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流言
六尚局的人走了没多大会儿,贺琼就到了公主府。
李灵幽听她说起泾阳候府的糟心事,非但没生气,还乐了起来。
贺琼莫名其妙:“殿下高兴什么?”
李灵幽歪坐在贵妃榻上,肩上搭着贺琼新绣的披帛,笑声道:“我是想起来有一回我出宫去找你玩,你大哥非要跟着我们,我为了甩掉他,故意把香囊弄丢,骗他说那里面装着父皇赐给我的龙凤佩,谁能拿到就能做我的驸马,结果你大哥跳进臭水沟里,捞了足足一整天。”
贺琼也想起来那件旧事,忍俊不禁:“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您竟然还记得。”
李灵幽心道她在羌国十几年,就是靠着这些年少时的记忆熬了过来,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她都舍不得忘却。
“我大哥这个人,年轻时就一肚花花肠子,如今更是色中饿鬼,荤素不忌。”贺琼毫不留情地贬损着贺子戚,正如她对泾阳候和贾氏所言,绝不会在李灵幽面前说他一句好话。
“单我听说的,就有三房外室,明面上侯府里只有两个庶女,可侯府外面的私生子怕是比猴子身上的跳蚤还多呢……我大嫂是如何死的,京都少有人不知,泾阳候府的门风都被他一个人败坏尽了,但凡有讲究的人家,都晓得他是个火坑,不会让女儿往里跳,那等不讲究的人家,我嫡母又看不上眼,是以我大哥至今没能续弦,可笑我那嫡母还将他当个宝贝,以为殿下会稀罕呢。”
贺琼义愤填膺,说的口干舌燥。
李灵幽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道:“便是我不清楚你大哥的为人,也不可能嫁给他……我根本就没想过再嫁人。”
贺琼一愣,润了润喉咙,语气委婉道:“殿下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总能遇见一个知冷知热,满心满眼都是您的良人。”
李灵幽缓缓摇头,望着窗外明媚依旧的晚春之景,那张美丽依旧的脸上透着一层阅尽沧桑的漠然。
“我年少时,难道没遇到过那样的人吗?可结果呢……男欢女爱,不过是过眼云烟,既然终究不得长久,不如不要有所期盼。”
***
殷郁一下朝就回了御王府,换下朝服摘下胡子,偷拿了一整坛子老家丞亲手腌的青梅干,扭头去了隔壁公主府。
自从他得到李灵幽允许随时出入内院,这些日子陪她用了几回膳,发现她胃口很差,饭量极小,便打起了老家丞的主意。
老家丞年轻时打仗落下了病根,一到夏天就厌食,不知上哪儿寻摸了一个腌酿的方子,春天采梅腌制,到了夏天,只需饭前夹上一颗,或是冲水,或是干嚼,一准儿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
可怜老人家每年总共就腌那么两小坛,还被贼王爷偷走了一坛。
殷郁回到公主府,没急着去隐香苑献宝,而是先回了求贤阁。天气渐热了,他来回跑动难免出汗,担心又像上回一样熏到李灵幽,就打算先洗个澡,香喷喷地去见她。
为此殷郁特地揣上了老家丞才给他买的香胰子,哪想他一进求贤阁,就被两个门客绊住。
“无望兄弟,你听说了吗?”
殷郁一头雾水:“听说什么了?”
两个门客愁眉苦脸:“听说大长公主要嫁人了,兴许会把咱们都撵出去。”
殷郁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追问:“你们从哪儿听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外头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呢?都说永思公主要嫁给当朝中书令荣清辉荣大人……”
殷郁闻言心慌意乱,差点把怀里的青梅坛子捏碎,不等他们把话说完,转身直奔隐香苑。
哪怕理智告诉他这绝不可能,他还是害怕这件事会成真,毕竟殷太后前不久才和他提过,哪有那么巧?
殷郁越走越快,几乎是跑了起来。
第四十七回 冰糖渍青梅
贺琼同李灵幽说起近日御王同荣清辉争权之事。
李灵幽正听得津津有味,素馨在门外禀报:“殿下,无望来了。”
贺琼还没想起来无望是哪个,就见李灵幽微微一笑:“叫他进来吧。”
素馨退下去叫人,李灵幽对贺琼道:“你不记得无望了吗,就是在东郊围场替我驯服了金乌的那个青年。”
贺琼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神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那日李灵幽在永宁寿宴上为她们母女出头,虽说她没有全程在场,但事后她将李灵幽的所作所为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尤其是李灵幽通过一个马夫借题发挥,狠狠削了梅氏一通的事。
因忌惮李灵幽威仪,外面没什么人敢明目张胆地说三道四,可李灵幽将一个马夫带在身边,举止亲密的风流事迹到底流传了出来,就连贺琼都听了一耳朵。
貌美守寡的公主和孔武有力的马夫,放在一起怎么能不招人臆测?
贺琼之前只当是外面那些人胡思乱想,笃定李灵幽不可能和一个马夫有什么,可亲眼见着李灵幽允许那个马夫出入她的寝居,还是不免多心。
李灵幽一看贺琼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却没有解释。
她懒洋洋地斜倚在贵妃榻上,云鬓松散,绣着一朵朵雪瓣翠叶的茉莉花披帛挂在臂弯上,沿着柔软的腰肢蜿蜒垂下,勾勒出曼妙的身姿,轻薄的罩衫遮不尽冰肌玉骨,这一幅美人卧榻图,连贺琼身为女子看了都有些吃不消,怕是世上没几个男子能抵挡得了。
贺琼正想去帮李灵幽把披帛拉到肩上,就听一阵脚步声来到了门外,贺琼转过头,就见一个身形健硕的青年立在门外。
一头浓密的黑发高高束起,露出饱满的天庭,浓眉凤眼,鼻梁高挺,即便穿着一身再简朴不过的齐膝裋褐,也难掩血气方刚,英气勃发。
贺琼不由地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没来得及帮李灵幽整理衣裳。
“公主……”殷郁一进门就将目光落在了李灵幽身上,果不其然呆了一呆,一时间忘记了他是来干嘛的。
贺琼咳嗽了一声,引起殷郁注意。
殷郁这才发现厅堂里还有一个人,且是他好友展曜飞的夫人,殷郁自从领兵十年来都蓄着胡子,从没以这副形象示人,且他如今的面貌和十四年前的文弱少年大相径庭,因此不怕贺琼认出自己。
“展夫人。”殷郁停在门口没有上前,朝贺琼拱手行礼。
贺琼朝他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灵幽却很随意地开了口:“今天又出门去玩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殷郁心中苦笑,他哪里是出门去玩,分明是上朝去了,唯恐被她发现端倪,只能装作玩时愒日的样子。
“我在外头寻着一样好吃的,特来献给公主。”
李灵幽听到是食物,不怎么感兴趣,但还是捧场地问道:“哦?是什么好吃的?拿过来我瞧瞧。”
这些时日,殷郁每天下朝回到公主府,总要给李灵幽带些有趣的东西哄她高兴,有时是一支颜色特别艳丽的鸟羽,有时是一本描写奇闻异事的画册,有时是一柄用金乌掉下的马尾毛做成的弓弦,还有一对用柳条编织的杯棬……
李灵幽并不都喜欢,可她都收了下来。
殷郁走上前,将怀中的白瓷小坛打开,递到李灵幽面前。
李灵幽顿时闻见一阵酸酸甜甜、叫人口舌生津的气味,有些好奇地看着坛子里一颗颗皱皱巴巴,裹着糖霜的青红色果实。
“这是……梅子吗?”
殷郁点头:“是用冰糖腌出来的青梅,您尝尝?”
李灵幽点了点头,一旁奉茶的莲蓬取来一双银头小箸,从坛子里夹了一颗,用荷叶形状的粉彩碟子托住,喂到李灵幽嘴边。
李灵幽张嘴含住,当即被酸地皱起了脸,弯弯月眉和秀挺的鼻子一抽一抽,煞是可爱。
殷郁紧张地问道:“不好吃吗?”
“不……”李灵幽捂着嘴,没把话说完,待到她适应了那股酸味儿,用牙齿咬破脆脆软软的梅子,品出一丝丝爽口的清甜,这才舒缓了眉眼,放下手,嘴里含着梅子,用明亮的眼神看着殷郁:“好吃。”
殷郁顿时开心起来:“公主喜欢就好,这梅子还能泡在茶水里,生津止渴,另有一番风味。”心里想着,她今晚总能多吃半碗饭吧。
李灵幽示意贺琼:“你也尝尝。”
贺琼连连摆手,她从小就最怕吃酸的,看李灵幽刚才的表情,她的牙都快倒了。
“你尝尝嘛,真的好吃。”李灵幽不依,拿过莲蓬手中的银头小箸,又从坛子里夹了一颗梅子,非要喂给贺琼,吓得贺琼连忙起身告辞。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等菁儿的伤口脱痂,我再带她来拜谢殿下。”
贺琼逃也似的离开,李灵幽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笑出声来,转手将手中的梅子放进茶盏里泡着,放下银头小箸,抬眼看向殷郁。
“好了,她走了,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殷郁一愣:“公主知道我有话要说?”
他的确有话不方便当着贺琼的面讲,却没想到会被公主一眼看穿。
“不然我干嘛吓唬展夫人?”李灵幽翘起嘴角,朝他眨了眨眼睛。
她同琼娘从小一起长大,还不知道她宁愿挨打也不愿意吃酸吗?
殷郁被李灵幽俏皮的样子撩得心头乱颤,一想到她这副样子日后还会做给别人看,那滋味就好像生吞了一整坛酸梅,他稍一犹豫,径直问道:
“我听人说,公主要嫁给荣大人了,是真的吗?”
李灵幽笑容顿失,皱起眉,冷下脸:“谁跟你说的?”
“求贤阁的门客,一个姓戚,一个姓固。”殷郁毫不犹豫地把那两个搬弄是非的门客给卖了。
李灵幽当即吩咐门外的素馨道:“叫你们忍冬姐姐去一趟求贤阁,问问清楚是从哪里传出来的风言风语。”
素馨应声离去。
殷郁听到李灵幽口中“风言风语”四个字,心已放下一半,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听她亲口说出来。
李灵幽对上他清可见底的目光,又好气又好笑:“你傻不傻,什么话都信?”
殷郁眼前一亮,执着地追问:“公主不会嫁给荣大人吗?”
李灵幽白了他一眼:“不会……我谁都不会嫁,就想一个人过日子。”
殷郁的嘴角咧到一半,忽然僵住了,明明是该高兴的事,可他竟有些笑不出来,耳边不由地回想起老家丞的话——
‘王爷若真有心,就该正大光明地去公主府提亲,恳求公主下嫁于您。’
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就被惊慌和羞耻压了下去,他怎么敢有这种荒唐的念头呢,他怎么配?
殷郁硬生生扬起嘴角,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那就好,我就知道公主瞧不上荣大人那等朝三暮四之人。”
心中冷笑:连他都配不上公主,荣清辉算什么东西?
叫他知道是谁乱传谣言,非把那人的舌头揪下来不可。
第四十八回 群芳楼
(一个短小的加更)
忍冬去了一趟求贤阁,很快就问出了那则流言的来历,两个门客起初吞吞吐吐,被忍冬连哄带吓一番,才老实交代了。
忍冬听完,满心恼火,忍着没有冲他们发作,等到了李灵幽跟前复命,却很有些难以启齿。
李灵幽好奇道:“到底是从哪里掀起的风声,有什么不好说的?”
殷郁也很好奇,之前他从两个门客口中惊闻“噩耗”,没顾得上细问就跑来向李灵幽求证,此刻他冷静下来,便觉出此事的不同寻常之处。
以李灵幽和荣清辉的身份,就算他们真要成婚,也不该是先传进几个门客耳中,更何况是以讹传讹,这流言的源头到底在哪儿?
忍冬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那两个门客说,他们是在群芳楼观看了一出百戏,听到旁人议论的。”
李灵幽更糊涂了:“群芳楼是哪里?”
殷郁脸色难看:“是平康坊的一间青楼。”
李灵幽有些惊讶,瞥了殷郁一眼:“你去过?”
殷郁被她那一眼瞥的心慌,马上辩白:“我没有去过,只是听人说过。”
平康坊本就是京都最热闹的地界,秦楼楚馆不计其数,群芳楼算是最出名的一间,因为那里十年间养出过三位花魁娘子,都是人间绝色。
殷郁往年每回打了胜仗班师回朝,他手底下的将士们总要去那里乐呵乐呵,他们也曾邀请过殷郁同行,奈何殷郁满脑子都是下一场仗该打哪里才能尽快攻下羌国,宁肯回去多看两眼兵书,也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花天酒地上。
更甚者有人包下花魁送到他府上,都被他轰走,还把送礼之人骂的狗血淋头,恼怒人家耽误他正事,因此吓退了好些妄图用美色巴结讨好他的人,从那以后,再没人请他去什么群芳楼。
李灵幽看着一脸正气的殷郁,慢慢点头:“也对,你要是去过那里,就不该从别人口中听说我的流言。”
殷郁暗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洁身自好,不然公主问起来,知道他去过那等烟花之地,定要误会他是好色之徒。
“忍冬,你刚才说他们看的百戏,唱的是哪一出?”李灵幽问道。
说到百戏,自秦汉便有,起源于民间,初时主要以杂技为主,比如吞刀、履火、变戏法之类,表演百戏的艺人往往会有特殊的扮相,比如鱼龙曼衍之类,一直流传到本朝,经过数百年演变,成为以歌舞为主,由俳优倡伎演绎的戏曲。
李灵幽年少时,有阵子很喜欢看百戏,宫中教坊养了许多优伶,她还为他们写过几段戏词,编过几支歌舞,在先祖皇帝和圣慈太皇太后的寿辰上表演过两回。
“他们说的含糊,奴婢也没有细问,只听说群芳楼的百戏,唱的是……一位和亲公主的故事。”忍冬神情愤愤。
纵观大凉史上,就只有一位和亲的公主,便是她家殿下,那出百戏影射的不是李灵幽又是谁。
殷郁眉头紧皱,满心不悦。
李灵幽挑眉一笑,语气发凉:“去,把悦竹墨书叫来,我倒要问一问,这群芳楼背后的靠山是谁,竟敢编排起本宫来。”
第四十九回 密王
悦竹墨书听说李灵幽召唤,连忙换上了新作的袍衫,照常是一身青一深墨,只在领口袖口的位置绣着精致的花纹,便于李灵幽区分他们兄弟二人。
自从兄弟二人决心要做李灵幽的裙下之臣,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虽然住在内院,但不如殷郁出入自由,十天里仅能见上李灵幽一面而已,因此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
两人换衣服耽误了些时候,生怕李灵幽久等,健步如飞地进了隐香苑,把传话的小宫女远远地落在了后头。
直到李灵幽寝居门外,悦竹墨书才放慢了脚步,互相检查了一番仪容,露出最得体的笑容,可等他们进了门,看到杵在李灵幽身旁的殷郁,那笑容便不由地僵硬了起来。
殷郁看到衣冠楚楚的双生子,心里也是不爽,他还记得前不久他被撵出内院时,两人是怎么冷嘲热讽的,当时他满心都是如何跟公主认错,没工夫搭理他,可到底是记了仇,当即冷哼一声,道:
“从藏秀轩过来不过几十步路,你们竟叫公主等了半天。”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他们两个特地换了新衣裳!
悦竹墨书暗自气恼殷郁多嘴,面上却露出一副惭愧的样子,十分有默契地向李灵幽拜倒,异口同声道:“无望大哥教训的是,还请殿下恕罪。”
殷郁感觉自己一拳头捣在棉花上,十分没劲,只能暗骂两人表里不一,当着公主的面称呼他无望大哥,背着公主就喊他臭养马的。
李灵幽饶有兴致地旁观他们勾心斗角,眼见殷郁没了招,这才神色淡淡道:“下回若再有事耽搁,就不必来了。”
双生子闻言,瞬间惶恐,俯首帖耳道:“悦竹不敢。”“墨书不敢。”
殷郁见状,心头暗爽。
李灵幽扫了他一眼,眼中闪过笑意,端起面前的梅子茶,慢条斯理地饮着,直到双生子额头冒出一层细汗,才再次开口。
“起来说话吧。”
她不是不知道双生子跟殷郁的过节,但比起一碗水端平,她更乐意做一个偏心的人,谁更讨她喜欢,她就对谁更好。
“多谢殿下。”
悦竹墨书站起身,进门时的自信满满一扫而空,只剩下谨慎小心。
“本宫叫你们过来,是想问问群芳楼的事,你们在南风馆呆了那么久,可有听说过群芳楼背后的东家是哪一位?本宫是否认得?”
悦竹墨书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墨书迟疑道:“敢问公主,为何会想起来打听群芳楼的事?”
李灵幽没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兄弟二人这便知道他们问了不该问的,墨书识相地闭上嘴,用手肘轻碰了悦竹一下,示意他来回答。
“回禀殿下,据我们兄弟所知,群芳楼和南风馆如今的东家一样,都是密王殿下。”
“密王?”李灵幽微微一愣,不是因为她对这个称呼不熟,恰恰是因为太熟悉了。
密王李炫辰乃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也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生母身为太祖皇帝后宫之中一位不受宠的低位嫔妾,李炫辰并不受太祖皇帝待见,直到先帝继位,才封了他王位。
在李灵幽印象中,这位比她年长三岁的皇兄总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李灵幽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会同南风馆群芳楼这等风月之地扯上关系。
“你们确定是密王?”李灵幽半信半疑。
悦竹墨书认真点头。
李灵幽皱了皱眉毛,她同密王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他名下的青楼会突然编排起她和荣清辉的流言,总不能是底下人自作主张,他毫不知情吧?
李灵幽沉思片刻,又问双生子:“群芳楼的百戏,一般都是什么时辰开演?”
这回是墨书答话:“大多是天黑之后,夜里客人最多的时候。”
李灵幽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将暗,转头打量殷郁一眼,忽然询问起忍冬:“我交待给无望做的衣裳,都做好了吗?”
“……奴婢去问问。”忍冬面无表情地看了殷郁一眼,退出门外。
殷郁困惑道:“公主,我这一季的衣裳已经领了的。”
他身上穿的裋褐就是公主府发放的,一季四套,身为一个马夫,已经是很体面了。
李灵幽摇了摇,用挑剔的眼光看着他:“你穿成这样不好看,我让他们另外给你做了两套。”
说是两套,等忍冬领着七八个宫女太监将做好的新衣送到李灵幽面前,殷郁才知道她口中的“两”只是个虚词罢了。
胡服,襕袍,交领,翻领,窄袖,宽袖,长衫,半臂,几乎是所有时兴的颜色和样式,都摆在眼前了,更甚者每一套新衣都有配套的长靴短靴丝履,金带玉带皮革,还有发冠发巾发簪,都是上等的料子,上等的手工,由一群裁缝和绣女连夜赶制出来的。
直叫悦竹墨书兄弟看得眼睛都红了,恨不能取而代之。
殷郁受宠若惊:“这、这都是我的?”
李灵幽笑着反问他:“不然呢?”
殷郁被这从天而降的好事砸晕了头,李灵幽送他一件东西,他都开心的不行,一下子送了他这么多,他简直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我一个人,怎么穿得下这么多衣裳?”
这副模样落在悦竹墨书眼中,更加可恶,纯粹就是得了便宜卖乖。
“一天换一件,又穿不了多久,”李灵幽壕无人性地回了一句,随手指着一件蟹壳青色的窄袖胡服,吩咐殷郁:“去换上那身,等下随我出门。”
殷郁一愣,忍冬抢先问道:“都这么晚了,殿下打算去哪儿?”
“去群芳楼看百戏,瞧瞧他们都是怎么编排我的。”李灵幽想不通密王为什么要招惹她,决定亲自去探一探究竟。
一屋子人都傻了眼,没想到李灵幽竟要去逛青楼。
忍冬吓得直接跪下了:“殿下三思,您想知道他们唱的什么,奴婢派人去听来学给您就是了,何必踏足那等污秽之地。”
虽说大凉女子不比前朝拘谨,可也绝没有女人去逛青楼的说法,何况还是公主之尊,真被人认出来,那还了得!
悦竹墨书也跟着跪下了:“殿下三思。”
殷郁迟了一步,眼见李灵幽冷下脸来,犹豫道:“公主非去不可吗?”
李灵幽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心情烦闷,轻按了一下心口,语气不悦:“非去不可。”
如今她只想随心所欲,不想束手束脚,更不想被人管束,那会让她觉自己根本没有飞出羌国那座牢笼。
忍冬三人都跪着,没人察觉李灵幽的举动。
殷郁却看得一清二楚,心头一紧,脱口而出道:“那就去吧,我陪您去。”
殷郁一句话招来忍冬三人怒视,在李灵幽听来却无比顺耳,那种快要喘不上气的感觉顿时消失。
她朝他嫣然一笑,语气轻快道:“那你还不快去换衣裳。”
第五十回 逛青楼(一)
平康坊就坐落在崇仁坊南邻,从北门入坊,东回有三曲,乃是秦楼楚馆云集之处,侠少才子频顾之所,人称风流薮泽之地。
刚一入夜,东回三曲就挂起了一盏盏红艳艳的灯笼,代表着各家青楼开门揖客,还有半个时辰宵禁,车马如流水一般涌入平康坊北门,赶在宵禁之前进入,等到天亮再离去。
三曲当中生意最好的,要属中曲的群芳楼和南曲的南风馆,前者养出过三位花魁娘子,后者乃是京都唯一供享男色的地方。
因为前阵子南风馆双生子赎身的缘故,近来南风馆冷清不少,群芳楼却依旧热闹非凡。
三层高的花楼大门前立着一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妹正在迎客。二十来岁不算年轻,长得也不算美艳,但胜在身段妖娆,穿着低低的襦裙,披着薄薄的纱衣,拿团扇遮住半张脸,媚眼儿一抛,夜灯下一照,足以吸引往来的行人为之驻足,等回过神来,人已入了群芳楼的大门。
姐妹两个足在门前站了半个时辰,腿都酸了,眼瞅着宵禁的时候要到了,街上行人逐渐稀少,正打算摘了灯笼进去休息一会儿,忽见西边街上来了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骑着高头大马。
一个白脸儿一个黑脸儿,一个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一个高大威猛,器宇轩昂,正是乔装打扮的李灵幽和殷郁。
整条街上迎客的妓子都留意到这两人,眼睛唰地瞪亮,顾不得矜持,摇着扇子,甩着帕子,搔首弄姿,试图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群芳楼的姐妹花不甘示弱,扯下纱衣露出香肩,提起裙摆秀出美足,娇笑着呼唤着:“公子,到这边来呀!”
两匹马最终停在了群芳楼门前,气的别家妓子直跺脚。
李灵幽看着这一幕,不由地一笑,抹额上的红宝石同一双星眸交相辉映,直叫群芳楼门前的姐妹花看呆了去。
殷郁翻身下马,把缰绳递丢给门前牵马的龟公,然后快步来到李灵幽跟前,伸手去扶她下马。
李灵幽却没借他的力,撑住鞍头,放开脚蹬,长腿一掀,干净利落地下了地,掸一掸衣袍,迈开方步走进花楼,丝毫不显女气。
殷郁有些失望地放下手,紧随其后。
姐妹花回过神,忙不迭地凑上去:“两位公子好面生,是头一回到咱们群芳楼来做客吗?”
说着,其中一女便想去勾李灵幽的手,还没碰到她指甲盖,就被殷郁毫不留情地推开了,沉声警告:“离我家公……公子远点儿。”
那妓子踉跄了一下,好险没跌倒,又被殷郁的脸色吓住,没敢再往前凑,眼瞅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忍不住跟姐妹抱怨道:
“只有女人不许男人碰的,哪有男人不许女人碰的,这两个人,该不是有什么毛病吧。”
……
李灵幽和殷郁进了群芳楼,靡靡之音盈耳,盏盏花灯炫目,大厅里座无虚席,处处是觥筹交错,莺声燕语。
大厅北面有一座离地三尺的高台,一男一女正在台上跳着胡旋舞,时而勾肩时而搭背,为酒客们助兴。
李灵幽立在大厅门前的台阶上,有些新鲜地打量四周,其实这不是她头一回逛青楼,十五岁那会儿,她就因为好奇带贺琼一起来过,还喝了几杯花酒,调戏了几位姑娘,事后被皇兄知道,狠狠罚她抄写了十卷心经。
正在招呼客人的鸨母瞅见两人,一溜儿小跑上前,一叠声笑道:“哎哟哟,这是打哪儿来的贵客,敢问两位公子贵姓,是要上楼去喝酒,还是在楼下听曲?可有想见的姑娘,奴家这就给您二位叫去!”
殷郁被鸨母的热情逼退了半步,李灵幽却很自然地开了口:“我姓李,他姓无,我们是来看百戏的,就在楼下找个清静的座位,随便寻两个懂事的姑娘来陪吧。“
语毕,她朝殷郁勾了勾手,殷郁会意地掏出一枚核桃大小的金锭子,抛给鸨母。
那鸨母接住金子,笑出满眼褶子,连连应声,亲自引着他们穿过大厅,来到戏台东边,那里用屏风隔成了两间雅座,每间都摆着一张红木长榻,配有矮案香炉,茶几上摆着瓜果点心。
李灵幽在红木榻上落座,发现她只需抬一抬头,就能将戏台上的景象尽收眼底,满意地点了点。
“这地方不错。”
鸨母卖弄道:“那可不,这里是观赏百戏最好的座位,非是贵客不能享受。”
鸨母在这行当里呆了半辈子,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从李灵幽和殷郁的仪表和出手就能断定两人来历不凡,非富即贵,打定主意要把他们伺候好了。
殷郁看了看隔壁的空位,又拿出一锭金子递给鸨母:“留着隔壁,不许人坐。”
鸨母犹豫了一下,想到马上宵禁,不会再有贵客登门,便欣然答应了,扭身去给两人喊姑娘来伺候。
殷郁趁机环顾大厅,先看好后门的位置,谨防生变,再来观察大厅里的客人,寻找那些眼熟的可能认出李灵幽的人,默默记下他们的座位。
李灵幽见殷郁杵在那儿不动,招呼他道:“无望,过来坐。”
“是。”殷郁回过身,看了一眼李灵幽身下能容纳四六人的长榻,没敢同她坐在一起,而是搬了一张矮凳,摆在长榻下首,往那儿一坐,挺直了宽厚的背脊,刚好替她挡住外面的视线。
李灵幽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调侃道:“咱们是来逛青楼,又不是上刑场,你放松一些,别这么拘谨。”
“好。”殷郁嘴上应声,人还是直愣愣地坐着。
李灵幽无奈,不再去管他,转而欣赏起台上的胡旋舞。
不一会儿,鸨母便领了两个姿色不俗、言行端庄的姑娘过来拜见。
“奴家惜文,见过两位公子。”
“奴家弄月,见过两位公子。”
不得不说这鸨母会来事,先前听着李灵幽的要求,便知道他们不是来寻欢的,压根没挑那些妖妖娆娆的妓子来陪客。
两个姑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看了看李灵幽和殷郁的座次,十分懂事地没有去榻上坐,而是一人搬了一张矮凳,个头娇小的惜文抢先坐在李灵幽榻前。
个头高挑的弄月慢了一步,正要坐到殷郁身边,就见他捂着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朝她挥手驱赶道:“坐对面去。”
可怜的弄月姑娘,还以为自己突然得了狐臭。
殷郁打从进了群芳楼,就闻见一股股浓郁的脂粉香气,熏得他鼻子发痒脑袋发晕,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撵走了一身粉香的姑娘,他偷偷摸了一把腰间的香薰球,把手指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好了过来。
李灵幽看到他动作,没说什么,招手让不知所措的弄月也坐到她跟前。
第五十一回 逛青楼(二)
殷郁的排斥太过明显,惜文弄月都自觉地不去他跟前讨嫌,专心地伺候起李灵幽,一个为她脱靴,好让她盘膝坐在长榻上,一个摆放软枕,好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地靠着。
之后便有侍女端来银盆清水,惜文弄月净手之后,再来为李灵幽斟酒,投喂水果,在此期间二女的脸蛋一直红扑扑的,不时偷瞄一眼李灵幽精致如画的眉眼,暗道今日交了好运,竟能亲近这等神仙人物。
她们倒是没有怀疑李灵幽是个女人,一来她们绝想不到会有女人来逛青楼,二来时下最受追捧的就是男生女相的美男子,不少长相不够漂亮的男人,甚至会傅粉带花穿耳洞来为自己增添颜色。
反倒是像殷郁这等浑身阳刚之气的男子,不怎么招女子喜欢。
李灵幽将两个姑娘的态度看在眼里,暗自可笑,她年轻那会儿,因为朝廷重文轻武,大凉百姓便推崇斯文有礼的谦谦君子,没想到过了十多年,朝廷早就不再轻视武人,人们的审美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这究竟是何缘故?
李灵幽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地看向殷郁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饮着酒,一边心道:明明是这样雄姿英发的男子更吸引人一些。
殷郁察觉到李灵幽的注视,还以为她有话要说,手臂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压下肩膀,问询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以他的身形,即便坐在矮凳上也能与她平视,可他非要放低身段来屈就她。
这无时无刻不在臣服的姿态取悦了李灵幽,她噙着笑将酒杯举向他示意:“来,同我喝一杯。”
殷郁迟疑了一瞬,还是顺从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不愿扫她的兴。
尽管出门之前忍冬耳提面命不许他喝酒,要寸步不离地看护好公主,一副他要是敢让公主少一根头发丝儿回来都会跟他拼命的凶相,但殷郁根本没在怕的,比起忍冬的威胁,更重要的是能让公主高兴,何况以他的酒量,十斤烧刀子都未必会醉。
殷郁一饮而尽,刚放下酒杯,就察觉到有人接近,扭头就见那鸨母匆匆走了过来,拿出先前殷郁给她的两锭金子,一脸赔笑。
“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刚刚来了两位大人物,指明要坐在这里,奴家别无他法,只能劳驾两位行个方便,换个座处。”
说着,她双手捧着金子递给殷郁,态度极好。
殷郁皱起眉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看了一眼李灵幽的脸色,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饮酒,对鸨母的请求视若无睹,便明白了她的态度,当即丢给那鸨母两个字。
“不换。”
鸨母见他不吃软的,只得板起脸来警告:“公子莫要意气用事,等下得罪了那两位大人物,您二位必要后悔的,还不如让上一步,结个善缘,日后自有好处。”
殷郁暗自冷笑,他还不知道这满京都有什么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别说京都,放眼整个大凉,又有什么人是他不敢得罪的?
“都说了不换,再敢废话,扰了我家公子耳根清静,当心我拔掉你的舌头。”
殷郁眼睛一瞪,吓得那鸨母后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再不敢开口,她瞅了瞅李灵幽,只觉得这两人不知天高地厚,最终摇着头,唉声叹气的走了。
惜文和弄月忐忑不安,对视一眼,娇小的惜文忍不住提醒李灵幽:“公子,您还是快走吧,能让梅姨连金子都不要的客人,肯定大有来历。”
弄月点头附和:“即便不是王子皇孙,想必也是达官贵人……”
李灵幽眼见她们担忧,故作为难:“这三更半夜,外头宵禁,你们让我往哪儿走?”
二女面露难色,惜文含羞道:“不如,您去我房间躲上一晚,等到天亮,我再送您从后门离开。”
弄月也小声道:“公子也可以躲在我的房里。”
惜文悄悄瞪她一眼。
殷郁眼见二女情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她们安的什么心思,不过是垂涎公主美色,想要趁机亲近罢了,跟南风馆那对兄弟一样,好不要脸。
李灵幽却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惜月的脑袋,柔声道:“好姑娘,我可不想连累你们。”
二女都被她的笑容晃了眼,痴痴地望着她。
殷郁看不过眼,站起身道:“公子,我去看看是什么大人物来了。”
李灵幽闻言,把手收了回来,朝他摆了摆:“去吧。”
殷郁并未走远,他来到戏台东南角,望向群芳楼大厅门口,寻找鸨母的身影,心里猜测着那两个要逼他们让座的会是什么人,冷不丁望见了一个熟悉又讨厌的身影。
殷郁先是一愣,随即沉下脸,眼见鸨母领着两个人往这边走来,殷郁转身快步回到雅座,来到李灵幽面前。
“公子,您还是先避一避吧。”
李灵幽狐疑地问他:“看到人了吗?是谁?”
殷郁迟疑道:“是泾阳候世子,还有……荣大人。”
惜文弄月听到泾阳候世子的名号,脸色齐变,再听到“荣大人”三个字,稍加思索,就猜到了能让鸨母舍了金子也不敢得罪的,会是哪一位荣大人,二女顿时花容失色。
李灵幽倒是没有被惊到,只是厌恶地皱起眉头:“两只烦人的苍蝇,居然碰到一起了。”
惜文弄月听到李灵幽那轻慢的语气,不由地一愣。
殷郁回头望了一眼,有些着急:“公子,他们往这边来了。”
他不想被荣清辉那厮在这种地方撞见公主,唯恐他会小人作祟。
“来就来吧,我还怕他们不成?”李灵幽往软垫上一靠,从容中带着一点不屑,把酒杯递到惜文面前。
惜文抖着手给她倒了一杯酒,心中不停地猜测着眼前这位气度非凡的公子会是何方神圣。
殷郁眼见李灵幽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也就不再勉强她,转过身望着离他越来越近的荣清辉和贺子戚,满目冷光,两手背在身后摩拳擦掌,打定主意,他们要是不识相,敢说什么不该说的,他就一拳把人捶晕了。
第五十二回 逛青楼(三)
(一更)
鸨母带着荣清辉和贺子戚往戏台东边走。
贺子戚紧跟着荣清辉的步子,一个劲儿地同他搭话:“妹夫,你出来喝花酒怎么不喊我一声啊?刚才在门口遇见,我还当看错人了呢。”
荣清辉听着贺子戚一口一个妹夫,烦不胜烦,他的妾室小贺氏出身泾阳候府,虽是贺子戚的妹妹,但妾室终归是妾室,贺子戚根本算不得他正经的内兄,不够格叫他妹夫。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愿给贺子戚没脸,回头小贺氏知道了再闹腾起来,他还要费心去哄她,实在麻烦。
于是荣清辉摆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希望贺子戚知难而退,可贺子戚不知是真没眼色还是假没眼色,硬要往他跟前凑。
“妹夫,你猜到底是何人这般狂妄,不肯让座给我们?”
荣清辉脚步一顿,他看到了前方不远处的雅座前,立着一道高大威猛、无比眼熟的身影,由于那边灯光昏黄,有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殷郁,但紧接着,他便看清了那人光滑的脸孔,上面一根胡须也没有,生得十分惹人厌恶。
荣清辉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因为他认出了那是李灵幽的马夫,那个叫无望的粗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得一副衣冠齐楚的样子?看起来不像个马夫,倒像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权贵。
荣清辉快走了几步,越过前面带路的鸨母,径直来到殷郁面前质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殷郁冷眼看着他,没有答话。
荣清辉身后的鸨母出声道:“荣大人,就是这两位公子不肯让座。”
荣清辉听到她说两位公子,眼皮猛地一跳,探头看向殷郁身后,就见李灵幽靠在长榻上,一身绛紫襕袍,头戴红宝石抹额,长眉入鬓,菱唇含朱,身前坐着两个粉面桃腮妓子,全然一副风流倜傥的公子派头。
荣清辉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永……”
“荣大人慎言。”殷郁朝前逼近一步,挡住了荣清辉的视线,堵住了他的话头。
贺子戚的声音从荣清辉身后传来:“叫我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跟咱们抢座!”
荣清辉来不及阻止,贺子戚已到了跟前,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围了上来。
贺子戚一眼看到坐在雅间里的李灵幽,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一瞬间转怒为笑:“这是哪家公子,我怎么没有见过?妹夫,你认得吗?”
“……”荣清辉一看贺子戚的表情,就知道他起了色心,心中恼火,面色如常:“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她不是京都人士,你不认得也不奇怪。”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
殷郁意外地看着荣清辉,没想到他会好心替公主遮掩。
惜文弄月二女又惊又喜,没想到她们伺候的这位美郎君竟是荣大人的朋友。
李灵幽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喝着酒,欣赏着戏台上的舞蹈,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好似没看见荣清辉这个人。
鸨母一脸尴尬,冲李灵幽挤出讨好的笑,伸手在自己嘴上轻打了一下:“都怪奴家这张笨嘴,刚才要是问清楚,就不会闹出这种笑话了,既然荣大人同李公子是朋友,那不妨同坐,隔壁的空位就让给世子爷吧。”
荣清辉很满意鸨母的安排,贺子戚却不乐意走,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灵幽,语气十分自来熟:“妹夫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既然有缘遇上了,何不坐在一起热闹热闹?”
贺子戚说着话,还自以为风度翩翩地捋了捋鬓角垂下的一缕碎发,平心而论,他那张脸长得还算入目,三十来岁也不显老,但目光混浊,嘴角暗沉,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邪气。
这下就连殷郁都瞧出贺子戚心怀不轨了,他目露凶光,用力掰了下指节,正要动手,就听李灵幽轻笑了一声,慢悠悠开了口。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泾阳候世子吧?听说令夫人早年病逝,你至今没有再娶,论起痴情,恐怕只有荣大人可比了。来来,二位坐下来同我讲讲,你们是怎么一边逛青楼,一边缅怀先夫人的,叫我也学一学,将来若是死了妻子,该如何左拥右抱,还叫人夸我情深义重,不骂我负心薄幸呢?”
殷郁忍俊不禁,嗤地一声笑出来。
荣清辉和贺子戚脸色陡然一变,他们还没有耳聋到听不出李灵幽是在明褒暗讽,将两人里里外外贬损了一通。
若说贺子戚只是羞恼,那荣清辉就是难堪加无奈了,他算是看出来了,李灵幽根本就不怕在这里遇见他,也不怕身份被他拆穿,反而是他在害怕,怕她不管不顾闹起来,把她的名声和他的脸面一起丢到地上往死里踩,从此绝了他对她的念想。
“贺兄,我们去隔壁坐吧。”荣清辉不等贺子戚再开口说一个字,一把钳住他的肩膀,硬是将人拖拽到隔壁雅间,留给李灵幽一个落荒而逃的背影。
贺子戚带来的狐朋狗友也都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走了,剩下鸨母一个人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怎么荣大人跟这位李公子不是朋友吗?为什么李公子会对荣大人出言不逊?为什么荣大人非但没有恼怒,还一副惹不起李公子的样子?
这位李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鸨母还没想明白,就被殷郁出声驱赶:“这里没你什么事,退下吧。”
“是,是。”鸨母按下惊疑,极尽恭敬地向李灵幽告退,不忘小声提醒惜文弄月:“你们好好儿地伺候李公子。”
惜文弄月乖乖点头,其实不必鸨母交待,她们也不敢有丁点儿怠慢,能在群芳楼挂牌的姑娘,谁都不是傻子。
二女当即拿出十二分的温柔小意,一个给李灵幽满上酒,一个给李灵幽捶起腿,比起之前的倾慕,更多了几分敬畏。
殷郁高高兴兴地坐下,冲李灵幽道:“公子刚才说得好。”
能听公主骂上荣清辉一句,比他自己骂上荣清辉一百句还解气,那厮道貌岸然表里不一,这些年数不清给他使了多少绊子,偏偏世人眼拙,说他荣清辉风光霁月,说他殷郁蛮不讲理,只有公主火眼金睛,辨得清忠奸。
李灵幽笑睇他一眼,举杯道:“喝酒。”
她不会告诉他,她不是随意嘲讽,而是太了解荣清辉的心思,故意那么说的,不然那两只苍蝇且得在她面前嗡嗡好一阵。
第五十三回 逛青楼(四)
(二更)
隔壁雅座,贺子戚刚被荣清辉摁着坐下,就挣脱他跳了起来,气冲冲道:“妹夫,刚才那小子到底是什么人,竟敢当众挖苦我们?”
荣清辉忍着不耐烦,出言安抚:“行了,你少说两句,那人你招惹不起。”
贺子戚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不会怀疑荣清辉是在骗他,只是越发好奇起隔壁那个比女人还要貌美如仙的公子姓甚名谁。
他正待追问,戏台上的舞曲戛然而止,两个舞者退下,大厅里的客人们骚动起来。
……
李灵幽瞧见这动静,问惜文弄月:“是不是百戏要开始了?”
惜文抢先答道:“是,公子之前来看过咱们群芳楼的百戏吗?”
李灵幽摇了摇头,弄月凑趣道:“那您可得好好儿看看,咱们群芳楼的百戏要比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戏行唱的精彩多了,尤其是这几日,海棠姑娘新编了一出《龙凤佩》,客人们爱的不行,有人连听了三晚还意犹未尽,今天又来了。”
李灵幽来之前听忍冬说过一嘴,不用想也知道这《龙凤佩》就是编排她的那个,于是问道:“海棠姑娘是哪一位?”
二女神色惊讶,弄月道:“海棠姑娘是平康坊三曲今年上元节选出的花魁娘子,公子竟没听闻过她的芳名吗?”
殷郁不悦道:“这有什么,我也没听说过。”
弄月自觉失言,闭上嘴不敢再乱说话。
李灵幽浑不在意,望着戏台的方向,就在此时,大厅里的灯烛忽然暗下,客人们越发骚动,有人高声叫喊:“海棠姑娘!”
这一声仿佛炸了油锅,人们纷纷嚷嚷:“海棠姑娘!快出来啊!”
忽见一束清冷的幽光从楼顶洒落在戏台中央,那里端坐着一个体态婀娜的红衣佳人,怀抱琵琶,背对众人。
李灵幽所坐的位置,刚好看到那红衣佳人半张姣好的侧脸,覆着一层浅红色的面纱,神秘且迷人。
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李灵幽抽空看了殷郁一眼,只见这傻小子正好奇地仰着头,望着楼顶上透光的天窗,压根儿没把台上的美人放在眼里。
李灵幽哑然失笑,殷郁听见,立刻回头看她,不解她在笑什么。
“别看我,看那儿。”李灵幽指了指台上。
那红衣佳人扬起纤纤素手,一阵清音流淌而出,悲悲戚戚,凄凄凉凉,大厅里的客人们随之安静下来,但听她用一把靡丽无双的嗓音,婉转唱道:
“公主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旧衣裳。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他国莫相忆。”
……
那歌声如泣如诉,李灵幽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眼前依稀浮现起那一年,她和亲那一日,皇兄亲自将她从长乐宫送出京门,一路牵着她的手,泪湿了龙袍与嫁衣,不忍放开她。
‘灵幽,你此去羌国,万万珍重,为兄定当励精图治,重振江山社稷,有朝一日,必将你接回大凉,倘若为兄有生之年不能履约,也必将遗志传于可靠之人,灵幽,你千万要好好活着,等为兄派人去接你。’
她牢牢记得,一向沉稳的皇兄泣不成声的样子,牢牢记得他的话,在羌国苦等了十四年,直到那年听闻皇兄驾崩的消息,她也不曾绝望,不曾死心。
李灵幽红了眼眶,低头擦去眼角的泪珠。
榻前二女全神贯注地看着戏台上低吟浅唱的海棠姑娘,只有殷郁关注着李灵幽的一举一动,发现她暗自垂泪,整颗心都揪起来,生怕她回忆往事之痛,心疾会再犯。
好在那海棠姑娘唱完了最后一段,琵琶声渐缓,最终停了下来,李灵幽也平复了心情,饮了一杯酒,不再落泪。
大厅里响起一片叫好声,海棠姑娘始终没有回头。
楼顶忽又洒下一束幽光,照出戏台上另一道身影,那是一个容貌清隽的年轻男子,身穿一袭白袍,手捧一块玉佩,期期艾艾,清唱出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戏。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把婚说,羞颜未尝开。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这白袍男子一出来,李灵幽就皱起眉,听到他唱词,险些被气笑了。
惜文偷瞧李灵幽脸色,误以为她听不明白,小声为她解释:“公子,这段词唱的是公主和亲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两个人从小两情相悦的故事,您瞧见那白袍公子手中的龙凤佩了吗?据说那是皇帝赐给公主的信物,公主把它送给谁,就要嫁给谁。”
“一派胡言!”殷郁怒喝一声,吓得惜文弄月缩起脖子,偎依在李灵幽腿边。
李灵幽被殷郁这一嗓子吼得泄了气,拍着二女的肩头,嗔他一眼,不轻不重地训道:“不许吓人。”
殷郁有些委屈地耷拉下脑袋,闷声闷气:“谁叫她胡说八道,公主明明就没有龙凤佩,才不是给了谁就要嫁给谁。”
李灵幽挑眉,问他:“你怎知没有?”
“我……”殷郁欲言又止,总不能告诉她,他早年曾向先帝求证,还被先帝笑话了一通吧。
李灵幽目光闪烁,没再说什么,转头继续听着台上白袍男子清唱,只是略显得心不在焉。
……
隔壁雅座,贺子戚和一群狐朋狗友推杯换盏,只有荣清辉认真地听着戏台上的唱词,听到那白袍男子唱到“十四把婚说,羞颜未尝开”,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贺子戚打量荣清辉脸色,眼珠子一转,故意问道:“妹夫,当年永思公主是不是真的把龙凤佩给你了?”
荣清辉猛然回神,皱眉道:“贺兄慎言,这戏台上的都说戏说,同永思公主和我有什么关系?”
贺子戚咂了一口酒,凑近他低声道:“妹夫,你就别跟我装了,谁不知道群芳楼这一出百戏唱的就是你和永思公主,你倒是给我句实话,那对龙凤佩在不在你那儿啊?”
荣清辉闭了闭眼睛,不想被贺子戚看出他的心思,沉声道:“没有什么龙凤佩,都是以讹传讹。”
贺子戚微微冷笑,压根不信他的鬼话,到底有没有龙凤佩,他还能不清楚吗,当年他可是为了找到那对龙凤佩,跳过臭水沟呢!
第五十四回 逛青楼(五)
(一更)
李灵幽从惜文弄月口中得知,戏台上的白袍男子是从南风馆请来的公子,花名叫作柳风,想必是因为有悦竹墨书前车之鉴,这位柳风公子长得并不像荣清辉。
李灵幽耐着性子听他唱完一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戏词,眼见照在柳风公子和海棠姑娘身上的光束熄灭,还以为这出百戏到此为止了,但等了半晌不见灯亮,大厅里的客人们也没多大动静,只是窃窃私语,于是疑惑道:
“怎么后面还有吗?”
惜文略显兴奋地回答:“还有最后一段,讲的是公主和她当年那位未婚夫……”
她话没说完,就被弄月打断:“你别说出来呀,让公子自己看了才有意思呢。”
李灵幽不置可否,她其实猜得到后面讲的什么,无非是公主和亲归来,和她之前的未婚夫再续前缘,不然怎么会有她要改嫁给荣清辉的流言传出来呢。
一阵欢快的鼓乐声响起来,戏台四周亮起了明灯,海棠姑娘和柳风公子都不见踪影,一群舞姬在上面载歌载舞,拍打着腰鼓,齐声唱道:
“今夕何夕兮,鸾凤和鸣。今日何日兮,公主乃归。心几烦而不绝兮,落花有意问流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
连唱三遍过后,舞姬纷纷退下,从戏台东侧西侧分别走上一人,正是一身红装的海棠姑娘,和一身白袍的柳风公子,两人伴着鼓乐声,一步步走向彼此,两两相望,含情脉脉。
海棠姑娘唱道:“落花有意问流水。”
柳风公子接道:“心悦卿兮卿不知。”
李灵幽被这两句唱词恶心地不轻,扭过头眼不见为净,刚巧殷郁也看不下去,绷着脸侧过身,两人目光撞到一处,微微一怔,又听台上男女唱了一遍。
“落花有意问流水。”
“心悦卿兮卿不知。”
李灵幽心弦一动,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殷郁不自在地低下头。
这时,戏台上又有了新的动静,红衣女子快走几步,想要扑进白袍男子怀中,却又止步不前,原地踟蹰,白袍男子伸出双手,想要拉住红衣女子,却又有所顾忌,默默摇头。
欢快的鼓乐声戛然而止。
李灵幽听到大厅里的客人们骚动起来,惜文“咦”了一声,小声同弄月道:“这里怎么不一样了?”
李灵幽问:“哪里不一样?原先不是这么演的吗?”
惜文弄月摇头,面有疑惑:“原先到这里,公主和情郎就该执手相看,重归就好了,难道是改了戏吗?”
李灵幽觉出异样,盯着台上,只见那红衣女子转过身背对着白袍男子,语气幽怨地开口念白道:
“十四年前,我出嫁之前,写过一封信给他。”
李灵幽目光一凝,不自觉地攥紧了酒杯。
隔壁雅座,荣清辉听到这句话,惊得瞪直了眼睛,就听那白袍男子也转身背对着红衣女子,语气苦涩地念白道:
“十四年前,她出嫁之前,写过一封信给我。”
李灵幽微微手抖,眼中光影模糊,台上的一男一女,一个变成了十六岁的她,一个变成了二十岁的他。
红衣女子:“我在信上问他,愿不愿意带我远走高飞,我今夜会在公主府等他。”
白袍男子:“我在信上看到,她想让我带她离开这里,她害怕和亲,想与我私奔。”
台下陡然响起一片哗然声,显然是客人们都是头一回看到这一段念白,他们兴奋地交头接耳,公主和亲之前竟然写过信给情郎,恳求他带她私奔,这件事要是真的,那可是天大的丑闻!
殷郁脑袋嗡嗡作响,明知道这是戏说当不得真,可还是忍不住假想,因为十四年前,公主的的确确是在和亲之前,出宫住过一夜,也只有那一夜,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夜,他……
红衣女子:“我等了一夜,他未来。”
白袍男子:“我想了一夜,我未去。”
殷郁面无血色,想起那一夜,他去了公主府,跪在公主面前,恳求她救他一家老小,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她被选定去和亲的事。
那一夜过后,公主就回了宫,次日,她就登上城门楼,在羌国大军阵前,跳了那支飞仙舞。
这些年来,他一直以为,公主当年是自愿去和亲的,不管他有没有去求过她,这件事都无法改变,他竟没有想过她是被逼无奈,没有想过她试图逃走。
如果她真的写过那封信,那她之所以决定去和亲,究竟是因为那一夜荣清辉没去,还是因为那一夜,他无耻的恳求?
他和荣清辉,究竟是谁害公主受了这十四年的苦?
殷郁缓缓抬头,看向长榻上的李灵幽,只见她望着戏台,眼神迷蒙,一副魂不守舍地样子,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往事。
殷郁很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那封信,但他张了几次嘴,就是开不了口。
隔壁雅座,贺子戚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都用猎奇的目光瞅着荣清辉,别人不敢问,贺子戚却没什么不敢的。
“妹夫,永思公主真的写过信给你,求你带她私奔吗?”
荣清辉面无表情,冷声道:“没有。”
贺子戚不信:“你还想骗我,要是没有这回事,群芳楼能排这出戏吗?”
荣清辉忍无可忍,怒声拍案道:“我都说了没有!”
一群人都被吓得不敢吱声,也不敢再看他,贺子戚面子挂不住,不好冲荣清辉发火,猛地站起来,抓起面前的酒壶,狠狠砸向戏台。
那酒壶在空中挥洒出一道水线,最终落在海棠姑娘身后,溅了她一裙子,惊得她花容失色,柳风公子快步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大厅里的客人纷纷嚷嚷起来:“谁啊,谁丢的东西!”
贺子戚大步上前,走到台下光亮处,抻着脖子两手抱臂,语气不善:“是我丢的,怎么了!”
贺子戚时常在烟花柳巷出没,群芳楼的客人们少有人不认得他是泾阳候世子,自知惹不起,都哑了声。
李灵幽被贺子戚这一闹回了神,扭头就见殷郁正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着她,那双含蓄而内敛的丹凤眼里,写满了未知的恐惧。
“无望,你怎么了?”
第五十五回 逛青楼(六)
(二更)
“无望,你怎么了?”
面对李灵幽的温声问询,殷郁心中越发恐慌,就像他不敢探究她在羌国十四年的遭遇一样,他也不敢问她到底有没有给荣清辉写过那封信。
他害怕知道答案。
偏偏惜文和弄月小声议论起来:“你说公主真的写过信给那位大人,想同他私奔吗?”
“那位大人就在隔壁,要不你去问问?”
“你怎么不去?”
二女就在李灵幽眼皮子底下拌起嘴,李灵幽自然不可能没听见,但她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而是很有耐心地看着殷郁,似乎在等着他发问。
此时鸨母跑到了戏台下面,拦在贺子戚面前,好声好气道:“世子爷快消消气,海棠和柳风哪里唱的不好?您只管指出来,下一场我定叫他们改。”
贺子戚瞪眼:“改什么改,原就是胡编乱造的东西,再改也改不成真的!要我看,这一出《龙凤佩》你们从今往后都别唱了,不然我见一回,骂一回!”
鸨母哪儿能答应,群芳楼这几日全靠《龙凤佩》揽客,一晚上下来光是打赏就有上千两银子,要是不演了,客人说不定要跑一半,回头她怎么向东家交待?
这头鸨母正在犯难,那头戏台上的海棠姑娘娇声道:“世子说笑了,戏文本来就编造的,怎么能当真呢?”
贺子戚就等着她这句话呢,他看着台上戴着面纱也难掩姿色清绝的海棠姑娘,舔了舔嘴唇,收敛了几分凶相,皮笑肉不笑道:“行啊,那你就指天发誓,说一句你写的《龙凤佩》全是假的,跟永思公主和荣大人没有丁点儿关系,我就由着你们再唱下去。”
海棠姑娘蹙起两条柳叶眉,同鸨母一样犯了难。
她在戏文里虽没提一句永思公主和荣大人的名讳,但这《龙凤佩》的的确确是借着永思公主和荣大人的名头,才招来这么多客人跑到群芳楼看热闹。
她真要是照着贺子戚所说的发了誓,把《龙凤佩》同永思公主和荣大人撇清关系,可想而知这出戏就毁了,但她要是不撇清,贺子戚还会胡搅蛮缠下去。
她该如何是好呢?
就在海棠姑娘左右为难时,殷郁也处在水深火热中,他顶不住李灵幽的注视,顾左右而言他:“世子怎么会突然跑出来闹事?”
李灵幽目光闪动,终于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看向不远处的贺子戚,笃定道:“反正绝不会是为了替永思公主正名。”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贺子戚那头又开了口:“海棠姑娘要是实在为难,不说也可以,但你今晚得单独给我唱一段龙凤佩,叫我好好品鉴一番,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海棠姑娘面露羞恼之色。
大厅里的客人们嘘声一片。
但凡是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出来,贺子戚这是在威胁海棠姑娘陪他过夜。
群芳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当年选出的花魁娘子,头半年是不许陪客人过夜的,在这半年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等到半年过后,群芳楼会特地选一晚上,将花魁娘子的首夜拿出来唱卖,价高者得,在那之后,她才会正式接客。
所以贺子戚这个时候跳出来,实打实是为了一逞**。
“我说什么来着。”李灵幽把手中空杯递向二女,让她们倒酒。
惜文弄月忍不住请求:“公子,您能不能替海棠姑娘说说情,让世子爷不要为难她?”
李灵幽抿了一口酒,摇了摇头。
她可没那么好心,人家写戏文来编排她,她还要替人家出头。
惜文弄月失望不已,忧心忡忡地看着戏台上的海棠姑娘,却见她扯掉面纱,露出一张出水芙蓉似的小脸儿,冲贺子戚冷冷一笑,红唇开合:
“这《龙凤佩》到底是真是假,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去问问永思公主和荣大人才行。”
贺子戚暗骂她敬酒不吃吃罚酒,索性也不再给她脸面,直言道:“荣大人就在后头的雅座,我方才已经问过他,是他亲口告诉我,龙凤佩还有那封信,全是子虚乌有!”
大厅里的宾客们面面相觑,有人信了,有人不信。
李灵幽闻言,看向隔壁雅座,尽管隔着屏风,根本看不见什么。
殷郁偷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他不知道荣清辉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害怕从她脸上看出答案。
戏台上,海棠姑娘丝毫没被贺子戚的话吓住:“你问的这么直接,荣大人当然不会说是真的,不然岂不是承认永思公主曾约他私奔吗?”
宾客们纷纷点头赞同。
贺子戚看不出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狐疑道:“那你说该怎么问?”
海棠姑娘扭身同柳风公子耳语了几句:“你上一趟楼,去我房里,把……拿下来。”
柳风公子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身下了戏台,往楼上走。
贺子戚直觉不妙:“你叫他去做什么?”
海棠姑娘回头冲他神秘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看不明白了,李灵幽盯着海棠姑娘有恃无恐的娇颜,微微眯了下眼睛,思索片刻,冲殷郁招手:
“无望,你过来。”
殷郁不解地往她跟前凑了凑。
“再靠近些。”
殷郁只好从矮凳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俯下高大的身躯,仍同她保持一臂的距离,李灵幽不耐烦地揪住他的衣领,把人往跟前一拽。
殷郁不敢有丝毫抵抗,硬是被她拽到了面前,离她只有咫尺之遥,近的能看清楚她饱满的额角上的一枚小痣,他浑身僵硬,听到她在他耳边低语:
“你回去一趟,把……听见了吗?”
等殷郁听清楚她说了什么,脸色顿时一变,急声道:“不行,我不能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
李灵幽伸出食指,在他肩上戳了一下,板起脸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殷郁面露难色,实在难以拒绝她的要求。
李灵幽脸色缓和,抚平他被她扯皱的衣领,柔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快去快回。”
说着,在他胸口轻推了一把。
殷郁感觉那一下像是推在他心上,晕晕乎乎地走了。
惜文弄月好奇问道:“公子叫他去做什么?”
李灵幽学着那海棠姑娘的模样,神秘一笑,道:“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第五十六回 逛青楼(七)
(一更)
李灵幽看着殷郁走没了影,对二女道:“去隔壁把荣大人请过来。”
惜文弄月都有些迷茫,但识趣的没有多嘴,弄月起身去了隔壁,不一会儿,就领了荣清辉过来。
荣清辉脸上余怒未消,看向李灵幽的目光有些闪躲,发现殷郁不在,迟疑问道:“你的那个马夫呢?”
李灵幽晃着酒杯,望着戏台的方向,根本不理会他,就好像不是她把人叫过来的一样。
荣清辉神色无奈,看了看低头装傻的惜文弄月,摘下腰间钱袋递给她们:“你们先下去吧。”
二女看向李灵幽,见她没有反对,这才接了荣清辉的打赏,恋恋不舍地退出雅座。
荣清辉坐在殷郁之前的位置上,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永思,你不该来这里。”
李灵幽恍若未闻,拿过酒壶为自己倒酒。
荣清辉还想说什么,李灵幽忽然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他一声,然后指着戏台让他看。
荣清辉转身去看,就见柳风公子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捧着一只锦盒,来到海棠姑娘面前。
海棠姑娘接过锦盒,没有打开,先问了贺子戚一声:“世子爷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贺子戚一脸狐疑:“是什么?”
海棠姑娘非要卖关子:“这里面的东西可以证明我写的《龙凤佩》是真是假,你猜猜看啊。”
贺子戚半信半疑地盯着她手中的锦盒。
大厅里的客人们都纷纷猜测起来,说是什么的都有。
荣清辉也盯着海棠姑娘手中的锦盒,觉得心浮气躁,就听李灵幽冷声问道:“荣清辉,你猜那猜那盒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荣清辉勉强挤出一丝笑,摇头道:“我猜不到。”
“可我猜到了。”
李灵幽话音刚落,戏台下面的贺子戚也有了猜测:“这里面放的,总不会是你那《龙凤佩》里唱的,永思公主写给荣大人的那封信吧?”
荣清辉浑身一僵。
大厅里客人们都安静下来,等着海棠姑娘的答案。
“世子爷猜对了一半,这里面的确是一封信,是十四年前,一个女子写给一个男子的信,至于是不是永思公主写给荣大人的,我也不能确定,得有人拿着这封信,去向永思公主求证才行。”
众人惊讶地面面相觑,就连那鸨母也是一脸惊讶,显然她也不知道海棠姑娘藏了这一手。
贺子戚脑子有些发蒙:“你要我拿着这封信去向永思公主求证?”
海棠姑娘摇了摇头,将锦盒打开,露出里面的信笺,向台下众人展示,那是一张泛黄的信笺,折成三指宽窄,隐隐有黑色的墨迹透过纸背,叫人看不真切。
“这封信是我偶然间得到的,我除了自己看过,再没有给别人看过,事关一位女子的声誉,我不便在此透露信上的内容,但是诸位客官,若有人感兴趣,又出得起价钱,今晚就可以将这封信买回去求证。”
贺子戚十分诧异:“你疯了吗,一封不知道真假的信,谁会买它?”
海棠姑娘嘲讽地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世子爷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这样糊涂,这封信万一是真的,你知道它的价值吗?”
贺子戚听着她若有所指的话语,猛然间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这封信要是真的,只需拿到永思公主面前,为了不让它流传出去,永思公主一定会不惜代价,将它拿到手!
就这一会儿工夫,大厅里的客人都意识到了这封信的价值,谁不知道永思公主府富可敌国,一个个都蠢蠢欲动起来,明知道这封信有可能不是真的,但万一它是真的呢!
好色之人大多好赌,很快就有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站起来问价:“海棠姑娘,这封信你打算卖什么价钱?”
海棠姑娘“啪”地一声盖上锦盒,伸出五指,扬声道:“起价,五千两,价高者得!”
众人哗然!
一封信要价五千两,她这般狮子大开口,却没人敢说一声不值。
鸨母面露惊喜之色,没有制止海棠姑娘的自作主张,因为群芳楼的姑娘不许藏私,这封信一旦卖出去,最后得来的银子,都得归她管,回头报给东家,她定要得一份厚赏。
她倒不是没想过要把这封信拦下来,拿去公主府换好处,但问题是这封信不一定是真的,万一是假的,岂不是一个铜板都捞不着?
“五千两,我要了!”最先站起来的那个富商最先出了价。
他这一开口,一群客人都坐不住了,能来群芳楼消遣的谁没点身家,就算不能随随便便拿出几千两银子,但一想到这五千两银子明天就有可能变成五千两金子,谁能不心动?
“五千五百两!”
“五千八百两!”
“六千两!”
“六千一百两!”
“六千五百两!”
……
等贺子戚反应过来,客人们已经叫到了八千两,他急忙叫道:“八千一百两,谁敢跟我抢!”
然而客人们已经抢红了眼,十倍百倍的好处放在面前,得罪一个世子爷算什么?
“八千五百两!”眨眼间就有人盖过了贺子戚的声音。
贺子戚脸色难看,却知道他此时威胁警告都已没了用,只能捏着鼻子继续叫价。
雅座中,李灵幽看着这疯狂的一幕,玩味一笑:“早知道我当年写给你的那封信能卖上近万两银子,我就该多写几封自己收起来,哪天缺银子了就拿出来换钱。”
一滴冷汗沿着荣清辉的鬓角落在了他的衣领上,他哑着嗓子,对她轻声细语道:“永思,我没有把你写的那封信拿给别人看过,海棠姑娘手里的那封信,绝不是你当年写给我的那封。”
若是殷郁在场,一定会感到奇怪,明明那封信落在别人手上,应该着急的人李灵幽,可害怕的那个人竟然是荣清辉。
“你确定那封信还在你手上吗?”李灵幽轻飘飘问了一句,扭头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抹额上的红宝石微微闪烁着,仿佛第三只眼睛,看得人胆寒心悸。
荣清辉被她这么一看,本来笃定的事,一瞬间变得迟疑起来,他努力地回想着,他把那封信藏在了什么地方,然而记忆已经模糊,他只想起来,他当年收到她那封信时的无措和恐慌。
……
大厅里的叫价进展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当有人喊出一万两银子的天价之后,半晌没有人吱声。
荣清辉一面承受着回忆的煎熬,一面留意着大厅里的动静,当他发现没有人再叫价,那封信马上就会落在一个外人手中时,再也无暇多想,低声下气地对李灵幽道:
“永思,你能不能……把那封信买下来?”
不是他自己不愿意出钱买下它,而是因为他只要开口,就等于当众承认那封信是真的,反倒是李灵幽还没有暴露身份,方便出价。
李灵幽不慌不忙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有心情调侃他:“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荣清辉面上露出几分哀求,俯下身躯,压下肩膀,朝她低头:“算我求你,买下它吧。”
李灵幽看到他这副模样,神色一动,想到了不久前坐在这里的青年,如出一辙的姿态,放在那青年身上,叫她感到愉悦,放在眼前这个虚伪的男人身上,却令她觉得可笑。
“真要我买下它?”
“嗯。”
李灵幽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丢给荣清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长榻上起身。
“你可不要后悔。”
荣清辉来不及思考她这句话的含义,就见她提上靴子,走了出去。
第五十七回 逛青楼(完)
(二更)
戏台上,海棠姑娘又问了一遍:“还有人要出价吗?”
贺子戚一脸纠结,他很想买下这封信,拿去公主府要挟李灵幽,说不定能哄她嫁给他,可是一万两银子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万一这封信是假的,他岂不是亏大了。
偏偏这时海棠姑娘略带挑衅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世子爷,您要是不打算再出价,我就把这封信卖给那位客人了。”
贺子戚脑子一热,脱口而出:“一万一千两!”
与此同时,他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一万一千两。”
贺子戚愤然回头,只见李灵幽站在雅座前,长身玉立,抬起一只手竖起一根食指。
“是我先叫的价,你凑什么热闹?”贺子戚恶声恶气,他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永思公主,顾不上贪图眼前的男色。
海棠姑娘看到半路杀出来的李灵幽,眼前一亮,娇声道:“这位公子,您要想买下这封信,得比世子爷出价更高才行。”
“一万一千两。”李灵幽又说了一遍,竖着的那根食指没有放下:“我说的是黄金。”
海棠姑娘和贺子戚都傻了眼。
大厅里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雅座中,荣清辉皱起眉头,他早知道李灵幽出手,一定能拿下那封信,但她的价钱给的也太高了,钱再多也不该这样浪费的。
“公、公子,您没开玩笑吧?”海棠姑娘有些结巴地问道,这也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李灵幽放下手,语气不悦道:“怎么,你看我像是付不起钱的样子吗?”
鸨母忙冲海棠姑娘使眼色,暗示她此人可靠,毕竟是荣大人都要敬让三分的人物,兴许人家就是有钱没处花,拿金子当石头扔呢?
海棠姑娘领会了鸨母的意思,冲李灵幽歉然一笑,象征性地问了一声台下的客人们:“这位公子出价黄金一万一千两,还有人出价更高吗?”
无人应声。
李灵幽很满意这个结果,她之所以喊出这个价钱,就是不想再跟人争抢,耽误时间。
“那这封信,就归这位公子所有了。”海棠姑娘这回没有墨迹,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再有人出更高的价钱,于是抱着锦盒,走到戏台边上,冲李灵幽盈盈一拜:
“请恕奴家眼拙,敢问公子尊姓大名,府上何处?打算何时交付那一万一千两黄金呢?”
李灵幽不答反问:“能让我先验一验这封信吗?”
海棠姑娘皱眉,为难道:“这怕是不妥吧?”
贺子戚总算回过神来,冲李灵幽冷笑:“你该不是不想给钱,只想看信吧?”
李灵幽故作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只是担心这封信放了这么多年,上面的字迹会不清楚,白花了冤枉钱,才想要看上一眼罢了。就算真如你所说,我看完了不给钱,这封信又落不到我手上,它不会少一个字,也不会多一个字,不会从真的变成假的,也不会从假的变成真的,这对海棠姑娘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呢?”
贺子戚被她几句话绕晕了,竟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一时间无言以对。
雅座中,荣清辉听到李灵幽的要求,默默点头赞许,认为她此举很有必要,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的,她看一眼便知,万一不是最好,就能省下那万两黄金。
海棠姑娘想了想,也觉得这封信给李灵幽看上一眼不打紧,但她还是小心谨慎道:“公子既然有此疑虑,我可以给您看上一眼,还请您上台来。”
“好。”李灵幽应了一声,撩起衣摆,从斜侧的台阶登上戏台,来到了海棠姑娘身边。
本来她在台下时,大厅里的客人们还看不清她的样子,这一登台,站在了亮处,显露了真容,便叫一群人都为之惊艳,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声。
荣清辉见状,又皱起了眉头。
李灵幽刚一靠近,海棠姑娘就嗅见了一阵很好闻的香气,不同于女子甜腻的粉香,也不同于男客深沉的熏香,而是一种沁人心肺的冷香,又带着一丝暖人的体温,叫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汲取更多。
海棠姑娘看了一眼李灵幽那张比她还要精致绝伦的脸庞,声音自不觉地软和了几分:“公子请看。”
她打开锦盒,拿出那张泛黄的信笺,轻轻抖开,递到李灵幽面前,说是只给她看上一眼,就真的只给她看上一眼,多一眼都没有,就将信收了起来,重新折好放回锦盒。
“公子看见了吗,这信上的字迹清清楚楚。”
李灵幽点了点头:“看清楚了,这封信不是永思公主写的。”
海棠姑娘一愣:“您说什么?”
李灵幽好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这封信不是永思公主写的。”
这下子大厅里所有人都听见了,人们一头雾水地看着戏台上翩翩公子,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只有雅座里的荣清辉松了一口气,对李灵幽的话深信不疑,自言自语道:“既然这封信是假的,那封真的肯定还在我府里,回去之后,得尽快把它找出来才好……”
戏台上,海棠姑娘觉得自己被人戏耍了,气红了一张俏脸,忍怒质问李灵幽:“公子若舍不得花钱,直言便是,可你凭什么说这封信不是真的?”
台下客人纷纷起哄:“是啊,你凭什么说它不是真的?”
属贺子戚叫得最响。
李灵幽低头一笑,抬眸盯着海棠姑娘,慢条斯理道:“不是你说的吗,只要把这封信拿到永思公主面前,真假立判。”
海棠姑娘缓缓瞪圆了眼睛。
李灵幽转头望向大厅门口,看到了殷郁的身影,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朗声对众人道:“本宫自己写的信,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荣清辉猛地站起身,身后矮凳翻倒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灵幽的背影,万万想不到她竟然会在这里自曝身份!
大厅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殷郁带着十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闯进大厅,他一眼看到戏台上的李灵幽,想也不想冲上前去。
“公主!”
这一声如同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让他们恍然大悟,戏台上那位貌若谪仙的翩翩公子,正是大名鼎鼎的永思公主!
海棠姑娘呆呆地看着李灵幽,只见她屈指在她怀里的锦盒上轻敲了两下,用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半是嘲弄,半是不屑道:“告诉那个给你这封信的人,让她千万藏好了,别被本宫逮到她。”
海棠姑娘惊恐地看着她,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李灵幽转过身,从戏台中央走下去,殷郁早已冲到台下,伸手去搀扶她,李灵幽把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下了台也没有放开他,由他护着她穿过大厅,无视了人们震惊的目光。
侍卫们分成两排,为她清理出一条过道,李灵幽经过他们身边,冷声下令:
“把这群芳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给本宫砸了!”
第五十八回 真相(一)
李灵幽前脚走出群芳楼大门,侍卫们后脚就掀翻了大厅里的酒桌,一时间鸡飞狗跳,客人们四散而逃。
戏台底下,鸨母惊恐地挥着手尖叫着:“住手!快住手!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回头密王殿下追究起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若是宗正寺最先派给李灵幽的那群侍卫,听到密王的名号,一定有所忌惮,可眼下这群侍卫,全是殷郁暗中掉包,拿自己的亲兵替换的。
这群人都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一个个熊心豹胆,满脑子军令如山,殷郁让他们听命于李灵幽,他们就绝不会违抗,别说李灵幽只是让他们砸一间青楼,就算李灵幽叫他们杀人放火,他们也不会眨一下眼。
一群侍卫很快就把大厅砸了个稀碎,什么珊瑚摆件,什么琉璃花瓶,什么金杯玉盘,统统没有放过,摔的满地狼藉,客人们起初还顾虑外面宵禁,躲在角落里不好出去,后来眼见那群侍卫挥剑劈砍起桌椅板凳,生怕刀剑无眼伤人,这才夺门而出。
戏台上面,柳风公子拉着海棠姑娘就往楼上跑,海棠姑娘两腿发软,几次差点跌倒,却紧搂着那只锦盒不肯松手,十分碍事。
柳风公子见了,不免着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它做什么,永思公主都说了那封信是假的,它一文不值。”
海棠姑娘面色慌张,头脑却很冷静:“你怎么知道公主没有说谎?”
把这封信交给她的人言之凿凿,说它是永思公主亲笔所写,以那个人的身份,不大可能拿这种事欺骗她。若非她答应对方要把这件事闹大,她早就拿着这封信去公主府换好处了,哪里舍得当众叫卖它,让别人去占这天大的便宜。
因此,当永思公主表明身份,当众鉴定这封信是假的,她并不像旁人一样深信不疑,而是怀疑永思公主在说谎,为了平息她在和亲之前求荣大人带她私奔的丑闻,比起将这封信买下来销毁,一口咬死了它是假的,显然更加聪明,也更加有风险。
一旦她信了,这封信就变得无足轻重,她写的《龙凤佩》也会无人问津;一旦她不信,要验明这封信的真假,只能将它公布于众,可是这样一来,倘若有人能鉴定出这封信是真的,那么她这个小小的花魁就会彻底得罪永思公主……
到那时候,谁又能护得住她?
海棠姑娘想到这里,不由地脸色惨白,回头看了一眼楼下那一群如狼似虎的侍卫,突然领略到了永思公主的可怕之处。
那位公主殿下,不只有倾国之貌,还有与之匹配的城府心机。
……
雅座中,荣清辉眼见李灵幽扬长而去,第一时间追出大门,却只见到一双骑马远去的背影。
听着身后的群芳楼传出的鬼哭狼嚎声,荣清辉心慌意乱,明明李灵幽说了那封信是假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多心。
若真是假的,她何必要自曝身份?不买它就是了,她这样虚张声势,反而让他怀疑,那封信是真的!
***
夜风徐徐,长街上空无人影。
李灵幽和殷郁骑着马往回走,将秦楼楚馆的靡靡之音抛在身后。
殷郁怕李灵幽看不清路,与她并排而行,他虽然不清楚在他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能感觉到她此时心情很好。
李灵幽不用回头也知道殷郁在偷看她,语气轻快道:“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让你回去叫人,把群芳楼砸了吗?”
殷郁想也不想道:“他们写戏污蔑公主,该砸。”
李灵幽点头道:“没错,谁叫他们胆敢污蔑我,说我送过荣清辉龙凤佩就罢了,还敢说我约他私奔,简直该杀。”
殷郁愣住,没想到他苦恼了一晚上的问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了。
她没有想过私奔,也不会给荣清辉写那封信,所以她和亲之前在公主府那一夜,不是想要逃走,更不是因为他的恳求,才留了下来。
殷郁吐出一口气,低声笑道:“我就知道公主没有给荣大人写过那封信。”
“我写过。”
“啊?”
殷郁笑容僵在嘴角,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紧接着又听她说道:“可我写的那封信,并不是求他带我私奔。”
殷郁一颗心被她搅得七上八下,脱口而出:“那您写的什么?”
李灵幽扭过头,朝他勾了勾手指,殷郁一时好奇心切,扯着缰绳让两匹马靠近,近到两个人的腿隔着衣料轻轻擦碰在一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逾越,想要退开已来不及。
李灵幽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凑过去脆生生道:“我不告诉你。”
殷郁苦着脸,等她松开他,才捂着又红又烫的耳朵瞅着她,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公主……您就告诉我吧。”
不然他今晚怕是睡不着觉了,得想一整夜。
“哈哈哈,”李灵幽笑声悦耳,握紧缰绳,两腿一撞马腹,跑向前去:“快走,待会儿被巡夜的抓住了,我可不管你!”
殷郁无奈一笑,抖动缰绳追了上去,小心地控制着速度,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头,怕追得近了,她会跑太快,又怕离得远了,她会有危险。
……
李灵幽和殷郁回到公主府,隐香苑的人都没睡觉。
先前殷郁回来,带走了十几个侍卫,这番动静可瞒不住忍冬和阿娜尔,她们还当李灵幽出了事,哪里睡得着觉。
两人都在前厅守着,听到动静,便一齐冲了出来,看到李灵幽毫发无伤地回来,她们先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接着便甩了殷郁几把眼刀。
奈何殷郁皮糙肉厚,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损伤。
李灵幽维护道:“你们别瞪他,是我让他回来叫人的,那群芳楼的百戏我看了,全是编排我的坏话,我一时生气,就叫侍卫过去把那地方砸了。”
忍冬和阿娜尔脸色不妙:“那殿下的身份岂不是被人知道了?”
李灵幽满不在乎:“知道就知道吧,谁还能因为我去逛了回青楼,就治我的罪不成?”
她怕忍冬念叨,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困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忍冬和阿娜尔对视一眼,阿娜尔陪着李灵幽回隐香苑休息,忍冬则留下来盘问殷郁。
殷郁一脸木然,心说问就问吧,反正他今晚也不想睡了,且得惦记着公主殿下给荣清辉那厮的信上到底写的什么。
***
深夜,荣清辉匆匆回府,直奔书房,翻箱倒柜地寻找着当年李灵幽写给他的那封信,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颓丧地坐在长榻上,捂着额头沉思了良久,无可奈何地打定主意,明日去公主府向李灵幽问个明白。
海棠姑娘手中的那封信,究竟是真是假。
第五十九回 真相(二)
次日早朝,殷郁和荣清辉都有些没精打采的,两人身后一群文臣武将照旧因为西羌兵权和六部实缺来回扯皮,没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小皇帝呆坐了一个早上,好不容易熬到日上三竿,忙叫了退朝,火烧屁股似的溜了。
殷郁和荣清辉谁也不搭理谁,一左一右出了太极殿,一个比一个走得快。
展曜飞小跑着追上殷郁,低声抱怨道:“王爷昨天上哪儿去了,我在王府等到半夜,都没见你回来。”
殷郁一听他语气就知道出了事,放慢步子问他:“出什么事了?”
展曜飞这便告诉他,荣清辉那边有了行动。
户部本该这个月初就发给神策军的二十万贯军饷,一直拖到了昨天才拨到兵部账上,竟少了整整十万贯。
展曜飞昨天下午跑去户部质问,结果户部那边的人理直气壮地告诉他,那十万贯单独拨给了兵部右侍郎张策,等他前往西羌上任时,会亲自发放给驻军。
“我又去找了张策,他也承认领了那十万贯军饷,我劝他先交到兵部账上,他理都没理我,你说气不气人?”
殷郁听完眉头一皱,大凉二十万神策军由他统帅,灭掉羌国后,他为保险起见,留了十万人马给大将军赵勇驻守西羌。
按照惯例,朝廷两个月发放一次军饷,战时每人每月是一贯钱,非战时每人每月是五百钱。
户部将西羌驻军的十万军饷给了右侍郎张策,这摆明了是在威胁殷郁,若不尽快把西羌兵权交出来,就自己拿钱养活那十万大军吧。
可殷郁哪里有钱,别看他领兵打了那么多胜仗,缴获的战利品不计其数,可那些都被他拿来以战养战,或是补贴伤兵,或是犒赏手下了。
真算起来,恐怕连老家丞的私房钱都比他多。
数月之前殷郁灭掉羌国,抄了满满一座国库,除去给李灵幽的三分之一,再除去犒赏三军的一部分花费,其余的都上缴了朝廷。
不是殷郁傻到不会藏私,而是因为他很清楚,只要他多拿一分,李灵幽就要少拿一分,他宁肯分文不取,也要极尽他所能,给她最多。
展曜飞见殷郁沉默,还以为他在发愁钱的事,于是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去求一求永思公主,先借她十万贯,把这两个月的军饷垫上。”
“不行。”
殷郁想也不想地摇头,冷声道:“我与荣清辉较量,把公主拉下水算什么,回头那帮忘恩负义的小人再来构陷公主干政,岂不是给她招祸。”
展曜飞讪讪一笑:“那你说该怎么办?”
殷郁想了想,道:“先把兵部账上的十万军饷送去给赵将军,撑上一个月,等我回去跟庞军师商量商量,想个对策出来。”
展曜飞无奈点头。
***
李灵幽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就听忍冬说,京兆府派来了一个司法参军和一个司理参军登门问罪。
一为昨夜公主府的侍卫犯了宵禁的事,二为公主府的侍卫打砸了群芳楼的事。
李灵幽倒不意外会有人来替群芳楼出这个头,只是没想到先冒出来的会是京兆府的两个小官。
京兆府参军是什么职位?有九品吗?
两个芝麻小官,敢跑来找她这个定国大长公主问罪,她可不信他们只是秉公执法,背后没有人授意。
李灵幽一面坐在妆台前梳头,一面吩咐道:“让秦柯带着昨晚的侍卫跟他们回一趟京兆府,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回来我再重赏他们,阿娜尔,你去一趟群芳楼,叫那里的鸨母列一份账目出来,不管砸坏了多少东西,都补给他们。”
反正她出过了气,赔几个钱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们拿到这笔钱重新修缮,少说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的工夫才能重新开张,还不是要吃这个暗亏。
忍冬和阿娜尔也明白这个理,当场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忍冬一个人回来了。
她面含薄怒地向李灵幽回禀道:“那两个参军口口声声说殿下您治下不严、纵仆行凶,要请您去一趟京兆府公衙,向府尹大人认罪。”
“他们真要我去认罪?”李灵幽顿时被逗笑了,刚戴在发髻上的凤尾流苏坠子晃来晃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殿下。”忍冬轻嗔她一声:“您还笑呢,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要奴婢说,就该把他们都轰出去,蹬鼻子上脸的东西,还不是丈量着咱们公主府没权没势只有虚名,昨夜之事,倘若换了永安大长公主或是永宁大长公主所为,您信不信他们非但不敢上门问罪,还得帮着她们把群芳楼再砸一遍。”
“我信,我当然信,”李灵幽忍着笑,安抚她道:“那些人一天到晚存着心把我气死,我可不能让他们如愿,你也别生气了,既然那两个小官不肯走,就叫他们在外头等着吧,待会儿自有人替我把他们轰出去,用不着你多费唇舌。”
忍冬奇怪:“殿下说的是谁?”
李灵幽没有答复,只是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问:“这个时辰,该下朝了吧?”
忍冬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呢,门外又有人来报:“启禀殿下,中书令荣大人求见。”
忍冬惊讶地看向李灵幽。
李灵幽冲她扬了扬下巴:“喏,我说的就是这人,你去吧,将荣清辉领到那两个小官面前,让他把人给我打发了。”
忍冬迟疑:“要是荣大人不肯帮忙怎么办?”
“那就让他滚。”
忍冬闭上嘴,乖乖去了。
……
荣清辉一下朝就直奔公主府求见李灵幽,原以为会吃上一记闭门羹,已经做好了软磨硬泡都要见她一面的准备,没想到竟然顺顺当当地进去了。
忍冬亲自把荣清辉迎进来,领到了客厅。
那两个京兆府的参军本来还优哉游哉地坐在那里喝着好茶,欣赏着客厅里字画和摆设,悄声议论着永思公主的富贵,暗戳戳地想着能怎么讹上一笔。
冷不防见到荣清辉从外面走进来,两个小官都有些傻眼,急忙站起来行礼。
“拜见荣大人。”
第六十回 真相(三)
两个小官认得荣清辉,荣清辉却不认得他们,疑惑地问道:“你们是?”
忍冬不等那两个参军开口,先声夺人:“这是京兆府的王司法和黄司理,他们非说我家殿下治下不严,昨夜纵仆行凶,要拿我家殿下去公衙认罪,荣大人来的正好,我家殿下有言,麻烦您把人轰走。”
忍冬还算给荣清辉留了情面,没把李灵幽后面那句不肯帮忙就让他滚的话说出来。
荣清辉闻言,总算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能进公主府的大门,于是板起脸,质问两个参军:“谁叫你们来的?”
王司法和黄司理磕磕巴巴道:“是、是少尹大人。”
京兆府只有一位正尹一位少尹,荣清辉不必问名字也知道是谁,当即心中有数,摆了摆手道:“你们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昨晚的事怪不得永思公主,让他看着办。”
这一句“看着办”格外灵性,说是让办,实则是不让办。
两个参军都听懂了他的意思,苦着脸,不敢与他作对,绝口不提要拿李灵幽问罪的事,灰溜溜地告辞走了。
忍冬见他一句话就打发走了两个难缠的“小鬼”,心里不觉得高兴,反而颇不是滋味,面上客客气气地请荣清辉坐下稍候,转身回内院禀报李灵幽去了。
……
李灵幽听说荣清辉打发走了京兆府的人,没有立即出去见他。
她先消消停停地用了一顿午膳,然后睡了个午觉,醒来看了会儿画册,写了会儿字,又试了几身新裁的衣裳。
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她不急不慢地换上一身芙蓉色芍药纹锦缎留仙裙,梳着垂云髻,簪上凤尾流苏,搭上一条绣有花枝藤蔓的浅青披帛,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美貌如昔的自己。
“走吧,别让荣大人久等了。”
忍冬和两个小宫女听见这话,都不知作何表情,只能在心里稍微同情了荣清辉一下子。
……
荣清辉坐在客厅里,饿着肚子等到黄昏,连口水都不敢多喝。
他知道李灵幽故意晾着他,却只能干等着,不敢叫人去催,更不敢起身走人,不然他明天再想进公主府的大门,恐怕就难了。
他快要记不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遭受过这种冷遇,说不生气是假的,可他实在是拿李灵幽没办法。
因为他有一个十分要命的把柄,很有可能捏在她手上。
就在荣清辉暗自忍耐时,李灵幽施施然走了进来。
荣清辉一抬头看到她宛如少女的样子,不由地失了神,一瞬间回想起那段青梅竹马的时光,下意识唤了一声:
“永思。”
“本宫上回是不是说过,再听见你直呼本宫的封号,就掌你的嘴吗?”
荣清辉听着她毫不留情的话语,苦笑着改了口:“永思公主。”
李灵幽冷哼一声,从他面前经过,走到上首的紫檀描金海棠花长榻上坐下,明知故问:“说吧,你来找本宫有什么事?”
荣清辉看了看守在门外的忍冬和两个小宫女,那意思很明显,是想让她屏退旁人。
李灵幽摆摆手,让人退下了。
荣清辉仍不放心,起身走到门边向外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
李灵幽讽刺道:“这么怕人听见,你干脆别说了。”
荣清辉回过身,一脸凝重地走到她身前一步处,压低声音问道:“昨晚群芳楼,海棠姑娘手中的那封信,到底是真是假?”
李灵幽侧身倚靠在扶手上,一手托住下巴,满眼戏谑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荣清辉紧张起来:“是真的对不对?”
李灵幽挑眉一笑:“你都猜到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荣清辉吸了一口凉气,恼声质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它买下来?你难道不清楚那封信一旦流传出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和亲之前曾求我带你私奔!你十四年前和亲救国,为人称颂的佳话就会沦为一场笑话!”
李灵幽缓缓收起了笑脸,面无表情地盯着荣清辉那双生出细纹的桃花眼,冷声道:“你是真糊涂,还是在跟我装糊涂,我当年有没有求你带我私奔,难道你不该是最清楚的吗?”
荣清辉眼中掠过一抹心虚,语气缓和道:“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你只是约我在公主府见面,想同我告别而已,可是别人不知道啊,他们看到那封信,只会像群芳楼的海棠姑娘一样,误会你想和我私奔。”
“那是因为海棠姑娘还有给她那封信的人都不清楚,我写给你的那封信,其实是一封回信,回复你曾写给我的一封信。”
荣清辉目光闪烁,面有疑惑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给你写过信?”
李灵幽简直要被他的无耻气笑了,放下手直起腰,缓缓从长榻上站起来,踩在半尺高的脚踏上,微微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貌岸然的脸孔。
“荣清辉,你莫不是以为,我没有保管你当年写给我的,怂恿我效仿永宁那个蠢货,与你无媒苟合,来摆脱和亲的那一封信吧?”
荣清辉神情剧变,仓皇后退了两步,用惊惧的眼神看着李灵幽,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貌比天仙的美人,而是一个随时会吃了他的怪物。
李灵幽勾起红唇,露出一排雪白晶莹的牙齿,低头凑近他,轻声细语道:“荣哥哥,我当时看到你那封信后,委实吓了一跳,又羞又恼,只当你一时糊涂才做了傻事,慌忙写了一封回信给你,约你在公主府见面,想与你告别。我担心走漏出去坏了你的名声,在信上只字未提你怂恿我做的丑事,我让琼娘把我的信带给你,还让她帮我捎了一句话,你可还记得,我让她说了什么吗?”
荣清辉浑身一颤,竟不敢直视她。
他不愿意去回想那一日他有多么的自惭形秽和无地自容。
可他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她跟前那个只会哭鼻子没什么用的小伴读,红着眼睛忍着泪,努力地学着她骄傲的语气,对他说了一句话——
大凉公主李灵幽,不能纵马提枪上沙场,但愿舍身护国保天下。
“荣清辉,当年是我眼瞎,高看了你,也是你眼瞎,小瞧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