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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和亲公主回来了txt下载     和亲公主回来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回 流言

    六尚局的人走了没多大会儿,贺琼就到了公主府。

    李灵幽听她说起泾阳候府的糟心事,非但没生气,还乐了起来。

    贺琼莫名其妙:“殿下高兴什么?”

    李灵幽歪坐在贵妃榻上,肩上搭着贺琼新绣的披帛,笑声道:“我是想起来有一回我出宫去找你玩,你大哥非要跟着我们,我为了甩掉他,故意把香囊弄丢,骗他说那里面装着父皇赐给我的龙凤佩,谁能拿到就能做我的驸马,结果你大哥跳进臭水沟里,捞了足足一整天。”

    贺琼也想起来那件旧事,忍俊不禁:“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您竟然还记得。”

    李灵幽心道她在羌国十几年,就是靠着这些年少时的记忆熬了过来,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都舍不得忘却。

    “我大哥这个人,年轻时就一肚花花肠子,如今更是色中饿鬼,荤素不忌。”贺琼毫不留情地贬损着贺子戚,正如她对泾阳候和贾氏所言,绝不会在李灵幽面前说他一句好话。

    “单我听说的,就有三房外室,明面上侯府里只有两个庶女,可侯府外面的私生子怕是比猴子身上的跳蚤还多呢……我大嫂是如何死的,京都少有人不知,泾阳候府的门风都被他一个人败坏尽了,但凡有讲究的人家,都晓得他是个火坑,不会让女儿往里跳,那等不讲究的人家,我嫡母又看不上眼,是以我大哥至今没能续弦,可笑我那嫡母还将他当个宝贝,以为殿下会稀罕呢。”

    贺琼义愤填膺,说的口干舌燥。

    李灵幽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道:“便是我不清楚你大哥的为人,也不可能嫁给他……我根本就没想过再嫁人。”

    贺琼一愣,润了润喉咙,语气委婉道:“殿下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总能遇见一个知冷知热,满心满眼都是您的良人。”

    李灵幽缓缓摇头,望着窗外明媚依旧的晚春之景,那张美丽依旧的脸上透着一层阅尽沧桑的漠然。

    “我年少时,难道没遇到过那样的人吗?可结果呢……男欢女爱,不过是过眼云烟,既然终究不得长久,不如不要有所期盼。”

    ***

    殷郁一下朝就回了御王府,换下朝服摘下胡子,偷拿了一整坛子老家丞亲手腌的青梅干,扭头去了隔壁公主府。

    自从他得到李灵幽允许随时出入内院,这些日子陪她用了几回膳,发现她胃口很差,饭量极小,便打起了老家丞的主意。

    老家丞年轻时打仗落下了病根,一到夏天就厌食,不知上哪儿寻摸了一个腌酿的方子,春天采梅腌制,到了夏天,只需饭前夹上一颗,或是冲水,或是干嚼,一准儿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

    可怜老人家每年总共就腌那么两小坛,还被贼王爷偷走了一坛。

    殷郁回到公主府,没急着去隐香苑献宝,而是先回了求贤阁。天气渐热了,他来回跑动难免出汗,担心又像上回一样熏到李灵幽,就打算先洗个澡,香喷喷地去见她。

    为此殷郁特地揣上了老家丞才给他买的香胰子,哪想他一进求贤阁,就被两个门客绊住。

    “无望兄弟,你听说了吗?”

    殷郁一头雾水:“听说什么了?”

    两个门客愁眉苦脸:“听说大长公主要嫁人了,兴许会把咱们都撵出去。”

    殷郁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追问:“你们从哪儿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外头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呢?都说永思公主要嫁给当朝中书令荣清辉荣大人……”

    殷郁闻言心慌意乱,差点把怀里的青梅坛子捏碎,不等他们把话说完,转身直奔隐香苑。

    哪怕理智告诉他这绝不可能,他还是害怕这件事会成真,毕竟殷太后前不久才和他提过,哪有那么巧?

    殷郁越走越快,几乎是跑了起来。

第四十七回 冰糖渍青梅

    贺琼同李灵幽说起近日御王同荣清辉争权之事。

    李灵幽正听得津津有味,素馨在门外禀报:“殿下,无望来了。”

    贺琼还没想起来无望是哪个,就见李灵幽微微一笑:“叫他进来吧。”

    素馨退下去叫人,李灵幽对贺琼道:“你不记得无望了吗,就是在东郊围场替我驯服了金乌的那个青年。”

    贺琼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那日李灵幽在永宁寿宴上为她们母女出头,虽说她没有全程在场,但事后她将李灵幽的所作所为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尤其是李灵幽通过一个马夫借题发挥,狠狠削了梅氏一通的事。

    因忌惮李灵幽威仪,外面没什么人敢明目张胆地说三道四,可李灵幽将一个马夫带在身边,举止亲密的风流事迹到底流传了出来,就连贺琼都听了一耳朵。

    貌美守寡的公主和孔武有力的马夫,放在一起怎么能不招人臆测?

    贺琼之前只当是外面那些人胡思乱想,笃定李灵幽不可能和一个马夫有什么,可亲眼见着李灵幽允许那个马夫出入她的寝居,还是不免多心。

    李灵幽一看贺琼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却没有解释。

    她懒洋洋地斜倚在贵妃榻上,云鬓松散,绣着一朵朵雪瓣翠叶的茉莉花披帛挂在臂弯上,沿着柔软的腰肢蜿蜒垂下,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轻薄的罩衫遮不尽冰肌玉骨,这一幅美人卧榻图,连贺琼身为女子看了都有些吃不消,怕是世上没几个男子能抵挡得了。

    贺琼正想去帮李灵幽把披帛拉到肩上,就听一阵脚步声来到了门外,贺琼转过头,就见一个身形健硕的青年立在门外。

    一头浓密的黑发高高束起,露出饱满的天庭,浓眉凤眼,鼻梁高挺,即便穿着一身再简朴不过的齐膝裋褐,也难掩血气方刚,英气勃发。

    贺琼不由地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没来得及帮李灵幽整理衣裳。

    “公主……”殷郁一进门就将目光落在了李灵幽身上,果不其然呆了一呆,一时间忘记了他是来干嘛的。

    贺琼咳嗽了一声,引起殷郁注意。

    殷郁这才发现厅堂里还有一个人,且是他好友展曜飞的夫人,殷郁自从领兵十年来都蓄着胡子,从没以这副形象示人,且他如今的面貌和十四年前的文弱少年大相径庭,因此不怕贺琼认出自己。

    “展夫人。”殷郁停在门口没有上前,朝贺琼拱手行礼。

    贺琼朝他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灵幽却很随意地开了口:“今天又出门去玩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殷郁心中苦笑,他哪里是出门去玩,分明是上朝去了,唯恐被她发现端倪,只能装作玩时愒日的样子。

    “我在外头寻着一样好吃的,特来献给公主。”

    李灵幽听到是食物,不怎么感兴趣,但还是捧场地问道:“哦?是什么好吃的?拿过来我瞧瞧。”

    这些时日,殷郁每天下朝回到公主府,总要给李灵幽带些有趣的东西哄她高兴,有时是一支颜色特别艳丽的鸟羽,有时是一本描写奇闻异事的画册,有时是一柄用金乌掉下的马尾毛做成的弓弦,还有一对用柳条编织的杯棬……

    李灵幽并不都喜欢,可她都收了下来。

    殷郁走上前,将怀中的白瓷小坛打开,递到李灵幽面前。

    李灵幽顿时闻见一阵酸酸甜甜、叫人口舌生津的气味,有些好奇地看着坛子里一颗颗皱皱巴巴,裹着糖霜的青红色果实。

    “这是……梅子吗?”

    殷郁点头:“是用冰糖腌出来的青梅,您尝尝?”

    李灵幽点了点头,一旁奉茶的莲蓬取来一双银头小箸,从坛子里夹了一颗,用荷叶形状的粉彩碟子托住,喂到李灵幽嘴边。

    李灵幽张嘴含住,当即被酸地皱起了脸,弯弯月眉和秀挺的鼻子一抽一抽,煞是可爱。

    殷郁紧张地问道:“不好吃吗?”

    “不……”李灵幽捂着嘴,没把话说完,待到她适应了那股酸味儿,用牙齿咬破脆脆软软的梅子,品出一丝丝爽口的清甜,这才舒缓了眉眼,放下手,嘴里含着梅子,用明亮的眼神看着殷郁:“好吃。”

    殷郁顿时开心起来:“公主喜欢就好,这梅子还能泡在茶水里,生津止渴,另有一番风味。”心里想着,她今晚总能多吃半碗饭吧。

    李灵幽示意贺琼:“你也尝尝。”

    贺琼连连摆手,她从小就最怕吃酸的,看李灵幽刚才的表情,她的牙都快倒了。

    “你尝尝嘛,真的好吃。”李灵幽不依,拿过莲蓬手中的银头小箸,又从坛子里夹了一颗梅子,非要喂给贺琼,吓得贺琼连忙起身告辞。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等菁儿的伤口脱痂,我再带她来拜谢殿下。”

    贺琼逃也似的离开,李灵幽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笑出声来,转手将手中的梅子放进茶盏里泡着,放下银头小箸,抬眼看向殷郁。

    “好了,她走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殷郁一愣:“公主知道我有话要说?”

    他的确有话不方便当着贺琼的面讲,却没想到会被公主一眼看穿。

    “不然我干嘛吓唬展夫人?”李灵幽翘起嘴角,朝他眨了眨眼睛。

    她同琼娘从小一起长大,还不知道她宁愿挨打也不愿意吃酸吗?

    殷郁被李灵幽俏皮的样子撩得心头乱颤,一想到她这副样子日后还会做给别人看,那滋味就好像生吞了一整坛酸梅,他稍一犹豫,径直问道:

    “我听人说,公主要嫁给荣大人了,是真的吗?”

    李灵幽笑容顿失,皱起眉,冷下脸:“谁跟你说的?”

    “求贤阁的门客,一个姓戚,一个姓固。”殷郁毫不犹豫地把那两个搬弄是非的门客给卖了。

    李灵幽当即吩咐门外的素馨道:“叫你们忍冬姐姐去一趟求贤阁,问问清楚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

    素馨应声离去。

    殷郁听到李灵幽口中“风言风语”四个字,心已放下一半,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听她亲口说出来。

    李灵幽对上他清可见底的目光,又好气又好笑:“你傻不傻,什么话都信?”

    殷郁眼前一亮,执着地追问:“公主不会嫁给荣大人吗?”

    李灵幽白了他一眼:“不会……我谁都不会嫁,就想一个人过日子。”

    殷郁的嘴角咧到一半,忽然僵住了,明明是该高兴的事,可他竟有些笑不出来,耳边不由地回想起老家丞的话——

    ‘王爷若真有心,就该正大光明地去公主府提亲,恳求公主下嫁于您。’

    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就被惊慌和羞耻压了下去,他怎么敢有这种荒唐的念头呢,他怎么配?

    殷郁硬生生扬起嘴角,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那就好,我就知道公主瞧不上荣大人那等朝三暮四之人。”

    心中冷笑:连他都配不上公主,荣清辉算什么东西?

    叫他知道是谁乱传谣言,非把那人的舌头揪下来不可。

第四十八回 群芳楼

    (一个短小的加更)

    忍冬去了一趟求贤阁,很快就问出了那则流言的来历,两个门客起初吞吞吐吐,被忍冬连哄带吓一番,才老实交代了。

    忍冬听完,满心恼火,忍着没有冲他们发作,等到了李灵幽跟前复命,却很有些难以启齿。

    李灵幽好奇道:“到底是从哪里掀起的风声,有什么不好说的?”

    殷郁也很好奇,之前他从两个门客口中惊闻“噩耗”,没顾得上细问就跑来向李灵幽求证,此刻他冷静下来,便觉出此事的不同寻常之处。

    以李灵幽和荣清辉的身份,就算他们真要成婚,也不该是先传进几个门客耳中,更何况是以讹传讹,这流言的源头到底在哪儿?

    忍冬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那两个门客说,他们是在群芳楼观看了一出百戏,听到旁人议论的。”

    李灵幽更糊涂了:“群芳楼是哪里?”

    殷郁脸色难看:“是平康坊的一间青楼。”

    李灵幽有些惊讶,瞥了殷郁一眼:“你去过?”

    殷郁被她那一眼瞥的心慌,马上辩白:“我没有去过,只是听人说过。”

    平康坊本就是京都最热闹的地界,秦楼楚馆不计其数,群芳楼算是最出名的一间,因为那里十年间养出过三位花魁娘子,都是人间绝色。

    殷郁往年每回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他手底下的将士们总要去那里乐呵乐呵,他们也曾邀请过殷郁同行,奈何殷郁满脑子都是下一场仗该打哪里才能尽快攻下羌国,宁肯回去多看两眼兵书,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花天酒地上。

    更甚者有人包下花魁送到他府上,都被他轰走,还把送礼之人骂的狗血淋头,恼怒人家耽误他正事,因此吓退了好些妄图用美色巴结讨好他的人,从那以后,再没人请他去什么群芳楼。

    李灵幽看着一脸正气的殷郁,慢慢点头:“也对,你要是去过那里,就不该从别人口中听说我的流言。”

    殷郁暗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洁身自好,不然公主问起来,知道他去过那等烟花之地,定要误会他是好色之徒。

    “忍冬,你刚才说他们看的百戏,唱的是哪一出?”李灵幽问道。

    说到百戏,自秦汉便有,起源于民间,初时主要以杂技为主,比如吞刀、履火、变戏法之类,表演百戏的艺人往往会有特殊的扮相,比如鱼龙曼衍之类,一直流传到本朝,经过数百年演变,成为以歌舞为主,由俳优倡伎演绎的戏曲。

    李灵幽年少时,有阵子很喜欢看百戏,宫中教坊养了许多优伶,她还为他们写过几段戏词,编过几支歌舞,在先祖皇帝和圣慈太皇太后的寿辰上表演过两回。

    “他们说的含糊,奴婢也没有细问,只听说群芳楼的百戏,唱的是……一位和亲公主的故事。”忍冬神情愤愤。

    纵观大凉史上,就只有一位和亲的公主,便是她家殿下,那出百戏影射的不是李灵幽又是谁。

    殷郁眉头紧皱,满心不悦。

    李灵幽挑眉一笑,语气发凉:“去,把悦竹墨书叫来,我倒要问一问,这群芳楼背后的靠山是谁,竟敢编排起本宫来。”

第四十九回 密王

    悦竹墨书听说李灵幽召唤,连忙换上了新作的袍衫,照常是一身青一深墨,只在领口袖口的位置绣着精致的花纹,便于李灵幽区分他们兄弟二人。

    自从兄弟二人决心要做李灵幽的裙下之臣,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虽然住在内院,但不如殷郁出入自由,十天里仅能见上李灵幽一面而已,因此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

    两人换衣服耽误了些时候,生怕李灵幽久等,健步如飞地进了隐香苑,把传话的小宫女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直到李灵幽寝居门外,悦竹墨书才放慢了脚步,互相检查了一番仪容,露出最得体的笑容,可等他们进了门,看到杵在李灵幽身旁的殷郁,那笑容便不由地僵硬了起来。

    殷郁看到衣冠楚楚的双生子,心里也是不爽,他还记得前不久他被撵出内院时,两人是怎么冷嘲热讽的,当时他满心都是如何跟公主认错,没工夫搭理他,可到底是记了仇,当即冷哼一声,道:

    “从藏秀轩过来不过几十步路,你们竟叫公主等了半天。”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他们两个特地换了新衣裳!

    悦竹墨书暗自气恼殷郁多嘴,面上却露出一副惭愧的样子,十分有默契地向李灵幽拜倒,异口同声道:“无望大哥教训的是,还请殿下恕罪。”

    殷郁感觉自己一拳头捣在棉花上,十分没劲,只能暗骂两人表里不一,当着公主的面称呼他无望大哥,背着公主就喊他臭养马的。

    李灵幽饶有兴致地旁观他们勾心斗角,眼见殷郁没了招,这才神色淡淡道:“下回若再有事耽搁,就不必来了。”

    双生子闻言,瞬间惶恐,俯首帖耳道:“悦竹不敢。”“墨书不敢。”

    殷郁见状,心头暗爽。

    李灵幽扫了他一眼,眼中闪过笑意,端起面前的梅子茶,慢条斯理地饮着,直到双生子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才再次开口。

    “起来说话吧。”

    她不是不知道双生子跟殷郁的过节,但比起一碗水端平,她更乐意做一个偏心的人,谁更讨她喜欢,她就对谁更好。

    “多谢殿下。”

    悦竹墨书站起身,进门时的自信满满一扫而空,只剩下谨慎小心。

    “本宫叫你们过来,是想问问群芳楼的事,你们在南风馆呆了那么久,可有听说过群芳楼背后的东家是哪一位?本宫是否认得?”

    悦竹墨书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墨书迟疑道:“敢问公主,为何会想起来打听群芳楼的事?”

    李灵幽没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兄弟二人这便知道他们问了不该问的,墨书识相地闭上嘴,用手肘轻碰了悦竹一下,示意他来回答。

    “回禀殿下,据我们兄弟所知,群芳楼和南风馆如今的东家一样,都是密王殿下。”

    “密王?”李灵幽微微一愣,不是因为她对这个称呼不熟,恰恰是因为太熟悉了。

    密王李炫辰乃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生母身为太祖皇帝后宫之中一位不受宠的低位嫔妾,李炫辰并不受太祖皇帝待见,直到先帝继位,才封了他王位。

    在李灵幽印象中,这位比她年长三岁的皇兄总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李灵幽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会同南风馆群芳楼这等风月之地扯上关系。

    “你们确定是密王?”李灵幽半信半疑。

    悦竹墨书认真点头。

    李灵幽皱了皱眉毛,她同密王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他名下的青楼会突然编排起她和荣清辉的流言,总不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他毫不知情吧?

    李灵幽沉思片刻,又问双生子:“群芳楼的百戏,一般都是什么时辰开演?”

    这回是墨书答话:“大多是天黑之后,夜里客人最多的时候。”

    李灵幽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将暗,转头打量殷郁一眼,忽然询问起忍冬:“我交待给无望做的衣裳,都做好了吗?”

    “……奴婢去问问。”忍冬面无表情地看了殷郁一眼,退出门外。

    殷郁困惑道:“公主,我这一季的衣裳已经领了的。”

    他身上穿的裋褐就是公主府发放的,一季四套,身为一个马夫,已经是很体面了。

    李灵幽摇了摇,用挑剔的眼光看着他:“你穿成这样不好看,我让他们另外给你做了两套。”

    说是两套,等忍冬领着七八个宫女太监将做好的新衣送到李灵幽面前,殷郁才知道她口中的“两”只是个虚词罢了。

    胡服,襕袍,交领,翻领,窄袖,宽袖,长衫,半臂,几乎是所有时兴的颜色和样式,都摆在眼前了,更甚者每一套新衣都有配套的长靴短靴丝履,金带玉带皮革,还有发冠发巾发簪,都是上等的料子,上等的手工,由一群裁缝和绣女连夜赶制出来的。

    直叫悦竹墨书兄弟看得眼睛都红了,恨不能取而代之。

    殷郁受宠若惊:“这、这都是我的?”

    李灵幽笑着反问他:“不然呢?”

    殷郁被这从天而降的好事砸晕了头,李灵幽送他一件东西,他都开心的不行,一下子送了他这么多,他简直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我一个人,怎么穿得下这么多衣裳?”

    这副模样落在悦竹墨书眼中,更加可恶,纯粹就是得了便宜卖乖。

    “一天换一件,又穿不了多久,”李灵幽壕无人性地回了一句,随手指着一件蟹壳青色的窄袖胡服,吩咐殷郁:“去换上那身,等下随我出门。”

    殷郁一愣,忍冬抢先问道:“都这么晚了,殿下打算去哪儿?”

    “去群芳楼看百戏,瞧瞧他们都是怎么编排我的。”李灵幽想不通密王为什么要招惹她,决定亲自去探一探究竟。

    一屋子人都傻了眼,没想到李灵幽竟要去逛青楼。

    忍冬吓得直接跪下了:“殿下三思,您想知道他们唱的什么,奴婢派人去听来学给您就是了,何必踏足那等污秽之地。”

    虽说大凉女子不比前朝拘谨,可也绝没有女人去逛青楼的说法,何况还是公主之尊,真被人认出来,那还了得!

    悦竹墨书也跟着跪下了:“殿下三思。”

    殷郁迟了一步,眼见李灵幽冷下脸来,犹豫道:“公主非去不可吗?”

    李灵幽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心情烦闷,轻按了一下心口,语气不悦:“非去不可。”

    如今她只想随心所欲,不想束手束脚,更不想被人管束,那会让她觉自己根本没有飞出羌国那座牢笼。

    忍冬三人都跪着,没人察觉李灵幽的举动。

    殷郁却看得一清二楚,心头一紧,脱口而出道:“那就去吧,我陪您去。”

    殷郁一句话招来忍冬三人怒视,在李灵幽听来却无比顺耳,那种快要喘不上气的感觉顿时消失。

    她朝他嫣然一笑,语气轻快道:“那你还不快去换衣裳。”

第五十回 逛青楼(一)

    平康坊就坐落在崇仁坊南邻,从北门入坊,东回有三曲,乃是秦楼楚馆云集之处,侠少才子频顾之所,人称风流薮泽之地。

    刚一入夜,东回三曲就挂起了一盏盏红艳艳的灯笼,代表着各家青楼开门揖客,还有半个时辰宵禁,车马如流水一般涌入平康坊北门,赶在宵禁之前进入,等到天亮再离去。

    三曲当中生意最好的,要属中曲的群芳楼和南曲的南风馆,前者养出过三位花魁娘子,后者乃是京都唯一供享男色的地方。

    因为前阵子南风馆双生子赎身的缘故,近来南风馆冷清不少,群芳楼却依旧热闹非凡。

    三层高的花楼大门前立着一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妹正在迎客。二十来岁不算年轻,长得也不算美艳,但胜在身段妖娆,穿着低低的襦裙,披着薄薄的纱衣,拿团扇遮住半张脸,媚眼儿一抛,夜灯下一照,足以吸引往来的行人为之驻足,等回过神来,人已入了群芳楼的大门。

    姐妹两个足在门前站了半个时辰,腿都酸了,眼瞅着宵禁的时候要到了,街上行人逐渐稀少,正打算摘了灯笼进去休息一会儿,忽见西边街上来了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骑着高头大马。

    一个白脸儿一个黑脸儿,一个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一个高大威猛,器宇轩昂,正是乔装打扮的李灵幽和殷郁。

    整条街上迎客的妓子都留意到这两人,眼睛唰地瞪亮,顾不得矜持,摇着扇子,甩着帕子,搔首弄姿,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群芳楼的姐妹花不甘示弱,扯下纱衣露出香肩,提起裙摆秀出美足,娇笑着呼唤着:“公子,到这边来呀!”

    两匹马最终停在了群芳楼门前,气的别家妓子直跺脚。

    李灵幽看着这一幕,不由地一笑,抹额上的红宝石同一双星眸交相辉映,直叫群芳楼门前的姐妹花看呆了去。

    殷郁翻身下马,把缰绳递丢给门前牵马的龟公,然后快步来到李灵幽跟前,伸手去扶她下马。

    李灵幽却没借他的力,撑住鞍头,放开脚蹬,长腿一掀,干净利落地下了地,掸一掸衣袍,迈开方步走进花楼,丝毫不显女气。

    殷郁有些失望地放下手,紧随其后。

    姐妹花回过神,忙不迭地凑上去:“两位公子好面生,是头一回到咱们群芳楼来做客吗?”

    说着,其中一女便想去勾李灵幽的手,还没碰到她指甲盖,就被殷郁毫不留情地推开了,沉声警告:“离我家公……公子远点儿。”

    那妓子踉跄了一下,好险没跌倒,又被殷郁的脸色吓住,没敢再往前凑,眼瞅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忍不住跟姐妹抱怨道:

    “只有女人不许男人碰的,哪有男人不许女人碰的,这两个人,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

    李灵幽和殷郁进了群芳楼,靡靡之音盈耳,盏盏花灯炫目,大厅里座无虚席,处处是觥筹交错,莺声燕语。

    大厅北面有一座离地三尺的高台,一男一女正在台上跳着胡旋舞,时而勾肩时而搭背,为酒客们助兴。

    李灵幽立在大厅门前的台阶上,有些新鲜地打量四周,其实这不是她头一回逛青楼,十五岁那会儿,她就因为好奇带贺琼一起来过,还喝了几杯花酒,调戏了几位姑娘,事后被皇兄知道,狠狠罚她抄写了十卷心经。

    正在招呼客人的鸨母瞅见两人,一溜儿小跑上前,一叠声笑道:“哎哟哟,这是打哪儿来的贵客,敢问两位公子贵姓,是要上楼去喝酒,还是在楼下听曲?可有想见的姑娘,奴家这就给您二位叫去!”

    殷郁被鸨母的热情逼退了半步,李灵幽却很自然地开了口:“我姓李,他姓无,我们是来看百戏的,就在楼下找个清静的座位,随便寻两个懂事的姑娘来陪吧。“

    语毕,她朝殷郁勾了勾手,殷郁会意地掏出一枚核桃大小的金锭子,抛给鸨母。

    那鸨母接住金子,笑出满眼褶子,连连应声,亲自引着他们穿过大厅,来到戏台东边,那里用屏风隔成了两间雅座,每间都摆着一张红木长榻,配有矮案香炉,茶几上摆着瓜果点心。

    李灵幽在红木榻上落座,发现她只需抬一抬头,就能将戏台上的景象尽收眼底,满意地点了点。

    “这地方不错。”

    鸨母卖弄道:“那可不,这里是观赏百戏最好的座位,非是贵客不能享受。”

    鸨母在这行当里呆了半辈子,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从李灵幽和殷郁的仪表和出手就能断定两人来历不凡,非富即贵,打定主意要把他们伺候好了。

    殷郁看了看隔壁的空位,又拿出一锭金子递给鸨母:“留着隔壁,不许人坐。”

    鸨母犹豫了一下,想到马上宵禁,不会再有贵客登门,便欣然答应了,扭身去给两人喊姑娘来伺候。

    殷郁趁机环顾大厅,先看好后门的位置,谨防生变,再来观察大厅里的客人,寻找那些眼熟的可能认出李灵幽的人,默默记下他们的座位。

    李灵幽见殷郁杵在那儿不动,招呼他道:“无望,过来坐。”

    “是。”殷郁回过身,看了一眼李灵幽身下能容纳四六人的长榻,没敢同她坐在一起,而是搬了一张矮凳,摆在长榻下首,往那儿一坐,挺直了宽厚的背脊,刚好替她挡住外面的视线。

    李灵幽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调侃道:“咱们是来逛青楼,又不是上刑场,你放松一些,别这么拘谨。”

    “好。”殷郁嘴上应声,人还是直愣愣地坐着。

    李灵幽无奈,不再去管他,转而欣赏起台上的胡旋舞。

    不一会儿,鸨母便领了两个姿色不俗、言行端庄的姑娘过来拜见。

    “奴家惜文,见过两位公子。”

    “奴家弄月,见过两位公子。”

    不得不说这鸨母会来事,先前听着李灵幽的要求,便知道他们不是来寻欢的,压根没挑那些妖妖娆娆的妓子来陪客。

    两个姑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看了看李灵幽和殷郁的座次,十分懂事地没有去榻上坐,而是一人搬了一张矮凳,个头娇小的惜文抢先坐在李灵幽榻前。

    个头高挑的弄月慢了一步,正要坐到殷郁身边,就见他捂着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朝她挥手驱赶道:“坐对面去。”

    可怜的弄月姑娘,还以为自己突然得了狐臭。

    殷郁打从进了群芳楼,就闻见一股股浓郁的脂粉香气,熏得他鼻子发痒脑袋发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撵走了一身粉香的姑娘,他偷偷摸了一把腰间的香薰球,把手指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好了过来。

    李灵幽看到他动作,没说什么,招手让不知所措的弄月也坐到她跟前。

第五十一回 逛青楼(二)

    殷郁的排斥太过明显,惜文弄月都自觉地不去他跟前讨嫌,专心地伺候起李灵幽,一个为她脱靴,好让她盘膝坐在长榻上,一个摆放软枕,好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靠着。

    之后便有侍女端来银盆清水,惜文弄月净手之后,再来为李灵幽斟酒,投喂水果,在此期间二女的脸蛋一直红扑扑的,不时偷瞄一眼李灵幽精致如画的眉眼,暗道今日交了好运,竟能亲近这等神仙人物。

    她们倒是没有怀疑李灵幽是个女人,一来她们绝想不到会有女人来逛青楼,二来时下最受追捧的就是男生女相的美男子,不少长相不够漂亮的男人,甚至会傅粉带花穿耳洞来为自己增添颜色。

    反倒是像殷郁这等浑身阳刚之气的男子,不怎么招女子喜欢。

    李灵幽将两个姑娘的态度看在眼里,暗自可笑,她年轻那会儿,因为朝廷重文轻武,大凉百姓便推崇斯文有礼的谦谦君子,没想到过了十多年,朝廷早就不再轻视武人,人们的审美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这究竟是何缘故?

    李灵幽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地看向殷郁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饮着酒,一边心道:明明是这样雄姿英发的男子更吸引人一些。

    殷郁察觉到李灵幽的注视,还以为她有话要说,手臂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压下肩膀,问询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以他的身形,即便坐在矮凳上也能与她平视,可他非要放低身段来屈就她。

    这无时无刻不在臣服的姿态取悦了李灵幽,她噙着笑将酒杯举向他示意:“来,同我喝一杯。”

    殷郁迟疑了一瞬,还是顺从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不愿扫她的兴。

    尽管出门之前忍冬耳提面命不许他喝酒,要寸步不离地看护好公主,一副他要是敢让公主少一根头发丝儿回来都会跟他拼命的凶相,但殷郁根本没在怕的,比起忍冬的威胁,更重要的是能让公主高兴,何况以他的酒量,十斤烧刀子都未必会醉。

    殷郁一饮而尽,刚放下酒杯,就察觉到有人接近,扭头就见那鸨母匆匆走了过来,拿出先前殷郁给她的两锭金子,一脸赔笑。

    “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刚刚来了两位大人物,指明要坐在这里,奴家别无他法,只能劳驾两位行个方便,换个座处。”

    说着,她双手捧着金子递给殷郁,态度极好。

    殷郁皱起眉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看了一眼李灵幽的脸色,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饮酒,对鸨母的请求视若无睹,便明白了她的态度,当即丢给那鸨母两个字。

    “不换。”

    鸨母见他不吃软的,只得板起脸来警告:“公子莫要意气用事,等下得罪了那两位大人物,您二位必要后悔的,还不如让上一步,结个善缘,日后自有好处。”

    殷郁暗自冷笑,他还不知道这满京都有什么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别说京都,放眼整个大凉,又有什么人是他不敢得罪的?

    “都说了不换,再敢废话,扰了我家公子耳根清静,当心我拔掉你的舌头。”

    殷郁眼睛一瞪,吓得那鸨母后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再不敢开口,她瞅了瞅李灵幽,只觉得这两人不知天高地厚,最终摇着头,唉声叹气的走了。

    惜文和弄月忐忑不安,对视一眼,娇小的惜文忍不住提醒李灵幽:“公子,您还是快走吧,能让梅姨连金子都不要的客人,肯定大有来历。”

    弄月点头附和:“即便不是王子皇孙,想必也是达官贵人……”

    李灵幽眼见她们担忧,故作为难:“这三更半夜,外头宵禁,你们让我往哪儿走?”

    二女面露难色,惜文含羞道:“不如,您去我房间躲上一晚,等到天亮,我再送您从后门离开。”

    弄月也小声道:“公子也可以躲在我的房里。”

    惜文悄悄瞪她一眼。

    殷郁眼见二女情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她们安的什么心思,不过是垂涎公主美色,想要趁机亲近罢了,跟南风馆那对兄弟一样,好不要脸。

    李灵幽却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惜月的脑袋,柔声道:“好姑娘,我可不想连累你们。”

    二女都被她的笑容晃了眼,痴痴地望着她。

    殷郁看不过眼,站起身道:“公子,我去看看是什么大人物来了。”

    李灵幽闻言,把手收了回来,朝他摆了摆:“去吧。”

    殷郁并未走远,他来到戏台东南角,望向群芳楼大厅门口,寻找鸨母的身影,心里猜测着那两个要逼他们让座的会是什么人,冷不丁望见了一个熟悉又讨厌的身影。

    殷郁先是一愣,随即沉下脸,眼见鸨母领着两个人往这边走来,殷郁转身快步回到雅座,来到李灵幽面前。

    “公子,您还是先避一避吧。”

    李灵幽狐疑地问他:“看到人了吗?是谁?”

    殷郁迟疑道:“是泾阳候世子,还有……荣大人。”

    惜文弄月听到泾阳候世子的名号,脸色齐变,再听到“荣大人”三个字,稍加思索,就猜到了能让鸨母舍了金子也不敢得罪的,会是哪一位荣大人,二女顿时花容失色。

    李灵幽倒是没有被惊到,只是厌恶地皱起眉头:“两只烦人的苍蝇,居然碰到一起了。”

    惜文弄月听到李灵幽那轻慢的语气,不由地一愣。

    殷郁回头望了一眼,有些着急:“公子,他们往这边来了。”

    他不想被荣清辉那厮在这种地方撞见公主,唯恐他会小人作祟。

    “来就来吧,我还怕他们不成?”李灵幽往软垫上一靠,从容中带着一点不屑,把酒杯递到惜文面前。

    惜文抖着手给她倒了一杯酒,心中不停地猜测着眼前这位气度非凡的公子会是何方神圣。

    殷郁眼见李灵幽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她,转过身望着离他越来越近的荣清辉和贺子戚,满目冷光,两手背在身后摩拳擦掌,打定主意,他们要是不识相,敢说什么不该说的,他就一拳把人捶晕了。

第五十二回 逛青楼(三)

    (一更)

    鸨母带着荣清辉和贺子戚往戏台东边走。

    贺子戚紧跟着荣清辉的步子,一个劲儿地同他搭话:“妹夫,你出来喝花酒怎么不喊我一声啊?刚才在门口遇见,我还当看错人了呢。”

    荣清辉听着贺子戚一口一个妹夫,烦不胜烦,他的妾室小贺氏出身泾阳候府,虽是贺子戚的妹妹,但妾室终归是妾室,贺子戚根本算不得他正经的内兄,不够格叫他妹夫。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愿给贺子戚没脸,回头小贺氏知道了再闹腾起来,他还要费心去哄她,实在麻烦。

    于是荣清辉摆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希望贺子戚知难而退,可贺子戚不知是真没眼色还是假没眼色,硬要往他跟前凑。

    “妹夫,你猜到底是何人这般狂妄,不肯让座给我们?”

    荣清辉脚步一顿,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雅座前,立着一道高大威猛、无比眼熟的身影,由于那边灯光昏黄,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殷郁,但紧接着,他便看清了那人光滑的脸孔,上面一根胡须也没有,生得十分惹人厌恶。

    荣清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因为他认出了那是李灵幽的马夫,那个叫无望的粗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得一副衣冠齐楚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个马夫,倒像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权贵。

    荣清辉快走了几步,越过前面带路的鸨母,径直来到殷郁面前质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殷郁冷眼看着他,没有答话。

    荣清辉身后的鸨母出声道:“荣大人,就是这两位公子不肯让座。”

    荣清辉听到她说两位公子,眼皮猛地一跳,探头看向殷郁身后,就见李灵幽靠在长榻上,一身绛紫襕袍,头戴红宝石抹额,长眉入鬓,菱唇含朱,身前坐着两个粉面桃腮妓子,全然一副风流倜傥的公子派头。

    荣清辉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永……”

    “荣大人慎言。”殷郁朝前逼近一步,挡住了荣清辉的视线,堵住了他的话头。

    贺子戚的声音从荣清辉身后传来:“叫我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跟咱们抢座!”

    荣清辉来不及阻止,贺子戚已到了跟前,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围了上来。

    贺子戚一眼看到坐在雅间里的李灵幽,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一瞬间转怒为笑:“这是哪家公子,我怎么没有见过?妹夫,你认得吗?”

    “……”荣清辉一看贺子戚的表情,就知道他起了色心,心中恼火,面色如常:“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她不是京都人士,你不认得也不奇怪。”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殷郁意外地看着荣清辉,没想到他会好心替公主遮掩。

    惜文弄月二女又惊又喜,没想到她们伺候的这位美郎君竟是荣大人的朋友。

    李灵幽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喝着酒,欣赏着戏台上的舞蹈,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好似没看见荣清辉这个人。

    鸨母一脸尴尬,冲李灵幽挤出讨好的笑,伸手在自己嘴上轻打了一下:“都怪奴家这张笨嘴,刚才要是问清楚,就不会闹出这种笑话了,既然荣大人同李公子是朋友,那不妨同坐,隔壁的空位就让给世子爷吧。”

    荣清辉很满意鸨母的安排,贺子戚却不乐意走,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灵幽,语气十分自来熟:“妹夫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有缘遇上了,何不坐在一起热闹热闹?”

    贺子戚说着话,还自以为风度翩翩地捋了捋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平心而论,他那张脸长得还算入目,三十来岁也不显老,但目光混浊,嘴角暗沉,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邪气。

    这下就连殷郁都瞧出贺子戚心怀不轨了,他目露凶光,用力掰了下指节,正要动手,就听李灵幽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开了口。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泾阳候世子吧?听说令夫人早年病逝,你至今没有再娶,论起痴情,恐怕只有荣大人可比了。来来,二位坐下来同我讲讲,你们是怎么一边逛青楼,一边缅怀先夫人的,叫我也学一学,将来若是死了妻子,该如何左拥右抱,还叫人夸我情深义重,不骂我负心薄幸呢?”

    殷郁忍俊不禁,嗤地一声笑出来。

    荣清辉和贺子戚脸色陡然一变,他们还没有耳聋到听不出李灵幽是在明褒暗讽,将两人里里外外贬损了一通。

    若说贺子戚只是羞恼,那荣清辉就是难堪加无奈了,他算是看出来了,李灵幽根本就不怕在这里遇见他,也不怕身份被他拆穿,反而是他在害怕,怕她不管不顾闹起来,把她的名声和他的脸面一起丢到地上往死里踩,从此绝了他对她的念想。

    “贺兄,我们去隔壁坐吧。”荣清辉不等贺子戚再开口说一个字,一把钳住他的肩膀,硬是将人拖拽到隔壁雅间,留给李灵幽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贺子戚带来的狐朋狗友也都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走了,剩下鸨母一个人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怎么荣大人跟这位李公子不是朋友吗?为什么李公子会对荣大人出言不逊?为什么荣大人非但没有恼怒,还一副惹不起李公子的样子?

    这位李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鸨母还没想明白,就被殷郁出声驱赶:“这里没你什么事,退下吧。”

    “是,是。”鸨母按下惊疑,极尽恭敬地向李灵幽告退,不忘小声提醒惜文弄月:“你们好好儿地伺候李公子。”

    惜文弄月乖乖点头,其实不必鸨母交待,她们也不敢有丁点儿怠慢,能在群芳楼挂牌的姑娘,谁都不是傻子。

    二女当即拿出十二分的温柔小意,一个给李灵幽满上酒,一个给李灵幽捶起腿,比起之前的倾慕,更多了几分敬畏。

    殷郁高高兴兴地坐下,冲李灵幽道:“公子刚才说得好。”

    能听公主骂上荣清辉一句,比他自己骂上荣清辉一百句还解气,那厮道貌岸然表里不一,这些年数不清给他使了多少绊子,偏偏世人眼拙,说他荣清辉风光霁月,说他殷郁蛮不讲理,只有公主火眼金睛,辨得清忠奸。

    李灵幽笑睇他一眼,举杯道:“喝酒。”

    她不会告诉他,她不是随意嘲讽,而是太了解荣清辉的心思,故意那么说的,不然那两只苍蝇且得在她面前嗡嗡好一阵。

第五十三回 逛青楼(四)

    (二更)

    隔壁雅座,贺子戚刚被荣清辉摁着坐下,就挣脱他跳了起来,气冲冲道:“妹夫,刚才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当众挖苦我们?”

    荣清辉忍着不耐烦,出言安抚:“行了,你少说两句,那人你招惹不起。”

    贺子戚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不会怀疑荣清辉是在骗他,只是越发好奇起隔壁那个比女人还要貌美如仙的公子姓甚名谁。

    他正待追问,戏台上的舞曲戛然而止,两个舞者退下,大厅里的客人们骚动起来。

    ……

    李灵幽瞧见这动静,问惜文弄月:“是不是百戏要开始了?”

    惜文抢先答道:“是,公子之前来看过咱们群芳楼的百戏吗?”

    李灵幽摇了摇头,弄月凑趣道:“那您可得好好儿看看,咱们群芳楼的百戏要比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戏行唱的精彩多了,尤其是这几日,海棠姑娘新编了一出《龙凤佩》,客人们爱的不行,有人连听了三晚还意犹未尽,今天又来了。”

    李灵幽来之前听忍冬说过一嘴,不用想也知道这《龙凤佩》就是编排她的那个,于是问道:“海棠姑娘是哪一位?”

    二女神色惊讶,弄月道:“海棠姑娘是平康坊三曲今年上元节选出的花魁娘子,公子竟没听闻过她的芳名吗?”

    殷郁不悦道:“这有什么,我也没听说过。”

    弄月自觉失言,闭上嘴不敢再乱说话。

    李灵幽浑不在意,望着戏台的方向,就在此时,大厅里的灯烛忽然暗下,客人们越发骚动,有人高声叫喊:“海棠姑娘!”

    这一声仿佛炸了油锅,人们纷纷嚷嚷:“海棠姑娘!快出来啊!”

    忽见一束清冷的幽光从楼顶洒落在戏台中央,那里端坐着一个体态婀娜的红衣佳人,怀抱琵琶,背对众人。

    李灵幽所坐的位置,刚好看到那红衣佳人半张姣好的侧脸,覆着一层浅红色的面纱,神秘且迷人。

    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李灵幽抽空看了殷郁一眼,只见这傻小子正好奇地仰着头,望着楼顶上透光的天窗,压根儿没把台上的美人放在眼里。

    李灵幽哑然失笑,殷郁听见,立刻回头看她,不解她在笑什么。

    “别看我,看那儿。”李灵幽指了指台上。

    那红衣佳人扬起纤纤素手,一阵清音流淌而出,悲悲戚戚,凄凄凉凉,大厅里的客人们随之安静下来,但听她用一把靡丽无双的嗓音,婉转唱道:

    “公主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旧衣裳。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他国莫相忆。”

    ……

    那歌声如泣如诉,李灵幽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眼前依稀浮现起那一年,她和亲那一日,皇兄亲自将她从长乐宫送出京门,一路牵着她的手,泪湿了龙袍与嫁衣,不忍放开她。

    ‘灵幽,你此去羌国,万万珍重,为兄定当励精图治,重振江山社稷,有朝一日,必将你接回大凉,倘若为兄有生之年不能履约,也必将遗志传于可靠之人,灵幽,你千万要好好活着,等为兄派人去接你。’

    她牢牢记得,一向沉稳的皇兄泣不成声的样子,牢牢记得他的话,在羌国苦等了十四年,直到那年听闻皇兄驾崩的消息,她也不曾绝望,不曾死心。

    李灵幽红了眼眶,低头擦去眼角的泪珠。

    榻前二女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台上低吟浅唱的海棠姑娘,只有殷郁关注着李灵幽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暗自垂泪,整颗心都揪起来,生怕她回忆往事之痛,心疾会再犯。

    好在那海棠姑娘唱完了最后一段,琵琶声渐缓,最终停了下来,李灵幽也平复了心情,饮了一杯酒,不再落泪。

    大厅里响起一片叫好声,海棠姑娘始终没有回头。

    楼顶忽又洒下一束幽光,照出戏台上另一道身影,那是一个容貌清隽的年轻男子,身穿一袭白袍,手捧一块玉佩,期期艾艾,清唱出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戏。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把婚说,羞颜未尝开。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这白袍男子一出来,李灵幽就皱起眉,听到他唱词,险些被气笑了。

    惜文偷瞧李灵幽脸色,误以为她听不明白,小声为她解释:“公子,这段词唱的是公主和亲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两个人从小两情相悦的故事,您瞧见那白袍公子手中的龙凤佩了吗?据说那是皇帝赐给公主的信物,公主把它送给谁,就要嫁给谁。”

    “一派胡言!”殷郁怒喝一声,吓得惜文弄月缩起脖子,偎依在李灵幽腿边。

    李灵幽被殷郁这一嗓子吼得泄了气,拍着二女的肩头,嗔他一眼,不轻不重地训道:“不许吓人。”

    殷郁有些委屈地耷拉下脑袋,闷声闷气:“谁叫她胡说八道,公主明明就没有龙凤佩,才不是给了谁就要嫁给谁。”

    李灵幽挑眉,问他:“你怎知没有?”

    “我……”殷郁欲言又止,总不能告诉她,他早年曾向先帝求证,还被先帝笑话了一通吧。

    李灵幽目光闪烁,没再说什么,转头继续听着台上白袍男子清唱,只是略显得心不在焉。

    ……

    隔壁雅座,贺子戚和一群狐朋狗友推杯换盏,只有荣清辉认真地听着戏台上的唱词,听到那白袍男子唱到“十四把婚说,羞颜未尝开”,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贺子戚打量荣清辉脸色,眼珠子一转,故意问道:“妹夫,当年永思公主是不是真的把龙凤佩给你了?”

    荣清辉猛然回神,皱眉道:“贺兄慎言,这戏台上的都说戏说,同永思公主和我有什么关系?”

    贺子戚咂了一口酒,凑近他低声道:“妹夫,你就别跟我装了,谁不知道群芳楼这一出百戏唱的就是你和永思公主,你倒是给我句实话,那对龙凤佩在不在你那儿啊?”

    荣清辉闭了闭眼睛,不想被贺子戚看出他的心思,沉声道:“没有什么龙凤佩,都是以讹传讹。”

    贺子戚微微冷笑,压根不信他的鬼话,到底有没有龙凤佩,他还能不清楚吗,当年他可是为了找到那对龙凤佩,跳过臭水沟呢!

第五十四回 逛青楼(五)

    (一更)

    李灵幽从惜文弄月口中得知,戏台上的白袍男子是从南风馆请来的公子,花名叫作柳风,想必是因为有悦竹墨书前车之鉴,这位柳风公子长得并不像荣清辉。

    李灵幽耐着性子听他唱完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戏词,眼见照在柳风公子和海棠姑娘身上的光束熄灭,还以为这出百戏到此为止了,但等了半晌不见灯亮,大厅里的客人们也没多大动静,只是窃窃私语,于是疑惑道:

    “怎么后面还有吗?”

    惜文略显兴奋地回答:“还有最后一段,讲的是公主和她当年那位未婚夫……”

    她话没说完,就被弄月打断:“你别说出来呀,让公子自己看了才有意思呢。”

    李灵幽不置可否,她其实猜得到后面讲的什么,无非是公主和亲归来,和她之前的未婚夫再续前缘,不然怎么会有她要改嫁给荣清辉的流言传出来呢。

    一阵欢快的鼓乐声响起来,戏台四周亮起了明灯,海棠姑娘和柳风公子都不见踪影,一群舞姬在上面载歌载舞,拍打着腰鼓,齐声唱道:

    “今夕何夕兮,鸾凤和鸣。今日何日兮,公主乃归。心几烦而不绝兮,落花有意问流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

    连唱三遍过后,舞姬纷纷退下,从戏台东侧西侧分别走上一人,正是一身红装的海棠姑娘,和一身白袍的柳风公子,两人伴着鼓乐声,一步步走向彼此,两两相望,含情脉脉。

    海棠姑娘唱道:“落花有意问流水。”

    柳风公子接道:“心悦卿兮卿不知。”

    李灵幽被这两句唱词恶心地不轻,扭过头眼不见为净,刚巧殷郁也看不下去,绷着脸侧过身,两人目光撞到一处,微微一怔,又听台上男女唱了一遍。

    “落花有意问流水。”

    “心悦卿兮卿不知。”

    李灵幽心弦一动,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殷郁不自在地低下头。

    这时,戏台上又有了新的动静,红衣女子快走几步,想要扑进白袍男子怀中,却又止步不前,原地踟蹰,白袍男子伸出双手,想要拉住红衣女子,却又有所顾忌,默默摇头。

    欢快的鼓乐声戛然而止。

    李灵幽听到大厅里的客人们骚动起来,惜文“咦”了一声,小声同弄月道:“这里怎么不一样了?”

    李灵幽问:“哪里不一样?原先不是这么演的吗?”

    惜文弄月摇头,面有疑惑:“原先到这里,公主和情郎就该执手相看,重归就好了,难道是改了戏吗?”

    李灵幽觉出异样,盯着台上,只见那红衣女子转过身背对着白袍男子,语气幽怨地开口念白道:

    “十四年前,我出嫁之前,写过一封信给他。”

    李灵幽目光一凝,不自觉地攥紧了酒杯。

    隔壁雅座,荣清辉听到这句话,惊得瞪直了眼睛,就听那白袍男子也转身背对着红衣女子,语气苦涩地念白道:

    “十四年前,她出嫁之前,写过一封信给我。”

    李灵幽微微手抖,眼中光影模糊,台上的一男一女,一个变成了十六岁的她,一个变成了二十岁的他。

    红衣女子:“我在信上问他,愿不愿意带我远走高飞,我今夜会在公主府等他。”

    白袍男子:“我在信上看到,她想让我带她离开这里,她害怕和亲,想与我私奔。”

    台下陡然响起一片哗然声,显然是客人们都是头一回看到这一段念白,他们兴奋地交头接耳,公主和亲之前竟然写过信给情郎,恳求他带她私奔,这件事要是真的,那可是天大的丑闻!

    殷郁脑袋嗡嗡作响,明知道这是戏说当不得真,可还是忍不住假想,因为十四年前,公主的的确确是在和亲之前,出宫住过一夜,也只有那一夜,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夜,他……

    红衣女子:“我等了一夜,他未来。”

    白袍男子:“我想了一夜,我未去。”

    殷郁面无血色,想起那一夜,他去了公主府,跪在公主面前,恳求她救他一家老小,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她被选定去和亲的事。

    那一夜过后,公主就回了宫,次日,她就登上城门楼,在羌国大军阵前,跳了那支飞仙舞。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公主当年是自愿去和亲的,不管他有没有去求过她,这件事都无法改变,他竟没有想过她是被逼无奈,没有想过她试图逃走。

    如果她真的写过那封信,那她之所以决定去和亲,究竟是因为那一夜荣清辉没去,还是因为那一夜,他无耻的恳求?

    他和荣清辉,究竟是谁害公主受了这十四年的苦?

    殷郁缓缓抬头,看向长榻上的李灵幽,只见她望着戏台,眼神迷蒙,一副魂不守舍地样子,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往事。

    殷郁很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那封信,但他张了几次嘴,就是开不了口。

    隔壁雅座,贺子戚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都用猎奇的目光瞅着荣清辉,别人不敢问,贺子戚却没什么不敢的。

    “妹夫,永思公主真的写过信给你,求你带她私奔吗?”

    荣清辉面无表情,冷声道:“没有。”

    贺子戚不信:“你还想骗我,要是没有这回事,群芳楼能排这出戏吗?”

    荣清辉忍无可忍,怒声拍案道:“我都说了没有!”

    一群人都被吓得不敢吱声,也不敢再看他,贺子戚面子挂不住,不好冲荣清辉发火,猛地站起来,抓起面前的酒壶,狠狠砸向戏台。

    那酒壶在空中挥洒出一道水线,最终落在海棠姑娘身后,溅了她一裙子,惊得她花容失色,柳风公子快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大厅里的客人纷纷嚷嚷起来:“谁啊,谁丢的东西!”

    贺子戚大步上前,走到台下光亮处,抻着脖子两手抱臂,语气不善:“是我丢的,怎么了!”

    贺子戚时常在烟花柳巷出没,群芳楼的客人们少有人不认得他是泾阳候世子,自知惹不起,都哑了声。

    李灵幽被贺子戚这一闹回了神,扭头就见殷郁正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她,那双含蓄而内敛的丹凤眼里,写满了未知的恐惧。

    “无望,你怎么了?”

第五十五回 逛青楼(六)

    (二更)

    “无望,你怎么了?”

    面对李灵幽的温声问询,殷郁心中越发恐慌,就像他不敢探究她在羌国十四年的遭遇一样,他也不敢问她到底有没有给荣清辉写过那封信。

    他害怕知道答案。

    偏偏惜文和弄月小声议论起来:“你说公主真的写过信给那位大人,想同他私奔吗?”

    “那位大人就在隔壁,要不你去问问?”

    “你怎么不去?”

    二女就在李灵幽眼皮子底下拌起嘴,李灵幽自然不可能没听见,但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而是很有耐心地看着殷郁,似乎在等着他发问。

    此时鸨母跑到了戏台下面,拦在贺子戚面前,好声好气道:“世子爷快消消气,海棠和柳风哪里唱的不好?您只管指出来,下一场我定叫他们改。”

    贺子戚瞪眼:“改什么改,原就是胡编乱造的东西,再改也改不成真的!要我看,这一出《龙凤佩》你们从今往后都别唱了,不然我见一回,骂一回!”

    鸨母哪儿能答应,群芳楼这几日全靠《龙凤佩》揽客,一晚上下来光是打赏就有上千两银子,要是不演了,客人说不定要跑一半,回头她怎么向东家交待?

    这头鸨母正在犯难,那头戏台上的海棠姑娘娇声道:“世子说笑了,戏文本来就编造的,怎么能当真呢?”

    贺子戚就等着她这句话呢,他看着台上戴着面纱也难掩姿色清绝的海棠姑娘,舔了舔嘴唇,收敛了几分凶相,皮笑肉不笑道:“行啊,那你就指天发誓,说一句你写的《龙凤佩》全是假的,跟永思公主和荣大人没有丁点儿关系,我就由着你们再唱下去。”

    海棠姑娘蹙起两条柳叶眉,同鸨母一样犯了难。

    她在戏文里虽没提一句永思公主和荣大人的名讳,但这《龙凤佩》的的确确是借着永思公主和荣大人的名头,才招来这么多客人跑到群芳楼看热闹。

    她真要是照着贺子戚所说的发了誓,把《龙凤佩》同永思公主和荣大人撇清关系,可想而知这出戏就毁了,但她要是不撇清,贺子戚还会胡搅蛮缠下去。

    她该如何是好呢?

    就在海棠姑娘左右为难时,殷郁也处在水深火热中,他顶不住李灵幽的注视,顾左右而言他:“世子怎么会突然跑出来闹事?”

    李灵幽目光闪动,终于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不远处的贺子戚,笃定道:“反正绝不会是为了替永思公主正名。”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贺子戚那头又开了口:“海棠姑娘要是实在为难,不说也可以,但你今晚得单独给我唱一段龙凤佩,叫我好好品鉴一番,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海棠姑娘面露羞恼之色。

    大厅里的客人们嘘声一片。

    但凡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来,贺子戚这是在威胁海棠姑娘陪他过夜。

    群芳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当年选出的花魁娘子,头半年是不许陪客人过夜的,在这半年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等到半年过后,群芳楼会特地选一晚上,将花魁娘子的首夜拿出来唱卖,价高者得,在那之后,她才会正式接客。

    所以贺子戚这个时候跳出来,实打实是为了一逞**。

    “我说什么来着。”李灵幽把手中空杯递向二女,让她们倒酒。

    惜文弄月忍不住请求:“公子,您能不能替海棠姑娘说说情,让世子爷不要为难她?”

    李灵幽抿了一口酒,摇了摇头。

    她可没那么好心,人家写戏文来编排她,她还要替人家出头。

    惜文弄月失望不已,忧心忡忡地看着戏台上的海棠姑娘,却见她扯掉面纱,露出一张出水芙蓉似的小脸儿,冲贺子戚冷冷一笑,红唇开合:

    “这《龙凤佩》到底是真是假,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去问问永思公主和荣大人才行。”

    贺子戚暗骂她敬酒不吃吃罚酒,索性也不再给她脸面,直言道:“荣大人就在后头的雅座,我方才已经问过他,是他亲口告诉我,龙凤佩还有那封信,全是子虚乌有!”

    大厅里的宾客们面面相觑,有人信了,有人不信。

    李灵幽闻言,看向隔壁雅座,尽管隔着屏风,根本看不见什么。

    殷郁偷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他不知道荣清辉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害怕从她脸上看出答案。

    戏台上,海棠姑娘丝毫没被贺子戚的话吓住:“你问的这么直接,荣大人当然不会说是真的,不然岂不是承认永思公主曾约他私奔吗?”

    宾客们纷纷点头赞同。

    贺子戚看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道:“那你说该怎么问?”

    海棠姑娘扭身同柳风公子耳语了几句:“你上一趟楼,去我房里,把……拿下来。”

    柳风公子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下了戏台,往楼上走。

    贺子戚直觉不妙:“你叫他去做什么?”

    海棠姑娘回头冲他神秘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看不明白了,李灵幽盯着海棠姑娘有恃无恐的娇颜,微微眯了下眼睛,思索片刻,冲殷郁招手:

    “无望,你过来。”

    殷郁不解地往她跟前凑了凑。

    “再靠近些。”

    殷郁只好从矮凳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俯下高大的身躯,仍同她保持一臂的距离,李灵幽不耐烦地揪住他的衣领,把人往跟前一拽。

    殷郁不敢有丝毫抵抗,硬是被她拽到了面前,离她只有咫尺之遥,近的能看清楚她饱满的额角上的一枚小痣,他浑身僵硬,听到她在他耳边低语:

    “你回去一趟,把……听见了吗?”

    等殷郁听清楚她说了什么,脸色顿时一变,急声道:“不行,我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

    李灵幽伸出食指,在他肩上戳了一下,板起脸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殷郁面露难色,实在难以拒绝她的要求。

    李灵幽脸色缓和,抚平他被她扯皱的衣领,柔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快回。”

    说着,在他胸口轻推了一把。

    殷郁感觉那一下像是推在他心上,晕晕乎乎地走了。

    惜文弄月好奇问道:“公子叫他去做什么?”

    李灵幽学着那海棠姑娘的模样,神秘一笑,道:“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第五十六回 逛青楼(七)

    (一更)

    李灵幽看着殷郁走没了影,对二女道:“去隔壁把荣大人请过来。”

    惜文弄月都有些迷茫,但识趣的没有多嘴,弄月起身去了隔壁,不一会儿,就领了荣清辉过来。

    荣清辉脸上余怒未消,看向李灵幽的目光有些闪躲,发现殷郁不在,迟疑问道:“你的那个马夫呢?”

    李灵幽晃着酒杯,望着戏台的方向,根本不理会他,就好像不是她把人叫过来的一样。

    荣清辉神色无奈,看了看低头装傻的惜文弄月,摘下腰间钱袋递给她们:“你们先下去吧。”

    二女看向李灵幽,见她没有反对,这才接了荣清辉的打赏,恋恋不舍地退出雅座。

    荣清辉坐在殷郁之前的位置上,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永思,你不该来这里。”

    李灵幽恍若未闻,拿过酒壶为自己倒酒。

    荣清辉还想说什么,李灵幽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他一声,然后指着戏台让他看。

    荣清辉转身去看,就见柳风公子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捧着一只锦盒,来到海棠姑娘面前。

    海棠姑娘接过锦盒,没有打开,先问了贺子戚一声:“世子爷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贺子戚一脸狐疑:“是什么?”

    海棠姑娘非要卖关子:“这里面的东西可以证明我写的《龙凤佩》是真是假,你猜猜看啊。”

    贺子戚半信半疑地盯着她手中的锦盒。

    大厅里的客人们都纷纷猜测起来,说是什么的都有。

    荣清辉也盯着海棠姑娘手中的锦盒,觉得心浮气躁,就听李灵幽冷声问道:“荣清辉,你猜那猜那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荣清辉勉强挤出一丝笑,摇头道:“我猜不到。”

    “可我猜到了。”

    李灵幽话音刚落,戏台下面的贺子戚也有了猜测:“这里面放的,总不会是你那《龙凤佩》里唱的,永思公主写给荣大人的那封信吧?”

    荣清辉浑身一僵。

    大厅里客人们都安静下来,等着海棠姑娘的答案。

    “世子爷猜对了一半,这里面的确是一封信,是十四年前,一个女子写给一个男子的信,至于是不是永思公主写给荣大人的,我也不能确定,得有人拿着这封信,去向永思公主求证才行。”

    众人惊讶地面面相觑,就连那鸨母也是一脸惊讶,显然她也不知道海棠姑娘藏了这一手。

    贺子戚脑子有些发蒙:“你要我拿着这封信去向永思公主求证?”

    海棠姑娘摇了摇头,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的信笺,向台下众人展示,那是一张泛黄的信笺,折成三指宽窄,隐隐有黑色的墨迹透过纸背,叫人看不真切。

    “这封信是我偶然间得到的,我除了自己看过,再没有给别人看过,事关一位女子的声誉,我不便在此透露信上的内容,但是诸位客官,若有人感兴趣,又出得起价钱,今晚就可以将这封信买回去求证。”

    贺子戚十分诧异:“你疯了吗,一封不知道真假的信,谁会买它?”

    海棠姑娘嘲讽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世子爷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这样糊涂,这封信万一是真的,你知道它的价值吗?”

    贺子戚听着她若有所指的话语,猛然间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这封信要是真的,只需拿到永思公主面前,为了不让它流传出去,永思公主一定会不惜代价,将它拿到手!

    就这一会儿工夫,大厅里的客人都意识到了这封信的价值,谁不知道永思公主府富可敌国,一个个都蠢蠢欲动起来,明知道这封信有可能不是真的,但万一它是真的呢!

    好色之人大多好赌,很快就有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站起来问价:“海棠姑娘,这封信你打算卖什么价钱?”

    海棠姑娘“啪”地一声盖上锦盒,伸出五指,扬声道:“起价,五千两,价高者得!”

    众人哗然!

    一封信要价五千两,她这般狮子大开口,却没人敢说一声不值。

    鸨母面露惊喜之色,没有制止海棠姑娘的自作主张,因为群芳楼的姑娘不许藏私,这封信一旦卖出去,最后得来的银子,都得归她管,回头报给东家,她定要得一份厚赏。

    她倒不是没想过要把这封信拦下来,拿去公主府换好处,但问题是这封信不一定是真的,万一是假的,岂不是一个铜板都捞不着?

    “五千两,我要了!”最先站起来的那个富商最先出了价。

    他这一开口,一群客人都坐不住了,能来群芳楼消遣的谁没点身家,就算不能随随便便拿出几千两银子,但一想到这五千两银子明天就有可能变成五千两金子,谁能不心动?

    “五千五百两!”

    “五千八百两!”

    “六千两!”

    “六千一百两!”

    “六千五百两!”

    ……

    等贺子戚反应过来,客人们已经叫到了八千两,他急忙叫道:“八千一百两,谁敢跟我抢!”

    然而客人们已经抢红了眼,十倍百倍的好处放在面前,得罪一个世子爷算什么?

    “八千五百两!”眨眼间就有人盖过了贺子戚的声音。

    贺子戚脸色难看,却知道他此时威胁警告都已没了用,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叫价。

    雅座中,李灵幽看着这疯狂的一幕,玩味一笑:“早知道我当年写给你的那封信能卖上近万两银子,我就该多写几封自己收起来,哪天缺银子了就拿出来换钱。”

    一滴冷汗沿着荣清辉的鬓角落在了他的衣领上,他哑着嗓子,对她轻声细语道:“永思,我没有把你写的那封信拿给别人看过,海棠姑娘手里的那封信,绝不是你当年写给我的那封。”

    若是殷郁在场,一定会感到奇怪,明明那封信落在别人手上,应该着急的人李灵幽,可害怕的那个人竟然是荣清辉。

    “你确定那封信还在你手上吗?”李灵幽轻飘飘问了一句,扭头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抹额上的红宝石微微闪烁着,仿佛第三只眼睛,看得人胆寒心悸。

    荣清辉被她这么一看,本来笃定的事,一瞬间变得迟疑起来,他努力地回想着,他把那封信藏在了什么地方,然而记忆已经模糊,他只想起来,他当年收到她那封信时的无措和恐慌。

    ……

    大厅里的叫价进展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当有人喊出一万两银子的天价之后,半晌没有人吱声。

    荣清辉一面承受着回忆的煎熬,一面留意着大厅里的动静,当他发现没有人再叫价,那封信马上就会落在一个外人手中时,再也无暇多想,低声下气地对李灵幽道:

    “永思,你能不能……把那封信买下来?”

    不是他自己不愿意出钱买下它,而是因为他只要开口,就等于当众承认那封信是真的,反倒是李灵幽还没有暴露身份,方便出价。

    李灵幽不慌不忙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有心情调侃他:“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荣清辉面上露出几分哀求,俯下身躯,压下肩膀,朝她低头:“算我求你,买下它吧。”

    李灵幽看到他这副模样,神色一动,想到了不久前坐在这里的青年,如出一辙的姿态,放在那青年身上,叫她感到愉悦,放在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身上,却令她觉得可笑。

    “真要我买下它?”

    “嗯。”

    李灵幽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丢给荣清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长榻上起身。

    “你可不要后悔。”

    荣清辉来不及思考她这句话的含义,就见她提上靴子,走了出去。

第五十七回 逛青楼(完)

    (二更)

    戏台上,海棠姑娘又问了一遍:“还有人要出价吗?”

    贺子戚一脸纠结,他很想买下这封信,拿去公主府要挟李灵幽,说不定能哄她嫁给他,可是一万两银子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万一这封信是假的,他岂不是亏大了。

    偏偏这时海棠姑娘略带挑衅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世子爷,您要是不打算再出价,我就把这封信卖给那位客人了。”

    贺子戚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一万一千两!”

    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一万一千两。”

    贺子戚愤然回头,只见李灵幽站在雅座前,长身玉立,抬起一只手竖起一根食指。

    “是我先叫的价,你凑什么热闹?”贺子戚恶声恶气,他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永思公主,顾不上贪图眼前的男色。

    海棠姑娘看到半路杀出来的李灵幽,眼前一亮,娇声道:“这位公子,您要想买下这封信,得比世子爷出价更高才行。”

    “一万一千两。”李灵幽又说了一遍,竖着的那根食指没有放下:“我说的是黄金。”

    海棠姑娘和贺子戚都傻了眼。

    大厅里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雅座中,荣清辉皱起眉头,他早知道李灵幽出手,一定能拿下那封信,但她的价钱给的也太高了,钱再多也不该这样浪费的。

    “公、公子,您没开玩笑吧?”海棠姑娘有些结巴地问道,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李灵幽放下手,语气不悦道:“怎么,你看我像是付不起钱的样子吗?”

    鸨母忙冲海棠姑娘使眼色,暗示她此人可靠,毕竟是荣大人都要敬让三分的人物,兴许人家就是有钱没处花,拿金子当石头扔呢?

    海棠姑娘领会了鸨母的意思,冲李灵幽歉然一笑,象征性地问了一声台下的客人们:“这位公子出价黄金一万一千两,还有人出价更高吗?”

    无人应声。

    李灵幽很满意这个结果,她之所以喊出这个价钱,就是不想再跟人争抢,耽误时间。

    “那这封信,就归这位公子所有了。”海棠姑娘这回没有墨迹,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再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于是抱着锦盒,走到戏台边上,冲李灵幽盈盈一拜:

    “请恕奴家眼拙,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府上何处?打算何时交付那一万一千两黄金呢?”

    李灵幽不答反问:“能让我先验一验这封信吗?”

    海棠姑娘皱眉,为难道:“这怕是不妥吧?”

    贺子戚总算回过神来,冲李灵幽冷笑:“你该不是不想给钱,只想看信吧?”

    李灵幽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只是担心这封信放了这么多年,上面的字迹会不清楚,白花了冤枉钱,才想要看上一眼罢了。就算真如你所说,我看完了不给钱,这封信又落不到我手上,它不会少一个字,也不会多一个字,不会从真的变成假的,也不会从假的变成真的,这对海棠姑娘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呢?”

    贺子戚被她几句话绕晕了,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一时间无言以对。

    雅座中,荣清辉听到李灵幽的要求,默默点头赞许,认为她此举很有必要,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的,她看一眼便知,万一不是最好,就能省下那万两黄金。

    海棠姑娘想了想,也觉得这封信给李灵幽看上一眼不打紧,但她还是小心谨慎道:“公子既然有此疑虑,我可以给您看上一眼,还请您上台来。”

    “好。”李灵幽应了一声,撩起衣摆,从斜侧的台阶登上戏台,来到了海棠姑娘身边。

    本来她在台下时,大厅里的客人们还看不清她的样子,这一登台,站在了亮处,显露了真容,便叫一群人都为之惊艳,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荣清辉见状,又皱起了眉头。

    李灵幽刚一靠近,海棠姑娘就嗅见了一阵很好闻的香气,不同于女子甜腻的粉香,也不同于男客深沉的熏香,而是一种沁人心肺的冷香,又带着一丝暖人的体温,叫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汲取更多。

    海棠姑娘看了一眼李灵幽那张比她还要精致绝伦的脸庞,声音自不觉地软和了几分:“公子请看。”

    她打开锦盒,拿出那张泛黄的信笺,轻轻抖开,递到李灵幽面前,说是只给她看上一眼,就真的只给她看上一眼,多一眼都没有,就将信收了起来,重新折好放回锦盒。

    “公子看见了吗,这信上的字迹清清楚楚。”

    李灵幽点了点头:“看清楚了,这封信不是永思公主写的。”

    海棠姑娘一愣:“您说什么?”

    李灵幽好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这封信不是永思公主写的。”

    这下子大厅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人们一头雾水地看着戏台上翩翩公子,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只有雅座里的荣清辉松了一口气,对李灵幽的话深信不疑,自言自语道:“既然这封信是假的,那封真的肯定还在我府里,回去之后,得尽快把它找出来才好……”

    戏台上,海棠姑娘觉得自己被人戏耍了,气红了一张俏脸,忍怒质问李灵幽:“公子若舍不得花钱,直言便是,可你凭什么说这封信不是真的?”

    台下客人纷纷起哄:“是啊,你凭什么说它不是真的?”

    属贺子戚叫得最响。

    李灵幽低头一笑,抬眸盯着海棠姑娘,慢条斯理道:“不是你说的吗,只要把这封信拿到永思公主面前,真假立判。”

    海棠姑娘缓缓瞪圆了眼睛。

    李灵幽转头望向大厅门口,看到了殷郁的身影,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朗声对众人道:“本宫自己写的信,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荣清辉猛地站起身,身后矮凳翻倒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灵幽的背影,万万想不到她竟然会在这里自曝身份!

    大厅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殷郁带着十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闯进大厅,他一眼看到戏台上的李灵幽,想也不想冲上前去。

    “公主!”

    这一声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让他们恍然大悟,戏台上那位貌若谪仙的翩翩公子,正是大名鼎鼎的永思公主!

    海棠姑娘呆呆地看着李灵幽,只见她屈指在她怀里的锦盒上轻敲了两下,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半是嘲弄,半是不屑道:“告诉那个给你这封信的人,让她千万藏好了,别被本宫逮到她。”

    海棠姑娘惊恐地看着她,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李灵幽转过身,从戏台中央走下去,殷郁早已冲到台下,伸手去搀扶她,李灵幽把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下了台也没有放开他,由他护着她穿过大厅,无视了人们震惊的目光。

    侍卫们分成两排,为她清理出一条过道,李灵幽经过他们身边,冷声下令:

    “把这群芳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给本宫砸了!”

第五十八回 真相(一)

    李灵幽前脚走出群芳楼大门,侍卫们后脚就掀翻了大厅里的酒桌,一时间鸡飞狗跳,客人们四散而逃。

    戏台底下,鸨母惊恐地挥着手尖叫着:“住手!快住手!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回头密王殿下追究起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若是宗正寺最先派给李灵幽的那群侍卫,听到密王的名号,一定有所忌惮,可眼下这群侍卫,全是殷郁暗中掉包,拿自己的亲兵替换的。

    这群人都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一个个熊心豹胆,满脑子军令如山,殷郁让他们听命于李灵幽,他们就绝不会违抗,别说李灵幽只是让他们砸一间青楼,就算李灵幽叫他们杀人放火,他们也不会眨一下眼。

    一群侍卫很快就把大厅砸了个稀碎,什么珊瑚摆件,什么琉璃花瓶,什么金杯玉盘,统统没有放过,摔的满地狼藉,客人们起初还顾虑外面宵禁,躲在角落里不好出去,后来眼见那群侍卫挥剑劈砍起桌椅板凳,生怕刀剑无眼伤人,这才夺门而出。

    戏台上面,柳风公子拉着海棠姑娘就往楼上跑,海棠姑娘两腿发软,几次差点跌倒,却紧搂着那只锦盒不肯松手,十分碍事。

    柳风公子见了,不免着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它做什么,永思公主都说了那封信是假的,它一文不值。”

    海棠姑娘面色慌张,头脑却很冷静:“你怎么知道公主没有说谎?”

    把这封信交给她的人言之凿凿,说它是永思公主亲笔所写,以那个人的身份,不大可能拿这种事欺骗她。若非她答应对方要把这件事闹大,她早就拿着这封信去公主府换好处了,哪里舍得当众叫卖它,让别人去占这天大的便宜。

    因此,当永思公主表明身份,当众鉴定这封信是假的,她并不像旁人一样深信不疑,而是怀疑永思公主在说谎,为了平息她在和亲之前求荣大人带她私奔的丑闻,比起将这封信买下来销毁,一口咬死了它是假的,显然更加聪明,也更加有风险。

    一旦她信了,这封信就变得无足轻重,她写的《龙凤佩》也会无人问津;一旦她不信,要验明这封信的真假,只能将它公布于众,可是这样一来,倘若有人能鉴定出这封信是真的,那么她这个小小的花魁就会彻底得罪永思公主……

    到那时候,谁又能护得住她?

    海棠姑娘想到这里,不由地脸色惨白,回头看了一眼楼下那一群如狼似虎的侍卫,突然领略到了永思公主的可怕之处。

    那位公主殿下,不只有倾国之貌,还有与之匹配的城府心机。

    ……

    雅座中,荣清辉眼见李灵幽扬长而去,第一时间追出大门,却只见到一双骑马远去的背影。

    听着身后的群芳楼传出的鬼哭狼嚎声,荣清辉心慌意乱,明明李灵幽说了那封信是假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多心。

    若真是假的,她何必要自曝身份?不买它就是了,她这样虚张声势,反而让他怀疑,那封信是真的!

    ***

    夜风徐徐,长街上空无人影。

    李灵幽和殷郁骑着马往回走,将秦楼楚馆的靡靡之音抛在身后。

    殷郁怕李灵幽看不清路,与她并排而行,他虽然不清楚在他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能感觉到她此时心情很好。

    李灵幽不用回头也知道殷郁在偷看她,语气轻快道:“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让你回去叫人,把群芳楼砸了吗?”

    殷郁想也不想道:“他们写戏污蔑公主,该砸。”

    李灵幽点头道:“没错,谁叫他们胆敢污蔑我,说我送过荣清辉龙凤佩就罢了,还敢说我约他私奔,简直该杀。”

    殷郁愣住,没想到他苦恼了一晚上的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她没有想过私奔,也不会给荣清辉写那封信,所以她和亲之前在公主府那一夜,不是想要逃走,更不是因为他的恳求,才留了下来。

    殷郁吐出一口气,低声笑道:“我就知道公主没有给荣大人写过那封信。”

    “我写过。”

    “啊?”

    殷郁笑容僵在嘴角,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紧接着又听她说道:“可我写的那封信,并不是求他带我私奔。”

    殷郁一颗心被她搅得七上八下,脱口而出:“那您写的什么?”

    李灵幽扭过头,朝他勾了勾手指,殷郁一时好奇心切,扯着缰绳让两匹马靠近,近到两个人的腿隔着衣料轻轻擦碰在一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逾越,想要退开已来不及。

    李灵幽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凑过去脆生生道:“我不告诉你。”

    殷郁苦着脸,等她松开他,才捂着又红又烫的耳朵瞅着她,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公主……您就告诉我吧。”

    不然他今晚怕是睡不着觉了,得想一整夜。

    “哈哈哈,”李灵幽笑声悦耳,握紧缰绳,两腿一撞马腹,跑向前去:“快走,待会儿被巡夜的抓住了,我可不管你!”

    殷郁无奈一笑,抖动缰绳追了上去,小心地控制着速度,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怕追得近了,她会跑太快,又怕离得远了,她会有危险。

    ……

    李灵幽和殷郁回到公主府,隐香苑的人都没睡觉。

    先前殷郁回来,带走了十几个侍卫,这番动静可瞒不住忍冬和阿娜尔,她们还当李灵幽出了事,哪里睡得着觉。

    两人都在前厅守着,听到动静,便一齐冲了出来,看到李灵幽毫发无伤地回来,她们先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甩了殷郁几把眼刀。

    奈何殷郁皮糙肉厚,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损伤。

    李灵幽维护道:“你们别瞪他,是我让他回来叫人的,那群芳楼的百戏我看了,全是编排我的坏话,我一时生气,就叫侍卫过去把那地方砸了。”

    忍冬和阿娜尔脸色不妙:“那殿下的身份岂不是被人知道了?”

    李灵幽满不在乎:“知道就知道吧,谁还能因为我去逛了回青楼,就治我的罪不成?”

    她怕忍冬念叨,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忍冬和阿娜尔对视一眼,阿娜尔陪着李灵幽回隐香苑休息,忍冬则留下来盘问殷郁。

    殷郁一脸木然,心说问就问吧,反正他今晚也不想睡了,且得惦记着公主殿下给荣清辉那厮的信上到底写的什么。

    ***

    深夜,荣清辉匆匆回府,直奔书房,翻箱倒柜地寻找着当年李灵幽写给他的那封信,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颓丧地坐在长榻上,捂着额头沉思了良久,无可奈何地打定主意,明日去公主府向李灵幽问个明白。

    海棠姑娘手中的那封信,究竟是真是假。

第五十九回 真相(二)

    次日早朝,殷郁和荣清辉都有些没精打采的,两人身后一群文臣武将照旧因为西羌兵权和六部实缺来回扯皮,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小皇帝呆坐了一个早上,好不容易熬到日上三竿,忙叫了退朝,火烧屁股似的溜了。

    殷郁和荣清辉谁也不搭理谁,一左一右出了太极殿,一个比一个走得快。

    展曜飞小跑着追上殷郁,低声抱怨道:“王爷昨天上哪儿去了,我在王府等到半夜,都没见你回来。”

    殷郁一听他语气就知道出了事,放慢步子问他:“出什么事了?”

    展曜飞这便告诉他,荣清辉那边有了行动。

    户部本该这个月初就发给神策军的二十万贯军饷,一直拖到了昨天才拨到兵部账上,竟少了整整十万贯。

    展曜飞昨天下午跑去户部质问,结果户部那边的人理直气壮地告诉他,那十万贯单独拨给了兵部右侍郎张策,等他前往西羌上任时,会亲自发放给驻军。

    “我又去找了张策,他也承认领了那十万贯军饷,我劝他先交到兵部账上,他理都没理我,你说气不气人?”

    殷郁听完眉头一皱,大凉二十万神策军由他统帅,灭掉羌国后,他为保险起见,留了十万人马给大将军赵勇驻守西羌。

    按照惯例,朝廷两个月发放一次军饷,战时每人每月是一贯钱,非战时每人每月是五百钱。

    户部将西羌驻军的十万军饷给了右侍郎张策,这摆明了是在威胁殷郁,若不尽快把西羌兵权交出来,就自己拿钱养活那十万大军吧。

    可殷郁哪里有钱,别看他领兵打了那么多胜仗,缴获的战利品不计其数,可那些都被他拿来以战养战,或是补贴伤兵,或是犒赏手下了。

    真算起来,恐怕连老家丞的私房钱都比他多。

    数月之前殷郁灭掉羌国,抄了满满一座国库,除去给李灵幽的三分之一,再除去犒赏三军的一部分花费,其余的都上缴了朝廷。

    不是殷郁傻到不会藏私,而是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他多拿一分,李灵幽就要少拿一分,他宁肯分文不取,也要极尽他所能,给她最多。

    展曜飞见殷郁沉默,还以为他在发愁钱的事,于是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去求一求永思公主,先借她十万贯,把这两个月的军饷垫上。”

    “不行。”

    殷郁想也不想地摇头,冷声道:“我与荣清辉较量,把公主拉下水算什么,回头那帮忘恩负义的小人再来构陷公主干政,岂不是给她招祸。”

    展曜飞讪讪一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殷郁想了想,道:“先把兵部账上的十万军饷送去给赵将军,撑上一个月,等我回去跟庞军师商量商量,想个对策出来。”

    展曜飞无奈点头。

    ***

    李灵幽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就听忍冬说,京兆府派来了一个司法参军和一个司理参军登门问罪。

    一为昨夜公主府的侍卫犯了宵禁的事,二为公主府的侍卫打砸了群芳楼的事。

    李灵幽倒不意外会有人来替群芳楼出这个头,只是没想到先冒出来的会是京兆府的两个小官。

    京兆府参军是什么职位?有九品吗?

    两个芝麻小官,敢跑来找她这个定国大长公主问罪,她可不信他们只是秉公执法,背后没有人授意。

    李灵幽一面坐在妆台前梳头,一面吩咐道:“让秦柯带着昨晚的侍卫跟他们回一趟京兆府,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回来我再重赏他们,阿娜尔,你去一趟群芳楼,叫那里的鸨母列一份账目出来,不管砸坏了多少东西,都补给他们。”

    反正她出过了气,赔几个钱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们拿到这笔钱重新修缮,少说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才能重新开张,还不是要吃这个暗亏。

    忍冬和阿娜尔也明白这个理,当场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忍冬一个人回来了。

    她面含薄怒地向李灵幽回禀道:“那两个参军口口声声说殿下您治下不严、纵仆行凶,要请您去一趟京兆府公衙,向府尹大人认罪。”

    “他们真要我去认罪?”李灵幽顿时被逗笑了,刚戴在发髻上的凤尾流苏坠子晃来晃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殿下。”忍冬轻嗔她一声:“您还笑呢,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要奴婢说,就该把他们都轰出去,蹬鼻子上脸的东西,还不是丈量着咱们公主府没权没势只有虚名,昨夜之事,倘若换了永安大长公主或是永宁大长公主所为,您信不信他们非但不敢上门问罪,还得帮着她们把群芳楼再砸一遍。”

    “我信,我当然信,”李灵幽忍着笑,安抚她道:“那些人一天到晚存着心把我气死,我可不能让他们如愿,你也别生气了,既然那两个小官不肯走,就叫他们在外头等着吧,待会儿自有人替我把他们轰出去,用不着你多费唇舌。”

    忍冬奇怪:“殿下说的是谁?”

    李灵幽没有答复,只是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问:“这个时辰,该下朝了吧?”

    忍冬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门外又有人来报:“启禀殿下,中书令荣大人求见。”

    忍冬惊讶地看向李灵幽。

    李灵幽冲她扬了扬下巴:“喏,我说的就是这人,你去吧,将荣清辉领到那两个小官面前,让他把人给我打发了。”

    忍冬迟疑:“要是荣大人不肯帮忙怎么办?”

    “那就让他滚。”

    忍冬闭上嘴,乖乖去了。

    ……

    荣清辉一下朝就直奔公主府求见李灵幽,原以为会吃上一记闭门羹,已经做好了软磨硬泡都要见她一面的准备,没想到竟然顺顺当当地进去了。

    忍冬亲自把荣清辉迎进来,领到了客厅。

    那两个京兆府的参军本来还优哉游哉地坐在那里喝着好茶,欣赏着客厅里字画和摆设,悄声议论着永思公主的富贵,暗戳戳地想着能怎么讹上一笔。

    冷不防见到荣清辉从外面走进来,两个小官都有些傻眼,急忙站起来行礼。

    “拜见荣大人。”

第六十回 真相(三)

    两个小官认得荣清辉,荣清辉却不认得他们,疑惑地问道:“你们是?”

    忍冬不等那两个参军开口,先声夺人:“这是京兆府的王司法和黄司理,他们非说我家殿下治下不严,昨夜纵仆行凶,要拿我家殿下去公衙认罪,荣大人来的正好,我家殿下有言,麻烦您把人轰走。”

    忍冬还算给荣清辉留了情面,没把李灵幽后面那句不肯帮忙就让他滚的话说出来。

    荣清辉闻言,总算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能进公主府的大门,于是板起脸,质问两个参军:“谁叫你们来的?”

    王司法和黄司理磕磕巴巴道:“是、是少尹大人。”

    京兆府只有一位正尹一位少尹,荣清辉不必问名字也知道是谁,当即心中有数,摆了摆手道:“你们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昨晚的事怪不得永思公主,让他看着办。”

    这一句“看着办”格外灵性,说是让办,实则是不让办。

    两个参军都听懂了他的意思,苦着脸,不敢与他作对,绝口不提要拿李灵幽问罪的事,灰溜溜地告辞走了。

    忍冬见他一句话就打发走了两个难缠的“小鬼”,心里不觉得高兴,反而颇不是滋味,面上客客气气地请荣清辉坐下稍候,转身回内院禀报李灵幽去了。

    ……

    李灵幽听说荣清辉打发走了京兆府的人,没有立即出去见他。

    她先消消停停地用了一顿午膳,然后睡了个午觉,醒来看了会儿画册,写了会儿字,又试了几身新裁的衣裳。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她不急不慢地换上一身芙蓉色芍药纹锦缎留仙裙,梳着垂云髻,簪上凤尾流苏,搭上一条绣有花枝藤蔓的浅青披帛,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美貌如昔的自己。

    “走吧,别让荣大人久等了。”

    忍冬和两个小宫女听见这话,都不知作何表情,只能在心里稍微同情了荣清辉一下子。

    ……

    荣清辉坐在客厅里,饿着肚子等到黄昏,连口水都不敢多喝。

    他知道李灵幽故意晾着他,却只能干等着,不敢叫人去催,更不敢起身走人,不然他明天再想进公主府的大门,恐怕就难了。

    他快要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遭受过这种冷遇,说不生气是假的,可他实在是拿李灵幽没办法。

    因为他有一个十分要命的把柄,很有可能捏在她手上。

    就在荣清辉暗自忍耐时,李灵幽施施然走了进来。

    荣清辉一抬头看到她宛如少女的样子,不由地失了神,一瞬间回想起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下意识唤了一声:

    “永思。”

    “本宫上回是不是说过,再听见你直呼本宫的封号,就掌你的嘴吗?”

    荣清辉听着她毫不留情的话语,苦笑着改了口:“永思公主。”

    李灵幽冷哼一声,从他面前经过,走到上首的紫檀描金海棠花长榻上坐下,明知故问:“说吧,你来找本宫有什么事?”

    荣清辉看了看守在门外的忍冬和两个小宫女,那意思很明显,是想让她屏退旁人。

    李灵幽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荣清辉仍不放心,起身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

    李灵幽讽刺道:“这么怕人听见,你干脆别说了。”

    荣清辉回过身,一脸凝重地走到她身前一步处,压低声音问道:“昨晚群芳楼,海棠姑娘手中的那封信,到底是真是假?”

    李灵幽侧身倚靠在扶手上,一手托住下巴,满眼戏谑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荣清辉紧张起来:“是真的对不对?”

    李灵幽挑眉一笑:“你都猜到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荣清辉吸了一口凉气,恼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它买下来?你难道不清楚那封信一旦流传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和亲之前曾求我带你私奔!你十四年前和亲救国,为人称颂的佳话就会沦为一场笑话!”

    李灵幽缓缓收起了笑脸,面无表情地盯着荣清辉那双生出细纹的桃花眼,冷声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在跟我装糊涂,我当年有没有求你带我私奔,难道你不该是最清楚的吗?”

    荣清辉眼中掠过一抹心虚,语气缓和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你只是约我在公主府见面,想同我告别而已,可是别人不知道啊,他们看到那封信,只会像群芳楼的海棠姑娘一样,误会你想和我私奔。”

    “那是因为海棠姑娘还有给她那封信的人都不清楚,我写给你的那封信,其实是一封回信,回复你曾写给我的一封信。”

    荣清辉目光闪烁,面有疑惑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给你写过信?”

    李灵幽简直要被他的无耻气笑了,放下手直起腰,缓缓从长榻上站起来,踩在半尺高的脚踏上,微微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貌岸然的脸孔。

    “荣清辉,你莫不是以为,我没有保管你当年写给我的,怂恿我效仿永宁那个蠢货,与你无媒苟合,来摆脱和亲的那一封信吧?”

    荣清辉神情剧变,仓皇后退了两步,用惊惧的眼神看着李灵幽,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貌比天仙的美人,而是一个随时会吃了他的怪物。

    李灵幽勾起红唇,露出一排雪白晶莹的牙齿,低头凑近他,轻声细语道:“荣哥哥,我当时看到你那封信后,委实吓了一跳,又羞又恼,只当你一时糊涂才做了傻事,慌忙写了一封回信给你,约你在公主府见面,想与你告别。我担心走漏出去坏了你的名声,在信上只字未提你怂恿我做的丑事,我让琼娘把我的信带给你,还让她帮我捎了一句话,你可还记得,我让她说了什么吗?”

    荣清辉浑身一颤,竟不敢直视她。

    他不愿意去回想那一日他有多么的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

    可他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她跟前那个只会哭鼻子没什么用的小伴读,红着眼睛忍着泪,努力地学着她骄傲的语气,对他说了一句话——

    大凉公主李灵幽,不能纵马提枪上沙场,但愿舍身护国保天下。

    “荣清辉,当年是我眼瞎,高看了你,也是你眼瞎,小瞧了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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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公主回来了介绍:
十四年前,年仅十六岁的永思公主为了保住皇兄的疆土和百姓,远嫁羌国和亲。十四年后,皇兄驾崩,幼帝登基,摄政王率兵灭了羌国,永思公主带着她的十里红妆回来了......
李灵幽千辛万苦熬死了老掉牙的羌国可汗,从鸟不拉屎的草原回到繁华的京都,本想着养几个面首夜夜笙歌、快活到老,没成想那凶神恶煞的摄政王竟然也想爬她的床......
CP:病娇亡国寡妇X痴汉摄政王
注:1V1,双洁和亲公主回来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和亲公主回来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和亲公主回来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