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二章 决绝
阔吉斯霍地站了起来,他的手紧握成拳,目光骤然凌厉,寒光四射。他望着琳琅,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不错,我这条命是舅父保下来的,我欠舅父的太多太多,但是我并不欠你的,我黑水国的百姓更不欠你的。你以为就为了你,我就会让黑水国成为大秦的附庸?让我黑水国的臣民百姓被大秦奴役残杀?”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莫非,你觉得你那夫君,就连杀人也让你赏心悦目?所以你就竭尽全力帮他去杀人?”
琳琅听了这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其实……表哥说对了,她真的是觉得他连杀人都显得那样高贵。
这次征讨黑水国,罗杰出人意料地让她随行,她真的是大喜过望。因为这几年,她能见到罗杰的日子,加起来也没有几天。而这一次,他居然带上了她,她的心被激动溢满了,她甚至希望这场战争永远不要结束。
虽然她还是很少能见到罗杰,但是比起在大秦国内,她被关在距他遥远的山里,她已经感到非常幸福了。想来她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这就是她美好生活的开始。
至于罗杰跟她说,这一次是要攻打黑水国的,她并没有过多在意,她觉得大不了就是表哥兵败逃往北国,他本来十几年就一直在北国住着,这不就像回家一样吗?有什么要紧?
别说攻打黑水,就是攻打北国,那也无所谓,本来他就是北国的女婿,根本就是一家人,谁掌管北国还不是一回事。
在她心里,甚至还小小地盼望着。如果罗杰真掌管了北国,那她也就等于是北国的王后了。那么她的地位,就能够高过大公主。
长久以来,没能成为北国最尊贵的大公主,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如今,通过自己的努力,她终于要超过大公主,成为北国最尊贵的女人了,她心中止不住地雀跃。
这一次征战,她有幸看到了罗杰在战场上的英姿。虽然只能远远地望着,她还是为他着迷。
她知道,罗杰是很讲究的。但她没想到,即使在战场上,罗杰也还是那么讲究,他怕被战场上的血污弄脏了,因此连人带马都披上了鳌鱼甲,那鳌鱼甲十分特殊,乌黑晶亮,服帖轻巧,却又坚固异常,什么样的刀剑都无法砍动。更奇异的是,那鳌鱼甲异常光滑,无论怎样血腥的征战,那甲胄上都不见半点血星。因此每次从战场上归来,他都如那纤尘不染的神仙一般。每次看到那样无法描绘的他,她都依然感到无法呼吸。
罗杰的兵器是一柄长剑,由于他身量颀长,因此他的剑也比一般人的长很多,那剑身上有着奇异的花纹,有一种妖异的美感。他挥舞着宝剑,手法时而大气磅礴,时而清灵婉转,这让她觉得,他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分花拂柳,踏莎而行,让她不由得沉醉,无法自拔。
她觉得,那些死于他剑下的人,是非常幸运的。俗话说,人活百年,终有一死。相较于其他死法,能死在他手里,实在是一种荣幸。
看到琳琅那满眼痴迷的神情,阔吉斯神色复杂,他轻轻摇摇头,“你走吧。”
简短的一句话,将琳琅唤醒了,看着阔吉斯凝重的表情,她又大喊起来,“表哥,你真的不答应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吗?你真的就这样绝情吗?”
阔吉斯没有再看她,他望着远处的天际,“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就为了你?你哪儿来的信心?你太看重自己了吧。你以为,所有的东西都不过是一个小物件,只要你要,别人就会给你,是吗?”
他没再说话,只是轻摆了一下手,侍卫们便将琳琅带了出去,完全不管琳琅声嘶力竭的喊叫。
眼看着琳琅要被带出大帐,阔吉斯终究不忍心,喊了一声“等等”,架着琳琅的两个侍卫闻听陛下发话,手上的力气立时撤了大半。
琳琅也听到了阔吉斯的喊声,她本来是已经绝望了,此时一见有转机,立即挣脱了两名侍卫,欢笑着跑了回来,“表哥,表哥,你答应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顾及着我,你刚才为什么吓我?”
阔吉斯没有理会她的问话,他语调低沉,“琳琅,你就待在我这里吧,不要回去了。”
这话大出琳琅的意料,她错愕道,“表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懂。”
阔吉斯轻叹了一口气,“你不要回去了,我怕罗杰会对你不利,你会有危险,过些时日,舅父就应该到了,我看……你还是跟他回北国吧,在那里,你是安全的。”
琳琅的目光渐渐暗沉下去,“表哥,这不可能,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罗杰是我的天,是我的命,是我的一切,我永远不可能离开他,即使……他会对我不利,我也认了,只有在他身边,我才觉得活得像个人。”
阔吉斯的目光阴沉而愤怒,“你真是中了邪了。”他顿了顿,到底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向原本架着琳琅的那两个侍卫挥了一下手,“把郡主带下去,好生服侍。”
两个侍卫答应一声,又向琳琅靠过来。琳琅见状,大喝一声,手中出现了一把极为小巧的匕首,那刀锋只有手指长,却是寒光闪闪,一看就不是凡品。琳琅将刀刃对准自己的脖子,眸中像是燃烧着两团火,她盯着阔吉斯,“表哥,你要监禁我?”
琳琅的这一举动,让阔吉斯也吃惊非小。他大声道,“琳琅,你要干什么?你疯了不成?”
琳琅语气平静地说,“表哥,我没有疯,我只是要回到我夫君身边,我想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今天你若是要阻拦,那就留下我的尸体吧。”
说完,她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阔吉斯,将匕首压在脖颈上,一步步向帐外走去。帐篷里虽侍卫众多,却没有人敢上来拦阻。
阔吉斯目光痛苦地望着琳琅的背影,沉声问,“你当真决定了?”
琳琅慢慢转过身,匕首依然压在脖颈上,双眸波光潋滟,脸上神采奕奕,“早在几年前,我就已经决定了,我的决定,从来没有变过。”说罢,转身决绝地走了出去。
第四百六十三章 忧思
阔吉斯疲惫地坐回到宝座上,大帐中一时落针可闻。他的侍卫长胡格见状,便挥手让人都退了出去,大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灯烛掩映,御帐中显得很温暖。可是寒气却从人的心底丝丝缕缕地涌上来,让人浑身阵阵发紧。
帐外的雨声愈加清晰,点点滴滴,更添愁闷。
她就这样在夜雨中独自走回大秦营地,没有护卫,没人服侍。他那个无比骄傲的表妹,那个衣服上有个折儿都不愿意穿的表妹,如今竟为了一个明显在利用她,甚至在折磨她的男人,在这凄冷的雨夜,独自在泥泞中走回大秦营地。甚至明知可能遭遇不测,还那样义无反顾。
直到此时,他才真实地感受到了舅父舅母的无奈和痛苦。这表妹……真是一个……狼崽子……
良久,阔吉斯才长叹一声,“舅父一生纵横天下,是声名赫赫的战神,却不想会有这样一个女儿。”
胡格原本就是跟着阔吉斯从北国回来的,对左贤王自然是无比敬重,很能理解阔吉斯的心情,也颇有同感地叹了一口气。
静了一会儿,阔吉斯抬起头来问胡格,“舅父现在到哪里了?”
胡格禀道,“回陛下,至多再有十天就能到达咱们这里了。”
阔吉斯心情沉重地说,“舅父身经百战,只怕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情形,所以才会在战事刚有迹象之时,便从北国启程了。”
胡格默默地点点头。
忽然,阔吉斯猛地抬头看着胡格,“她……不会真的有危险吧?”
一句话没头没脑的,可是胡格却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陛下是怕那罗杰对郡主下毒手,因为郡主临走时说过,她若是不能劝得陛下投降,罗杰是会杀了她的。
他默了一刻,随后摇了摇头。见陛下还是看着他,他便说道,“郡主不会有危险的,也许会遭些罪,但是不会有危险。因为,他留着郡主还有用。”
阔吉斯的目光从胡格脸上移开,默默垂下眼,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胡格说的对,其实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问胡格的意思,只不过想让他的回答,再安慰安慰自己。
罗杰暂时不会对琳琅下毒手,因为琳琅的用处还没榨完。罗杰还要用她对付舅父。不过,一顿惩罚只怕是逃不了的。
他要用“惩罚”,来向琳琅表现出他的“失望”和“愤怒”。以琳琅对他的死心塌地,他的“失望”和“愤怒”会大大增加她的愧疚,以及对他们的怨恨。
再有十来天舅父就要到了,不知届时琳琅会在罗杰的示意下,使用出什么极端的手段,以达到不让自己丈夫“失望”的目的。
他想起刚才琳琅用匕首顶在自己脖子上的情景,不由得又微微打了个寒战。
要是,琳琅在舅父面前也这样用匕首顶着脖子,逼着舅父投降,舅父该怎么办?以舅父的清明,投降当然不会,可是舅父的心,会伤成什么样?
过了良久,阔吉斯又忍不住抬起头来,向胡格问道,“你说,若是舅父来了,琳琅又来今天这样一出,舅父会怎么样?”
胡格低下头,沉默了片刻。“郡主不会有这么一出。”
阔吉斯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怎么说?”
“罗杰此番让郡主前来,也是为了试探,陛下的态度,他已经很清楚了。陛下如此,那么王爷的态度,也必定如此。此番他劝降陛下无果,那么将来,他对待王爷的态度,必然会更激烈,手法,也会更……不测。因为只要击败了王爷,别说我们黑水,就是北国,也将更容易成为大秦的囊中之物。因此,他会使用各种手段,逼迫王爷。”
阔吉斯的眼中,一片哀伤绝望,各种手段,他已经不敢往下想了。刚才,他是不是应该将琳琅强行留下?将她强行留下,也好过让她成为罗杰手中的刀。可是,如果强行留下琳琅,又给了大秦交战的理由。留下琳琅的后果,他同样承担不起。再说,看方才的情形,他要是强行留下琳琅,只怕琳琅立时就会血溅当场。要是琳琅因他而死,不但他无法原谅自己,将来见了舅父,他也无法交代。
周围的灯烛一盏盏熄灭,暗色渐浓,御帐里一片死寂,阔吉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自这一天以后,阔吉斯的心境倒似乎稳定了下来。他利用埋在营门前的铁叉车筑起了一道简易的堤坝,将顺山势而下的雨水引入大营,蓄积起来。在大秦军队再一次攻打黑水大营的时候,他令人将铁叉车间的挡板扒开,蓄积的雨水瞬间奔涌而出。
黑水的营地建在缓坡上,这原本给大秦军队的进攻增加了难度,此时洪水乍现,大秦军队一时间乱了阵脚,人马相互践踏,只好暂时退了回去。
这一场胜利虽说不大,却让一直处于大秦军队重压之下的黑水国士兵欢欣鼓舞。他们突然发现,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大秦军队也是可以被打败的。
人在心情舒畅的时候,头脑也会相应灵活。这一场胜利激发了黑水国士兵的聪明才智和自信心。
黑水国的大营安扎在山口外的缓坡上,易守难攻。两侧都是连绵不断的大山,山势险峻,身披重甲的大秦军队要想从侧面翻越大山,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就是他们能够翻越崇山,也起码要一两个月的时间。那时,北国的援军早就到了。因此,目前只要守住了这个山口,就可能使得战局发生变化。
因此,黑水国的将士最大程度地发挥了他们的智慧,各种阻挡大秦军队进攻的方法层出不穷。树木、山石、水流都成了他们的武器,
大秦的军队几次冲击,都无功而返。一时间,黑水国阵营和大秦之间,出现了对峙的状态。
另一个让黑水国将士感到庆幸的是,那令他们一直十分恐惧的,威力无穷的大秦火炮似乎在那一场大雨中受到了损坏,后来一直没有出现。
罗杰也曾想过侧面包抄,但是山势实在太过险峻,黑水国的军队又在几个隘口都加强了防守,大秦的军队终究没能越过。
然而,大秦的强势显而易见,黑水国竭尽全力,也只不过是暂时迟滞的大秦的进攻。
自发现大秦士兵上阵之时身带毒物之后,黑水国的将士就在交战时用浸湿的布巾蒙住口鼻,可是这样虽能够减少毒物侵袭,但毕竟不能完全阻隔。在几次交战后,众多黑水国的将士都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最后,还是躺倒下来,无法起身,只能急促地喘息着。
发现大秦用毒的厉害,阔吉斯就向舅父发出急报。一是向舅父求救,二也是让舅父有个准备。
左贤王得报没有片刻停顿,立即派出一对轻骑,带着解毒药物用最快的速度给他送来。不过,有道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阔吉斯接到药物时,黑水国只剩下了不足三成的军力,已是强弩之末。
就靠着这不足两成的军力,靠着左贤王送来的解毒药品,阔吉斯又坚持了三日,终于等到了北国援军在据此五十里的松岭关扎营的消息。
第四百六十四章 驰援
在北国通往黑水国大营的路上,一队数万之众的人马正在急急行进。队伍的中心,是一面四周画着黑色火焰的红色大纛旗,纛旗的中央绣着一头黑色的麒麟。
这一面大纛旗,在许多人眼里都十分熟悉,这是北国的战神左贤王的纛旗。
在人们的意识里,左贤王的出征从来都是气壮山河,雷霆万钧,全军上下,都洋溢着攻城略地的豪情和必胜的信心。而这一次,只是一望之下,就能感觉到整只军队的压抑和沉默。而这种情绪,则来自于军中的主帅——左贤王。
左贤王骑马走在队伍中央,他面色阴沉而冷峻,周身弥漫着阴郁的煞气。
不同于以往走上战场时的紧张和兴奋,这一次,他只感到沉重而悲哀。自从探报向他报告,罗杰这次出兵带上了王后琳琅,他就清楚地知道,他几年前就忧心的结局,到底出现了。他耳畔还响着,当年他问琳琅,如果将来有一天,罗杰将她绑在阵前,逼着他投降该怎么办时,琳琅平静而斩钉截铁的话,“若真有那一天,父王不必手下留情,可一箭将女儿射死。”
如今,这情形真的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该怎么办?难道女儿当年说的,真是一语成谶的吗?他感到痛苦得喘不过气。
他的胯下,是他的新坐骑——“火焰飚”。而跟随了他近二十年的“照夜玉狮子”,则沉默地走在他身旁。
“照夜玉狮子”成为他的坐骑时,刚刚过了两岁,而如今,已经明显现出了老态。作为战马,使用年限一般不超过十年,“照夜玉狮子”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年限。其实这两年,牠基本上处于荣养状态,他也是偶尔骑着牠,走一些不太远的道。
这次出征,他本来只是带着“火焰飚”的,不料在出征的前两天,在御马监里荣养的“照夜玉狮子”,突然像发疯了一样,长嘶不止。就连不懂马的人都能感觉出来,牠嘶鸣中的悲怆。
由于这匹马是左贤王常年的坐骑,左贤王又十分喜爱这匹马,负责管理的人不敢擅作主张,就将这件事禀报了左贤王。
左贤王当时虽然是心绪烦乱,却还是到御马监里来看了牠。那马一见左贤王,居然是眼里噙着泪,张口死咬着他的袍子不松口。多年相伴,他自是看出来了牠的心思,牠这是要跟着他一起走。
可是“照夜玉狮子”已经老了,且不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危险异常,便是这长途跋涉,只怕牠就已经承受不了了。因此他揽着牠的头,连说服带安慰,可是这一回,一向驯顺的“照夜玉狮子”居然犯了脾气,死活非要跟他一起走。
他无奈,只好让御马监的人将“照夜玉狮子”拉回去。“照夜玉狮子”拼命地挣扎,嘶鸣声愈加悲凉,那声音直刺得他心中疼痛。他忽然有一种感觉,“照夜玉狮子”是不是预见到了什么,这才如此急迫,既如此,那就带上牠一起走吧。所谓“养马比君子”,也许在路上,他那无法与旁人说道的沉重,还能跟这个老伙伴说一说。
罗杰这次对黑水国是势在必得,一场残酷的大战不可避免。如果黑水国战败,罗杰的下一个目标就会是北国!因此,北国此番必须全力以赴,帮助黑水国打败大秦军队。更何况,黑水国的阔吉斯,还是北国的海天赢。
当红日沉向西山的时候,画角声声,山间空地上,北国大军开始扎营。
百余辆铁叉车,在营外关键处围成圆弧,将大营护得严密。
自那次征战,铁叉车由于遭遇大雨而无法前行后,北国就着手对铁叉车进行了改进,加宽了车轮,还添置了可拆装的滑板装置。如遇大雨,就将滑板装上,就像冬季人们用的雪橇一般,虽然行进速度还是受到影响,但毕竟不至于一天走不出十几里路。
最后一丝亮光被夜幕吞没,大营中营火点点,灿若星河。左贤王从中军帐里走出来,看着这熟悉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帅军出征了吧。这场战事结局如何?他已经想过多次了。最坏的结局,应该就是他退入天朝境内,寻求庇护。
如今天朝的天子是当年的阿忠,他能否看在当初的情分上给他们一席容身之处?应该是可以的吧。可即便是能够得一处容身之地,他的余生又有什么意义?
想当年,他为了复仇,为了夺回王权,远离故土,忍辱负重,堂堂王储殿下,变成了一个落魄皇子的看家护院。那时,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回到他的故国,夺回王权,为父母报仇。
为了这一个目标,他付出了那么多。
后来,他们成功了,重登大宝,斩杀仇人,所有的目标都实现了。而他也赢得了自己的所爱,有了家,儿女绕膝,生活那么美满。
可是现在,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又一次感到风雨飘摇,前途未卜。既然如此,那么他那么多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他忽而又想起了他和月儿住了好几年的海鲨岛,那时,生活真艰苦,几个人和难民一样,住在逼仄的小屋里,床上的木板都得用棕绳绑着,不然说不定就会塌了。每天还要种菜、养羊、捕鱼。
他那时最想的,就是什么时候月儿能回心转意,和他一起回家。
可如今,他却又非常想念那个荒凉的海岛,想念那种简单的生活。要是能再回到那种简单的生活该有多好。
想到此,他自嘲地摇摇头,想想罢了。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或许,当他们被迫流亡中原的时候,可以央求天子,将那海鲨岛赐予他们?
想到此,他痛苦地捂着胸口,喉咙里像堵着一口血,让他粗重地喘息着。身旁的侍卫眼见着王爷的神色不对,都不由得跨近一步,担心地轻唤了一声,“王爷。”
左贤王轻轻摇了摇头,将手放下来。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大战在即,不可避免,该干什么还是去干什么吧。
他信步向前走去,几个侍卫相互看了一眼,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夜风清凉,送来几声马嘶。他一愣,旋即转了方向,往马厩而去。借着营火的光亮,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那是照夜玉狮子。
自从出发以来,照夜玉狮子几乎都是沉默地跟着他。他怜牠老迈,没有给牠背上鞍韂,就让牠随意地跟着他走。
一开始,牠和火焰飚它们在一个马厩里。可是年轻气盛的火焰飚,屡次对这样一匹老马发起攻击,引得其他几匹马也一起施暴,有一次,竟然将玉狮子的一块皮毛都给咬了下来。
第四百六十五章 老骥
他不能惩罚火焰飚,那是动物的本能,再说在即将开始的战事中,还得依靠着火焰飚,它是一匹难得的好马。论其能力,比当年的照夜玉狮子还要好。
他只能给照夜玉狮子单独一个马厩,那是他的老伙伴,他不愿委屈牠。
照夜玉狮子也早发现了他,踏踏地从马厩里走出来。牠是不用拴的,完全知道自己该待在哪里,该干什么。
左贤王站住身,看着马儿一步步走近,将头伸过来,嘴唇上扬,他知道,牠是在对他笑。
他像往常一样,伸手揽住马头,从腰上的皮囊里摸出一块甜奶块儿,塞进马儿的嘴里。
马儿嚼着奶块儿,似乎有些高兴。他看着老马,忽然又是悲从中来,他抱住马脖子,将头埋进他的鬃毛。他以为自己会流泪,可是没有,他就那样站着。
他的悲哀感染了马儿,牠回过头,将头贴在他的背上,似乎是在拥抱他。
一人一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在暗夜中犹如一尊雕塑。
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北国军队又开始如一股洪流一般,向着西边的战场进发。没有人说话,队伍沉闷而坚毅。
当再一次收到阔吉斯的信报时,北国大军终于到达松岭关,安营扎寨。
夜幕降临的时候,左贤王见到了几乎已经脱相的外甥阔吉斯。
阔吉斯和左贤王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有断,通过阔吉斯的介绍,左贤王对于大秦军队的强悍,有了更清楚的了解。越了解,他就对长子越欣赏。很早以前,长子就曾对他说,大秦人善用毒物,在将来可能发生的对战中,大秦人会将毒物用于战争,因此应早做准备。
他也觉得长子说的有理,就下令让他着手组织人手,用于解毒药物的研制,以便在将来可能发生的战争中,多一份保障。
如今看来,他们的准备是至关重要的。大秦在战争中所向披靡的两大利器,一是大秦火炮,二就是这毒物。
北国有了铁叉车,尤其是改进后的铁叉车,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应付火炮攻击;而有了解毒药剂,又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削弱大秦的优势。长子自小就十分沉稳,如今看来,他还心思缜密,颇有远见。日后将一大家子交给他,他也是能够放心的了。
从战报中他也得知,荆棘岭交战已久,已经打得太惨,已经不适合扎营再战。因此他下令在松岭关扎营布阵。
同时他派出接应队伍,将已经无力再支撑的阔吉斯等人接回到松岭关。
阔吉斯见到舅父的信息,立即下令将营地拆毁,用这些东西封堵山口,以求阻止大秦军队的进攻。然后才率领着残余的部将,回到松岭关。
乍一见到外甥,左贤王惊的半天没说出话来,虽说与外甥已经一年多没有见面了,但他的变化还是让左贤王惊愕不已。
此时的阔吉斯,疲惫而憔悴,眼窝深陷,眼中布满了血丝,消瘦的脸颊黑中带青,嘴唇干裂,连鬓的胡茬下,能看到隐约的血痂。一身已经有些破损的袍子覆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
看到这样的外甥,左贤王只觉得胸口发闷,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负责接阔吉斯回来的秦齐见状,连忙向屋里的人一挥手,屋里的人便鱼贯而出,只留下了甥舅两人。
阔吉斯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舅父”,便被呜咽哽住了喉咙。左贤王疾步上前,一把抱住阔吉斯颤抖的肩膀。
阔吉斯努力压抑着哭声,但是汩汩而出的泪水,很快洇湿了左贤王的肩膀。多日以来他的坚强,终于在看见亲人的时候土崩瓦解。
这些天,他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艰难和危机,几经生死,绝望挣扎。他不止一次地以为,自己会死在荆棘岭,再也见不到舅父了。
他害怕,他不甘,但他却不能在下属面前有任何显示,他是他们的主心骨,若是他的意志垮了,所有跟着他的人只能死得更惨。
因此,他只能将自己的惊慌害怕隐藏起来,只让周围的人看到他的沉着和睿智,这都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愤怒。而在无人的夜晚,在空寂的大帐里,他是多么的惶惶不安,多么盼望舅父能立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如今,终于等到了舅父,他终于可以卸下伪装,像一个孩子一样流泪痛哭,发泄心中的委屈与惊惶。
左贤王没有制止他,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肩背。什么都不用说,只看孩子的形容,就可以知道他的经历怎样可怕的历程。他后悔自己没有再早一点出发,如果再出发的早一些,孩子可能就不会经历这样的惨痛。
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若是这孩子遭遇不测,那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良久,两个人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左贤王拍了拍外甥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阔吉斯也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着舅父点点头,然后便随着进来的侍卫下去洗漱安置。
第二天清晨,阔吉斯便又来到左贤王的临时帅堂。经过一夜休整,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虽然依旧有些苍凉。
左贤王命人将早餐端进正厅,和两个儿子及外甥一起用餐。
他们现在住的是原来松岭关的帅府,帅府并不大,如今人来人往显得非常拥挤。
用过饭后,阔吉斯向舅父和两个表哥介绍了前线的战事,他着重说了三件事,一是威力无比的大秦火炮;二是他们浇在铁叉车链接处的液体,铁叉车的连接处被那液体腐蚀,几次重击就可断裂;第三说的就是大秦人所带的毒药。只要和大秦士兵近距离接触,不久就会感到头晕眼花,呼吸困难,再也无力进行征战。
黑水国士兵就是吃了这毒药的大亏,后来虽然用浸湿的布巾包住口鼻,却还是逐渐中毒。就连他自己几场战争下来,也感到心慌乏力。最后还是吃了舅母当年派人送来的药剂,这才逐渐康复。可是那药剂太少,他无法分给别人,这才导致越来越多的将士失去了战斗能力,直至殒命。
如今他能带回来的这些不足两成的兵力,还是得益于舅父派人快马送去的药剂。
第四百六十六章 相见
说到此,他愧疚异常,怨恨自己当初没有拿舅母的话当回事,疏于防备。说到动情之处,一时竟有些哽咽。
左贤王轻拍着外甥的肩膀,说实话,阔吉斯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仅凭一国之力,就与大秦抗衡了将近一个月,实属不易。
大秦一路席卷而来,所到之处,很少遇到抵抗,有的国家甚至在三、四天当中就被灭掉了,黑水国乃是大秦在征战当中遇到的最顽强的抵抗,阔吉斯真的已经做得极为出色了。
对于阔吉斯所说的几件事,火炮的问题暂时没有什么解决的方法。能够腐蚀铁叉车连接机关的液体他们大致有了些猜测,海天啸提出在铁叉车连接机关处多刷几道油,应该能够减少腐蚀的速度。
另外一但大秦国士兵向铁叉车的连接处到那种液体,就让北国的士兵用水去冲刷,任何具有腐蚀性的液体,只要被水稀释,它的腐蚀能力肯定会大大降低。
不管大秦用的是什么样的液体,它必定也是人工制作出来的,肯定比水要耗时费力,而且数量也不会太多。松岭关外就是月亮湖,取水方便,让操纵铁叉车的士兵多背水囊,不说能够完全解决这个问题,也起码能加大大秦国摧毁铁叉车的难度。
再有是毒药的问题,这次北国发兵时,就对于毒药的问题做了重点防范。所有人都配备了解毒药剂,营中的医官处更是准备了几个等级的解毒药剂,起码可以支撑两个月的战争。
若是战争持续时间长,还可以从北国继续运送解毒药剂来。
大秦国的毒药也需人力制造,也不可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以北国这次准备的程度,毒药的解决应该不是一个难题。
经过几个人的分析,大家都对这次与大秦的战事增加了信心,气氛也随之轻松了起来。
入夜,阔吉斯几经思索,还是来到了左贤王的正院,告诉了舅父琳琅到他大营的情形。他知道这回给舅父增加莫大的烦恼,可他最终还是决定告诉舅父,因为在未来的战争中,舅父很可能遇到与他相同的问题,甚至更加棘手。
听了阔吉斯所说的情形,左贤王面色阴沉,他只摆了摆手,让外甥先回去。
阔吉斯张了张嘴,但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走下台阶,他回头看到窗纸上,映出的左贤王的身影,那是有明显有些佝偻了,不复当年。
阔吉斯的眼睛有些模糊,他的舅父,担负的实在太多太多。如今舅父已经年至半百,却还要领兵征战,还有忍受来自于女儿的伤害,舅父的命,真的是太苦了。
阔吉斯走后,左贤王久久地站在屋子中央,直到三更的梆子声响起,才把他从沉郁中唤醒。
他叹了口气,想坐到桌旁,刚一挪动脚步,才发现由于站的太久了,腿脚已经僵直了。一个踉跄,他险些栽倒在地上。一旁的近侍急忙一个箭步冲上来,堪堪扶住了她。
借着近侍的力道,左贤王稳住身形。近侍心有余悸地说,“主子,要不要宣医官来看一看?”
左贤王微微摇了摇头,“不妨事,是脚站麻了,歇歇就好,你退下吧。”
近侍虽不放心,但他知道王爷的脾气,也不敢再说,只能道,“奴才就在外间,主子若有吩咐,唤一声便好。”
左贤王疲惫地点点头,坐到了桌旁的交椅上。
近侍踮着脚退了出去,屋里立时一片寂静。
左贤王愣了半天,终是只能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琳琅,是他越不过去的一道坎儿,也是只有他能解决的一个难题。这也是他这次明明身体不适,还要坚持领兵出征的原因。
所有的可能性他都设想过,包括最坏的结果,可是事情没发生,他的心里就永远不能安定。
在他心里,还隐隐盼望着能有奇迹发生。他甚至设想,琳琅认清了罗杰的真面目,从大秦的营地里逃了出来,来向他求救,那他该是多么高兴,他会原谅女儿给他造成的痛苦,在全力以赴击败罗杰之后,领着他失而复得的女儿返回北国,那该是多么皆大欢喜的一个结局。
虽然他知道那个结局多么渺茫,可他还是忍不住地去想。
可是今天,当阔吉斯告诉他琳琅到他大营劝降,并宁可被罗杰杀了也要返回大秦营地的时候,他感到自己那个渺茫的设想是多么可笑。
自女儿出嫁后,就没有给家里捎来过只言片语,连家里派去的人,她都不见,自己从小宠大的女儿,怎么就如此决绝。
他也曾怀疑过,女儿是不是被软禁了,或是遇到了更大的危险。因为以罗杰娶琳琅的目的,以及罗杰的心性而言,对于林郎这样一个人质,罗杰必定不会善待她。
若是琳琅因为受到了罗杰的虐待,从而认清了罗杰的品行,向他透露出想要回到故国的心意,哪怕只是一个暗示,他也会竭尽全力,将琳琅接回北国。
可是据去的人回来说,虽然没有见到琳琅,但是出来回话的是琳琅陪嫁中的大侍女和管事嬷嬷。
她们形容舒展,言语轻松,一看就是日子过得不错,没有一点受虐待的意思。
他们告诉去的人,说郡主因为当初要嫁给罗杰的时候受到百般阻挠,至今心里还是不高兴。不愿意见家里来的人,觉得见过之后又会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因此就不见了。
这也符合琳琅一贯的行事风格,琳琅的眼中,从来就是只有黑的和白的,只要她不喜欢的,她连碰都不会碰。若是她喜欢的,便是赔上性命也要拿到手。
想来那大侍女和管事嬷嬷说的应该是真的,郡主出嫁前和家人发生的冲突,在郡主心中成了一个沉重的心结。以至于她对于与之相关的所有人和事都不愿意再接触。
去的人没法再说别的,只得怏怏而归。
他们的禀报,自然又使得他心中烦恼倍添。
都说时间是治疗创伤的最好药剂,可是琳琅出嫁已经好几年了,她心中的怨恨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深重。
如今,这怨恨竟使她宁愿成为敌人手中的一把刀,毫不留情地砍向自己的故国,自己的亲人。
这一夜,帅府正房的灯光,一直亮到四更天。
第四百六十七章 交锋
两天之后,大秦国军队打通荆棘岭山口,直逼到松岭关前。
从荆棘岭上撤下来的老兵,仿佛又回到了荆棘岭苦战开始的那一天。
一样身披重甲的大秦骑兵,庄严肃穆,整齐划一,如雕塑一般在缓缓的山坡上铺陈开去,散发出浓浓的威压感,令人不寒而栗。
然后,从他们身后,几名骑者缓缓而来。
高大的马匹缓缓的迈着步子,一行人形容舒缓,如众星拱月一般,维护着当中的那人。
黑色的海潮轻轻向两边散去,那云端上的人慢慢走向阵前,在人们的视野中越来越清晰。
他头上戴着一顶钻石王冠,如瀑的黑发披在身后,羊脂玉般的脸上是两道浓黑的眉毛,一双如大海般深幽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殷红的薄唇,俊美得那样不真实。
合体的黑甲,覆盖在他修长的身材上,为他掩去了一分阴柔,平添了些英武之气。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和眼前的肃杀之气有些格格不入。他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美好、纯净。看到他,人们会不自觉地放轻声音,放缓动作,只怕自己动静大了,会惊破眼前这一份如水晶一般的美好。
然而,不同于北国士兵眼中的惊艳甚至是痴迷,这美好的景象在黑水国士兵的眼中已经全无美好和圣洁。
那云端上的人,分明是个恶魔。
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如同虫蚁一般,如同草芥一般,在那人指挥的军队面前被反复碾压,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挣扎求生。
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兄弟,被那些身披重甲的骑兵砍杀,践踏,尸骨无存;被大秦的火炮炸得血肉模糊,气绝而亡;被大秦的毒物所伤,眼睁睁看着大秦士兵的长枪刺穿胸膛,却无能为力。就连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又被伤病一点点折磨着,最终绝望而死。
与大秦的交战,似乎是在向他们展示,人,有多少种残酷的死法。
等到他们几乎是在麻木中收到北国的援军以至,他们可以撤到松岭关的消息的时候,很多人都是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们有了生的希望,他们不必独自面对一个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他们来了帮手。
那时候,衣衫褴褛、神情憔悴、满身创伤的他们,一个个痛哭失声,为了自己,更为了那些连尸体都收不回来的弟兄们。
从黑水国出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知道,这会是一场恶战。很多人,都已经安置的家人,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空前的残酷还是大大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当他们互相搀扶着从激战近一个月的关口撤出来的时候,他们看到,来时的颇为壮观的军队,变成了那样小的一群。
他们的兄弟,十之八九都永远留在了那个让他们感觉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方。
此时再看到那云端上的人,亲身经历形成的恐惧弥漫全身,恨不能立时逃的远远的,永远不要再看到那人,也永远不要再被那人看到。
左贤王站在松岭关的城墙上,用新近得到的千里眼,向对面望去。
透过千里眼,罗杰的形容清晰无比。他也看到城墙上左贤王在用千里眼看他,便特意扬起脸,对着左贤王。
他的面貌丝毫没有改变,就像那一年,他气愤之下闯到他的营帐,质问他时一样,还是那样俊美非凡。
他那如大海一般深幽的蓝色双眸对着他,眸光潋滟,云飞浪卷,似是有千言万语,却又似古井无波。
看着那一双如漩涡一般的眼睛,左贤王止不住的心里叹了口气。遇到他,真是女儿的劫数。单凭这样一双眼睛,别说是女儿这样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便是任何一个人,也会不自觉的被他吸引,沦陷其中。
忽然,眼前那人的眸光变了,紧接着他的薄唇微勾,一个嘲弄的微笑似乎要撞到他的眼前。
左贤王猛地放下千里眼,心中似遭到重击一般,不由得微微躬下身去。
那一个嘲弄的微笑,让他感到羞愧。那仿佛在说,什么了不起的左贤王,什么了不起的战神,你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不还是要死要活地想跟我在一起,任凭我怎样对待她,她也不愿回到你那儿去。而现在,你很快就要面临着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而你的女儿,不仅不会为你感到伤心难过,还会欢欣鼓舞,你说你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一较高下?
左贤王只觉得喉头发紧,呼吸越来越困难,身后的近侍看情形不对,连忙上前扶住他,担心地唤道,“王爷。”
左贤王深呼了几口气,心情逐渐稳定下来,大战在即,罗杰这是在有意扰乱他的心绪。可笑他妄称身经百战,居然还差点着了他的道。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连忙举起千里眼继续向阵上看去。
他知道罗杰这次远征,是带着琳琅的。他在大秦军队的后方搜索着,但是,没有。
是了,罗杰会把琳琅用作最后一击。就像他进攻黑水国一样,只有在武力受挫的情况下,他才会用琳琅来逼他就范。
没看到琳琅,他心里是又安慰又有些失望。
安慰的是,如果琳琅还没出现,那就证明她目前还是安全的。
失望的是,他没能看到女儿。
自琳琅婚后,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见到女儿。由于女儿任性对他造成的伤害,似乎也有些平复。
琳琅自出生后,只要有可能,无论多忙,他都要腾出时间和孩子在一起。看着女儿的笑脸,他就觉得自己的殚精竭虑、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是,女儿却那样决绝。
如今,他很想再看看女儿。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尤其是在前景无疑凶险异常的情况下,他更是想能看一眼女儿。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努力不再想琳琅。
此时战场上,战鼓又如爆豆般响起来,那鼓点在听过的人耳中,犹如死神的召唤。
只见罗杰优雅地拔出长剑,向天空一指。大秦阵营的所有人都像受了蛊惑一般,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纵马向北国大阵冲来。
第四百六十八章 交锋(续1)
大秦的御帐,几个侍者抬着一卷油布,从大帐里走出来。刚出帐门口,有一个侍者不小心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几点红色的液体从油布卷的缝隙中滴出来,滴到了草地上。
侍者吓得浑身一抖,连忙站稳身子,用脚使劲儿搓那红色的痕迹,直到那痕迹被碎草和砂石完全掩盖,几个人才相视一眼,舒了口气。万幸不是在大帐里发生这样的事,不然……几人脚步匆匆,抬着油布卷走远了。
大帐中,罗杰疲惫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面目陷在阴影里,就是帐中有人,也看不清他的形容。
此时,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沮丧。自开疆拓土以来,他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抵抗,此次出兵北国,他也知道会是前所未有的艰难,他自认为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包括带上了他准备已久的“人质”,虽然在他潜意识里,他觉得那张王牌应该用不上。
可是现实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如果说黑水国的抵抗让他感到兴奋,那么北国,则让他第一次感到了不确定。
然而,他不能够将自己的情绪外露。作为一个想成为旷世圣主的人,他必须时刻保持自己的高贵神秘形象,只有让别人觉得他是一个神,他们才能死心塌地地追随他,为他所用。
因此,尽管心中如火烧一般,他脸上依然冷峻。就是借杀人来缓解心中的焦灼压抑,也只能以审讯敌国奸细的形式出现。
他喜欢杀人,看着他们的绝望,看着他们的痛苦,他才能感到舒缓。当年被父王的旧部从地牢中解救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可是他的心已经坚如磐石,他用一柄小小的匕首,将那监狱长的脖子划开。鲜血喷溅到他的手上、脸上,那一刻,他突然感到无比的快意。
从那时起,他就发现杀人,是最能让他心情平静的一种方法。
可是如今,这个百试百灵的方法似乎也失去了作用。鲜血再多,也浇不灭他心中的焦灼和怒火。
和北国的战事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至今没有看到丝毫胜算。以往那些所向披靡的武功,在北国的抵抗下变得力不从心。
北国的防守就像牢固的堤岸一般,任凭他们如何反复冲击,还是在那里屹立不倒。
第一战,他照例派出了大秦最精锐的铁骑。在以往的战争中,只要他的铁骑一出,基本上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一方面是因为大秦铁骑强悍的战斗力,二也是因为他们的秘密武器。
大秦铁骑出战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一个拳头大的铁罐,里面装着秘药。在征战当中,只要扣动机关,铁罐就会释放出一种很稀薄的毒烟,在混战中很难被人发现。
他们自然是事先服过解药的,不仅是人,连马也用过解药。因此那毒烟只会伤到对方。一旦那毒烟入体,人很快就会感到行动迟缓,呼吸困难,不出片刻就失去了战斗力,只能名副其实地坐以待毙。
因此,只要大秦铁骑一出,真可以说是无往而不胜。
清一色重甲护体的人马,铁蹄铮铮、排山倒海,先在气势上就令对方胆寒。对手还未交战,十分武力便去了三分。
再加上大秦骑兵好战,只要一上战场,便如煞神附体一般,不将对手赶尽杀绝决不罢休。因此,那对手的七分武力便只剩了三分。
最后,还有秘药相助,对手除了毙命,还能有什么其他结局?
所以在世人眼里,大秦骑兵就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神助天兵,和大秦骑兵对抗,简直就是不知死活。
自征战到现在,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顽强的抵抗。先不说黑水国的抵抗,就说在花必城,那抵抗不可谓不勇猛,可那又如何?不也只换得全城葬身火海吗?
他喜欢遇到抵抗,太容易得手的猎物反而失去了意趣。他喜欢看着对手在重兵碾压下挣扎求生的惨状,喜欢看着他们眼中悲壮绝望的坚持,喜欢看着他们浸透鲜血的希望一点点灰飞烟灭,就如同拼命逃跑的猎物在他面前呼出最后一口气。
那一种快感,无与伦比。
可是,他神话一般的大秦骑兵却在北国援军面前失去了光彩。一场大战,一直打到黄昏,他的军队始终无法突破北国的防线。
对于大秦骑兵的狂飙,北国军队没有丝毫畏惧,就那样勇猛地直冲过来。
对于大秦骑兵的威压,北国士卒似乎没有感觉到一样,一场混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放眼战场上,大秦骑兵的伤亡竟然不比北国少多少。
他有些急了,提醒他的骑兵使用秘药,可是从未有闪失的秘药,这一次竟然也失去了效果。
秘药使出后,北国的士兵的战斗力并没有丝毫减弱,而他们并没有像黑水国士兵那样,用浸湿的布巾裹住口鼻。他当时只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北国士兵那没有任何遮挡、依然英气勃勃的脸,似乎是在嘲笑他,他视为王牌的秘药失效了。
怎么会?大秦秘药的药方乃是王室机密,所有的制作人员,制作工程,都是由王室直接控制,这是大秦王室历代的传统,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可如今,在遥远的北国,王室的秘药却被破解了,他只觉得两耳轰鸣,身体在微微发抖。
可是还不等他稳定下情绪,战场上的情形又发生了变化。只见北国大阵中推出来了数十辆铁叉车。
不同于它的黑水国所见到的铁叉车,北国的铁叉车显得更加运转灵活。
每一辆铁叉车被两个高大威猛的北国士兵推着,行动迅速,似乎并不很吃力。及至阵前,铁叉车相互一碰,便形成了一列,几人一起操作,几名大秦骑兵便被围在当中,动弹不得,只能引颈就戮。
解决了这几名骑兵,铁叉车立刻便被解开,又向下一群大秦骑兵卷去。
就这样,铁叉车列如同绞索一般,在很多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战场上就已经出现了数堆大秦骑兵的尸体。
在零乱的战场上,那一堆堆黑色的尸体显得那样诡异,就像一个个黑色的坟堆。
第四百六十九章 交锋(续2)
他大惊,命令士兵去破坏铁叉车的连接机关。可药水倒下去了,并没有前一次那样明显的效果。而且与此同时,北国的士兵抓起水囊,便向他们到药水的地方浇下去。
当他得知禀报,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他没有想到,自己命人加急配置出来的药水,竟被北国用这样一种简单的办法给解决了。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疼痛,几乎立刻想亲自带人冲杀上去。
不过他毕竟还有几分理智,他知道再这样纠缠下去,等待他的只能是更大的损失。因此他只能下令收兵,带领着残兵败将回到大营。
在他征战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大败而归。
他向后仰了仰,让自己陷入更深的阴影中。
那以后,他便将已经长久不用的大秦火炮派上了战场。
那一场大雨,让他的火炮遭到了严重破坏,不仅火药受潮,而且有两门炮的炮管出现开裂,这也是以前没有遇到过的。
炮工一时找不到炮管开裂的原因,他便下令让火炮暂时退出战场,让炮工认真检查修复火炮,不能再出意外。
而今,火炮已经修复,与北国的交战又处于胶着状态,他便将火炮再次派上了战场。
在以往的战役中,他的火炮多用于轰击城墙。以往只要他们大秦骑兵一出,不消片刻,对手就会撇下众多尸首,狼狈退回城池。
这时他的火炮上阵,十几发炮弹就会让城墙土崩瓦解。刚逃回去的敌兵本来就是人心惶惶,这一下看到赖以屏障的城墙坍塌,立时就没了斗志,只能作鸟兽散。
在与黑水国的战事中,他将火炮用于轰击敌军大营,发现无论是杀伤对手的效果还是起到的震慑作用都不错。因此在与北国援军战事失利的情况下,他将火炮运用了出来。
果然,他的火炮不负众望,一开炮,他就明显感到了北国阵营的混乱,感到了他们瞬间加大的伤亡。
他阴郁的心情豁然开朗,只觉得胸中豪气冲天。
那一天,他命火炮和联军轮番上阵,北国的兵将被压制在大营里,动弹不得。只能死守着大营,拼命抵抗者一波波反复的碾压。
他原想着,用不了几天,北国阵营就会像他以前遇到的抵抗一样,在绝望中倒下。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他的火炮似乎也失去了预期的效果。
北国大营在他停止炮击之后,居然还能打开营门出击。
他有些蒙了,急忙派出探马探查。
当他将探马舍命探回的消息拼凑起来,登时目瞪口呆。
原来北国大营在第一次受到炮击的时候,确实损失巨大。那一天光运到后山的尸体就填满了一个山坳,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但是很快,他们就用铁叉车将大营隔成了很多隔断,因此炮弹再来时,有了铁叉车的阻挡,伤亡人数就大大降低。毕竟,北国大营占地很大,大秦的十几门火炮也只能覆盖一部分。
再后来,他们又在隔断中挖坑,将牛皮帐篷一半埋入地下,遇到炮弹来袭,他们就躲进帐篷里,再用盾牌覆在身上,火炮造成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他将这一份图景拼凑齐全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武力受挫、毒物受挫、火炮受挫、信心受挫,征战以来第一次,他感到了茫然。
长久以来,做大秦的旷世圣君,一直是他的目标。为了此目的,他在海域十几年,用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将自己锻造成人们眼中的神。
也是在那时,他结识了他的挚友,当时还是伯爵的里克公爵。里克公爵不止一次地劝他,不必将自己逼得那样狠,顺其自然便好。能回大秦自然好,若是不能回大秦,就在海域也是可以的。毕竟,海域本就是他的外家,他在海域也是有爵位的。
可是他不甘心,如果不能回大秦,那么父王的仇如何得报?母后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因此,他设计除掉了大秦有继承权的所有对手,最后成为了最有资格的继位者。
然而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天衣无缝,很多人都知道他成为大秦国君背后的龌龊,只不过是由于他的强势而隐忍不发。
因此他就更需要功业,需要伟大的功业,需要无人匹敌的功业,用以证明只有他才是天选之子,只有他才是大秦当之无愧的王。
这一点也在现实当中得到了验证。
自从他开始攻城略地,他就在人们的目光中看到了崇敬。随着大秦领土的扩大,人们目光中的敬仰愈加浓烈。他所到之处,人们顶礼膜拜,他成了人们心中真正的神。
他一句话,就被人们尊为神谕;他一个动作,就会被人们争相效仿;他一声令下,身边便是狂热追随的队伍。
他成功了,但他觉得还远远不够。他要成为大秦,不,他要成为天下的旷世圣主,他要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到那时候,他不时轻颤的心,才能得以最终安宁。
然而这一次,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这个阻碍超出了他的预想。他突然感觉有些后悔,要是在征战黑水国之前就罢手,如今也应该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他忽然又想起了若干年前,那位端公主和他夤夜密会时所说的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当时也是野心勃勃,甚至想成为北国的女王。
想她当时临走时还对他说,可以将黑水国作为最后一个打击目标。她当时应该想的是,等到她成为北国的女王,可以与她毗邻而居。她难道没有想过?等他征服了黑水国,下一个目标便是北国,他天纵英才,如何会止步于与他毗邻而居?
如今那位公主的女王梦,早已灰飞烟灭。
在他与琳琅大婚后几个月,他就收到了快报。说北国王庭对外宣称,端公主得了顽症,王后爱女心切,便陪着公主到疗养地养病。
北国宫廷所有的日常事宜,全权交由大贵妃代理,等大公主的病症好转后,再交还给王后。
听到这消息时,他不觉嗤笑了一声。便是不知道大公主当初有做女王的野心,他也不相信那大公主真的得了什么怪病。
长期的宫廷生活,他对这一套实在是太熟悉了。宫廷里如果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很多都会以某人得了怪病作为解释。
如今,那痴心妄想的大公主,已经被囚禁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如果北国不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这一辈子也别想着再出现于人前了。而他,则被困在了黑水国。
他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后悔吗?好像是有一点的。但是后退吗?那是不可能的。情势不允许,而他的心,更不允许。
目前,他手里还有一张王牌,虽然那王牌从他心底里讲,他是不愿意动的。不过看如今面临的形势,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
他从阴影里站起身来,扬声向帐外喊了一句,“来人。”
第四百七十章 父女
一场细雨之后,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天地似乎都被水洗过一般,清爽中透出几分明媚。
昨夜的雨水顺着山石飘然而下,迎着初升的朝阳,任意挥洒,飞珠溅玉,呈现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景象,本是应该让人心情舒畅,甚至想轻歌一曲的,然而松岭关前,却是一番与这美景格格不入的肃杀。
原本绿草繁花的山间空地,此时已经是面目全非。虽然被着意清理过,可大战的血腥和残酷,还是从一片片焦黑的土地上散发出来,那是烈火和鲜血的痕迹。
周围的山上,成群的鹰鹫怪叫起落,它们是在和野兽争抢那些来不及掩埋,被丢弃在山坳中的尸体。
在鹰鹫猛兽的嘶吼鸣叫声中,在花香混合着尸臭的空气里,在焦黑的土地上,肃立着身披铁甲的军队。他们身上,很多都缠着带血的绑带,仿佛在诉说着他们曾经经历的生死之间。
大秦的骑士还是那样整齐肃穆,但是可以清楚地发现,他们的队伍有了缩小,而他们的神情,也有了些许变化。
只有他们的主帅,还是那样如同在云端上一般,施施然从队伍的身后走过来,所不同的是,在他身后,士卒们推过来一辆车。
那是一辆木轮车,和草原上所使用的运货车差不多。在那车上,竖着木架子,木架子上,绑缚着一个仅着白色里衣的人,一个女人。
罗杰走到半途就停住了,士卒们推着车越过他,径直向阵前而去。
在对面列阵的将士正中,左贤王消瘦的脸像一块黑沉的铁。他两眼死盯着那逐渐离近的人,胸口中似火焰炙烤,又似寒冰入骨。
不用什么西洋千里眼,只是一瞬,他就知道,那是他的女儿,那就是他的女儿!
这本是一场意料之内的相逢,早在女儿死心塌地决定嫁给罗杰的时候,他就预想到了这样的场景。这么多年了,这场景一次次出现在他脑海里,可是当这预想变为真切的现实之时,他还是感到自己的心像被挖掉了一块。
那是他的女儿啊!那是他自小捧着长大,爱如至宝的女儿啊!自从她决意嫁给那个男人,她就与他断了父女之情,最后,甚至是怀着一腔愤恨离开了家,全不念他这个疼爱她入骨的父亲。
以前,他看到女儿和妻子不睦,他虽然也叹息,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她们娘俩和好,所谓家和万事兴嘛。可是在他心底深处,他却有着一丝不可言说的自得。
你瞧,你这个亲娘都无可奈何的女儿,却对自己这个父亲言听计从。这说明女儿心里明白,父亲才是强者,才是值得尊重的。
自从妻子两次力挽狂澜之后,他的心里是有些不平衡的,他觉得在妻子面前,那种不自在的情绪时常会悄悄冒头,就像衣服上扎的一截胡子茬,虽不尖利,却让人不舒服。
而女儿的表现,则让他感到了些许的畅快,些许的平衡,这也是他对女儿宠爱无度的原因之一。
然而,罗杰的出现,其后的种种,才让他明白,其实,女儿所谓的乖顺听话,是在他步步退让的情况下才出现的,他才是被牵着鼻子走的那个。
这种认知,让他的心一下沉入了谷底。
因此,他才会将女儿囚禁,直至她出嫁之时。他原以为,女儿长这么大,一直是金尊玉贵地养着,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罪。这样给她一个空前的教训,说不定她会回心转意,明白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予他的,如果她不是左贤王的女儿,那她就什么也不是。
可是没想到,他的惩罚,对于女儿不但没有起到丝毫的扭转,反而更激起了女儿的逆反。
女儿临上车时那一回眸,至今都像刀子一样扎在他的心里。那目光中有厌恶、不屑,甚至是仇恨,仿佛在说,你们也就这点伎俩,你们能耐我何?你们等着吧!
自女儿出嫁后,足足一年的时间,他都情绪低落。国王陛下也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便下旨让他们夫妇前往夏宫一直修养至深秋。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然而再多的时间,也填补不了他心中的那一块空缺。
时间能够抹去的,只是女儿带给他的愤怒,而留下的,则是与女儿十几年的感情。
看着她从一个小肉球,一点点长大成人;从只会哭闹,到一句句和他应答;从蹒跚学步,到跨马驰骋。
在人们的赞誉中,作为父亲的骄傲,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他在心底盼望着,盼望着女儿的来信,女儿现在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心情应该已经好了吧,应该也像他一样,开始思念亲人了吧。
可是一直到新年,女儿都没有只言片语。
北国的新年,按例各国都是要送来朝贡的。他想,这一次女儿该有消息了吧。可是没有,大秦国的贡礼倒是来了,可是没有女儿的丝毫消息。不仅是当年,连续几年他都没有女儿的任何消息。
他很惊恐,派出使节去见女儿,可是女儿不见,只派出贴身侍女嬷嬷出来说王后不想见。
他怕女儿已遭不测,可是信报传回来的消息,却是每逢大秦年节,看到了郡主和国王参加欢庆。
如此,他便无计可施了,就是再有不甘、不安,他也不能闯进大秦王宫。女儿便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再无一点消息。
然而此时,多年不见的女儿,到底还是如他当年预想的一般,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骄阳下,他全身冰冷。
琳琅被绑在车上,焦急地看向北国军队的大阵,在人群中寻找着。
昨天,罗杰命人将她叫到他的御帐。
她激动极了,她本以为,她上次办事不利,没有劝降表哥,陛下会惩罚她,她也做好了被陛下严惩的准备。毕竟,这么多年了,陛下从来没有要求她做什么,这第一次为陛下办事就铩羽而归,别说陛下,就是她自己,都羞愧的要死。
第四百七十一章 父女(续1)
然而没有,陛下并没有任何惩罚,却也没有见她,只是让人告诉他会自己的营帐休息。
她没敢坚持见他,顺从地返回了自己的营帐。事情没办成,再多的解释也无济于事。
陛下一定对她相当失望,这才不想见她。她心里很着急,一直在想着如何帮助陛下,最好能让陛下兵不血刃就能达到目的。
可是,能怎么办呢?这些天她坐卧不宁,努力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帮到自己的爱人。
表哥战事吃紧,父王是一定会来援救表哥的。要是能说服父王,表哥就不在话下。表哥一直非常敬重父王,这一次别说父王让表哥投降,就是父王不再支持表哥,表哥便是死路一条。
所以,最重要的是要说服父王,可是怎么说服父王呢?表哥她都拿不下,那父王,她就更没把握了。
她住的帐篷很小,还不如她在大秦月夜宫的浴室大,她和她的贴身侍女住在里面,很是拥挤。
帐篷外用木根围着一个圈,并没有人把守,因为人们知道,这位“王后”就不需要保护也不需要看管。说道保护,陛下从没说过要保护王后的话;说道看守,这位“王后”是很守规矩的,别看那栅栏只有膝盖高,可是“王后”绝对不会迈出一步。
王后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在帐篷里等着陛下召见。实在憋得不行了才会带上面纱,在栅栏里活动活动。
这还是陛下没有禁止她走出帐篷,要是陛下说不让她走出营帐,那即使是营帐塌了,她也是不会出来的。
这些天她转来转去,一筹莫展。尤其是看到越来越多被抬到后营的伤兵,她的心就更惶恐了。
她已经知道,父王到了,而且和她心爱的人在激战。她的神这一次受挫严重。她的心狂跳不止,怎么办,他和父王之间的仇恨越深,她说服父王的可能性就越小。如果她不能在让父王投降的事上出一份力,那陛下就会对她更加失望,那她该怎么办?
本来这一次陛下能带她出来征战就很不易的,这一次的经历可以成为他们之间关系转折的契机,可是如果她不做出些什么成绩,又如何能让陛下对她另眼相待?
就算陛下愿意亲近她,她自己也没那份脸呐!她必须要让陛下看到她的能力,让陛下觉得,她是他当之无愧的王后!
可是,陛下一直没有召见她。他不召见她,她是不敢去找他的。眼前战事正在紧急之时,她可不敢去打扰他,要是因为她的打扰,导致战事再受挫,那她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所以即使急得寝食难安,她也还是等待着,等待着她心爱的人,能够想起她。
也许上天看到了她的焦急,听到了她的心声,一个侍者走到她的营帐,告诉她,陛下召见她。
她没有任何怀疑,她知道陛下一定会召见她的。
她的心霎时阳光四射,这么多年了,她每一天都在准备着,虽说这些年她能见到他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她依然是时刻准备着,准备着以最美好的形象与他相见。
看了一下镜中自己的样子,没问题,依旧是最美的形象。她转过身,向前来通传的侍者微微点了一下头,便率先快步向御帐走去。
终于能见到他了,他终于要见她了。上一次前去劝说表哥的时候,她还以为能见到他,可是他只是让侍者给她传了个信,说在御帐中摆了酒宴,等她将事情办成,他就与她一醉方休。
可是她没能将事情办成,辜负了他的希望,等到她颓然而归,他自然没有与她相见。
不过她自是没什么怨言,他能不惩罚她,已经是出乎她的意料了,人应该知足,不能太贪心。
而这一次,还没有吩咐她去办什么事,就先要与她见面了,这怎么能不让她欣喜若狂。
一路疾行到御帐前,她已经气喘吁吁了。虽然她心如火焚,可是她依然理智地停下脚步,请门口的侍者进去通传。
片刻,那侍者出来告诉她,陛下传她进去。
她心跳如擂鼓一般,双手紧张地抓着裙边,她甚至有些迟疑了,不过瞬间,她还是鼓起勇气,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进御帐。
御帐顶上镶嵌着大块的彩色玻璃,光线从那些彩色玻璃上泻下,照在御帐中央那一道颀长的身影上,给他蒙上了一圈朦胧的光晕,似是镀上了金边。
她贪婪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神一般的侧颜。饱满的额头,微垂的眼帘,高挺的鼻梁,轻抿的红唇。
一个简单的钻石发箍拢着他满头青丝,瀑布般垂过腰际,身上还是那样的深灰色长袍,星光璀璨。
她就那样贪婪地看着,忘了呼吸,直到头晕目眩,身形不稳。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呀!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她就在盼望着见到他,这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执念。她长久地站在月夜宫落地长窗前,看着被士兵把守的山口,盼望着在下一刻,就会有使者策马前来,告诉她他要接她回去。
一次次的盼望,一次次的失望,却无法改变她的心意。世上最出色的男子,成了她的夫君,只一个大秦王后的头衔,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其他所有的,都是意外之喜。
而这一次的意外之喜,则是前所未有的。陛下居然带着她,前来征战。这么长时间,他就距离她那样近啊!虽然见不到面,但她却时刻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气息,她激动得一次次红了眼眶。
而今天,今天,她居然见到他了!见到他了啊!她的幸福、她的生命、她的神!
她就这样痴痴地看着他,浑身颤抖着。
这时,也许是听到了声音,他转过头来,浓黑的眉毛下,一双深蓝色的眸子,望向她,那海一般深邃的眸光瞬时淹没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弯,跪坐在了地上。不过,她还是努力抬起头,望向那双眸子,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
她很想哭,但她拼命忍耐着,她怕自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的容颜,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薄唇轻启,“你父王来了,我想让你去说服他,可以吗?”
她的泪水终于奔涌了出来,眼前的他在泪光中荡漾起来,她焦急万分,用手胡乱地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他的声音还是像她记忆中一样,如琴弦的嗡鸣,他的北国话字正腔圆,让她如到家一般感到亲切。
虽然神思飘荡,可她还是听懂了他的话。其实在她心里,她已经预想到,他会和她说这件事。尤其是他在让她去劝说表哥之后,她就想到,她会让她去说服父王,她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他说什么?可以吗?怎么会不可以?能为他做事,对她来说是何等的幸福啊!她只恨自己没有能力,否则,她一定将北国的王位像献礼物一样献给他。
北国是她的家,而他是她的夫君,本来就是一回事。
国王从自己的叔父换成了自己的夫君,都是她的亲人,她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区别。
而且以她夫君的能力,北国在他的治理下,必定比如今要好上百倍。没看见夫君所过之处,人们都像盼来救星一般欢迎他吗?
她为自己的故国寻到了救星,对于她和她的故国,故国的人们,该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她一遍遍用手擦着泪水,同时深深地点着头,“可以的。”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嘶哑得像用久了的木门开阖一般,她连忙用手捂住嘴,拼命点头。
他的声音又响起了,“可是你的父王会比较固执,所以我会用比较特殊的手段,比如,当着他的面折磨你,当然不会让你真受伤,可毕竟会委屈了你,而且会不止一天,你,能接受吗?”
她不敢再说话,她的声音实在是太难听了,她只能泪水涟涟地用力点头。
她能接受吗?她怎么会不接受?能够为他做事,是她最大的幸福啊!为了他,便是将她的性命拿去她都在所不惜,一点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见她如此,他殷红的薄唇勾起一点弧度,“好,那你回去吧,等我准备好了,就让人去找你。”
她再次点点头,用瘫软的腿强撑起颤抖的身体,向他行过礼后,就踉跄地倒退了出去。她真不想走啊!哪怕受些惩罚,她也愿意和他多待一会儿。
可是她不敢,她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点私心就让他不开心,他是做大事的人,她不能为了这些小事打扰他。
所以,她只能倒退着利用一丝一毫的时间,将他的一点一滴,镌刻在心里。
第四百七十二章 父女(续2)
那一天,那一夜,她幸福得坐立不稳,无法入眠。
她,北国王室之女,权倾朝野的左贤王的爱女,她的身份无疑是尊贵的,但她的身份也注定了她是孤独的。
父王虽宠她无度,但父王毕竟是左贤王,那么多的事等待他做抉择,留给她的时间微乎其微。两个哥哥平时住在外院,后来更是进入了军营,也难得见面。自己的母亲……她不愿意多想。
别人的母亲不管什么身份,都会有亲戚,都会有外家,而唯有她的母亲,那位貌似尊贵的左贤王妃,却似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孑然一身,身世迷离。
从小,她就知道,母亲的身世是一个禁忌,父王不许任何人打听谈论。小的时候她只觉得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感到了耻辱。
母亲的出身一定是不光彩的,而且是极不光彩的,否则,即使低贱如流民、战俘,也不至于如此禁忌。
她越想可能的情况,心中的怨恨便越强。等到再后来,她听说身为长子的父王,居然是为了母亲放弃了王位的继承权,她心中的恨,便如火山爆发一般,再也无法克制。
她本来才应该是北国最尊贵的大公主,她本来应该具有北国最高贵的血统,她本来应该对所有的人仰视,可到头来,全完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怨恨冲天,委屈至致,却没有一个人同情她,甚至还都认为她不对,认为她是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她从最初的抗争,到最后的漠然,说不通就干脆不说了,只当没看见他们不就行了吗?
不过自那以后,她更加孤独了,唯一的玩伴大公主被拘在宫中学习礼仪,轻易无法见面,即使见了也是一大堆宫女嬷嬷守在旁边,稍微说话不谨慎,嬷嬷们便会请大公主回去。
即使她明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无可奈何。其实她也并不是多喜欢和大公主在一起,只不过是无可奈何,没有其他的选择余地。因为她知道,人们常拿大公主和她相比,因为她们是北国王室最为尊贵的两个女孩子。
可是和大公主比起来,她永远是个陪衬。在人们眼里,大公主容貌清丽,举止端方,富有才学,是当之无愧的王都第一贵女。而她,能比得过大公主的,也就是父王对她的宠爱。
她想,大公主其实也是看不起她的吧。
那再去找陛下其他儿女,她又看不上他们。论理,他们虽然贵为王室成员,也不过是庶出而已。
那还有谁?焉耆侧妃?算了吧!她和他来往也不过是想给她那好母妃添添堵,并不是真想亲近她,一看到她那讨好又算计的笑容她就倒了胃口。再加上她生下的那个女儿,她就更厌恶她们了。
所以最后她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她连想养个獒犬都不行,因为她那好母妃不喜欢獒犬。父王那样喜欢獒犬,也只敢在前院悄悄养了两只,而且一天大半的时间都让犬奴领着牠们离王府远远的,怕犬吠声让母妃不高兴。
到头来,唯一陪伴她的就是那些木雕。
时间在孤独中一天天过去,躁动的青春,让这种孤独感更加强烈。她只想找一个理解她的人来倾诉,可是,找不到,真的找不到啊!
父王早就透露过,想给她招一个郡马,可是她不愿意,她知道那些真正的好儿郎也不会愿意。因为招了郡马,就等于是“嫁”进了王室,他就必须放弃本来的姓氏,成为无姓氏的人。
不仅如此,他们将来的子嗣也只能从王室的姓氏,没有男人愿意这样,要是真有那愿意的,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儿郎。
如果不招郡马,那剩下的就只有一条路——和亲。可是为了一个不知根底的人远离家乡,她又不太愿意。逢年过去,她也看到过随着王室长者前来北国祝贺的那些王族贵胄,那里面,也不乏英武清隽的儿郎,可是她就是觉得,那不是她要的人。可她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因此她经常跨马疾驰,让烈烈的风,吹着她的脸,让冷冷的雨,浇灭她心中怨愤。天地之大,竟然没有她立足存身之地,这样的生活,还有必要留恋吗?
直到那一天,那一天,她又一次跨马飞奔……他,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用那古琴共鸣般的声音,对她说,“你是谁家的小姑娘?”
她的脑海里,仿佛突然炸开一样,他,他就是她要的人啊!如同雪夜里迷途的羔羊,突然被抱进了温暖的帐篷,她只觉得两耳轰鸣,浑身瘫软。
她像失了魂魄一样跟着他来到赛马场,看着他优雅地走上赛场,看着他御风而行,看着他轻盈地越上山坡,行云流水一般将彩旗抄在手中,骏马扬蹄嘶鸣。
蓝天、白云、绿草地、黑骏马,映衬着她找寻了许久的人。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中,瘫在床上,像离开水的鱼儿一样,大口地喘着气,泪水不断地涌出来。她找到了,她终于找到了啊!她又是哭,又是笑,吓得侍女们都不敢进来。
自那日起,她的心中再也装不下别的人和事,他的声音、他的容貌、他的一举一动,一遍遍地浮现在她的眼前。每一次出现,她都止不住流泪。只要想起他,她就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温柔。
她的生活瞬间充实起来,她的生活终于有了目标,不再空虚。她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再困苦的日子,她都在所不惜。
她从没有这样殚精竭虑地谋划着一件事情。作为左贤王的女儿,几乎所有的大门都是为她敞开的,只要她想要的,自会有人为她办到。
可如今,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面临的艰难。
她动用了她所动用的所有力量去搜寻他的消息,她想知道他的一切。可是知道得越多,她就越气馁。家世、容貌、才能,她没有一样能和他匹配的。
她觉得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遥不可及。她不止一次地颓然过,可又一次次聚集起勇气,只为了那如冬日阳光般的温暖。那是她人生从未有过的温暖哪!
她努力着,拼尽一切地努力着,只为能稍稍接近一些那温暖。
后来,后来,她知道他并不喜欢她,她知道她是在玩儿火。她虽然骄纵,但并不傻,对于将要面临的危险,她一清二楚。
可是,她舍不得那温暖,那温暖让她如飞蛾扑火一般,一往无前。
任性也罢,疯狂也罢,无知也罢,卑微也罢,自己认定的路,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走下去。
他是她生命中的火焰,不被他点亮,也宁可被他烧毁,总好过无法呼吸的生活。
第四百七十三章 父女(续3)
第二天一早,她被命令仅着寝衣,然后被绑在木架子上,她什么也没说,十分顺从,只因为他站在她旁边。
一连两天见到他,她的激动无法言表。虽然他没说话,可是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她如同沐浴在星光下,只感到满满的温柔。
一直到她被绑缚完毕,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你,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深深吸了口气,似是要将他的声音吸入体内。
她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若是不愿意,随时告诉我。”
一句话,让她的泪水溢了出来。这就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吧!等过了今天,她就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咬住牙,不让眼泪再流出来,那样她会看不清他的目光。
车子被大秦士兵推着,就随在他的身后,晨风吹干了她的泪水,她贪婪地看着他的背影。那遥不可及的神,如今与她就是咫尺。她的人生,终于圆满。
他勒住马,她的车并没停,他与她的距离缩短,并齐,分离,远隔。她的目光始终看着他的脸,似是永远看不够。等着我,等我做完了你说的事,我就回来和你团聚,为了你给我的温暖,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义无反顾。
直到身旁大秦士兵提醒她,说已经到了阵前了,她才如梦初醒一般,转头向前望去。
耀眼的阳光,让她的眼眯了眯。待她再凝神向对方望去,她看到了她记忆中的军队,她曾经熟悉的军旗。
她有些恍惚,故国,对她来说已经很有些陌生了。今日一见,竟也颇为震撼。
她连忙凝神向军阵中央看去,她看到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父王!她多年未见的父王。
她说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只觉得胸口发胀。好在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沉重压抑的对垒间,突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叫喊,“父王!父王!”
那声音极其高亢尖利,像一柄锋利的刀,似乎要将人们的心弦斩断。
对面马上的左贤王,一直在盯着那车上的人,双眼几乎一眨不眨。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让他握着缰绳的手,瞬间收紧。身后亲卫架着的海东青,也受不了那尖利的声音,焦躁地扑扇着翅膀,亲卫险些就控制不住牠了。
那叫喊声依然响着,“父王,父王,我是琳琅,我是琳琅啊!父王,女儿好想您,真的好想您啊!”
左贤王的手紧紧抓着缰绳,没有出声,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对方的女儿。这是他在女儿成婚后第一次看到女儿,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
女儿变化不大,似乎又消瘦了些,可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看着看着,那眼睛似乎和女儿出嫁时临上车时的眼睛合在了一起,眼中是浓浓的倔强、不屑。
不知为什么,看着女儿的眼睛,他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也许是多少次在脑海中出现的场景,终于变成了现实的缘故吧。
琳琅见父亲没有反应,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惶恐,难道这一次她又要失败而归吗?就像上一次劝说表哥一样,那她这次回去,又只能回到自己那窄小的帐篷继续苦等了吧?不行,她不能让这难得的机会就这样溜走。
她继续提高声音向左贤王喊着,父王是疼她的,从小到大,父王对她可以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虽然这一次是伤了父王的心,可是凭着父王对她的宠爱,父王是会答应她的要求的。
可是这一次,她似乎要失望了。
她喊了好长一段时间,对面的军阵还是像铜墙铁壁一般,不见丝毫被撼动迹象。
她惶恐更甚,不停地喘息着。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她父王的声音,那声音,她已经很多年没听到了,显得有些陌生。
左贤王的声音很平缓,看不出丝毫情绪,那声音用内力托着,传得很远,“当初我曾经问过你,‘如果将来有一天,他把你绑在阵前,逼着爹爹投降,该怎么办?’你当时可是坚定地说,‘若真有那一天,父王不必手下留情,可一箭将女儿射死。’”
四周瞬间安静了,琳琅大口地喘着气。她记得啊!她还记得当她说出那句话后,那种无比舒畅的感觉。
可是此时,当她再回忆起那句话时,她突然打了个冷颤。难道父王真的要那样做吗?不行,她的生活刚刚见到曙光,她此时决不能出事。无论如何,她也必须要劝下父王。只要劝下了父王,她此后的生活便是一片光明。
因此她更加大声地哭喊起来,“父王,父王,我那时只是一时的气话,父王怎么能放在心上?您现在这样说,有多伤女儿的心呐!父王,女儿日日盼着和父王团聚,难道父王就不想吗?只要父王不再和陛下对抗,咱们就能团聚了,难道父王不愿意吗?”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在这沉默中,琳琅仿佛看到了希望。
她刚想再接再厉,就听到左贤王依然平静的声音,“我们不与他对抗,难道他就能就此罢兵吗?难道他这一次,不是想要灭我们北国,让我们国破家亡,死无葬身之地吗?”
琳琅急得直跺脚,“父王,哪有您说得那么吓人?什么灭国?什么家破人亡?我是您的女儿,我的夫君是您的女婿,北国的陛下是我的叔父,我们本就是一家人,谁做国王不都是一样吗?向您如今这样,一再和陛下征战,造成如此大的伤亡,以至生灵涂炭,您该背负着多大的罪孽?陛下说了,只要父王不再和他对抗,他便不再进入北国,叔父还可以做北国的国王,只需上表向大秦称臣即可。如此平和的好事,父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左贤王没有在说话,他只是闭了闭眼睛。这就是他的女儿,这就是他直到方才还心中疼惜的女儿。敌人将刀压在自己脖子上,她居然认为他不该抵抗,否则就是罪孽深重。一国的王室贵女,大秦的王后,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剥了衣衫绑在车上,如此的奇耻大辱,她竟然丝毫不觉得羞耻,反而还为那凶手尽心竭力地当说客,劝着她的父兄、她的亲人、她的故国俯首称臣,任人宰割。
他的女儿啊!
第四百七十四章 父女(续4)
左贤王长久的沉默,琳琅心里又焦躁又惶恐。
太阳越升越高,炽热的阳光照在她身上,汗水不断地涌出来,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流,流进了她的眼里,让她睁不开眼睛。
她本能地想去用手揉,可是动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双手是被绑缚着的,动弹不得,她只能不停地眨着眼,让泪水将汗水冲去,一时间真是狼狈不堪。
越是着急,汗出得越多,身上的衣服已经全湿透了,口中焦渴异常。无奈之下,她只好悄悄对旁边押车的大秦士兵说,让他给她一点水喝。
可是那大秦士兵只是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给她水,而是突然拔出一把匕首,一下刺在她的肩胛上。
琳琅冷不防被刺,惊痛之下惨叫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这大秦士兵居然刺伤她?这些年自己在大秦的处境她是知道的,但是也从来没有哪个奴才敢这样伤她。
这样背主的东西,她一定要让陛下惩罚他。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大秦的王后,这个奴才敢伤她,她就要让他死无全尸!
她拼命向后面扭头,想看看他在哪里,她要向他求救。可是层层兵甲,她看不到他,她心慌气短,张着嘴使劲儿地喘息着。
可是突然,她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他说会让她受些委屈,哦,是了,这应该就是她所要受的委屈,可是他说过不会伤到她呀!那眼前这是怎么回事?这难道不算伤吗?
一定是这个奴才为了让效果更好些,才自作主张,反正伤也伤了,那就别让这伤白受,要是因为这伤而让他多几分怜惜,倒也有些价值。
此时鲜血已经顺着伤口流了下来,在白色的里衣上红色迅速扩大,触目惊心。
惊痛凌乱之下的琳琅,再次仰起头,向着北国军阵大喊,“父王,父王,您就这样看着女儿受罪吗?您要是不投降,陛下会杀了我的,您就这样看着女儿死在您面前吗?”
对面,依然是铁一般的沉默。
琳琅有些畏惧地看了看身旁的大秦士兵,果然,只见他面无表情,眸色阴冷,一手提着那把染血的匕首,一副随时准备上来,再给她一刀的样子。
她害怕了,他下一刀会刺她哪里?会不会划破她的脸?要是她的脸伤了,她可就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她想提醒他一下,但是看着他阴冷的目光,她又不敢出声了。看他那样子,要是她说了,会不会适得其反?
头有些晕,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吓的,但最终,一股怒火从她胸中熊熊燃起。她抬头怒视对方,怒视着她的父王。
这就是她的父王,这就是据说对她宠爱无度的父王。哪一个父亲看到女儿受罪能无动于衷?而她的父王就能,就能看着她在生死边缘挣扎,而毫无反应!
这就是她的父王,她的亲人啊!
她的双眼渐渐泛红,指甲抠进了木架子的树皮中。
一阵尖锐的声音破空响起,“父王,我再叫你一声父王,你是我的父亲吗?哪一个父亲能够眼睁睁看着女儿将死而无动于衷?你是我的父亲吗?你不是,因为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你的荣华富贵,你之所以能忍心看着我死,看着这么多无辜的生命消失,不过是怕一旦我的夫君征服了北国,你们就再也不是北国最尊贵的王室了。你们就再也不能过骄奢淫逸的生活,你们的利益会受到影响,所以你才能如此冷漠,如此残酷,对不对?”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还有,你是怕没了你的保护,那个女人的身世就会暴露于世,对不对?你明知道她是个下贱的女人,可是你却不惜一切护着她,你为了她连王位都不要了,如今,更是为了护着她不惜生灵涂炭,甚至不惜将你的女儿送入地狱。
等我的夫君踏平了北国,我要让你们一个个被五马分尸。你们是刽子手,是恶鬼,我诅咒你们,你们都给我去死,我诅咒你们都下十八层地狱,让你们……”
立在左贤王身旁的海天骄在琳琅被匕首刺伤的时候就悄悄抬起了一只弓弩,这个场景他已经预料到了,弓弩里是长安给他的弩箭,里面是假死药,一旦射中琳琅,琳琅就会出现假死的现象。以罗杰对琳琅的态度,一看琳琅没了利用价值,应该不会替她收尸,他们就可以将琳琅的“尸体”抢回来,没有了这一牵制,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眼见着琳琅越来越失控,他便将弓弩瞄准了琳琅右胸锁骨下靠近胸骨的地方,准备放箭。这个地方是他和医官商量过的,可以让对方感到琳琅是重伤而死。
可就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弓弦响,随之,琳琅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海天骄愕然地垂下弓弩,再向琳琅看去,只见琳琅的眉心,钉着一支箭矢!虽然离得不近,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父王特有的箭矢——燕尾蛇锋!
他急忙转回头,却见左贤王持弓的手臂正缓缓放下。
整个战场,此时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兀鹰争食死尸的凄厉叫声,隐隐传来。
也就在这凝滞的一瞬间,跟在左贤王身边的“照夜玉狮子”突然一声长嘶,人们又不觉顺声音望去。
只见“照夜玉狮子”人立而起,挡在左贤王身前,一支粗大的箭矢,射进了牠的下颌。那箭矢去势很强,“玉狮子”被它带着向后踉跄了两步,轰然倒地,眼见着眸中就是一片死灰。
海天骄到底反应快些,他立时便明白了,这是大秦趁琳琅中箭所造成的空白,对父王暗下毒手了!当时大家的心思都在王爷居然能亲自下手射杀女儿的震惊中,连父王的侍卫都在愣怔,若不是“照夜玉狮子”给父王挡了箭,父王……结果不堪设想。
难道“照夜玉狮子”提前就有预感?否则牠怎么会疯了一样非要跟着父王前来。
这些念头都是在一瞬间闪现的,就在人们还愣怔的时候,海天骄举起兵刃,发出一声震天的呐喊,“杀——”
第四百七十五章 父女(续5)
这一声呐喊,把北国的军队唤醒了,作为军士,他们也算久经沙场,可是刚才这一番变故,委实出乎大家的意料。
对于这位郡主,绝大部分人都不了解,只知道北国有一位和亲大秦的郡主。
而琳琅有可能被罗杰当做人质逼迫北国投降这件事,则只限于极少数人知道。
所以当琳琅被绑缚着出现在军阵前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有些发蒙,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直到琳琅对着北国军阵大喊“父王”的时候,大家才恍然想起,几年前北国和亲大秦的郡主,正是眼前他们主帅的女儿——琳琅。明白了眼前的状况,人们的心都不由得沉重起来。
郡主喊的那些话,有的他们听懂了,有的没听清楚,不过那郡主的意思大家倒是明白了,就是让王爷投降,王爷不投降,就是不念父女之情,是逼着她死。
可是王爷怎么能投降呢?只要王爷一投降,北国就算完了,等待着他们的下场,就是任人奴役、任人宰割。
正在他们心中惶然的时候,他们的王爷亲手射杀了郡主,这就是决不投降的意思啊!王爷为了北国不遭灭亡,连亲生女儿都舍弃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在乎的。
一时间,北国的人马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发出震天的呐喊声,向着对面的大秦铁骑扑了过去。不知是慑于北国人马的气势还是武力,接触片刻,大秦士兵竟然就抵挡不住北国的攻势,开始后撤。
海天骄看了一眼依然被绑缚在木架上的琳琅,她已经没有焦距的双眼半睁着,微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也许直到父王的利箭贯穿头颅的时候,她依然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海天骄咽喉哽哽,只觉得呼吸困难,可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在马镫里一跺脚,又号令着兵将们向前冲去。
战场上的一切,都没有影响到左贤王。当将士们潮水般从他身边冲过的时候,他如同洪流中的石雕,一动不动。他只是静静地低下头,看着倒在自己旁边的“照夜玉狮子”。
马儿半睁着眼,已是停止了呼吸。箭杆的血槽里流出的血,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而牠毛发稀疏的地方透出来的皮肤,显示出越来越深的青紫。
用盾牌护着左贤王的侍卫们,眼中是掩不住的惊恐。就在方才,他们几乎是铸下惊天大错。他们也是身经百战,他们也无数次地面临生死,他们的任务是保护王爷,可是就在方才,当他们看到王爷竟然亲手射杀郡主的时候,他们却呆愣住了,忘了自己的职责。
而就在那一瞬间,大祸临头!若不是“玉狮子”为王爷挡了这一箭,他们就只能以死谢罪了。关键时候,他们竟连一个畜生都不如!那箭上分明是带着剧毒的,若是伤了王爷,他们不敢往下想了。
他们悄悄瞟向王爷,他们犯了这样的大错,王爷会怎样处罚他们?要是简简单单地砍头也还好,要是……
可是王爷,并没有看他们,更没有感到他们的惶惶。他只是低头看着,看着地上的“照夜玉狮子”,目光看不出喜怒,就那样看着。
然后,他翻身下马,将身上的黑羽披风解下来,盖在“照夜玉狮子”的身上,单腿向牠跪下来,眼眶渐渐泛了红。
亲卫们不敢说话,只能警惕地看着四周,他们已经失了一回职了,不能再犯。
好在此时北国的将士已经将大秦压得远离了这里,亲卫们的心才算稍微安定了些。
良久,左贤王站起身,转头看向琳琅的方向。此时,战场已经远离,绑缚琳琅的车辆孤零零地被扔在荒野上。
左贤王面无表情,一步步向她走去,亲卫们一手举着盾牌,一手紧握着弯刀,随侍在他周围。
他们一步步走到车前,左贤王抬头看着被绑缚在木架上的琳琅的尸体,目光有些呆滞。
他抬脚踩着车旁的小梯,想要登上车去。一旁的亲卫连忙阻止道,“王爷,您别上去,当心有诈。”左贤王却像没听见一样,有些僵硬地登上了车子。
亲卫们焦急万分,却又阻挡不了,只好也纷纷越上车子,护着左贤王。
左贤王一点点凑近琳琅,摸到了,他摸到了女儿的脸颊。女儿的脸颊湿漉漉的,就像她跨马驰骋之后那汗津津的样子。
记得她当年最爱骑马,大热天也还是要骑。他曾经很多次说她大热天就不要骑马了,小姑娘家晒得太黑总不好,可是女儿从来不听,老是一身的汗,然后跑回来用他的袖子擦脸。
看着又脏又皱的衣袖,他佯装生气,可是女儿一点儿也不怕,笑嘻嘻地围着他转圈。
左贤王的眼中溢满了泪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旁的亲卫看得心酸不已,有两个亲卫急忙用弯刀将绑缚着琳琅的绳子砍断,想将琳琅从木架子上放下来。
可是绳索砍断了,琳琅的尸体依然挂着。亲卫再一看,原来是那支箭已经穿透了琳琅的头颅,箭尖射入了木架子。
左贤王的嘴微张着,似是在无声地哭泣,亲卫们的眼睛也泛红了。他们又连忙将木架子砍断,这才将琳琅的尸体放下来。
琳琅的尸体软倒下来的时候,左贤王一把接住了她。女儿的身体出乎他意料的轻,轻得他都感到恍惚。
女儿一直是很结实的,总是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就算是她最后决绝地离开故国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瘦削。抱着女儿,他甚至能感到女儿支起来的肩胛骨。
再看女儿的脸,厚厚的脂粉不知被汗水还是泪水冲得纷乱,微陷的眼窝下,是深深的青影。
这是他自女儿成亲后,他第一次见到女儿,他曾无数次设想过和女儿见面的情景,而最终,竟然真的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见到的。
这些年来,他曾经想过很多次,女儿会变成什么样,在他印象中,女儿还是那青春灿烂的样子,可此时倒在他臂弯里的女儿,却变得如此陌生。
他抱着女儿,颤抖的手不住轻抚着女儿的冰冷的脸。他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啊!最后竟是死在了自己的手里。自己这个父亲,竟是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只觉得四周一片轰鸣,在这轰鸣中,他似乎又听到了女儿娇俏的声音,“父王,父王,我能骑马跑了,我跑得好不好?父王和我比一比吧!”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低喃着,“琳琅……”一股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身子一挺,向后倒去。
第四百七十六章 终章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日,虽是寒意尚存,可暖风却是实实在在地在院里打转。
左贤王府,明亮的阳光透过琉璃窗,暖暖地照进屋里。
一张带着轮子的床榻上,躺着紧闭双眼的左贤王。
他的容貌明显地衰老了,脸庞瘦削,皱纹堆累,满头白发散落在银丝锦的枕头旁,连鬓络腮的胡子被梳理得整整齐齐。
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面色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
床榻边放着一把铺着厚厚垫子的芙蓉椅,椅子上坐着拿着邸报的馨月。
馨月的头发也是白了大半,因是在家里,只简单地挽了个髻。
她拿着邸报给床上的左贤王念着,一边念,还一边评论着。尽管邸报已经被誊抄成大字的,可等三份邸报都念完了,她的眼睛还是有些酸痛。
将邸报放在小几上,她闭上眼睛,用手按揉着眉心、眼角。直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她才睁开眼,端起小几上的茶水轻啜了一口,润了润喉。
将茶碗放回原处,她把左贤王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还是那样的温厚,一如从前。
她望着他的脸,揉捏着他的手指,温柔地说,“你也真够可以的,都三年了,你还是这样,怎么和你说话你也不理我。你是怪我在海岛上昏迷了两年,让你受累了,你如今就昏上三年,从我这儿连本带利赚回去是吗?”
说着,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心中酸涩。
三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丈夫亲手射杀了女儿,受了太大的刺激,吐血晕了过去。
随侍的亲卫立时分头行动,留下几个人收殓郡主的尸体,其他人则将王爷急速救回松岭关内,急招医官施救。
医官诊断的结果,王爷是由于受刺激过大,引发旧疾。医官为王爷施了针,又灌了药。
时至午后,战事结束。这一战,大秦军队直被击退近百里,北国缴获的辎重无数。
两个儿子心悬父亲,战事一定,便将后续交给副将,带着亲兵侍卫疾驰而回。听了医官的禀报,虽是父亲昏迷不醒,却也心下稍安。
等着父亲清醒的时候,大儿子又去看了女儿的尸体。当时是怎么个情景,儿子没和她详述。不过她自是能知道儿子们的难过,因为在他们眼里,这是他们唯一的妹妹。
大儿子还算冷静,当时天气炎热,尸体不能久存,他让属下立刻到松岭关内寻找盛物,尽快将郡主的尸体送回王都。
按说出嫁的女儿,自是应该归夫家的,可是将琳琅送回大秦,那自是不用说了,那大秦王后的身份,也不用说了。
那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王爷还是没有清醒。
大家的心又揪起来了,正让医官再为王爷诊脉。又有士卒急忙来报,前一天负责收殓郡主几个亲卫有些不对。
大家吃惊之下连忙去看那几个亲卫,却见他们呼吸微弱,已经是危急了。
一阵紧急诊治探查,结果令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琳琅郡主的衣服上,是被下了毒的!
发病的几个亲卫,都是因为触碰了郡主,因此染上了毒。不仅是他们,连昨晚寻找盛物的人,也因为触碰了郡主,都有了中毒的迹象。
大家立刻就想到了王爷,王爷当时是一直抱着郡主的!
几个医官连忙又给王爷探诊,最后,大家都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王爷一直昏迷不醒不完全是受刺激太大,而是也中了毒!
那几个亲卫因为一直在忙碌,因此毒发较快。
而王爷倒是由于昏迷不醒,血行较慢,因此毒发得不太深。若是王爷当时没有晕过去,而是激愤之下帅兵杀敌,血行毒发,又引发旧疾,只怕当时就出事了。
不过也是由于王爷晕倒,让医官忽视了中毒的问题,到底错过了最佳解毒时间。
知道了这一结果,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在忧心王爷的同时,是对大秦罗杰的愤怒。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琳琅不管怎么说也是他的王后,就算他从一开始就是要利用琳琅,逼北国投降,也不至于在琳琅身上下毒。
按医官诊察的结果,郡主即使不被王爷射杀,也不会活过五天的时间。退一步讲,就算战事结束,郡主立刻服下解毒药剂,寿数也不会超过半年。
这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的琳琅活着!
那样一个总是如在云端上的人,竟能如此卑鄙!
这场大战后,大秦很快自行退出了黑水国的地界,短时间内是不会再起战事了。
二儿子留在了黑水国,帮着佑儿一起整顿朝事。长子则护送着父亲回到了北国王都。
琳琅的尸体没有回到王都,在前线就已经火化了。因为她身上有剧毒,第二天就开始出现了变化。医官怕毒物扩散,就建议就地火化。
海天骄纠结再三,还是听从了医官的建议。因为即使没有中毒一事,这样热的天气,琳琅的尸体被运回王都的时候,也会惨不忍睹。
所以,当馨月见到昏迷不醒的丈夫的时候,也见到了女儿的骨殖坛。
那一夜,她守着昏迷不醒的丈夫,看着女儿的骨殖,几乎一夜没睡。她以为她会痛哭,会晕倒,可是没有,她就那样木然地坐着,脑海里是纷乱的场景,似乎回忆完了一生。
第二天,她让儿子将女儿的骨殖坛存放在当初天庆修养的那一处温泉庄,女儿一向怕热,夏天王府里起码有四成的冰是琳琅用的,那温泉庄依山傍水,冬暖夏凉,女儿应该是喜欢的。
丈夫宠爱女儿,他要是醒了,应该是想要再看看女儿的。
其实在馨月心里,还有一个念想。女儿对罗杰,那是死心塌地的,听儿子回来说的,女儿曾有很好的机会可以脱离罗杰,返回北国,但女儿是宁可被罗杰杀了也要和他在一起的。
可是自战事停歇之后,大秦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说过要索还王后的尸首。女儿好像被他们遗忘了。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女儿的结局必定是凄惨的,可她还是想着,万一哪一天大秦和北国重新修好,也许女儿还是有机会回到大秦的,能在离罗杰近一些的地方,甚至将来能和罗杰合葬,想来女儿是会高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