得方才师兄的笑……更像是苦笑。

第二二二章 选择权

    其实,方才师兄脱口而出让我同他回皓雪的话时,我的心中明显地咯噔一声。是啊,师兄他是皓雪国主,如果跟他去了皓雪,我便真的是远离了尹老头,远离了太后皇后,远离了大炎的所有纷争……或许,在师兄身边,真的有我一直以来都最为渴望的自由。

    而反之,回到大炎,我将重新落入那个全力争夺的漩涡,在利用和被利用之间反复拉扯,看着远处几不可见的微弱希望,生活在疲惫之中。

    我突然明白,容成聿昨日为何终究告诉了我师兄的真实身份,没有说谎,没有隐瞒——他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容成聿恐怕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他知道我对自由有着怎样深切的渴望,他知道我有多么厌恶利用和被利用的泥沼,他知道我用了此生所有的心力,寻求脱离尹府,脱离控制的生活。而现在,师兄就是我的机会。

    从前,容成聿之所以向我隐瞒了师兄的真实身份,就是不想让我随师兄而去,坏了他全盘的计划。可现在,他却亲手把选择的权力交到了我的手上,他给了我可以自由离去的可能。这与其说是对我的信任,不如说,是容成聿自己同自己的一场豪赌,若是输了,他会失去曾经的棋子,一个深爱他,并且被他深爱的着的人,而若是赢了,他会得到一份绝对忠贞爱情。

    让我自己做选择,这完全符合容成聿的性子。如今我和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关系了,我若留下,只能是因为爱他。

    得偿夙愿的离开,还是为了爱情留下,尹月。你……选哪个?

    “大军凯旋之后,我便十里红妆地,娶你过门。”不知为何。容成聿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依旧是熟悉的清雅温厚,有如在琼鸾峰上时。他亲手为我烹制的香茗,馥郁而悠长。让人无法抗拒。

    如同走马灯一般,从前的种种飞速地在我眼前闪过,和容成聿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清晰。我甚至可以想起,并肩走在林间时。洒在他肩头的淡淡月光,打马在前时,他翩跹舞动的衣摆,还有沉思时,他眉间万水千山的高远……这时,我才豁然意识到,这个让我唤他慕渊的男子,不知何时,早已住进了我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生根发芽。无所不在。

    嘴角不可抑止地微微向上弯,那好早已收拾妥当的包袱,我脚步轻快地下了楼去。

    院子里十分热闹,邝宇将喂饱了的马车从马棚里牵出来。挑起帘子,好让我们将包袱搁进马车里。师兄和桑庾的马不知何时也被牵到了这里,师兄牵着的,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我其实不懂得欣赏马,但我却很相信,那定是一匹百里挑一的良驹。至于桑庾的那匹——枣红色的马,身形十分矫健,模样倒是常见的很。

    就在我暗暗打量在场的几匹坐骑时,陵嫣被红夙扶着一瘸一拐地从楼上下来了。我忙快步上前,接下红夙手中拿着的包袱,同红夙一起,小心地搀着陵嫣进了马车。

    转过身来,我正欲接手红夙自己的包袱,她却笑着摇了摇头道:“月妹妹,姐姐恐怕不能随你回墨都了,回去的路上,你可一定要小心照顾好自己,莫让公子担心。至于公子那边……你也莫要太挂心,以公子之能,完胜肃郡王,绝对不成问题。你只管安安心心在墨都等着公子凯旋便好。”

    我本想问她是不是要去前线追随容成聿,但又觉得或许容成聿有别的安排,于是便没有追问什么,只道:“有止郡王和邝大哥一道走,我不会出什么事的,倒是红夙姐你,虽然你武功高强,但……还是小心为上啊。”

    红夙笑着点点头:“这是自然。对了妹妹……邝宇此人……你要提防一些。虽然我并未发现此人有任何不轨之举,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隐藏太深,目的不纯。反正……你也别想太多,小心些总是好的。”

    “好,红夙姐,我记下了。”见我应下,红夙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时,在一旁忙活的止郡王牵着马走了过来,问道:“怎么,红夙姑娘要走?”

    红夙福了福身:“止公子,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了,日后若是有机会,红夙再与公子畅聊毕生游离之乐。现下红夙有些事要去办,便于公子就此别过了。”

    止郡王的表情顿了顿,那瞬间的不同一逝而过,浮起笑脸,道:“如此,在下便期待再次与姑娘萍水相逢的机缘了。姑娘一路小心。”说着,还拱了拱手。

    红夙嫣然一笑,在我还来不及惊讶于这笑容的娇美如花的时候,广袖一舞,刷的一下飞身而去,只留下眼前一抹转瞬即逝的红影。看着红夙飞身离去的方向,我突然有些羡慕她。恣意来往于四海,不为任何人所牵绊,多么自由。

    “想什么呢,美人儿师妹?”桑庾不知何时凑到了我身边,坏坏的问道。我转过身来,见他明明背上伤得严重,却兀自强装得若无其事,心中忍不住既无奈又好笑。

    “我在想……若是没有当时的祸乱,只怕此时我还在琼鸾峰上,度过在山上的最后一个年头,日日跟凌霄师姐学轻功,跟师兄学柳叶飞花,那样的话,或许我的轻功即便比不上红夙姐,也不会是现在这样荒颓的样子。”我半玩笑半认真地道。

    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从前,桑庾怔了一下,似是不知如何接话。这时,师兄牵着他那匹通体雪白的马过来,语气淡淡的道:“想回去便回去吧,你终归是琼鸾派的弟子,回师门看望同门,也是应该的。”

    “师兄……”我看向他,却不知想说些什么。我很明白,如果现在我说,师兄,我同你回去,那么,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带着我离开,即便止郡王或者邝宇出手阻拦,结果也不会不同。

    但,我选择了容成聿。

    哪怕前路坎坷,我还是选择了他。

    “月姑娘,我刚给这位小公子换了尿布,他这会儿可精神了……”周夫人打破了这短暂的尴尬僵局,我忙从她怀中接过小家伙。小家伙一见到我,立刻咯咯笑了起来,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小嘴一张一张的,竟像是要说话一般。

    “好了,出发吧。周夫人,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和周掌柜的照顾了,这些银子你且拿着,等岐川一切恢复如常之后,就能用的上了,到时候将这客栈重新修葺一下,定能日进斗金!”止郡王从袖中拿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塞进周夫人手中。

    周夫人一边摆手一边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已经收了你许多银子了,这些可不能再收了,方才我家老头子上山取柴去了,走之前还特意交代我,绝不能再收你们的钱了……”

    不等周夫人说完,止郡王向后退开一步道:“我可没有给你银子,你瞧!”说着,还冲周夫人扬了扬空空的双手。“这……这……”周夫人无奈的摇了摇头。“好了好了,周夫人,你和周掌柜多多保重,我们就告辞了。”止郡王说着,示意邝宇牵着马车往院外走。

    走在最后,我抱着小家伙,不方便福身,只略略颔了颔首道:“多写周夫人的照顾,月儿告辞了。”周夫人忙不迭的点着头,笑容可掬地替我拢了拢鬓发,慈祥地道:“好姑娘,你这一去,老婆子怕是再也没机会见你了。老婆子是真心喜欢你,有句话还是想临别前同你说说……姑娘你的确生了颗玲珑心,但对男女之情,你还是太迟钝了,有的人……唉,罢了,还是不说了,这世上的事,许是命中注定,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

    见她不愿说了,我便又颔了颔首,抱着小家伙出了门。门外,马车已经停好,邝宇将帘子挑起来,等着我上车。我回身看了看站在门边的周夫人,笑了笑,进了马车。

    许是因为腿上的疼还没褪尽,陵嫣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里,没有像往常一样说这说那的闲不住。从悦来客栈到府衙的路不算远,乘马车一会儿工夫便到了。陵嫣本想跟着我一同下车,却被我拦住了。“你还是乖乖在车上休息吧,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若是不好好养着,还要乱动,当心日后恢复不好,走路不稳当。”

    被我吓住了,陵嫣乖乖缩回去坐好,没有嚷嚷着要跟上。抱着小家伙,我从马车里出来,走到府衙门外,没有想到,此时府衙的门竟是开着的。

    看了看站在我身边的师兄和止郡王,见他们都点了点头,我便跟在他们身后,跨过朱红的门槛,依着上次的记忆往里面走。我们一行到了二堂时,却见师爷正端于案前,认真地看着文书,而知府夫人,则在一旁研磨。

    感觉到有人来了,师爷和知府夫人一起抬起头来。一见我怀中的小家伙,不等我们开口,知府夫人便扔下墨,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第二二三章 离别

    我被突然奔过来的知府夫人吓得向后退了半步,知府夫人则是泪眼汪汪地在我面前堪堪停下步子,颤抖着伸出双手,似乎是想抱抱孩子,但又像是不敢碰他一般,眼眶中的泪水盈盈不落,给她因忧虑过度而失去娇美的面容,平添了一分脆弱的美感。

    “这……”抬眼看向我,知府夫人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声,向前走了半步道:“这么多日子没见,他大概很想你,抱抱他吧。”说着,便小心地抱着小家伙,将他递到知府夫人面前。

    像是仍没有回过神来,知府夫人略有些呆滞地伸出双手,抖抖嗦嗦地接过孩子,愣愣看着臂弯中咯咯直笑的小家伙,良久,才缓缓将他拥进怀中。一瞬间,两行泪水滑下,将脸埋进襁褓,她呜咽的声音隔着襁褓传出,我听了,心中一阵酸疼。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孩子对母亲的重要性,后来,当我切身体会到这种重要时,面对的却已是覆水难收的一切。

    “恩人!”突然,噗通一声,怔了半天的师爷直挺挺地跪在了我面前,两眼通红,抖着嘴唇:“恩公!如此大恩,小人何以为报啊!”说着,噔噔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反应过来,我忙上前扶住他,这才发现,因用力过猛,师爷的额头已经有了血痕。

    “起来说话吧”,我收回手道。师爷在地上又跪了片刻,才两腿打颤地站起身来,眼角已渗出一丝泪痕。“你不必记挂着如何报恩,这是个好孩子,很坚强,你们要好好教他。”

    “还有……”不等师爷开口。我接着道:“知府大人那件事……他是位好官,将他厚葬了吧,其他的事。休要再提了。祸乱岐川的祸首已被驱逐,岐川百姓也该过回从前的太平日子了,要怎么做。相信师爷心中定然有数。回去后,我们会禀明皇上。尽快派接任的官员过来,在此之前,就要师爷多多费心了。”

    我本想再补一句,事已至此,不如娶了知府夫人,免得孩子长大了不认他,但想了想。终于没有说出口。毕竟是他们的家事,我不是当事人,做不到感同身受。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小人便是倾尽毕生之力,也会给岐川百姓太平的日子。”师爷忙不迭地应着,作势又要再跪下,我虚扶了他一下,不再理他,转过头看着仍抱着小家伙呜咽的知府夫人,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造化弄人,失去的已经失去了。沉溺过去没有用。希望知府夫人能早些明白这一点,走出过去,过上正常的日子,给小家伙一个完整的家,让他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为父辈的是非对错所累。

    知府夫人和师爷在我转身离去的瞬间,倾身跪送,我没有回头。

    出了府衙的大门,我抬头望了望天,此时天光大亮,天空也不若早些时候那样阴霾了。隔着重重的云,几缕阳光投了下来,不甚均匀的洒在街面,屋檐,石阶……伸出手来,我有一种抚摸到阳光的错觉。回身看看师兄,他正望着我,眼中满是温和宠溺。

    “师兄……”吐出二字,我突然觉得有些哽咽,师兄目光闪了闪,却是笑了起来,明明是那么好看的笑容,我看了,却愈加觉得心酸,眼睛也不住的疼了起来。

    师兄似乎要开口,我忙赶着开口打断道:“师兄,你别说!让我说……”我固执的认为,只要告别的话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这场离别便是在我的控制之中,而我告别了的那个人,也便不会永远也无法再见。我实在舍不得,舍不得给了我家人温暖的人,我不要再也见不到他,我不要永诀。

    仍是宠溺的看着我,一如从前的无数次包容,师兄仍是选择了任我孩子气地不许他说出告别的话。

    “城门不远了,我们就像来时一样,步行出城吧……”这样,总还能多一点相处的时间。师兄点点头,众人没有作声,皆是默默跟着一同步行。

    “师兄……我们还会再见的对吧?既然早晚要再见,就不要告别了……你得答应我,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要给我找个嫂子,最好外带一个小师侄!”想了想,我忙摇头否定到:“不对不对,生孩子很花时间的,那我岂不是要很久都见不到你!不行不行,师侄可以慢慢生……”

    我兀自说着乱七八糟的话。其实,在场的恐怕只有我最清楚,以师兄的身份,若我今日选择不随他一起去,以后,便真的没有立场再相见了。他会是皓雪的王,而我,无论容成聿是成是败,都会伴在他身边。

    师兄仍是含笑的看着我胡言乱语,不打断也不作答,而我居然就这么喋喋不休的,一直说到了城门之外。

    终于还是到了要各奔东西的时候,缓缓停下步子,我望着师兄,告别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拿着”,师兄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枚缀了金丝的雪玉,这块玉似乎未经雕琢,却偏生有股浑然天成的美。我望着那块玉怔了怔,没有推辞,伸出手将它提了起来,放在眼前对着阳光看。

    在我傻乎乎地做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时,师兄略略倾身,温声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量道:“在皓雪,凭着它,你可以任意进出皇宫。希望有朝一日,你能用得到它。”闻言,我的动作一滞,将雪玉稳妥地收进掌心,出乎意料的,这块雪玉竟是块暖玉,温润暖和的触感,仿若带着师兄手心的温热。

    “止兄,就此别过!”师兄似是对止郡王拱了拱手,得到回应后,便翻身一跃,稳稳坐在了马背之上,又深深望了我一眼,才一勒缰绳,策马远去。声声马蹄如同踏在我的心上。我转过身,不去看他远去的背影。

    终是没有告别。没有告别,就不算别离。

    动作不太顺畅地上了马,桑庾看了看我,道:“美人儿师妹,师兄先走了,你别太挂念我。”顿了顿,桑庾侧脸望了望马车,似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没有说出来,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甚至没有向止郡王道别,鞭策马而去。

    我偏过头,正瞧见,就在桑庾离去之后,马车车窗上的小帘被扯起了一个角,露出陵嫣光洁的下颌。

    气氛十分的沉重。

    止郡王轻咳了两声,对我道:“月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赶路吧。”我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像往日一般带着笑,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回身上了马车。

    我掀开帘子时,陵嫣已经端端正正地坐了回去,车窗上的小帘有一半落在了窗外,显然是割下得太过匆忙所致。我的视线迅速的一扫而过,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

    坐下后,我轻轻靠着车厢壁,疲惫的不愿开口,陵嫣也静静缩在车厢的角落里,默默不语。

    马车骨碌骨碌地前行着,带着我们慢慢远离了这座旧城,不知什么时候,陵嫣终于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我侧过脸,憋了许久的泪终于一涌而出,一时之间,离开容成聿时的心疼,离开师兄时的不舍,纷纷袭上心头,心中的酸痛就如同被钝钝的刀子来回割着一般。

    为了不吵醒陵嫣,我只能拼命的咬紧嘴唇,将所有的呜咽咽回肚子里。过度的忍耐让我不可抑止地抖着,我突然觉得特别的冷,即便裹着毯子,即便紧紧抱着自己,还是那么、那么的冷。

    醒来的时候,车厢外似乎天色已暗,转头看看,陵嫣偏着脑袋,睡得正香。车厢仍在微微晃着,马车并未停下,倾身向前,我轻轻咳了咳,问:“邝大哥,咱们现在是到哪里了,可有借宿的地方?”

    邝宇的声音很快隔着帘子传来:“月小姐,此处是荒郊,再往前几百里便有个镇子,止公子交代了加快速度赶路,今晚便在镇子里寻个客栈过夜。”我点了点头,意识到邝宇看不见,便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辛苦邝大哥了。”

    邝宇隔着帘子又客气了一句,我没有再接话,坐会角落里,闭上眼,静静听着马车碾过石头时咯噔咯噔的声音。

    哭过之后,我似乎不那么难过了,准确来说,我现在只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原本很疼很酸的地方像是顺着眼泪流走了一般,只留下了一片空空荡荡。

    鼻头冰凉冰凉的,略略有些发酸,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捂捂,抬起手,却发现手中不自觉的紧紧攥着什么。摊开手掌,一枚不规则的雪玉正温润地躺在我手心里,玉中隐隐流动的脉络如有生命一般。玉身柔和地散发着阵阵的暖意,我定定望着它出神。

    心思不知飞到了哪里。

    或许是通向永邑前线的某一条星夜小径,或许是通往皓雪都城的某一条波折河流。

    离别,离别。天各一方。

第二二四章 宿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晃晃悠悠的停了下来,邝宇隔着帘子道:“月小姐,嫣小姐,到客栈了,请下车。”我见陵嫣睡得正沉,并未听到,便倾身推了她一下。由梦中转醒,陵嫣睁开眼时还有些迷茫之色,眨了眨眼问我:“怎么了月姐姐?”

    我强挤出笑容对她道:“我们刚赶到一处镇子,今晚在客栈里过夜,来,我扶你下车。”说着便先行退出马车,伸出手扶她。陵嫣柔柔伸出手来,我手上使力将她一拉,正牵着她从马车里出来。因脚踝有伤,不可使力,我便将她的重量尽可能的分担在我身上,待扶着她安然下了马车,回身一看,我才发现,马车已是绕进了客栈的后院。

    心道邝宇实在细心,知晓陵嫣有伤,不便行走,便特意将车驱到后院后才让我们下车。扶着陵嫣走了没几步,便看见小二殷勤地凑过来道:“二位小姐,那位公子已在前厅坐下,正等二位过去,请这边来。”说着,引着我们朝一处穿堂去了。我无意间回身望了望,却见邝宇并未跟上,而是亲自将马车卸下车套,拉去马槽,不假他人之手。

    倒的确是小心谨慎之人,我暗忖。

    随着小二过了穿堂,我抬头一望,不算热闹的前厅里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食客,放眼望去,最是止郡王独坐的那一桌最为惹眼。且看他气宇轩昂,形容俊逸,行止之间皆是说不出的从容得体。到底是皇室宗亲,举手投足间全然是掩也掩不去的气派天成。

    不知怎么的,远远望着他,我无端端的竟想起三年前,我同几位皇子一行人自墨都长途跋涉赶赴琼鸾峰时的场景。当时也如现在这般。谦谦公子打马在旁。分外惹眼,最后……不出意外的招了山贼。说来好笑,彼时的几位是如何清高傲然的表情。到现在我仍是记得……自离了琼鸾峰,我同这几位皇子的交往便愈发的少了,具王如何尚且不提。单从面相看,他便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至于祀王……按说我同他多少也算有点交情。他对我原也十分客气,只不过他生母是皇后,身后是整个后党,让我忍不住心生罅隙。而睿王,都是旧事了,我很少,也不愿想起他。那位被我奉为知己的贤王……唉。现在一想起他来,我心中难免十分复杂,在贤王看来,继承皇位实在是件理所应当顺理成章的事,一直以来试图做个好兄长的他,哪里知道这些弟弟们是何心思!若是日后他和容成聿……我却该……唉……

    “月姐姐,想什么呢?”挽着我的陵嫣轻拽了一下我的衣袖,我这才发现,自己走着走着竟停下了步子,发起呆来。因被我搀着,我不走,陵嫣也走不了。

    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说了句没事,便搀着陵嫣极慢地走到了桌边。“伤可好些了?有没有觉得不舒服?”不等陵嫣落座,止郡王便关切到。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好不容易被自己带着出了趟远门,竟还伤着了,可以想见,止郡王心里一直都是十分不好受的。

    陵嫣虽然平日里娇蛮任性了些,但到底还是懂得自家兄长的关切,乖顺的点了点头:“哥你就放心吧,我好好的,没事!说不定等咱们回了墨都我就又能活蹦乱跳的了!”闻言,止郡王明明是安了心,却仍是忍不住做出一副兄长的严肃模样道:“又胡说!回墨都以后你给我乖乖的在府里养伤,哪里都不许去!”

    陵嫣瘪了瘪嘴,竟是完全不理他,侧过脸,摆出一个笑脸,陵嫣得意地道:“月姐姐想吃什么?啊!吃了这么多天的白菜馒头,我都快馋死了!”不等我答话,陵嫣便朗声唤道:“小儿小二,快过来!”闻声,小二立刻弓着身子快步跑上前来:“这位小姐想要点儿什么?”

    陵嫣眼也不眨地吐出了一长串菜名“参芪炖白凤

    、龙抱凤蛋、龙凤描金攒盒龙盘柱、麻仁鹿肉串、蛤什蟆汤、原壳鲜鲍鱼、猴头蘑扒鱼翅……”连着说了半天,竟是连口气都不带喘的。这些都是宫廷御菜,寻常百姓哪里吃过,小二在一旁听的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眼看着就要翻白眼了,厅内零星的几个客人闻声也纷纷侧目,想看看如此大口气的却是哪家的小姑娘。

    无奈的摇了摇头,止郡王打断了陵嫣的滔滔不绝,笑着对小二道:“将你家店里的招牌菜端上来几道,再添四碗米饭便好。”小二如蒙大赦地点着头,又补问了一句:“客官可要一壶下菜的酒?这天儿忒冷,温一壶酒喝下去,是极暖身子的。”

    止郡王摇了摇头:“不必了,烦劳小二哥催着后厨快快上菜,我们一路奔波,一是饥肠辘辘了。”说着,赏了小二一块碎银。小二得令后,抹布往肩上一搭,麻溜儿地便穿过穿堂进了后院,我望着他去的方向,却正巧见邝宇向这边走过来。

    不等他见礼,止郡王先行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环视了一圈厅内,知晓止郡王不愿惹眼,便十分会意地坐了下来。陵嫣已是摩拳擦掌,等着大快朵颐,我因这一路的颠簸,加上离别的惆怅,竟是胃口全无。真是世事难料,要是在三年前,我绝对想不到,无肉不欢的我竟会在吃了这么多天白菜馒头之后,不惦记着吃肉!

    得了赏,办事自然卖力些,没过一会儿,小二便端着菜一趟一趟的跑进跑出,将我们面前不算多大的圆桌摆了个满满当当。“菜上齐了,客观慢用。”小二又说了一句,才笑呵呵的退了下去,不等止郡王出言,在旁觊觎已久的陵嫣飞快地伸出筷子,眼疾手快地夹住一块红通通的,看起来似乎是肉的东西来边塞进嘴里。

    “当心烫!”我和止郡王异口同声地提醒时,陵嫣已经被烫得像只离了水的小鱼一般,一下一下的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在桌上的茶并不热,我端了杯子递与她,陵嫣看也不看,一口灌了下去,总算是好了些。

    摸着肚子,陵嫣嘀嘀咕咕地道:“哎呀哎呀,什么肉这么生猛,到肚子里了还这么烫!”止郡王无奈的笑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急性子?方才你吃的哪里是肉?明明是拔丝冬瓜!外面那层酱汁是热油化开了的糖,如何能不烫!”

    “原来不是肉啊!我这一下被烫得太冤枉了!舌头到现在还是麻的呢!”丝毫没听出重点所在,陵嫣仍是嘟嘟囔囔的。止郡王现在的表情其实无奈二字可以形容的,我暗暗在心里偷笑,有这么个妹妹,难怪止郡王总也放心不下。

    “好了好了,大家都动筷子吧!”我出言拉开话题,随手夹了离我最近的蒸笋,小口嚼着,目光正扫见陵嫣的筷子明显是绕着那盘拔丝冬瓜走的。

    没想到这家客栈看着不大,菜做的倒是别有一番味道,饶是我没什么胃口,也堪堪吃下了大半碗的米饭。这时,小二端了几块长长的木板自我们面前走过,我顺势一看,发现他原来是在上门。原来这家店的店门竟是能拆下来的!我暗暗称奇。

    目光正投到街上,我这才想起来,方才是直接被马车拉进了后院,也不知这处镇子是个什么光景,只觉得一路走来都十分的安静,全然没有什么热闹的感觉。

    “止公子,距墨都还有多远的路程?”我转过头随口问了一句。“一日一夜,后日一早便能抵达。”止郡王语气肯定,想来对归程计划得十分清楚。我不识路,自是不好就此说些什么,于是便点了点头道:“天色已晚,安月先行回房休息了。”说着,便福了福身,转身欲上楼去。

    回过身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在不经意间,又自成了“安月”!按说,离开了岐川,这个化名本就不该用了,但……昨晚容成聿低低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安安……”。是了,只因他,我对这个名字,有着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执念。

    转身前,止郡王惊讶的目光,我全是看在了眼里。但,我却并无畏惧。或许,是我太相信止郡王,相信他不会算计于我和容成聿,又或者,打从心底里,我是暗暗希望自己和容成聿的感情,可以光明正大地示在人前。

    闭了闭眼,将陡然纷乱的心绪压下去,一睁眼,小二已是迎了上来:“小姐可是要回房?小的带您去看房间。”我略点了点头,一时之间,慵懒得不想说任何话。

    容成聿,慕渊,你的心里,可如我一般,有过这样的念头?

    随意选了一间,推门而入,意料之外的,房中设置竟是出奇的精巧,我疑惑的望了一眼小二,却将他笑眯眯的道:“小姐好眼光,这间房是我家小姐从前住的,后来小姐嫁了人,这间房便用做客房了。说起来我家小姐嫁的那可真是风光,我家姑爷……”

第二二五章 复命

    像是说到了最值得骄傲的地方,小二摇头晃脑的滔滔不绝起来,我略略皱眉,听着他炫耀自家小姐嫁得如何好,如何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见我表情淡淡的,小二自知多言,停了絮叨,讪讪道:“房中有浴桶,小姐可要沐浴?”

    我摇摇头:“不必了,打些开水来,我洗漱一下便可。”小二点头应下,一溜烟便出门去了,我踱进房中,细细看着他家小姐出嫁前的闺房。的确,大到床铺衣柜,小到花瓶茶杯,虽比不上墨都大户人家里的精细,但到底也算得上精良了。听那小二的意思,女子这辈子,择婿是顶顶重要的事,正如他家小姐,嫁得好了,连带他们全家都跟着风光。

    不知怎的,我竟想起容成聿那句如同誓言般的话……“大军凯旋之后,我便十里红妆地,娶你过门。”脸不由的一热,忙摇了摇头,哎呀哎呀,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莫非真是恨嫁了不成?暗暗觉得自己不争气,灌了口不怎么热的茶,突然想起包袱还放在马车里,里面有要换的衣裳。

    站起身来,我刚把手搭在门上,门外便想起了敲门声。“月小姐,”是邝宇的声音。将门打开,邝宇正垂着头站在我面前,手中拿着我的包袱。“小人私自做主,将小姐的包袱拿上来了。”说着,双手将它呈到了我面前。

    接下包袱,我笑道:“邝大哥费心了,我正打算下去取呢,邝大哥倒是免了我一番功夫。夜深了,邝大哥快回房歇下吧,明日还要辛苦赶路呢。”邝宇很识体,躬了躬身便转身走了。将门重新掩好,回了房,看着桌上微微跳动的一豆烛灯。我暗想,这是第几次了,邝宇此人未免太过心细了些。明明是体贴之举。却平白让我不安。

    “小姐,您的热水烧得了。”小二隔着门吆喝了一句。“拿进来吧。门没锁。”我懒得起身,便随口答了一句,小二撑开门,将一桶热水提进房中,道了句:“小姐您好好休息,小的先下去了”,便退出了房去。临走前,还不忘将门细细掩好。

    又发了一会儿呆,我才懒散的起身将门插好,洗漱了一番,窝进被褥中。一夜都是半梦半醒的浑沌状态。

    梦里,我不知怎的竟到了前线,看到我出现,容成聿惊喜地展颜一笑,我正欲上前,却眼睁睁的看着一柄剑。从他的背后直直穿透,血瞬间浸透了他的全身。我尖叫了一声,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想要堵住他流血的伤口。可不管我怎样堵怎样按,血还是如同泉涌一般的往外冒,我又惊又怕,一边哭一边呼救,可周围竟然没有一个人!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梦突然醒了。大口的喘着气,我扶着胸口,觉得那血液浸透手心的感觉竟然是那样真实。

    天还未亮,我却是再也睡不着,也不敢睡着了。

    也不知在床上挨了多久,窗外的天终于蒙蒙亮了一些。如蒙大赦,我忙掀了被子起床,用冷水洗了洗脸,脑袋才终于清醒了一些。收拾好东西推门而出,我见昨日忙里忙外的小二正在打扫走廊,便问:“昨日与我同行的那位姑娘住在哪个房间?”

    小二殷勤地引着我到陵嫣门前,才回去干自己的活。敲了敲门,陵嫣果然在门内应了一声。“嫣儿,脚上的伤好些了没有?”待陵嫣开了门,我忙问。“没事啦没事啦,本来伤得就不重,是我哥和那个臭桑庾太当回事了!”说起桑庾,陵嫣突然不做声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觉得她现在自己走路时虽然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比先前稳当了许多,心中也略略安下。“洗漱好了么?”看着陵嫣收拾东西,我问。

    “嗯,昨夜睡的不安稳,今儿一早便起了。”陵嫣闷声回了我一句。到不知这向来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怎的会突然睡不安稳了,我暗暗摇头,接过她手中的包袱:“还是我扶你下楼吧,伤筋动骨是要好好将养的,可不能马虎。”自知拗不过我,陵嫣乖乖挽了我的胳膊,挪着小步和我一道下了楼去。

    止郡王和邝宇已经在厅里了,见我们下来,邝宇忙站起身相迎,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小二很有眼色,手脚俐落地上了几碗粥,几碟小菜并几个馒头,便退了下去。因着要赶路,我们很快便结束了早餐。

    诚如止郡王所言,又连着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之后,墨都熟悉的城门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挑开帘子望了望,我心中五味杂陈。这座牢笼,我终究是又回来了。

    因有止郡王策马在旁,守城将士没有拦下我们,马车一路直奔了皇宫。在东门口停下,我还未下马车,便听见守宫门的侍卫齐声拜到:“拜见止郡王!”掀了帘子,我先下了马车,扶着陵嫣从马车里出来,身后是侍卫们齐声叩拜:“拜见容月郡主,陵嫣郡主,郡主金安。”

    转过身来,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止郡王道:“容月郡主,方才已有侍卫先一步去向皇上报信了,我们先去康寿殿,皇上下了朝便过去见我们。”我点点头,搀着陵嫣跟在止郡王身后往宫里走,因早已有侍卫牵过马车,邝宇便垂手跟着我们,大概也是要复命的。

    康寿殿的陈设一如既往,没有丝毫的改变,蜡烛燃烧出的微香萦绕在殿内,熏得人有些想睡。太监端了茶点来伺候着,我们三人静静坐等,邝宇直挺挺地站在一旁。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殿外一声“皇上驾到!”引得我们齐齐下拜。一双绣了双龙的黄靴从我们面前走过,径直上了高阶,站定后,皇帝熟悉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快起来吧,这一路奔波,辛苦你们了。”

    谢了恩,我扶着陵嫣起身,见状,皇帝扬声问:“陵嫣这是怎么了?”我和止郡王对视了一眼,拱了拱手,他道:“回皇上,陵嫣毛躁,下山时一时没有站稳,崴了脚。伤得不重。”不知是不是容成聿暗中交代了,止郡王并未提及师兄和桑庾。不过……侧脸看了看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邝宇,恐怕即便止郡王不说,邝宇还是会事无巨细地报给皇帝听。

    好在师兄的真实身份并未泄漏,不然……皇帝难免会怀疑我和容成聿有通敌之嫌。

    “这样啊,等会儿找个御医给你仔细瞧瞧,伤筋动骨非同小可,若是没有养好,日后会留下病根的。”皇帝关切了一句,又问:“此去岐川,可有什么发现?”止郡王从袖中取出容成聿留下的那封书信,交给身边的太监,太监接下信,快步呈到了皇帝面前。

    将信上下浏览了一遍,皇帝皱了皱眉,良久,哼了一声,用力拍在扶手上道:“笑话!我大炎岂是你说打就打的!算你识相,早早退兵,不然的话,哼!”听皇帝的意思,只怕现在最气的还是造反的肃郡王,至于赫连宥和肃郡王合谋这件事,他怕是现在顾不上了。

    对了,我记得容成聿在信上说,朔莫临时退兵的缘由不详,如今肃郡王挥兵直下,皇帝哪有闲情逸致调查朔莫为何临时毁约,说起来,没有被夹击,皇帝就该暗暗庆幸了。还好还好,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知道师兄的真实身份了,这样于我们每一个人都好。

    许是正在气头上,皇帝脸色铁青,也不若从前那般从容和顺了,抬头扫了止郡王和陵嫣一眼,语气不甚温和地道:“陵止陵嫣,此番你们深入岐川有功,孤自会论功行赏,你们先回府去吧,等会儿孤遣个太医给陵嫣瞧瞧。”

    闻言,止郡王和陵嫣不约而同地看了我一眼,才行礼跪安。待二人走远了,皇帝清了清嗓子道:“月丫头,此去岐川,你受苦了,孤瞧着你都瘦了一大圈了,让德妃瞧见了,定是要怨孤待你不好了。”不知怎么的,皇帝的语气有些怪怪的。

    心中暗暗奇怪,我福了福身答:“回皇上,此去岐川,虽然路途遥远,好在有聿王爷止郡王,陵嫣郡主还有邝大哥的照拂,月儿并没有吃什么苦。”

    皇帝又沉默了,他这一沉默,我却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气氛怪怪的,难不成皇帝知道师兄的身份了?还是说……皇帝知道我和容成聿的关系了?不会吧!要真是这样,他不是早就暴跳如雷了?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皇帝幽幽开口:“罢了,你先去翀郁宫向太后皇后请个安,然后便回毓淑宫去见德妃罢,她……一直念叨着你呢。”

    要去翀郁宫见太后?闻言,我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耳边一阵嗡嗡声。只身去见太后,那不是跟徒手去摸老虎屁股一样危险么!现在太后眼里,我根本就是个实打实的帝党!让我去给她请安?真是送上门给她修理了!也不知皇帝到底安的什么心!

第二二六章 亲事

    心中纵然是千般万般的不愿意,我却还得福身应下。“是皇上,月儿这就去翀郁宫给太后和皇后娘娘请安。月儿告退。”柔声说着,我挪着碎步退出了康寿殿,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开时,我隐约听见皇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康寿殿离翀郁宫非常的近,饶是我不怎么认路,饶是我走两步退一步,也还是很快便到了翀郁宫的宫门外。看着有些熟悉的华丽陈设,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太后那张冷冰冰的脸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她阴森森的声音更是让我想想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无奈地压下心中的不愿,我上前半步,对守在门外的小太监道:“劳公公通传一声,容月自岐川回宫,特来向太后和皇后娘娘请安。”小太监抬眼一看是我,忙跪下请安,我摆了摆手,示意他去干正事,他了然地点点头,快步向殿内去了。

    等了没一会儿,那小太监便小跑着过来道:“容月郡主,太后请您进去。”我点点头,从袖中取了枚碎银给他,便由着他在前带路。曲曲折折地过了桥,又走了一阵,小太监在一处偏殿前停下道:“郡主里面请,太后和皇后娘娘正在屋里品茶。”

    我点了点头,便听那小太监扬声道:“容月郡主到!”随后便推开了那扇门。我望了他一眼,没有作声,迈步进了屋去,一抬眼,果然看见冷面太后和笑面皇后正坐在桌边喝茶,太后身边站着的,可不正是李思韵和夏瑾。

    “容月拜见太后,拜见皇后娘娘。”我倾身跪下,礼数周全地拜道。如我所料的,太后并未立刻让我起身。而是任由我跪着,道:“哟,这不是尹家的大小姐么?哦。瞧哀家这记性!现在改叫容月郡主了。”一旁的皇后忙搭腔倒:“无怪姑姑叫错,当初皇上许是一时兴起,疏漏了。并未给容月赐姓,是以她也不算入了皇族。既不算入了皇族,唤她一声尹家小姐也不算错。你说,是不是啊尹月?”

    皇后说这番话时笑得十分和顺,可这字里行间,分明就是在提醒我,我不过是皇帝一时兴起留在宫里的一个外人,客气点的称我一声郡主。若是不乐意,我便还是那个尹相家的女儿,无品无阶。

    心中有气,我却只能咽下,扬起笑脸来,我道:“太后和皇后娘娘说的极是。”许是对我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十分满意,太后点了点头道:“起来说话吧。”我喏喏应了一声,才站起身来,小心谨慎地立在那里,没有忘记端正仪态。

    “容月啊。她们两个你可还有印象?”喝了口茶,太后扫了一眼身旁的两个姑娘。福了福身,我答:“回太后,容月认得。她们皆是和容月一同入宫的好姐妹,只不过后来疏于联系了。”

    “哦?如此说来,这桩好事倒是该早些同你说了。”太后顿了顿,接着道:“你也知道,祀王和思韵订婚已有些日子了,最近正值多事之秋,各种杂事全都堆在一起了,哀家以为,是时候办件喜事,冲冲喜了。现在已是月底,这月没剩下什么好的日子,下月十五是个黄道吉日,哀家打算就在那天将祀王和思韵的亲事办了。到时候,你这个昔时的好姐妹,可定要给思韵撑撑场面啊!”

    什么?成亲?这么快!太后未免太心急了些!如今前方有战事,贤王也未从山阳归来,如此多事之秋,她竟然想着办喜事?照她这个口气,只怕是主意已定,容不得皇帝同意或者不同意了。至于祀王和李思韵,他们的意愿更是没人在意了。

    只是,为何太后突然如此着急着让祀王和李思韵成亲呢?

    心中狐疑,我却知道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问的,笑容不改,我道:“如此,便要恭喜思韵了,祀王乃人中龙凤,得婿如此,思韵定是会幸福圆满的。”说这番客套话时,我望了李思韵一眼,却见她一改往常的跋扈,竟是满面红云,一副含羞带怯的娇滴滴的模样。真是……吓煞我也。

    “唉,思韵是有个好归宿了,瑾儿这丫头哀家一向喜欢,却还未给她寻个好的夫婿,罢了罢了,一件一件来,哀家总会给她寻个合心意的人。”说着太后瞧了瞧身边的夏瑾,闻言,夏瑾不知想起了谁,竟也红了脸。“太后又取笑瑾儿了。”还不忘撒娇。

    看夏瑾这副模样,我突然想起她送容成聿香囊时少女怀春的模样,我的天,我竟把这茬忘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夏瑾喜欢上了容成聿,虽则容成聿对她没什么兴趣,但……但方才太后的话说得那么满,全然是一副夏瑾想嫁给谁就能嫁给谁的口气!这、这、我可怎么办!

    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此时,皇后突然问:“说起来,咱们的大才女容月郡主不是也还未婚配呢么,却不知她想嫁个什么样的男子呢?”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我,竟是都在等我的答案。

    我心中略感尴尬,低头想了想,我道:“回娘娘的话,容月曾两次被拒婚,对于婚事……有些不敢想了,还是等着长辈安排吧。”我说的是长辈,而非皇帝,这也算给足了太后皇后面子,她们应当挑不出理来。

    果然,我这番说得很有自贬意味的话很得太后和皇后的满意,就连李思韵也没忍住,偷偷笑了。“这婚事嘛,本就该听长辈的安排,容月倒是个聪明乖顺的孩子。行了,你刚从岐川回来,想必也累了,回毓淑宫休息去吧。”太后抬了抬下巴,下了逐客令。

    我正巴不得赶紧走人,闻言忙福了福身,挨个问候了一遍,便小心谨慎地退了出去。待终于出了翀郁宫的大门,绕过了一处宫墙,我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可算是完了,跟太后对阵,果然我还需要很多道行。

    走在宫里纵横的青石路上,我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快些回到毓淑宫去,这座皇宫太过危险,在我看来,只有毓淑宫,只有德妃身边,才是最最温暖最最安全的地方。心中着急,不由地便加快了步子,很快,毓淑宫熟悉的大门已在眼前。

    到门外时,米东来正要进去,一见我来了,他忙跪下请安:“容月郡主啊,您可回来了!”听他这语气,我怎么觉得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起来说话,怎么回事?”我一边往内走一边问。

    “回郡主,您刚离开墨都没多久,娘娘便病了,太医每天都来请脉开药,可药喝了这么多天,娘娘的病竟是毫无起色,并且有些每况愈下!偏偏聿王殿下也不在墨都,娘娘的病就一直这样拖着。”米东来说着说着,竟带了哭腔。

    我心中大惊!怎么会!德妃在宫里生活优渥,怎会突然就病了,还病得这么严重?就算真的病了,太医治了这么多天,怎能一点起色都没有?还有,德妃对皇帝来说举足轻重,为何德妃病了皇帝却没有急色?再想起方才在康寿殿皇帝奇怪的表现,我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快步走到德妃寝宫外,我刚推开门,一阵浓重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径直走到床边,厚厚的帷帐外,我只看到一脸急色的画竹画柳。看见我来了,二人面露喜色,正要请安,我忙制止她们,小声问:“娘娘怎么样了?”

    一提起德妃,原本含笑的二人立刻垮下脸来,含着泪,画柳道:“娘娘她……病得特别重,整日都无精打采的,吃不下也喝不下,每日就望着门的方向……”她是在盼着谁呢?皇帝?容成聿?还是……

    “我过去看看。”安抚了二人两句,我掀开厚厚的帷帐,向内一望,在我印象中总是雍容华美的德妃,此时正面色惨白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不着粉黛,黑发柔顺地垂落床边。被子外面的一双手,白得吓人。

    心中一痛,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要将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却被她冰凉的温度吓了一跳。手上一抖,德妃却是幽幽转醒了。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看着我,德妃试探地道:“……月儿?”

    “是我,娘娘,我回来了!”此言一出,我竟是不由自主的哭了出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才短短几天,德妃怎么会病成现在这副模样!

    颇有些费力的抬起手来,擦掉我脸颊上的泪,德妃勉强挤出个笑容道:“傻丫头,好端端的,哭什么?是不是聿儿那小子又欺负你了?等他回来,我好好训他一顿,给你出气。”我只顾着摇头,眼泪唰啦唰啦的往下掉,带着哭腔,我断断续续地问:“娘娘……你……你这是怎么了?”

    笑了笑,德妃声音虚弱地道:“别哭了月儿,我没事,躺躺就能好。来,扶我坐起来。”我依言,扶着德妃靠着床头坐起身,担心她着凉,又拿了条毯子给她裹在身上。

第二二七章 病由

    歇了口气,德妃虚弱的笑了笑,道:“月儿你还不知道吧,你们出发后的第二天,兮寰和韩驸马就回悭山去了,据说是因为韩驸马的母亲突然病重。唉,可怜月儿你同兮寰姐妹感情那么好,临别却是连见一次的机会也没有,这一分别,不知又要多久才能再见了。”德妃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兮寰……也走了……听德妃说完,我只觉得心里一凉。为什么所有的分离都凑到了一起?先是容成聿,接着是师兄和桑庾,现在连兮寰都回悭山韩家去了,接下来,又会有谁要离开我呢?偌大的一个皇宫,剩下的全都是陌生人了。

    这样想着,我愈发地害怕德妃的病会愈演愈烈,看她惨白的面色和比往日消瘦了不知多少的身形,一阵无力感袭上心头。眼前,是唯一给了我母亲般关怀的人,是护着我在寂冷皇宫中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人,是我心爱之人的母亲,是宫内绝无仅有的能母仪天下的人……我该怎样护住她,怎样留住她?

    “娘娘……”我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抖得这样厉害。虽是在病中,德妃的容貌亦不简平日,凤目一挑,眉间带笑:“怎么,从岐川回来,你这丫头还突然转了性,话都说不利索了?别哭丧着脸,好好一个俏丽的小姑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见德妃如此乐观,我却更觉得难过起来:“娘娘……您可一定要保重身体,慕……聿王他远在千里之外,无法侍奉床前,但是有我在,您说过把我当自家女儿看待的,那别家的女儿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打今儿起,月儿每日都守在您身边,一直守到您痊愈。”

    眼含欣慰的笑意。德妃点着头,覆上我的手道:“好孩子,就冲你这番话。我也要快快好起来。等我的病好了,聿儿大概也就该班师回朝了。到那时,我再跟皇上提一次,让你们二人早些成亲,我啊,也好早早的抱上孙子!”

    闻言,我脸上绯红一片,正是窘迫之际。却突然想起,当时容成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了婚,德妃为何还坚定认为我和容成聿是一对呢?

    看出我心中的疑问,德妃笑着帮我把一缕发丝挽到耳后,道:“聿儿都跟我说了。唉,是他对不住你,难得你竟不怪他,还愿这么帮着他。从前我便知道这孩子虽然沉默寡言,但心里却总有自己的打算,可真听他一说。我却还是吓了一跳。如今他已谋划了这么久,即便我想让他抽身怕也是无能为力了……”

    歇了歇,德妃接着道:“当初我不愿他参与夺嫡,就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是我糊涂。忘了聿儿不仅需要母亲,也需要父亲。皇上的确是太过疼爱贤王,聿儿自小被父亲冷落,我这个做母亲的却没有及时宽慰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说是天意了。事到如今,我最遗憾的,便是一辈子无欲无争,没有给聿儿留下什么夺嫡的资本,也帮不了他什么。”

    说到这儿,德妃深深看了我一眼:“好在……有你。月丫头,我知道从一开始,聿儿屡次设计于你,到后来甚至为了将你留在宫内而当众拒婚……但,算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私,聿儿他,自己也很辛苦,将你推到那样的境地,他心里比谁都痛苦……”

    “娘娘……”我打断她,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的辛苦,我明白。要说怨他,我怎么会不怨他呢,但……到底也只是怨他罢了,对他的喜欢,却一丝一毫也少不了。娘娘不必担心,我对他并未心存罅隙,既然选择了他,我便早已放下了那些无谓的过往,我现在,只想在一旁看着他,然后,尽可能地……帮他。”

    德妃似乎很激动,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握着我的手也用力了许多:“好!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原谅他的,唉,能有你陪着他,我也就放心了。现在,就盼着聿儿快快回来,将你娶进门,给我生个大胖孙子了!”

    当着长辈的面说了那些话,我本来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德妃情绪好了很多的样子,我又觉得很欣慰。罢了罢了,只要她能好转,她想怎样便怎样好了。

    德妃正高兴地拉着我说话,画竹在帷帐外轻声问:“娘娘,郡主,药熬好了,是不是现在喝?”一听要喝药,德妃的面色一变,全然是一副嫌弃的样子。暗暗觉得好笑,我安抚地拍了拍德妃的手背,对帷帐外的画竹道:“把药拿进来吧。”

    掀了帷帐进来,见德妃精神大振地靠着床头坐着,画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望望我,又望望德妃,差点哭出来:“娘娘,多少天了,您终于精神了一些!郡主,大家说的不错,也只有您回来才能让娘娘好转了!”

    我笑着摇摇头,接过画竹手上的碗,问:“房里有没有蜜饯?”“有的有的!”画竹欢快地点头。我挥了挥手,示意她拿来,画竹转了个身,到一旁的柜子里翻了翻,一会儿,手上便多了个罐子。

    “娘娘不爱吃蜜饯,又嫌药苦,每次吃药都很难捱。”语气中颇多无奈,画竹将蜜饯搁在床头的小桌上。“我觉得,若是药味一直留在口中,那才真是难捱,娘娘,虽然蜜饯甜得有些过了,但总好过口中一直留着药味,来,先吃药吧,吃了药之后含一块蜜饯,若是觉得太甜,含一会儿吐掉便好。”说着,我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德妃嘴边。

    其实,我自己本身也是非常讨厌药的,闻见药味便是浑身都不舒服,但换个身份,看着德妃重病,我就特别能理解药存在的意义,以及吃药的必要性。

    德妃看了我一眼,表情竟如孩子般的委屈,似在问我可不可以不吃。我坚定地把勺子又往前递了递,德妃自知逃不过,只得张开嘴,将药咽了下去。

    喂了一刻钟,德妃才将这小小的一碗药吃下去,像是捱过了一场浩大无比的劫难,德妃长长出了一口气,我却是趁机喂了她一枚蜜饯。大概是蜜饯太甜了,德妃明显皱了皱眉,强忍着含了一会儿,才吐进了画竹呈上来的漱口杯里。

    “好了,娘娘,坐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躺下歇歇吧。”我说着,扶着德妃躺回被窝里,帮她细细将被角掩好。“睡一觉起来,精神会好许多,晚上月儿陪您一起用膳。您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点了点头,又看了我一会儿,德妃才闭上眼睛。看着德妃慢慢睡去,我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从小到大,我习惯了独立,习惯了对身边的每一个人设防,很少有人,能如她一般让我全然的信任。在我看来,德妃就如同母亲一般,她护着我,像教女儿一样的教我绣活,如果没有她,我在皇宫之内,根本就不会过的如此安然。

    印象中的德妃,永远都是雍容华美,高贵而不失亲和的样子,抛开她端庄貌美的样貌不说,单是她卓绝的气度,就足以让她与众不同。病痛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短短几日,丰腴华贵的德妃已变得单薄至此,似乎一阵风都会将她吹走……

    看着德妃沉沉睡去了,我掀开帷帐往外走,留下画柳在屋内照顾着,示意画竹放下手里的活儿,和我出去。到了院内,我静静看着画竹,沉默良久,才语气冰凉地问:“娘娘平日身体康健,怎会突然一病不起?生病常有前兆,为何你们这些贴身照顾之人却没有发现!”

    第一次见到我如此严肃,画竹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抖着声音道:“回、回郡主的话,娘娘的确是突然病了,并未有什么前兆……”“想清楚了再说话!”不等画竹说完,我便冷冷打断。

    低头想了想,画竹猛然抬起头道:“奴婢想起来了,从郡主离宫之前,娘娘就常常咳嗽,但并不严重,每次就是轻轻咳几下,找了御医来看,也说没什么,大约是着了风寒……”

    画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离宫之前,我和容成聿却是装见过德妃咳嗽,当时她也说只是着了风寒,不严重。眉头一紧,我看着已经面色发白的画竹问:“娘娘咳嗽,到底多久了?”

    画竹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似乎……从聿王爷及冠前……就已经开始了……”这么久!闻言,我只觉得怒火中烧,厉声便斥道:“聿王爷及冠是初冬的事了,现在都已开春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们怎的一直知情不报,由着娘娘硬撑!”

    画竹被我吓得又是一抖,半晌才喏喏道:“回、回郡主,自打您进宫以后,奴婢和画柳一直是在菡园伺候您的,直到您去了岐川,奴婢们在菡园也没什么事做,才到娘娘身边来帮忙……娘娘咳嗽的这件事,奴婢还是从画梅姐那里听到的……”

第二二八 可疑

    画梅?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回宫以后,还没见到画梅,她一直是德妃身边最贴身的宫女,德妃病得这么重,她为何不在?

    “画梅人呢?”我冷冷问。画竹抖了抖,磕磕巴巴地答:“回、回郡主,奴婢……不知……”定定看着跪在地上的画竹,她因害怕,全然不敢抬头,我道:“你起来吧,回屋悉心侍奉娘娘,有任何异常一定要记下告诉我,还有……以后,每日娘娘的吃食药物,必须仔细验过之后再呈上去,日常照顾,必须比往日更加仔细体贴,绝不可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明白没有!”

    画竹喏喏点头,站起身来,对我福了福身,便欲转身回房。“等等!”我叫住她,淡淡道:“今日之事,对任何人都不可透露半句。记住,是任何人。好了,你进去吧。”画竹僵了僵,冲我又行了个礼,才回了房去。

    静静看着她将门掩好,我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环视整个院子。不知为何,总觉得身后有一阵透骨的冷意,像一柄尖刀一样,冰冷,刺人。却不知,这柄刀,是要冲着谁去的。

    慢慢踱出院子,我正打算回菡园收拾一下东西,和小遥一起搬去德妃寝殿旁的偏房住,一抬眼,却瞧见画梅走了过来,怀中抱着的,正是多日不见的红枣。

    远远看见我,红枣就嗖的一下从画梅怀里跳了出来,一转眼已经到了我脚下,不等我招呼,后腿一蹬,钻进了我怀里,一个劲儿的蹭啊蹭,撒着娇。我安抚地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任由它在我怀里拱着,冷冷看着快步走到我面前跪下的画梅。

    “不知郡主归来,未能相迎。画梅该死。”头垂得低低的,画梅闷声道。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红枣背上的毛,我凉凉地道:“抬起头来。这才几天没见。画梅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眼前的这个画梅。非常的不对劲。

    抖了一抖,画梅抬起头来,眼神躲闪。我也不说破,只问:“你抱着红枣,这是要去哪儿?”画梅不自觉地又低了低头,答:“回郡主,前日怡贵人来探望娘娘。正瞧见红枣,觉得它活泼可爱,便向娘娘讨了,说是养两天逗逗闷子,约好让我今日抱回来。”

    我略点了点头,并不让画梅起身,接着问:“这么说,怡贵人常来看望娘娘?”画梅忙不迭点头答:“回郡主,娘娘说怡贵人是后宫中清奇的一位佳人,十分难得。她很喜欢,便时常邀怡贵人来毓淑宫坐坐,娘娘很照拂怡贵人,怡贵人感激娘娘。也愿意常伴着娘娘。”

    这倒是奇了,怡贵人刚入宫不久,又没什么后台,理应是把心思都花在皇帝身上才对,怎的一个劲儿地贴着德妃?而且,德妃一向是太后皇后的眼中钉,她一个小小的贵人敢公然向德妃示好,太后皇后怎的竟然没有教训她?能让她把红枣接去养两天,可见,德妃是真的很信任这个怡贵人了。

    “画梅”,我向前走了半步,略低下身子,问:“你可知,娘娘得的是什么病?”听到我的声音骤然凑近,画梅吓了一跳,“回、回郡主,奴婢不知。”“不知?你是娘娘最贴身的宫女,娘娘得了什么病,你怎会不知!”

    摇了摇头,画梅小声道:“回郡主,奴婢的确不知。几次来请脉的太医都说娘娘脉象平稳,并无大病,只是需要静养。”脉象平稳?并无大病?笑话!没有病,德妃怎会衰弱到这般模样!看来,德妃的这场病,生得的确蹊跷。

    “这才几日不见,画梅做什么突然这么怕我?”我笑着道:“起来吧,娘娘刚睡下,你别吵着她,今晚我和娘娘一起用膳,劳你亲自下厨,做些可口的饭菜了。快去吧,我回菡园收拾一下东西,以后就搬到娘娘寝殿旁边的偏房住。”

    一听我要搬过去住,画梅愣了一愣,迅速将惊讶的神色收起来,她站起身来周全的行了个礼,便朝德妃寝殿去了。我回过神,看着远去的画梅的背影,一边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红枣,一边轻声念叨:“画梅……怡贵人……”

    抱着红枣回到菡园时,正瞧见小遥背对着我,似乎在清理园中的石桌。停下步子,我轻轻唤了一声:“小遥……”只见小遥原本忙碌的身子猛然顿了一下,而后便是转过身来,飞也似的朝我跑来。

    “小姐!”堪堪停在我面前,小遥已哭成了个泪人。怀里抱着红枣,碍手碍脚的,我便低下身子将它搁在地上,任由它一圈一圈在我脚边打转。抬手擦了擦小遥脸上的眼泪,我轻轻抱住她,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你家小姐回来了,没缺胳膊没少腿,好端端的。放心了吧?”

    小遥仍是一抽一抽的哭,不做声,我只得抚着她的背继续安慰:“乖,不哭了,这么大的姑娘了,小心被人瞧见了笑话!”“笑就笑!”闷着声,小遥哼哼着:“笑又笑不死人!小姐你知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了!岐川那么远,小姐你又不会武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小遥、小遥可怎么办那!”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我无奈的同时,又觉得很幸福,有个人这样牵挂着我,为我担心,想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待小遥终于哭够了,我按着她在石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招了招手,被冷落了半天红枣立刻跳进我怀里。抚着红枣,我问抽抽搭搭的小遥:“小遥,娘娘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越想越觉得蹊跷,你可知道写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偏着脑袋想了想,小遥答:“似乎没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娘娘的病来得很突然,画竹画柳不放心,便都回去在跟前照顾着了,我怕小姐回来了见菡园里乱成一片会不开心,就留在菡园里收拾打扫。”

    我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小遥却突然幽幽道:“要说不寻常……倒不是娘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而是……算了,应该没什么的,大概是我想多了。”

    “而是什么?怎么回事?”我追问。小遥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觉得画梅姐变得怪怪的,脾气和以前不一样了,或许是我的错觉吧。”“哪里不一样了?你细说说。”我觉得不对劲儿,接着追问。

    “怎么说呢……从前的画梅姐总是像大姐姐一样地待我们,我们做错了事,她还会教训。说话做事,一看就知道是德妃娘娘教出来的,很有气派,可现在……也不知怎么的,她变得唯唯诺诺的,也不大跟我们亲近了,总觉得她在想别的事情……”小遥越说声音越小。

    看来,画梅真的有问题,搬去偏房住陪护德妃的事,不能耽搁。

    “小遥,收拾一下东西,咱搬家了。”笑了笑,我道。“啊?搬家?小姐怎么突然想起来搬家了!菡园住得好好的……算了,小姐想搬去哪里?”站起身来,小遥一边朝我的卧房走一边问。

    “唔……去娘娘寝殿的偏房。娘娘病了嘛,多个人多份力。而且,现在画竹画柳都回去了,菡园里这么冷清,你又喜欢热闹,不如搬过去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我安慰小遥。

    “只要跟着小姐,在哪里住都一样,只要小姐不把我一个人丢下就行!”小遥笑着,推开卧房的门。我随着她进去,入目皆是熟悉的摆设,看来,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小遥每天都细细打扫过我的房间,还保持着每样东西放在原位,没有挪动一丝一毫。

    颇感欣慰,我笑着对小遥道:“哟,瞧我家小遥多贤惠!谁要是娶了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小遥撅着嘴瞥了我一眼,道:“哼,小姐就知道打趣我!你还是先把自己嫁出去吧,等你顺顺利利嫁人了,再来打趣我!”

    呵,几日不见,这丫头还学会反击了!不行不行,这股气势可得给她打压下去,不然这小妮子还不得天天跟我斗嘴!我回过身,正要再战,却见小遥从柜子顶上捧下来一个檀香木雕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问:“小姐,要不要带它走?”

    我定定看着桌上精致的盒子,良久,才慢慢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抚在盒上。

    温弦。

    我有多久没碰过这把琴了?这把琴的主人,此时……又在哪里?

    手指轻轻划过琴盒上的每一处雕镂,似要将它们记进心里,犹豫许久,我才将两手搭在盖上,使力一推。随着咔的一声轻响,一把温润精致的琴出现在眼前。

    它静静躺在琴盒之中,如同沉睡着的美人,又如同等待花期的花朵。阳光正巧照在琴上,一缕缕日光,更像是凝在弦上一般,温暖,明媚。忍不住将手指搭在弦上,轻轻一拨,铮的一声……百花齐放。

第二二九章 束发

    “带走吧,让它孤伶伶留在这里,怪可怜的。”将盒子重新合好,我轻声道,像是在回答小遥的问题,又像是在同自己说话。

    小遥手脚很利索,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一些细软,看着小遥将所有房门都锁好,我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我已经把这个菡园当做家来看了,这种依恋和归属感,恐怕是难以替代的。比起远在宫外的尹府落春园,这里给了我更多的温暖。

    抱着红枣,我先一步往德妃的寝殿走了,小遥抱着一些细软和温弦颠颠地跟在我身后,情绪还算不错。一路上都是平整的青石地板,甫一开春,路旁的迎春花都积极地招展起来,在这料峭冷意之中,平添了几分暖意。我随意瞟了一眼,却是不想靠近瞧瞧。

    这偌大的皇宫总给我这样的感觉,粉饰太平之下,难掩的是阵阵刺骨的寒冷,看似高远旷达之中,潜藏的却是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尔虞我诈。所谓美,所谓暖,都是假象。

    回到寝殿时,德妃还没有醒来,画竹画柳静静守在帷帐外,面色都很沉重。见我进来,二人作势要拜,被我虚扶了一下,摇头制止了。示意画柳留在房里,我带画竹到院子里,拉着她的手,走了几步,状似无意地道:“方才吓到你了吧?”

    画竹摇了摇头,正要再跪,却被我拦住:“画竹你也算跟了我一段日子了,对我的性子不能算全然不知。我一向不喜欢对别人颐指气使,这次……实在是娘娘病得太蹊跷,让我不得不动气。”

    拍了拍她的肩,我接着用安抚的语气道:“别放在心上了,对你和画柳。我还是很信任的,只是日后,在照顾娘娘这件事上。你们更要小心谨慎了。”

    画竹用力的点点头,像是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她的忠心一般。轻笑了一声,我问:“自从娘娘病了以来。是哪位御医一直给娘娘请脉看诊的?”见我展颜,画竹终于松了口气。不再那么紧张了,用我熟悉的语气答:“回郡主,是陈枢邯陈御医。”

    陈枢邯?我将这三个字在脑子里迅速的过了一遍,依稀记得尹老头曾经说过,陈枢邯是个颇为没有骨气的御医,医术平平,又镇日唯唯诺诺的。不怎么招太医院内其他御医的喜欢,朝中众臣也不怎么把他当回事,总的来说,是个不怎么有存在感,又不怎么容易招人嫉恨的人。

    这就奇怪了,德妃如今居正一品德妃的位置,又深得皇帝信任,太医院怎的敢随便打发个陈枢邯来给德妃请脉看诊?突然想起王居璟来和他爹来,我便多问了一句:“为何太医院院判王御医没有亲自给娘娘看病?即便王御医忙着给皇上请脉,那他的儿子小王御医王居璟怎的也不来给娘娘瞧病?都说王氏父子二人医术超群。娘娘病了,正是用他们的时候啊。”

    见我提起王氏父子,画竹眼中闪烁了一下,小心地左右望了望。才低声道:“郡主怕是不知道,就在您和聿王爷止郡王一同去了岐川的第二日,皇上突然接到有人举报,说是王院判私自勾结药商,将太医院几味珍贵的药材填了假货,中饱私囊。皇上立刻派人搜查,证据确凿,即便王院判咬死不承认自己作假之事,但事实俱在,皇上念在他多年勤勤恳恳,便仅是将他和他儿子,也就是您说的那位小王御医王居璟,一同关进了天牢里,以待后审。而陈枢邯御医,便在这个空当上,被擢升为代理太医院院判了。”

    什么?王居璟和他爹都被革职关押了!这、这才几天的功夫,宫内是要变天了么?为何我隐隐觉得,太医院院判突然被举报这件事,来得太巧太蹊跷了呢?

    王居璟是止郡王多年的好友,此番刚一回墨都便听见好友入狱的消息,可以想见他会是多么震惊。看来,我有必要见见止郡王,同他细问一下这件事,毕竟,德妃刚一病,院判就换人,还换了个庸才,这事儿实在不寻常。

    “郡主,娘娘行了!”我正暗暗思索着,画柳突然推了门出来对我道。点点头示意她先进去,我交代画竹:“画竹啊,这些年来,娘娘留在身边的人不多,画梅很忙,画柳又有些孩子气,有些事,怕是只有交代给你我才放心。”

    闻言,画竹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光闪闪:“郡主尽管交代,奴婢万死不辞。”我拍拍她的肩:“没事没事,别紧张,就是……多留心,尤其是细节,听到的看到的,哪怕跟娘娘有一星半点关系的,你都要牢牢记下来告诉我,并且,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娘娘的病……想必连你也看出来了,实在是蹊跷的很,既然明里查不出问题,我们就要在暗里使劲儿了。”

    画竹用力的点着头:“奴婢明白,此事奴婢不会对任何人讲的,郡主放心。”我赞许的笑了笑:“行了,别绷着个脸,让人一看就知道你有心事。去膳房催催画梅吧,娘娘已经醒了,让她快些上菜。”

    画竹低低福了福身便匆匆朝膳房去了,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良久,我才转过身,推门进屋。

    听到门吱呀响了一声,德妃扬起尚虚弱的声音问:“是月丫头回来了吗?”我忙答着“娘娘,是我!”,快步向帷帐内走去。

    走到近前时,德妃已经被画柳扶着坐起了身,精神似乎比睡着前好了许多,不只是因为热还是因为药效,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红晕,让她看上去不那么脆弱了。

    略感心安,我快步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便道:“娘娘觉得怎么样,有没有舒服一些?要不要喝点水?”含笑的看着我,德妃摇了摇头:“别忙活了月丫头,我挺好的,身上也觉得有劲儿了,果然,只要看见你,我这病就能好一半!”

    见德妃笑得这么开心,我忍不住道:“若是聿王爷也回来了,娘娘的病定是一下就全好了!”轻轻捏了捏我的鼻尖,德妃笑说:“你这丫头,倒是会替他说话!说来,也不知,若是他现在真回来了,究竟谁更开心!”

    听出德妃话中的打趣,我忍不住红了脸,忙呐呐地扯开话题道:“娘娘起身吧,晚膳怕是要做好了,你穿暖和些,不要着了凉。”说着,便扶她起身,帮着她一层一层的加衣裳。德妃心知我窘迫,倒也不再逼我,只淡淡的笑着看我,笑里全是宠溺。

    待我伺候着德妃里三层外三层的穿好,望着她左右端详了一番,我忍不住偏了偏脑袋,少有孩子气地道:“娘娘,让月儿帮你梳梳头吧!”含笑着看我,德妃轻轻点头:“好啊,让我见识见识月丫头的手艺!”

    “娘娘真是折煞月儿了,就月儿这梳头的水平,那里到得了手艺的程度,娘娘不嫌我手笨梳得不好,月儿就心满意足了。”一边笑,我扶着德妃在镜子前坐下,轻轻解下她束发的发带,拿起桌上的牛角梳,看向对面的铜镜。

    铜镜中,昏黄地映着两个身影,一人的面色虽有些苍白,却不减风姿,另一人则是巧笑倩兮,满眼的跃跃欲试。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是在多久前,也是这间房,也是这面铜镜,德妃亲手为我挽起发髻,亲手为我梳妆,当时她指尖淡淡的芬芳,直到今日我仍记得。

    可现在,却是换了一换,坐在这里的认识德妃,而站在这里的人,变成了我。

    像是对待世上最脆弱的至宝,我轻轻握住德妃的一缕乌发,用牛角梳一下一下的梳理。正如德妃为人的温和一般,她的发丝也很温顺,梳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顺滑,没有阻碍的便能一梳到底。

    细细瞧着手中的发丝,我忍不住暗叹,不得不说,德妃的头发生得实在是很好,根根顺滑,根根亮泽,缠绕指尖,是说也说不出的舒服。梳了许久,我竟是没有找到一根白发。这种顺滑温润的触感,让我不由的想起,也有一个人,和她一样,拥有一头乌黑润泽的头发。

    见我有些发怔,德妃轻笑了一声,道:“月丫头,想什么呢?”我忙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娘娘,您的头发生得真好,水润润的,又柔又顺,我有些爱不释手了!”

    “嘴甜的丫头!”德妃轻声说了一句,面上却满满的全是笑意。想来是许久没有见到德妃如此开心了,站在一旁的画竹和画柳也如释重负地笑得很开心。一室的温馨和乐,让我忍不住有些飘飘然。

    真希望,可以一直这样幸福快乐呵。

    “娘娘,想梳个什么发髻?”一边摆弄桌上的收拾,我抬头问。“不必了”,德妃摇摇头:“随便束一下就好了,又没有人来看,别折腾了。发带都在那个盒子里,你随便挑一根吧。”

    闻言,我怔了怔。皇帝……是有多久没有来看过德妃了?德妃不是他最信任的最依靠的妃子么,为何,他久久不来?

第二三零章 逃避

    这便是帝王的爱吗?坐拥天下,后宫无数,给了最好的吃穿用度,便任如花美人在这寥寥宫闱一角无穷无尽地等待,无声无息地枯萎……思及此,我的心跳不受控制的顿了一下,接着,便是传达至四肢百骸的冰冷僵硬。

    我怎么能忘了,容成聿的目光,投向的正是那睥睨天下的顶端,如果我陪着他一路走下去,败了也便罢了,若是真的……那我会不会也如德妃一样,只能静静的,无声无息地,永无止境地等待,等待他不知何时才能降下的一丝恩宠?

    这太可怕了,我竟然没有想到!

    或者说,这么久以来,我竟然一直放任自己不直面这个冰冷的,赤.裸裸的现实,一直在逃避自己的内心……

    手上的动作一抖,德妃察觉出我的不对劲,扬声问:“怎么了月丫头?”我连忙摇头,像个被撞破了坏事的孩子一般,强装镇定。打开方才德妃所说的那个抽屉,拿出几条发带来,搭在她的发上比了比。

    “娘娘,这条檀色的怎么样?”我说着,抽出那条檀色的发带递到德妃面前,“娘娘肤色白,被这檀色一称更显白嫩,且檀色本就亮而不艳,正合了娘娘的性子。”抚了抚我手心里的发带,德妃笑笑说:“就依你,檀色的。”

    我点点头,小心地拢住德妃一头秀丽的发,用发带一圈一圈的绑住,最后,扎了个还算漂亮的结。“好了娘娘,瞧瞧怎么样!”我说着,献宝似的拿起桌上另一个小些的镜子比在她脑后,好让她看到后面的发结。

    细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发结。德妃微微笑着,轻声道:“月丫头手艺见长,比起刚入宫时更会打扮了。瞧这发带绑的,真灵巧!”我有些心神不宁,却还是陪笑的站在一旁。

    “娘娘。要传膳吗?”这时,画梅似乎是忙活完了。快步进了门来跟德妃行了个礼,倒给了我一个喘息的机会。“传膳吧,月丫头折腾一天肯定是又累又饿了。”又福了福身,画梅领命而去,我则扶着德妃起身朝前堂走。

    宫女们上菜的动作很快,待我们坐下时,菜已上得七七八八了。倒了杯酒。德妃笑盈盈的端起杯子来对我道:“今儿我是真高兴,来,月丫头,陪我喝一杯。”我心下一惊,德妃现在病得这么重,日日服药,定是要忌口的,这酒……应该也在忌口的范围内吧!

    “娘娘,您在服药,喝了酒恐怕会影响药力。不如这样,我喝酒,您呢,就以茶代酒。意思到了就成。怎么样?”说着,我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

    “你这丫头,行行行,就依你,我以茶代酒。”德妃一副那我没办法的样子,一旁的画竹立刻会意地倒了杯清茶放在她手边。“月儿先干为敬!”看着满满一杯酒,我心里沉甸甸的,抱着早死早超生的态度,我说了一句,便仰头一口气将酒灌了下去。

    我的天!真辣!一口酒下肚,只觉得从舌尖经由喉咙一直到肚子里,全是火辣辣的感觉,像是烧着了一般。一时没忍住,我别过脸咳了起来。

    真是不明白,酒这东西,明明这么难喝,为什么世上会有那么多嗜酒如命的人?这不是给自己找罪受,还甘之如饴么?

    见我咳得挺厉害,德妃忙一下一下的抚着我的背道:“慢点慢点,你这丫头,不能喝就别喝嘛,还逞强!瞧这小脸红的!好点没?来把这杯水喝了。”一边安慰我,一边倒了杯水递到我嘴边。灌下一口水,歇了会儿气,我总算觉得活过来了。看来以后喝酒这样的事,我还是能躲多远躲多远吧。

    “尝尝这个”,见我不咳了,德妃举著夹了块嫩白的鱼肉搁在我的碗里,“记得上次聿儿说,你很喜欢吃鱼,就是不会挑刺,这是鲈鱼,刺很少又好挑,试试喜不喜欢。”德妃的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我有些分不清,这份宠溺究竟是对我,还是对容成聿。

    不过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我终究是很享受这份宠溺的。

    说来有趣,我不爱挑鱼刺这件事,虽然是容成聿当初拿来糊弄德妃,让她以为他对我有意的,但,不得不说,容成聿却是说出了事实。大概是在琼鸾峰上,我曾经常常去他的静园里蹭吃蹭喝,日子久了,他便注意到了这些关于我喜好的小细节。虽然后来,这他被用在了很功利的地方,但一想到被容成聿这样细致的了解着,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欢喜。

    容成聿容成聿,又是容成聿!一天到晚,怎么就只有他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啊转的,挥都挥不去!再加上方才我心里横生的疑惑,此时更是不愿再想起此人了!有些烦闷,我正愁该怎么遮掩,只听吱呀一声,关得严严的门开了个小缝,一个白影嗖的一下窜了进来,三两下便钻进了我怀里。不是红枣又是哪个!

    “又跑哪儿玩儿去了!越来越野了,仔细我给你找个笼子!”这小家伙明明是被我一路带回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溜出去了!含笑的看着在我怀里撒娇打滚的红枣,德妃放下筷子道:“看来你已经听画梅说了,红枣前两天被怡贵人抱回去养了养。本来还担心它不习惯,看它现在的样子,恐怕是习惯得很。”

    我点点头,顺手拿了块糕点塞进红枣嘴里,语气轻松地道:“娘娘似乎挺喜欢怡贵人的,听画梅说,怡贵人常来毓淑宫陪娘娘说话。”我喂给红枣的正好是个桂花糕,正是它最喜欢的味道,只见它一个劲儿的往下咽,竟是完全不怕噎着自己。颇为无奈的,我只能一下一下的抚着他的肚子,免得他真噎住。

    “是啊,怡贵人算是宫里少见的单纯孩子了,不争不斗的,就喜欢凑到我这里来跟我闲聊。毓淑宫里向来冷清,有她在,到时能热闹些。算起来,她的岁数比你也大不了多少,性子又很随和,下次有机会你们一起坐坐,聊几句,你会喜欢她的。”德妃重新拿起筷子,却是继续往我碟子里夹菜。

    点点头,接过画柳递给我的湿手巾擦了擦手,我拿起筷子,夹了片百合放进德妃碟子里:“既然如此,改日月儿便邀怡贵人一同用膳吧。来,娘娘,尝尝这个清炒百合,润肺的。”德妃笑了,“也好,便约在我这里吧。”说着,低头小口吃着菜。

    “画梅”,吃了几口,搁下筷子,我没有回头的问:“屋里点的是什么香,味道这么浓?”画梅忙走到我身边来,躬身答:“回郡主,是沉水香。陈御医说,娘娘本就不喜欢服药,若是屋里药味太重,不利娘娘调整心情,便让奴婢在屋里多点些香。”

    “是么?”我不置可否,拿起筷子作势要再夹菜,却突然停下动作,像是刚想起来一样,对画梅道:“对了画梅,上次你送我的沉水香我都用完了,今儿一闻见我才想起来,要是你有空的话,再做两块给我吧,我挺喜欢这香的。”

    画梅垂着头诺诺称是,我随意点了个头,示意她退下去,便继续给德妃夹菜,时不时同她说些趣事,逗得德妃笑个不停。

    一顿晚膳吃得宾主尽欢,服侍着德妃洗漱过以后,我从画竹手里接过刚煎好的药,状似无意的看了画竹一眼,见她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一口一口喂着德妃服下。

    仔细将被角掖好之后,我对德妃笑笑:“娘娘,好好睡一觉,明儿又能好一截!月儿就在隔壁房里,有什么事,就让画竹去叫我,千万别自己强忍着。月儿先告退了。”德妃笑着看我,轻轻点头。

    又嘱咐了画竹几句,我回过身便出了门,一开门,正遇上刚收拾完碗筷回来的画梅。恭恭敬敬地拜了我一回,我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在与她擦肩而过时,却突然叫住了她。“画梅……”闻言,画梅立刻站定在那里。

    “要好、好照顾娘娘,别忘了,在这宫里,最重要的是,记清楚谁才是自己的主子。”闻言,画梅吓得双腿一抖,竟是要跪下去,我忙拉住了她,带着三分笑意地道:“夜路不好走,小心点。对了,别忘了,你答应给我制的香。就要沉水。”说完,不等她在唯唯诺诺些什么,便快步走了。

    进了园子,夜风吹在我脸上,一阵阵的清爽。用手一摸,大概是那杯酒的原因,这会儿我的脸竟是滚烫滚烫的。对着风凉快了半天,觉得脸上不那么烫了,我才慢慢晃回了房,红枣自打出门就跟在我身后,大概是吃多了撑了,动作有些迟缓,我也懒得抱它。

    推开偏房的门,小遥正撑着下巴在桌上打瞌睡,屋里的几个灯都亮着,灯火跳动间,一室暖意。我不禁欣慰的笑了笑,回身瞪了一眼在地上耍赖的红枣,它倒是有眼色,立刻窜进了屋里。暗笑着摇了摇头,顺势将房门关上,插好。

第二三一章 好人

    听到关门的声音,小遥立刻便醒了,睁开朦胧的睡眼,闷着声道:“小姐……回来了啊。”我点点头,“吃东西了吗?”“嗯,吃过了,刚才收拾完房间,就去膳房拿些东西吃。对了小姐,琴要放在那里?”小遥指了指静静躺在桌上的温弦。

    “放在书架上吧”,我看了它一眼,想起自己一直以来有意无意逃避着的现实,心里一痛,竟是不想碰它了。容成聿,不得不承认,就像无法反抗的命定一般,无论你在不在身边,总是能轻易的牵动我的情绪。

    “嗯,刚好书架背阴,不会被阳光晒到,不然会伤到琴的”,小遥念叨着,抱起温弦小心地搁在书架上。“小姐,水已经烧好了,洗漱一下吧!等会儿我去打水!”收拾着书架上撤下来的几本书,小遥转过头来道。

    “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就睡在外间吧,别等我了,早些睡。”交代了一句,我径直去打了水,恍恍惚惚地洗漱了一番,和衣钻进被窝里。红枣似乎趁机窜上了床,在我脚下缩成了个团睡下了,我心里纷乱,也懒得赶它下去。

    小遥一贯了解我,见我兴趣缺缺又寡言的样子,也不多问,只轻叹了一声,吹了里间的灯,留下一室黑暗。黑暗中,我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焦虑和忧心压得我喘不过气。太多事堆在面前,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更担心哪个。

    远在千里之外的容成聿是否安然,德妃的病该如何调理,宫里若有若无的暗涛汹涌究竟为何,还有……有朝一日伴着容成聿登上帝位后,我该……如何自处,自由和爱情。怎样取舍……

    纷纷乱乱的问题压在心头,我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际。隐约间,我似乎感觉到红枣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下一下地扫在我的脸颊上,就好像。那夜,容成聿随风纷飞的发丝拂过我脸颊时的触感。明明很温柔。我却抵挡不住心里阵阵的疼。

    翌日一大早,我刚梳洗完毕,还未来得及去看看德妃,便被皇帝贴身的太监引去了康寿殿。心里暗忖着大早上的皇帝找我会有什么事,带着忐忑,我谨慎地进了殿内。

    “容月拜见皇上”,倾身一拜。我柔声道。“尹丫头,起来说话”,皇帝的声音淡淡的从高阶上飘下,我小心地向上瞟了一眼,发现皇帝斜靠在龙椅上,一手支着下颌,虽然神色不明,但眼底的倦意却是一目了然。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对于德妃的病,皇帝还是很担忧的。只不过因为一些原因,他不能前去探望……真有些怕,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站起身来,我静静立在堂上。等皇帝开口。

    “听说”隔了好久,皇帝淡淡问:“你搬到德妃寝殿旁的偏房去住了?”我并不惊讶皇帝这么快便知道了此事,在这森森宫闱之中,有太多秘密,又几乎没有秘密。“是的,皇上。”我福了福身,答。

    “噢”,皇帝略点了点头,又默了。我倒也不急,只耐心地等着他的下一个问题,皇帝此人,向来爱做高深莫测之状,不喜欢心急焦躁之人。果然,不知道又静了多久,皇帝才又开口:“德妃没有看错你,的确是个善良心软的孩子。”

    “孤知道你想照顾德妃,但别忘了,想照顾别人,要先照顾好自己。”皇帝的话乍一听很有些不合时宜,我正惊讶,他却接着道:“德妃病了这件事,就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了。”这一句,惊得我忍不住抬起头来。

    像是早就料到了我会做何反应,皇帝表情不变,转开视线:“如今贤儿还在山阳未归,聿儿又远在永邑前线,宫里,还是不要有太大风波的好”。淡淡几个字,却是狠狠砸在了我心上。

    好啊,这就是帝王之爱!为了他的天下,为了他的太平,身为他的妻,就连病重至此还要忍气吞声,遮遮掩掩!怒火油然而生,我几乎就要出言相驳,最后一丝理智拉住了我,让我终于没有冲动。

    是啊,就算我心里再不愿,就算我再气,又能如何呢?皇帝把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没错,德妃重病的消息一旦传出,不但会引起后宫势力不平衡,还会影响前线的容成聿,这些年贤王一直和德妃很亲厚,若是远在山阳的他听说此事,定是也会十分心焦。

    道理我都明白,但这句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我却是一丝一毫也不肯接受的。我几乎可以想象,有朝一日,若是容成聿为了他的天下而要牺牲我时,也会和此时的皇帝一样,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如坠冰窟。

    “月儿明白”,依旧是最温和的声音,我轻轻福了福身,气极时,我反而冷静了,既然无法反抗,既然事实如此,我又何必多言呢。比起生气,我现在更觉得有些不屑了,君临天下的皇帝,不过如此。连个女子都护不住。

    “尹丫头……”皇帝幽幽开口,“……罢了……你回去吧”,摆了摆手,不知为何,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竟是示意我离开。这样又是何必呢?我暗暗觉得好笑。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又何必做出矛盾挣扎的样子,德妃不在这里,你却是做给谁看呢?还是说,你的愧疚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呵,帝王。可笑。

    不想看他惺惺作态,我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憋着一肚子的闷火,我快步回了毓淑宫,刚到宫门外,却遇见了一个算不得熟悉的熟人——怡贵人。

    “见过怡贵人”,我依礼对她屈膝福了福身,她亦回了我一个礼:“昨儿就听说容月郡主回来了,想着你一路颠簸,定是辛苦的紧,怕扰着你休息便没有急着过来,这不,今儿一大早,我便过来探探你,也探探德妃姐姐。”怡贵人很会说话,声音柔柔的,透着股亲切劲儿。

    “怡贵人一起进去吧”,我笑了笑,本是客套,未料她竟亲热地挽了我的胳膊。我本不喜欢和别人太亲近,被她猛然这么一挽,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只觉得她身上一阵淡淡的香味很快在我鼻端蔓延开来。和她人一样,柔柔的,温温的香。

    看到我和怡贵人相携而归,正在院子里给迎春花浇水的小遥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才凑上来行礼:“奴婢见过怡贵人”。怡贵人很亲和,亲自将小遥扶起来笑道:“小遥姑娘将这几树迎春照顾得真好,瞧这花瓣蓁蓁夭夭的样子,实在是讨喜!”

    得了夸奖,小遥自然是很欢喜的,笑呵呵地道了个谢,便忙自己开开心心的去了。怡贵人依旧挽着我,和我一道熟门熟路地往德妃的寝宫走,一路上还时常同来往的宫人寒暄。看怡贵人对毓淑宫上下如此熟稔,我忍不住觉得有些奇怪。

    德妃的卧房里还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沉水香,看见画梅正在屋里,我颇有些不满地道:“怎的也不开窗透透气?屋里这样憋闷对娘娘身子不好。”画梅正要诺诺点头,一旁的怡贵人却道:“容月郡主,听陈御医说,德妃姐姐的病不能着风,要捂着些才好的快,你就别怪画梅了,她镇日为了姐姐的病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一丁点疏忽呢!”

    怡贵人此言一出,我却是忍不住想笑了,瞧瞧她多会说话,如此一来,倒成了我无理取闹,她为人和顺了!画竹画柳都在一旁伺候着,德妃就在帷帐后头躺着,现在明摆着是要让所有人以为,我针对画梅,事事挑理,而她怡贵人却是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大好人!

    挂上招牌笑容,我柔柔道:“怡贵人说得有理,是容月疏忽了。哦对了,画梅,昨儿我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是不是有些仓促了?要不要我多给你的时间,‘准备准备’?”

    “回郡主”,画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迅速地瞟了怡贵人一眼,才对我答:“已经做好了,奴婢这就去给郡主拿。”我点了点头,由着她出了门去,一旁的怡贵人好奇道:“容月郡主交代了画梅什么事儿?”

    我转过脸微微一笑:“是贵人很熟悉的物事,画梅亲手做的沉水香。贵人和娘娘这么相熟,怎的没让画梅给你也做几块?画梅制香的手艺可真是不错!”

    怡贵人神色不改,依旧一副亲善可人的样子:“这我倒真没注意,赶明儿我也跟她讨一块,却不知她肯不肯给了”。怡贵人正说着,德妃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帷帐传了过来:“来都来了,还不过来,却是让我在里面干听着插不上话是吧?”

    怡贵人噗哧笑了一下,挽着我便挑了帷帐进去,德妃正坐在床上,面色却是比昨日睡下前差了许多。我暗暗心惊,这是怎么回事?昨日明明不是精神好了许多吗?药也服了,饭吃的也还好,怎么现在病状像是又加重了些?

第二三二章 面面俱到

    “怡珍你来了啊,坐吧”,眼含笑意地看着我身边的怡贵人,德妃指了指榻边的矮凳道。怡贵人倒也不客气,径直坐了过去,“姐姐今日瞧着不错,似是精神了些,药服了没有?”一番问候竟是轻车熟路。

    瞧着不错?笑话!看德妃比昨日惨白了许多的面色就知道,她的病非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怡贵人信口胡说到底是安得什么心?我一丝一毫都不相信她是因为想让德妃安心才说这些话的。

    德妃笑了笑,没有接话,只转脸看我道:“月丫头,你一大早的去哪里了?听画梅说,你被皇上身边的太监给带走了,皇上找你可是有什么事?”德妃不问还好,一问我就来气,一想到今日皇帝是用怎样冷淡的语气说着不让德妃重病之事外传,我就气得牙痒,再见德妃看似平常,实则饱含期待的眼神,我心里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能告诉德妃实情,坚定了这个想法,我努力牵动微笑道:“没什么,皇上只是唤我过去,问了些关于岐川那边的事。”“噢,这样啊……”德妃似是点了点头,语气如常,我却感觉到了其中的失望和凄凉。

    真是,何苦呢。

    “这几日怡珍绣了个新的花样,今儿特意拿来给姐姐瞧瞧,针脚比不上姐姐的细密,姐姐可莫要笑我。”怡贵人一边笑,一边从袖间取出一块帕子,递到德妃面前,随着她的动作,又是一阵香气弥漫。我留神瞧了眼那帕子上的花样,似乎是一树扶桑花。色泽艳丽,原本大方端庄的花,不知怎的竟有些妖冶的味道。

    “哟。是树扶桑!唔,是我喜欢的花儿,就是色儿亮了些。不过不妨事。月丫头,你瞧瞧怡珍的针法。算是很规整的了,值得一学。”德妃将帕子拿到近前仔细瞧了瞧后,笑着将帕子递给我。

    我忙双手接下,依言拿在眼前细看。的确,正如德妃所说,怡贵人的针法很是成熟规整,一针一线都有准头。细细密密地排了一片下来,竟是找不到一针稍有偏颇的,不说正面,便是背面,都让人瞧着舒坦。

    “贵人的绣活做得极好,月儿是如何也比不上的,而且娘娘知道的,月儿资质驽钝,便是真的学,也不见得能学出个几分来。还是日后少动针线的好。”将帕子递还给德妃,我略带自嘲地道。

    不等德妃出言,怡贵人果不其然又说起好话了:“容月郡主说的这是哪里话,放眼墨都。谁人不知尹相家的千金,皇上的容月郡主,是出了名的才貌双全,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人又是顶顶的伶俐,极是讨长辈喜欢。郡主还是别妄自菲薄,说着客气话才好了,都是自己人,不必太过自谦了。”

    怡贵人说这番话时,德妃颇为赞同的一直点着头,我在心里暗说,娘娘啊,此人逢人便带七分笑,说话更是甜而不腻滴水不漏,怎么看怎么不真诚,您就别跟着点头了!无奈德妃自然是不知我心中所想,依旧深深笑着。

    “娘娘,奴婢刚张罗了些饭菜,要不要现在用膳?”这时,画梅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帷帐外问。德妃呵呵笑着:“画梅现在愈发伶俐了,张罗饭菜比从前快了许多。我正打算着你去做一桌好菜,跟怡贵人和月丫头好好聚聚,可巧你已经做好了。上菜吧,我们这就过去。”德妃说着,便准备起身。

    我忙上前帮忙,给她披上衣裳,一层层掩得严严实实,在确认她不会有着凉的可能之后,才放下心来,扶着她往前厅走。怡贵人始终但笑不语,既没有帮忙,也没有说话,只淡淡笑着在一旁看。

    落座之后,画梅很快支使着一班宫女上齐了菜,之后便静静立在德妃身后。我盯着热腾腾的菜,心里忍不住想,究竟是画梅做饭的速度变快了,还是……她根本就知道怡贵人今日要来,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上次我出言警告画梅,不过是觉得她常往怡贵人那里去,疏于照顾德妃,失了本份。若是她真的是提前知道了怡贵人要来,那可就不是失不失本分的问题了,而是忠心的问题。可至少现在,我仍是不愿意相信,一直跟在德妃身边贴身照顾了这么多年的画梅会投靠怡贵人,吃里爬外。

    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我收回心思,决定还是不要太早下定论,免得误会了画梅。

    “月丫头,你大概不知,怡贵人的厨艺很不错,堪比宫里的御厨了,只不过碍着身份,不能常做,下次有机会,让怡贵人亲自下厨给你坐一桌菜来尝尝,包你食之不忘!”夹了只虾放进我碗里,德妃笑着道。

    “娘娘谬赞了,怡珍厨艺不过尔尔,怎么能跟御厨比,不过是炒的两个家常小菜罢了。容月郡主,你可莫要太期待了,没有娘娘夸的那么好。”怡贵人忙摇头自谦。我却是心有戚戚焉,好吧,你绣活也好,厨艺也好,不像我,绣活儿做得一般般,厨艺更是见不得人,就会弹几下琴,也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黄天在上,厚土为证,我更讨厌这个面面俱到的怡贵人了。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德妃和怡贵人倒是相谈甚欢的样子,待酒足饭饱了,扶着德妃躺回床上,亲自喂她服下了药,我亲自送着怡贵人出了毓淑宫。站在宫门外,我笑笑对她道:“贵人慢走,容月就送到这里了。对了,这是贵人的帕子,忘记还你了。”我说着,将她落在德妃床上的帕子递还给她。

    笑着看了看我手里的帕子,怡贵人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容月郡主收着吧,就当是我一份小小的礼物。郡主留步,我先回去了。”说着,她略低了低头向我示意了一下,便袅娜地回身走了。

    看着怡贵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我不由地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刚走回院子里,一抬头,便瞧见画梅从房里出来,手里正拿了个盒子。“郡主,这是您要的沉水香”,屈了屈膝,她双手呈上盒子,胳膊似乎有些抖。

    “嗯”,我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从她手中拿起盒子,打开闻了闻,淡淡道:“辛苦你了,忙你的去吧”,这样的冷淡,并非我管用的语气,说起来自己也不太舒服,不过,我想画梅会比我不舒服许多倍。惶恐地福了福身,画梅快步出了院子,想来是去膳房帮着收拾了。

    回房的路上,我又把盒子打开闻了闻,虽说我对香料什么的不甚了解,但手里的这块,似乎和上次画梅送我的味道不大相同。带着疑问,我从伙房里叫回小遥,让她将上次画梅送我的沉水香找出来。

    “沉水香?”小遥想了想:“似乎用掉了一块,不过应该还剩了一块的,大概是留在菡园了,我去找找”,小遥说着,便小跑回了菡园。我也不拦她,任她去了,自己回了偏房,来来回回看着手中的沉水香。

    过了好大一会儿,门外传来小遥气喘吁吁的声音:“小、小姐,找到了找到了!”我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把将小遥拉进屋里,道:“日后不要这么莽撞了,有什么话到了跟前再说,别嚷嚷的全世界都知道了。”许是一时心急,我语气重了些。

    小遥从未被我训过,一时竟怔住了,我忙拉着她坐下,将门掩好,扶着她的肩安慰道:“我也是一时心急,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今儿我的话你可一定要听进去,宫里本就是危机四伏的地方,隔墙尚且有耳,更何况是在空旷旷的院子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周围总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你的,你若不小心,只会被人抓住把柄,更有甚者……”说到这儿,我停住了,相信以小遥的悟性,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小遥认真点了点头:“小姐,是小遥不对,太马虎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喏,这是上次用剩下的沉水香。”小遥说着,捧出一块香料来。

    我凑近闻了闻,似乎的确有些不一样,不太相信自己的鼻子,我又将两次的沉水香分别让小遥闻了一下,她也觉得依稀有些不一样。

    将两种沉水香做了记号,我思忖了一会儿,叫住小遥:“小遥,日后多粘着画梅一些,看看她整日都在忙什么。若是她刻意要摆脱你,你也由着她去,但是一定要记清是在什么时候,还有她去的方向。”

    小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问我:“那要不要偷偷跟着她呢?”我忙摇头:“不必了,不管明里暗里,你只要知道她隔多久会出去一次,朝着哪个方向去,一般什么时辰出去,就行了。切记,不要尾随她。明白了吗?”

第二三三章 试探

    小遥肯定地点点头:“明白了小姐。”隔了一会儿,她又有些犹豫了,“小姐……毓淑宫里是出了什么事吧……是娘娘的病?小姐你为什么会怀疑上画梅姐而不是画竹画柳她们呢?画梅姐跟了娘娘那么久……”这丫头比从前机灵了许多,一会儿便猜出了我的意向。

    揉了揉她的发顶,我道:“我离宫去岐川前,画竹画柳一直是跟在我身边的,她们一直没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接人处事如何我也是看在眼里的。若说真跟她们有关系,那在菡园的时候,就该有征兆的。但是,并没有。”

    顿了顿,我接着道:“虽说画梅跟着娘娘的日子最久,但这些日子来,画梅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她一直在娘娘身边,同我们相处的并不算多,我对她的信任,自然也是要打折扣的。更何况,她同怡贵人的眼神交流,不简单。”

    “这样啊……”小遥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再追问了。“小姐,那我先去画竹画柳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去吧,”我点点头,“凡事……小心些,安全最重要。切记,不要深入。”小遥认真应下,轻巧地开了门走了。

    我在桌边坐下,一手拿着一块沉水香发呆。

    按说,像画梅这样长居宫中的老人,在主子面前只会越来越如鱼得水,画梅突然变得如此谨小慎微,实在有些反常。再者,画梅制香的手艺早已炉火纯青,不大会有推翻自己原来配方的可能,这沉水香的味道突然变了,个中缘由实在耐人寻味。

    难道说……此画梅已非彼画梅?

    我心头一震。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此画梅已非彼画梅,那真正的画梅去了哪里。又为何会被现在的画梅所替代?想来想去只觉得一片黑暗,没有突破之处。

    看来,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先弄清现在的画梅。究竟是不是真的画梅。

    心思一定,我起身便推了门出去,这会儿画梅大概还在膳房那边帮忙收拾,为免和她错过了,我只得加快步子往膳房那边赶。好在,膳房的院门远远在前时,我正瞧见画梅一边拢袖子一边往外走。

    慢下步子。做出一副漫步闲庭的样子,我很自然的和画梅“遇上”。“奴婢拜见郡主”,一瞧见我,画梅立刻俯身请安。摆了摆手让她站好,我轻笑着道:“方才突然觉得嗓子干得紧,想来是有些上火了,饭也没吃几口,估摸着你大概还在膳房,我便过来碰个运气,可巧你还真没走。既然没走。那就给我熬一碗下火的莲子清粥吧。”

    画梅福了福身答:“奴婢这就去熬粥,郡主先请回去歇着吧,奴婢熬好了给您送过去。”语气听着温顺懂事,却透着一副巴不得躲我远些的畏惧。笑着摇了摇头。我道:“我与你同去。小遥这丫头又去给别人帮忙了,娘娘还睡着,整个毓淑宫就我一个人闲来无事,与其在房里对着窗子发呆,我还不如在这儿一边等着粥,一边同你说些闲话。”

    画梅没想到我竟要留下,忙道:“万万不可啊郡主,膳房是何等腌臜之地,哪里容得下郡主金贵的身子,若是让郡主沾了油污之气,奴婢真是罪该万死了。”

    我倒也不急,笑笑道:“腌臜之地?瞧画梅你说的!我们平日里吃的喝的皆是来自膳房,若这里是腌臜之地,那我们岂非日日都在吃些脏东西了?这……不太好吧!”

    一听我这么说,画梅吓得向后退了半步,噗通便跪在了地上:“奴婢失言,请郡主赎罪”,说话间头垂得低低的,一下都不敢动。和善地笑着,我转身往膳房里走,口中道:“起来吧,我还等着你熬的莲子清粥呢。”画梅似乎愣了一下,很快便跟了上来。

    见我进了膳房,一屋子忙里忙外的宫人皆是吓了一跳,一个个的纷纷跪拜。我抬了抬手,客气地让她们各忙各的,不必搭理我。这时,画梅怯生生凑到我身边,小声道:“郡主,此处到底人多口杂,不若郡主随奴婢到偏房去吧,那边有个小灶台,平日不怎么常用,地方倒也干净。”

    我想了想,点点头,示意她带路。人少的地方,倒是合我的心意。且让我试你一试吧。

    施施然随着画梅在膳房院子里兜了个圈儿,果然,偏南的角落里有个小房。先一步推开房门,画梅很知礼地立在门边候着,我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提着裙摆便进去了。

    此间的确是个开小灶的好去处,灶台案板格式炊具一应俱全,房梁上垂下的麻绳上,三三两两挂着些时鲜蔬菜,锅碗瓢盆摆得整整齐齐,最贴心的是,门边靠窗的地方正摆了个小靠椅,想来此处不是人人都能来开小灶的。

    画梅很有眼力见儿,见我扫了眼那靠椅,立刻从架子上取下干净的布子,浸了水细细擦拭着靠椅,擦净了又拿干布重新擦了一遍,动作认真细致得很。待她收拾妥当了,我满意的笑着点点头,顺了顺裙子便坐了上去。

    “你忙你的吧,我在这儿坐会儿。”我挥了挥手,画梅立刻挽起袖子忙活起来。我一向不擅长烹饪,厨房进得极少,加柴的功夫勉强算过得去,刀功却是查得不堪入目。至于做什么菜什么汤需要放什么料,我是一概不知的。看画梅在那儿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切切这个一会儿剁剁那个,我忍不住想,不就是碗莲子清粥么,居然这么麻烦!

    暗暗摇了回头,我随意问道:“画梅啊,你最擅长做菜还是做汤?”画梅停了手上的动作便要福身,我摆摆手:“忙你的忙你的,不必顾着虚礼,我也就是随便问问,你随便答着就好。”

    迟疑了一下,画梅一边继续切东西,一边道:“回郡主,奴婢许是更擅长做汤一些。”答得极简短。我点点头,百无聊赖地望着悬在梁上的一块腊肉,隔了一会儿,又问:“画梅啊,这腊肉是你做的吗?”这回画梅长了记性,没有在停下动作,只闷声答:“回郡主,是奴婢做的,日子不够,还不能上桌。”

    我了然的哦了一声,目光继续在这小小的伙房里逡巡,不一会儿,接着问:“画梅啊,那个缸里放的是咸菜还是什么?”画梅已经习惯了和我一问一答的方式,语气放松了很多:“回郡主,缸里放的是熏肠,和腊肉差不多,不过还要腌制。”

    听着画梅切东西时噔噔的声音,我非常随意的问了一句:“对了画梅,我记得你以前说自己不会打络子,现在学会了没有?都说打络子是个精细活儿,你现在若是会了,便教教我,让我也学学这精细的手艺。”画梅手里的刀顿了一下,很快,她便恢复了正常,答:“回郡主,奴婢愚钝,还未学会,不能教郡主了。”

    哦?还未学会?我偏过脸不看她,眼中却是寒光一闪。好啊,此人果真不是画梅!

    真正的画梅,打络子的手艺极其精妙,不过知道此事的人倒是不多的。那次皇帝让我跟着德妃张罗宫宴,德妃忙着去挑宫灯的式样,留了我盯着几个太监在回廊上挂络子,正巧画梅也在身旁。

    也不只是紧张还是怎么的,挂络子的一个小太监脚上没踩稳,从梯子上掉下来,而络子已经挂在回廊顶上了,于是乎,那小太监就如一只摇摇欲坠的宫灯般,在回廊上晃晃悠悠,终于,只听“咔”的一声,络子断了,小太监摔在了地上。

    在大事上,德妃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宫宴临近,回廊上的络子被扯断成这副模样,若是被德妃看见了,这小太监怕是要受重罚的。这事儿一出,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小太监已经扑到我脚下跪着哭求了起来,言语间大抵是什么他上有多少高龄的老母,不能死,求我帮着遮掩此事。

    我心道,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络子断了一时也弄不回去,想遮掩,除非我直接跟德妃说是我显得没事做,把自己挂在络子上荡秋千,一个不留神,将络子扯断了。正犹豫着怎么劝说,一旁的画梅径直走上前,道:“你且将断了的两截络子取下来,我试试能否弥补一二。”

    一听有救,小太监哪里管我同意不同意,蹭蹭便上了梯子,三两下解了络子取下来,小心地递与画梅手中。接下来就是奇迹发生的时刻了,但见画梅十指灵巧的上下翻转着,一会儿便将两头的络子都拆开了一半,接着将断线并在一起,又是一番上翻下翻,随着她是指灵巧的动作,一会儿工夫,一个完整的络子又出现在眼前了。

    小太监见状,惊得下巴险些掉在地上,抖着手接过完好无损的络子,我瞧他那神情,怕是就差給画梅跪下磕头谢恩了。趁那小太监又爬上梯子挂络子的空当,我便问画梅,这打络子的活儿如此精妙,她是不是常做,她却摇摇头,只道打络子是幼时在家里常玩儿的把戏,后来到了宫里,络子专门有宫人打,平常宫女并不做这个。

第二三四章 御医

    方才我问了画梅许多个问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简单问题,加上不让她太过顾着虚礼,她难免会放松些,而最后一个问题,才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渐渐放松下来的画梅在一定程度上放松了对我的防备,最后一个问题根本就是顺着我的意思来答,而这,恰恰泄露了她不是真正的画梅。

    有了确切的判断,我不动声色地转开脸去,不急着质问,不急着开口,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又断断续续地问着她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从画梅的反应看,她并未察觉出不妥。

    这个“画梅”做饭的手艺倒是不必真的画梅差,也没见她忙活多长时间,一碗晶透清新的莲子清粥便撑到了我面前。刚出锅的粥在这初春的天气里阵阵冒着热气,我光看着就不想喝了。怕烫。

    闲闲地拿起调羹,我仅沾了一点粥,吹了好一会儿才喂进口中。品了品,我笑着对画梅道:“唔,不错,正是这个味道,从前画梅你也总做这道粥给我喝,也只有你才能做出这个味儿来!”

    闻言,画梅不由地喜上眉梢,福身谦虚了几句,我面上温和,心里却是冷笑。这是我的第二个试探,莲子清粥并非我最爱的粥,画梅也不曾尝尝做给我吃。而我此言一出,即便这个“画梅”先前有些担心我是否生了疑,现在也是会放下心来的。

    慢条斯理地吃着粥,我的脑子却是转的飞快。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神通,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将德妃最贴身的宫女给掉包了!且,找来的这个替代品竟和正主如此相同,大到长相五官,笑道举止动作。加上一些德妃平日的生活习惯,出入实在是小的很!难以想象,如此的一个替代品。那有心之人究竟培养了多久,策划了多久!

    既然画梅能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替换了,这就说明了毓淑宫之中定有那人的眼线。且是埋藏极深,极难发现的。即便我此时已经确定了此画梅是有人刻意替换的,是假的,我却不能轻举妄动,既不能直接逼问,也不能明白同德妃讲清楚。

    接下来的调查,更需要不动声色。

    那么,这个幕后之人究竟是何人?他的目的又是什么?现在皇帝已经明白告诉我。德妃重病的事不可以宣扬,这便意味着,即便我寻找其中的蛛丝马迹,也不会得到皇帝的支持和帮助。没有德妃,没有皇帝,没有容成聿,这次,我必须靠着自己查清此事。

    粥吃了一半,我隔下勺子,起身捋了捋裙摆:“画梅。我有些胀食,吃不下了,还是回去歇歇转转吧,你忙你的。不用顾着我了。”画梅不疑有他,福了福:“奴婢明白,奴婢恭送君主。”说着,又是一个屈膝福身。

    点点头算是知道了,我起身出了小灶房的门,步速如常地往回走,一路上,各种猜测和假设记得我的脑袋快要爆了。

    想来想去,这个画梅出现后,德妃出现的最坏的情况是重病,或许这意味这,这个画梅的任务就是让德妃一病再病。而若要让德妃的病反反复复一直不好,甚至慢慢加重,另一个人也显得尤为重要——陈御医。

    昨天今天这才两天的功夫,画梅就已把陈御医的嘱咐抬出来了许多次,而作为一个御医,一个信任的代理太医院院判,他的医术未免太庸碌了一些,治了这么久,竟连德妃的病应都说不清,开出的药也是全然无用,看德妃比昨日又惨白了许多的脸色便知,那些药根本就不起作用。

    由此,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这个节骨眼上,为何恰巧王御医就被人举报了,恰巧就是人赃俱获,恰巧皇帝盛怒之下就将王氏父子关了,恰巧是这个庸碌无能的陈御医做了那个临时太医院院判,给德妃诊治?这么多的巧合,实在是太不寻常了。

    看来,想弄清事实,见一见这位新任的代理太医院院判是极为重要的。

    一路想着,一抬头,自己已经走回德妃寝殿了。满脑子都是疑问,我实在放心不下,在门口犹豫了一番,我还是决定进屋去再探探德妃。抬手叩了叩门,不一会儿画柳便来将门开了。一见是我,她立刻俯身行礼:“郡主,陈御医刚好来给娘娘复诊,您看您是进去听听,同陈御医问上些娘娘的具体情况呢,还是待陈御医诊治完毕之后出来了再问?”

    我想了想,道:“还是进去瞧瞧吧”,好歹我也要知道一下,这位陈御医究竟是如何给德妃诊治的,究竟是用了几成的心力。见我这样说,画柳点点头,将我让进门内,一进门,不出意外的,又是药味混着沉水香的股怪味道。浓重又压抑。

    “娘娘,郡主回来了。”画柳轻声道。德妃隔着帷帐不轻不重的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十分的虚弱。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些,我慢慢踱到内间,挑起帷帐,正瞧见一个鹤发鸡皮胡须花白的老头子,一手隔着绢布搭在德妃腕上,一手扶着胡子时不时捋捋,一脸的高深莫测。

    我也不出声打扰,静静立在一旁候着,德妃在我进来时冲我点头笑了笑,便闭目养神了。

    这位陈御医和他的外表一样,十分的迟缓酸腐,同一个动作,他硬是生生保持了小半个时辰,我在一旁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他却依旧老神在在地拈着胡子不语。

    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如同雕塑一般的陈御医终于动了一下。轻咳了一声,收回搭在绢子上的手,他抖了抖袖子,摇头晃脑道:“娘娘脉象平和,从容和缓,尺脉沉取不绝,是好兆头,然阳气不足,虚阳外浮,故而娘娘身体虚弱,面色疲惫,脾胃不振。”

    听他的说法,似乎德妃的病也不怎么严重,我顿时心中生疑,但顾着场面,只得柔声问:“那依陈御医的意思,娘娘的病该怎么医,医多久方能复原?”

    像是刚察觉到我的存在一般,陈御医转头看了我一眼,作势便要起身相拜,我忙虚扶了他一下:“御医不必多礼,我只是来问问娘娘的情况。”陈御医见我这般客气,顿时笑眯了眼,一边继续拈胡子一边道:“回郡主,娘娘的病,重在一个养字,此病源于娘娘多年来的积劳,若要痊愈,需得娘娘静下心来细细调养,少出门,多休息,加上食补,方能见好。”

    这个糟老头子,说了半天竟是跟什么都没说一般,一句有用的都没有。什么静下心来细细调养,什么少出门多休息,全都是打哈哈,我看他要么是没本事医,要么是压根不愿意医,不管是因为哪个原因,要想只好德妃的病,必须要换个御医。

    维持着笑脸,我客气地道:“陈御医辛苦了,让娘娘先歇着吧,您请出来喝杯茶,吃些点心。”说着,我朝画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转身取茶点去了。

    笑眯眯地点点头,陈御医一如我所料想的没有推辞:“那就多谢郡主招待了。娘娘您精心休息,微臣先行告退了。”冲德妃躬身行了个礼,得了德妃的点头许可,陈御医便拈着胡子随我出了帷帐。

    为防打扰到德妃休息,我直接将陈御医引到了偏厅,画竹已经端上了几盘漂亮可口的点心摆在桌上,刚起好的茶氤氲着一层水汽,在初春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温暖。“陈御医不必客气,快快请坐吧。”我做了个请的姿势,笑容里满是亲和。

    “谢郡主赐座”,冲我拱手拜了一回,陈御医才在桌边坐下。“来,尝尝这道双色豆糕,是今儿中午刚做出来的,正新鲜,不甜不淡,清爽得很。”将一盘点心向前推了推,我含笑着道。“微臣谢郡主赐食”,又是一番迂腐的客套,他才左手提着右手的袖口,右手手指一捏,取了块点心送进嘴里。

    “听说,陈御医是太医院院判”,端起茶吹了吹,我状似无意的问了一句。因口中有没咽下去的点心,陈御医使劲儿嚼了嚼,将嘴里的咽下去了才答:“回郡主,微臣不才,蒙皇上看重,做了这太医院的院判,自知才疏学浅,只得努力钻研,免得辜负了皇上信任之心。”

    话说得倒是好听,我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却笑意不改:“陈御医真是自谦了,皇上既然任命你做了太医院院判,自然是对御医你的医术信得过,你又何须妄自菲薄呢。说起来,家父闲来时曾叹过一句,太医院虽然只司宫中医治之事,但院内事务却是十分繁忙,上至御医问诊的安排,下至药材的采买,都需院判亲自过问,方能保证一切正常运行。陈御医做了这太医院院判,想来是十分劳心劳力吧。”

    将茶杯搁下了,我笑着道。“回郡主……”不等陈御医把话说完,我将他面前的茶杯又向前推了推,道:“陈御医别光顾着说啊,来来来,喝茶喝茶。”我这么客气,他自然不好拂我的面子,只得乖乖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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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归介绍:
相府千金却是夺嫡筹码?步步为营,一朝为后。
谦谦君子原为始作俑者?机关算计,终成帝位。
忘情崖纵身一跃,前尘绝恋,可堪回首。
此情只待成追忆,亦或,只羡鸳鸯不羡仙?
注:《书.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是故,重华者,帝也。
PS:一点点腹黑,一点点阴谋,一点点轻松,一点点悬疑,很多个一点点。
本书已完结,番外陆续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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