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大闹寿宴(四)
宴厅中的宾客有的是在东郊围场见过李灵幽,有的是认得她十四年前的样子,还有的虽没见过她也不认得她,但凭一个照面就知道了她是谁。
毕竟这般倾国之姿,纵观大凉史上,仅有一人。
早在李灵幽回京之初,就有传言流出,说是永思公主芳容不老,比之当年毫不失色,彼时还有人觉得这是夸大其词,今日得见惊为天人,方知传闻不虚。
莫说是男人,就连女人都看呆了。
“母、母亲,那就是永思公主吗?”荣媛儿结结巴巴地问道。
小梅氏使劲掐了一把大腿,强行稳住了心神,转过头去看荣清辉的脸色,只见他双目放光,那熠熠生辉的神采,是她不曾在这个一向温润如玉、波澜不惊的男人身上见过的躁动。
小梅氏心惊肉跳,不由地庆幸她早早做了安排,不然真让夫君娶了这个女人那还了得。
思及此处,她的视线穿过宴厅中央的过道望向对面的梅氏,打算给她使个眼色,让她见机行事,谁想梅氏根本心无旁骛,只顾着死盯着李灵幽,眼中的嫉恨有如煮沸的浓浆,溢满了她那张精心描画的脸孔。
小梅氏皱了皱眉头,她很清楚她这位心比天高的嫡姐对永思公主的怨恨从何而来,只因当年她削尖了脑袋想要嫁给御王,被御王以“不破羌国誓不成婚”为由拒婚后,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御王一心一意攻打羌国,是为了将曾经的大凉第一美人夺回来,自此就恨上了永思公主。
今日之前,小梅氏还觉得梅氏信了这么个捕风捉影的传闻很可笑,但在见到李灵幽之后,她却不得不怀疑起御王当真会为了这么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征战四方。
但这种怀疑也只是一晃而过,就被她打消了,若说御王对永思公主念念不忘,为何她人回京这么久,他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凭御王手中滔天的兵权,莫说是想要一个亡国的寡妇,就算是他把大凉的公主都包圆了,也没人能耐他何。
可见传闻毕竟是传闻,当不得真。
“恭迎定国大长公主!”
荣清辉突如其来的声音唤回了小梅氏飞远的心思,只见他起身甩袖,拱手躬身。
席间众人纷纷回魂,连忙起身拜见。
“恭迎定国大长公主!”
李灵幽一个眼神也没给他们,穿过大厅,径直走向贺琼母女。
阿娜尔和忍冬紧随其后,悦竹墨书目不斜视地跟着。
殷郁垂着脑袋走在最后头,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倒不是害怕被在座的宾客认出来,而是害怕李灵幽发现他将他撵走,要知道他是顶着阿娜尔和忍冬的白眼,忍着悦竹墨书的冷嘲热讽,好不容易才混进了出行的队伍里,就怕李灵幽还在生气那晚他害她心疾发作的事,不愿见到他。
李灵幽停在贺琼母女面前,这才发现展又菁跪在一地碎玉上,膝盖一片血红,刺得她茶褐色的瞳孔微缩,声音不由地阴沉起来。
“菁儿,起来。”
贺琼如获大赦,晃着展又菁的肩膀道:“菁儿快起来,殿下来了,你不用跪了。”
展又菁迷迷糊糊从贺琼怀中抬起头,看到李灵幽的身影,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滚落,哭声道:“殿下……”
“起来。”李灵幽又说了一遍,面无表情,难辨喜怒。
展又菁连连点头,抓着贺琼的手臂想要站起来,大厅上方响起一声厉喝:
“不许起来!给本宫跪着!”
展又菁两腿颤颤,没能站起来,惨白的小脸上透着恐惧。
李灵幽抿着唇,转头看向坐在百花宝榻上的永宁。
永宁皮笑肉不笑地冲她道:“永思,你来晚了,宴会已经开始了,展家这个死丫头,上回在围场我看在你的情面上饶过了她,没想到她屡教不改,在我的寿宴上就敢忤逆犯上,我若再饶她,日后她岂不是要反了天去!”
贺琼急忙辩解:“殿下,菁儿不是有意犯上,是华阴侯府欺人太甚,她年轻气盛才会口不择言……”
“闭嘴,”永宁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连荣大人都说,展侍郎教女不严,该当革职贬黜京都,本宫已经网开一面,让她跪一跪都不愿意,是非逼着本宫治展侍郎的罪吗!”
殷郁听到永宁提起展曜飞,这才稍稍抬头,隔着人逢看到贺琼母女的狼狈相,当即脸上一黑,一边暗骂展曜飞废物,竟让妻女受人欺负,一边恼怒永宁和荣清辉该死,竟敢当众欺压四品朝臣的妻女。
可是他不能暴露身份,不便为她们出头,只能忍下来,静观李灵幽如何应对。
荣清辉心里也苦,他本来是想借此事卖李灵幽一个人情,一不小心错过时机,反倒被永宁拉出来垫背,他正想开口对李灵幽解释,却见李灵幽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跪在地上的展家小姑娘,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起来!”
展又菁两耳轰鸣,呆呆地看着李灵幽,看清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中盛着深沉的痛惜,一瞬间气血上涌,什么恐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绷直了背脊,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
“跪下!”
永宁尖锐的嗓音再不能让她害怕,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公主殿下难过!
展又菁猛地站直了双腿,膝盖疼地要命,心里却爽快地不行,那些可怕的嘲笑和诋毁,都随着这一站土崩瓦解,碎成了粉末。
她看到了李灵幽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嘴角轻翘起来,冲她露出一抹微笑,好似无声地在赞许她:做的好。
“好、好、好!”永宁怒极反笑,拍案而起,愤愤道:“我这就进宫,去请太后为我主持公道,非治你们的死罪不可!太后要是不管,我就去洛都请太皇太后回来!”
众人皆惊,愤愤劝说:“大长公主息怒!”
真让她惊动了太皇太后可还了得,在座的宾客有一个算一个,都免不了要吃挂落。
就连殷郁都皱起了眉头,想到要对付那个老太婆也觉得脑袋疼。
永宁才不管那么多,提起裙摆走下宝榻,直奔门外,无人敢阻。
贺琼一脸惶恐地揪住李灵幽的衣袖:“殿下,怎么办?”
李灵幽从容不迫地看着永宁走到宴厅门口,这才不疾不徐地出声道:“永宁,你不是想看我跳飞仙舞吗?”
永宁骤然止步,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望着宴厅中央傲然独立的李灵幽。
“你回来,我跳给你看。”
第三十二回 大闹寿宴(五)
李灵幽话一出口,众人齐齐变色。
殷郁面沉如水,荣清辉一脸诧异,贺琼母女不知所措,梅氏和小梅氏暗自兴奋,余下的宾客们则骚动起来。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永思公主当年凭着一支飞仙舞魅惑了羌国老可汗,使得他色令智昏,放弃攻打京都,与大凉和亲。
这一段佳话随着时间流逝,被人添油加醋地流传,便有了一种十分香艳的说法,据说永思公主在敌军阵前衣衫半褪,裸露玉体,才将羌国十万大军都迷昏了头。
这种说法到底是真是假,已无可考证,因为当日永思公主那一支飞仙舞,除了羌国大军,大凉竟无一人有幸得见。
此时李灵幽要跳飞仙舞,他们怎么能不激动。
“你、你说的是真的?”永宁半信半疑地看着李灵幽。
李灵幽淡淡一笑,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向上方宝榻,旋身坐下,抬起手朝永宁招了招:“你先过来,坐下陪我喝一杯酒,我说过会跳给你看,就一定不会食言。”
永宁一下子转怒为喜,提着裙摆快步返回,与李灵幽同榻而坐,指着下面的贺琼母女,吩咐道:“来人,带展夫人和展姑娘到后院,请太医来看看,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别落下什么伤疤才好。”
李灵幽看出永宁的意图,无非是怕她反悔,先把贺琼母女扣下来,她倒是没有阻止,也吩咐道:“忍冬、阿娜尔,你们也一起过去,照看好琼娘和菁儿。”
忍冬和阿娜尔心怀担忧地朝李灵幽投去一瞥,但没有违抗她的命令,上前扶起贺琼和展又菁。
母女二人摇着头不肯走,忍冬和阿娜尔分别凑到她们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人迟疑地望向李灵幽。
李灵幽神色沉稳,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去吧,听话。”
母女二人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宴厅。
“悦竹墨书,你们先下去准备,待会儿为本宫奏乐。”
“是,殿下。”
悦竹墨书也离开了宴厅,转眼间,大厅中央的过道上就只剩下殷郁一个人,他后知后觉,无所遁形。
殷郁忐忑地抬起头看向李灵幽,他生怕遭到她的厌恶和驱逐,却对上一双淡然又温和的眼睛。
“无望,到本宫身边来。”
这一声如同恩赦,宽恕了他那晚对她鲁莽的伤害,殷郁精神大振,快步来到李灵幽身边,在她身后站定。他两手背在身后,紧实的肩臂鼓鼓偾张,修长有力的双腿分立,高大伟岸的身躯如同一座山岳,即便穿着最朴素的布衣,也足够叫人望而生畏。
殷郁压着嘴角,垂眸掩饰目中凌厉,用余光扫视座下宾客,心中盘算着等下要如何带李灵幽全身而退,绝不会让她当众起舞,这群无义狗辈连多看她一眼都不配。
荣清辉冷眼看着那个长得很讨厌的匹夫站在李灵幽身后,摆出一副守护者的姿态,心里很不舒服,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下,心想着等下要如何为李灵幽解围,才能博取她好感。
永宁让侍女端上来两只崭新的金杯,亲手将其中一只摆在李灵幽面前,喜笑颜开的样子跟刚才气得跳脚的样子判若两人。
“姐姐喝酒。”
李灵幽素手轻抬,戴着一枚浅紫色碧玺戒指的食指轻敲杯沿:“无望。”
殷郁时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被她未染蔻丹却粉润诱人的指尖晃得心跳不匀,俯身为她倒酒。
不期然闻见她身上散发的幽香,他只能勉强稳住心神,将酒倒满了七分,刚要抽离,她却抬手压住了他的手腕,冰冰凉凉的指尖刚好贴在他涌动着热血的脉搏上,壶口潺潺,他心口颤颤,能拉开千斤重弓的手腕,险些端不稳小小一只酒壶。
李灵幽看着杯中酒满溢出来,这才放开了殷郁的手。
永宁这才留意到殷郁,神色惊讶道:“这不是驯服金乌的那个马夫吗?”
永宁的话提醒了在座不少人,他们都在东郊围场目睹过殷郁驯服烈马的场面,可谓印象深刻。
一直作壁上观的华阳长公主突然开口:“永思姑姑,你怎么把一个马夫带在身边啊?”
众人面色不禁古怪起来,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竟要一个臭烘烘的马夫近身伺候,这事说出来委实不大光彩,甚至有些……引人遐想。
殷郁遭人鄙夷,丝毫不觉难堪,反而有些痴心妄想,他要真是个马夫,可以日久天长地陪在李灵幽身边,不必回去做什么摄政王就好了。
小梅氏偷瞄荣清辉,见他皱起眉头,不禁窃笑,暗道永思公主也太不讲究了些,或许是在羌国那等蛮荒之地呆久了,连男女之间的忌讳都不顾了。
小梅氏只是偷着乐,她姐姐梅氏却忍不住开了腔,娇柔的嗓音含着笑,打趣道:“想必这马夫有什么过人之处,公主殿下离不了他吧。”
这话说的就有些露骨了。
众人一时间都往殷郁身上某位置瞄,露出了然之色。
殷郁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军营里什么浑话没听过,当即看懂他们的眼神,蜜色的脸庞泛起红光,不是害臊,而是恼怒,他们竟敢臆想公主,简直该杀。
李灵幽察觉到身旁青年暴躁的情绪,搓了搓留有他余温的指尖,淡淡地瞥了梅氏一眼,看向貌似天真有口无心的华阳:“寻真,你旁边这位夫人是谁?”
华阳一脸乖巧地答道:“是华阴侯府的世子夫人,梅氏。”
李灵幽点了点头,突然冷下脸,沉声道:“替姑姑掌她的嘴。”
华阳愣住。
梅氏笑容一僵,硬着头皮站起身问道:“臣妾说笑而已,殿下何必发怒?”
李灵幽理都不理她,盯着华阳道:“还不动手?”
华阳左右为难,向永宁投去求助的目光。
永宁正等着看李灵幽出丑呢,没想到她说翻脸就翻脸,赶紧劝阻道:“姐姐,梅氏她有口无心,也没旁的意思,你不要……”
话没说完,就被李灵幽一记饱含威慑的厉眼打断:“本宫是陛下御笔亲封的定国大长公主,先帝一母胞妹,先祖皇帝与圣慈太皇太后嫡女,岂容她区区一个世子夫人拿来说笑,永宁,你尚且不许人冒犯,我难道就比你轻贱吗!”
此言一出,众人惊醒。
他们猛然意识到,永思公主再失势,也是一位出身无双的大长公主,哪里是他们能够想入非非的人物,当即一个个额头冒汗,神色收敛,不敢再盯着殷郁乱瞧。
殷郁脸色好转,偷偷看着李灵幽愠怒的脸庞,心里替她难受,他的公主殿下明明比谁都要尊贵,凭什么要忍受这些人的怠慢。
永宁被李灵幽堵得哑口无言,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不能承认李灵幽比她轻贱,也不能阻止李灵幽发难梅氏,不然她还凭什么拿捏贺琼母女。
永宁瘪了瘪嘴,把头扭向一边,显然不打算管了。
梅氏见状,顿时慌了神,看向坐在对面的小梅氏,却见她那好妹妹低着头根本不看她,再看邹恩集和邹恩益,这两兄弟也低眉臊眼的,装聋作哑。
李灵幽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谁敢出来替梅氏求情,那就是轻贱堂堂定国大长公主,就连梅氏自己都不能开口辩驳,不管她说什么,都是不敬,都是犯上。
“咚咚”两声闷响。
李灵幽不耐烦地屈指敲了两下酒桌:“寻真,还要姑姑再说一遍吗?”
华阳只觉得那两下像是敲在她脑袋上,不由地缩了下脖子,起身来到梅氏面前,小声道:“世子夫人,这可怨不得我啊。”
说着,她抬起手在梅氏脸上打了一下,啪地一声轻响,在针落可闻的宴厅中竟尤为刺耳,众人都不错眼地看着这一幕。
梅氏霎时间涨红了脸,疼倒是不疼,可这一巴掌带来的耻辱,远比流血还要难忍,但她不能不忍,因为这是她以下犯上的惩罚,好比之前展家的小丫头不得不跪在那里赔罪,她也不得不挨这一耳光,否则会有更大的麻烦等着她。
华阳收回手,眼巴巴地看向李灵幽:“姑姑,我打完了。”
李灵幽侧身靠在宝榻扶手上,转动着食指上的碧玺戒指,冷冷道:“我叫你掌嘴,不是叫你摸她。”
华阳无可奈何,再度朝梅氏抬起手,在她错愕的目光中,用力打了她一耳光。
“啪!”这一声可比刚才响亮多了。
梅氏脸上火辣辣的,不禁恼怒地瞪了华阳一眼。
这一眼可把华阳给惹毛了,心想我没怪你给我找麻烦,你还敢瞪我,公主脾气蹭地上来,想也不想,又一耳光狠狠甩在梅氏脸上,直把她的头都抽歪了。
“啊!”
梅氏痛呼一声,感觉到一双双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再也忍不住羞耻,捂着脸呜咽起来,她难以想象今日过后,人们会怎么议论她。
她不禁又恨又悔,恨李灵幽不留情面,悔她不该得意忘形,多那一句嘴。
“姑姑,还打吗?”
“你问她,知道错了吗?”
“梅氏,你知错了吗?”
梅氏羞愤欲死,哪里答得上话,不停地抽泣着。
“再打,打到她知错为止。”
华阳烦闷不已,只觉得梅氏不识相,赶紧认个错得了,非得闹得她也下不来台,于是再不客气,挽了袖子,一下接一下地抽起梅氏的嘴巴,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啪、啪、啪……
众人噤若寒蝉,好似华阳那一下下是抽在他们脸上。
殷郁却看得痛快极了,扬着嘴角,冷不丁听到李灵幽低柔的声音:“不生气了吧?”
殷郁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在问他,再细思她话中关怀,这方明白过来,她这样教训梅氏也是在为他出气,只觉得胸口发胀,整个人像是要飘起来,哪里还顾得上生气,恨不能再为她去灭一次羌国。
“……不气了。”殷郁小声道,担心声音大了,会让她听到自己雷鸣般的心跳。
另一头,小梅氏眼见嫡姐被打得披头散发,华阳公主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面暗骂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面靠近荣清辉,怯声央求:
“夫君,求你劝劝永思公主,别再打了,那毕竟是我姐姐,是媛儿和峥儿的亲姨母。”
荣清辉神色复杂地望着宝榻上美丽却冷漠的李灵幽,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天真善良的公主吗,她怎么会变得如此尖锐刻薄?
第三十三回 大闹寿宴(六)
荣清辉到底没有为梅氏求情,刚才贺琼母女受屈,他没有开口,此时若开口,李灵幽正在气头上,势必会迁怒他。
小梅氏见他不理会她的央求,未免有些心寒,再去看李灵幽那张看似美丽无害的面容,顿时收起了先前的轻视之心,再不敢将她当成是虚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旁人或许以为梅氏只是不小心触怒了永思公主,她却看得一清二楚,李灵幽分明是故意同那马夫举止亲密,诱人遐想,引得梅氏口出狂言,她好杀鸡儆猴,立威于众。仅凭一个动作,轻而易举慑服众人,手段之高令人叹服。
华阳一连抽打了梅氏十几个耳光,总算出了气才停手,微喘着冲李灵幽撒娇:“姑姑,她还是不肯认错,人家的手都疼了。”
梅氏被打的头晕眼花,腮帮子都肿了起来,嘴角还溢出了一丝血,纵然有心认错,也张不开嘴,只一个劲儿地低声抽噎着,好不可怜。
“那就歇会儿再打,先回去坐着吧。”李灵幽朝华阳摆了摆手,竟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华阳郁闷地坐回去,揉着发烫的手心,开始后悔刚才不该随意开口说那马夫,给了梅氏接茬的机会。
永宁也在心里暗骂梅氏没事找事,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于是冲李灵幽笑道:“姐姐打算什么时候跳舞给我看?”
“急什么,待我喝完这杯酒。”李灵幽说着,端起满满一杯酒,稳稳地送到唇边,小口轻抿着。
殷郁背在身后的两手攥成拳头,一根一根地掰着指节,发出爆炒豆子般咔咔的响声,只等李灵幽喝完这杯酒,就强行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李灵幽慢条斯理地将杯中酒喝去了三分之一,忽地停下来,环顾座下宾客,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
众人一个个低眉顺眼,生恐被她点名,叫出来跟梅氏一起挨嘴巴子。
永宁狐疑问道:“姐姐找什么呢?”
李灵幽随口答道:“我在找你的驸马啊。”
永宁脸色顿时僵硬起来。
座下宾客再次安静,就连梅氏都自觉地收起了哭声,耸着肩干巴巴地抹眼泪。
殷郁挑了挑眉毛,觉得众人的反应十分有趣,他倒是知道怎么回事,可他不方便开口为李灵幽解惑。
“这可是你的三十整寿,他该不会没有出席吧?”李灵幽回头看向永宁,脸上满是好奇,“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当年嫁了谁,是承国公家的赵世子,还是庆国公家的冯世子?”
“……”永宁沉默以对,她实在看不透李灵幽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一无所知。
李灵幽轻轻蹙眉,转向一旁问道:“寻真,你永宁姑姑的驸马是哪一位?”
华阳欲哭无泪,她都快把头低到桌子底下去了,怎么永思姑姑还要找她的晦气?她能不能不要回答这个问题?
兴许是老天爷听到她的呼救,有人替她开口解了围。
“永宁大长公主的驸马三年前病逝了。”
李灵幽看向荣清辉,进门到现在总算给了他一记正眼,荣清辉被她那双秋水盈盈的眸子瞧的心中一荡,立即谅解了她先前的刻薄。
殷郁冷眼瞧着荣清辉,暗骂他恬不知耻,带着个小妾出门,还敢来招惹公主。
“我竟不知此事,”李灵幽懊恼地掩了下嘴,随后又追问道:“那永宁的驸马到底是赵世子,还是冯世子?”
荣清辉轻咳了一声,眼见永宁脸色越来越差,却不得不回答李灵幽的问题:“赵驸马是十年前病逝的,冯驸马是七年前病逝的,至于三年前病逝的……是孙驸马。”
“啊?”李灵幽惊奇地看着永宁,虽一句话没说出口,但谁都清楚她心里想什么。
十年之间嫁了三位驸马,三位驸马都病死了,这不是明摆着“克夫”吗?岂止如此,永宁大长公主还没有一儿半女,要说这不关她的事,有谁会信?
没人敢说,可不代表没人敢想,永宁大长公主的名声,在京都就好像是蒙着一块遮羞布,人人都清楚那块布底下藏得什么,只是没人敢去戳破而已。
眼瞅着李灵幽就要扯掉这块遮羞布,众人竟隐隐有些期待起接下来的好戏了。
永宁心慌气短,不等李灵幽开口,先声夺人:“来人,去后院瞧瞧展姑娘的伤势,务必叫太医好好诊治!用最好的伤药!”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李灵幽微微一笑,浑不在意道:“不过是死了丈夫,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是寡妇,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夫妻缘浅而已,怨不得谁,永宁啊,你说是也不是?”
永宁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道:“姐姐说的是。”
众人一阵失望,唯有小梅氏眼皮突突直跳,暗叹永思公主高招。
这一问一答之间,便将她这个亡国的寡妇和永宁大长公主这个死了三任驸马的寡妇,摆到了一个层面上,从今往后,谁人再敢诟病她这一点,就是连永宁大长公主一起得罪了。
永宁端起酒杯,去敬李灵幽:“姐姐喝酒。”
李灵幽很是爽快地与她碰了一下杯盏,喝了两口,又将酒杯放下,殷郁和永宁同时看去,就见金杯里满打满算只剩一口酒。
永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殷郁浑身肌肉紧绷起来。
“说到夫妻缘分,差点忘了正事,”李灵幽又转弄起食指上的碧玺戒子,看着大厅中央那一滩染血的碎玉,语气慢悠悠道:“我今日前来,一是为你祝寿,二是为了瞧一瞧我未来的女婿。”
永宁一脸茫然,在座宾客同她一样,都以为自己听岔了,永思公主不是无儿无女吗,她打哪儿来的女婿?
殷郁若有所思地望向华阳旁边的座位,那里除了掩面落泪的梅氏,还有装聋作哑的华阴侯府两兄弟。
“我与展夫人情同姐妹,她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她的女婿也就是我的女婿,听说我家孩子同华阴侯府定了亲,不知是哪位公子?站起来给本宫瞧瞧。”
众人恍然大悟,接着都用幸灾乐祸的目光看向那位侯府小公子,他们可没忘了永思公主到场之前,他是怎样羞辱展侍郎家千金的。
邹恩益头皮发麻,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也好过面对接下来的难堪,偏偏他那世子大哥拿手肘撞了撞他,提醒道:“四弟,公主叫你呢。”
邹恩益四肢僵硬地站起来,低着头,不敢看李灵幽的表情,可她的目光有如实质,像是一把闪烁着锋芒的利刃从他的头顶刮到了脚尖,将他整个人都剖开来看了一遍,让他忍不住战栗。
“哼,獐头鼠目,畏首畏尾,没有丁点男子气概,这等货色,怎么配得上本宫的菁儿。”
邹恩益面如滴血,红似火烧,有心为自己辩驳一二,可梅氏的哭声就在耳边,他哪敢顶撞一个字,只能将头埋得更深,不想被人瞧见他狼狈的模样,也不想看见旁人耻笑的眼光。
“华阴候世子何在?”李灵幽屈指敲了两下桌子,咚咚的声响如同闷雷砸在人心口,叫人生畏。
邹恩广慌慌忙忙站起来:“殿下,臣在。”
“回去告诉你们侯爷和侯夫人,这门婚事本宫不同意,让他们好好管教儿子,少去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臣领命。”邹恩广讷讷应声,他本身就嘴笨,看上李灵幽一眼,连魂儿都飞了,哪还说得出什么场面话来挽回侯府颜面。
邹恩益心如死灰,永思公主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远比展又菁那番唾骂更为狠绝,这是彻底将他与展又菁的婚事定论为他不堪为配,日后他再想娶什么名门淑女,怕是无望了。
不,也不是全无希望,邹恩益抬眼看向对面,指望能从那个让他不惜悔婚的姑娘身上得到安慰,可让他绝望的是,对方一触及他的眼神,便像是受惊地兔子,飞快地闪躲开了。
荣媛儿闭上眼睛靠在小梅氏身上,不愿旁人发现她与邹恩益有所交集,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怎么配得上她呢。
邹恩益面露惨笑,开始后悔。
“行了,你们一家退下吧。”
李灵幽发话,邹恩广忙不迭地拉扯着无颜见人的梅氏匆匆告退,邹恩益跟在后面,侯府三人中场离席。
永宁再次端起酒杯,去敬李灵幽:“姐姐喝酒。”
李灵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双目闪烁着冷冷的幽光:“你就这么想看我跳飞仙舞吗?”
永宁笑吟吟地点着头,丝毫没有察觉她眼底的危险,或许她察觉了,只是不在意罢了。
李灵幽于是不再多言,扬手将最后一点酒送入口中,轻抿红唇,倒转金杯,扣在桌案上,起身走下宝榻,十二幅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如花瓣舒展。
殷郁沉着脸,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众人屏气凝神。
荣清辉沉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小梅氏突然拉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凑近他小声问道:“夫君,你看过永思公主跳舞吗?”
荣清辉神情恍惚,这一打岔的工夫,李灵幽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宴厅门外,只留下一句话回荡在众人耳中。
“待本宫更换舞衣。”
她这一走,宴厅瞬间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激动兴奋溢于言表。
荣清辉有些懊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他是看过李灵幽跳舞的,他知道那画面有多美,只要看过一次的人,就终生不会忘怀,可他没见过她在敌军阵前跳的那支飞仙舞,能退敌十万大军,该是何等风光?
第三十四回 大闹寿宴(七)
李灵幽刚走出宴厅,就有两名侍女上前引路。
“本宫带来的人呢?”
“殿下这边走。”
午后的阳光不甚浓烈,落在李灵幽身上仿佛一层金色的薄纱,庭院中的花草懒洋洋地开着,她长裙曳地,款步姗姗,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微风,那花儿草儿摇摇摆摆,好似在向她颔首示敬,又好似因她的芳容而羞怯。
殷郁落后几步,大胆地凝视着她的背影,看到一只蝴蝶迷了路,落在她脑后的金钗上,轻扇着翅膀去采撷她的香气,他忍不住伸手一掠。
李灵幽察觉他动作,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怎么了?”
“不是我,是它。”
殷郁赶紧把手伸到她面前,张开五指,露出一只罕见的五色斑斓的蝴蝶,可怜的小东西一动不动地躺在他宽厚的满是老茧的掌心。
殷郁以为它死了,有些手足无措:“我没有用力……”
“别动,”李灵幽低头凑近他掌心,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那蝴蝶立即活了过来,扑棱着翅膀逃也似的飞走了。
殷郁握紧发痒的手心,咕哝道:“它怎么装死啊。”
李灵幽轻笑:“当然是为了迷惑你,它好逃生。”
“……想不到一只蝴蝶也有心机。”
李灵幽笑容一淡,道:“它生得那样美丽又无害,倘若没有心机,早就被人捕获,玩弄致死。”
殷郁听出她话中有话,胸口发闷,看了看停在前面不远处的引路侍女,压低声音道:“公主,您不必受永宁大长公主的要挟,我可以将展夫人和展姑娘救出来,保护你们安然离开。”
李灵幽看着他英气饱满的脸孔,迟疑道:“你不想看我跳舞吗?”
殷郁不假思索地摇头,他不想看。
“为什么?”李灵幽面露不解,“他们都盼着能见识一下,那支能把羌国十万大军都迷得晕头转向的飞仙舞,怎么只有你不想看?”
“因为您不想跳,我不想让公主做您不想做的事。”
李灵幽听着他浑厚有力的嗓音,一字一句敲击着她脆弱的心房,竟不觉得痛,反而觉得早已麻木的心跳正一点点鲜活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她被选中和亲那一刻起,再也没有人问过她的意愿。
“要是早一点,有人这么对我说就好了。”
李灵幽的声音轻地像是在叹息,殷郁心头发紧,不等他出言安慰,又见她笑了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再为难我自己。”
……
宴厅众人望眼欲穿,迟迟不见李灵幽回来,都有些躁动起来。
荣清辉想来想去,到底不能坐视李灵幽当众献舞,于是出声劝说永宁:“殿下,永思公主和亲多年,想来舞艺生疏,难以重现当年风采,未免你扫兴,不如就算了吧。”
永宁独饮了一壶酒,面色酡红已有醉态,若在平时定要顾忌荣清辉几分,此时却只想着怎么狠狠羞辱李灵幽好解多年宿怨。
“荣大人要是害怕扫兴,可以先行离开,本宫无论如何今日是一定要看姐姐跳那飞仙舞,见识见识她是怎么把羌国老可汗迷得亡了国,丢了命的。”
荣清辉皱眉,正要再劝,宴厅门外倏然响起奏乐声。
先是一段悠扬清亮的笛声,似一行鸿雁飞过云间,再是一段婉转低沉的箫声,似长河落日近在眼前。
宴厅中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一双双眼睛盯紧了门外。
悦竹和墨书踱步而入,一人捧箫一人吹笛,衣袂飘飘丰神俊朗,一左一右立在门前,伴随着宛如天籁的乐声,一道道倩影闯入人们的视线。
十名身披着轻盈的霓裳羽衣,体态婀娜的舞姬涌入宴厅,她们头戴纱笠,遮住了面容,一模一样的体态,一模一样的穿戴,令人眼花缭乱。
永宁登时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眼睛努力分辨哪一个才是李灵幽,坐下宾客亦然。
只见那十名舞姬先是一字排开,随着轻快的笛声,妩媚地扭动着水蛇一般的腰肢,甩着长长的水袖,一步一步走向前,在距离永宁只有几步之遥时停下,猛地腾身跃起,一条条曼妙修长的玉腿向后高抬,撩动层层裙摆如雾如烟,一双双纤细白皙的玉臂从水袖中探出,手拈兰花指向空中,似要乘风飞去。
众人惊叹连连。
永宁眼尖地看到,其中一名舞姬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浅紫色的碧玺戒指,眼睛一亮,靠回椅背上,眉开眼笑道:“大家不妨猜一猜,哪一位才是永思公主,若是猜中了,本宫有赏。”
众人本就兴奋,这下更是色令智昏,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哪一个舞姬跳得好,哪一个舞姬身段美,全然忘记了先前对李灵幽的畏惧。
小梅氏见荣清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群婆娑起舞的美人,好奇地问道:“夫君认得出永思公主吗?”
荣清辉有所迟疑,他还真看不出来,不过见到永宁神态,想必她已经猜出来了,于是循着永宁的视线,将目光锁定一名舞姬,小声告诉小梅氏:“左边数第五个。”
小梅氏没想到他真能认出来,忍不住吃味儿,酸溜溜道:“怎么我看他们跳的一模一样,分不出谁更好一些?”
荣清辉默然,他盯着那个疑似李灵幽的舞姬婆娑起舞,也觉得美则美矣,却不如他想象中的震撼,不禁有些失望。
荣媛儿小声嘀咕:“这就是飞仙舞吗,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
谁知她话音刚落,笛声陡然柔缓箫声靡靡起来,那十名舞姬错落有致,围成一朵牡丹形状,点起足尖,原地飞旋,身上羽衣层层剥落,如同一片片绽放的花瓣,露出了雪蕊一般的酥胸香肩,轻薄的纱裙遮不住一双双羊脂白玉般的腿足。
众人呼吸急促,口干舌燥,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姬们。
“呀!”
荣媛儿娇呼一声,害羞地把头埋在小梅氏怀里,小梅氏同样面红耳赤,低下头不敢再看,侧目偷瞄着荣清辉脸色,只见他目光阴沉,强忍怒气,显然是为了永思公主的放荡之举。
小梅氏很想知道,经过这荒淫的一舞,这么多人都看过了永思公主的玉体,他还会愿意娶她吗?
荣清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环顾宾客们丑态毕露,意乱神迷的样子,闭上眼睛不愿再看:“荒唐,简直是荒唐。”
永思,你为何如此不自爱!
“哈哈哈,跳得好,跳得好!”
永宁抚掌大笑,她本想着李灵幽要是敢敷衍她,就逼她再跳一遍,跳到她满意为止,没想到李灵幽这样识趣,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
永宁可以预见,今日过后,再没有人会真心敬重李灵幽这个定国大长公主,和亲十四年算什么,不过是以色侍人、红颜祸水罢了,看她如何再有脸摆出一副为国为民、居功至伟的架子。
“哈哈哈哈……”
永宁越想越开心,一直笑到了曲终舞尽,十名舞姬再次一字排开,背对着永宁,扭着腰肢,半露着玉体,退到宴厅门口。
箫声笛声骤停,她们蓦然回首,摘下头上纱帽,露出一张张千娇百媚的容颜,但更吸引人目光的,却是她们头顶上一颗颗龙眼大小的金色珍珠!
永宁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野鸭。
宾客们呆若木鸡,来回看着那群舞姬头上的金珠,和永宁头上的金珠,一个个脸色由红转白,由白变青。
“呵呵呵……”
荣清辉听到一阵悦耳的笑声,恍然睁开眼,望见那十名相貌陌生头戴金珠的舞姬,先是一愣,接着,就见她们向两旁分开,露出门外的人影。
李灵幽立在门外,依旧一身华丽的盛装,身披霞光,美的不容亵渎,美的盛气凌人。
“永宁,飞仙舞好看吗?”
第三十五回 大闹寿宴( 八)
“永宁,飞仙舞好看吗?”
李灵幽这一声笑问,彻底激怒了永宁。
她猛然从宝榻上站起来,一把扯下头顶的金珠,狠狠地摔在地上,伸长了手指着李灵幽,吼叫道:“李灵幽!你竟敢如此作弄我!”
浑圆的金珠沿着长长的过道滚下来,李灵幽迈过门槛,俯身捡起它,举起来一边欣赏,一边自言自语:“这颗金珠是早年间毗罗国献给羌国的贡品,原有十一颗,老可汗将它们送给了我,但我嫌这颜色太老气,不曾戴过。”
她记得永宁最爱珍珠,在王庭清点嫁妆的时候,特地留了一颗给御王上交国库,想必它会落在永宁手里,果不其然,荣太后将它给了永宁。
李灵幽了解永宁,但凡是她心爱之物,非得拿出来显摆,直到腻了不可,上回在马场上见她头顶金珠,就知道她必定会在寿宴上再次戴上它。
她其实不希望这颗金珠派上用场,奈何永宁一再相逼。
此前悦竹墨书献计,欲从乐坊找来一班舞姬在永宁寿宴上大跳艳舞,作为金乌的“回礼”。这主意不错,只是不够刺激,于是她让她们戴上了金珠,蒙上了纱帽,留到最后给永宁一个“惊喜”。
李灵幽看了看永宁气的浑身发抖的样子,又看了看满座宾客五彩缤纷的脸色,不由地又笑了起来。
“永宁,姐姐年纪大了,跳不动飞仙舞了,就让这些小姑娘逗你乐一乐,你怎么还恼了呢?”
哐当!
永宁掀翻了酒桌,失声尖叫着:“来人,将她们拿下,统统拉去斩首!”
宴厅外面的侍卫就要冲进来,一直跟在李灵幽身后的殷郁转身堵住大门,一拳一脚,轻而易举拿下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侍卫,抽走对方腰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吓得侍卫们不敢上前,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李灵幽听着身后的打斗声,面不改色,头也没回一下。
那一群风月场上吓大的舞姬们也不害怕,同悦竹墨书一起簇拥在李灵幽身边,还有人大着胆子质问永宁。
“敢问大长公主,奴家犯了什么死罪,为什么要被您砍头?难道就因为咱们戴了和您一样的珍珠吗?”
永宁哑口无言,这金色珍珠虽然珍贵,但不是僭越之物,没有她能戴旁人不能戴的规矩,可要说是她们扮成她的模样任人意淫,她实在难以启齿。
毕竟她先前以为那群舞姬当中有李灵幽,又是鼓掌又是叫好,倘若她改口,说这是在侮辱人,岂不是授李灵幽话柄。
永宁恨恨地瞪着李灵幽,狞笑道:“好,我不砍她们的头,我治展侍郎的罪总行了吧!荣大人,烦劳你随我进宫做个见证,请太后与陛下降旨,革去展侍郎官位,将他们一家逐出京都!”
“……”荣清辉还没能从李灵幽愚弄了永宁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永宁点了名,一时间无言以对。
坐在他身边的小梅氏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她无论如何也猜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反转,永思公主没有跳飞仙舞也就罢了,她居然凭着一件首饰,狠狠地羞辱了永宁大长公主一通,还叫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她闹到这种地步,就不怕难以收场吗?
荣清辉斟酌再三,开口劝和:“殿下息怒,展姑娘已经向你认错了,你又何必得理不饶人呢。”
永宁气得跳脚:“好哇,你也帮她说话!非逼着本宫去洛都请太皇太后回来是吗?”
荣清辉无奈,转向李灵幽,息事宁人道:“永思,今日之事,委实要怪展姑娘无礼在先,不如你代她向永宁赔个不是,就此揭过吧。”
小梅氏眼见荣清辉两头说和,心中有所明悟:永思公主怕是猜到了夫君会替她收拾残局,所以才敢不管不顾。
李灵幽看着八面玲珑的荣清辉,感到一阵腻烦。
她还没说什么,那头殷郁刀不血刃地解决掉一群侍卫,大步退回李灵幽身后,持刀的手腕向下翻转,将两柄腰刀直插入地板之中,木石碎裂之声,震得一众宾客缩起了脖颈。
“何人敢叫我家公主赔罪!”
他生得人高马大,足比身材窈窕的李灵幽高出一头,站在她身后,宛如一头下山猛虎,雄赳赳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谁人胆敢侵犯,他便会扑上去咬掉谁的头颅。
荣清辉看到殷郁守护李灵幽的姿态,眉心狠狠一皱,凭着男人的直觉,他越来越讨厌这个马夫。
“永思,你这个马夫也太放肆了些。”
“我看放肆的人是你,”李灵幽冲荣清辉板起了脸,毫不留情地训斥道:“永思二字是先祖皇帝赐我的封号,不是谁都可以随口乱叫的,荣清辉,你身为太后子侄,本宫好歹也是你的长辈,你再这样跟本宫没大没小,别怪本宫叫人掌你的嘴。”
众人面面相觑,吃惊于李灵幽这样不给荣清辉脸面。
荣清辉神色难堪,小梅氏则一脸茫然,她彻底不透李灵幽的心思了。
殷郁见到李灵幽训斥荣清辉,心里别提多爽了,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非得大笑三声。
“哈哈哈,”永宁替殷郁笑出了声,阴阳怪气道:“荣大人,你就别白费苦心了,反正人家也不领情,我的好姐姐,既然你不肯善罢甘休,那我只能奉陪到底,来啊,备车!本宫要去洛都!”
“我劝你最好哪儿也不去,老老实实地呆在你的公主府。”李灵幽轻抛着手中的金珠,淡定地看着永宁发飙,那圆滚滚的珠子上下翻动,却脱不出她的手掌心。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不着!”
“她管不着你,我总管得着吧!”
一声女子厉斥响彻宴厅,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大厅门外走进来一名气度雍容的宫装贵妇,身后跟着一群宫女太监,转眼间将大门堵得密不透风。
永宁发愣,失声叫道:“姐姐!”
众人回神,齐齐拜见:“参见永安大长公主!”
李灵幽回过头,朝来人嫣然一笑:“永安姐姐,你总算来了,快劝劝永宁妹妹,别再闹了。”
第三十六回 大闹寿宴(完)
“永安姐姐,你总算来了,快劝劝永宁妹妹,别再闹了。”
李灵幽对永安的突然出现毫不意外,因为人就是她“请”来的。
永安大长公主循声看向李灵幽,在看到她那张灿若春华皎若秋月的容颜时,不由地神情恍惚,正如每一个故人再见李灵幽时一样,惊叹于她的美丽如昔。
但很快的,永安就从这种恍惚中醒过神来,表面上恢复了她贯有的端庄得体,心情复杂地对李灵幽道:“永思,你回京这么久,怎么也不来看我。”
“听说姐姐忙着照顾小外甥,我就没有上门叨扰。”李灵幽脸上依旧挂着笑,语气却不怎么热情,全然没有姐妹重逢的喜悦之情。
她住进崇仁坊公主府第二天,永安和永宁一同发来请帖,一个邀请她去参加儿子的周岁宴,一个邀请她去东郊围场看马,她回绝了永安,却赴了永宁的约,并不是因为她跟永安的关系不好。恰恰相反,她同这位异母姐姐的关系曾经十分要好。
永安不过年长李灵幽一岁,但从小就很有长姐风范,从来不争不抢,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让着妹妹们,对待李灵幽比对永宁还要温柔可亲,不管李灵幽和永宁为了什么争执,她永远都会偏向着李灵幽,而不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哪怕圣慈太皇太后仙逝,她们的母妃继任了后位,这一点也不曾改变。
李灵幽一度将她视作先帝和荣太后之外最亲近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那件事……
“姐姐,你怎么来了!”永宁的惊叫声打断了李灵幽的思绪,这一声姐姐,可比叫李灵幽的时候真诚多了。
在场的宾客也都万分好奇,是什么风吹动了永安大长公主。要知道这位殿下自从五年前经历了丧子之痛后,一直深居浅出,去年好不容易再度得子,更是足不出户,全心全意地在家育儿,就连宫中的年宴也不肯出席。
她怎么会一声不响地出现在永宁大长公主的寿宴上,难不成……是永思公主搬来的救兵?
“我再不来,还不知你会闹成什么样子!”永安一脸严厉地呵斥着永宁,根本不问原由。
永宁羞愤又委屈:“分明是永思跑到我寿宴上闹事,你怎么不问问她都做了什么?”
“我不用问也知道,是你先挑的事,都三十岁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爱胡闹?动不动就要去找母后告状,你丢不丢人!”
永宁被她不由分说骂了一通,气的眼泪都涌出来,不管不顾地扯着头发上的金钗玉簪一件一件地往地上丢,一边丢一边哭闹。
“你就会偏心她,你就会偏心她,我怕什么丢人,我怕什么丢人啊,我的脸都丢尽了!”
众人默默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永宁失态的样子,生怕事后被她记恨。
永安眼中飞快地闪过心疼,扭过头对着李灵幽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隐隐带着一丝祈求:“永思,你不要跟永宁计较,姐姐会好好教训她,不会再让她欺负你。”
李灵幽哑然失笑,这几句话太熟悉了,她从小听到大,哪怕隔了十四年,依然记忆犹新。
小时候每回听到永安这么讲,她都会觉得姐姐对她比永宁好,还曾沾沾自喜,却不曾深想,永安这几句话到底是在维护谁,只是傻乎乎地听她的不去计较,拿自己的真心去换了别人的假意。
“我当然不会跟她计较,可我怕她跟我计较,姐姐还是劝劝永宁吧,让她赶紧把琼娘和琼娘的女儿放了,我好带她们回去。”李灵幽和和气气道。
永安皱起眉,转头对永宁道:“你听见了没,还不把人放了。”
“我不放!”永宁披头散发地尖叫着:“我要砍了她们的脑袋,我要让她们死!”
李灵幽笑容顿失,嘴角缓缓下沉,一副耐心即将告罄的样子。
永安瞥见她脸色,心中一慌,大步上前来到永宁面前,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胡闹!”
永宁被她打懵了。
在场的宾客也都懵了,他们想得到永安大长公主是来劝和的,可没想到她是来拉偏架的。
小梅氏只觉得脑子不够用,来回看着动起手来的永安永宁姐妹,和作壁上观的李灵幽,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小声询问荣清辉:
“夫君,永安大长公主跟永思公主的感情有这么深厚吗?她怎么丁点儿都不向着永宁大长公主啊?”
荣清辉也觉得奇怪:“她们姐妹的关系的确很要好。”可那都是在李灵幽和亲之前。
永安背对众人,掐住了永宁的肩膀,抢在她再次哭闹之前,压着嗓子在她耳边低语:“你当年做过的丑事,永思一清二楚,你要是不怕她捅出去,叫天下人唾骂你,尽管跟她斗去。”
永宁惊慌:“不、不可能,她是怎么知道的?母后不是已经把人都灭……”
“住嘴,”永安狠狠地掐了她一把,“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当我为什么急着赶过来,我是来帮她的吗,我是来救你的,我的傻妹妹。”
永宁脸上血色飞快地褪去,忍不住望了一眼站在宴厅那头的李灵幽,对上了她那双含着嘲讽与不屑的美目,一如过去那些年她看她的眼光,仿佛无声地在骂她愚蠢和不自量力。
只不过这一回,永宁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惶恐和畏惧。
如果她真的知道那件事,如果她真的捅了出去……
永宁倒抽一口凉气,急声道:“来、来人,请展夫人和展姑娘出来!”
这一句话,也变相地宣告了今日寿宴上的种种闹剧,以永宁屈服为告终。
“呵。”李灵幽垂眸轻笑了一声,她看到了永宁和永安窃窃私语,也想得到她们可能说了些什么,因此并不意外永宁会服软。
可在座的宾客看到这一幕,就满是不可思议了。
小梅氏尤甚,她将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惊恐地发现,从李灵幽在寿宴上露面那一刻起,所有人所有事都被她玩弄于鼓掌。
她凭一个举动,就让华阳长公主打肿了梅氏的脸,名正言顺地退了侯府的婚事,坏了侯府小公子的姻缘,并且杀鸡儆猴立了威风;她用三言两语,就抹平了遭人诟病的寡妇之名;她借一颗金珠,当众侮辱了永宁大长公主;她叫一声姐姐,就让永安大长公主帮她救出了展家母女,还逼得永宁大长公主服软低头。
小梅氏越想越心慌,越想越心虚,这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能伤人的永思公主,是她能算计得了的吗?
李灵幽走到宴厅门口,等着贺琼母女出来,掩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一直跟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的殷郁看见,低头凑近她,小声问道:“公主,您是不是累了?”
李灵幽看他满眼关心,柔声答道:“不是累了,是有些无聊。”
第三十七回 不见了
李灵幽将贺琼母女带回了崇仁坊公主府。
展又菁的膝盖被玉杯碎片划破,流了不少血,所幸没有伤到筋骨,再加上及时止血用药,据太医说只会留下浅浅的疤痕。
贺琼心疼又自责:“怪我窝囊,尽叫人欺负你。”
展又菁亦感懊悔:“不怪娘亲,怪我自己冲动。”
李灵幽换了一身轻盈的柳绿色襦裙,肩上搭着一条樱草色绣着彩蝶的披帛走进花厅,听见她们自怨自艾,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不怪你们,都怪我没用,竟让你们半点都不信赖我,背着我跑去永宁那里自讨苦吃。”
“殿下……”
母女二人万分羞愧地看着李灵幽,她们本意是不愿见她因为替她们出头而吃亏,想不到最后还是全靠她解围。
“唉,”李灵幽叹了口气,坐在她们面前,她猜到了她们的心思,便不忍心数落她们,而是耐心地解释道:“是我没有跟你们讲明白,那华阴侯府提出退婚,让菁儿去给永宁磕头赔罪,根本就是冲着我的来,她们知道我不会坐视不理,就等着你们上门求我,好把我引诱到永宁的寿宴上,让她逼着我当众跳飞仙舞,以此来败坏我的名声。”
母女二人吃惊,贺琼脱口问道:“华阴侯府为何要如此陷害殿下?是受了永宁大长公主的指使吗?”
李灵幽摇了摇头:“永宁可没有那个脑子,她也是被人利用了。”
展又菁好奇:“被谁利用了?”
李灵幽眯了眯眼睛,脑海中闪过荣清辉身旁那个貌不惊人的少妇,嘴角噙起一抹冷笑:“被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
贺琼母女一头雾水,李灵幽却不肯再多说,怕她们听了要胡思乱想,于是转移话题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展侍郎过来接你们了,你们还是想想等下见到他,该怎么解释吧。”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侯府要退婚的事,她们从头到尾瞒着展曜飞没讲,就怕他一怒之下将事情闹大,可结果还是闹大了。
***
展曜飞整个下午都在户部核对军饷,李灵幽派去兵部送信儿的人扑了个空。倒是殷郁偷偷回了一趟御王府,也派亲兵去给展曜飞传话,直接在户部找到了他人。
殷郁一点没遮掩地让人把贺琼母女被华阴侯府退婚,又被永宁公主折辱的事讲给了展曜飞听,末了不忘埋汰他没用,任人欺负到妻女头上,还得公主殿下替她们娘俩出头。
殷郁的亲兵传完话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李灵幽的侍卫后脚找到展曜飞,只说贺琼母女在永宁大长公主的寿宴上受了些惊吓,请他到公主府去接人。
等展曜飞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崇仁坊,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李灵幽吩咐膳房做了一桌子好菜给展又菁压惊,小姑娘心眼很大,该吃吃该喝喝,一点没有烦恼的样子。
李灵幽在眼里放下心来,就怕这孩子被永宁吓着了,从此失了本性,再也立不起来了。
“殿下,展侍郎来了。”素馨进来禀报。
展又菁被一口兔儿汤呛住,贺琼也放下了碗筷,脸色发僵。
李灵幽看得好笑,一面让人把展曜飞请进来,一面让人把饭菜撤了,端起一杯茶水,拿手指蘸了蘸,在贺琼和展又菁眼角上抹了两下,指点了她们一招。
“等下他进来,你们只管哭鼻子,什么也不必说。”
母女二人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于是展曜飞健步如飞地走进来,就见娇妻爱女坐在一处可怜巴巴地抹眼泪,一肚子火气愣是被她们哭没了,一句责备的话也讲不出口,只好恭恭敬敬冲李灵幽作揖。
“多谢殿下代我照顾妻女。”
李灵幽却没给他什么好脸,神色淡淡道:“侯府的婚事,本宫做主帮菁儿退了,展侍郎不会怪本宫多事吧?”
展曜飞苦笑:“臣不敢。”
“本宫知道展侍郎公务繁忙,可菁儿的婚姻大事,你还得多上心才好,像华阴侯府这等中看不中用,表面光鲜内里芜杂,两面三刀不成体统的人家,琼娘分辨不清,你也分辨不清吗?”
李灵幽舍不得埋怨贺琼,却很舍得敲打展曜飞。贺琼的娘家泾阳候府靠不住,展曜飞家的顶梁柱展老尚书又早早去世了,这对夫妻没有长辈可指望,行事难免草率糊涂,以前她远在羌国管不着就罢了,如今她回来了,总得看顾着。
“……殿下教训的是。”
展曜飞被李灵幽训得抬不起头,倒也不羞恼,年少时他总爱戏弄贺琼把人逗哭,没少被李灵幽收拾,还被她的侍卫摁着打过板子呢,几句难听话算得了什么,何况他跟贺琼一样敬重李灵幽,被她骂上几句,反而觉得好受。
展又菁一边假哭,一边从指缝里偷看她爹的窘相。
贺琼见展曜飞低眉臊眼,忍不住替他说话:“是我被侯府糊弄了,怨不得他。”
展曜飞闻言,就想起他每回被公主收拾,最后都是贺琼替他求情,不由地抬眼冲贺琼咧嘴一笑。
李灵幽看着他们两口子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只觉得嘴里发酸,挥手赶人:“走走走,赶紧带她们娘俩回去,休在我这里腻歪。”
贺琼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示意展曜飞背上展又菁,一家三口告辞离去,剩李灵幽孤家寡人一个。
李灵幽好不容易清静下来,又不适于忽然的冷落,靠在长榻上摆弄着臂弯上的披帛,几只绣得活灵活现的彩蝶入目,叫她想起一双宽厚的手掌。
“……去把无望找来。”
莲蓬正在煮茶,素馨应声出门。
李灵幽等了一小会儿,“无望”没来,倒是悦竹和墨书一起来了。
“启禀殿下,那十名舞姬都不愿意离去,可否将她们留下?日后府上若有宴会,直接叫她们出来献艺,总比再去外面买人方便些。”
在永宁寿宴上献舞的十名舞姬都是悦竹和墨书从平康坊的几家风月馆里精挑细选的,李灵幽为了防止永宁报复,一开始就替她们赎了身,并且有言在先,事后任由她们离去,并将那十颗价值不菲的金珠赠予了她们。
悦竹墨书大着胆子替一群舞姬求情,既希望李灵幽能收留她们,又担心李灵幽嫌弃她们的出身不干净,毕竟以公主之尊,就算要养歌姬舞姬,也是去宫廷乐坊挑选,哪里轮得到那些风月女子。
李灵幽却漫不经心地答应了:“那就留下吧,我记得湖边有一间楼阁景观很好,就让她们住在那儿。”
悦竹墨书面露喜色,替一群舞姬拜谢李灵幽恩典。
李灵幽摆手叫他们退下,又等了半晌,只见素馨一个人回来了。
“无望呢?”李灵幽蹙眉问道。
“殿下,无望不在房里,奴婢去了马厩,也没找见他。”
第三十八回 我不配
殷郁回了御王府,准备回去上朝。
老家丞数着日子,不多不少刚好半个月,之前生怕他赖在公主府不肯回来,真等他回来了,老人家又觉得纳闷。
“王爷明日真要上朝去啊?”
“西羌之事该有个了断了。”殷郁对着镜子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很是发愁,他这副模样,一旦在朝中露面,被荣清辉认出来,保管那厮立即捅到公主面前,拆穿他的身份。
他还想回公主府当他的马夫呢,这可怎么办?
老家丞似乎看出他的烦恼,笑呵呵地从身后拿出一样黑乎乎的毛茸茸的东西,递到殷郁面前。
“王爷戴上这个瞧瞧。”
那是一片一尺来长的胡须,拿殷郁剃下来的胡子一撮一撮粘起来的,唇上一撇连着浓密的络腮,鬓角两端挂着细小的钩子,往耳朵上一挂,除非贴着脸才能看出猫腻。
“老伯有心了。”
殷郁惊喜地戴上那假胡须,再照镜子,立马换了一个人,从年轻英挺的马夫,变回了威风凛凛的摄政王,虽然那双丹凤眼露在外头,但配上满脸惹眼的胡须,还真难以分辨。
“王爷胡子长得快,蓄上两个月就能把这假胡子摘了。”老家丞算盘打得好。
“……”殷郁没接茬。
老家丞觉出不对,把眼一斜:“王爷该不是还想回公主府吧?”
殷郁咳了一声:“我还没有向公主坦白身份,岂能说走就走。”
“那您打算何时坦白?”
殷郁眼神飘忽,道:“过一阵子再说吧。”
他不愿坦白,不光是害怕公主生气不理他,不能再日日见着她,不能再带她骑马夜游,不能再与她单独相处,不能再私藏她用过的手帕,她戴过的串珠……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还没弄清楚公主因何患上了心疾。
“唉!”
老家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殷郁:“王爷若真有心,就该正大光明地去公主府提亲,恳求公主下嫁于您,而不是这般偷鸡摸狗、鬼鬼祟祟。”
殷郁一愣,瞪大眼睛:“你说我什么?”
老家丞照顾了他十几年,才不怕他生气,当即重复道:“我说您偷鸡摸狗,鬼鬼祟祟!”
“……不是这句。”
老家丞迟疑:“去公主府提亲?求公主嫁给您?”
殷郁猛抽一口气,满脸震惊道:“我怎么能向公主提亲?我怎么能求她嫁给我?我、我、我怎么配得上她!”
若说公主是天上的云彩,他就是地上的泥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焉能相配?他再是痴心妄想,也从没想过这种不可能的事!这种念头他根本不敢有,不配有!
老家丞彻底傻眼,磕磕绊绊问他:“那、那、那您千辛万苦,拼死拼活把人从羌国夺回来,又是图什么啊?”
难道不是为了抱得美人归吗?
殷郁不假思索道:“我只图公主平安喜乐,不必再做她不想做的事。”顿了顿,又有些腼腆地补充了一句:“当然了,要是日日都能见上公主一面,我就心满意足了。”
“……”老家丞张目结舌,无言以对,他过了十几年才发现,自家王爷原来是个大傻子!
殷郁一脸严肃地叮嘱他:“老家丞,这种冒犯公主的言论,往后切记不可再提了。”
老家丞嘴角不停地抽搐着,活像吃了一口鸟屎。
此时,一名亲兵来到门外禀报:“王爷,庞军师和几位将军都到齐了。”
“请他们去书房议事。”殷郁吩咐了一声,又对着镜子理了理胡须,确认自己威仪十足,这才转身出了门。
老家丞呆立在原地,喃喃自语:“王爷娶不着公主,又不肯娶别人,难道殷家注定要断子绝孙?”
……
殷郁走进书房,正围着沙盘议事的军师庞明宇和几名武将纷纷起身。
“不必多礼。”殷郁抬了抬手,走到沙盘首位落座。
御王府别处修建的都很简朴,唯有这间书房耗资不菲,外间摆着一张两丈长的巨大沙盘,用胶泥和细沙筑成,用上一些奇技淫巧,可以任意改变地形。
里间则被四面书墙占据,上头摆满了兵书经略和四方舆图,随便抽出一卷,翻开一页,里面都是用小楷记得密密麻麻的批注,那泛黄卷角的纸页,足可见主人呕心沥血。
“王爷身体大安了吗?”庞明宇笑眯眯地问了一句,意在调侃殷郁称病不上朝的事。
这位看起来白白胖胖,脾气很好的中年男子,实则是殷郁驰骋沙场的最大臂助,若说御王之名让大凉周边诸国闻风丧胆,那庞军师就是让他们寝食难安了。
庞明宇今年不过三十五岁,虽比殷郁年长,但两人是同一年参加的武科大比,不过殷郁夺了状元,庞明宇却名落孙山。
幸而殷郁独具慧眼,看出庞明宇不凡,千方百计将人收为己用,两人在军事上一个善用勇谋,一个精通诡计,互补长短,才能在短短十年之间,收服十六州连灭三国。
“我再病下去,会急死荣清辉,”殷郁接了一句玩笑,问道:“他眼下可有放弃西羌兵权的意思?”
几位将军摇头,满脸嘲讽。
“咱们在外面拼死沙场的时候,这帮没用的文臣就会躲在京都坐享其成,每回打了胜仗,还要刮下咱们一层军功和犒赏,如今没仗可打了,竟做起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美梦,哼!”
“王爷不妨再晾他半个月,我们带兵在京郊操练一回,看看能不能把他们的狗胆吓破!”
殷郁见他们群情激愤,一语不发地拨弄着沙盘上的令旗,丹凤眼垂视着京都的方位,暗藏精芒。
庞明宇看了看殷郁的脸色,稍作揣摩,便心领神会,出言安抚众人:“诸位将军稍安勿躁,王爷也不愿分让兵权,可如今天下太平不比从前,若一味拥兵自重,绝非长久之计……我们还是听一听王爷怎么打算吧。”
几位将军安静下来,看向殷郁。
殷郁将手中令棋插在了京都脚下,拍了拍手上的沙粒,两手抱臂,环视众人,不怒自威:“既已攘外,便该安内了,本王欲用西羌兵权换六部要职,稳固朝局。”
荣清辉一心想要分他的兵权,他何尝不想干预他手中的内政呢?从前他独揽兵权,是为了将公主带回大凉,如今公主身在京都,他合该掌握内政,才能给她庇护。
第三十九回 她不配(元旦快乐)
次日清晨,殷郁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朝堂上,打了荣清辉一个猝不及防。
殷郁主动提出要将留守西羌的赵将军召回京都,将位置让给兵部右侍郎张策,但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一个让荣清辉十分头疼的要求。
“其实赵将军回来也好,兵部裴尚书年过花甲,也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满朝文武,唯有赵将军堪接此任。”
裴尚书与荣清辉的祖父是连襟,也是荣太后的姨丈,十年前展曜飞的祖父展老尚书去世后,才被先帝从兵部侍郎擢升为兵部尚书,此人能力平庸,无功无过,之所以能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久居不下,全靠荣家支撑。
先帝晚年,力排众议封殷郁为王摄政,也是在预防他死后,荣家会使裴尚书牵制殷郁用兵,可谓用心良苦。
“裴尚书老当益壮,此时退下未免过早,不如委屈赵将军暂替兵部右侍郎之位。”荣清辉不肯松口。
殷郁当即冷脸,毫不客气道:“荣大人开什么玩笑!先帝有言,朝中官位有能者居之,而非年长者居之!赵将军南征北战何等功绩,封侯拜相尚且使得,你却要他屈居一个只打过败仗之人的手下?”
他口中只打过败仗的人无疑是裴尚书,可怜这位老人家一句话没讲,却被殷郁贬损的一文不值,一张老脸涨的通红,偏偏无言辩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荣清辉,指望他替他说话。
荣清辉眼见殷郁态度强硬,暗自掂量,拿一个被殷郁压在头上的兵部尚书去换西羌兵权并不算亏,于是朝裴尚书递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不再吭声。
裴尚书心凉了半截,知道官位不保,再死皮赖脸也无济于事,只能委委屈屈地站出来,朝龙椅上的小皇帝跪下,当场乞了骸骨。
小皇帝瞅瞅殷郁,再瞅瞅荣清辉,见他们都没反对,于是痛痛快快地点头答应了。
殷郁带头高呼:“陛下圣明!”
一群武将热情相迎,文臣们则没精打采地附和着。
荣清辉以为这就算完了,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殷郁如法炮制,接连指出六部数位“年长而无能者”,堂而皇之地表示他们德不配位,理当让贤于人。
这下荣清辉可沉不住气了,当场与殷郁辩驳起来,两人身后文臣武将掐作一团,吵得小皇帝头晕眼花,不得已使出退朝大法。
“诸位爱卿,朕累了,不如明日再议吧。”
文武百官瞬间安静下来,恭送小皇帝退朝。
小皇帝一走,众臣也纷纷散去,荣清辉叫住殷郁:“御王且留步。”
殷郁整理了一下胡须,转身面对荣清辉:“荣大人还有事?”
荣清辉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是不是太贪心了?”
只让出一个西羌督军之位,就想换六部实缺,还真是狮子大开口。
殷郁冷眼看着他,不苟言笑:“明明是你太小家子气。”
既想要夺他的兵权,又想要把控朝政,简直是异想天开。
荣清辉不愿和他逞口舌之能,干脆地摆出底线:“你要的那些职位,我最多应允一半。”
殷郁两手背在身后,仗着比荣清辉高出半头,俯身逼视他,斩钉截铁道:“少一个都不行。”
荣清辉气极反笑:“那你且等着吧!”
“本王有的是耐心。”
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
殷郁下朝之后,打算去看一看小皇帝,走到御书房半道上,被殷太后派了个太监拦住,请去了紫微宫。
殷郁一进门就遭到殷太后质问:“我听说你要把西羌的兵权交给荣清辉的人?”
殷郁皱起眉头:“我不是说过,要你不要过问朝政吗?”
后宫女子干政是朝廷大忌,何况殷太后身为小皇帝生母,更加遭人忌讳,今天早朝上才议论的事,转眼间就传到她耳朵里,这要是被有心人得知,绝对会借题发挥,到时候再给他添乱。
殷太后一脸不悦:“我哪里是在过问朝政,我是怕你为了报答永思公主的恩情,把西羌兵权交到荣清辉手上,为他人作嫁衣裳。”
殷郁听得糊涂:“这话从何说起,我就算要报答公主,与荣清辉何干?”
殷太后冷笑:“你还不知道吗,荣太后想要撮合永思公主跟他那好外甥破镜重圆呢。”
殷郁脸色一沉:“太后慎言,公主与荣清辉的婚约早就作废了,二人不曾婚嫁,何来破镜重圆一说?”
“……你不信就算了。”
殷郁心烦气躁,不想再听她提什么破镜重圆的鬼话,转身就走:“我去见陛下。”
“等等!”殷太后叫住他:“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
“还有什么事?”
“你先坐下来喝杯茶,去去火气,我有东西拿给你看。”
殷郁不耐烦地坐下来,殷太后叫了宫女进来给他添茶,又带了两名宫女进了内殿,不一会儿,抱出两摞卷轴,摆在殷郁面前。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殷郁随手拉开一卷,就见一幅年轻女子的全身画像,他只看了一眼,就头疼起来,将它丢到一旁。
“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我不想成亲吗?”
殷太后板起脸:“你说的是‘羌国不灭你不成亲’,如今羌国都灭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殷郁沉默。
殷太后叹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劝道:“四弟,你已年近三十了,别人这个岁数,都能做祖父了,咱们殷家仅剩你一个男丁,你再不肯继承香火,真要我们殷家断子绝孙吗?”
殷郁还是沉默。
殷太后眯了眯眼睛,摆手让宫女都退下,坐到殷郁身边,小声试探:“你跟二姐说句实话,你不肯娶妻,是不是因为永思公主,莫非……你想娶她吗?”
“我没有。”殷郁矢口否认。
殷太后狠松了一口气,露出笑脸:“那就好,那就好,你真想娶她,我可不答应。”
殷郁听见这话心里不爽,抬眼看她,面无表情地问道:“你为什么不答应?”
殷太后嗤笑一声,眼中闪着轻蔑之色:“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因为她配不上你。”
殷郁吃惊地看着她,好像她在说什么天方夜谭。
殷太后却没领会殷郁的想法,自顾自地说着:“她虽贵为公主,又貌美无双,可毕竟给那老可汗糟蹋了十几年,又生不出孩子,也就荣家惦记着她的嫁妆,不嫌弃她……”
“住口!”殷郁勃然大怒,挥手将满桌画卷都扫到地上,吓得殷太后一个哆嗦,就见他高大的身躯站起来,一片阴影笼在她头上,一脸凶神恶煞地拿手指着她:
“我没想过要娶公主,是因为我配不上她,再叫我听见你诋毁她半句,休怪我不念姐弟之情!”
第四十回 我没生气
殷郁大发雷霆后离开紫微宫。
殷太后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看着一地散乱的画像,只觉得自己一腔好心全被殷郁当成了驴肝肺,越想越气。
“真不知道永思公主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再这样下去,干脆把她当祖宗供起来得了!”
守在殿外的宫女太监听见她抱怨都习以为常,这不是他们头一回撞见这样的情形,外人都以为御王和殷太后这对地位超凡的姐弟是靠着相依为命才有了今时今日。
只有紫微宫的人知道,御王殿下从来不买他们圣母皇太后的帐,高兴了就听她说几句,不高兴就甩脸走人,而且软硬不吃,休想对他指手画脚。
“来人,把这里收拾收拾。”
殷太后叫了宫女进来打扫,不怕被宫人知道他们姐弟不和,她只是在殷郁面前直不起腰来,并非真的色厉内荏,后宫这一亩三分地,被她掌管的服服帖帖,谁敢出去乱嚼舌根,怕不是嫌命长。
“娘娘,这些画像是收起来呢,还是处理掉?”收起来就是好好放着,以后还有用,处理掉就是拿去烧了,用不着了。
“……烧了吧。”
殷太后不是打算就这样放弃了,而是觉得这些画像殷郁绝不会多看一眼,留着也没用,不如找机会让他见一见真人。
她真就不信了,比李灵幽生得貌美的她找不出来,比李灵幽招人喜欢,惹人疼的,她还找不出来吗?
***
殷郁在殷太后那里耽搁了一会儿,也没了心思去看小皇帝。
他先是回了御王府跟军师等人议事,决定日后跟荣清辉夺权的方略,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他才紧赶慢赶换下朝服摘下胡子,回到公主府做他的马夫。
可这一回去,就接到一个晴天霹雳。
“殿下有令,让你搬回求贤阁去。”悦竹和墨书站在殷郁房门口,幸灾乐祸地给他带话。
殷郁起初不信,只当他们两个眼红他更得公主青睐,所以出言戏弄,但没过一会儿忍冬来了,又转达了一遍李灵幽的命令,让他从内院搬出去,殷郁这才慌了神。
住在内院和住在外院完全是两重天,前者想见公主只要在隐香苑门口多晃上几圈,总能碰上一面,后者想见公主只能等她召见,求贤阁那么多号人,真等公主想起他来,要等到猴年马月。
“公主为什么要把我撵出去?”殷郁急忙向忍冬打听。
忍冬打从他上回害李灵幽心疾发作,就对他没有过好脸,闻言白了他一眼,根本不与他解释:“殿下要撵你,还需要理由吗?赶快收拾了东西,不要磨蹭,我等下还有正事。”
新来的那群舞姬不懂规矩,殿下懒得管,她必须得管,不能让她们把风月场上的坏毛病带进公主府。
殷郁哪能就这么轻易走了,想来想去不知自己哪里犯了错,但他肯定是犯了错才会招公主厌烦,于是向忍冬求情道:
“还请忍冬姑娘通融一二,带我去见公主一面,问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好反省改正。”
“不必了,殿下没空见你。”忍冬一口回绝,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看笑话的悦竹墨书,吩咐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两个盯着他,今晚一定要搬出内院。”
“忍冬姐姐放心吧。”悦竹墨书一口答应,他们早就看殷郁不顺眼,好不容易逮着他“失宠”的时候,且得奚落一番。
忍冬前脚刚走,兄弟两个就冷嘲热讽起来:
“哥哥,某些人该不会真以为会耍些手段,殿下就离不了他了吧?”
“呵呵,只会讨好奉承,不能替殿下分忧解劳有什么用。”
“不能替殿下分忧解劳也就罢了,还总害殿下生病。”
“要是我们,早就没脸留下去了,哪能仗着殿下仁慈,就恬不知耻。”
殷郁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心里别提多郁闷了,偏偏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叫他没脾气冲他们亮拳头,只能默默地收拾了衣物,灰溜溜地离开藏秀轩。
……
殷郁回到求贤阁,遭到门客们一通围观,此前他只在这里住了两晚,第三天就因为捉拿刺客有功搬进了内院,可把一群门客羡慕的不行。
众人将殷郁视为榜样,一个个铆足了劲儿想要在公主面前露脸,没想到半个月过去了,没一个人能混进内院不说,唯一一个进去的还被撵出来了。
“无望,你怎么又回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打听着,殷郁闷不吭声,仗着人高马大,轻轻松松推开人群回到房间,关起门来躲清静。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连晚饭也不想吃,一门心思就想着怎么样才能再回到内院。
不多时,他便有了主意,一个挺身从床上下来,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他特制的黄豆,直奔马厩去了。
……
隐香苑这头,李灵幽用过晚膳。阿娜尔将挽珍阁今日才打好送来的首饰一件件摆出来,供她赏玩。
什么九色九柄鸳鸯海棠琉璃梳栉,什么七彩百鸟流珠步摇,什么玉兽金花臂钏,什么日月升恒璎珞圈,什么翡翠婵娟香薰球……
李灵幽拿过那一对核桃大小的红蓝翡翠镂空雕作的香薰球把玩,随口问了一句:“无望还没回来吗?”
忍冬答话:“已经回来了,奴婢让他搬回求贤阁去了,殿下不必再烦心。”
其实忍冬也不大清楚公主怎么突然厌弃了无望,明明他之前犯了那么大的错都没有责怪他一句,可昨晚从永宁大长公主的寿宴回来,所有人都得了公主的赏赐,只有无望挨了惩处。
忍冬虽然好奇但没有细究,阿娜尔就没那么沉得住气了,她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殿下,无望是哪里惹您生气了?”
李灵幽反问:“谁说他惹我生气了?”
忍冬和阿娜尔面面相觑,阿娜尔又问:“那您怎么不许他住在内院?”
李灵幽垂下纤密的眼睫,没有答话,她手指灵巧地转开那只蓝翡翠香薰球,将身上带的香囊摘下来,摸出一粒白莹莹的香丸填进去,再将它拧上,挂在腰带上,从贵妃榻上坐了起来。
“晚膳吃多了,出去消消食。”
忍冬赶紧让素馨去拿披风,问:“殿下上花园去吗,要不要叫上悦竹墨书?”
“不去花园……去看看金乌。”
第四十一回 我错了
月未圆,夜未眠。
殷郁将金乌从马房里牵出来,在宽敞的过道上训练它如何屈膝行礼,可调皮的金乌并不配合,只想吃他手里香喷喷的黄豆,不想学习,一个劲儿拿脑袋拱着他的肩膀撒娇。
殷郁打不得骂不得,只能顺着它的鬃毛哄它:“好金乌,听话,赶紧学会了,我们就能见到公主了。”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先教会金乌新的花活,再请李灵幽来看,怎么也能见她一面,把错认了。
可金乌不明白殷郁的用心良苦,见他不肯给它豆子吃,顿时恼了,张开一排整齐的牙齿,咬住他的衣袖拉扯起来,殷郁试图挣脱,只听撕拉一声——
金乌嘴里叼着一条袖子,殷郁光了一条膀子,一人一马大眼瞪小眼。
恰是时,过道那头传来一声叱问:“谁在里面?”
殷郁扭头一看,只见忍冬走在前面拎着一盏月兔捣药灯,照出身后一袭淡青披风、月白长裙,风流蕴藉的李灵幽。
“公主。”殷郁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后知后觉自己衣不蔽体,连忙捂住肩膀。
忍冬看清楚殷郁的样子,皱了下眉头,转过身挡住李灵幽视线,道:“殿下,是无望,他……”
她刚想说无望衣着不雅,让李灵幽先到马厩外面稍等,待她把人打发了,再请她进来。
李灵幽却不等她把话说完,在她肩上轻推了一下,径直走上前去,忍冬一愣,赶紧提着灯跟在后头。
殷郁眼见李灵幽靠近,急忙躲到金乌身后,金乌却转过头又去咬他。
殷郁手忙脚乱地拿出布袋,掏出一把黄豆喂给它,金乌这才安分下来,嘎嘣嘎嘣地嚼着豆子,殷郁趁机躲在它身后。
李灵幽停在金乌面前,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看了一眼马背另一侧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男人,一双美目在他强壮紧实的肩头掠过,语气淡淡地问道:
“你给它吃的什么?”
殷郁小声回答:“是炒黄豆。”
“给我瞧瞧。”
殷郁捧起布袋,越过马背递给她。
李灵幽却没有接。
“公主?”殷郁不解地抬头看她。
“过来。”李灵幽一声令下。
殷郁心跳漏了半拍,不敢违抗她,顾不得衣衫不整,捧着布袋从马背后面绕出来,垂着头走到李灵幽面前。
他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他肩头,那一处皮肤瞬间发烫,从蜜色变成了古铜,一抹鲜红蔓延到耳尖。
李灵幽就着他的手掌打开了布袋,里面的黄豆剩下的不多,她一粒一粒地捡着,指尖无意地划过他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袋子,就像是搔在了他的心头上,让他感到了一种异样的煎熬。
殷郁手臂轻颤,头越来越低,一眼都不敢多看她,好不容易她捡完了豆子,转过头去喂金乌,他才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来,又隐隐有些失落。
忍冬在李灵幽身后看着这一幕,眉头快要打成死结。
金乌美滋滋地吃着李灵幽手里的黄豆,殷郁羡慕地偷瞄它,想起他今晚过来的目的,低声下气对李灵幽道。
“公主,我错了。”
“嗯?”李灵幽挑了挑眉毛,侧头看他:“你哪儿错了?”
“……我也不知道哪儿错了,可我知道我哪儿都错了。”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直接逗笑了李灵幽,她压不住嘴角,背过头抖着肩膀。
殷郁见状一喜:“公主,您不生气了吗?”
李灵幽止住笑,回头轻瞪他一眼:“下回再让我找不着你,你就别呆在公主府了,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殷郁恍然大悟,连忙追问:“您昨晚找过我吗?”
李灵幽轻哼了一声。
殷郁神色懊恼,早知道她昨晚会找他,他才不会回御王府,晚一天上朝要什么紧,不过是让荣清辉那厮多着一天急罢了。
“公主,我……”殷郁想说他下回不会了,又一想他明天还得去上朝,就说不出口了。
李灵幽瞧见他一脸为难,目光轻闪,语气缓和道:“也不是不许你出门,京都这样繁华热闹,你年纪轻轻喜欢往外面跑,见见世面也为不错,但是,不许夜不归宿,免得你……学坏了。”
殷郁老脸一红,想起他骗公主说他只有二十一岁,在她眼中可不是个没定力的年轻人么,难怪她会担心他学坏,公主真好。
“公主放心,无望不会学坏的。”
他常在军中,什么吃喝嫖赌的兵油子没见过,谁要能带坏了他,那真是天大的本事了。
“那就好。”
李灵幽满意地点了点头,喂完了最后一粒黄豆,拍了拍手,示意殷郁:“牵上金乌,我们出去跑一圈。”
忍冬闻言,急忙劝阻:“殿下不可,夜里风寒,您当心再病倒。”说着,她冲殷郁使眼色。
殷郁不必她使眼色也不会答应,好声好气地对李灵幽道:“您的病刚好,万不敢疏忽了,等天气暖和一些,我再带您出去夜游,可好?”
李灵幽不怎么乐意地撇了下嘴,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娇态毕露。
殷郁看得心头发软,脱口而出:“您真想骑马的话,不如就到湖边小跑一圈吧。”
李灵幽展颜一笑:“也好。”
忍冬再想劝也晚了,只能甩了殷郁一记眼刀,心里暗骂他一通。
殷郁才不在意忍冬怎么看他,想到又能跟李灵幽多呆一会儿,喜不自胜:“那殿下等等,我先回去换件衣裳,很快就回来。”
他可没忘记,自己还光着膀子呢。
李灵幽扫了一眼他肩头:“换什么衣裳,你冷吗?”
殷郁下意识摇头,别说现在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就算寒冬腊月,他也不是没有打过赤膊。
李灵幽眼中闪过一抹促狭,掩嘴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外走:“那就别换了,等会儿我要困了。”
殷郁有些呆愣,忍冬看不过眼,低声催促他:“还不快走。”
殷郁无奈,埋怨地看了一眼金乌,牵着它跟了上去,摸了摸露在外头的肩膀,那股热乎劲儿褪去,竟觉得有点凉飕飕的。
第四十二回 下马
公主府中有一片秀气的湖泊,占地不过二十余亩,从清明渠引水,流入宫城。
沿着湖岸是一圈丈宽的走道,铺着一层厚实的青砖,马蹄铁踩在上面,发出哒哒的脆响,李灵幽侧坐在金乌背上,殷郁走在临水一侧牵着缰绳。
两个太监跑到前头掌灯,忍冬和阿娜尔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明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湖面映出一道长长的白练,微风习习,拂动岸边绿柳,不时有几枝细长的柳条妄图轻薄李灵幽,都被殷郁毫不留情地挡开。
李灵幽不满道:“这就是你说的小跑一圈?还没我走路快呢。”
殷郁无奈道:“公主饶了我吧,忍冬姑娘在后头盯着呢,真跑得快了,她指定冲上来拼死阻拦,下回我再想为您牵马就难了。”
李灵幽瞅他一眼,笑声道:“怎么你想为本宫牵马,还要她先答应吗?”
殷郁眼巴巴地看着她:“我不是被您从内院撵出来了吗?”
李灵幽“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殷郁见她不接茬,忍不住请求:“公主,您能不能让我搬回内院?”
李灵幽借着月色,看清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渴求,忍不住逗他:“搬来搬去多麻烦,你就在外院住着吧,出门也方便。”
殷郁哑口无言,总不能说他再也不出门了吧,明天一早他还得上朝去呢。这么一想,确实住在求贤阁更方便,离御王府近不说,出入还不会惊动公主,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李灵幽见他蔫头巴脑,有些可怜,便抬了抬脚,拿翘头丝履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柔声道:“本宫准你随时入内院,还不行吗?”
殷郁眼睛一亮,仰头看她,露出比月光还明朗的笑脸:“多谢公主恩典。”
李灵幽勾了勾嘴角,手下轻抚着金乌的鬃毛。
忍冬和阿娜尔落在后面,看着李灵幽和殷郁有说有笑,忍冬心里发愁,小声跟阿娜尔嘀咕。
“你觉不觉得,殿下对无望太亲近了些。”
“有吗?”阿娜尔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当然有,你还见过殿下对别的男子这般亲近吗?”
阿娜尔眨了眨眼睛:“我见过啊。”
忍冬语塞:“……那位老可汗不算。”
阿娜尔欲言又止。
忍冬没察觉她神色异样,兀自盯着李灵幽的背影,担心道:“我还是觉得无望的来历有问题,万一他心怀不轨,将殿下哄骗了去……”
“忍冬姐姐,”阿娜尔打断忍冬的臆测:“殿下没你想的那样好哄骗……”
她略带同情的目光落在殷郁背后,心想:只有殿下哄骗别人的份儿,哪里轮得到别人来哄骗她。
忍冬与阿娜尔话不投机,干脆闭上嘴。
……
李灵幽绕着湖边兜了一圈,意犹未尽。
忍冬生恐她再吹一会儿夜风会着凉,赶紧上前劝说:“天色不早了,殿下该休息了。”
李灵幽实在怕了她念叨,点头答应:“回吧。”
忍冬见她侧坐不便,招手让两个太监过来充当踏脚,却被殷郁抢了先,只见他屈膝跪下一条腿,压低双肩,露出比两个太监加起来都要宽阔硬朗的后背。
“请公主下马。”
李灵幽两脚悬在他背上,没有落下,而是皱眉道:“你起来,让奴婢们来。”
她没把他当奴仆看待,便不会践踏他。
殷郁却不乐意把这差事让给别人,抬头一瞪眼,就把两个太监吓退了,固执地跪在李灵幽脚下,低声道:“我怕他们摔着您。”
李灵幽美目之中流露出些许无奈,轻叹一声,提起裙摆,左脚蹬在右脚上,踢掉了一双缀着金玉珠片的翘头丝履,仅着白袜,踩在他背上。
殷郁感觉到她温热的足心,背脊一僵,看着落在旁边的两只丝履,身上又发起烫来,暗自庆幸,没叫她去踩别人。
李灵幽下了马,忍冬和阿娜尔赶紧一左一右扶着她穿上鞋,少不了又瞪殷郁几眼。
殷郁红着脸站起来,才不在意她们的冷眼,就见李灵幽摘了腰间的蓝翡香薰球递给他:“喏,赏你的。”
殷郁受宠若惊,双手接过,一阵幽香扑鼻,他不由地悄悄吸气,先是觉得这香气同他曾在她身上闻见的极其相似,后又觉得这香气不如她身上来的醉人。
“戴上吧,你快同金乌一个味儿了。”李灵幽丢下一句调侃,带着人离开。
殷郁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她那句话的意思,忙不迭地扯着衣领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又凑近金乌闻了闻,果不其然,一人一马身上的气味颇为相似,说不上臭气熏天,可也绝不好闻。
殷郁想到李灵幽忍着这味道同他呆了这么半天,臊得脑袋都快冒烟了,不过看到手里精雕细刻的蓝翡香薰球,更多的是窃喜,他搂着金乌的脖子亲热道:
“好金乌,多亏有你,明天我早点回来,帮你洗澡!”
第四十三回 香胰子
李灵幽回到隐香苑,素馨莲蓬早已备好热腾腾的浴汤,伺候她沐浴,换上柔软舒适的寝衣。
芙蓉帐里熏了淡淡的九和香,李灵幽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忍冬悄悄进来看了一眼,见她睡得安稳,又悄悄退了出去,小声叮嘱在外间守夜的素馨,不能睡得太死,仔细公主起夜。
阿娜尔带着两个小宫女在外面检查了一遍门窗,打发她们去睡觉,然后同忍冬在庭院里悄声谈了几句明日要办的正事,就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隐香苑有九间屋子,李灵幽一人便占了五间正房,一间卧室,两间厅堂,一间浴堂和一间净房。余下四间廊房,阿娜尔和忍冬一人睡一间,素馨和莲蓬睡一间,四个小宫女睡一间。
李灵幽不爱使唤太监,只让忍冬留了几个在内院看门,其余都打发到外院当差。
是以侥幸留在内院的几个太监都很乖觉,平日里不犯一点儿错,生怕被人换了出去,错失在公主面前露脸的机会。
……
悦竹时刻留意着隐香苑的动静,眼见公主晚膳之后出去了一趟,没有叫他们兄弟作陪,且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悦竹就多了个心眼,找到两个跟去掌灯的太监打探消息。
哪想两个太监一个比一个嘴严,连公主去了哪里都不肯说,一点都不怕得罪悦竹,甚至于反过来劝他安分守己。
悦竹闷闷不乐地回到藏秀轩,墨书正在书案前裁纸。
上等的蝉翼宣,他在南风馆只偶尔得到馆主或客人赏赐三五尺,根本舍不得用,到了公主府却一沓一沓地送来,由着他写画。
“问着了吗?”墨书抽空抬头看了眼悦竹的脸色,便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别提了。”
悦竹坐下,先喝了一杯冷茶败火,没好气道:“什么也不肯说,还暗指我不老实,分明是看我们兄弟不得殿下宠信,他们才这样不客气。”
墨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都说了让你别去,你非不听,这下好了,碰了一鼻子灰,回头再传到忍冬姑娘耳朵里,又该给我们讲上半天规矩。”
悦竹不以为然:“不闻不问,难道就这么干等着?我们都快进公主府一个月了,还没有侍过一回寝,再这样下去,公主殿下真要把我们当成寻常下人。”
墨书顿时没了兴致摆弄纸张,放下裁刀,连声质问:“做寻常下人有什么不好吗?非得与公主有一夕之欢吗?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公主将来有了驸马,倘若那位驸马心胸狭窄,我们这等以色侍人的面首会有什么好下场?别说安安稳稳地留下来,享受这锦衣玉食,能不能活命都难说。”
悦竹攥紧了茶杯,一张俊脸满是不服气:“弟弟以为我们不与公主有肌肤之亲,将来驸马就能容得下我们吗?你可别忘了我们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要我说就该争宠,让公主离不得我们,哪怕将来有了驸马,也不能随意打发了我们。”
墨书神色动摇。
悦竹再添一把火,理直气壮道:“原在南风馆时,我只当这辈子都碰不得女人,做梦都想做一回男人,而今有幸如愿以偿,若能与公主这般举世无双的女子欢好,我虽死无憾,你难道不想吗?”
墨书闻言,脑海中浮现起他进公主府头一晚,在李灵幽卧房所见芙蓉帐中那一抹动人心弦的剪影,目光瞬间迷乱起来。
他低下头看着光洁无暇的宣纸,沉思良久,缓缓出声:“那我们得仔细筹谋一番,切不可冒失。”
悦竹大喜过望,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
殷郁睡了两个时辰就起了床,天还没亮,求贤阁旁边出府的小门没开,他熟门熟路地翻过两道院墙,回了隔壁御王府。
他先是雷打不动地练了半个时辰的刀,又在院子里冲了个凉,因为昨晚身上的马味儿熏到了李灵幽,他比平时多用了两桶水。
老家丞听见动静,打着哈欠找过来:“王爷这么早就回来啦。”
殷郁把汗湿的布衣丢到一旁,换上紫色团花绫罗朝服,束上金玉带,再把鱼符同七宝一件一件系上,最后才拿起那枚蓝翡翠香薰球,单独挂在另一侧,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老家丞眯缝起眼睛,狐疑道:“这是打哪儿来的物件,瞧这金贵模样,可不像咱们王府里的东西。”
殷郁剑眉扬起,存心显摆:“是公主送给我的。”
“哟!”老家丞夸张地叫了一声,伸手去摸:“我瞧瞧。”
殷郁侧身躲了过去,捂住那香薰球,小气巴拉道:“只许看,不许碰。”
老家丞撇了下嘴,把手缩回去,把头一扭:“那我不看了。”
殷郁又不乐意了,托起香薰球往他面前递了递:“你看啊,你怎么不看了?你见过金做的银做的香薰球,见过翡翠做的吗?还是蓝……”
老家丞趁其不备,冷不丁伸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攥住那玉球,就听殷郁惊呼一声:“撒手!”
老家丞嘿嘿一笑,就不撒手,要挟他道:“王爷把公主赏你的金条再给我几根,叫我把花园修一修,还有凉亭,下雨天都漏得跟筛子一样了。”
殷郁又气又急,偏不敢硬抢,老人家好歹当过半辈子武将,手上很有力气,别不小心给他捏碎了,他哭都来不及。
“给给给,给你就是了!”殷郁满口答应。
虽说金子也是公主所赠,可到底不比这枚蓝翡翠香薰球,是她从身上解下来,亲手送给他的。
老家丞满意地松了手,殷郁忙捧住香薰球,小心翼翼从腰带上摘下来,拿衣袖来回擦拭,又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只觉得那香气似乎变了味道,不禁幽怨地看了一眼老家丞。
老家丞心虚道:“时辰不早,您该上朝去了,我叫人备马。”
说完就溜。
“等等。”
老家丞站住:“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今天有空,出门给我买几块洗澡用的胰子。”
老家丞奇怪:“府里的胰子没用完啊,还有好多呢。”
殷郁神情别扭:“……那些都不香。”
老家丞愣了愣,又瞅了一眼他手里的香薰球,恍然大悟:“难怪公主送您这个,原是嫌您臭啊,哈哈哈……”
老家丞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殷郁渐渐红了脸,小声嘀咕道:“我才不臭,公主也不嫌弃我。”
第四十四回 觊觎
永宁寿宴过后,展曜飞和贺琼夫妇去了华阴侯府退婚。
邹侯爷和侯夫人亲自出面接待,再三表示他们并不知道儿媳梅氏私自跑到展家提出退婚的事,试图挽回这段婚事,奈何展曜飞态度强硬,邹侯爷只好让侯夫人拿出了展又菁的庚帖,又捏着鼻子收了展家的退婚书,承认了自家理亏。
且不提侯府小公子邹恩益如何悔不当初,作为始作俑者的梅氏因当众挨了华阳长公主一顿掌掴,回到府里既被公婆训斥,又被妯娌嘲笑,还被娘家写信来骂了一通,整日躲在房里没脸见人。
小梅氏前来探望她,梅氏的脸上还没消肿,一见她就发火:“都怪你出的好主意,叫我去跟展家提退婚,结果闹成这副模样,叫我哪还有脸见人!”
小梅氏毫好不委屈:“明明是二姐你说想看永思公主出丑,我才好心给你出主意,何况我也没叫你去调侃永思公主和她那马夫啊,还不是你一时嘴快。”
梅氏嘴硬:“那你也不该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我受辱。”
“我不过是个妾室,人微言轻,就算出言劝阻,又有什么用呢?”
“那荣清辉呢?我好歹也是他的妻妹,当众遭人掌嘴,他不觉羞耻吗?为何不阻拦?”
小梅氏面露苦笑:“二姐又不是不清楚,我家大人同永思公主有过一段旧情,只怕在他心里,过世的长姐都比不上永思公主呢。”
“这只勾三搭四的狐狸精!”
梅氏怒骂一声,转身从被床角被褥底下扯出一只巴掌大小的人形布偶,拔下簪子用尖头使劲儿扎着那布偶的胸口。
小梅氏吓了一跳,就见那布偶穿着一身紫裙,像极了寿宴那日的李灵幽。
梅氏一边扎一边念叨:“都怪你害我嫁不成御王,只能嫁给邹恩广这个窝囊废,我扎死你,我扎死你……”
小梅氏急忙摁住她的手:“二姐快别说了,当心被人听见。”
她虽对这个自命不凡又性情偏执的嫡姐没多少真心,但也不愿见她犯了口舌被婆家休弃,到时候难看的可是她们的娘家。
“你少来管我,有工夫还是管一管你家荣大人吧,别叫他被那狐狸精勾去了魂儿,万一娶了她做续弦,我看你和媛儿峥儿哪有立足之地。”
小梅氏脸色一点点沉下去,盯着梅氏手上被扎烂的布偶,目中荡起一层寒光,轻声道:“我家大人不会娶公主。”
她好不容易筹谋到今日,只差一步就能扶正,绝不会叫任何人坏了她的好事。
***
贺琼为女儿退了婚后神清气爽,不知如何答谢李灵幽,这几日熬夜绣了两件披帛,正要送去公主府,她娘家泾阳候府突然来人相请,叫她回去一趟,说有要事商量。
贺琼小时候遭过嫡母虐待,遭过父亲厌弃,和娘家关系一向冷淡。她的生母徐氏几年前就过世了,这些年她只有过年和二老做寿时才回去一趟。
这不年不节的,突然叫她回去商量要事,贺琼虽然纳闷,但还是去了。
谁知到了娘家,她父亲泾阳候和嫡母贾氏都坐在厅堂里等着她,贺琼看这阵仗,就猜到准没好事,果不其然,泾阳候夫人一开口,就把贺琼给惊着了。
“你爹和我想为你大哥求娶永思公主,你去探一探公主的口风。”
贺琼半晌说不出话,真想问问二老,他们哪来的脸皮,就她大哥贺子戚那副鬼德行,也敢妄想娶公主,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昏头了。
贺琼忍着恶心,一口回绝:“父亲母亲,我劝你们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公主就算要改嫁,也轮不到大哥。”
贾氏听不得庶女贬低亲生儿子,当即不悦道:“你大哥好歹也是侯府世子,将来要承袭爵位,又生得仪表堂堂,能文能武,只比永思公主年长三岁而已,哪里配不上她?”
贺琼暗自冷笑,她这嫡母只说好的,却不提坏的。
贺子戚表面上是长得人模狗样也有些才能,可他内里荒淫无耻,男女不忌,从他十几岁起,侯府里但凡长得标致些的婢女和长得清秀些的小厮,就没有不遭他毒手的。
她那可怜的大嫂就是怀着五个月的身孕撞破他奸淫自己的婢女,活活被他气死,一尸两命。
为了掩盖这桩丑事,贺子戚一直没有续弦,可这些年他没少出入花街柳巷,更是养了几房外室,不知有了多少私生子女。
想到这里,贺琼彻底没了好脸,语气硬邦邦道:“母亲非逼我说实话,那我就直说了,大哥哪里都配不上公主,他不过是一个虚有其表的侯府世子而已,永思公主可是陛下嫡亲的姑母,堂堂定国大长公主,把大哥的名字跟她放在一起都是辱没了她,我知道你们眼馋公主的身份和她的妆奁,可你们总得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担不担得起这样的福分。”
贺侯爷和贾氏齐齐色变。
“住口!”贺侯爷厉斥一声:“你竟敢这样贬损父母兄长,侯府真是白养了你!”
贾氏则捂着胸口,一副快要背过气的样子。
贺琼从前还会有所顾忌,不敢同他们顶嘴,可李灵幽一回来,她的胆气也跟着回来了,那种有恃无恐的胆气,是连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展曜飞也不能给她的。
“忠言逆耳,父亲听不进去我也要说,前不久永宁大长公主寿宴上的事,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你们要是觉得自己的脸面比永宁大长公主还要大,骨头比永宁大长公主还要硬,不怕自取其辱的话,尽管去为大哥提亲,反正我是绝不会在公主面前为大哥说一句好话的。”
语毕,贺琼不等贺侯爷和贾氏发飙,起身就走,刚出了门,就听见里面摔东西的声音。
贺琼才不在乎,加快脚步出了侯府,坐上马车,直奔崇仁坊公主府去给李灵幽报信。
今日之事给她敲了一声警钟,像她娘家这般觊觎公主婚事的,京都之内肯定不止一户两户,她得提醒公主早做防备,免得被那些不择手段的小人暗算了去。
第四十五回 发霉的布料
贺琼还没到公主府,宫里先来了人。
六尚局派了两名女官,来送定国大长公主夏季的份例,一套秘色瓷,两套金翠钿钗,六匹衣料,六柄纨扇,六样名贵药材,十斤红白蜡烛,等等。
东西不算多,但都是进贡之物。李灵幽年少时从来不曾缺过这些用度,还是住进了公主府后,才知道如今有的东西是她有钱也买不到的。比如那六匹布料,就是忍冬之前一直念叨着要做宫装的云雾绡和浮光锦。
两名女官让宫人放下东西,规规矩矩地来到内院门前给李灵幽行了大礼才带人离开。
等她们走了,忍冬才带着阿娜尔仔细查看起宫里送来的份例,这一检查就发现了猫腻,问题正是出在那六匹布料上。
颜色倒是时兴的颜色,表面也没有勾丝之处,可抖开外面几层,里面的料子全部受了潮,斑驳褪色不说,还有些星星点点的霉斑。
忍冬顿时黑了脸,去翻看另外几匹料子,竟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
阿娜尔生气地骂道:“这是什么破烂东西!”
李灵幽正在修剪一盆银红色的百花妒,闻言转过头来:“拿过来我看看。”
阿娜尔将一匹发霉的布料拿到李灵幽面前,李灵幽只看了一眼,就道:“把好的裁下来,坏的都丢了。”
忍冬跟过来,迟疑道:“就算把好的都剪下来,也不够做一件大衣裳的。”
下个月端午有宫宴,三品以上官员和命妇都要到场,以定国大长公主之尊,若没有一身云雾绡或是浮光锦做出来的宫装,定要招人暗地里嘲笑。
李灵幽扭过头继续剪她的花儿:“做不了就不做,是人穿衣服,又不是衣服穿人。”
阿娜尔见她满不在乎,不免着急:“殿下,宫里拿了这等次品来糊弄您,您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啊?”
李灵幽神色淡淡道:“她们敢送来这样的料子,不就是为了让我生气吗,我果真动了怒,岂不是着了她们的道?”
阿娜尔恍悟:“殿下说的有道理。”
李灵幽笑看她一眼,问:“知道六尚局归谁管吗?”
阿娜尔不确定地看向忍冬,小声问道:“是哪位太后来着?”
忍冬皱了下眉头,替她答道:“两位太后各自掌控三局,按说负责布料的尚服局归殷太后所管,可今日来的两位女官,奴婢瞧着……都是荣太后的人。”
若在永宁大长公主寿宴之前,忍冬一定不会怀疑荣太后,可在她家殿下狠狠羞辱了永宁大长公主一通之后,难保永宁大长公主不会跑到宫里向荣太后告状,荣太后碍于远在洛都的太皇太后,很有可能替永宁大长公主出头。
忍冬一时间真说不准,是哪位太后授意六尚局送了这几匹发霉的料子来寒碜李灵幽。
“这可就难办了,”李灵幽打趣道:“要知道是谁,我还能进宫去闹一闹,可不知道是谁的话……”
忍冬以为她要说就这么算了,没想到她下一句竟是:“那我只能当成两位太后都存心与我过不去了。”
李灵幽“咔嚓”一剪子剪掉了总也修不好的那朵百花妒,随手丢在地上,一脚踩了上去,慢慢地转着鞋尖碾碎它。
“把裁下来的好料子都做成坎肩,有多少做多少,然后拿去城门附近找一群乞丐穿上,派几个侍卫暗中保护,每天给那些乞丐一笔银钱,叫他们哪儿热闹去哪儿晃荡,直到这满京都,宫里宫外,再没人敢穿什么浮光锦云雾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