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 新人
悦竹和墨书那晚上被殷郁猛地摔了一下,险些把腰摔断了,最后还是忍冬叫来小太监把他们抬回了藏秀轩,他们足在床上躺了两天才缓过劲儿来,勉强可以下地走路。
兄弟两个迟迟听说忍冬被李灵幽撵出公主府的消息,心凉了半截,只怕李灵幽追究他们的过错,忙不迭地来到隐香苑请罪。
把门的小太监没敢擅自放他们进去。
自打李灵幽搬进公主府,就没有惩处过一个下人,这头一回发作,竟直接把忍冬这个女家丞给打发了,连忍冬犯了什么错都没有往外说,吓得公主府上上下下心吊着胆、安分守己,就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小太监叫悦竹墨书在外头等着,扭头进去禀报。
……
太阳方升起来,李灵幽还没睡醒。
莲蓬和素馨候在内厅,带着两个新提拔到上房伺候的小宫女做准备。
两个小宫女正是李灵幽酒后第二天早上被忍冬叫进来端水盆的,她们一个叫金粟,一个叫绿萼,都是李灵幽赐的名,分别取自桂花和梅花的别称。
她们比莲蓬和素馨还小上两岁,一个十三,一个十四,个头都没长开,脸上两团婴儿肥,巧的是她们都长了一对酒窝,笑起来十分讨喜。
李灵幽能从一群女孩儿当中挑中她们两个,就是因为其他人见了她都缩手缩脚,就她们两个笑吟吟的。
“煮茶的水一定要滚沸三回,第一沸调味,第二沸分水……”莲蓬带着金粟蹲在茶炉子跟前,仔仔细细地跟她讲着煮茶的手艺,毫不藏私。
等下李灵幽醒了,她就得去外院,跟着阿娜尔学着处理忍冬留下来的差事,因而得把她原先在隐香苑做的事都交代给别人。
素馨一边带着绿萼熟悉屋子里的各种器皿,一边留意莲蓬那边的动静,见她教的仔细,忍不住酸了一句。
“小莲,你把忍冬姐姐教给你的茶艺教给别人,可曾经过她的允许。”
莲蓬盯着金粟煮好了一壶茶,倒进两个茶盏中,头也不抬道:“忍冬姐姐早就跟我说过,她煮茶的手艺不是什么不传之秘,没说过不许我教给别人。”
素馨讨了个没趣儿,撇了下嘴,回过身,就见绿萼正好奇用指头戳着李灵幽浴足的那只龙洗盆里点睛的金刚石,连忙制止。
“小心些,这两颗龙眼睛最是金贵。”
金粟放下茶壶,冲着素馨的背影吐了下舌头,扮了个鬼脸,把莲蓬逗笑了,故意吓唬她:“小心她看见了收拾你。”
金粟也小声道:“我才不怕她呢,只要我不犯错,把殿下伺候好了,她收拾我也没用。”
莲蓬暗自点头,笑斥她一句:“鬼机灵。”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寝室里响起李灵幽唤人的声音。
四个小宫女齐齐动身,倒茶的倒茶,端水的端水,捧着脸盆、手巾、牙具、痰盂,一个接一个从内厅穿过寝室外间,再进到里间。
李灵幽洗了脸洁了齿,先喝上一杯温水,再抿了口香茶,觉已醒了个彻底。
莲蓬向李灵幽告退一声,便去了外院。
李灵幽起来更衣梳头,素馨犹豫着,提了一嘴:“殿下,悦竹和墨书一大早就来了,正在苑外跪着呢。”
李灵幽却没理会,坐在妆镜前摆弄一匣子碧玺珠串,随手给了站在一旁打扇子的金粟和绿萼一人一条。
两人欢欢喜喜地谢了恩典,当场就戴在了手腕上。
素馨颇不是滋味,那珠串她在莲蓬手上也见过,眼下新来的两个人都得了,唯独她没有,素馨再没有眼色也瞧出来了,李灵幽不待见她。
素馨想不通为什么,却不敢再多言,闭上嘴,老老实实给李灵幽挽了个清凉的追云髻,按照她的意思,配上一对如意簪,一支金顶钗,什么多余的都不戴,轻轻松松地去用早膳。
一直到早膳过后,李灵幽才开了金口:“叫他们收拾收拾,搬到湖畔小筑去吧。”
李灵幽说的他们,无异是悦竹墨书兄弟,连个由头也不给,就叫他们搬出内院,素馨也不敢多问,多少猜到了与前天晚上她醉酒有关,就连忍冬也是因为这个被撵走的。
素馨不愿去向双生子报忧,便朝绿萼使了个眼神,叫她出去传话。
……
悦竹墨书在隐香苑外面跪了一个早上,得知李灵幽要他们搬出内院,本来就白的脸更是雪上加霜。
当初忍冬给他们出主意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没能争得公主的宠爱不说,反而遭到她厌弃。
李灵幽叫他们搬到湖畔小筑,与舞姬们比邻而居,虽然一句训斥的话也没有,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让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再痴心妄想。
“求姑娘进去同殿下说说,好歹见我们一面,给我们一个认错的机会。”悦竹不肯死心,央求绿萼进去帮她传话。
绿萼同情地看着他,果断地摇着头:“殿下没说要见你们。”她进上房伺候头一天,莲蓬姐姐就叮咛过,殿下说什么她们就做什么,不许干多余的事。
悦竹还想求情,墨书拉住了他,低声劝说:“别闹了,你还嫌殿下不够生气,非要她把我们两个逐出门去吗?”
悦竹噤了声,墨书冲绿萼道了谢,兄弟两个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灰溜溜地离开了。
……
李灵幽用过早膳,想起来她还有一条要送给殷郁的络子没有打完,就让素馨找出来,坐在内厅窗下,刚编了两股,就听外面来报,说是荣太后又派人来召她进宫了。
李灵幽三天前才去过一次宫里,见了荣太后,撞上永宁来告御王的状,被她骂了一通,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原以为荣太后有阵子不会再来烦她,没成想她又来了。
李灵幽皱了皱眉头,刚要打发人去回话,再叫人去备车,阿娜尔从外头走了进来,脸上笑嘻嘻的。
“殿下,奴婢捡着个好宝贝。”
李灵幽目光一闪,伸出手来:“拿来我瞧瞧。”
阿娜尔把手背到身后,故弄玄虚道:“这宝贝只能给您一个人看。”
李灵幽纵容一笑,挥挥手,叫屋子里其他人都退下了。
等人一走干净,李灵幽和阿娜尔脸上的笑容也退了个干净。
“说吧,什么事?”李灵幽轻声问道。
刚才阿娜尔那两句话,其实是她们在羌国王庭常用的暗语,大意是出了一件大事,不能泄露给外人知道。
阿娜尔快步上前,凑到李灵幽面前,小声禀报:“殿下,梅大夫查出来那条帕子上沾了什么东西了。”
她说的帕子,正是李灵幽在荣太后宫里喝了两口茶水,悄悄吐在上面的那条。
李灵幽脸色冷下来:“说。”
“是两种不常见的草药,若混在一起服食,日子长了,会使人疯癫。”
李灵幽用力捏紧了五彩的络子,上头的玉蟾硌得她手疼。
第一百零七回 想见他
李灵幽得知她在荣太后宫里喝的茶下了能致人疯癫的草药,沉默良久。
她一直都知道荣太后对她心存怨念,不光是为了她不肯归还先帝赐予的妆奁,还为了她不肯改嫁给荣清辉的事。
所以李灵幽才会在上次进宫时留了个心眼,将茶水吐到了手帕上,拿回来让人检验。
但她真的没想到,荣太后竟然狠得下心对她暗下毒手,丝毫不顾及她们姑嫂十多年前的情份。
若说李灵幽一点都不难过,那是假的。
她很清楚荣太后这样做的目的,不过是想等她变成疯子,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公主府,好来侵吞她的私产。
她或许应该庆幸,荣太后没有痛下杀手,只是想要毒疯她。
李灵幽自嘲一笑,对阿娜尔道:“去告诉宫里来人,就说我病了,不便进宫面见太后。”
阿娜尔见李灵幽脸色黯淡,什么也没说,点点头到外面去传话,顺便叫素馨她们进去伺候。
李灵幽躺在美人榻上,没精打采地支着脑袋,手指拨捻着尚未完工的五彩络子,吩咐道:“派人去泾河岸上,把无望叫回来,就说我病了,想见他。”
素馨困惑地看着李灵幽,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病了。
就这么一迟疑工夫,金粟抢先应了话:“奴婢这就去。”
金粟快步退下。
绿萼不甘示弱,一脸关切道:“殿下,要不要叫梅大夫过来啊?”
李灵幽点点头:“去吧。”
绿萼也快步退下。
独剩下素馨一个干站着,成了没事儿人,好不尴尬。
李灵幽不理睬她,兀自沉浸在思绪中,低垂的双眸中泛起一层寒光。
荣太后敢这么对她,必有荣清辉在背后怂恿,看来上回她给他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御王那边应该还没有拿出那封信来对付荣清辉,不然荣清辉一定沉不住气跑来质问她,她得催一催御王,让他赶紧动手。
等御王夺了荣清辉的权,打压了荣家的气焰,荣太后也该安分下来。但愿他们识趣些,别再把主意打到她头上,不然她难保下回还会不会留手。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她既不愿意被贼偷,也不愿意被贼惦记,那就只能把贼人伸出来的手砍掉,叫他们当不成贼。
***
荣太后得知李灵幽生病进不了宫,她因做贼心虚,不免有些狐疑,当即就派了一个太医前往公主府问诊。
随后又让太监去太极殿等着荣清辉下朝,把人叫到了后宫。
“娘娘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要紧事?”荣清辉一进门便问,语调轻松,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这几日总算是清闲下来,用三司会审绊住了殷郁,让殷郁分身乏术不能四处找茬,再拖上三五个月,等西羌粮饷告急,殷郁势必要向他低头。
荣太后屏退了殿内的宫人,待荣清辉坐到她跟前,这才忧心忡忡地开了口:“我今早派人去叫永思进宫,她称病不来,你说……她会不会察觉到什么了?”
荣清辉眉头一皱,压低声音:“姑母那药给她用过几回了?”
“才用过一回,就在三天前。”
荣清辉眉头舒展:“那就没事,那药至少用上三回,才见起效,连服半个月,才会彻底失了神智,她只用过一回,不该有所察觉,想必是真的病了,本来她身体就弱,不过保险起见,您还是得派个太医过去瞧瞧。”
荣太后脸色缓和:“已经派去了,就不知道她这一病要到什么时候才好,万一等上十天半个月,恐怕前一回的药性就散了,还得从头服用。”
荣清辉犯了难:“这倒是个麻烦事。”
荣太后想了想,提议:“不如等她这回病好,过了端阳节,我就装病,叫她进宫来给我侍疾,困上她半个月不成问题。”
荣清辉心中叫好,嘴上不舍:“那就要辛苦姑母了。”
荣太后摆了摆手:“只要能稳住大凉的江山社稷,这点辛苦算什么。”
“太后娘娘深明大义,将来必定青史留名。”
荣清辉追捧了几句,荣太后心里舒坦了,转念又道:“对了,上回永宁进宫来说,御王抢占了她的龙舟,转卖给了永思,还借了兵卒给她参加龙舟赛,你可听说了?”
“略有耳闻。”
“那你可得留神,不能真叫她拿了龙舟赛的头名,不然我怕她掌管了凌阴,一块冰也不分给永宁她们,到时候闹出乱子。”
荣清辉不以为然道:“这一点姑母大可以放心,永思的龙舟队树大招风,早有些人暗地里联合起来,准备在端阳节那天给她好看,到时候她那条龙舟能不能划到终点都难说。”
***
李灵幽派去找殷郁的侍卫一来到泾河岸边,就在河面上找到了公主府的龙舟。
实在是那三十个桡手太过惹眼,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的样子佼佼不群。
公主府的侍卫本是殷郁的亲兵,跟着他南征北战,又岂会认不出神策军账下的水师。
侍卫等龙舟靠了岸,上前寻人,没发现殷郁的身影,便问其他人:“无望呢?”
桡手们脱下衣裳拧着汗,大咧咧地告诉他:“你来的不是时候,无望大哥要到下午才来。”
侍卫还不知道公主府的马夫就是他过去的主子,听说无望上午不来,只当他仗着有兵卒出力就想滥竽充数,心中很是不满,耐着性子在岸边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殷郁姗姗来迟的身影。
殷郁下了早朝,回了趟御王府便赶来了泾河,看到公主府的侍卫,便觉得纳闷,张口叫人:“荆锋,你怎么来了?”
那名叫荆锋的侍卫也觉得纳闷:他从来没跟无望说过话,怎么他不光认得他,还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荆锋摁下疑惑,没好气道:“殿下病了,想要见你,你快同我回去。”
殷郁一惊,下意识就以为李灵幽的心疾又发作了,火急火燎地骑上马,一刻不停地往公主府飞奔。
荆锋被他落在后头,望着他骑马的姿势,脑中灵光一闪,忽地瞪圆了眼睛。
“王、王……”
王爷?!
第一百零八回 抱抱我(求首订)
(上架第一更,求首订!)
殷郁赶到公主府时,正巧碰上宫里来的尤太医从隐香苑出来,素馨在前头引路,看到殷郁,眼睛一亮,站住了脚步。
殷郁却越过她,直冲到尤太医面前。
他虽不认得尤太医,但见对方一身官制襕袍,手里提着药箱,也能猜到他的身份,当即把人截住,紧张地询问:“太医,我家公主情况如何了?”
胡子花白的尤太医眯缝着眼睛打量殷郁:“你是?”
“我是……”殷郁磕巴了一下,“我是公主的马夫。”
尤太医露出一个“你没逗我吧”的表情,不客气地推开殷郁:“去去去,一个马夫你瞎打听什么,没规矩!”
说完就走,头也不回。
素馨见殷郁吃瘪,想跟他说什么,殷郁却一刻不停地冲进了隐香苑。
守门的两个小太监看到是他,都没有阻拦。
素馨只好讪讪地去送尤太医。
……
殷郁畅通无阻地穿过庭院,一直来到上房,进了门绕过白玉浮雕六扇屏,就见李灵幽穿着浅荷色的襦裙,侧躺在窗边的美人榻上。
她两手交叠枕在耳畔,面朝外,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病容,蹙着娥眉,闭着秀眸,好不惹人怜爱。
殷郁不由地放缓了脚步,想起那晚他惹她发病时痛苦万分的情形,心都揪了起来,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唤:“公主?”
李灵幽纤绒绒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看到殷郁,眉头舒展,微微一笑,带着一点软绵绵的鼻音道:“无望,你回来了。”
殷郁听到她还叫他无望,还对他笑,就好像那晚她酒后不曾戳穿过他的身份,这让他不免疑惑起来。
公主该不会不记得那天晚上的事了吧?
李灵幽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殷郁连忙直起身,托着她的手臂,扶她坐好,又想蹲下去,李灵幽拉了拉他的衣袖,往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殷郁犹豫道:“我跑了一身汗,还没来得及冲洗,会熏到公主。”
李灵幽居然凑近他闻了闻:“一点儿都不臭。”
殷郁忍着害臊,听话地坐到在了她的身边,只是小心合拢了衣摆,不让沾了灰尘的衣裳挨着她半分,一双眼睛却不曾从她身上移开。
试图将前两天少看的都补回来。
金粟和绿萼杵在一旁没有用武之地,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退了出去。
莲蓬在去外院之前,私下叮咛过她们许多事,其中有一条,就是看到无望来了,能避开就避开。
“公主这会儿好些了吗?”
殷郁坐下后,先是关心起李灵幽的身体,他认定她是心疾发作,没敢问她因何犯了病,怕又勾起她伤心事。
李灵幽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问也不问她怎么病了,当下就猜到他误会了什么,非但没有打算解释,还故意捂了下心口。
“好多了,已经不疼了。”
殷郁心下稍安,转而试探起来:“我这阵子都住在外面没有回来,公主没有生气吧?”
李灵幽眨了眨眼睛:“前两天晚上你不是回来了吗?”
她声音一顿,侧头看向一旁的花瓶,有点羞于启齿:“忍冬都和我说了,那晚我喝醉了酒胡闹,你背着我在外面转悠了一个时辰,还把我哄睡了。”
殷郁这下子可以肯定,李灵幽根本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了,至少不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
他一边暗自庆幸,一边打定了主意,就当自己也没听她说过那句话,就当她不知道自己是御王了,就他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他是御王了。
殷郁解决了心头大患,不禁一笑。
李灵幽回头瞧见他笑脸,不悦道:“看到我喝醉酒出丑的样子,你就这么高兴吗?”
殷郁立刻摆正脸色:“公主醉酒的样子,别提有多好看了,怎么能叫出丑呢?”
说到这里,他便又回想起了那晚她将他认成星落,趴在他背上哭诉的那些话——说什么坏人来了,阿史那鸠要追上来了,快跑,快带我回大凉。
殷郁心头一紧,暗自决定等到端阳节后,就去一趟净业塔,审一审关在那里的阿史那鸠。
李灵幽没发现殷郁走神,听他满嘴好话,又露了笑脸,瞄了一眼他腰间,伸出一根食指,在他的腰带上轻勾了一下。
殷郁方觉心痒,就听她问。
“我送你的翡翠香薰球呢,你怎么不戴着?是不是里面的香膏用完了?拿来我给你换一枚新的。”
殷郁见她明知故问,配合地露出心虚的样子:“我说了公主别生气,那枚香薰球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她要是生气,他就顺势认错,无论如何得哄她把东西还给了他。
哪知李灵幽依旧笑着,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丢了就丢了吧,又不是什么宝贝。”
“……”这和他想好的不一样。
李灵幽见他吃瘪,压着嘴角不让自己笑的太明显。
殷郁不死心道:“可我当它是宝贝,不知道有多心疼,毕竟那是公主赏赐给我的第一件东西。”
那一卷被毁掉的《新安词》不算,那是公主送给他的礼物,和赏赐的意义不同。
殷郁每晚睡前就会把玩那枚香薰球,回想那一夜她骑着马他牵着马在湖边散步,他跪在地上供她下马,她脱了鞋子踩在他背上的光景。
当晚就能睡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
“自打我弄丢了它,连着几晚没睡过好觉了,夜里做梦都在找它。”
殷郁说的是实话,他还真就做了一整晚噩梦,梦见那蓝翡翠香薰球长了两条腿会跑会跳,他在后面怎么追都追不上,醒来急得满头大汗,整个早上都没有精神,还被老家丞误会他干了那档子见不得人的事,劝他要节制。
李灵幽也瞧出来他说的是真话,不由地心就软了,想着要不要出尔反尔,还把东西还给他。
殷郁不见李灵幽松口,继续暗示:“我就盼着哪个好心人捡到它,能还给我。”
李灵幽白他一眼:“那东西上头又没写你的名字,你叫人上哪儿找你去?”
殷郁以为她不肯给他,沮丧地垂下脑袋。
李灵幽见他那么大的个头,铁骨铮铮的硬汉,生生做出一副可怜相,叫人又好笑又心酸,到底不忍再捉弄他。
“好啦,别哭丧着脸了,那香薰球叫隔壁御王捡着,被我在宫里遇见他,已经帮你讨了回来。”
殷郁面露喜色,抬头看她,一双丹凤眼又明又亮:“是真的吗?那公主快还给我吧。”
“还给你可以,不过……”李灵幽故意拖长了调子。
殷郁着急:“不过什么?”
李灵幽微微垂首,眼睛不看他,赧然地要求:“你得先抱抱我。”
殷郁傻住,就见她轻咬了下嘴唇,仿佛含住了一片嫣红的花瓣,就连吐出来的气息都是馥郁香甜的:“我派去找你的人没告诉你吗,我想你了。”
殷郁心肝乱颤,再顾不得身上脏不脏臭不臭,张开了双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她柔弱的肩膀,将她的娇躯纳入怀中,那滋味说不出有多心满意足,叫他舒服的直想叹气。
“我也想公主了。”
李灵幽倚在他宽阔的肩膀上,闻着他强壮而有力的气息,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在得知荣太后给她下药,想要毒疯她之后便开始闷痛的心,就这么神奇地被抚慰了。
究竟是为什么呢?眼前这个一直在骗她的男人,为什么能带给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呢?
也许是因为,当她在羌国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他无比凶悍地闯进了王庭,当着她的面,砍掉了那个折磨她十四年的魔鬼的脑袋吧。
第一百零九回 让他心疼
(二更,求月票和推荐票~)
素馨送走了尤太医回到隐香苑,就见金粟和绿萼站在上房门外的走廊底下,把玩手上的碧玺珠串。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偷懒,还不进去伺候殿下。”
说着就想进门,金粟伸手拦了她一下,小声道:“姐姐先不要进去,无望在里头呢。”
素馨顿住脚步,好奇地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奈何有那白玉浮雕六扇屏挡着,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于是询问两个小宫女:“是公主叫你们出来的?”
金粟绿萼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点了头,没说是她们听了莲蓬的话,自觉出来的。
倒不是害怕说出来会惹素馨不高兴,而是怕素馨不听她们的,非要进去,惹公主不高兴。
素馨听说是李灵幽的吩咐,自然不敢傻愣愣地闯进去,但她也不想跟两个小宫女傻等在这里,于是交待了她们好好守在这里,仔细听着里头传唤,便扭头忙别的去了。
此时已经入了夏,庭院里多添了好些名贵的花草,有些不耐晒,上午摆在西边,到了下午就要移到东边。
素馨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将几盆玉环、月丹、斑舌、红柱从前廊搬到东廊,她则站在屋檐转角处遮阳,不经意抬头望了一眼,正好望见内厅的窗棂。
碧草色的窗纱半遮半掩,露出了一双缱绻相依的人影,魁岸的男子贪婪地将纤弱的女子裹进怀里,仿佛猛虎细嗅蔷薇。
素馨不觉看得痴了。
……
殷郁在隐香苑待到天黑,陪李灵幽吃了晚膳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时腰上多了一枚蓝翡翠香薰球。
他并没有直接回御王府,而是先去了一趟藏秀轩,想要修理悦竹墨书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想找他们打听打听,公主今日因何发病,是被谁惹着了。
但他进了藏秀轩,却扑了个空,整个院子黑洞洞的连盏灯都没点,两间大屋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不见。
殷郁纳闷双生子去了哪里,转过头来又去找阿娜尔,到外院问了两个巡逻的侍卫,最后竟是在求贤阁找到了阿娜尔。
阿娜尔刚从梅大夫的药房里出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出门就遇上殷郁,有些意外。
“咦,无望,你怎么有空回来?”
“公主派人去找我。”殷郁看到阿娜尔是从的梅大夫那儿出来的,又察觉她脸色不佳,心里咯噔了一声,只怕李灵幽的病情又加重了,但见一楼客厅里还有其他门客,便没直接问出口。
“我刚才去了趟藏秀轩,怎么没见到悦竹墨书?他们去哪儿了?”
阿娜尔闻言,嗤笑一声:“他们啊,被公主撵出内院,赶到湖畔小筑去住了。”
殷郁尽管忧心李灵幽的身体,但听到悦竹墨书被撵,还是忍不住一乐,这可是个好消息,他再不用担心自己不在的时候,那两个小白脸抢他的先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天早晨。”
殷郁乐完了,脸色一正:“我有些话想问你,能不能换个地方,这里不方便。”
阿娜尔回头,看了看那群正在围观下棋还不忘往这边偷瞄的门客,冲殷郁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院外僻静无人处。
“有什么话,你说吧。”
“公主今日因何发病?”
“……”阿娜尔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回答。
“你若不肯告诉我,那我只能去问公主了。”殷郁诈唬她。
“别!”阿娜尔不得已松了口:“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千万得保密,不能泄露出去。”
殷郁一口答应。
“唉,”阿娜尔苦着脸叹了一声气,压低嗓音道:“前不久殿下被两位太后召见进宫,在荣太后那里……”
阿娜尔言简意赅地将李灵幽在荣太后宫里喝了茶吐在帕子上,结果被梅大夫检验出问题的事。
殷郁听到那茶水里偷放了致人疯癫的药草,脸已黑的不成样子,眼中的怒火快要喷出来,紧咬着牙关像是要吃人。
阿娜尔被他吓得后退了半步,小声解释:
“你别觉得殿下多心,连亲嫂嫂都信不过,实在是荣太后的作法太叫人心寒,早先我们殿下刚从羌国回来,进宫头一天,就被她逼着归还嫁妆,后来殿下搬进公主府,荣太后几乎是不闻不问,难得召见她一回,还是为了替永宁大长公主撑腰,要她把御王的龙舟还回去,殿下本来都忍了,可永宁大长公主千不该万不该,竟说起御王的不是,这下可把殿下给惹急了,当即骂了永宁大长公主一通,说——”
阿娜尔叉着腰,一脸义愤,竟将那日李灵幽为殷郁骂永宁的话从头到尾学了一遍:
“为什么不造御王的龙舟,是他说了不要吗?既然他没说不要,那就得给他造,少了你们谁的,都不能少了他的!想他堂堂一等王爵,十多年前来征战沙场出生入死,这大凉的半壁江山都是他拿命夺回来的,若非有他,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废物,还说不定现在是人是鬼呢!”
殷郁听得是心潮澎湃,脸红耳热,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他恨不得立即返回隐香苑,向李灵幽表明了身份,跪在她面前求她把这番话再说一遍,然后他就能向她坦白,自己十四年拼死拼活,不是为了别人,就只是为了她!
阿娜尔学完了话,又叹起气来:“荣太后固然对公主无情,可公主始终将她当成亲人,如今被亲人这般加害,她心里哪能不难受,心疾这才又发作了。”
殷郁又疼又恨,疼的是李灵幽忍辱负重十四年换来的尽是辜负,恨的是那些辜负她的人。
“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殷郁低声向阿娜尔道了谢,转身出了求贤阁,步履匆匆,也不知往哪儿去了。
阿娜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就回了隐香苑。
……
李灵幽刚沐浴罢出来,正坐在妆镜前,由两个小宫女擦拭头发,她脸上为了应付太医涂的粉都洗干净了,重新透出润白的色泽。
“殿下,无望走了。”阿娜尔走到李灵幽身后禀报。
李灵幽摆摆手,叫两个小宫女下去,阿娜尔上前给她梳头。
“都跟他讲了吗?”
“都讲了。”阿娜尔犹豫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好奇:“您为什么要让奴婢骗他,说您犯了心疾呀?”
李灵幽轻捋着垂在肩上的发丝,漫不经心道:“当然是为了让他心疼。”
“那您又为什么让奴婢告诉他,您骂永宁大长公主的那些话?
李灵幽抬眸,看着妆台上落单的红翡翠香薰球,目光柔和起来。
“我怕他太心疼,想哄他高兴些。”
第一百一十回 夜访荣府
(三更)
将近亥时,荣清辉从外头应酬回到府里,带着一身酒气和粉香,进到玛氏房中。
玛氏撵了婢女出去打水,忙前忙后地伺候荣清辉擦脸洗脚,把人扶到床上,还喂他喝了一碗解酒茶,丝毫没有昔日六诏国公主该有的骄傲和尊贵。
荣清辉躺下来拉着玛氏的手,摸着她不再嫩滑的脸蛋,带着醉意叫着她的小名:“卓儿,还是你好。”
玛氏故作娇羞地垂下头,心里满是得意。
自打小贺氏被荣清辉扶正之后,就搬去了上房,荣清辉只在头一晚与她同寝,两人不知为何大吵了一架。
从那天起,荣清辉就像是赌气似的,根本不回上房,每晚都要来她房里休息,连着小产的小梅氏也失了宠。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荣清辉似乎是在外头办公太累了,回到家中没有多余的精力,夜里都不怎么与她行那夫妻之事,叫她略显空虚。
玛氏想着心事,见荣清辉轻轻打起了鼾,便熄了灯,也不嫌弃他身上的酒气,轻手轻脚放下床帐,躺在他身旁睡下。
睡到半夜,两人就被寝室外间的婢女吵醒了。
“大人,御王爷登门求见。”
荣清辉半梦半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开眼睛问了一句:“谁来了?”
外头又报了一遍:“是御王殿下。”
荣清辉一下子坐起来,酒醒了一半。
躺在床榻外侧的玛氏也迷迷糊糊坐起来,挂起了床帐,下床点灯,口中抱怨:“都这么晚了,御王不睡觉,跑来找夫君做什么?”
荣清辉同她一样摸不着头脑,捏着眉心想了想,觉得殷郁大概是来找他服软的,求他给西羌大军发放粮饷。
可他未免来的太不是时候了,这三更半夜的,他该不是故意来扰他清梦,存心报复吧。
“去把我的衣裳拿来。”
荣清辉下床穿上鞋子,玛氏为他更衣束发,送他到门口:“夫君快些回来,我等着你。”
荣清辉笑着应了,侍从点着灯,在前头给他引路。
玛氏立在门上目送荣清辉走远,打着哈欠回房去等他。
……
荣清辉一路上都在想着,等下见到殷郁后怎么拿捏他,偏酒劲儿还没过,脑子不怎么清醒。
一直到了客厅,看见背着手站在那里,背影好似一座山岳的殷郁,荣清辉还是有些醉陶陶的。
“御王深夜来访,该不是梦游走错了门吧?”他出言调侃,话里满是嘲讽的意味。
殷郁转过身,冷冷看着他,那双在尸山血海里涅槃过的凤眼,说不出的慑人胆魄,再加上那一脸黑黢黢的胡须,活像森罗殿里的阎罗转了世。
荣清辉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了大半,想起来那天早朝过后,他在太极殿上捣他那一拳,他的尾椎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荣清辉暗自提防着殷郁再下黑手,不敢距离他太近,就停在他几步之外,扯开嘴角道:
“开个玩笑而已,用不着这么生气吧,你的来意我很清楚,我们不妨开门见山,把话说个明白,我只有两个条件。”
荣清辉见殷郁不吭声,接连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你得把西羌的兵权彻底交出来,第二,你得放下沈尚书祖孙的舞弊案,不再插手,只要你肯答应,我们还按照之前所说的交换,我会把兵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的位置都腾出来,叫你安排你的人。”
殷郁总算有了回应,他先是冷冷一笑,接着也竖起两根手指:“这么巧,我也有两个条件。”
荣清辉觉得他有些不对劲,狐疑地问:“什么条件?”
“第一,让户部明日就将西羌驻军的粮饷发放了,第二,让三司不得再拖延沈宗泽和沈祖尧的案子。”
殷郁这两个条件提出来,荣清辉只当他脑子坏掉了,啼笑皆非:“御王,你是不是弄错了,现在是你来求我,可不是我在求你。”
殷郁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泛黄老旧的信笺,抖开它伸到荣清辉面前。
客厅里点着十几支烛台,不说亮如白昼,也能照见分毫。
荣清辉一看到那封信就懵了,仅剩的那点醉意刹那间蒸发殆尽,震惊的两只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现在是谁求谁,你该清楚了吧?”殷郁讽刺。
“这封信怎么会在你手上!我明明已经……”已经亲手烧了它!
荣清辉又不傻,看到殷郁手上这一封信,再想到李灵幽手上那封信,很快便猜到了真相。
“永思手上那封信是假的对不对?你手上这封才是真的,不,不对,你手上这封也是假的,她根本就没有保管我当年写给她的那封信!”
殷郁看到荣清辉气的直哆嗦,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举着那封信火上浇油:“假如这封信只有一份,那它必是真的,假如这封信有两份,那两份都是假的。”
言下之意,就是说他手上这封信虽然是假的,但是没人能证明它是假的,除非有人能拿出另一份。
荣清辉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联想到他在公主府毁掉的那封信,悔的肠子都打了结。
他当时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李灵幽是在拿他当猴儿耍!
“好啊,原来永思与你早有勾结,暗通款曲!难怪她不愿意改嫁给我,原来是相中了你这个姘头!”荣清辉一时义愤,口不择言。
殷郁沉下脸,放下拿信的手,举起一只铜锤大小的拳头,捏得噼啪爆响:“我说没说过,我一拳就能把你打个半死?”
荣清辉尾巴骨一疼,连连后退,要不是门槛挡着,他非退到门外头去。
殷郁忍着两拳打死他的冲动,心里想着大局为重,放下拳头道:“我给你三日期限,你若不肯照我说的去办,我就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布这封信。”
殷郁话虽这么说,可真叫他把这封信拿给人传阅,叫人知道荣清辉曾经诱骗李灵幽与之苟且,叫人用那些肮脏的念头来臆测李灵幽,他是万万不肯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拿到这封信后,没有立即来找荣清辉谈判的原因,就怕荣清辉这厮被逼急了,不肯妥协。
所以殷郁想等舞弊案有些进展,再来威胁荣清辉,可今晚从阿娜尔口中得知荣太后暗害李灵幽的事,叫殷郁出离愤怒,决定要速战速决。
荣清辉像是人掐住了脖子,说不出一句话来,既不愿答应,也不敢拒绝,眼睁睁看着殷郁收起了那封能叫他名声扫地的信笺,径直走向门外。
荣清辉身体僵硬,不愿露怯,等着殷郁从他身边经过,接触到他睥睨的眼神,听他骂了自己一句:
“荣清辉,你也配做个男人。”
荣清辉难堪地吸了一口气,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冷香,叫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再回神时,殷郁已经走远了。
第一百一十一回 落幕
(一更)
殷郁半夜跑到荣府威胁荣清辉的次日,荣清辉难得缺席了早朝。
殷郁猜到了荣清辉应该是一大早就去了公主府,找李灵幽质问那封信笺的事,但他并未太过担忧,因为他觉得李灵幽是不会见荣清辉的。
事实正如他所料,荣清辉在公主府吃了闭门羹,找遍借口都没能见上她一面,最后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
殷郁下午照常去了泾河操练桡手划龙舟,为即将到来的端阳节做准备,到了傍晚他回到御王府,就听说了两个好消息。
先是展曜飞拿到了右侍郎张策归还的十万贯军饷,再来是刑部派人来请殷郁前去审问户部尚书沈宗泽。
由此可见,荣清辉到底是选择了妥协,宁肯放弃一半权柄,也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此事说来讽刺,越是徒有其表之人,越是在乎那些虚名,因为一旦剥去那层华丽的躯壳,他所剩下的就只有丑陋的魂魄。
殷郁和李灵幽一样,都知道荣清辉将名声看得有多重要,但也知道要用那封信逼死荣清辉并不可能,所以他们将分寸拿捏的极准,确保荣清辉会选择妥协,而不是狗急跳墙。
李灵幽只用那封信向荣清辉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他找出来给海棠姑娘送信之人,二是要他扶正小贺氏,刚好踩他可以容忍的范围。
殷郁也用那封信向荣清辉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他正常发放军饷,二是要他不得干预三司会审,刚好也踩在他可以容忍的范围。
倘若李灵幽让荣清辉砍掉当年写信的那只手,或是殷郁让荣清辉把六部要职都让出来,那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殷郁和李灵幽都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眼下这个结果,他们可以说是相当满意了。
荣清辉既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也失去了他不该拥有的东西。
***
三天过后,殷郁鞭策着三司将舞弊案查了个水落石出,在人证物证确凿的情况下,以沈宗泽和沈祖尧为首的涉案官员接二连三认了罪。
殷郁在早朝上禀奏给小皇帝,求得圣旨,革去沈宗泽吏部尚书并弘文馆大学士之职,将他一家老小发配黔州,命其祖孙三代不得入仕;革去沈祖尧翰林院修撰之职,夺其新科状元出身,随同沈宗泽一起发配黔州。
此外,还罢免了吏部和户部一众官员与京兆府尹,倒是户部的任尚书因为罪证不足,得以保全官职,只是罚俸三年。
这么一来,吏部和户部就空缺了许多职位,尤其是吏部尚书这一号称六部之首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眼馋。
有一争之力的三个人选,分别是三朝元老梅太傅、德高望重的朱大学士、以及殷郁。
看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殷郁已经是摄政王,为何还能出任吏部尚书,需知摄政王只是爵位而非官职,殷郁虽能摄政,却没有具体的职权,至于他能统领二十万神策军,则凭的是兵权。
荣清辉自然是不愿意让殷郁捡这么大一个便宜,而殷郁也不愿意让荣清辉的老岳父梅太傅来摘果子,不然他岂不是白忙活了。
于是到了最后,这块大饼就落在了两袖清风,看他们谁都不顺眼的朱大学士头上。
有意思的是,朱大学士本人并不是很愿意接管吏部这个烂摊子。
一来是他年纪大了,再熬两三年就能告老还乡,享受采菊东篱的悠闲日子,二来是他很清楚荣清辉和殷郁都会往吏部安插人手,他可不想给他们两个和稀泥,当什么和事佬。
但他不愿意也没办法,小皇帝都开了金口,一向尊礼重道的朱大学士只能捏着鼻子做了朱尚书。
分完了这最大的一块饼,接下来殷郁和荣清辉很有默契地没再较劲。
荣清辉保住了户部尚书的职位,让出了兵部尚书的职位,殷郁让出了西羌的兵权,但在工部、礼部和刑部分别把控了要职。
至此朝中局势大变,由荣清辉一家独大,到与殷郁势均力敌,又多出了朱尚书这一中间派,勉强达成三足鼎立之势。
***
殷郁一方旗开得胜,展曜飞嚷嚷着要他摆宴庆功,一群人热热闹闹回到御王府,老家丞早就准备好了酒菜。
殷郁却想第一时间与李灵幽分享好消息,胡子也不用摘了,就穿着朝服打算往隔壁公主府去,以御王的身份见她一面,感谢她给的那封信,在他与荣清辉这次权柄之争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一群武将拉着殷郁不让他走,展曜飞起哄:“管您有什么要紧事,这一坛酒喝不完不许走!”
殷郁二话不说,拎起酒坛子就往嘴里倒,咕咕咚咚喝完了,将酒坛子倒扣着,一抹胡子扭头就走。
众人还想拦他,老家丞上前打岔,给了殷郁脱身的机会。
殷郁逃出大厅,没走几步,就遇上了前来辞行的庄和煦,就是那位倒霉的乞丐状元。
三司会审期间,殷郁为了保护庄和煦这个关键的证人,一直让他住在御王府,而今舞弊案落幕,沈家人罪有应得,庄和煦再不会有杀身之祸,自然可以重见天日了。
“多谢王爷为学生伸冤,学生该是时候告辞了。”庄和煦话不多说,放开手中拐杖,朝着殷郁长长一揖到底。
时至今日,他才换下了一身乞丐的装束,着一身素净的蓝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包着皂巾,洗去了浑身泥污,露出白净斯文的脸孔,眉清目秀,称得上是一表人才。
殷郁想到他的遭遇,不禁替他惋惜,空有状元之才奈何时运不济,纵然沉冤昭雪,一条腿却落下了残疾,再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入朝为官,一条青云路硬生生被人从起点堵死了。
换做旁人,只怕不堪忍受,会一直自暴自弃下去,可他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必多礼,快请起……你打算往哪儿去?”
殷郁有心挽留庄和煦,留在他府上做个幕僚也好,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也生出了几分爱才之心。庄和煦为人正直,且有智谋在身,就拿舞弊案来说,好些不易觉察的疑点都是被他识破的,那些不愿意招供的犯官,也是被他说服认罪的。
庄和煦握着拐杖直起腰,对上殷郁关切的目光,温和一笑,道:“去定国大长公主公主府上,做门客。”
殷郁:?
第一百一十二回 粽子(to夏沁加更)
(二更)
殷郁本来只是临时起意想要挽留庄和煦,听说他要去投效公主府,瞬间警铃大作,再看庄和煦那张年轻好看的小白脸,忽就变得不顺眼起来。
“你又何必舍近求远,直接留在我御王府,做本王的入幕之宾,本王绝不会亏待了你。”
殷郁想要将庄和煦留下来,不能让他进了公主府,免得李灵幽再多出一位裙下之臣。
“王爷一番美意,学生不胜感激,奈何我心意已决,除了公主府,别无他选。”庄和煦出言婉拒,态度坚定。
殷郁这下看出来了,庄和煦要去公主府做门客,并非忽发奇想,而是早有打算,说不定这当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能否告诉本王,你为何一意要投靠永思公主门下?”
庄和煦低头不语,只是抓紧了肩上挂的一只包袱。
殷郁无可奈何,总不能硬把人扣下来不叫他走,只能寄望于李灵幽不会收留他。
“刚好我也有事要去一趟公主府,走吧,我们同行。”
庄和煦颔首,也不打听殷郁去公主府有什么事,与他一起出了御王府,来到隔壁公主府门前求见。
守门的两个侍卫见到殷郁,下意识挺直了腰板,却都装作跟他不熟的样子,按照公主府的规矩,请他到前厅等候,待下人去内院禀报。
至于庄和煦,则是沾了殷郁的光,不必在大门口干等,也顺利进了公主府。
***
李灵幽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品尝膳房送来的粽子,再有两天就是端阳节庆,冯御厨早早预备起了过节的吃食。
除了粽子必不能少,还有油糕、绿豆糕和艾饼。
冯御厨恐怕寻常的做法入不了李灵幽的眼,便花了许多心思,单是粽子就研究出九种口味,荤素甜咸都有。
拿新鲜的箬叶包裹成三角形状,女子掌心大小一个,用金线掺着不同颜色的丝绳扎住,凑齐了九子粽,放在镶嵌了贝母和螺钿的漆盒里,摆成花朵的形状,呈到李灵幽面前,赏心悦目。
金粟拆开一个粽子,就见糯米成团晶莹剔透,好像一粒粒白水晶,先放进碗碟里,再拿玉箸夹起来,喂到李灵幽嘴边。
轻咬一口,便有金沙似的蛋黄酱流淌而出,糯米里塞着梅子丁,香咸中带着一丝酸甜,别出新意,一点都不腻人。
要说冯御厨当真用了心,为了打听到李灵幽一点喜好,连着给阿娜尔开了半个月小灶,没少往账房送点心宵夜,这才打听到李灵幽极爱一坛腌青梅,想方设法搞到了一颗尝了尝味道。
冯御厨舌头极灵,一尝便琢磨出这梅子的腌法,可惜这会儿再去腌制已经晚了,只能勉强找个替代品,滋味略逊一筹。
李灵幽只尝了一口粽子,便点头称赞,打赏了冯御厨,又让金粟把剩下的粽子都打开,叫三个小宫女分别尝过,无一不夸好吃,三两口一个,转眼分了个干净。
李灵幽看她们吃的香甜,于是吩咐:“叫膳房把这粽子一模一样做出二十盒,明日跟着节礼一起送往各处。”
不同于她在王庭的时候,身居京都,逢年过节,都逃不了人情往来。
端阳节毕竟是四大节庆之一,以李灵幽的辈分和封号,几乎所有京官和贵族都得给她送礼,不管他们乐不乐意,都得尽到礼数。
是以三天前崇仁坊公主府就源源不断地收到了各家各府的节礼,其中以粽子和酒水居多,还有些女眷做的香囊络子,倒没什么值钱的礼物,这也是李灵幽空有名分并无实权的缘故。
李灵幽不去打听也知道,永安和永宁收到的节礼,必要比她丰厚许多,好在她不缺那点儿东西,也懒得计较。
但那些敷衍送礼的,必然得不到她的回礼。
忍冬不在,阿娜尔和莲蓬忙活了一晚,抄录了各府送来的礼单,再整理出一张名单,上头都是用心送礼的人家,拿给李灵幽过目。
李灵幽大致扫了两眼,不意外会看到御王府和展曜飞贺琼夫妇名在其列,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永安和华阳也在其中,还有三四户眼生的人家,都是朝中新秀。
李灵幽默默记下,叫阿娜尔准备了几份足以惹人艳羡的回礼,再加上冯御厨的粽子一起送出去。
“御王府上四盒,展侍郎府上四盒,永安姐姐那里两盒,华阳和其余各府都送一盒,余下六盒,送进宫里吧。”
“奴婢这就去告诉阿娜尔姐姐。”素馨抢先应了话,把扇子递给绿萼,便提着裙子一阵小跑着去了。
李灵幽这些日子对待素馨极为冷淡,虽没对她说上一句重话,也没有不叫她伺候的意思,但比对着金粟和绿萼这两个新来的,就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搞得素馨一天到晚都在反思自己到底哪儿错了,也不敢再自作聪明掐尖要强,有什么事都抢着去做。
绿萼顶替了素馨的位置,给李灵幽打着扇子,驱赶着初夏的蚊虫,金粟一边给李灵幽换茶,一边凑趣道:
“还是咱们殿下大方,光是那装粽子的盒子,到外头去卖都得百八十两,谁得了咱们公主府的回礼,可算捡着便宜了。”
绿萼接话:“可不是吗,前几日别处送来的粽子,都只是拿绳子串了,我尝了几个,说不上难吃,可也不怎么好吃,真不知道他们怎么好意思拿来送礼。”
李灵幽听她们说的热闹,心中一动,道:“你们不爱吃,也不要浪费了,等下去找侍卫拿车装了,送去城外给乞丐或是流民分一分,要是不够分,再贴钱去外头买一些,挑荤馅儿的买,管饱。”
如今外患已除,天下大定,可并非民殷国富,各地的贪官污吏不在少数,每年都有旱灾涝灾,流民四散逃生。
金粟绿萼应声:“殿下心善,当真菩萨心肠。”
李灵幽自嘲一笑:“我算什么菩萨,不过是良心不安,给他们一口饭吃罢了,不关痛痒的施舍,根本不值一提。”
她曾倾尽所有保家卫国,不求任何回报,如今只想独善其身,不理世间疾苦。
第一百一十三回 十步成诗(to爱果子加更)
李灵幽在凉亭里坐着,听下面禀报,说是御王来访,大概猜到了所为何事,微微一笑,起身便去见客,没有再折腾着回隐香苑换什么见客的衣裳。
从花园到前厅一路上都有游廊,不需伞盖遮阳,李灵幽脚步轻快,两个小宫女在后头跟着,不多时便来到了客厅门外,这才放缓了脚步。
立在门口的小太监望见李灵幽的身影,一边蹲身相迎,一边喊道:“公主驾到!”
正坐在客厅里喝茶的殷郁和庄和煦一同起了身,望向门外,就见一抹倩影翩然而至。
李灵幽头挽同心髻,未饰朱钗,簪着粉白玫红的牡丹,上身穿着芙蓉色圆领短襦,底下配着浅红撒花长裙,腰系一条珍珠织成的网绦,臂上挂着一条玫瑰纹的披帛,随着她的步子轻盈飘摆,妍姿俏丽,宛若五月的花妖。
殷郁给李灵幽做了两个月的马夫,仍不能习惯她的美貌,每每见之心悸,更别说是头一回目睹她芳容的庄和煦了,简直神魂都出了窍。
殷郁先回过神,看了眼的庄和煦的神情,便道不好,故意洪声道:“微臣拜见公主!”
庄和煦被他这一嗓子震醒,自知这样盯着李灵幽相当失礼,连忙低下去,握紧了拐杖,低声道:“区区不才,拜见公主殿下。”
李灵幽也被殷郁这一嗓门吓了一跳,顿住脚步,轻轻蹙眉道:“御王爷可以再大声些,本宫的耳朵不好使。”
殷郁讪讪地低下头:“微臣冒失,公主恕罪。”
李灵幽轻哼一声,走到上方坐榻上坐下,没请殷郁坐下,打量着眼生的庄和煦,问道:“这又是哪位?”
庄和煦刚要开口自我介绍,殷郁抢先答话。
“此人姓庄,乃是去年春闱的考生,因被卷入沈宗泽的舞弊案,先前在我府上暂居,如今案子了结,我原想留下他在我府上做个幕僚,奈何他决意要来公主府做门客,我便顺路带他过来了,请公主过目,能留则罢,若不能留,等下我还带他回去。”
不得不说殷郁每到这种“排除异己”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有心眼儿,好像最初对付那几个前来应招的门客,还有后来对付悦竹墨书。
他不提庄和煦有状元之才,是怕李灵幽惜才,也不提庄和煦悲惨的经历,是怕李灵幽同情,反而提到了他愿意收留庄和煦,就差没有跟李灵幽直说,让她别把人留下了。
庄和煦奇怪地看了殷郁一眼,暗自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好像他一进到公主府,就变了一个人似的,属于御王的威严荡然无存,反而毛毛躁躁的。
李灵幽听出了殷郁话外之音,却假装没听懂,看着庄和煦,问道:“你有什么长处,说来我听听。”
庄和煦刚要开口自荐,殷郁又抢了话头。
“他字写得不错,文章做得也不错,尤其擅长写诗,我查案期间,看过他几篇应举的诗文,觉得比起中书令荣大人也不差了。”
殷郁这又是存心的,他明知道李灵幽厌恶荣清辉,荣清辉当年还送过她一卷诗集,偏要把庄和煦往荣清辉身上靠,存心想让李灵幽厌乌及乌。
李灵幽的确被殷郁这句话给恶心到了,本来对庄和煦没什么兴趣,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感了兴趣,不是因为庄和煦本身,而是因为殷郁的态度。
恃宠而骄,不能姑息。
李灵幽看了看殷郁,又看了看庄和煦,一双美目闪动,道:“哦?那我可得见识见识,不如这样吧,古有曹郎七步成诗,自救性命,庄生你可愿效仿其行,博我一笑?”
她说着,摘掉发髻上那一朵重瓣金蕊的牡丹花,示意庄和煦:“便以此花为题,从你那里,走到我这里,倘若你拿到这朵花前,能做一首令我满意的诗文,我便留下你,以礼相待。”
殷郁眼前一亮,觉得这主意不错,从庄和煦所站的位置走到李灵幽那里,顶多也就十步之遥,庄和煦再是惊才绝艳,也不可能在短短十步之里,做出一首让李灵幽拍手叫好的诗文。
“在下愿意一试。”
殷郁算盘打的正美,就听庄和煦一口应下,心里不由地打了个突,狐疑地看着他,心说他难道真的能行?
不容殷郁多做思考,就见庄和煦背着他那只轻飘飘的包袱,拄着他那根老树削的拐杖,跛着脚,挺着背脊,一步步走向李灵幽。
“庭前芍药妖无格。”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池上芙蕖净少情。”五步、六步、七步,八步。
年轻人的嗓音清亮的好似鹤鸣,声闻于天,声闻于野。
眼瞅着还剩下两步,庄和煦的诗里一次也没提到牡丹,殷郁心下一松,眨眼却见庄和煦脚步不停,一步一句,来到了李灵幽面前。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庄和煦将拐杖夹在腋下,俯下身子,伸出双手,去接李灵幽手上的牡丹。
李灵幽轻声将他最后两句复念了一遍,心有所感,继而展颜一笑,将那花朵放在他手心,和颜悦色道:“极好,这首诗,我喜欢。”
殷郁望着李灵幽对别人笑,胃里一阵翻腾,活像生吞了一整坛老家丞腌的梅子。
庄和煦捧着花,并未起身,恭恭敬敬道:“求殿下收留。”
李灵幽道:“我有言在先,必不会反悔,你起来吧。”
庄和煦这才直起腰,一手捧着牡丹,一手拄着拐杖,缓步后退到殷郁身旁。
李灵幽瞥了一眼闷闷不乐的殷郁,忍不住要逗他,故意问庄和煦:“还没问你,今年多大岁数?”
“在下今年二十有一。”
李灵幽又笑了:“巧了,我府上有个马夫,名叫无望,与你同龄,你们日后可以多亲近亲近。”
被点到名的殷郁脸上一臊,想到自己当初为了混进公主府,在李灵幽面前谎报了年龄,硬是把自己说小了七岁,冒充年轻人,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也好过被她调侃。
庄和煦这头却是留了心,他觉得李灵幽不会无缘无故让自己跟一个马夫亲近,想必这个马夫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回头他得仔细打听打听。
第一百一十四回 吃撑了
(一更)
李灵幽让绿萼带庄和煦去求贤阁安顿,等人走了,再看殷郁还在那儿傻站着,便客客气气问道:
“御王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请回吧。”
殷郁听她下了逐客令,越发不是滋味,暗道他和无望明明就是一个人,偏生公主对着无望有说有笑,对着他就没什么好脸色。
这一下殷郁不光拈了庄和煦的酸,连自己的醋也要喝一壶。
他心里酸溜溜,面上郑重其事道:“微臣是特地来感谢公主的。”
李灵幽一听便知道殷郁与荣清辉的党派之争有了结果,必定是前者胜后者败,于是会心一笑:“恭喜御王得偿所愿。”
殷郁一见到她笑,也不由地笑了,只是胡子太长,看不清下半张脸。
李灵幽看着他脸上浓密的胡须,觉得他一定又热又不舒服,便寻思着尽快结束话题,好让他回去摘了胡子凉快一会儿,于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转而又问:“对了,那封信,你交给荣清辉了吗?”
“今日早朝过后,微臣已给了他。”
殷郁想起上午退朝之后,他在太极殿上拿出那封信,把荣清辉吓得腿软,还以为他要出尔反尔的样子,就觉得可乐。
“未竟公主同意,微臣擅作主张,还望公主不怪。”
李灵幽没有一点儿责怪他的意思,反而赞同道:“御王做得对,反正那封信也用不了第三回,再用只怕他要翻脸,还不如直接给了他,叫他毁也不是,藏着又怕人发现,整日提着心吊着胆,岂不快哉。”
假如荣清辉毁了那封信,李灵幽还能叫墨书再写一份,只有他留着那封信,才能防着李灵幽,然而不毁它又始终是个隐患,可不是得提心吊胆。
“微臣也是这么想的。”殷郁很高兴他和李灵幽想到了一处去,只是说完了正事,他似乎没什么由头再赖在这里不走。
李灵幽虽没再开口逐客,但她端着茶不说话,也不看他,摆明了是要送客的意思。
殷郁一时间又羡慕起自己马夫的身份来,要是换了无望在这儿,公主指定不会不理他。
李灵幽用余光扫着殷郁,看出来他实在不想走,也不想开口撵他,可她又不能无缘无故地留着他,毕竟他现在是御王,不是她的马夫。
殷郁干站了一会儿,摸了摸闷热胡须,不情愿地开口告辞:“微臣……”
“御王今年吃过粽子了吗?”李灵幽冷不丁问出一句,打断了殷郁的话。
殷郁一愣,摇了摇头。
“刚好我府上做了新鲜的粽子,你要不要尝一尝再走?”
殷郁一喜,连连点头。
李灵幽暗笑一声,放下了茶盏,吩咐金粟去膳房拿粽子来。
“御王坐吧。”
真是个傻子,不叫他坐,他就能一直站着,一点自重的心思都没有,幸好这里没有外人,不然见了他在她跟前这般毕恭毕敬的样貌,准要看出什么端倪。
殷郁欣然落座,怕她就这么同自己呆着无聊,就想着找些话题来讲:“微臣……”
“别总是张口微臣,闭口微臣的,”李灵幽早就发现他口头上这个习惯了,似乎从他在羌国见到她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一个我字。
除了他身为无望的时候。
“你是超一品摄政王,我是超一品定国大长公主,你我位份相当,无需卑称。”李灵幽试图纠正他这个习惯,因为那一声微臣听在她耳中,就好像他低她一等似的。
“微臣知道了。”殷郁满口答应。
“你还不改口?”
“微臣……”殷郁张了张嘴,为难的不行,就仿佛那个“我”字说出来,能要了他的命。
李灵幽头疼地看着他,无奈地摆了摆手:“随你的便吧。”
殷郁松了口气:“多谢公主。”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是无望的时候,他可以骗自己只是一个思慕她的马夫,不必背负过去,是御王是殷郁的时候就不行,他自认为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牺牲了十四年的光阴换来的,不敢有丝毫不敬。
马夫敢做的事,御王不敢做。
李灵幽见他又没了话,只好又起了话头:“话说起来,我还要向你道谢,若非你肯把工部造的龙舟让给我,我也参加不了今年的龙舟赛。”
她只字不提殷郁从永宁那里抢龙舟的事,殷郁却想到了她为了他痛骂永宁的事,不禁心情舒畅。
“公主无需客气,微臣留着那龙舟也没用。”
李灵幽故意问他:“那你后天会去泾河观赏龙舟赛吗?”
殷郁假模假式地回答:“微臣后天还有别的事要忙,怕是去不了。”
李灵幽叹气:“可惜了,到那天肯定很热闹,我还想说邀请你坐在一处,瞧瞧我的龙舟队是怎么拿下头名的。”
殷郁心中一动,故意问她:“公主这么有把握?”
李灵幽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那当然了,有你借给我的兵卒做桡手,何愁赢不了。”
殷郁没听到他想听的话,忍不住暗示她:“单凭那些兵卒,若无人指挥,只怕不够。”
李灵幽挑眉道:“还有我的马夫无望呢,他会在龙舟上击鼓指挥桡手,你也见过他的,不仅生得孔武有力,还相当聪明,在我心里最是可靠。”
殷郁总算听见她夸他,嘴角都快要咧到耳朵根,好在戴了胡子看不出来,轻咳一声,假惺惺道:“微臣看他也没有公主说的这么好。”
李灵幽不悦:“那是你眼神不好。”
殷郁被她骂了,反而越发高兴了。
李灵幽又端起茶盏,掩住了脸上的笑意,她哪里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不过是见他刚才因为她留下庄和煦不开心,故意哄他开心罢了。
说话间,金粟捧着一盒粽子来了,跟李灵幽先前在凉亭里吃的一模一样,九个粽子,巴掌大小。
殷郁来时只喝了一坛子酒,早就腹中空空。
金粟拆一个放到碗里,殷郁拿起筷子夹了吃,一口一个囫囵吞下,转眼就将九个粽子吃了个干净。
李灵幽看出来殷郁没吃饱,又使了眼色叫金粟再去拿一盒,陪着殷郁闲聊了一会儿,等到第二盒粽子端上来,他又是一口一个,毫不含糊。
金粟在一旁看得傻眼,心里直叫老天,御王爷可真能吃啊!
然而殷郁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放下了筷子,眼巴巴地看着李灵幽。
李灵幽明知道他饭量极大,却不敢让他再吃下去,倒是不是心疼几个粽子,而是心疼他的肠胃,毕竟这东西是糯米做的,不好克化,于是狠心下了逐客令。
“时候不早了,御王请回吧。”
殷郁郁闷了,早知道吃完了两盒粽子就得走,那他一定挑着糯米,一粒儿一粒儿地嚼。
第一百一十五回 侄女来了(to絲紗羅加更)
(二更)
殷郁揣着一肚子粽子离开。
两个男子躲在前院一棵石榴树下,目送殷郁出了公主府的大门。
“你不会看错了吧,那个马夫怎么会是咱们王爷假冒的?”
“我真没看错,王爷骑马的架势都我见过八百回了,无望骑马的架势跟他一模一样。”
说话的两个人,正是原先殷郁的亲兵,现今公主府的侍卫,秦柯和荆锋。
荆锋那天奉命去泾河找人,看到了殷郁骑马的背影,便认出了他,回来偷偷告诉队长秦柯,秦柯却不怎么相信。
倒不是他怀疑荆锋会说谎,实在是这件事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殷郁是什么人,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凉摄政王,他怎么可能跑来公主府当马夫,说句不敬的话,他是脑子坏了,还是吃饱了撑的?
“他图什么?”秦柯的直接把心里话问了出来。
荆锋挤眉弄眼,冲着内院的方向努嘴:“这不是明摆着吗?”
秦柯好歹也是个男人,难能听不出荆锋暗示,可他真不愿意相信,他心目中征战天下,志在四方的御王,竟然是个见色起意之徒。
可是他想了想永思公主那国色天香的模样,又觉得这件事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甚至于他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王爷之所以一门心思要灭羌国,该不会就是为了把永思公主抢回来吧。
“不,不可能。”肯定是他想多了。
“怎么不可能?”荆锋以为秦柯还是不信无望就是殷郁,怂恿道:“你要不是不信,明天我们去泾河看龙舟,你找机会扒了无望的衣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疤。”
秦柯瞪他一眼:“你怎么不去扒他的衣裳?”
荆锋理直气壮:“我不敢啊。”
“你不敢,我就敢了吗?”
“你不是不信吗,你怕什么?唉,你别走啊!”
***
端阳节前夕,崇仁坊公主府来了一位稀客。
李灵幽刚刚打好了要送给殷郁的五色络子,正拿在手上欣赏,听说华阳登门,颇为意外:“她一个人来的吗?”
专程跑一趟来报信的莲蓬回话:“华阳长公主只带了一个宫女。”
李灵幽思索着华阳的来意,看了看身上轻薄浅嫩的襦裙,将络子递给一旁的绿萼收起来,从榻上起身,走进室内:“去把那件蓼蓝色的留仙裙找出来。”
在晚辈面前,还是要穿的端庄些为好。
素馨连忙跟在李灵幽身后进了屋,绿萼也跟进去帮忙。
金粟不擅梳妆,就没往跟前凑,留在外间同莲蓬收拾东西,一边咬耳朵,说悄悄话。
“姐姐看见没,素馨这几天可勤快了。”
莲蓬不必她说也看出来了,素馨比忍冬在时老实多了,暗叹一声还是公主有办法,一句话不说就把人治住了。
“她没难为你们吧?”莲蓬关心起两个小宫女。
金粟得意地摇头:“她不敢呢,殿下对我和绿萼可好啦,前天绿萼不小心摔坏了一只玉镯,殿下只关心她的手有没有划破,素馨想数落我们都不成。”
莲蓬闻言,板起了脸:“那是殿下宽和,不忍心责罚你们,你们要是仗着这一点就有恃无恐,做错了事也不知道悔改,可别怪我向阿娜尔姐姐告状,求殿下换了别人来伺候。”
金粟吓到,缩起脖子讨饶:“绿萼已经知道错了,我也不敢呢,偶尔犯一次小错免不了,大错是万万不敢犯的,姐姐饶了我们一回吧。”
她可不怀疑莲蓬是在吓唬她,毕竟连忍冬犯了大错都会被撵走,就说明公主不是没脾气,只是懒得发脾气罢了。
莲蓬见金粟知道害怕,也就缓和了脸色,替她整了整衣襟,叮嘱道:“我到外院做事去了,回头你把我的话转告给绿萼听,叫她晚上等殿下睡着了,顶着茶壶去院子里站半个时辰,就当是我罚她,叫她长个记性。”
金粟连连点头,不敢不应,也不觉得她罚的重了。
要知道她们都是打小进宫为奴,在六尚局没少吃苦头,比起宫里头那些姑姑们动不动就要掌嘴打板子,顶个茶壶算什么,何况还是在夏天晚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就是罚站吗。
莲蓬走了,金粟将榻上放着彩绳的小笸箩和宝石盒子都收起来,放在内厅多宝阁底下的箱笼里,防着日后还有用。
等到月底的时候,阿娜尔会带人来清点,将那些值钱的物件儿归册,重新收进库房,剩下些不怎么值钱的,当场就会分赏给她们,李灵幽从来不管。
金粟和绿萼走运,赶在上个月月底进了上房伺候,前些天阿娜尔清点箱笼时,叫她们得了不少零碎,着实发了一笔横财,惹得那些个没能近身伺候李灵幽的小宫女眼睛都绿了。
也叫金粟和绿萼愈加铁了心,要好好地伺候李灵幽,决不能给别人顶替她们的机会。
……
李灵幽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才到外院去见华阳。
按说华阳是女客,又是她的亲侄女,应该把人叫进内院见面,可李灵幽的领地意识极强,轻易不会叫人踏入她的居所。
除了那些命都捏在她手上的奴仆们,迄今也就贺琼母女,还有殷郁进过她的上房。
这头华阳早就在客厅里等的不耐烦了,要知道她长这么大,还没说去到哪里,有人敢让她在外头干等着呢。
“好大的架子。”华阳小声嘟囔着,看到李灵幽从外面进来,却立马露出了笑脸,从坐榻上跳起来,扑上去抱住了李灵幽的手臂撒娇:
“永思姑姑,我可想死您了!”
李灵幽好险没被扑倒,身后两个小宫女扶住了她,她也不生气,只是拍了拍华阳的手背,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热情洋溢的少女。
“什么死不死的,说话也没个忌讳,该打。”
华阳接触到李灵幽的眼神,不知为何,想起了在永宁寿宴上被打肿了脸的梅氏,小脸一僵,下意识有些怕她,松开了手臂,低下头乖乖道:
“寻真知错了。”
李灵幽目光闪烁,暗笑这小姑娘滑头,明知道这名字是自己给她选的,故意说出来惹她怜爱,哪里还会责备她。
“下不为例。”李灵幽不再追究,走到上方坐下,问她:“说吧,你跑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
“我想您了不行吗?”华阳大着胆子走到李灵幽跟前卖乖,扯住她的披帛轻晃,一双明灿灿的大眼睛眨啊眨,说不出的娇俏可人,换了谁都要受不住。
李灵幽却不吃她这一套,语气淡淡道:“真想我也不会一个月才来看我一回。”
华阳讪讪地放下手,发现自己练就了多年撒娇卖乖的本事,在李灵幽面前全无用武之地,她索性扬起了下巴,干脆道:
“我来是为了帮姑姑您赢下明天的龙舟赛!”
第一百一十六回 帮手(to倪郁柳加更)
“我来是为了帮姑姑您赢下明天的龙舟赛的!”
华阳此言一出,李灵幽哑然失笑:“你打算怎么帮我?”
华阳一屁股坐到李灵幽身边,神神秘秘道:“姑姑有所不知,别的龙舟队得知您借了御王的兵卒做桡手,看起来赢面最大,早在暗地里联起手来,打算等明天给您好看。”
“哦?他们打算怎么给我好看?”李灵幽好奇地追问。
华阳娓娓道来:“姑姑过去肯定参加过龙舟赛吧,按照惯例,龙舟入水之前,须得桡手们抬着龙头去泾河上游的南海神庙祭拜,再来抽签来决定龙舟出发的位置,他们事先买通了负责占卜的火山令,会在抽签的时候动手脚,把您的龙舟队分到最靠近南岸的位置,那里水位最浅,先天不利,出发的时候一定是最慢的。”
李灵幽默默点头,同意她的说法,水浅难行舟,这个道理谁都懂。
“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是输定了?”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所以我来给您出谋献计了呀!”
华阳一脸“有我在你别怕”的表情,对着李灵幽侃侃而谈:“您要想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在中途改道,从后头追上来,抢占别人的位置,可是别人一定不会让姑姑您的龙舟过去,就算拼了翻船入水的风险,也要堵死了您的路,双拳难敌四脚,您一条龙舟怎么能突破他们十几条的重围呢?”
华阳说到这里,故意卖了个关子,去看李灵幽的脸色,想等她为难,自己再开口,然而李灵幽眉头都不皱一下,十分淡定道:
“还好有你来给我通风报信,我这就派人去贿赂那个火山令,他们给他多少好处,我给他十倍,叫他把我的龙舟安排到中间水深的地位就是。”
她李灵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使,整个京都还有人比她更舍得花钱的人吗?答案自然是没有。
华阳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卡了壳,好半晌才接上话来:“不行啊,那个火山令,是永宁姑姑第二位驸马的亲叔叔,不可能被您花钱收买的,说不定还会拿了钱不办事,去讨好永宁姑姑。”
华阳知道李灵幽和永宁不对付,御王又抢了永宁的龙舟,双方积怨已久,绝不可能轻易化解。
李灵幽这才蹙起了两道黛眉,脸上总算有了愁容,问华阳:“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华阳总算等到她这句话,赶紧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都想好了,到时候我就让我的龙舟队把位置让出来给您,姑姑只需要让您的龙舟队在出发后,划到我的龙舟队后头去抢道,保管助您突出重围,旗开得胜!姑姑,您意下如何?”
李灵幽没有立即答应,而是迟疑道:“可是你这么帮我,岂不是会成为众矢之的?事后你遭人埋怨怎么办?”
华阳满不在乎:“我才不怕他们呢,反正我的龙舟也赢不了,每年都是去凑数的,还不如帮姑姑您赢下头名,到时候您掌管了凌阴,多疼我些,多给我分些冰,您看行不行?”
李灵幽还是没答应,不温不火地看着华阳,道:“就算是别人赢了,分冰的时候也不敢少了你份,你最好跟我说实话,你这样帮我到底图什么?”
华阳心虚地低下头,十根手指拧在一起,吭哧了片刻,小声道:“那我就直说了啊,我有个看不顺眼的人,一直没机会教训他,想请您到时候不要分冰给他们府上,替我出一口恶气。”
李灵幽没有轻信:“你先说说,你看不顺眼的是谁?为什么看不顺眼那人?”
华阳扬起小脸,愤愤不平道:“就是泾阳候府的世子贺子戚,半年前御王还没灭掉羌国时,贺子戚那老不羞在外头喝花酒,曾戏言御王若是战败,羌国反过来攻打大凉,就叫我也去和亲,还说我跟姑姑长得像,那老可汗一定喜欢!”
李灵幽脸色一沉,声音不由地冷下来:“他这么说你,你就没向太后娘娘告状,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叫人砍了他的脑袋吗?”
倘若这件事是真的,那贺子戚不光辱了华阳,还辱了她李灵幽。
华阳郁闷道:“我说了,但是那老不羞的姐姐是荣大表兄的宠妾,荣大表兄出面为他小舅子求情,说他只是酒后胡言,绝无不敬之心,您也知道母后最疼爱大表兄,连我都要排在他后头,最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如今那小贺氏做了荣大表兄的正妻,泾阳候府又神气起来,我更找不着机会报复那老不羞了。”
李灵幽眸光幽深,握住了华阳的小手:“不要紧,姑姑帮你出这口恶气。”
华阳一愣,有点儿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姑姑,您答应我啦?”
李灵幽注视着华阳那双像极了皇兄的眼睛,勾起嘴角,笑着点了点头。
华阳大喜,一把搂住她的胳膊:“姑姑,您真好!”
李灵幽摸着她圆乎乎的后脑勺,柔声道:“寻真,你要记住,你父皇是我的亲哥哥,自他去后,你便是我在这世上血缘最近的人了,无论如何,姑姑都不会叫人欺负了你。”
华阳靠在李灵幽散发着幽香的怀里,听着她的话,脸上笑容渐渐淡了,眼底透出一丝犹豫。
……
华阳在李灵幽这里待到黄昏才走,临走之前,李灵幽叫小宫女去她房里取了一只首饰匣子出来,送给华阳。
那是一套赤金嵌宝的五毒钗环,照着公主的规制打造的,比她之前送给展又菁的那一套还要璀璨耀眼。
华阳打开一看,便爱上了,这不是她收到的第一套五毒钗环,早在半个月前,永安和永宁分别都送了她一套,再加上荣太后给的,她已经有三套金五毒了。
然而哪一套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套看起来精巧用心,合她的心意。
“这些样式,都是我亲手画的,改了好几遍,人人都说你像我,想来我喜欢的,你也该喜欢。”李灵幽拿出一条白玉壁虎攀藤金项圈,在华阳的颈子上比着,全然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
华阳眼眶一热,记起荣太后前不久跟她抱怨,说是李灵幽这个亲姑姑一点都不惦记她,当时她还深以为然,眼下却不这么觉得了。
就说这一套精雕细刻的金五毒,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工夫都打造不出来,又是公主的规制,显然李灵幽早就给她准备好了。
“姑姑,往后我一定常来看您。”华阳真心实意地说道,与此同时,心中也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李灵幽笑着答应了,叫金粟送她出门。
等华阳走没了影儿,她才卸去了长辈的架子,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拿过了绿萼手上的团扇,叫她给自己揉肩。
绿萼不比金粟机灵,性情有些耿直,看不明白的就会问出来:
“殿下,刚刚那一套首饰,不是您打算明天自己戴的吗,怎么送给华阳长公主了呀?”
李灵幽摇着扇子,但笑不语。
第一百一十七回 端阳节(一)
五月端阳,也叫龙节、正阳节、重午节,由于仲夏五月初五这天,乃是苍龙七宿飞升至正南中天的日子,所以是龙飞天的吉日。
另有一说,一年到头太阳火气这一天最毒,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五毒孽生,所以这一天也是祛病防疫的恶日。
李灵幽起了个大早,以佩兰煎水沐浴熏香,洁身清心,吃了两个小粽子应景,再梳妆打扮,换上专为端阳节庆典准备的宫装,佩戴好装有朱砂、雄黄和香药的锦囊,乘坐鸾车前往皇宫参加庆典。
她得先去参见小皇帝与两位太后,再一同出发,前往泾河观看龙舟赛。
礼部早有人来指引过当日的章程,没有忍冬这个熟门熟路的大宫女在,阿娜尔这个羌国人属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倒是莲蓬在六尚局磨砺过几年,接触过这些事务。
于是阿娜尔放心大胆地将陪同李灵幽参加庆典的差事,让给了莲蓬。
莲蓬头一回独当一面,这又是李灵幽回京之后头一回在朝廷的庆典上露面,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莲蓬自然紧张不已,坐到鸾车上还在不停地默背着庆典上的每一个环节,唯恐到时候出了错,害她家殿下丢脸。
反观李灵幽这个正主,却一点也担心,靠在软玉缝制的凉垫上,随着车驾摇晃,昏昏欲睡。
***
不到辰时,紫宸门外便已聚集了一群命妇,她们三五结伴,相互攀谈着,等候着紫宸殿上的两位太后召见。
贺琼和展又菁也在其列,她们是四品官眷,刚好够格进宫朝见,这外头站的,大多也都是三四品的官眷,或是不怎么得脸的皇亲国戚。
那些大员们的家眷和得脸的王公贵族,早先一步就进了紫宸殿,正在里头陪两位太后说笑呢。
此时,贺琼和展又菁母女正被一小群官眷围在当中,夫人们交口称赞着贺琼教女有方,小娘子们羡慕地看着展又菁头上那一套明晃晃的金五毒。
自从殷郁从荣清辉手中夺了权,展曜飞也跟着水涨船高,过去没人搭理的贺琼母女也跟着吃香起来,成为妇人们奉承的对象。
贺琼早年跟着李灵幽没少被人巴结,因而应对自如,倒是展又菁从没见过这种场面,被人夸得浑身不自在,直到她看见长街那头驶来一辆华丽气派的鸾车,圆圆的小脸这才明媚起来。
“母亲,殿下来了。”
李灵幽的鸾车直入皇宫,停在了紫宸门外。
命妇们纷纷靠墙而立,让出通道来。
如今能在宫里乘车之人屈指可数,命妇们相互使着眼色,即便不认识李灵幽的车驾,也猜到了车上坐的是她。
命妇们不管见没见过李灵幽本尊,但都对她的大名如雷贯耳,年长些的尚能沉得住气,年轻些的就忍不住把好奇的目光投降了车门,等着一睹传说中的永思公主真容。
鸾车上,莲蓬小声叫醒了李灵幽,趁着她醒盹儿工夫,让绿萼整理了一番她睡歪的发冠,又将出门前泡好放凉的梅子茶给她倒了一杯,帮她提神醒脑。
话说李灵幽回到京都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起得这么早,她只要不是自然睡醒的,就会有起床气,具体表现就是冷脸话少,瞧着比平时威严许多。
莲蓬挂起了车帘,先跳下车去,在地上放好了脚凳,转身去扶李灵幽,绿萼跟在后头提着裙摆。
李灵幽摸到莲蓬冰凉的小手,看了看她紧绷的小脸,淡定道:“怕什么,真出了错还有本宫担着。”
莲蓬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露出个甜甜的笑脸,扶着她下了鸾车。
李灵幽甫一露脸,紫宸门外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她穿着浅金色五彩祥云纹锦衣,体态风流不失华贵,头挽望仙九鬟髻,珠围翠绕丰容靓饰,额心一点金箔花钿,映得雪肤花貌胜过六朝粉黛。
展又菁一双杏眼亮晶晶地望着李灵幽,见她没有留意到自己,便上前一步躬身下拜,喊了一嗓子:“拜见定国大长公主!”
众人被她这一嗓子惊回了神,纷纷躬身拜见。
“拜见定国大长公主!”
“起来吧。”李灵幽留下一句话,目不斜视地进了紫宸门。
直到她的倩影消失在门内,一群命妇才站起身,争相惊叹起永思公主的美貌。
展又菁噘着嘴嘀咕:“殿下都没看我一眼。”
贺琼笑了笑,小声告诉她:“殿下还没睡醒呢。”
贺琼好歹是与李灵幽从小一起长大的,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这是起得早了,没有精神。
……
过了紫宸门,走不了多远,就到了紫宸殿。
此时荣太后和殷太后正坐在殿上,一脸慈祥地享受一群命妇们的拥戴,今年和往年不同,国库充盈,皇宫从里到外大换新装。
大到宫墙粉刷,小到杯盘茶盏,统统换了一遍,再不见丝毫寒碜。
两宫太后平起平坐,看起来和和睦睦,实则暗自较着劲。
荣太后近前坐着永安和永宁两位大长公主,再就是华阳长公主,按照辈分和爵位,她们下面是两位建在的老王妃和密王妃,再下面就是几位侯伯夫人和尚书夫人,小贺氏和荣媛儿屈居末位。
殷太后那边显然派头不足,由于殷郁没有娶妻,他最近提拔的几位高官尚未来得及替家眷请封,以至于只有几位将军夫人拿得出手,值得一提的是,荣太后将庞氏和袁灵珊也叫进了宫里,陪坐在末位。
殷太后也觉得自己这边势单力薄,不如荣太后那边花团锦簇来的好看,拎出来哪一个都比不过对面的,因而她面上笑吟吟,心里一阵烦闷。
眼下众人口中聊得不是别的事,正是那被乞丐们穿过沦为笑柄的浮光锦和云雾绡。
永宁最有怨言:“我上个月就裁好了几身衣裳,就等着这个月穿,单是进宫的礼服就做了四套,谁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群又脏又臭的乞丐,个个穿着浮光锦和云雾绡做的坎肩,招摇过市,害得我那些好衣裳一件也穿不出来,让我知道是谁指使的,非得扒了他的皮!”
恰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通报:“定国大长公主到!”
众人纷纷回头,看向门外,只见李灵幽迤迤然走进来。
第一百一十八回 端阳节(二)(to絲紗羅加更)
李灵幽一进到紫宸殿里,所有人都静下了声音,无不为她的光彩所摄。
除了两位太后和永安大长公主可以坐着不动,其余人都得起身拜见,两位年长的老王妃也不例外。
“拜见永思公主!”
众人下意识还是称呼李灵幽为永思公主,不习惯叫她定国大长公主的尊号。
永宁本来不打算起身,是永安在背后捅了她一下,她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只是抿着嘴不吭声,维持她最后的倔强。
李灵幽脚步一顿,环顾众人,视线落在了华阳身上,只见她头上戴的钗环,耳朵上戴的坠子,脖子上戴的颈圈,没有一件是她昨日送的。
华阳接触到李灵幽的视线,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李灵幽心里有了数,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径直走到殷太后与荣太后面前,盈盈一拜:“两位太后万福。”
荣太后和殷太后都伸了手虚扶:“快快免礼。”
她们心里再是对李灵幽不满,也不会傻到在一群命妇面前表现出来,落人话柄。
李灵幽起了身,又同永安寒暄:“永安姐姐近来可好?”
永安笑的温柔,直冲她点头。
李灵幽这才把目光投到永宁身上,上下一扫,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一向珍珠不离身的永宁,今天从头到脚,一件带珍珠的配饰都没有,全换成了色泽鲜亮的红蓝宝。
“永宁妹妹头上这顶红宝石花冠不错。”李灵幽随口夸赞了一声。
永宁却听出她话里讽刺,想起那一枚害她丢了大脸的金色珍珠,当场就想炸毛。
永安赶紧打岔:“永思快坐吧,就等你了。”
李灵幽没再挑拨永宁,看了看殿上的空位,就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在永安下首,一个在殷太后下首。
殷太后下首那个位置,铺了明黄色的席子,明显是给小皇帝留的位置。
所以她只能坐在永安下头。
本来她坐在永安下首也无可厚非,毕竟那是她的长姐,但永宁不知是有意无意跟永安坐在了一起,李灵幽这会儿过去,就得坐在永宁下头,无形中给她垫了脚。
殿内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在,等下还会有更多人进来,她要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了永宁下头,旁人不会觉得她大度,只会觉得她好欺负。
但她要是出声让永宁起来,又会显得跋扈,总之怎么做都落了下乘。
李灵幽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做出了决定,抬脚上前,来到了殷太后下首的空位上,提着裙摆坐了下去。
两位太后俱是一愣。
殷太后刚要开口告诉李灵幽坐错了位置,可她望了一眼自己这边的阵仗,忽然发觉,仅仅是多了一个国色天香的李灵幽,便将荣太后那一边的花团锦簇都盖了过去,鬼使神差的,就把嘴给闭上了。
反倒是荣太后笑着出了声:“永思快起来,那是给陛下留的位置,你来我这里坐。”
殷太后郁闷了看了一眼荣太后,心说你多什么嘴呢,我还没吭声呢。
然而李灵幽坐着没动,轻描淡写回了一句:“您那边太挤了,我坐在这边就好,等陛下来了,与我同坐便是。”
荣太后哑然。
殷太后见到荣太后吃瘪就想笑,硬忍住了。
永宁总算逮到机会开口:“陛下是什么身份,岂可与你同坐。”
李灵幽的起床气还没消,见永宁撞上来,也就不客气地怼了她:“陛下是我的亲侄儿,我是陛下的亲姑姑,他不与我同坐,难道与你同坐吗?”
永宁败下阵来,她能说什么,说她也是陛下的亲姑姑?可她这个亲,能比李灵幽还亲吗?人家那可是正经八百的一脉相传,太祖皇帝和圣慈太皇太后的血脉。
殷太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众人纷纷看向她。
殷太后轻咳了一声,出面打了圆场:“永思就坐这儿吧,等下皇儿来了,叫他与哀家同坐。”
她既不想让李灵幽坐到荣太后那边去,也不想让小皇帝跟李灵幽亲近,只能这么说。
“还是太后考虑的周到。”李灵幽点点头,并无异议。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李灵幽,心里暗叫一声高明。
能坐在这里的不是人精也见多了人精,谁都看出来了,李灵幽根本没有想要与小皇帝平起平坐的意思,不过是借力打力,就等着殷太后发话呢。
李灵幽见一群人看着她不说话,就帮她们起了话头:“都看着本宫做什么,你们方才聊到哪儿了?”
华阳乖觉地接了话:“聊到城里有一群乞丐,成日里穿着浮光锦和云雾绡做的坎肩,在街上乱逛,害得咱们做好的衣裳都穿不成了。”
李灵幽扬起嘴角,总算露出今天头一个笑脸。
华阳疑惑:“永思姑姑,您笑什么?您不生气吗?”
李灵幽摇了摇头:“我生什么气,我又没拿那两样料子做衣裳。”
华阳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六尚局没给您送料子吗?”
“送了啊,”李灵幽看了眼殷太后,又看了眼荣太后,故意叹气道:“不过送来的料子都受了潮,发了霉,一件衣裳也裁不成,我舍不得浪费了上好的料子,只好叫人做了几十条坎肩,施舍给一群乞丐了。”
华阳呆呆地张着嘴。
殷太后惊讶地看着李灵幽。
荣太后下意识回避了李灵幽的目光。
只凭这一个细节,便叫李灵幽确认了是谁指使六尚局给她送了那几匹发霉的布料,心下冷笑。
她本来就没打算咽下这口气,今日说破了,就是为了瞧一瞧,到底是谁存心恶心她。
“好哇,原来是你指使人干的!”永宁腾地站起来。
永安扯住她手腕:“永宁,坐下。”
永宁不依,挣开了永安,气鼓鼓地瞪着李灵幽。
李灵幽回过头看着她,脸不红气不喘:“就算是我指使的,你待如何?”
永宁没想到她这么理直气壮,一下子卡了壳。
众人都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瞅着永宁,谁都记得她刚才说过的那句——‘让我知道是谁指使的,非得扒了他的皮。’
永宁骑虎难下,迎着李灵幽不怒自威的目光,要她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她自问没那个胆量,可要她就这么算了,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李灵幽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屈指在面前的桌案上叩了两下:“说啊。”
永宁硬着头皮,涨红了面皮,冲李灵幽吼出一句:“你、你、你赔我的衣裳!”
第一百一十九回 端阳节(三)(to璇瑄加更)
(三更)
“你、你、你赔我的衣裳!”
永宁这句话喊出来,气势全无。
华阳捂着嘴偷笑,其余人都抽着嘴角扭过头去,想笑又不敢笑。
李灵幽则是大大方方地嗤笑了一声,回应道:“我凭什么要赔给你,我一来没有把你的衣裳弄坏,二来没有不许你穿,是你自己不愿意穿,关我什么事?”
永宁气恼:“要不是你做了坎肩给乞丐穿,我能不愿意穿吗?”
“这就怪了,咱们大凉有哪条律令说了不允许乞丐穿坎肩吗?”李灵幽反问道。
永宁咬牙:“可那些坎肩是用云雾绡和浮光锦做的,那都是贡品!”
“是贡品没错,但那又不是他们偷来的抢来的,是本宫赐予的,又有哪条律令说了不许一位公主将她所得的贡品赐给乞丐吗?”
“……”还真没有。
李灵幽见她无话可说,板起脸训斥道:“永宁,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像三岁的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了几件衣裳吵来吵去,皇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永宁都被她训懵了,怎么到头来,还成了她的错?
一群命妇们看得是津津有味,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要比她们之前聊得什么衣裳啊首饰啊,精彩多了!
这也是因为永宁平日里嚣张跋扈,人缘不好的缘故。
当然还有人不爱看的,就比如坐在殷太后那一侧末席的庞氏和袁灵珊。
“这位永思公主,也太要强了些。”庞氏只敢小声念叨。
“是啊,上回我见她,就觉得她厉害的很,句句话里都像是带着刺儿似的。”袁灵珊也只敢小声附和。
还有坐在荣太后那一侧末席的荣媛儿。
“永思公主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啊。”荣媛儿小声嘀咕。
“我看她挺讲理的。”小贺氏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
荣媛儿闭上嘴不吭声了,她同这位刚刚扶正的嫡母,远不如同小梅氏亲近,甚至有些畏惧她。
荣太后装了半天哑巴,见殷太后一脸看好戏的样子,根本没打算制止,总算憋不住了,出声劝说:“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大过节的,高高兴兴的不好吗?你们两姐妹真是上辈子的仇家,回回见面都要闹上一通。”
这话算是各打了一棍子,替永宁挽回了一些场面,想要息事宁人。
就算永宁乐意,李灵幽也不能乐意,她转头看向荣太后,重新露出了笑脸,满眼讥诮:
“太后娘娘说的是,大过节的,谁不想高高兴兴呢?可偏就有人存心不想让我高兴,送了几匹发霉的布料来恶心我,倘若我不是一时心善,拿去给乞丐穿了,怕不是今日你们人人都穿上品的浮光锦、云雾绡,就我一个穿着下品的料子,招人耻笑?”
荣太后脸上几乎挂不住,还得好声好气的哄劝她:“你这说的是什么傻话,哪一个敢耻笑你,哀家必不饶她,说来说去,都怪六尚局的人办砸了差事,送错了料子,改日哀家把人找出来给你出气就是了。”
末了,她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你一向最识大体,可别在这儿犯浑。”
这话显然是在告诫李灵幽别再闹了,却意外地戳中了李灵幽的痛处,本来只是假生气,借题发挥罢了,这一下是真恼了。
众人只见她笑容越发灿烂,一双明眸却冒着火光。
“太后娘娘说的没错,我这个人啊,最识大体了,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保全这大凉的江山,答应嫁给那羌国的老可汗,忍辱负重十四载,千难万苦重回故土,还得容忍这宫里头的贱婢们一个个欺负到我头上!”
李灵幽颤声一喝,把这紫宸殿的十几根顶梁柱都惊得发了抖。
殷太后那一侧的武将家眷们,几乎是在李灵幽声音落地的同时,便齐刷刷地站起了身,躬身作揖,沉声拜求:
“殿下息怒!”
“殿下息怒!”
“殿下息怒!”
荣太后吓了一跳,身子往后缩了缩,殷太后也有些傻眼。
荣太后那一侧的命妇们面面相觑,无人起身,也无人胆敢吱声。
小贺氏看了看她们,讽刺一笑,竟也拉扯着荣媛儿站了起来,摁着她的肩膀,一同鞠躬道:“殿下息怒。”
别看她坐在最末,可她坐在这里,就代表着荣家,代表着荣清辉。
本来坐在那里的命妇们看到小贺氏都站起来了,不管心里情不情愿,一个个也都紧跟着站了起来,口中喊着:“殿下息怒。”
还有殷太后那一侧没有站起来的庞氏和袁灵珊,也都麻利地站了起来。
华阳身子动了动,也想站起来,可她看了眼永宁,忍住了。
霎时间,大殿内还坐着的人,就只有两位太后,三位公主,还有李灵幽了。
荣太后好半晌才找回声音,她心里又惊又怒,很想指着李灵幽的鼻子骂一声放肆,可她看到满殿上都是朝李灵幽作揖的命妇们,愣是没敢骂出口。
殷太后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场面,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了眼荣太后的脸色,顿时冷静下来,意识到了李灵幽的脾气是冲着谁发的,心下又是一乐。
她乐得见到李灵幽跟荣太后内讧,立即清了清嗓子,温声细语地问道:“永思,你想怎么样?”
李灵幽四平八稳地坐在原本属于小皇帝的位置上,眼中的怒火未散,仍是笑吟吟道:
“距离庆典开始的吉时尚早,烦劳两位太后下旨,把那天给我送料子的两个女官找出来,问明是谁指使的。”
荣太后脸色稍霁,确信那天送料子的两个女官绝不会供出她来。
殷太后瞥了眼荣太后,火上浇油:“若是问不出来呢。”
李灵幽不假思索道:“那就各打五十大板吧。”
荣太后又是一惊,想要开口为那两个女官求情,又不知如何开口,恐会叫人怀疑到她投上去。
殷太后好心替她把话说了出来:“会不会太狠了些,宫里头的板子极重,五十下可是会要人命的。”
荣太后紧张地看着李灵幽。
李灵幽轻叹了一口气,似是为难地抚了下额头,一颦一蹙,都美的可以入画,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那样的残酷。
“那就……打死她们吧。”
第一百二十回 端阳节(四)
李灵幽话一出口,殿上一阵死寂,落针可闻。
就连嚣张跋扈惯了的永宁,都觉得脊背发凉,她不是没有打死过奴婢,但她打死的都是她自己公主府上吃里扒外的刁奴,并且从来不敢张扬出去,怕人议论她残虐。
哪像李灵幽这般明目张胆,一上来就要打死六尚局的女官,还是两个,那可不是普通的奴婢,说不得她们背后依仗的是哪一位太后,与其说是奴婢,倒不如说是这后宫的内臣。
永宁扪心自问,换做是她收了那几匹发霉的布料,也会发怒,但绝不会闹到这个地步,当众挑衅两位太后的威信,简直没有丝毫顾忌。
她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
永宁迷惑地望着李灵幽的身影,又将目光扫过殿上众人,那一道道向她弯折的背脊,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知道我为什么不叫你招惹她吗?”永安一手摁着永宁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
永宁下意识答道:“不是因为她知道我当年干的那件糊涂事吗?”
永安轻轻摇头:“你睁眼看看,就算你不想承认,你也必须得承认,这大凉江山能够延续至今,天下人都欠她李灵幽一份恩情,她不计较还则罢了,但凡她计较起来,有的是人肯报这个恩。”
永宁低下头去,咬住了嘴唇,心中一下子明悟了,却宁愿继续装傻,就像永安说的,她不想承认,她不想报这个恩!
李灵幽说完要把两个女官打死的话,就不再开口,一双笑眼看着殷太后,等着她的答复。
殷太后此时心里已经乐不起来了,她乐意看到李灵幽跟荣太后翻脸,却代表她乐意替李灵幽出这个头,倘若她现在点头,答应把那两个女官找出来打死,保管会被荣太后记恨,将这笔账算到她头上去。
先帝在时,后宫人少和睦,殷太后基本上没有见过什么血腥的手段,先帝去后,她立即做了太后,更是没有机会体验后宫凶险。
尽管近年来,她跟荣太后有过不少摩擦,但都仅限于小打小闹,折磨人的手段不少,但从没有闹出过人命来,似这般出手打死对方心腹女官的情况,更是前所未有。
殷郁左思右想不能决断,于是为难地看向荣太后,把难题重新抛给了她:“姐姐,您看,这……”
荣太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灵幽,只觉得眼前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夜之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除了那张脸没变,她好像什么都变了。
从前那个对她千依百顺的小公主到哪儿去了,眼前这个忤逆不尊的孽障又是谁?
荣太后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没有发作,耷拉下眉眼,冲李灵幽露出了示弱的姿态,妄图动之以情:“永思,一点小事,你非要闹大不可吗?”
李灵幽看着满眼央求的荣太后,想到的却是她要毒疯自己的心思,丝毫不觉心软,反而有些痛快。
“太后娘娘再不下旨,恐怕会误了吉时。”
李灵幽手指又在桌案上敲了两下,暗含威逼。
荣太后方知再无转圜之地,心下暗恨,胸前起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下了令:“来人,去六尚局将那两个犯事的女官拿到殿外审问!胆敢欺辱定国大长公主,死不足惜!”
殿们外立即冒出一个大太监,领命前去拿人。
李灵幽这才收起了瘆人的笑脸,回头冲着座位下方的武将官眷们柔声道:“各位夫人请坐。”
官眷们如闻军令,一个个退回到座位上去。
李灵幽又看向对面那群命妇,目光在小贺氏头顶上略作停顿,再次发话:“都坐下吧。”
小贺氏带头坐了回去,不少人拿出帕子,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不知为何,竟觉得仿佛逃过了一劫。
……
紫宸门外,一群命妇等了半晌,不见殿内宣见,却见后宫一位大太监领着几个小太监形色匆忙的跑出来。
贺琼看情形不对,揪住一个小太监询问:“六头出什么事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小太监着急道:“夫人快别添乱了,永思公主正在里头发脾气呢,我们得赶紧去抓人。”
说着挣脱她,追上前头已经跑远的太监们。
不少命妇都听见了小太监的话,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贺琼并不参与她们的话题,拉上展又菁走近门前,母女两个张望着紫宸殿的方向,忧心忡忡。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几个太监就就折返回来,手上捆了两个宫女,看那穿戴,竟是六尚局的女官。
命妇们愈发摸不着头脑,看着太监们将那两个女官带进紫宸门,又是一阵议论。
……
紫宸殿内,大太监进来禀报,说是人已拿到。
李灵幽让莲蓬出去认人,防着荣太后找了替死鬼。莲蓬确认对方身份无误,大太监就在殿外审问起她们。
殿上众人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声音。
确如荣太后所想,两个女官一口咬定了是她们自作主张,拿了发霉的布料搪塞李灵幽,就是不肯承认背后有人指使。
眼看吉时将至,荣太后狠心发了话,赏她们五十大板,原要拖到紫宸门外去打,被李灵幽制止。
“就在殿门外,本宫听着响声方能解气,千万别堵着她们的嘴,让她们叫。”
众人闻言,心头俱是凛然,不少人都不敢再看李灵幽那张芙蓉面。
大太监看向荣太后,荣太后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大太监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殿内众人就听见了殿外传来木板子拍肉的闷响,和两个女官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
那些上了年纪的官眷命妇们尚且心惊肉跳,那些年轻的姑娘们早就吓得脸色霜白,活像挨打的人是她们。
殷太后止不住的心慌,端起茶盏想要压一压惊,却发现手指头都是抖的,生恐在殿上出了丑,便将茶盏又放了回去,下意识瞄了一眼李灵幽。
就见她坐在那张明黄色的席子上,手里多了一柄绣着狮子猫的团扇,随着殿外的板子声,一下一下地轻摇着,那只宛若玉雕的手,稳的叫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