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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公主回来了全文阅读

作者:三月果     和亲公主回来了txt下载     和亲公主回来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回 微臣愿意

    “金乌,”李灵幽在口中念了一遍,看着一旁傲然独立的汗血宝马,点头认可。

    “这个名字取得好,从今天起,它就叫金乌了。”

    殷郁得偿所愿,心满意足。

    “恭喜殿下,喜得名驹!”

    展又菁带头道喜,众人随声附和。

    永宁悔恨不已,早知如此,还不如将马卖了!干什么非逼李灵幽跳舞?闹到最后竟然白送!

    李灵幽似乎听到了永宁的心声,转头看向她,一本正经道:“永宁,多谢你帮我省了黄金万两,还送了我一匹好马。”

    展又菁噗嗤一声笑出来。

    永宁瞪了她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还要游猎吗,永宁大长公主怎么走了?”

    “游什么猎啊,换做是你错失了万两黄金,还有心情玩乐吗?”

    “依我看,失了黄金倒是其次,关键是失了面子。”

    “可惜啊,我还以为能看到永思公主跳飞仙舞呢。”

    殷郁听到人们的议论声,冷眼看向人群,找到那个说想看飞仙舞的人,默默记下,打算回头再收拾他。

    “殿下,咱们还去打猎吗?”展又菁询问李灵幽。

    李灵幽伸出手理了理她翘起的额发,柔声道:“你要是想去,就让你爹娘陪着你,我有些累,先回去了。”

    展又菁虽然失望,却很懂事的没缠着她:“那你几时带金乌出来玩儿,一定要叫上我。”

    “好。”

    展曜飞贺琼夫妇见李灵幽要走,也都上来道别,殷郁生怕展曜飞认出他,借口去找辔头,带着金乌躲开了。

    展曜飞瞅着殷郁的背影,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他到底在哪儿见过他。

    ***

    李灵幽带着她新得的宝马金乌,和新收的门客“无望”回到了公主府。

    殷郁跟着马夫去马厩安置金乌,金乌来到陌生的地方,表现的有些不安,咬着殷郁的衣袖不肯让他走。

    殷郁搂着它的脖子低声道:“多亏你我才有机会接近公主,你放心,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金乌似乎听懂了,朝他脸上喷了一口气,便放开了他。

    殷郁又叮嘱了马夫几句,这才匆匆地去见李灵幽。

    ……

    李灵幽换了一身松快的流彩裙,打散了发辫用一根玉簪挽在脑后,躺在寝室的长榻上服药。

    阿娜尔从怀中掏出玉瓶,给了她一丸,然后仔细地将药瓶收起来。李灵幽的药被阿娜尔一个人管的牢牢的,就连忍冬也不得插手。

    忍冬端给李灵幽一杯水,看到阿娜尔动作,关心道:“殿下的药还够吃吗?要是不够,就拿了方子去太医院配制,多备一些。”

    “用不着。”阿娜尔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忍冬皱起眉头,觉得阿娜尔对李灵幽的身体不够上心。

    李灵幽润了润喉咙,看出她心思,解释道:“我吃的药丸不能久放,只能当月做了当月吃,也用不着什么名贵的药材,不必去麻烦太医院,阿娜尔就会配制。”

    忍冬这才舒展了眉头,见她穿的单薄,又去拿了一件月白的丝绸罩衣给她披上。

    李灵幽服过药,气色渐渐恢复过来,想起了“无望”,让忍冬把他领到前面花厅里问话。

    忍冬犹豫着开口:“殿下,您不觉得这个无望今天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吗?”

    李灵幽不以为意道:“他不是说了仰慕我吗,兴许他打听到我要去东郊游猎,所以混进围场,想见我一面,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忍冬郁闷:“悦竹墨书也说过仰慕您的话,您怎么就不信呢?”

    李灵幽微微一笑:“我是年纪大了,可眼睛没花,耳朵也没聋呢,分得清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

    就算她看错了人,也没什么,至少那人今天帮她得到了金乌,哄得她开心了。

    忍冬还是不放心:“您还是谨慎一些为好,等下问清楚他的来历,再决定要不要留下他。”

    李灵幽轻叹:“好吧好吧。”

    ……

    李灵幽到花厅里等了一会儿,才见忍冬领着“无望”过来,一见到他就忍不住乐了。

    殷郁的脸洗的干干净净,头发也重新束了,只是身上还穿着那件驯马时的袍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膝盖和手肘的位置都磨烂了,衣摆更是撕扯成了几条,不看脸的话,和乞丐也没什么差别。

    殷郁本来就不自在,听见她笑出声,忍不住抬起头,看见她衣裙慵懒,脂粉未施,就美的和月宫仙娥一般,愈发自惭形秽起来。

    李灵幽见他不好意思,立刻收敛神色,嗔怪忍冬:“怎么不带他去换身衣裳?”

    “……府里没有无望公子合身的衣裳。”不是短了,就是小了。

    李灵幽闻言,不禁又细看了一眼他挺拔如杨,伟岸如岳的身材,当即吩咐:“去叫针线娘子过来。”

    殷郁忙道:“不用,在下有衣裳,等下回去换一身就是。”

    忍冬趁机打听:“不知公子家在何处?”

    殷郁早就想好了说辞,对着李灵幽之外的人说谎,他毫无心理负担:“我乃珲州千骏县人士,公主回京途中,曾经过千钧县,我便一路跟来了京都,眼下住在客栈里,居无定所。”

    千钧县临近边关,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他担心公主派人去打听,一来路途遥远,二来千钧县的确有个叫“吴旺”的人,此人精通马术,身形与他相仿,现在他营中做小校。

    忍冬半信半疑:“珲州到京都这么远,你的京话怎么说的这么好?”

    “我娘是京都人。”这句话不假。

    “那你是跟谁学的御马之术?”

    “跟我父亲。”这句话也不假,他年少时父亲是教过他御马,只不过当时他一心只读圣贤书,无心学这些行军打仗的本事。

    李灵幽听他们一问一答,无聊的快要打瞌睡,忍不住插嘴:“忍冬,你问完了吗,也叫我问两句可好?”

    忍冬无奈退到一旁:“您问吧。”

    殷郁的心立刻提了起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只怕等下对她说谎时会结巴。

    “无望,你今年几岁了?”

    殷郁瞬间想起了老家丞的话——公主现在就喜欢年轻好看的郎君。

    “在下……二十一岁了。”

    他本来想说十八岁的,可他这张脸风吹日晒,委实在不太像。

    李灵幽面露惊讶:“看不出你这样年轻,我还以为你少说要有三十一二了。”

    殷郁霎时红了脸,低头解释道:“在下是长得略急了些。”

    “哈哈哈,”李灵幽突然娇笑起来:“我逗你的,瞧把你急的,脸都红了,无望,你可真有趣。”

    她这一天,都数不清因为他真心笑过几回了。

    殷郁被李灵幽戏弄,丝毫不生气,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这般鲜活又肆意的她,才是他记忆中的公主。

    李灵幽笑够了才停下来,轻咳了两下,柔声问他:“无望,我很喜欢你的为人,你愿意留在公主府,为我所用吗?”

    殷郁明知道她所说的喜欢,不是他所奢望的那种,可嘴角就是不争气地飞扬起来,再一次屈膝拜倒在她裙下,无比认真道:

    “无望愿意。”

    微臣愿意。

第十七回 刺客

    殷郁顺利留在了公主府,成为李灵幽的门客,每个月能领二十两俸银,而他只需要替李灵幽做一件事,就是驯养金乌。

    殷郁满怀激动地住进了专供门客留宿的求贤阁,位于公主府东北角,是一幢四层高的楼宇,每层都有四个房间可供人住,在殷郁之前,已有十多个门客入住,只剩下一楼和顶楼还有空房,殷郁为了方便行动,住在了楼下。

    原先在门口负责招人的太监小栗子如今成了求贤阁的管事,凡有新人留下,他都要仔仔细细地同人讲一遍规矩。

    “你们平日若要出入公主府,最好走求贤阁旁边那扇小门,记得卯时开门,亥时落锁,但若要出远门,必须得向我请辞,以免公主用人时找不到你们……闲来无事,西边的小花园随你们游逛,但南边的大花园不可擅入,以免冲撞了公主,还有内院,需得公主传唤才能进入……除了俸银之外,每日三餐府里都会供应,再有一季四套新衣,逢年过节都有节礼……若是遇上难事,还能到账房去支用五百两银子……公主殿下这般厚待,万望阁下自重,为公主殿下分忧解劳。”

    殷郁应承下来,小栗子客客气气地给了他一匣子沉甸甸的金条,足有百两之多,说是公主殿下单独给他的赏赐,把几个看热闹的门客眼红的不行,等小栗子走了,都围上来打听殷郁的来历。

    殷郁没看到悦竹墨书兄弟,跟几个门客问起,才知道双生子根本不住在求贤阁。

    提起他们来,门客们既鄙夷又艳羡:“那两位公子跟咱们可不一样,他们是公主殿下花了重金从南风馆买回来的面首,当然要住在内院伺候公主了。”

    殷郁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被这两句话破坏殆尽,勉强应付了几句,就趁着夜色出了门。

    ***

    御王府就在公主府的东邻,是以殷郁出门右转没走多远,就到了自家府邸。因为他如今这张脸不好被太多人认识,殷郁就没走正门,而是翻墙而入。

    老家丞正在吃酒,两个小菜一壶烧刀子,刚喝了两口,就见殷郁从外面回来,搞得一身狼狈。

    老家丞好不惊讶:“王爷这是改行做乞丐了吗?”

    殷郁将怀里的钱匣子往老家丞眼前一放,拿起桌上的酒壶灌了几口,跟喝凉水似的。

    老家丞随手拉开匣子,好险没被恁些金子晃瞎了眼,倒抽一口气:“王爷在哪条街上乞讨,明日务必要带上我。”

    “隔壁。”

    殷郁习惯性去抹胡子上的酒渍,却摸了个空,他还是不大适应自己嘴上无毛的样子。

    老家丞狐疑地瞅着他:“隔壁不是公主府吗?”

    殷郁有些得意:“就是公主送给我的。”

    当下就讲述了他如何在围场挺身而出,帮李灵幽驯服了宝马,又如何跟着李灵幽回了公主府,成了她的门客。

    老家丞听完,脸上的褶子都皱起来:“您这样欺骗公主,可有想过如何收场?”

    殷郁面露难色,他当时脑子一热,还真没想过如何收场,只一心想着要接近李灵幽。

    老家丞担忧道:“万一公主识破您的身份,您说她会不会与您老死不相往来。”

    殷郁脸色发白,额头冒出了细汗。

    “要不您别做这摄政王了,就当殷郁已死,您安安心心留在公主府做您的马夫。”

    “……这样也不错。”殷郁摸着光溜溜的下巴点着头。

    老家丞本是为了讥讽他,没想到他还真考虑起来,顿时就被他气笑了:“王爷肩负家国重任,岂能轻易撂挑子,便是不为江山社稷着想,也要为公主着想,倘若您失了权势,谁来保卫公主安享太平,她既有倾国之貌,又有猗顿之富,在旁人眼中好似一块肥肉,您难道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她吗?”

    殷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不该忘乎所以。”

    老家丞心里一松,他还真怕殷郁一意孤行,毕竟心心念念了十四年,他干出什么荒唐事都不稀奇。

    “您能醒悟就好,赶紧去隔壁向公主坦白,负荆请罪,总之不能再瞒哄她。”

    殷郁眼神飘忽不定:“不急,容我缓上几日再说。”

    老家丞眼睛眯缝起来:“几日?”

    “……过上十天半个月吧。”

    “王爷!”老家丞急了眼,“您可别忘了您还得上朝!”

    “那刚好,我打算称病不出,这些日子不上朝了,”殷郁眼见老家丞急红了脸,不慌不忙地跟他解释道:“荣清辉正与我争夺兵权,想用兵部右侍郎张策替换留守西羌的赵将军,我不去上朝,刚好晾他一阵,叫他知难而退。”

    老家丞神情这才好转,仔细想了想,才点头同意道:“那就半个月,我数着日子呢,到时候您可别想耍赖。”

    殷郁一本正经道:“我分得清孰轻孰重。”

    老家丞安了心,抱起钱匣子,喜滋滋道:“刚好府里拮据,这金子我先拿去用。”

    殷郁赶紧伸手去夺:“这可是公主送我的,我得好好收藏。”

    老家丞不肯放手:“我只拿出一半花销,给你多裁几件新衣!”

    “……最多给你一根。”

    “少说也要十根!”

    两人拉拉扯扯,最后殷郁百般不情愿,数给了老家丞五根金条,其余的都藏了起来。

    ***

    夜晚,殷郁翻墙出了御王府,赶在公主府落锁之前,回到求贤阁。

    门客们大多睡下了,只有一两间屋子亮着灯,殷郁回到属于他的房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时想着安邦定国的大事,一时又想着李灵幽,想来想去睡不着,干脆起身,静悄悄出了门,打算去马厩看一看金乌。

    马厩离求贤阁不远,穿过小花园就是。此时夜深人静,小花园里没人,殷郁从假山下面走过,突然看见前面闪过一道漆黑的人影,直觉不对劲,当即放缓了脚步,悄悄地跟了上去。

    那黑影鬼鬼祟祟,一路贴着墙角,来到了内院入口,左顾右盼,翻墙而入。

    殷郁目光一厉,心知此人意图不轨,生怕打草惊蛇,便也翻墙跟了进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李灵幽的居所。

    眼见那黑影绕到了后窗,从怀里摸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打算跳入室内,殷郁飞扑上前,一把擒住了他!

    “快来人,有刺客!”

    这一声吼,惊动了整个内院。

    寝室里的李灵幽猛然惊醒。

    守夜的莲蓬慌慌张张跑进来点了灯。

    “殿下,您没事吧!”

    李灵幽摇着头坐起身,神色冷静:“去外面看看是怎么回事,小心些。”

    莲蓬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跑回来:“启禀殿下,无望公子抓住了一个刺客!”

    李灵幽皱了皱眉头,披上一件罩衣下床,来到外间,就见殷郁摁着一个黑衣蒙面之人站在门口。

    那人不停地挣扎着,看到李灵幽,一双褐色的眼瞳喷出火来,恨声嘶吼:“李灵幽,你这个淫邪无耻的毒妇,祸国殃民的妖女,我要杀了你,替我羌国报仇!”

    殷郁大怒,狠狠揪住他的头发,面巾脱落,露出一张年轻的异国面孔,竟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李灵幽认出来人,轻笑了一声,用柔软的令人发毛的声音说道:“是你啊,乌图克。”

第十八回 饶恕

    (小修)

    当年李灵幽出降羌国时,老可汗已有正妻大妃,儿孙成群,严格论起来,她只能算是个妾室。

    因着老可汗为了她从大凉撤兵,惹得几位王子十分不满,将李灵幽视作肉中刺,眼中钉。他们不敢违抗老可汗,便打算在和亲途中下手,想方设法除掉李灵幽,他们认定只要她一死,老可汗就会回心转意,继续攻打大凉。

    李灵幽察觉到几位王子的杀意,为了活着抵达羌国,为了给大凉争取生机,整日跟在老可汗身边寻求庇护。

    老可汗本就垂涎她美色,等不到大婚之日,便想将她占为己有。而李灵幽深知他一旦得手,兴许会反悔撤兵一事,于是费尽心机吊着老可汗的胃口,一路战战兢兢来到了羌国王庭。

    谁知那才是她噩梦的开始……

    “妖女!毒妇!”

    乌图克不顾殷郁的钳制,声嘶力竭地怒骂着李灵幽。

    李灵幽有些日子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辱骂,竟有些怀念。

    “闭嘴!”

    殷郁一掌劈晕了乌图克,紧张地看向李灵幽,生怕她会难过,不期然会见到一张笑脸。

    她穿着薄薄的睡裙,柔顺的长发散落在纤细的肩颈,胸前一抹白腻若隐若现,映着她睡红的脸颊,是那样的娇媚动人,可偏偏,那朱唇含笑,露出白森森的素齿,那眉眼弯弯,闪烁着妖冶的幽光,叫人心头发颤。

    殷郁忽然觉得,眼前的李灵幽十分陌生。

    “殿下!您没有伤着吧?”忍冬和阿娜尔一前一后跑进来,围着李灵幽打转,侍卫们也匆匆忙忙地赶到门前。

    “我没事。”李灵幽收起了笑容,靠在忍冬身上,轻咳了几声,指着昏倒在地的乌图克,对阿娜尔道:“你去瞧瞧那是谁。”

    阿娜尔狐疑地走上前,待看清楚乌图克的脸,神色大变,转头望向李灵幽,不知为何满脸惊恐,突然跪倒在地,央求道:

    “可敦,求您宽恕乌图克!”

    她一时慌张,连称呼都忘了换。

    忍冬皱眉:“阿娜尔,你认识这个刺客?”

    阿娜尔一脸羞愧,埋头道:“他是羌国四王子阿史那津的儿子,也是、也是我的哥哥。”

    忍冬吃惊,她竟不知阿娜尔还有这样一重身份,那她怎么会成了公主殿下的侍女?

    李灵幽神色无奈:“乌图克在王庭几次想要杀我,都是你替他求情,我才没有追究,如今到了大凉,他还不肯死心,看来不管我饶恕他多少次,他都不会放过我。”

    李灵幽明明没说什么重话,阿娜尔却一副怕极了的样子,瑟瑟发抖,哭声道:“可敦,殿下,我保证他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求您再宽恕他一回吧!”

    李灵幽叹了一口气,柔声道:“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

    “谢、谢谢殿下。”阿娜尔脱虚一般,软倒在地。

    “但我不能就怎么放了他,总要问清楚他是怎么从净业塔跑出来的。”据李灵幽所知,御王将羌国的王子王孙都带回大凉俘虏,统一关押在净业塔,尚未发落。

    阿娜尔连连点头,没有异议。

    “无望,把刺客交给侍卫,先关起来吧。”李灵幽吩咐道。

    殷郁恍然回神,再看李灵幽,又是他所熟知的那个温柔善良的公主,仿佛刚才那个令人胆寒的笑容,只不过是他的错觉。

    侍卫上前拿人,殷郁不情不愿地放开乌图克,忍住一脚踢死他的冲动,因为李灵幽开了口,说要饶恕他,他无法违背她。

    侍卫将乌图克带走,阿娜尔抹掉眼泪跟了上去。

    忍冬扶着李灵幽坐下,吩咐莲蓬去煮一壶热茶来给李灵幽压惊。

    “殿下,阿娜尔的哥哥是羌国的王孙,那她岂不是王女,又怎么会从小就做了您的侍女呢?”忍冬满腹疑问,她还记得阿娜尔说过,七岁就开始伺候公主了。

    李灵幽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门口,忍冬一扭头,看到殷郁还站在门口没走,不由皱起眉头,刚要赶人,李灵幽先开了口:

    “无望,你是怎么发现刺客的?”

    殷郁摒弃杂念,如实回答:“我睡不着觉,想去马厩看看金乌,路过小花园时发现了刺客,一路尾随他来到内院,见他意图行凶,才将他拿下。”

    忍冬气恼:“那些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两个大活人闯进了内院,竟然都没有发现!”

    殷郁自知擅闯内院有错,却很赞同忍冬的说法:“公主府的侍卫的确玩忽职守,我从小花园一路来到公主寝居外面,连一个巡逻的人都没看见,还请公主严惩不贷。”

    李灵幽面露愁容:“那些侍卫都是宗正司从禁军中挑选出来的,没想到会这般不可靠,只怕我惩治了他们,他们更加不会尽心尽力地为我看门护院。”

    殷郁闻言,暗自懊悔,当日不该为了避嫌,将他的亲兵都从公主府撤走,原以为他就住在隔壁,不会有人敢来冒犯她,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他甚至怀疑,那些侍卫玩忽职守,是不是有人授意?

    “这班侍卫不行,就再换一班,您贵为定国大长公主,何须委屈了自己。”殷郁提议。

    他打定主意暗中插手,等宗正府再派来侍卫,就将自己的亲兵调换过来,总之不能叫公主再遇到这种危险。

    他都不敢设想,如果他今晚不在,公主会不会已经丧命了。

    李灵幽考虑了一下殷郁的话,点头答应:“也好,忍冬,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宗正司,代我问罪,再重新挑选一队侍卫。”

    忍冬应声,恨不能现在就去找宗正司的麻烦。

    “无望,”李灵幽轻唤殷郁,真心实意道:“你今晚救了我一命,想要什么奖赏,只管说出来。”

    殷郁习惯性地想要拒绝,可对上她鼓励的目光,不知不觉又生了贪念,哑声道:

    “在下……想住进内院,就近……保护公主。”

    李灵幽怔住,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殷郁羞愧地低下头,已经做了好准备被她拒绝,却听见她愉悦地笑了起来。

    “好啊,那你就来我身边,好好保护我吧。”

第十九回 隐忍

    殷郁得到李灵幽许可入住内院,简直受宠若惊。

    忍冬出声反对:“殿下三思,无望虽然捉拿刺客有功,可他毕竟身为男子,不便住在内院。”

    忍冬对殷郁始终存有提防之心,哪怕他帮李灵幽驯服了金乌,又抓住了刺客,她还是觉得这个人的来历有问题。

    殷郁生怕李灵幽反悔,当即反驳道:“我在求贤阁听说,内院已有两位公子,为何他们能住,我不能住?难道我是男人,他们就不是吗?”

    忍冬冷笑:“你说的是悦竹和墨书吧,他们都是贱籍,是殿下买回来的奴仆,身家性命都被殿下捏在手里,自然不敢有不轨之心,你怎能相比?”

    “我也可以卖身给公主。”殷郁想也不想道。

    “……”忍冬哑口无言。

    李灵幽忍俊不禁:“好了,都少说两句,无望,你先回求贤阁去吧,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搬来内院,就住在悦竹墨书他们隔壁。”

    “谢公主成全。”殷郁抱拳作揖,不等忍冬再说什么,匆匆离开。

    莲蓬煮好了热茶送进来,李灵幽喝了一盏,冰凉的手脚渐渐回暖,瞅了一眼正在板着脸生闷气的忍冬,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腰眼。

    忍冬怕痒,憋着笑躲闪:“殿下别闹!”

    “那你还生气吗?”

    忍冬赶紧摇头,实在拿她没办法,接过莲蓬手中的茶壶,示意她下去,一边给李灵幽添茶,一边好奇地询问:“您还没告诉奴婢,阿娜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灵幽捧着有些发烫的茶盏,眼睛被水汽熏得雾蒙蒙的,回忆了片刻,娓娓道来:

    “阿娜尔是羌国四王子阿史那津的私生女,但她的母亲不是王妃,而是王妃的侍女,阿史那津酒后失德让她怀了孕,那侍女愧对王妃,生下阿娜尔后,就投河自尽了。阿史那津不肯承认阿娜尔是她的孩子,好在王妃心地善良,将阿娜尔交给仆人抚养,一直到她七岁那年,我撞见这孩子被仆人虐待,一时心软,便向阿史那津讨要了她……阿娜尔就此成为我的侍女,陪伴我在王庭度过了漫长的九年。”

    忍冬唏嘘不已,又有些担心:“那大凉灭了羌国,阿娜尔对您可有怨言?”

    李灵幽垂眸苦笑:“我若说一丝一毫也没有,你会信吗?”

    羌国再不好,也是阿娜尔的家乡,她对阿娜尔再好,也是害她没了家的人之一。

    “那您就不担心她会……”忍冬欲言又止。

    李灵幽知道她未尽之语,捂着心口道:“她要是想害我,只需偷偷换了我的药,我就一命呜呼了。”

    忍冬脸色一变,有些惶恐地叫了一声“殿下”。

    李灵幽又笑起来:“别怕,我逗你的,那药丸我吃过千百回,有一丝不对味,我立即能察觉出来,不会有事的。”

    忍冬这才安了心,但将李灵幽的话一品,又有些迷茫,公主这到底是信任阿娜尔,还是不信任她呢?

    ***

    乌图克被关在一间空屋里,阿娜尔守了他一夜,大概是因为殷郁下手太狠,直到天亮,乌图克才从昏迷中清醒。

    “嘶……”乌图克觉得后颈疼的像是裂开了,睁开眼就看到一脸忧心的阿娜尔。

    “怎么是你?那个妖妇……”

    “啪!”

    阿娜尔一巴掌扇在乌图克脸上,把人打蒙了。

    “乌图克!”阿娜尔低吼:“你能不能别再做这种傻事!就算你杀得了可敦,你以为你自己能活吗!”

    乌图克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只要能让她去死,我愿意给她陪葬……”

    “啪!啪!”

    阿娜尔又是两下耳光。

    乌图克恼怒:“你怎么又打我!”

    “我就是要打醒你!”

    阿娜尔脸上属于少女的天真和稚嫩消失不见,只有凶狠:

    “杀死一个女人算什么,你真有本事,就该懂得隐忍,先保住性命,再徐徐图之,将来有一天,让阿史那之名重新震慑西域草原,让大凉人闻风丧胆。”

    乌图克呆愣了半晌,少年人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无助和茫然:

    “还会有那一天吗?”

    阿娜尔见他已经冷静下来,缓和了脸色,压低声音道:“会有的,我听说大凉要遣返一位王子回西羌安抚部族,可敦向御王推荐了父亲。”

    乌图克惊喜:“真的吗,那、那我也能回去了?”

    他已经受够了被禁锢在塔里的日子,见不到一丝阳光,浑身的骨头都要腐化了。

    阿娜尔怜悯地看着他:“不,你要留下来做为人质。”

    乌图克神色慌张:“不,我也要回去!我要和父王母妃一起回去!”

    “你不能回去,你要乖乖地留在京都,不要再做任何傻事,他们才会放心地让父亲回到草原,听懂了吗?”

    乌图克懵懵懂懂,他和阿娜尔一样才十六岁岁,却因为父母的溺爱,从未经历过挫折,还没学会用脑子。

    阿娜尔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红肿的脸颊:“哥哥,我绝不会害你的,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乌图克内心挣扎:“可你总是维护那个毒妇,我以为你已经做了大凉的走狗。”

    阿娜尔神色复杂,语气却十分坚定:“可敦与我有恩,我当然要维护她,可大凉与我有仇,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归顺。”

    乌图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认她没有骗他,好半天才下定决心,重重点头道:

    “好,我听你的,先隐忍。”

    阿娜尔长出一口气,起身道:“我带你去见殿下。”

    ……

    李灵幽一觉睡醒,就听说阿娜尔已经说服了乌图克,正在前厅等着她问话。

    忍冬一早就去了宗正司问罪,李灵幽想了想,没叫侍卫,而是让人去把“无望”找了过来。

    殷郁正拎着包袱打算搬进内院,听说李灵幽召见,把东西往传话的下人手里一丢,匆忙赶了过去。

    阿娜尔带着乌图克在前厅等候,李灵幽姗姗来迟,素馨和莲蓬端上茶果,退出门外。

    乌图克用余光偷瞄李灵幽,只见她换了一身素锦长裙,头发高高挽起。光是坐在那里,便显得仪态万千。遥想他年幼无知时,也曾被她这无双的美貌哄骗过,以为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人,直到那天,他亲眼看见她……

    “殿下,乌图克已经答应我了,他不会再冒犯您,更不会再来刺杀您,求您放过他这一回。”阿娜尔小心翼翼地向李灵幽求情。

    “他自己没长嘴吗?”李灵幽脸色淡淡的,看也不看他们,只是捏着一枚青涩的樱桃把玩。

    阿娜尔给乌图克使了个眼色,乌图克闷声闷气道:“我不会再犯了,求你放了我。”

    李灵幽这才拿正眼看他:“你先告诉本宫,是谁把你从净业塔放出来的?”

    乌图克迟疑了一下,又看了阿娜尔一眼,道:“我不认识那个人,也没看清楚他的长相,但我听他说话的嗓音……像是你们大凉的阉人。”

    殷郁走到门口,正好听见这句话,眉头一紧。

    阉人,那就是太监,这京都哪里的太监最多?

    宫里。

第二十回 送客

    李灵幽最终还是放过了乌图克,让人把他送回净业塔,并没有追究他刺杀她的事。

    不过她不追究,不代表殷郁不会追究,当他得知乌图克是被一个太监放出来之后,第一时间就怀疑起了宫中的两位太后。

    这倒也不难推测,李灵幽无儿无女,寡居一人,只要她一死,偌大的家产只能被皇室收回,一半归于后宫,一半归于国库。

    是故,两位太后完全有借刀杀人的理由。

    殷郁满腹心事,冲淡了搬进内院又接近李灵幽一步的喜悦之情。

    李灵幽看起来却丝毫没有受这件事影响的样子,送走了乌图克,便招来悦竹墨书,陪她去花园游湖。

    殷郁没有跟去,而是趁机回了一趟御王府,找来两个心腹,交待了一些事情。

    第一件,就是把公主府的侍卫都调换成他的亲兵。

    第二件,就是通知展曜飞去礼部问罪,务必彻查昨夜净业塔失守之过。

    其实殷郁很想进宫问一问殷太后,昨晚李灵幽遇刺的事是不是她指使的,但想来就算是她做的,她也不会承认,倒不必多此一举了。

    殷郁很不希望殷太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不然他们的姐弟之情,怕是要就此耗尽了。

    ***

    风和日丽,李灵幽坐在湖畔的水榭里消磨时光,阿娜尔去送乌图克还没回来,忍冬则去了宗正司问罪,是以这会儿跟在她身边伺候的是素馨和莲蓬两个小宫女,还有悦竹和墨书。

    水榭了摆了笔墨画具,李灵幽凭栏而坐,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不知在思索什么,悦竹在一旁拨弄着一曲高山流水,墨书提笔将她和春光一同入画。

    李灵幽忽地叹了一声气。

    曲声中断,墨书停笔。

    悦竹小心翼翼问道:“殿下何故叹息?可是卑下弹错了音?”

    李灵幽轻轻摇头:“与你们无关,是我有些烦恼。”

    墨竹大着胆子问道:“殿下能否说一说,我们兄弟愿为您分忧。”

    李灵幽托着腮,回眸看向他们,和年轻时的荣清辉如出一辙的两张脸,未在她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那时的荣清辉也常常对她讲:不管殿下有什么烦恼,我都会为你分担。

    可是后来,在她将要和亲时,那人却连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我是在烦恼,永宁下个月生辰,该送她什么好,毕竟她才送了我一匹汗血宝马,我总得礼尚往来不是?”

    李灵幽这话说的颇有含义,换做旁人听来,或许真就以为她想送永宁大长公主一份厚礼,但悦竹墨书听在耳中,却另有理解。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两人好歹也是南风馆精心栽培出来的人物,若连揣摩心意都做不到,也不值得李灵幽为他们花费千两黄金。

    “殿下,我有个好主意。”墨竹先开了口。

    “讲。”

    墨竹搁下笔,走到李灵幽面前,一番低语。

    李灵幽美目流转,点头露笑:“不错,这个主意出的妙,那这份大礼就交给你去筹备,要钱或是要人,只管去找阿娜尔。”

    墨竹欣然领命。

    这时候,水榭外面来了个侍女,替前院通传,说是中书令荣大人求见。

    李灵幽没说见与不见,而是询问素馨和莲蓬:“无望人在何处?”

    素馨答道:“今早他搬进内院,向忍冬姐姐告了假,说是要出门一趟,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李灵幽若有所思,吩咐侍女道:“先请荣大人去客厅等着吧。”

    ***

    荣清辉刚下朝就来了公主府,身上的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坐等了小半个时辰,茶都换了两壶,李灵幽才露面。

    距离他们上次见面,才隔了五日,荣清辉却恍若隔世一般,再见到李灵幽那不曾凋谢的芳容,还是会有片刻的怔忡。

    “荣大人公务繁忙,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闲坐?”

    李灵幽的态度要比上回见面时客气的多,荣清辉感觉到她的疏离,略有些失望,倒宁愿她直呼其名,对他不客气一点。

    “我听人说,你在南风馆买了两个娈童,与我有些相像。”

    李灵幽看着荣清辉心平气和的样子,倒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于是坦然道:“像是像,不过他们比你年轻时还要俊俏几分,要不要我叫他们出来,让你见上一见?”

    “……不必了。”

    荣清辉不得不承认,他乍听闻李灵幽买了两个长得像他的面首,非但不觉得恼怒,反而有一股不可言说的窃喜,所以才会出言试探她,可见她这副大大方方的样子,又吃不准她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李灵幽嘲弄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见他们的,既然不是,那你找我做什么?总不会是要跟我叙旧吧?”

    荣清辉正色道:“今日登门,是有一件要事劳烦你。”

    李灵幽面露狐疑:“荣大人位高权重,本宫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荣清辉不与她兜圈子,当即说出他与殷郁因为西羌大臣的人选争执一事,末了直言道:“我想请公主帮我劝服御王,放弃西羌兵权。”

    李灵幽一脸惊讶:“荣大人未免高看我了,且不说朝廷大事,我一妇道人家能不能插手,你怎么就肯定,御王会听我的劝呢?”

    荣清辉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我正是肯定他会听你的劝,才会登门求助,你莫非忘了,当年御王的父亲殷老将军失守边疆,先帝本要治他抄家灭祖之罪,是你救了他们一家老小。”

    李灵幽冷下脸:“是谁告诉你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

    当日她向皇兄求情,曾屏退左右,皇兄不愿让人知道她干预内政,就连对荣太后也未提起,对外只说是顾念殷老将军祖上功绩,才赦免了殷郁一家。殷郁虽然知情,最多只会告诉殷皇后,而殷皇后绝不会外传。

    那这个秘密是怎么传到荣清辉耳朵里的,就很值得推敲了。

    荣清辉绝口不提他从何而知,只笃定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你最清楚。”

    李灵幽觉得好笑:“就算是有,我凭什么要拿我的人情,去替你换兵权?”

    荣清辉目光闪烁,压低声音道:“不是替我,是替陛下……你不妨仔细想想,陛下已经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能亲政,朝中有御王这样手握重兵的外戚,难保不会有大患。”

    李灵幽皱眉:“你怕御王拥兵自重,将来会谋反?”

    荣清辉眼皮一跳,没想到她说话这样直白,只能默认。

    “哈哈哈哈……”李灵幽拿手背掩着嘴,放肆大笑,前仰后合。

    荣清辉一愣:“你笑什么?”

    李灵幽眼角噙着一点水光,娇艳欲滴地睇视着他:“御王至今未娶,连个继承香火的后人都没有,你说他会谋反,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荣大人,多年不见,你还当我跟从前一样好骗,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吗?”

    话到最后,李灵幽笑容陡然一收,冷冷地看着荣清辉,手指着大门,下令道:

    “无望,替本宫送客。”

    荣清辉一脸错愕地回过头,只见客厅门外不知何时立了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背着光,看不清面容。

    荣清辉心头一震,一声“御王”差点脱口而出,所幸那人侧过身,露出了一张陌生且俊朗的面孔。

    “荣大人,请回吧。”

第二十一回 香帕

    殷郁在客厅门外站了有一会儿工夫,偏巧就听见了荣清辉在公主面前诋毁他有谋逆之心,顿时火冒三丈,正犹豫要不要冲进去收拾了这厮,就听见公主一阵大笑,非但不信,还出言维护他。

    殷郁整个人就像是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汤,从头舒坦到脚,再看荣清辉一脸吃瘪的样子,那滋味别提有多爽了。

    荣清辉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起身道:“我言尽于此,你再慎重考虑一下吧。”

    李灵幽端起了茶盏,摆明了不打算再跟他多说一句废话。

    荣清辉倒是没有纠缠,转身出门,经过殷郁身边时,打量了他一眼,确认他以前没见过他,可为什么会觉得这人长得这么讨厌呢?

    ……

    殷郁送走了荣清辉,返回客厅,李灵幽已不在了,收拾茶具的侍女告诉他,公主去了马厩,让他去那里找她。

    殷郁赶到马厩,李灵幽正站在金乌所在的棚屋外面欣赏它,目光喜爱中带些追忆。

    殷郁安静地走到李灵幽身后站定,没有打扰她。

    “金乌和星落也不是全然相似,金乌的个头更为高大,四肢更为健壮,星落的毛色更浅淡一些,耳朵更长一些,这里还有一小团白斑。”

    李灵幽说着,伸手去触碰金乌的额头,金乌后退一步躲开了,有些警惕地看着她。

    李灵幽神色黯然,放下手,郁闷道:“它不喜欢我。”

    殷郁快步上前:“金乌还不熟悉公主罢了,哪里是不喜欢您,求公主赐下一件随身之物,我保管它明天就能同您亲近起来。”

    李灵幽眼睛亮起来,半信半疑道:“当真?你可不许骗我,我最讨厌被骗了。”

    殷郁心虚地低下头:“在下不敢。”

    李灵幽从袖口抽出一条丁香色的丝帕,上面绣着一只粉金的蝴蝶,递到殷郁面前。

    “给你。”

    殷郁伸出双手接过,丝帕轻飘飘落在他手心,带着一丝暖融融的体温,让他有种牵住了她手的错觉,一缕馨香入鼻,令他心神摇曳。

    “你好好教它,明日天气若好,我们就去郊外骑马。”

    李灵幽一句话缭乱了殷郁的心扉,径自离开了。

    殷郁捧着丝帕,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金乌见殷郁来了半天都不理他,不满地将脑袋探出棚屋,去顶他的肩膀,鼻子里噗噗地喷着热气。

    殷郁连忙将丝帕举高,生怕叫它弄脏了。

    金乌用黑亮的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似乎在问:这不是给我的吗?

    殷郁厚着脸皮道:“这是公主给我的。”

    说罢,珍之又珍地将手帕叠起来,收入怀中。

    ……

    傍晚时分,阿娜尔和忍冬相继回府。

    忍冬跑了一趟宗正司,硬是将原先的侍卫换掉了,新来的侍卫一共有二十四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单从精神面貌来看,就比先前那班人强。

    侍卫队长名叫秦柯,二十来岁,是个皮肤黝黑,不苟言笑的青年。刚到公主府,就带着一群手下将地形里里外外探了一遍,然后分派五人一小队,早晚两班分别在内院围墙和外院围墙巡逻,余下四人轮守大门,又勒令两处门房,将每日进出府的人员都记录在案,还向忍冬提议,将所有大门锁头都换一遍,防止之前换走的侍卫私下留有钥匙。

    忍冬看他们一丝不苟,总算安了心,到李灵幽面前禀报一番,赞赏道:

    “您没瞧见他们的架势,简直像是在看守军营重地,就差没给府里的老鼠洞都上一把锁了。”

    李灵幽失笑:“这回你差事办的好,有赏。”

    说着,让阿娜尔去妆台上拿来一只巴掌大小的法蓝盒子,递到忍冬手上。

    “殿下,这是?”

    李灵幽摸了摸忍冬粗糙的手背,叮嘱道:“这叫红酥脂,你每日睡前拿温水净手,再涂上一层,要不了几个月,这双手就养回来了。”

    阿娜尔酸溜溜地插嘴道:“殿下见到悦竹墨书的手养得比女儿还细滑,问出是南风馆有秘方,特地差人去把方子买来,又将几种药材调换成更名贵的,单是制成这一盒,就花了五十两银子,还不算买方子的两百金。”

    忍冬又感动又心疼:“殿下何苦为奴婢浪费银钱,奴婢都这个年纪了,哪里还在乎美丑。”

    李灵幽轻瞪她一眼:“这话我不爱听,我比你还年长呢,听我的话,女人不管到了什么岁数,都要爱惜容貌,绝不能糟蹋了自己。”

    忍冬连忙改口:“殿下说得对,奴婢听您的。”顿了顿,又道:“可您的金银再多,也经不住这流水一样的花销,只进不出,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总该添置一些进项。”

    李灵幽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道:“这些营生之道,你同阿娜尔商量就好,想做什么只管去做,赔了钱也不打紧,总之少来问我。”

    素馨和莲蓬见状,极有眼色地上前扶她起身,回卧房休息了。

    忍冬和阿娜尔无奈的看了看对方,任劳任怨地商量起如何打理李灵幽的私产。

    ***

    次日,天气晴朗。

    殷郁满怀期待能同李灵幽一起去郊外骑马,却被宫中的传唤坏了好事。

    荣太后召见李灵幽入宫,虽没说是为了什么,但李灵幽隐约猜到了,是以盛装打扮,坐着鸾车进了宫。

    这回荣太后没有在紫宸殿待着,而是派人将她引到了自己的寝宫,在正殿接见了她。

    “永思,快坐到嫂嫂身边来。”

    李灵幽面对荣太后的热情,倒是没有什么抵触,乖乖坐到她身旁,任由她拉住自己的手,就好像半个月前她们不曾为嫁妆撕破脸过。

    荣太后好一阵嘘寒问暖,才说到了正题上:“我听说,你府上前日遭了刺客?”

    李灵幽故作惊讶:“您从哪儿听说的?“”

    荣太后一脸责备地看着她:“昨日展侍郎去礼部闹了一通,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以为能瞒着住吗,万幸你人平安无事,不然我日后到了泉下,怎么向你皇兄交待。”

    李灵幽默不作声,端详着她的脸,试图分辨她的关心有几分真切,有几分虚假。

    荣太后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握紧了她的手,忧心忡忡道:“永思,你一人独居,诸多不便,这回是侥幸逃过了一劫,再有下回可如何是好?”

    李灵幽垂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掌,不觉得温暖,反倒有一丝丝凉意,沿着她的指缝,流窜到她心间。

    “您说我该如何是好?”

    荣太后小心试探:“不如……不如我替你寻一位驸马,好叫你后半生有所依靠。”

    李灵幽讽刺一笑,点了点头:“好啊,不知嫂嫂心中可有人选?”

    荣太后没料到她这样轻易地点了头,顿时喜上眉梢,笑吟吟道:“除了清辉,还能有谁配得上你,你们青梅竹马,少时便有情意,如今能够再续前缘,那真是顶好不过了!”

第二十二回 夜游

    李灵幽毫不意外荣太后会撮合她和荣清辉,也心知肚明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要荣清辉娶了她,她的私产就会成为荣家囊中之物,御王想必也会看在她的情面上放弃西羌兵权。

    这般明目张胆,近乎写在嘴脸上的贪婪和利用,让李灵幽几欲作呕。

    “您别说笑了,我如今哪里还配得上荣大人。”李灵幽将手从荣太后掌心抽出来,出言婉拒。

    荣太后哄劝:“你是寡妇,他是鳏夫,有什么不相配?永思,你千万不要看轻自己。”

    李灵幽暗自冷笑,她才不会看轻自己,她看轻的是荣清辉,一个三妻四妾,虚情假意的东西,也敢打她的主意。

    “听说荣大人对已故的荣夫人用情至深,丧妻多年不肯续弦,我就算嫁了他,也得不到他爱重,何苦来哉?”

    荣太后一时语塞,想说荣清辉对亡妻并非情深义重,又该如何解释他不续弦,难道要告诉李灵幽,她那好侄儿原是打算将一位贵妾扶正吗,那李灵幽更不可能答应改嫁了。

    “太后,您就别为难我,也别为难荣大人了。”

    荣太后见李灵幽实在不肯松口,只好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与你说再多,你也不信清辉是真心想要照顾你,回头让他亲自与你讲明。”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李灵幽的神色,就见她一脸淡漠,看不出是强装镇定,还是故作矜持。

    ***

    殷郁起了个大早,来到马厩,打了七八桶水,将金乌仔仔细细刷洗干净,又喂饱了草料。

    然而从日出等到日落,李灵幽也没回来。

    眼看着天都黑了,殷郁才不得不放弃,摸了摸金乌的大脑袋,低声安抚:“别灰心,今天公主有事骑不了你,往后还有机会呢。”

    他卸掉了金乌身上的鞍具,打算放进一旁的杂物间。

    杂物间里黢黑,他把鞍具放在门外,先进去点灯,再到外面去搬鞍具,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便看见金乌的马棚前多了一道倩丽的人影,孤零零地站在夜色中,晚风吹拂,长裙飘摇,单薄的身躯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似的。

    殷郁心头发紧,快步上前,将要接近她时猛地刹住脚步,生怕惊动她,轻声呼唤:“公主。”

    李灵幽没有回头,语气幽幽道:“我年轻那会儿,不管遇上什么烦恼,只要星落载着我跑上一程,就能烟消云散。”

    “……您心情不好吗?”

    “嗯。”

    殷郁脑子发热,返回杂物间搬起鞍具,快步进了马棚,往金乌背上一放,回头对李灵幽道:“公主骑上金乌出去散散心吧。”

    李灵幽微怔:“现在吗?可是城门已关闭了。”

    殷郁:“那就在城里跑一跑。”

    “……可是城中有宵禁。”

    殷郁爽朗一笑:“公主,您偶尔放肆一回,有什么要紧呢?若是被人逮住,只管叫我去挨鞭子,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疼!”

    李灵幽美目闪动,将他脸上的真挚看在眼里,转向金乌,缓缓抬起手去抚摸它。这一回,金乌没有躲闪,它很给面子地用脑袋抵住她掌心,哼哼了两声,还歪过头朝殷郁眨了下眼睛,似乎在说:我就帮你这一回。

    李灵幽目光变得温柔,语气却很强势:“你是本宫的人,谁敢动你一根头发。”

    ***

    静谧无人的长街上响起一串清脆马蹄声。

    殷郁牵着缰绳走在前面,脚步轻快,李灵幽骑在金乌背上,双手捉着马鞍,身形有些摇晃,神情有些郁闷:

    “我有将近十年没有骑过马了,还说想跑上一圈呢,结果连走快点都难,真是没用。”

    殷郁想笑又不敢笑,好声好气地哄她道:“公主不要心急,多来几次就熟练了。”

    李灵幽放松下来,好奇地问他:“无望,你这么精通骑御,是几岁开始学起的?”

    “……不瞒您说,我年少时十分胆小怯弱,从来不敢骑马,生怕摔下来落个残废,到了十几岁才有了胆量。”

    确切来说,是十五岁那年,他追着和亲的队伍出了京都,凭着两条腿跑了一天一夜,直到鞋底都磨烂了,走不动也爬不动了,还是没能见到公主最后一面。

    从那日起,他便所有的恐惧都化作了执念,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难得倒他,除了对她的思念。

    “那你当真是天纵奇才。”李灵幽赞叹了一声,忽而问道:“无望,你说过你仰慕我,我还没问过,你都仰慕我些什么?”

    殷郁脸上发烫,握紧了缰绳,他对李灵幽岂止仰慕,应当说是爱慕才对,可他眼下假冒他人,怎敢吐露真情,只好一本正经地答道:

    “我仰慕公主深明大义,为保家国甘愿和亲,十四年来无怨无悔,挽救了无数无辜百姓。”

    “呵,”李灵幽讥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心甘情愿,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后悔?”

    殷郁停下脚步,愣愣地回头看她,撞上李灵幽冰冷刺骨的目光,听见她满是嘲弄的话语:

    “或许我曾心甘情愿,也曾不悔,可我回到大凉这些时日,遇见的人,发生的事,都让我觉得不值,你们口中轻描淡写的十四年,对我来说漫长的就像是过了十几辈子,我苦苦熬过了这些岁月,换来的都是什么,你知道吗?”

    李灵幽眼眶泛红,胸口闷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了太久,忍耐了太久,在这一刻终于发泄出来:

    “是他们的遗忘,是他们的鄙夷,是他们没完没了的恶念,是他们荒唐无耻的利用!”

    殷郁两耳轰鸣,看着她悲痛又委屈的样子,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偏偏她像是生恐他不够心疼,又惨笑着说了一句:

    “你是不是很失望,其实我不是你所仰慕的样子,我也会怨恨,我也会不甘心。”

    “不!”殷郁急声否认,顾不得礼义廉耻,上前捉住她群摆,抬头仰望着她:“不论公主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对您的仰慕之心,都不会变。”

    他后悔自己没说实话,竟伤了她的心,他对她的爱慕,原本就不是因为她甘愿去和亲。

    李灵幽垂头看着殷郁,被他炙热又赤诚的目光抚平了愤恨,她伸出手,轻覆在他温暖又宽大的手背上,柔声道:

    “上马来,带我跑一程吧。”

    殷郁浑身一颤,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等他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他已然翻身上马,将她揽在了身前。

    他做梦也不敢妄想,会同她这般亲近,温软的娇躯轻轻靠在他胸膛上,幽幽的香气冲昏了他的头脑,只能凭借本能,抖动缰绳,策马飞奔。

    金乌兴奋地撒蹄奔腾,晚风在耳边呼啸,月光在身后追赶,分不清是谁的心跳,那样的狂乱。

第二十三回 退婚

    李灵幽总算痛痛快快地骑了一回马,结果当晚回去就病倒了,把忍冬和阿娜尔急得不行。

    所幸求贤阁招揽了一位大夫,半夜把人叫起来给李灵幽诊了脉,说是风邪入体,又施针又煎药,忙前忙后到天亮方休。

    殷郁在李灵幽居住的隐香馆外面守了一夜,万分懊悔昨夜的放纵,不该载着她策马狂欢,尽管那是他十四年来最快乐的时刻,但害她受苦,他情愿没有。

    忍冬趴在李灵幽床边打了个盹儿,醒来听说殷郁还在外头站着,拉下脸找出门去。

    殷郁看到忍冬露面,急忙询问:“公主可好些了?”

    忍冬本想训斥他一通,责怪他让公主生了病,但见他一脸自责又后悔的模样,那些难听的话硬是说不出口。

    “殿下发了汗,已无大碍了。”

    殷郁松了一口气。

    忍冬又不爽起来,板起脸警告:“殿下体弱易病,不许你再半夜哄她去骑马,万幸昨晚她心疾没有发作,不然的话……”

    殷郁大惊失色,他能看出来李灵幽如今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但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患上了心疾。

    这可不是一般的病症,难以根治不说,一时不慎就能要了命。

    “公主她……何时患上了心疾?”

    忍冬自觉失言,想要改口已来不及,只好含糊其辞:“自然是在羌国时,这件事你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出去乱说。”

    殷郁心神不宁地点着头,望着李灵幽寝室的方向:“我能进去看一眼公主吗?”

    忍冬瞪他:“放肆,殿下的寝室岂是你一个马夫能够随意出入的!叫你搬进内院已是破例,再敢如此轻狂,我非求殿下把你撵出去不可!”

    ……

    李灵幽半梦半醒,隐约听见忍冬在骂人,费力睁开眼睛,就见阿娜尔神色欣喜地站在床头。

    “殿下,您总算醒了,头还晕吗?心口疼不疼?”

    李灵幽摇摇头,哑声问:“忍冬呢,我好像听见她在说话。”

    阿娜尔一撇嘴,道:“忍冬姐姐正在外头教训无望呢。”

    李灵幽咳嗽了几声,道:“是我非要出门骑马,关他什么事,去叫他们进来吧……等等,只叫忍冬进来就好,让无望回去休息吧。”

    李灵幽承认自己是虚荣心作祟,不希望那个口口声声仰慕她的青年,看到她这副病殃殃的样子。

    阿娜尔不情不愿地出去传话,当然也没给殷郁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殿下醒来了,说不怪无望,叫忍冬姐姐别骂他了,让他回去休息呢。”

    殷郁得知李灵幽刚醒来就念着他,只恨不能亲耳听见她说话,怕再呆下去会影响她休息,于是静悄悄地离开了。

    ……

    内院中有五处院落,用围墙分隔开来,其中房屋最大最华美的当属隐香馆,以隐香馆为中心,东西南北各有一处院落,大小不一,殷郁和双生子就住在西边的藏秀轩。

    悦竹墨书来得早,住了相邻的两间大屋,殷郁晚来了几天,就选了一间最小但是离他们最远的屋子,免得哪天看他们不顺眼,一时失手把人捏死了,不好向公主交代。

    殷郁搬进内院三天,没跟双生子说过一句话,就算见面也无视对方。

    他嫌弃人家兄弟以色侍人,殊不知人家兄弟也嫌弃他厚颜无耻,区区一个马夫竟然好意思住进内院跟他们争宠。

    是以殷郁早上从隐香馆回来,一进门就听见两兄弟在院中冷嘲热讽。

    “弟弟,咱们好歹在南风馆呆了十年,还不如一个门外汉会讨殿下欢心,半夜里诱哄了殿下出去骑马,真是好手段。”说这话的是悦竹,他一向要强,哪能容忍殷郁这个后来者比他更得李灵幽的赏识。

    “这种手段,不会也罢,只顾讨好殿下,不惜损害她的身体,你我是万万做不到的。”墨书性情沉稳,也是被昨晚的事气到了,同悦竹一唱一和,试图叫殷郁无地自容。

    殷郁正因李灵幽患有心疾一事烦恼,听了他们两句酸话,本无心计较,偏生悦竹又多了一句嘴。

    “我们也去看看殿下吧,她卧病在床,一定很无聊,你可以给她念书,我给她弹我新作的曲子。”

    殷郁在房门口站住脚,回头看着他们两个,冷声道:“公主需要静养,谁敢去打扰她,休怪我的拳头不长眼。”

    说罢,握紧满是老茧的拳头,一下砸在门框上,看似没使什么力气。

    就听“咔嚓”一声,三寸厚的门框竟裂开了一条三尺长的缝隙。

    悦竹墨书悚然一惊。

    殷郁冷哼一声,进屋甩上门。

    悦竹羞恼,怒骂:“莽夫、粗鲁——”

    墨书连忙捂住他的嘴,将人拉进屋里,低声哄劝:“先别搭理他,等咱们备好给永宁大长公主的贺礼,何愁得不到殿下欢心,到时候他敢动咱们一下试试,殿下必饶不了他。”

    ***

    李灵幽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忍冬让两个小宫女把她看的很紧,连卧房都不许她出来。

    好在公主府来了访客,李灵幽才不至于被闷坏。

    贺琼是一个人来的,等素馨将她领到隐香苑,她才知道李灵幽病了。

    “天气这样暖和,你怎么还着凉了呢?”

    李灵幽朝两个小宫女使眼色,不许她们揭她的短,一面转移话题。

    “小病而已,是她们太紧张,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菁儿呢?”

    贺琼神情有些僵硬,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灵幽摆手让房里伺候的人都下去,拉住贺琼的手,关心地询问:“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贺琼咬牙切齿道:“菁儿……被人退婚了。”

    李灵幽脸色一沉:“怎么回事?”

    大凉女子通常会在十三岁前后定亲,李灵幽之前就问过展又菁的婚事,贺琼还很得意地告诉她,展又菁去年就已定了亲。

    男方是华阴侯府家的小公子,贺琼得意,并非因为对方家大业大,而是因为侯夫人是京都出了名的好脾气,从没人见她急过脸,人人艳羡她家的三个儿媳,再加上那位小公子本身十分上进,年仅十五岁就考中了举人,前途大有可为。虽不能继承世子之位,将来也不会亏待了展又菁。

    拿贺琼的话说,这就是一门打着灯笼都寻不着的好亲事。

    双方已经交换了庚书,纳好了吉日,就差没有下聘了,怎么会突然变了卦?

    难道不知道这时候退婚,等同于坏了女方的名节,毁了女方的姻缘吗?

    “是世子夫人上门退的婚,”贺琼满脸羞愤道:“她说……说菁儿目无尊长,不配做他们家的儿媳。”

    “一派胡言!”

    李灵幽怒从中来,忽而想起,那日东郊围场,展又菁曾冒犯永宁遭到训斥,想必这就是那句“目无尊长”的来由。

    “殿下,我实在是没了主意才来找您,菁儿他爹还不知道退婚的事呢,我怕他一时冲动,打上华阴侯府,昨天菁儿偷偷哭了一夜,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求您为她做主。”贺琼泪眼汪汪,就像年少一样,每当受了欺负,最依赖的人就是她的殿下。

    李灵幽握紧了贺琼发抖的手,目光阴沉道:“琼娘放心,我必替菁儿出了这口恶气,再为她寻一门更好的婚事。”

第二十四回 梅氏

    李灵幽答应要为展又菁做主,贺琼就好像吃了一剂定心丸,再不担心女儿的婚事,只好奇李灵幽打算怎么做。

    “你先回去哄哄菁儿,叫她别害怕,等我打听清楚华阴侯府搞的什么鬼,再来收拾他们。”

    贺琼于是听话地回去哄女儿了。

    李灵幽把忍冬叫进来,询问起华阴侯府的事,她毕竟离开了这些年,京都早已物是人非,再者似华阴侯府这等门第,旁人看来了不得,可过去的她根本不曾放在眼里。

    忍冬自从被李灵幽带出了禁宫,又受命担起了公主府的家令,便整日勤勤恳恳,为了应付人情往来,不必李灵幽吩咐,早将京都的高门大户都打听了一遍,不说知道谁家隐密,至少对那些摆在明面上的人事一清二楚。

    是以李灵幽这么一问,她便猜到是为了展侍郎家千金与华阴侯府小公子的婚事,当即挑拣有用的讲:

    “殿下和亲第三年,华阴老侯爷就过世了,世子袭爵,也就是现在的华阴侯,他今年五十有六,膝下有四子两女,除了次女是庶出,余下皆是侯夫人嫡生,大约四五年前,先帝还在位时,华阴侯请旨立了长子为世子,为他聘了梅太傅家的千金为妻。”

    李灵幽眯起了眼睛,就是这个梅氏跑到贺琼面前说要退婚,还指摘菁儿目无尊长。

    “这个梅氏,和永宁有什么关系吗?”

    李灵幽不信华阴侯府会为了讨好永宁这个没有实权的大长公主,不惜与展曜飞这个仕途坦荡的兵部侍郎结仇,就算是看在展曜飞与御王的同袍之情上,也断不该将事情做绝。

    所以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华阴侯世子夫人跟永宁大长公主倒是没有太大关系。倒是……她跟荣大人和御王有些牵扯。”

    忍冬的表情有些古怪,李灵幽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梅氏如今年纪不过二十岁出头吧?”怎么会跟两个年纪比她大了将近十岁的男人有牵扯?还是荣清辉和御王这样的权臣?

    “华阴侯世子夫人的姐姐是荣大人的亡妻,妹妹做了荣大人的贵妾。”忍冬面露几分嘲讽,显然是不屑梅氏姐妹共侍一夫。

    “呵,”李灵幽哂笑了一声,倒是不怎么意外。

    她对梅氏姐妹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梅太傅当年是太学里的一个博士,教过她一阵子《春秋》,他似乎有个女儿,号称京都第一才女。

    想必是在她和亲之后,荣清辉迎娶了这位大才女,在人病逝之后,又纳了妻妹为贵妾,进府照顾先夫人留下的子女。

    “那梅氏跟御王呢?”李灵幽问。

    “奴婢在宫里时听到过一些传闻,说是先帝曾有意将那位世子夫人指给御王,被御王以‘不破羌国不娶妻’为由拒绝了,后来她一气之下才嫁进了华阴侯府。”

    “呵,”李灵幽又笑了一声,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

    几天前荣太后才提起要她改嫁给荣清辉,昨天梅氏就跑到展家去发难,她要是还察觉不出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就白白在羌国王庭熬过了十四年。

    “殿下,究竟出了什么事啊?”忍冬小心询问。

    李灵幽没有再隐瞒:“华阴侯府要与展家退婚。”

    忍冬一脸惊讶:“这是为何呀?”

    李灵幽勾了一缕头发,在指尖缠绕,语气淡淡地:“这满京都,有几人不知道展曜飞跟御王交好,又有几人不知道,琼娘与我情同姐妹,华阴侯府胆敢这么做,只有两个可能……不是冲着我来的,就是冲着御王去的。”

    忍冬有些糊涂地看着李灵幽,一时想不出其中的关窍。

    李灵幽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若是冲着御王去的,华阴侯府必是受了荣清辉指使,拿菁儿的婚事做要挟,为逼御王放弃西羌兵权,若是冲着我来的……我倒真想不出来,会是何人在背后指使,又是在图谋我什么。”

    总不会是荣清辉那位贵妾小梅氏听到了风声,唯恐她下嫁给荣清辉,这才挑唆侯府退婚吧。

    “且等等看,琼娘今日来找过我,被有心人知道,总该有下一步动作。”

    ***

    李灵幽没有猜错,不过等了一夜,转天下午,贺琼又上公主府来了,还带上了展又菁。

    贺琼的脸色比昨天还要难看,嘴角因为火气太大起了个燎泡,一见李灵幽便恨恨地抱怨道:“华阴侯府当真欺人太甚,今早世子夫人又上门来了,竟说要菁儿去永宁大长公主的寿宴上磕头认错,两家婚事才有回旋的余地,否则不管我家答应不答应,侯府都要退婚。”

    李灵幽这下可以肯定,华阴侯府就是冲着她来的。

    “敢叫菁儿去磕头认错,真当本宫是死人不成!”

    李灵幽动了真怒,把贺琼和展又菁都吓了一跳,展又菁赶忙跪在李灵幽榻前,拉住她冰凉的手急声道:

    “殿下千万不要为我气坏了身体,我本就不稀罕嫁给那侯府的小公子,退婚就退婚吧,总之我是绝不会去给永宁大长公主磕头认错的!”

    展又菁红着眼睛一脸倔强,她凭什么要认错,永宁大长公主在背后诋毁殿下,全然不顾殿下为大凉所做的牺牲,分明就是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敢当面骂她!

    “他们要说我目无尊长,就让他们说去吧,大不了我以后不嫁人了,总不会因为失了名节就叫人逼死吧!”

    贺琼张目结舌,没想到女儿竟有这样叛逆的想法,一时不知该骂她还是该打她。

    李灵幽却转怒为笑,摸着展又菁圆圆软软的小脸,夸赞道:“好孩子,有骨气,本宫没白疼你。”

    贺琼欲哭无泪:“殿下切莫听这死丫头说浑话,她真要是嫁不出去,我跟他爹非愁死不可。”

    “慌什么,我又没说由着她,”李灵幽睇她一眼,将展又菁从地上拉起来坐在榻前,搂着她肩膀轻拍着,血色淡淡的粉唇勾起一抹妖令人胆寒的微笑。

    “等永宁生辰那天,我亲自带菁儿去给她贺寿,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面前放肆。”

    她真是离开京都太久了,久到这些人都以为她成了没牙的老虎,谁都敢来捋她的胡须,既然他们都不肯叫她高高兴兴地过日子,那就别怪她发威了。

    但愿他们不要后悔才好。

第二十五回 阴影

    贺琼母女待到黄昏才走,李灵幽想留她们一同用晚膳,可惜她们都没有胃口,只好让膳房装了一匣子展又菁爱吃的玉露团给她带走。

    跟贺琼母女相反,李灵幽突然有了胃口,一连点了七八道她想吃的菜肴,让莲蓬吩咐膳房去做。

    冯御厨来到公主府这些日子,闲得都快长了毛,他只需负责李灵幽每日的膳食,然而李灵幽并不重口腹之欲,加之食量又小,叫他英雄全无用武之地。

    好不容易李灵幽起兴点了一回菜,冯御厨撸起袖子就去杀鱼宰鸡,卯足了劲儿要好好表现一番,盼着李灵幽吃得高兴,能赏他一双金箸,跟上回的金勺子凑成对。

    李灵幽病了几日,被忍冬和阿娜尔盯着不许出屋子,早就闷坏了,正好今晚两人都在外院对账,筹备着做什么营生。李灵幽身边没人管东管西,就让下人把晚膳摆到花园里享用,又觉得一个人吃饭太冷清,让莲蓬去藏秀轩喊人。

    “叫上无望,还有悦竹墨书。”

    莲蓬听话去了,素馨扶着李灵幽坐在妆镜前,拿一柄玉背象牙梳,动作轻柔地篦着她有些散乱的长发。

    “拿发带束起来就好,别戴什么钗环,压得我头疼。”

    “奴婢给您挽个堕马髻吧,又松快又简便。”

    “也好。”

    素馨手巧,梳妆一绝,李灵幽由她施为,手上随意地摆弄着妆台上散落的金钗玉环。

    她寝室里这架紫檀螺钿彩鸾纹妆台是她母后生前心爱之物,铜镜上的光痕承载着她对母后最美好的回忆,曾被她当做嫁妆带去羌国。

    犹记得儿时,母后每回坐在镜前梳妆,她都会钻进她怀中玩耍,妆台上大大小小的抽屉就像是百宝箱,每次打开总能找到些漂亮的小玩意儿,那时的她就盼着头发快快长长,好学着母后打扮自个儿,再去见夫君或是情郎。

    可惜后来她长大了,竟没有在最好的年华里为爱人打扮过哪怕一次,反倒是照着这面铜镜,度过了最灰暗的时光。

    ……

    花园中的八角琉璃亭铺设了四张桌席,飞檐下垂挂着数只粉彩的纱灯,将四周葳蕤的花草都蒙上一层珠光。

    宫女和太监们端着杯盘器皿来来往往,训练有素地轻拿轻放,半点都不吵闹。

    悦竹和墨书来得早一些,分别占据了主位两侧的桌席,殷郁因为要刮胡子来的晚了些,看见好位子都给人占了,只剩下最边上的座次,也不慌张,目测了一下墨书的位置更好,便朝他挥手道:

    “起来,我要坐这里。”

    墨书不肯让,他竟二话不说,上前将人提了起来,丢到一旁,然后一屁股坐下了。

    悦竹连忙扶住弟弟,怒视殷郁:“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明明是我们先来的。”

    殷郁嘲笑:“你们才发现我不讲理吗?”

    常年领兵统帅三军,肩负着一国荣辱,使他养成了说一不二,武断专行的脾气。

    这世上能跟他讲道理的只有一个人,连小皇帝都不行。

    “算了哥哥,快坐下吧,待会儿殿下来了,看到我们吵闹不好。”墨书拉扯着愤愤不平的悦竹坐下。

    三人都望着凉亭外面的小径,翘首以盼,这几日李灵幽养病,忍冬拦着不许他们进隐香苑,谁都见不着李灵幽。

    不多时,小径那头出现了几道人影,莲蓬提着一盏戏蝶灯走在前面开道,素馨扶着李灵幽走在当中,身后跟了几个抱垫子拿披风的宫女。

    殷郁三人起身相迎,看到李灵幽都是呼吸一促,只见她穿着一袭天青色碧纱长裙,腰间扎了一根浅藕色的丝绦,乌发似绢挽在一侧,只坠了一条米珠流苏,随着步子在雪白的香腮上轻轻扫过,这副懒起梳妆的模样,竟将小径两旁的繁花都衬的失了颜色。

    “恭迎殿下。”

    殷郁听到悦竹墨书的问礼声方才回神,忙跟着拜倒。

    李灵幽进了亭子,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在殷郁身上多停留了一下,想起那晚肆意纵马乘风逐月的欢快,脸上露了笑。

    “免礼,都坐吧。”

    说是赐了座,三人还是等李灵幽坐下,才各归其位。

    “殿下,您身体好些了吗?”悦竹抢先问道。

    李灵幽点点头,在莲蓬端来的银盆里净手:“好多了,不必担忧。”

    殷郁却听出她嗓音仍有些绵软无力,偷偷打量她又见消瘦的肩背,暗自心疼,刚要说话,又被墨书抢了词。

    “殿下,上回在湖边作的春景图已画好,我带来了。”

    “是吗,拿来我看看。”

    殷郁听在耳中,不知他们何时陪伴李灵幽去游过湖,心里颇不是滋味,正要打听,悦竹又开了口。

    “殿下,我给您新作了一首曲子,等下弹给您听可好?”

    “好啊。”

    兄弟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愣是把殷郁排挤的插不上话,郁闷地倒了一杯甜津津的果酒饮下,喝到嘴里竟酸的他直皱眉头。

    李灵幽留意到了殷郁的沉默,将手中画卷放到一旁,柔声问他:

    “无望你呢,这些天都做了什么?”

    殷郁触及她关切的目光,口中立即有了甜味儿,放下酒杯认真答道:

    “我给金乌换了一对新的马掌,还教会了它自己衔着缰绳散步。”

    李灵幽眼睛一亮,感兴趣道:“是吗?等用完膳,你带我去看看它。”

    殷郁欣然答应,得意地扫了双生子一眼,见到两人神色僵硬,先前的郁闷一扫而空。

    其实这几日他不光是呆在公主府驯马,还悄悄回了御王府两趟,一趟回去批示军务,一趟回去为了乌图克行刺李灵幽一事。

    他原以为能顺着太监这条线找出来是谁想借刀杀人,再想办法摆平对方。不料那晚放乌图克出塔的太监就像是人间蒸发,怎么也追查不到。

    殷郁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又因为知道了李灵幽患有心疾的事,愈发担心起她的安危,恨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

    然而他同老家丞说好的十五天已经过去了一半,再有六七日,他就该尽职尽责地去上朝了,介时他要如何离开公主府,又要如何对她坦白,才不会让她生气,从此将他拒之门外呢。

    殷郁毫无头绪,甚至有些害怕那一天的来到。

第二十六回 心病

    在花园里用过了晚膳,李灵幽和殷郁一起去看金乌,悦竹墨书也想跟去,被殷郁以金乌不喜欢陌生人接近为由堵回去了。

    马厩不算宽敞,因为金乌要表演自己衔着缰绳散步,素馨和莲蓬就守在外面没进来。

    殷郁打开门栏将金乌放出来,给它套上辔头。李灵幽站在一旁观看,只见殷郁把缰绳举到金乌面前,金乌不为所动。

    殷郁把缰绳凑近它嘴边,小声哄道:“金乌,听话。”

    金乌朝他脸上喷了一口气,十分有脾气地扭过头拒绝配合。

    李灵幽忍俊不禁。

    殷郁有些尴尬:“白天还好好的,兴许是公主来了,它认得您才是主人,所以不肯听我的话,要不,您来试试?”

    说着,他将缰绳递向李灵幽,李灵幽迟疑了一下,接到手里,犹豫地举到金乌面前,并没报什么希望。

    谁知金乌鼻翼翕动,用它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李灵幽,张开嘴衔住了缰绳。

    李灵幽愣住了,胸口涌上一股难言的喜悦,类似于她第一次跟星落亲近时的心情。

    殷郁轻声提醒她:“拍一拍它的后背,它就会走开了。”

    李灵幽又期待又紧张,抬起手轻拍了两下金乌的后背,就见它迈开修长的四肢,在两排马房中间的过道上溜达起来。

    李灵幽目不转睛地看着金乌的身影,殷郁再次提醒:“您可以叫它回来。”

    李灵幽清了清嗓子:“金乌,回来。”

    金乌快要溜出马厩,听到她喊声,立即停下来,回头望了她一眼,接着便听话地掉头走回来,停在李灵幽面前,把嘴里的缰绳递到她面前。

    李灵幽下意识伸手去接,金乌却调皮地拿脑袋拱了拱她的手,像是撒娇,又像是求她表扬。

    李灵幽一阵鼻酸,张开双臂抱住了金乌修长的脖颈,把脸贴在它柔软的鬃毛上蹭了蹭,感受到它与星落一脉相承的血液所散发的温度,喃喃道:“好孩子,真乖。”

    就在这一刻,她因为没能陪伴星落走完一生的悔恨被抚慰了,只留下遗憾。

    殷郁羡慕地瞧着被李灵幽又搂又抱的金乌,故作伤心道:“我说的没错吧,它只听公主的话,只跟您亲近。”

    李灵幽悄悄拭去眼角泪光,放开金乌,假嗔道:“真当我看不出来,你是故意在哄我开心吗?”

    殷郁讪讪地摸了摸脖子。

    李灵幽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谢谢你,我这会儿很开心。”

    殷郁被她看得脸上发热,低下头咧开了嘴角:“公主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金乌嘶鸣了一声,似是在应和他们的话。

    李灵幽一边亲昵地抚摸着它的鬃毛,一边对殷郁道:“无望,你把金乌教得这样好,我该怎么奖赏你呢?”

    殷郁心思一动,没有拒绝。这是她第三次提出要给他奖赏,第一次是奖赏他驯服了烈马,他想要给金乌取名,她同意了;第二次是奖赏他抓住了刺客,他想要搬进内院,她也同意了。

    她的纵容让他变得贪心,他渴望着能够更接近她一些,更了解她一些。

    “我想问您一件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什么事?”

    “您……因何会患上了心疾?”殷郁问出了困扰他多日的问题。

    李灵幽一双柳眉缓缓拧起,纤长的睫毛微微下垂,秋水一样的眸光笼上了一层阴云,语气也冷淡了起来:

    “是谁这样嘴快,不过是一点小毛病,也值得到处说给人听。”

    殷郁神色凝重道:“这可不是什么小毛病,您别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人有六疾,心疾最难医,悲哀忧愁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久则心生疾,轻者发作起来会觉得胸闷气短,重者发作起来会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了解心疾,是因为军中有一将士曾患过此症,由于目睹结义兄弟被敌军腰斩,过于悲愤而郁结于心,初时只觉得胸闷气短,后来严重到只要念及亡友,便会心中绞痛,崩溃哭嚎不能缓解,终以利刃剜心了断。

    殷郁至今记得那将士惨死的情形,纵使他久经沙场,早已看淡生死,也觉得毛骨悚然。他不敢想象这样可怕的事有一天会发生在李灵幽身上,所以他一定要趁早弄清楚她因何患上了心疾,才好对症下药,解开她的心结,不然等到她病入膏肓就来不及了。

    “公主,无望斗胆,敢问您在羌国,可有遭遇什么不开心的事?”殷郁小心翼翼地试探。

    李灵幽眼瞳轻颤,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闭上了眼睛,极力不去回想那些肮脏不堪的往事,可回忆还是毫不留情地侵袭着她的脑海,她唇上的血色飞快地褪去,指尖止不住地发抖,用力地摁住了心口,躬下腰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公主!”殷郁大骇,手忙脚乱地接住她软倒的身躯。

    李灵幽一只手死死攀住他健壮的肩膀,指甲抠进他肉里,艰难地喘息着发出声音:“阿、阿娜尔……药……”

    殷郁咬着牙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托住她的后背和膝弯,快步跑出马厩,口中急喊:“快去叫阿娜尔回隐香苑!”

    ……

    阿娜尔正和忍冬商讨着在京都置办什么产业,洋洋洒洒记满了几张纸,忽见莲蓬跌跌撞撞跑进来。

    “姐姐们快回内院吧!公主殿下发病了!”

    两人大惊失色,阿娜尔夺门而出,忍冬提着裙子追上她,两人紧赶慢赶跑回隐香苑。

    一进寝室就听到李灵幽压抑的痛吟声,看到殷郁跪在床前,高大威猛的身躯正像只可怜虫一样蜷作一团瑟瑟发抖,不住地哀求着:

    “是我错了,求公主不要再想了,我不会再问了,求您……”

    阿娜尔冲上前去,一手掏出怀里的药瓶,一手推开殷郁:“滚开!”

    阿娜尔没能推动殷郁分毫,殷郁却受惊般,跪着让到一旁,看着阿娜尔扶起李灵幽,熟练地掰开她紧闭的牙关,拿出一粒血红的药丸塞进她嘴里,然后凑到她耳边,低声安抚着她的情绪。

    殷郁分明听到阿娜尔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可敦别怕,她们都在,她们都在。”

    李灵幽的气息渐渐平缓,出奇地安静下来,她柔弱无力地将头靠在阿娜尔肩窝上,面色惨白如纸,眼眸黯淡无光,泪如断珠,声如细雨:

    “别骗我了,她们不在了,都死了,只剩下我了,只剩下我……”

第二十七回 三个贵妾

    殷郁被忍冬撵出了隐香苑,魂不守舍地回到藏秀轩。

    悦竹墨书尚不知李灵幽出了事,早早睡下了。院中已熄灯,殷郁游魂一般走进黑漆漆的房间,坐在床榻上,整个人垮了下来,他弯着腰捂住了脸,长长地喘了一口气,难以平复心中的恐慌。

    他真是愚蠢的无可救药,竟然以为公主殿下看起来能说能笑,就胆敢去刺探她的伤痛,哪想到她的心疾已经严重到了提都不能提的地步。

    他未曾见过她那般脆弱不堪的样子,他记忆中的公主,一直都是无忧无虑的样子,明媚的就像是五月的晴天,即便有再大的烦恼也困不住她,她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让所有人都开怀。

    殷郁不敢想象她在羌国这十四年来究竟经历了何种苦难,才会让她病成这样,他开始害怕知道答案。

    ……

    深夜,李灵幽躺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透过芙蓉纱帐,看到了趴在茶桌上睡着的忍冬和阿娜尔,她静悄悄地翻了个身,没有惊动她们。

    面朝着床壁,李灵幽抚着胸口,感受着平静的心跳,明明已经不疼了,可还是空洞洞的,让她既无力又茫然。

    回到京都这些日子,她极尽所能地让自己快活,不去想那些让她痛苦的事,可为什么她的病就是好不起来呢,再这样下去,她还能坚持多久?

    ***

    殷郁一连十日缺席朝会,众臣都心知肚明他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在用拖延之计,想让荣清辉一派放弃西羌督军的位置。

    此种手段并不高明,偏偏令人无可指摘,谁叫他功名盖世无人能及,就连那些最爱没事找事的御史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跳出来搅局。

    可荣清辉并没打算放弃,不管是为公还是为私,他都无法坐视殷郁独揽兵权,必须想方设法与之分庭抗礼。

    荣清辉同六部几位大臣商议了数日,都没能找出一个万全之策,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竟还是让李灵幽去劝服殷郁主动放弃兵权。

    于是这天散朝之后,荣清辉又去了一趟公主府,但他这次没能见到李灵幽。

    忍冬客客气气地将他请进来,上了一盏茶,告诉他公主殿下正在养病,不宜见客,荣清辉碰了个软钉子,无奈离去。

    ……

    荣清辉回到府上,刚好到了饭点,三个贵妾各自差遣了侍女来请他去用饭,这种情形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说起荣府的三位贵妾,可都来头不小,第一位进府的是泾阳候府嫡女小贺氏,她与荣清辉原配大梅氏年岁相当,两人几乎是前后脚进了门。小贺氏身为侯府嫡女,却心甘情愿给荣清辉做妾,这件事在当年委实掀起了一阵风波。

    第二位进府的是原六诏国的公主玛氏,七年前御王带兵灭了六诏,俘虏了一票王族进京,玛氏的父亲侥幸被封侯遣返,玛氏则同她的兄长留在了京都。两位太后原本打算帮她挑一个王孙贵胄嫁了,没想到她在宫宴上对荣清辉一见倾心,死心塌地要做他的女人。荣太后想着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异族美人,送给侄儿做妾也不算亏,便促成了好事。

    第三位进府的,自然就是荣清辉原配大梅氏的妹妹小梅氏了,比起前面两位,小梅氏本身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既不是高门嫡女,又不算貌美,但她胜在性情,温柔体贴的恰到好处,对梅氏留下的一双子女关爱有加,颇得荣清辉看重。

    是以荣清辉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进一回内院,头一个去的就是小梅氏那里。

    ……

    荣清辉一进到院子里,就见小梅氏站在门前翘首以盼,一手牵着十三岁的长女荣媛儿,一手抱着三岁的幼子荣峥,画面十分温馨。

    荣清辉脚步不由地轻快了几分,上前接过白白胖胖的儿子掂了掂:“这小子又长胖了,你整天抱着他也不嫌累,要奶娘做什么用?”

    小梅氏无奈一笑:“峥儿就喜欢粘着我,我哪忍心不理他。”

    似乎为了印证她所言不虚,荣峥只在荣清辉怀里待了片刻,一进到屋里,便朝小梅氏伸出手,奶声奶气地叫着母亲。

    荣清辉气笑,轻打了一下他的小屁股,把他递给小梅氏,转头看向一旁文文静静的长女,神色和蔼地问起她这阵子都做了些什么。

    荣媛儿并未继承父亲的好相貌,反倒更像她生母大梅氏,长得秀气又有一身书卷气,看起来比起同龄人稳重许多。

    “二姨母病了,我去了两回侯府探望她。”

    她口中的二姨母,也就是华阴侯府的世子夫人梅氏。

    荣清辉皱了下眉头,他不大喜欢梅氏这位妻妹,总觉得她行事过于功利,当年为了嫁给御王,几次三番利用他的亡妻进宫,去巴结讨好殷太后。结果被御王拒婚,扭头就嫁进了侯府,心计手段可见一斑。

    “你已到了议婚的年纪,闲来无事就在府里练练女红,少出门为好。”荣清辉不轻不重地点了女儿一句。

    荣媛儿心思敏感,发觉父亲不快,轻咬着嘴唇低下头。

    小梅氏见状,连忙打岔:“夫君,峥儿饿了,咱们先用膳吧。”

    荣清辉点点头,小梅氏让下人把饭菜端上来,把荣峥交给奶娘,亲手给荣清辉盛汤夹菜,十分贤惠。

    荣清辉舒舒坦坦地吃了晚饭,到了就寝时,难免同小梅氏温存了一番。事后,小梅氏窝在他怀里,提起了一件事。

    “后天就是永宁大长公主的三十寿辰了,夫君您跟我一起去公主府上拜寿吗?”

    论起辈分,永宁同荣太后是表姊妹,也就是荣清辉的表姑,长辈要过整寿,理该去拜贺。

    可荣清辉厌烦永宁为人嚣张跋扈,不喜同她来往,往年寿辰都是让女眷前去送礼,只偶尔去过一两回。

    荣清辉犹豫了一下,刚要拒绝,又听小梅氏说道:“听说永思公主会去呢,妾身一直仰慕她大名,可惜那时年幼,没能见到公主和亲的盛景,如今总算有机会一睹真容了。”

    小梅氏说着话,悄悄抬起了眼,借着窗外月色,努力分辨着荣清辉脸上的神情。

    “我还听人说,永思公主一点都没变老,还和当年一样美若天仙,夫君,是真的吗?”

    荣清辉眼前浮现出李灵幽的身影,目光不由地流露出几分怀恋,语气却故作平静:

    “等你见着她就知道了。”

    顿了顿,又道:“既是永宁大长公主整寿,我缺席未免不够尊重,后天我同你一起去一趟。”

    小梅氏搂紧了荣清辉的手臂,高兴地说了一声好,脸上却没有一丝笑。

第二十八回 大闹寿宴(一)

    永宁大长公主的生辰在四月初四,委实不算什么好听的日子,所以年年办寿宴都会提前个几日,选在四月初一这天。

    李灵幽半个月前就收到了请柬,因为在围场跟永宁闹得不快,本来没打算过去给她捧场,只让悦竹墨书准备了一份“大礼”。但出了展又菁被华阴侯府退亲这回事后,李灵幽改了主意。

    这天,贺琼一早就带着展又菁来了崇仁坊公主府,李灵幽还未起床,忍冬将她们请到花厅等候,贴心地奉上两碗膳房刚炖出来的红枣牛乳羹,歉然道:

    “殿下近来睡得不好,早上起得晚些,还请展夫人在此稍候。”

    贺琼忙说:“那就让她多睡会儿,你千万别去吵醒她,时辰还早呢。”

    忍冬笑着应了,退出门外,留她们母女说话。

    贺琼早上着急出门没有吃好,端起一碗牛乳羹,拿勺子拌开上头的酥仁果脯,尝了一口,露出怀念的神色。

    “就是这个味道,菁儿,你也来尝尝,娘小时候在宫中陪公主作伴,那会儿圣慈太皇太后还在世,每日早起都会让我们吃上一碗御膳房特调的牛乳羹,娘就是全凭它长了个子,比你几个嫡出的姑姑都高出半头。”

    她是泾阳侯府庶女,序齿第五,因为嫡母厉害,生母孱弱,小时候没少受磋磨。在她五岁那年,先祖皇帝下令给几位公主挑选陪读,侯爷最初打算将她四姐送进宫参选,是嫡母不愿亲生女儿去伺候公主,才换了她去顶替,没想到这一换,竟给她换来了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

    五岁时的贺琼又矮又瘦,长得也不好看,站在一群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当中,十分碍眼。进宫头一天,她就狠狠挨了欺负,被人扯破了新衣裳,参选那日出不了门,只能躲在房间里抹眼泪,怕极了落选之后回去会被嫡母责难。

    最后,是从紫宸殿偷溜出来的公主殿下循着哭声找到了她——

    ‘你是哪家的女儿,怎么没去参选呀?’

    ‘衣裳破了……去不了……呜呜呜……’

    ‘那就别去啦,你哭什么呢?’

    ‘我怕、我怕选不上……回去会挨罚……呜呜呜……”

    ‘这样啊,你叫什么名字?’

    ‘琼、琼娘……呜呜呜……’

    ‘琼娘别怕,她们不选你,我选你就是了。”

    就这样,最尊贵的公主殿下选中了最平凡的她,一声“琼娘别怕”护了她足足十年,让她不再卑微,不再无助,不再害怕,平平安安地长大。

    ……

    贺琼追忆起往事,不由地笑了。

    展又菁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娘,殿下真的要带我去永宁大长公主的寿宴上找麻烦吗?”

    贺琼啧了一声:“什么叫找麻烦,殿下是要为你出头。”

    “可是我担心殿下会吃亏,毕竟她们人多势众。”

    贺琼嗤地一笑,伸出食指戳了戳女儿的脑门:“你真以为殿下是好惹的不成,想当年这满京都有多少人嫉恨她,明里暗里针对她,没有一个能在她面前讨得了好。”

    展又菁绷起小脸:“那都是当年的事了……当年有先祖皇帝和先帝给殿下撑腰,殿下自然有底气,如今又有谁给殿下依靠呢?永宁大长公主再不济,还有太皇太后这尊靠山,华阴侯府世子妃梅氏更是有夫家有娘家可以仰仗,只有殿下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却还要替我出头,被那些忘恩负义的小人说三道四,娘,您难道就不心疼殿下吗?”

    贺琼愣住,女儿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叫她从对李灵幽的盲目依赖中清醒过来。

    是啊,如今和当年不一样了,她的殿下不再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永思公主,而是成了人人耻笑的亡国寡妇,即便有定国大长公主的封号加身,也未能阻止人们加诸在她身上的恶意。

    她真是昏了头,竟没意识到殿下的处境这样艰难,还像从前那样理所应当地寻求她的庇护。

    展又菁捉住贺琼衣袖,低声央求:“娘,我不想让殿下为我出头了,我害怕她被人欺负,咱们走吧。”

    贺琼脸上火辣辣的,只觉得自己一把年纪白活了,还不如女儿懂事,当即又羞又悔地点着头。

    “菁儿说得对,娘听你的,咱们这就走。”

    ……

    李灵幽一觉睡醒,就听说贺琼母女来了又走了,很是纳闷。

    “怎么走了?”

    不是都说好了,她要带她们一起去赴永宁的寿宴吗?

    忍冬道:“展夫人说她肚子不大舒服,今天就不去给永宁大长公主贺寿了,让奴婢转告殿下一声,请您保重身体,好好休息,不用担心展姑娘的婚事,她已经想出解决的办法了。”

    李灵幽皱起眉头,想了想,问道:“我昨天说过让你给她们炖的牛乳羹,她们吃了吗?”

    “展夫人吃了,展姑娘那碗还剩着。”

    李灵幽顿时气笑:“这个琼娘,跟从前一样,说谎都不利索,肚子疼还吃的下去牛乳吗?”

    忍冬不解:“您是说展夫人故意找借口走了?那她们到底去不去给永宁大长公主贺寿?”

    李灵幽从床上坐起来,将齐腰的长发拢到一侧,细润如脂的素颜上满是冷色:“不管她们去不去,我都要去一趟。”

    不然这口气堵在心里,憋得她难受。

    “为我更衣,备鸾车。”

    ……

    殷郁这几日都没能见到李灵幽的面。

    自打那晚在马厩,他害得李灵幽心疾发作,忍冬和阿娜尔就对他没个好脸色,连隐香苑的大门都不许他靠近。

    殷郁自觉理亏,不敢硬往上凑,一晃眼就到了他跟老家丞约定的日子,他再不回御王府,只怕老人家会杀到公主府来揭穿他。

    殷郁还没做好向李灵幽坦白的准备,便打算白天回去上朝,晚上再回来做她的马夫。

    于是他悄悄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御王府,其实他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两件东西必须带走——一条绣着金蝶的香帕,和一支米珠发串。

    手帕是李灵幽给他驯马用的,米珠发串是李灵幽发病那晚他捡来的,都被他当做宝贝一样,只有带回御王府藏起来才能安心。

    殷郁贴身藏好了两件宝贝,正要出门,就听见外面院中传来女人的声音,是忍冬。

    殷郁立刻竖起耳朵,听见忍冬跟悦竹墨书说道:“去带上你们的贺礼,随殿下去永宁大长公主府上祝寿。”

    殷郁眉头紧皱,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可还记得那天在围场,永宁逼迫公主去她寿宴上跳飞仙舞的事。碍于他告病没去上朝又不好露面,还没来得及收拾永宁和那天起哄的人,怎么公主竟要去给永宁祝寿?

    不行,他得跟过去瞧瞧,免得再有人欺辱了公主。

第二十九回 大闹寿宴(二)

    (一更)

    晌午时分,坐落在醴泉坊的永宁大长公主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身穿茶红襕袍的内侍监宦官站在门前的高台上唱名,贺礼如流水般涌入门庭。

    能够容纳上百人的宴厅内座无虚席,永宁端坐在正上方的百花宝榻上,身穿银红茜染的浮光锦所制的宫装,十八幅裙帘层层叠叠华丽难喻,髻顶一颗龙眼大小的金色珍珠尤为耀眼。

    厅中席位呈“冂”字排布,永宁位于那一横上,东西两面对脸而坐,各有三列席位,每席能坐三人。

    离永宁最近的一席非荣清辉莫属,他只带了小梅氏和长女荣媛儿出席,一家三口坐在一起,荣清辉样貌过于温文俊美,长相秀气的小梅氏和荣媛儿虽沦为陪衬,但他们穿着一色的天水碧真丝外衣,倒显得十分和谐。

    荣清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看一眼大厅门外,似是在盼着什么人来。小梅氏分明留意到他的举动,假装没看见一样同荣媛儿凑在一起说笑。

    荣清辉对面坐着与他同辈的华阳长公主李寻真,她今日打扮的也是光彩照人,花容月貌直将整个宴厅的女客都压得黯淡无光。

    华阳下面坐着华阴候世子邹恩集和世子夫人梅氏,这对夫妻不过二十来岁,看起来除了年纪,没什么相配之处。

    邹世子个头不高身材偏瘦,颧骨微凸眼窝凹陷,一副不大精神的样子,而梅氏的长相要比她妹妹小梅氏出众的多,她身段窈窕,螓首蛾眉,一双秋眸堪比西子,看谁都带着三分柔情。

    华阴侯府小公子邹恩益陪坐在兄嫂身侧,他今年刚过十六岁,个头也不算高大,但样貌清新俊俏,器宇不凡,比邹恩集这个正经世子更要体面。

    贺琼带着展又菁坐在不前不后的位置,隔着几张座席,瞅了瞅那差点成了她女婿的侯府小公子,心中难免可惜,小声询问展又菁:“菁儿,你真不后悔?”

    展又菁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根本不看的邹恩益一眼。

    早上她们离开李灵幽的公主府,就直奔永宁的寿宴来了,倒不是为了来磕头认罪,而是打定主意要跟华阴侯府退婚。

    此刻,众人正捧着华阳说笑,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的吹打声,红衣宦官跑进来报喜,原是宫中两位太后派人赐礼来了。

    众人纷纷起身,听着那红衣宦官高诵着厚厚的礼单,看着一群宫人鱼贯而入,手捧着红绸托盘,上面摆放着各种罕见的金银玉器,珠宝香料和绫罗绸缎,竟比往年的赏赐丰厚十倍不止。

    众人咋舌之余,也都清楚个中缘由,自打大凉灭了羌国,国库充盈今非昔比,两位太后自然要大张旗鼓显露皇家气派,何况这也是在替远在洛都的太皇太后给永宁大长公主作脸,何乐而不为呢。

    眼见永宁红光满面,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梅氏最先开口奉承:“两位太后娘娘当真心疼大长公主,长嫂如母莫过如是。”

    华阳娇嗔道:“母后对我这个亲生女儿也未见得如此上心呢。”

    众人笑声一片。

    唯有贺琼母女替李灵幽心寒,同样都是先帝的妹妹,一个为国舍身十四年,归来时悄无声息,宫中连一场像样的接风宴都未曾替她操办,一个何德何能,在京都十年如一日地享受着风光无限、养尊处优的厚待。

    永宁举杯向皇宫方向敬谢了两位太后,笑意盈盈地坐下来,环顾席间,扫到了沉默寡言的贺琼母女,笑容一敛,转向坐在华阳下方的侯府三人,打量着年轻出色的邹恩益,问梅氏:

    “本宫上回见你家四郎,他还是个小孩子呢,而今长大了,倒是一表人才,不知他可有婚配?”

    永宁状似随口一问,席间却有几人微微变色。

    贺琼按着女儿的手,就听梅氏笑道:“四弟已有婚约在身,正在择日下聘。”

    邹恩益捏紧面前的酒杯,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又飞快垂下眼去,看似腼腆的样子。

    “本宫还打算做一回媒人,这下不成了,”永宁失望地摇着头,接着好奇地打听:“不知女方是哪家千金?”

    贺琼手掌汗湿,盯着梅氏柔美的侧脸,心存一份侥幸,只盼梅氏能留些情面,不提自家姓名。

    “是兵部展侍郎家的长女。”梅氏一边回答,一边看向不远处的贺琼母女,生怕众人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贺琼心凉了半截,展又菁反握住了母亲轻轻发抖的右手,低声安慰:“娘亲别怕。”

    下一刻,就见永宁目光落在她们身上,毫不掩饰厌恶之情:“怎么是她。”

    此言一出,场面顿时一静,在座有不少人都参与过半个月前的东郊游猎,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就有人交头接耳,同不知情的人解释起来。

    荣清辉本来心不在焉地喝着酒,见状也不免生出几分狐疑,看向了小梅氏。

    小梅氏十分懂事地凑近他耳语:“夫君有所不知,展侍郎家的千金之前曾顶撞过大长公主,说过一些不大尊敬的话。”

    荣媛儿目光闪动,悄悄抬头瞅了一眼对面。

    梅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起了身,向永宁躬身一拜,面色羞愧道:“妾身听闻展家姑娘曾出言不逊,冒犯殿下,在此替她向您赔罪。”

    永宁冷哼一声,道:“哪有小辈坐在那里,倒要未来嫂母替她赔罪的道理。”

    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一双双眼睛嘲讽地盯着贺琼母女。

    贺琼坐如针毡,却硬着头皮装聋作哑,展又菁则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果盘,对四周非议充耳不闻。

    梅氏依旧躬着身,声音和软:“殿下息怒,展家姑娘已经知道错了,今日前来,便是要向您磕头赔罪,求您谅解。”

    贺琼一愣,难以置信地瞪着梅氏,没想到她竟敢当众扯谎,自己根本没有答应要让女儿给磕头赔罪,梅氏为什么要信口开河?

    京都人人皆知她与李灵幽的关系,若是女儿当众给永宁磕头赔罪,等于将李灵幽的颜面扔在地上给人践踏;若是女儿不照做,难免坐实了目无尊长的恶名,华阴侯府就能名正言顺地退婚,可谓是进退维谷,身陷两难。

第三十回 大闹寿宴(三)

    (二更)

    贺琼想明白这一点,不由地急红了脸,刚要起身辩解,展又菁快她一步,按住母亲的肩膀,将她压了下去,借力站起来,面向永宁,垂着头恭敬道:

    “当日东郊围场,臣女的确是顶撞了大长公主,愿意给您磕头赔罪,但臣女有几句话想先跟世子夫人分说明白,还请殿下稍候。”

    语毕,展又菁大步离席,来到梅氏面前,扬起圆润的小脸,抬手指着梅氏面门,高声喝骂:

    “你算我哪门子亲戚长辈,我亲生父母尚在人世,你凭什么替我做主,叫我给人家磕头赔罪!私下里还敢拿婚事来要挟,真当我稀罕嫁到你家去吗?我爹爹身为朝廷命臣,曾随同御王殿下征战塞北,收服燕云十六州,论起战功,不比你华阴侯府祖上逊色到哪里去,当初要不是你们厚着脸皮上门说亲,我爹娘怎会应允,如今你倒好意思踩着我们巴结讨好别人,我呸!”

    展又菁毫不淑女,一口唾在梅氏脸上,直把她骂的呆若木鸡,羞愤欲死。

    众人早已看傻了眼,连永宁都张着嘴,来不及反应。

    这还不算完,展又菁又扭过头,俯视着邹恩益,一脸鄙夷道:“亏你长得人模狗样,未婚妻子遭人欺负,你竟连屁也不敢放一个,如此软弱无能,我展又菁就算嫁鸡嫁狗,也绝不会嫁给你,你给我听好了,我们两家婚事,就此作罢!”

    众人哗然。

    贺琼呆呆地看着女儿发飙,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下子真的嫁不出去了。”

    邹恩益面红耳赤、风度全无,他出身名门,所见的都是像梅氏这样温柔得体的女子,哪里见过展又菁这等凶猛泼辣的姑娘,指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你、你!”

    对面坐席上,小梅氏拽着荣清辉衣袖,羞恼地轻唤了一声:“夫君。”

    荣媛儿也靠近了荣清辉,愤愤不平道:“岂有此理,她怎么能这般羞辱姨母和邹……”

    她及时咬住了舌头,没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

    荣清辉没有察觉女儿异状,他此时十分头疼,华阴侯世子是他的连襟,世子夫人是他的妻妹,他们没脸,他也颜面无光。

    可是贺琼与李灵幽关系匪浅,他若出言教训她女儿,难免会招李灵幽记恨。

    小梅氏和荣媛儿见荣清辉没有出声的打算,眼中都有些失望,小梅氏悄悄冲荣媛儿摇了摇头,暗示她不要再多言,荣媛儿不甘心地闭上嘴。

    梅氏呜咽一声,一手掩面,一手拉着邹恩广朝永宁跪下,声泪俱下:“妾身不过是好心为她求情,竟遭她这般辱骂,请殿下为妾身做主……”

    邹恩广讷讷地随声附和:“请殿下做主。”

    “请殿下做主!”邹恩益也跟着跪了下去,指望永宁大长公主能替他教训展又菁这个刁女。

    永宁总算回过神,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抓起手边的玉杯,狠狠掷向展又菁,这回没有展曜飞阻拦,那玉杯摔在展又菁脚边,碎了一地。

    “混账东西!你还有没有把本宫放在眼里!”

    展又菁被吓得一颤,却倔强地站着没动。

    永宁目光森然:“还不跪下!”

    展又菁盯着脚下锋利的碎片,小脸发白,知道这一跪非得见血,一个不好,恐会落下残疾。

    贺琼慌忙跑上前去,挡在女儿身前向永宁赔罪:“殿下息怒,小女一时义愤才会失态,并非故意冒犯您。”

    永宁冷笑一声,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荣清辉,问道:“荣大人,展侍郎纵容妻女忤逆犯上,该当何罪?”

    众人倒抽一口气,万没想到永宁大长公主这般狠绝,一张口就要给人冠上忤逆大罪。

    小梅氏和荣媛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荣清辉,都等着他开口定论。

    荣清辉沉默了一瞬,看着面露惊容的贺琼母女,心思百转,缓缓开口:“展侍郎有军功在身,即便是犯了死罪,也要消减三等,纵容妻女忤逆犯上,最多是……革职贬黜,三代不得入京。”

    小梅氏和荣媛儿眼睛一亮。

    贺琼脑袋发晕,有些站不稳。

    梅氏捂着脸跪在那里,止住了哭声,险些笑出来。

    永宁斜眼看着展又菁,如看蝼蚁一般轻蔑:“本宫再问一遍,你跪是不跪?”

    展又菁红着眼睛咬着牙,身躯微微发抖,她再要强也才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哪里经受得起这种恐吓。

    荣清辉冷眼旁观,见火候差不多了,正要出声劝和,小梅氏忽然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夫君,展姑娘固然有错,大长公主也太过分了些,您不如劝一劝吧。”

    就这么一打岔的工夫,荣清辉错过了最佳时机。

    展又菁两腿打弯,笔挺地朝着永宁跪下去,往地上磕了一个响头,掷地有声道:“是我冒犯了您,与爹娘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众人眼见她膝盖落地,瞬间浸红了裙摆。

    “菁儿!快起来!”

    贺琼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拉扯女儿,展又菁捉住母亲手腕,忍着膝上的刺痛冲她摇头,不肯起来。

    贺琼急地直掉泪,抱住女儿哽咽起来:“都怪娘不好……”

    在座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心软唏嘘,也有人幸灾乐祸。

    荣清辉眉头紧皱,再要开口已来不及。

    永宁心中畅快,摆摆手叫华阴侯府三人起来。

    梅氏瞧着贺琼母女的惨样,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怜悯的样子,细声细气地问道:“展姑娘,你可知道错了?”

    展又菁疼得满头大汗,咬紧牙关不肯求饶,根本听不进去梅氏在说什么。

    梅氏叹了一口气,故意扬声道:“你这样没有教养、蛮横无理还目无尊长的姑娘,我们侯府可不敢要,四郎,你说呢?”

    邹恩益一脸嫌恶地看了看展又菁,撇过头道:“我宁愿娶一头母猪,也不愿意娶她。”

    噗嗤一声,坐在对面的荣媛儿笑了起来,这一笑仿佛打开了什么机关,众人都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贺琼只能死死地抱紧展又菁,捂着她的耳朵,将她的头搂在怀里,不让她听那些刺耳的嘲笑,不让她看那些丑陋的嘴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痛恨自己没用,叫女儿忍受这般委屈。

    浑浑噩噩之间,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尖锐的传报——

    “定国大长公主到!”

    宴厅中的笑声戛然而止。

    贺琼猛地抬起头,只见大厅门外闯进来一行人,为首者一袭盛装,灿若朝霞的紫红色十八幅裙帘随着主人的步态摇曳生姿,宛若一朵凌风盛开的牡丹。

    众人先是被这气势惊了心,待看清那盛装女子面容,一个个目眩神迷心魂震荡,脑中不约而同涌现出四个字——

    国色天香!

    贺琼眼眶发烫,失声叫道:“殿下!”

    李灵幽冷冽的目光落在贺琼和展又菁狼狈的身影上,粉光若腻的脸上凝起一层寒霜。

    “真是热闹,本宫又来迟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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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灵幽千辛万苦熬死了老掉牙的羌国可汗,从鸟不拉屎的草原回到繁华的京都,本想着养几个面首夜夜笙歌、快活到老,没成想那凶神恶煞的摄政王竟然也想爬她的床......
CP:病娇亡国寡妇X痴汉摄政王
注:1V1,双洁和亲公主回来了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和亲公主回来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和亲公主回来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