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端午节后,府里的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白天王爷要到前厅去处理公事或是会客,府里其他的人就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的活儿。秋月负责缝补制作众人的衣服;春草管洗衣和做饭;李妈妈负责采买和帮厨;雷匡他们陪着王爷各处巡视;奎叔掌管着府里的一切用度;两个小厮雨儿墨儿给王爷研磨沏茶;老贾他们两个负责王爷的来往书信文件。
馨月的菜园已是很有成效了,这园子多年来一直荒废着,地上的荒草落叶长年积累,地力肥厚的很,所以虽然馨月并不会种菜,得了肥力和雨水的菜苗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高里长。
李妈妈还给馨月带回来十来只出壳不久的小鸡雏,那小鸡雏黄黄的,浑身毛茸茸,馨月喜欢得不得了,像得了宝贝一般把装着小鸡雏的篮子提进后园,要不是秋月拦着,说不定馨月会把鸡雏们放到自己的床榻上养着。
看着馨月那样,老顾笑着用干草和上泥,再加上几根树枝,给馨月的宝贝们做了一个家。从此,馨月更忙了,天一亮就跑进后园,去喂她的宝贝。小鸡们在馨月的照料下一天一个样地长,才二十多天,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有一天傍晚,雷匡照样推着王爷来到后园,来看馨月的成果。十来只雪白的半大鸡在夕阳的余晖中漫步,说不尽的悠闲。
雷匡笑着说,“落霞姑娘,等你的鸡长大了,给我们改善改善伙食吧。”
一句话,把馨月的脸上的笑容说没了。
老顾笑着说,“雷匡,你可别打这些鸡的主意,这可是落霞姑娘的宝贝,她是宁可自己吃不饱也要让这些鸡娃子吃饱。你要是动了她的鸡,你看落霞还不和你拼命。”
雷匡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不就是随便说说嘛。”
大家都笑了,这件事似乎也在以笑声中过去了。
然而雷匡的一句话,却在馨月的心中留下了痕迹。她看着王爷略显苍白的脸,又看了看周围的人们,她明白雷匡说的是对的。
府里的饭食实在是太素了,大家确实需要改善改善。尤其是王爷,本来身子骨就不好,再加上整日操劳,实在需要补养补养。
其实曹大官人给了王爷不少银子,可是王爷总是想着百姓的事,拿这些银子办了各种安置院,那些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那些身有残疾的人、那些没了爹娘的孤儿,王爷都想方设法收容他们。
可到了王爷自己,却是一个铜板都舍不得花。
前些时候见春草给王爷洗衣服,王爷的里衣竟都是补丁摞补丁的,王爷实在是太苛责自己的。
潞州的百姓也知道王爷的行事,都想给王爷贡献些用度,可是王爷有严令,不接受百姓的贡献。
曾有的百姓在夜里偷偷将鱼和肉放在府门前,可是王爷找不到贡献的人,就将这些鱼和肉拿到安置院,给收容在那里的人吃。
一来二去,百姓知道了王爷的脾气,也不再往府门口放东西了。
王爷不要百姓的东西,那这府里出的东西王爷总会用的,看来这些鸡最好的用场就是给府里的人改善伙食了。
一想到这儿,馨月的心里很是难过,可是为了府里这些和睦相处的人们,尤其是为了王爷,这一点牺牲也是应该的。
进到六月,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馨月在菜园子里的劳作也越发娴熟,白嫩的小脸蛋儿晒黑了,曾经粉嫩的小手也覆盖上了薄茧。
坐在断石上歇息的时候,馨月看着自己的手,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自己的娘亲原也是个农户的女儿,由于不善地里的活计,经常被家里的兄弟姐妹嘲笑。
后来,到了该嫁的年龄,没有人家来提亲。因为庄户人要的是能干活的,这么一个不能干活的女人娶回家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供起来。
所以一拖再拖,直到了二十岁上还没嫁出去。
家里的弟妹成天价絮叨,说是姐姐挡了他们的道,姐姐不出嫁,弟妹们总不能先嫁娶。
娘亲被他们唠叨的实在没办法,便嫁给了当时还是个穷秀才的父亲。
当时的父亲可算是家徒四壁,父母都已去世,兄嫂嫌弃,和他分家另过。
父亲是一个文人,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过得着实窘迫,年近三十还是孤身一人。
当时众人都说,这两口子都是干不了活的,守着两间破房,这日子可怎么过。
父亲原想开一个私塾,教教村子里的孩子,可是农家的孩子本身就不愿意学,再加上家里也不愿意糟蹋这份钱,私塾没开半年学生就都跑了。
父亲又到京城里去摆字摊儿给人代写书信,可是又碰到欺行霸市的地痞收保护费,挨了打。
这在这时,馨月出生,原先就紧巴的日子更难过了。好在馨月的外祖母心疼自己的姑娘女婿,偷偷接济他们一点,是以他们才饥一顿饱一顿,在老爹和兄弟姐妹的白眼中苦苦度日。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馨月半岁的时候,正逢睿王爷从边关回京定居,王府招人,父亲得知消息后,便前去应招。
本来只是想着能进到王府做一个什么小工就很不错了,可谁知,父亲的学识入了王爷的眼,竟然直接就做了王府的书伴,负责整理撰写王爷的书信文案。
这一下,馨月的娘可抖起来了,在娘家受的气这会儿全发出来了。
在娘家的爹娘和兄弟姐妹前来贺喜的时候,娘亲是一点没客气,只给馨月的外祖母搭了个座,然后对外祖母行了跪拜大礼。再转过身来,对着剩下的亲戚挨个数落,连外祖父也没放过。
直说的来贺喜的娘家人灰溜溜地都走了,从此也就断了联系,馨月的娘亲却也不在意,实在是被娘家人伤透了。
父亲后来也没说娘亲,因为就是为了不会干地里的活,他也没少受丈人一家的气,也是着实恼了丈人一家。
第三十二章
自父亲到王府做事,馨月家的生活可是翻身了。
由于父亲做事勤恳,王爷还经常有赏赐,馨月的娘亲精打细算,两年后就买了个小院子,虽然不大,可是一家人从衣食无着到有了个像样的家,实在是欢喜非常。
家里的生活好了,娘亲也摆出了太太的款儿。
想到娘亲的样子,馨月的脸上不仅显露出一丝笑容,仿佛又看见娘亲站在她面前。
其实那时馨月家的日子远不如庄子里的那些富户,可馨月的娘还是想方设法让自家的日子显得与众不同。
比如娘亲只要是出门,一定要穿上缂丝的衣衫,以显示自己和那些惯常穿家织布的村里人不一样,其实那缂丝的衣衫,娘亲只有两件。
再比如娘亲爱干净,总是让父亲从城里最好的脂粉店里买回上等的盥洗物什。
而父亲的薪银本不是太多,又认为这些东西可有可无,可又不能惹自己的夫人不高兴,便买回一些并不上档次,但是看着很好的物什给母亲。
母亲又自恃自己是王府从员的太太,从不轻易出门,倒是给了父亲蒙混过关的条件。
母亲一直以为父亲给他买的是京城贵夫人小姐才能用到的物什,就连馨月也这样认为。
直到馨月到了怡情楼,看到了怡情楼里的物什,才知道父亲原来是在蒙着娘亲的。
对于馨月,娘亲管的更严。
首先是不允许馨月和庄子里的孩子们玩儿,觉得她的女儿将来时要进入上流社会的,哪能和庄子里的那些野孩子为伍,可她似乎忘却了,她自己原来也不过是庄户人家的女儿,是以馨月经常只能和小香玩儿。
再者村子里的孩子们本来也就不怎么和馨月玩儿,因为从前馨月的爹娘不善农务,日子还得靠娘家接济,庄子里的人都很瞧不起他们家。
等到馨月的父亲在睿王府做了事,庄子里的人们又觉得不平衡,总觉得就凭那个酸秀才能有什么本事,居然能到京城的王爷府里当差,实在是交了八辈子都修不来的好运,眼看着馨月家居然从那个破草房里搬到了那么好的一处小宅院,馨月的娘居然穿上了绫罗绸缎,觉得老天爷实在不睁眼,便出奇一致地疏远了馨月家。
不过邻家的大牛和丫丫却不管这些,经常偷偷找馨月来玩儿,还给馨月带来家里烤的豆子。
馨月很喜欢他们,可是要是让娘亲发现了,必定免不了一顿数落。
另外,就是馨月的手脸,娘亲常说,手脸是女孩子的命,所以对于馨月干家务,娘亲是绝对禁止的,馨月充其量只能浇浇花。
庄子里的人家房前屋后都有一片地,种着各种蔬菜,赶上上肥还能闻见臭气。程妈妈也曾建议娘亲种些菜蔬,却被娘亲严词拒绝,只许种花草。
是以馨月家的院子是各种各样的花草,便是冬天,也看得到梅花怒放,暗香浮动,这使得馨月一家在庄子里更加个别。
若是娘亲看见馨月如今戴着草帽,拿着锄头,干着她最瞧不起的农活,不知该气成什么样。
想到这儿,馨月似乎又看见了母亲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感觉到母亲用手指戳着自己的额头,愤愤地说,“你呀,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娘亲,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候挺生您的气,气您为什么总管着我,气您为什么偏心弟弟,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程妈妈比对您还觉得亲近。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多地想起您,很多次在梦里,我都梦到的和您在一起的日子。
有时候我抬头望着天,就觉得娘亲是在天上看着我,就觉得我心里和娘亲说的话娘亲都听得见。
程妈妈、小香,弟弟,甚至是爹爹,他们的影子都变得淡了,唯有您,在我的心里却是越来越清晰,这大概就是母子连心吧!
对于爹爹,我的印象只是每过一段时间,爹爹会回家,给娘亲送钱,在家里睡一个晚上,有的时候我早上还没起床,爹爹又走了,还有就是有两次赶庙会的时候,爹爹抱着我买糖葫芦。
对于小弟,我只记得他抢了我的麻糖又回来哄着我不生气;对于程妈妈我是记得她给我们换着样地做饭;对于小香我的印象更模糊了,我们相处的时间毕竟短一些。
而娘亲的一举一动,都深深印在我心里,有时我一闭眼,就仿佛能看到娘亲在我眼前,或立或坐,或静或动。
娘亲啊!快七年了,我依然不能给您伸冤,每年在家遭大难的那个日子,我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怀念着您,连张纸我也没法给您烧。不但如此,就连我自己都整天生活在惶惶之中,说话都得思量再三。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什么时候我才能给您伸冤?什么时候我才能过上平静安心的日子?
娘亲,有时候一想到这些事,我就感觉自己被逼的要发疯。可是,我还必须这样活着,您说过,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如果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娘亲,您在天有灵,保佑我能够寻得机会给咱们一家人伸冤吧!保佑我能够早日过上平静的生活,保佑我能够得到一个好人,能够平安度日吧!
想到最后一点,馨月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安王爷温润的笑容。馨月的脸上“呼”的一热。
她赶紧朝四下望去,静静的后园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娘亲,我好像喜欢上安王爷了,他救过女儿的命,而且和他在一起,女儿感到很温暖,他总是温和地笑着,从不把我们这样的人当下人。
可是女儿知道,女儿和他是不可能的。他虽然不受宠,虽然身有残疾,可他毕竟是王爷,像我这样一个身无长物,又顶着逃奴身份的孤女又怎么可能嫁入皇室之中,就是当个妾室也不能够。
可是女儿真的喜欢他,女儿现在这样吃苦受累干农活就是为了他。
王爷在朝里不受宠,俸禄被克扣,王爷又心系百姓,将得到的钱都用在了百姓身上,以至于自己过得还不如一个贫民百姓,女儿心疼他,所以才干这又脏又累的农活。
相信娘亲知道了这情形也不会怪我吧!娘亲是最爱帮人的,当初程妈妈在婆家受欺负,娘亲不是据理力争,后来还收留她在咱们家吗?想来女儿现在做的事娘亲也是能原谅的吧!
第三十三章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个多月后,一些叶菜已经可以采摘了。这一天,府里很快乐,大家吃到了馨月自己种的菜。虽然量不大,只够做一锅青菜汤,可这已经足以让大家高兴了。
馨月听了李妈妈的建议,没有从根上拔菜,而是将菜叶子一片一片地掰下来,这样菜根没动,就不用再重新种菜,可以一直这样掰菜叶吃。
大家吃着馨月种的青菜做的菜汤,都在夸馨月。馨月的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可她并没有被大家的夸赞冲昏头脑,她种菜那是为了王爷,其他的人只不过是沾了王爷的光。馨月的目光看向王爷,她发现王爷的目光温暖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一阵阵地战栗。
王爷连夸了馨月好几句,馨月听得走路都飘飘忽忽的,感觉自从家遭不幸之后,自己第一次这样高兴。
老顾也高兴非常,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以前为什么就没想到,那个废园还有这么大用场。
用过晚饭后,王爷让雷匡推着来到了馨月的菜园子。比起一个多月前,这里已经是大变样。
从墙边一直到凉亭,用石子围成的一块块土地里生长着青菜、青葱、盖菜、萱草、荠菜、蕨菜、韭菜、马兰头,还有正往架子上爬的胡瓜、青豆和冬瓜。
青菜和盖菜的长势尤其喜人,韭菜则刚刚长出细叶,胡瓜和青豆已经爬到了半人高。
安王爷饶有兴致地听着馨月向他讲着各种蔬菜的种植过程和生长特性。听着听着,王爷笑了,“落霞上一世是个种田的吧,不然怎地小小年纪竟懂得这样多?将这些菜蔬侍弄的这样好?”
馨月不好意思地飞红了俏脸,“王爷取笑了,落霞哪里懂得这么多,都是顾大叔、李妈妈,还有秋月春草他们一点点的告诉奴婢的。也是这园子荒了许多年,枯枝落叶一层层积累起来,地里肥得很。就像顾大叔说的,在地里插一根木棍都能发芽。”
王爷笑了,回头对老顾说,“你还说过这样有趣的话?我倒小看你了。”
老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王爷,老奴也就是随口一说,可地里再肥也没想到要用它来种些东西,还是落霞姑娘心细,想到了在这里种菜蔬,这小苗儿长得这么快,再过过咱们府里吃菜就不用在外面买了。”
王爷点点头,“可真是呢!落霞的菜园不仅能给咱们府里供菜吃,还是一个颐养身心的好地方,看着这小苗儿一天天变样,就会感到生命的力量,让人觉得感动,也让人心情平静,这是一种希望,是生命的希望。”
安王爷说到这里,不知怎么隐隐透露出一种感伤。馨月崇拜地望着安王爷,王爷就是王爷,是人中龙凤,一个小小的菜园,到了王爷的口中竟能说出这般动人的意境。
而且馨月觉得,王爷和她的感受是一致的,她之所以喜欢在这个园中流连,也是觉得这里让她身心放松,可是她可说不出来王爷那样的大道理,不过王爷和她的感受一样,这使得她的心如同一汪春水一般,温柔不已。
夜里,馨月失眠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可又不敢频繁翻身,怕床板的吱嘎声吵醒了秋月和春草,只好忍着。
她大睁着双眼,望着星光下蒙蒙的窗纸,窗纸上映出了安王爷温暖宁静的笑容,那笑容如一根羽毛一般,轻轻撩拨着馨月刚刚萌动的心。
馨月的眼里轻蒙着一层泪光,身上只觉得一阵冷一阵热,手心里捏出了汗。
窗外的树叶在夜风中发出轻微的莎莎声,树上夜眠的鸟儿偶尔发出一声呓语,草丛中蟋蟀的鸣叫时断时续,远远的有蛙鸣声传来。
静谧的夜,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馨月就在这美好的夜色中静静地拼贴着她的王爷的一个个片段。
时过子夜,正要朦胧入睡的馨月忽然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她立时睁开眼,仔细辨别一下,觉得是王爷的卧房里发出的声音,脚步声很急,虽然是刻意地放轻,可还是听得很清楚,那脚步声是奔向前院的。
馨月还听到王爷的卧房里还有人低语着,可听不清说什么。馨月第一个反应就是——王爷病了。因为在王爷上一次大病的时候,她也是听到这样急促的脚步声。
只是那次王爷是在前院,脚步声没有这么顾忌,跑得又急又重。馨月顾不得许多,轻轻将窗扇推开一条缝,还好没发出声响。
馨月透过窗缝向王爷的卧房看去,果然见王爷的卧房窗子上烛光摇曳,一个人影不时晃过,看样子应该是雨儿或是墨儿。
他们俩晚上是睡在王爷卧房的堂屋里的,以备夜里伺候王爷。刚才跑走的应该是他们俩中的一个,想是到前院去找奎叔去了。
馨月心里好担心,王爷的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每次生病后都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昨天看着王爷就觉得王爷显得有些疲劳,夜里竟然真的病了。
馨月很想到王爷卧房中去看看,但是王爷有规矩,夜里她们几个侍女是不能到王爷屋里的,只有雨儿墨儿他们能待在王爷的屋里。馨月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果然见到墨儿提着灯笼引着奎叔来了。奎叔发髻蓬松,边走边系着衣服上的带子,想来是在睡梦中被墨儿叫醒,一听是王爷病了,便急急忙忙赶过来。
两个人进了王爷的卧房,过了一会,墨儿提着灯笼走出来,拍着对面雷匡和雷横的房门。
虽然声音很小,可是雷氏兄弟是习武之人,立时便听到了,有人打开了门,不知是兄弟俩中的哪一个,墨儿和他轻轻说了几句,馨月想应该是让他们去请郭神医。
那人答应着,很快就奔向前院。不多时,馨月就听到轻轻的马嘶声和马蹄踏在地上的哒哒声。王爷府邸的大门是从不关的,所以那马蹄声一连气地响远了,没有间断。
第三十四章
馨月在黑暗中焦急地等待着,透过窗缝,看到雨儿端着铜盆走出来,到井边打上水,又端回屋。
看来王爷又发热了,是奎叔让雨儿打来水给王爷降热的。不知道王爷病得怎么样,会不会又向上一次那样重,拖的时间那样长。馨月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着,祷告诸位神灵能保佑她的王爷的病情能早日康复。
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馨月困得摇头晃脑,终于听见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马蹄声停在了府门处,过了一会儿,就见一盏灯笼引着郭神医走进了后院,馨月紧绷着的心这才安稳下来。
心情一稳定下来,馨月就再也撑不住了,毕竟还是个小女孩,又干了一天活,还紧张了大半夜,此时顾不了许多,往枕头上一歪,瞬时沉入了梦乡。
等馨月再醒来的时候,已是红日高升,秋月和春草已经洗漱完毕。春草看着馨月的脸,“落霞,你的眼圈怎么都青了?昨天没睡好觉吗?”
馨月揉了揉眼睛,如实说,昨天夜里听到不知是雨儿还是墨儿跑出去,就惊醒了,后来又见到奎叔跑到王爷的卧房,又看到墨儿叫雷匡,雷匡骑马出府,雨儿打水,想来是王爷病了,心里紧张就睡不着。
又碍着王爷的规矩不敢出去,一直等到雷匡将郭神医请来,然后不知怎么自己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春草叹了口气,“本想还告诉你王爷病了,不想你倒先知道了。”
馨月担心地问,“春草姐姐,王爷的病怎么样?”
秋月说,“郭神医已经看过了,说这一次的病不算重,但是咱们王爷的身子骨弱,恐怕也得养几天才行。”
馨月也神色黯然地说,“咱们王爷怎么又病了呢?”
秋月说,“王爷是累的,过几天又是乞巧节了,王爷和邻州的官员商议,想联合邻州开一个大集市,让老百姓能互通有无,还想看看能不能将邻州的客商引到咱们这里来。
若是能让邻州的客商看到咱们潞州的物产,他们就会来采买,那样咱们潞州的物产就能变成百姓的银子了。
可是要开集市,在哪里开?场面在哪里选可就费事了,既不能劳民伤财,又不能妨碍了招徕客商。王爷这些日子就为这件事费心呢,吃不好睡不好,壮汉子也受不了啊!何况咱们王爷这身子骨,唉——”
馨月她们几个洗漱完毕,走出房间去厨房吃早饭的时候,馨月第二次见到了郭神医。比起上一次,郭神医似乎消瘦了一些,而且皮肤也显得黑了。
馨月听秋月春草她们说过,郭神医时常要到附近的山上去采药,有时一走要好几天。看郭神医这意思,恐怕是刚采药回来不久。万幸他回来的及时,不然王爷如果发病的时候他正外出,王爷即使不出危险,也要多受几天罪。
也许,自己能向郭神医求教求教,哪怕只学上一点皮毛,也能够为她的王爷解除一些病痛。
春草见到馨月看见郭神医的表情,有几分奇怪,“落霞,你怎么啦?你认识郭神医?”
馨月急忙收回眼神,“不是,我是奇怪郭神医医术那样的高超,名声那样大,可年纪却这样轻,我原先还以为会是一个老人呢!”
春草笑了,“也难怪,以前的郭神医是现在郭神医的师傅,确实是个老人,可是七八年前就去世了,现在的郭神医年纪轻轻医术就十分了得,他师傅在的时候,很多疑难杂症就是这徒弟出面治好的,所以那时候人们就称他为‘小郭神医’,正好他也姓郭。
后来老郭神医去世了,人们就改称他是郭神医了。别看这郭神医年纪轻轻,可是他的医术只在他师傅以上,不在以下,当年那场瘟疫,可就是现在的郭神医坐镇平灭的。”
馨月带着敬重的目光,点点头。这时,郭神医看见她们几个,走过来见礼,馨月愈加纳罕,本想郭神医名声如此之大,架子应该也不小,可是郭神医竟然和她们几个侍女见礼,真真没想到。
忽而又想到王爷,王爷是帝王贵胄,不也是那样平易近人吗?看来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王爷交好的人,不管地位多高,名声多大,都那么平易近人,想到此,不觉对这郭神医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郭神医认识秋月和春草,但看着馨月眼生,便问道,“这位姑娘是——”
春草忙说道,“她叫落霞,是我们王爷在回来的路上救的。”郭神医一听落霞的名字,立刻恍然大悟,“哦,你就是落霞,王爷和我说过,说你擅长园艺,将府里一直荒废的后园给整理出来,种了许多菜,以后府里的菜金可就省多了,王爷着实夸赞了你很多呢!”
馨月一听,王爷对着郭神医也这样夸她,心里又甜又热,脸羞得绯红。
还没等馨月说什么,春草接着说,“可不是,别看落霞小小年纪,可是真能干,不仅种了菜,还养了几只鸡,等着给王爷补身子用,就是不知道等杀鸡的时候,落霞舍得舍不得。”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郭神医对馨月说,“落霞姑娘,你若是能种菜,我倒可以给你些药材的苗子,你把它们种在园子里,等它们长成后,平时摘些嫩叶果实的,做菜或做汤,大家吃了又清热又补气,尤其是对王爷的身子,更有裨益,不知落霞姑娘肯不肯去种。”
馨月一听,哪有不愿意的道理,能为她的王爷出一份力,那是她最大的快乐。
当下便说,“郭神医,落霞自然是愿意的,是您将苗子拿来,还是我们去拿?”
郭神医道,“我明天来的时候便可带来,是从我的药圃里挖的,带着泥土,你将它们种下即可,我再告诉你需要注意什么就是了。”说完就要走,忽又想起了什么,转头来说,“姑娘叫我郭越即可,郭某当不起什么神医之名。”说完就走了。
看着郭神医走远了,春草笑嘻嘻地对馨月说,“落霞,郭神医对你倒有些特别,我们这么多人都叫他郭神医,他也就实受了,从来也没有说过不让叫。可今天你这一叫,他马上就说当不起,不让你叫,看来落霞在郭神医的心目里和我们不一样啊!”
第三十五章
听着春草打趣自己,馨月的脸又红了。
秋月见状,推了春草一把,笑着说,“你呀,就是嘴上没把门儿的,落霞妹妹年纪小,脸皮儿又薄,谁像你这么个没正经的,以后可别再这样和落霞开玩笑,你看她脸都红了。”
春草笑嘻嘻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嘛!郭神医和咱们认识也有四五年了,我们从来都叫他郭神医,他也没说过不让叫,怎么今天落霞一叫他就不让叫了?”
秋月道,“郭神医是看着落霞眼生,年纪又小,虚让一让而已,偏是你,话这么多。”说完,便领着两人向厨房走去。
郭神医倒是守信,第二天晌午,便提着一只篮子来了。许是打听到馨月在后园,他径直找到后面。
馨月正在给青瓜刷药,这也是李妈妈教给馨月的,前些时候,馨月发现青瓜的叶子背面长出了一些黄绿色的小虫子,而且越来越多。
李妈妈告诉她,那虫子是专吃菜叶子,她让馨月将捣烂的皂荚泡在水里,等水变得发粘的时候用废了的毛笔刷到青瓜的叶子背面。
这一下馨月可有事干了,一连几天她都用毛笔蘸着皂荚水一片一片地刷着瓜菜的叶子,忙得不亦乐乎,也就是她的菜园子还不大,要是再大点儿,只怕她的腰都要断了。
不过倒是有效,经过这些天的忙活,虫子已经少了很多。
今天馨月又给瓜菜刷着皂荚水,郭神医的突然出现,让馨月很吃了一惊,心中也有些不快。
觉得不管郭神医和王爷的私下关系如何好,可这毕竟是王爷府,郭神医是外人,虽然府中没有女眷,可毕竟还有侍女仆妇,一个外人没有任何顾忌地到处乱闯,总归是不合规矩。
可是鉴于郭神医对王爷的重要性,馨月并不敢将自己的不满显露出来。
郭神医倒是没注意到什么,想来他在府里到处乱走也不是一天两天,自是习惯了。
他走到馨月面前,将手里的篮子递到馨月面前,“落霞姑娘,这是昨天我和你说的草药,刚从药圃里挖出来的,你找一块地方把它们种上就行,这些草药很皮实的,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顾,比你的瓜菜还好养。”
说着又指着篮子里的几株小苗,“过些天天气更热了,你将这薄荷叶子煮了水,让大家喝了,可以解暑气。”
馨月看到篮子里整整齐齐带着泥土的草药苗子,心里的不快消散了一些,想着自己不过是一个侍女身份,在别人看来也不应该有那么多讲究,若是露出什么不应该的情绪,只怕会给别人造成疑惑,也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甚至是灾难。
所以急忙收敛起心情,接过篮子,施礼道,“多谢郭神医,地方我已经找好了,就种在墙边的树旁,那里向阳,又有些花阴凉,不冷不热,草药一定能长好的。”
郭神医看了看,也觉得馨月选的地方不错,便点点头,“不错,是很好,那就种在那里吧,你又要种菜又要种草药,可就更辛苦了。”
馨月连忙说,“您为了王爷的安康尽心竭力,落霞做这点事又焉敢提什么辛苦,郭神医客气了。”
郭神医似乎有些不快地摇了摇头,“落霞姑娘,昨天郭某已经说了,不要叫我什么神医,称我郭越即可。”
馨月想起了春草的打趣,不觉正色道,“郭神医此话不妥,您对王爷有活命之恩,您是王爷的恩人,便是府中上下所有人的恩人,府中上下皆以神医相称,就连奎叔都不例外。落霞初来乍到,年纪又小,怎么敢如此放肆,竟称郭神医的名讳?实在是于理不合,请郭神医收回所言,恕落霞不能从命。”
郭越愣了一刻,又摇了摇头,似有些不解地说,“是啊,大家都是这样称我,郭某也未曾感到不妥,只是不知为什么,这神医之名从姑娘口中说出,听着竟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姑娘如此说,倒是郭某唐突了,姑娘莫怪。”
馨月见他如此说,便也退一步,“郭神医如此说,可是折煞落霞了,落霞不过是落难之人,蒙王爷收留,做了小小侍女,唯恐一时不慎做了错事,失了栖身之地。方才一时心急,说了不中听的话,还求郭神医不要怪落霞。若是郭神医嫌落霞称郭神医不中听,那落霞今后就称您为郭先生,可好。”
郭越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落霞姑娘真是玲珑剔透,如此甚好,郭某就愧领了。”
说着便和馨月一起走到墙边选好的地方,将篮子里的草药一样一样拿出来,栽在地里,再告诉馨月这是一种什么草药,名字是什么,药性又是什么。
馨月怕记混了,便用一根木棍在苗子旁边的地上写上草药的名字。郭越一见不觉又吃了一惊,“方才就觉得落霞姑娘谈吐不凡,一定不是平常家庭出来的人,不想姑娘还认字,而且写得还这样好,姑娘以前一定是出自书香门第的吧?”
馨月此时听到这样的话,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惊慌失措了,反正有些事,光靠瞒是瞒不住的。一个人的行为举止,乃是一个人内涵的自然流露,若是一味隐瞒,反而会让人起疑心了。
反正王爷已经有令,只要馨月不说,府中之人皆不得强迫馨月说出过往,所以馨月倒是没有以前那样害怕,只是苦笑了一下,“郭先生说哪里话来,落霞被难之人,侥幸得活已是万幸,以前的事嘛,落霞已经忘记了。”
郭越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落霞姑娘也不必太难过,天下落难之人比比皆是,便是郭某,也不过是大难后的幸存者而已。”
馨月惊异地抬眼看着郭越,“郭先生也是落难之人?”郭越的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痛楚,随即消散,他拍了拍沾满泥土的手,故作轻松地说,
“不说了,总归我们还都活着,能看到春花秋月,能看到日升日落,比起……那很多人,我们已经是太幸运了,人得知足,落霞说是吧?”
馨月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郭先生说的极是,落霞能得先生的教诲,受益匪浅。”
郭越的脸上又是一片风和日丽,“落霞姑娘太过奖了,郭某之言何能谈得上教诲二字,只不过觉得和姑娘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有感而发而已。”
第三十六章
一听郭越如此说,馨月的心弦又绷了一下,感觉到郭越这是在有意拉近两人的距离,不禁警觉起来。
说起来,这郭越倒不是什么坏人,可一来馨月觉得这郭越不拘规矩,过于随便,心中不喜;二来馨月觉得和郭越如果走近了,便是对王爷的不敬。
王爷在她心里,是像神仙一样的人,对王爷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存了一丁点儿的心思,都是对王爷的不敬。
想到此,馨月便有意转移了话题,“其实王爷才真是落难之人,本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却遭遇那样的变故,远离京城到这里来受苦。”
说完,馨月没听到郭越的回应,回头一看,不觉吓了一跳,只见郭越一直显得十分轻松的脸上一时间阴云密布,表情十分骇人。
馨月害怕了,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惹怒了郭越。她正想问问郭越怎么了,却见郭越立起身,连招呼也没打,便径直走了。
这突然的变故让馨月楞住了,望着郭越扬长而去的背影,馨月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看来郭越确实是对自己有了特殊的心思。
一想到这儿,馨月突然感到心情很是纷乱,有窃喜,有不齿,有希冀,还有……说不清的心思。
窃喜者,是想那郭越才第二次见到自己就起了特别的心思,明知道自己是一个被王爷救起的落难之人还设法和自己接近,说明自己还是有过人的地方。
想到此,馨月不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粗糙的手指触及到的是依然细腻的皮肤。
馨月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在自己小的时候她就从父母的目光和邻人的谈论中知道自己长得漂亮,等到了怡情楼,又从妈妈、姐妹以及客人们的口中得到了无数的赞许,所以,容貌一直是馨月颇为自得的一点。
而现在,郭越的表现又证实了这一点,这不觉让馨月有些窃喜。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的,尤其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女孩子。
可在窃喜的同时馨月又有些不齿,既是对郭越的不齿,也是对自己的不齿。
对郭越,是觉得此人不懂得礼法,哪有对一个刚见面的女孩子就想法接近,还说什么同时天涯沦落人,想来未必是真。
也许还是看在她是一个被王爷所救的落难之人,一个孤女,想趁机占一番便宜,这种人空有一身医术,可实在称不起君子。
另一面,馨月也对自己有些不齿,自己既然对王爷有了些心思,那就应该专心致志,别管将来的结局如何,自己也不应该三心二意,这样才能对得起王爷,也才能对得起自己的情愫。
再者若是自己心意坚决,那郭越也不会要想法接近,可能是自己在和郭越说话的时候,显露出来了不应该有的样子,才让郭越有了别的心思,所以自己今后一是要尽量避免和郭越接触,就是和他有接触,也一定要让他知道自己对他没有任何意思,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尽管馨月这样想着,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回忆着郭越所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话,莫非他真的也是遭过大难的?
如果那样也许真的可以和他谈一谈,虽然馨月立时就在心里否定了这种想法,可还是抹不去这个念头,因为她实在压抑的太久了,很想有一个人能让她倾诉。
刚到王爷的官船上和初到王爷府的时候,她还处在劫后余生的平复之中,等到一切安定之后,那种痛定思痛的痛苦便无时无刻不啃噬着她的心。
她痛苦,她不平,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本是可以安安静静过着平淡生活的人,却突然间天塌地陷,突然间家破人亡,突然间变成了罪奴,突然间变成了最为人所不齿的娼妓?
她想不通。虽然她很同意当初宋妈妈所说的,比起那许多被斩杀的人来说她是幸运的,因为她能活着,而那许多人想活都活不了。
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越想越想不通,越想越迫得自己要发疯。
可是这痛楚却没有地方可宣泄,对府里的人,任何一个人她都是不能说的,而眼前的菜蔬鸡雏也不能和她交谈,解她心痛。
她的沉痛日日累积,她觉得自己都快要撑不住了,若不是要给家人昭雪的念头在心里扎根,恐怕她早就疯掉了。
所以她真的很想能有一个人,能让她说说心里的话,虽然她知道这不可能,而郭越所说的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话便不停地撞击着她的心,让她有一种想和他倾诉的愿望。
馨月就这样愁肠百转地痴立在后院,泪水涌上来又咽回去,直到春草喊她来吃饭,她才从纷乱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第二天,馨月照常在后园种她的菜,喂她的小鸡。郭越又来了,他说是来看馨月种的草药是否得法。
经过一夜的思考,馨月的心思已经定了,对郭越特意显出来礼貌而疏远。
郭越似乎也注意到了馨月的表现,倒也没有特以地纠缠,只是就事论事地告诉馨月几种草药的习性,便告辞走了,这让馨月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小小的失望。
晚上,馨月拿出一张纸,用碳条在纸上画出几种草药的位置,并在每种草药的下面标上草药的名称。
正写着,只听春草一声惊叫,把馨月给吓了一跳,手里的碳条差点掉在地上。
馨月心里有些不高兴,正要出言,只见春草大睁着两眼看着她,一脸的惊异。
馨月有些莫名其妙,刚要问春草怎么了,春草先说话了,“落霞,你竟然认得字?还写得这样好,你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馨月这才发现自己只怕又大意了,因为在天朝,虽然民风开放,但是女子识字的并不多,能写字的就更少。
女子能写字的,不是出自豪门世家,便是书香门第,一般家庭的女孩子不可能会写字。
而馨月的不仅识字,而且写得也算工整。因为从她四岁起,母亲便开始教她识字,描模子,后来父亲也指导她习字。
后来到了怡情楼虽然搁下了一段时间,可在燕子楼的时候,她和薛盼盼同住,盼盼以书画见长,她便将习字又捡了起来。
是以她的字虽没有多大的功力,在女子中却也少见,所以才引起了春草的惊叫,她可是大字都识不了几个的。
秋月听到春草的惊叫,也凑过来看,当看到馨月在草纸上画的草药和写的药名,也不觉吃了一惊。
她的父亲是教书先生,自然能看出馨月的字是专门练过的,不觉认真地看了馨月一眼。
馨月明显地感觉到,秋月的目光中明显地也在问,你们家到底是做什么的?若是在以前,馨月一定又会因为自己的大意而惊慌失措,可现在,她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因为有王爷的话,她不说,别人不能逼她说出过往。
所以馨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小时候,父亲教过我写字。”便不再言语,秋月和春草互相看了一眼,想来也是想到了王爷的话,所以也没再追问,便歇下了。
第三十七章
又过了三日,便是乞巧节了。
在潞州,乞巧节是一个重要的节日。
在这一天,州里会组办一场声势不小的赛会,比赛的主角则是还没出阁的姑娘们。
单凭这一点,这赛会就足以吸引人。早在几天前,馨月就从春草那里得知今年赛会比往年更热闹,是由相邻的四个州合办的。
其目的不仅是要举办赛会,更主要的是为了招徕周边的客商,能够将潞州的酒、染色棉布和一些吃食传播到周围去,能够让尽可能多的一些客商来到潞州购买这里的物品。
若是那样,不仅潞州的货物能有了销路,连带着酒楼饭馆和客店都能很好地赚一笔,因为客商来了别管时间长短,毕竟要打尖住店,都是要花钱的。
在今年举办赛会的四个州中,潞州是最大的,财力也最雄厚,谁让这里有一个跺一脚四方乱颤的曹大官人呢?
曹大官人的商路别说是周围四州,就是在京城也是有一号,谁不想巴结财神爷呢?那财神爷手指缝里掉出一点儿渣渣,也都大家富足一阵的了。
因此邻近的那三州二话没说,就同意参加七夕赛会。只是累了王爷,既要将赛会办好,还不能太过奢侈,而且还不能出现混乱。
单单一个选址,就让王爷颇费心思,首先要选择水旱通行便利的地方,周围人口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容易造成混乱,客商来了也没地方待,货物没地方放。
人太少了又不方便找民夫搬运货物。各州的存货区域也得安排,太大了浪费,太小了又会造成货物堆积。还得安排兵士弹压地面,以防有人趁乱偷窃货物钱财。如此繁杂的事务,王爷几次累得发病,阖府的人揪心不已。
终于到了七夕会的正日子。
一大早,府中的人都将自己最好的衣服穿上,随着王爷去参加七夕会。
而馨月又自然谢绝了大家的劝说,留在府里。
安王爷今天还是穿着他惯常所穿的白竹布长衫,由雷匡扶着坐在木轮椅上,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面有着淡淡的青痕。
见馨月坚持不去,安王爷没有说什么,只是注意的看了馨月一眼,便让雷氏兄弟推着出府去了。
众人一走,府里立时静寂无声。
馨月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心里一片茫然。她很想去参加被大家描述得那样盛大的七夕会,可是她不敢,她怕会有人认出她来,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她知道,自己一点儿风险都不能冒,因为那是事关性命的大事。
以后怎么办?自己才十四岁,难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躲在这样一个菜园子里吗?就这样一辈子像一个鬼魂一样不敢见阳光,偷生于世上吗?这种日子何时是一个头儿?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世上,过上和别人一样的生活?要想过上正常的生活,就得给家人昭雪,只有家人昭雪,自己才能摆脱罪奴的身份,才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可是,给家人昭雪,这是一个多么遥远,又多么沉重的目标啊!
坐在后园平时歇息的断石上,馨月痛苦地垂着头,将双手插进发髻,狠命地抓着头发,此时唯有身体上的疼痛才能舒缓一点儿心中的痛苦,馨月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发疯了。
抬眼望去,满眼的青翠,这是她一点一点种植的,为了这青翠,她那令人赞叹的粉嫩修长的双手已经布满了薄茧,可这本不应该是她做的事,不是她该过的生活。
凭自己的容貌和出身,本应该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去过一份和母亲一样悠闲自在还令人羡慕的生活,可是突然间一个晴天霹雳,将她的生活劈得粉碎,将她打入地狱,看不到出头之日。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回答不了自己,只觉得自己在一点点走向疯癫。
她不敢静下来,一静下来,那没有答案的痛楚便像海潮一样将她淹没,让她无法呼吸。
她忽然一个冲动,非常想将这满园的青翠统统毁掉,然后再一头撞死在这青条石上,那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再也不用被这痛楚折磨了。
馨月的心里翻江倒海,可人却没有动。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在死亡面前,人总是要怯懦的。
馨月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再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红日西斜的时分了,她竟然在这大太阳底下暴晒了大半天,自己竟然不知不觉。
忍着头晕,馨月走到水桶边,顾不得脏不脏,用手捧着喝了一通水,清凉的水驱走了晕眩的感觉。
馨月扶着水桶喘着气,又往脸上拍了些水,被太阳晒得疼痛的脸才觉得好了一些。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养的那一窝半大鸡正围在自己周围,不停地叫着。
馨月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忘了喂它们,可能它们已经叫了很久了,只是自己一直没清醒过来。
馨月急忙走到鸡舍旁的木桶那里,掀开桶盖,舀出一瓢麸子,又将一些菜叶粗粗地切了切,和麸子拌在一起,端到了鸡舍旁的地上,小鸡们一拥而上,争抢起来。
看着它们快乐地吃着食儿,馨月的情绪似乎也不那么阴郁了。其实快乐挺简单的,对于这群鸡来说,能吃顿饱饭就是快乐了,可是人不是鸡,没法满足于简单。
馨月摇了摇头,努力将那锥心的痛楚从身体里赶出去。
提起水桶,又到水池前去打水,日落前还得浇一遍菜。
可是当她走到水池前时,她突然感到全身冰凉,血都凝固了——此时日已西斜,阳光照在院子周围的树上,在蓝天的映衬下格外明亮,在水池倒映的树梢上,她看到了一团黑影!像一个人!一个人缩在院外的树梢上!似乎正在向园子里窥视!
馨月控制不住地尖叫一声,手里的水桶“砰”的一声掉在地上,腿一软,顺势坐在地上。
她只觉得头一阵阵发晕,耳朵不停地在叫,她心里想着,这人是干什么的?是来抓我的吗?是来抓我的吗?
第三十八章
馨月努力不让自己晕过去,她抬头向那树上望去,虽然没有看到什么黑影,可那树枝分明是在摇晃。
那人瞬间已经跑了?可是他能怎么跑?他总得从树上下来呀?可是谁能这么快瞬间就从那么高的树上下来?也许是武功高强之人,可这速度也太匪夷所思了吧?也许是只鸟?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吓跑了?可哪有那么大的鸟啊?馨月胀着胆子,又向水池里看去,先前看到黑影的树枝此刻是什么也没有了。
那是个人吗?如果是人,那他是干什么的?是来抓她的?如果是来抓她的,此时府里只有她一个人,不正好下手吗?可为什么这人还跑了?倒好像怕她似的。
不是来抓她的,那是什么人?是蟊贼?可谁又能到王府里来偷盗呢?在潞州谁都知道王爷是个穷王爷,王府里不说是空空如也却也差不多,晚上王府连大门都不关,谁还能到王府来行窃。
想到这儿,馨月忽然一激灵——琵琶,王爷的琵琶,先皇后娘娘留给王爷的琵琶。
那琵琶可是价值连城,说不定那贼人就是冲着王爷的琵琶来的。那可不行,那琵琶是先皇后留给王爷的唯一纪念,可不能被贼人偷去了。
想到这儿,馨月顾不得害怕了,一翻身起来,迈着还有些不灵活的双腿跑到王爷的卧房,推门进去一看,琵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窗前的桌子上。
馨月拍了拍胸口,万幸万幸,若是自己单独在府里的时候琵琶丢了,她怎么对得起王爷。下回应该提醒王爷一下,把这琵琶藏在一个妥当些的地方。
琵琶没事,馨月的心情轻松了一下,那黑影给她带来的恐惧又回来了,她的双腿瑟瑟发抖,可她还是坚持着挪到门前,将门关好,划上门栓,再将一把椅子挪过来,把门顶上。
虽然她心里清楚若是那人真的是来抓她的,她就是再顶门也没用,可她还是忍不住这样做,只有这样,她惊恐的心似乎才能有些依靠。
她在心里不停的叫着,王爷,姐姐们,你们快回来呀!可是她转念一想,他们回来又有什么用?如果那人是来抓她的,只需要和王爷说一声她的身份,王爷会二话不说就将她送出,毕竟她是罪奴,是官府登记在册的罪奴。
别说王爷是个不得意的王爷,就是当朝权贵,也不会为了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罪奴和王法对抗。想到这儿,馨月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除了蝉鸣的声音没有任何声响。馨月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她满身大汗,小褂已经湿透了。
她想出去看看,可是实在没有胆量,她就这样在王爷的卧房里一直僵立着,一直到人声渐近,一行人回到府里。
听到春草的说笑声,馨月绷紧的心弦一下松了,一个踉跄,她又跌坐在地上。
只听到春草的声音,“落霞,落霞,快出来,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馨月的嘴唇颤抖着,泪水直流,但就是说不出话来。春草没听见馨月回声,跑到后园去找,也没找到,又跑回来,“欸?落霞跑到哪去了?怎么哪里也没有啊?出门了?不会呀。”
这时一行人都来到了后院,馨月还听到了木轮车的辘辘声。她站不起来,就颤抖着声音喊了声,“我在这儿。”
她的声音虽小,可是门外的人不乏武功高强者,还是听到了。
接着就有人推门,没推开,接着窗子就被人一下推开了,一个人似狸猫一般从窗口窜进屋里,馨月吓得刚要叫,却看出正是雷匡。
雷匡一看馨月坐在地上,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将她扶起来,馨月只觉得两腿打晃,软塌塌地靠在雷匡胸前。
雷匡一手扶着馨月,带着她往外走,一手将馨月顶着门的椅子搬开,打开门,把馨月扶到屋外。
秋月一脸担心地走过来,把馨月扶过来,馨月也顾不得许多,伏在秋月的怀里哭了起来。众人也不说话,等馨月心绪平稳一些,才开始问她是怎么了。
馨月将那黑影的事说给大家,众人都是一脸的迷惑。
大家都转脸看着王爷,安王爷的脸上也显露出迷惑,半晌才问馨月道,“落霞,你确定看到那是一个人吗?”
这一问,把馨月问得踌躇了,她就是这点不确定呢!因为那事情只是发生在一瞬间,她并没有看得清。
只是在心里感觉那应该是个人,是来抓她的。也许正是这个念头先入为主,她才觉得那是个人吧!其实刚才在王爷卧房的时候,她也怀疑过,觉得也许那是一只大鸟,可是她又说服不了自己,因为那黑影实在比一只鸟大多了。要说那是一只鸟,实在说不通。可不是鸟又是什么呢?它速度那样快,该是一只鸟吧?
此时王爷一问,馨月只能吞吞吐吐地说,“回王爷的话,奴婢不能确定那是一个人。只是看着像一个人蹲在树枝上,在窥视府里,奴婢觉得一个人那样躲在树上,一定不是好人,因此上吓坏了,才慌乱起来,惊扰了王爷,求王爷恕罪。”
安王爷点点头,“这倒没什么,你一个小姑娘独自在府里,遇到事害怕那是正常的,我之所以问你是我有些疑惑,若你看到的真是一个人,那这个人无外乎是两种人,一是朝廷派来的,想在我这里找到于我不利的什么证据,以便朝廷对我采取什么措施,以前他们不是没这样做过。可如果是这样的人,他们大可直接到我的书房去找,府中的大门从来不关,要找证据何必还要躲到树上?岂不多此一举。
二是盗贼,我这府中是远近闻名的穷地方,不说徒有四壁也差不多,是什么不开眼的贼人会到我这里来行窃,岂不可笑?
或者说是绑匪,这更不通,我这样一个穷王爷,就是绑了我府中的人我也拿不出钱来赎人,若是想着我与曹仁兄关系不错,曹仁兄会出钱帮我赎人,那他何不干脆直接绑架曹仁兄的人,何苦舍近求远,绕这么一个大圈来绑我的人。所以我觉得说是个人实在说不通,这才问你。”
听了王爷的话,馨月对自己所看到的也更加怀疑了,她继而想到了琵琶,她想对王爷说那把琵琶可是价值连城的,也许贼人是冲着那把琵琶来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第三十九章
馨月心里想到,自己已经是大意走嘴好几回了,不能总大意。要是那样的话,那就不叫大意,那是作死。
若是自己说贼人是冲着琵琶来的,那王爷也许会问,你怎么知道那琵琶价值连城?你懂得琵琶?那么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若是王爷这么问,那她能不回答吗?若是回答了,王爷会不会将她送交官府?若是送交官府,那她这些时日以来的躲避又有什么意义?不但给家人昭雪的事彻底没希望了,就连自己的性命也就完结了,所以再也不能贸然说什么。
想到在这儿,馨月只是说,“也许是一只鸟,当时奴婢太害怕了,想是没看清,惊扰王爷了,求王爷宽恕。”
王爷微笑着摇摇头,“没有什么宽恕不宽恕的,你今天也着实是吓着了。今后再有这样的集会,你一定要和大家一起去,免得你一个人留在府中害怕,反正我这府里也不需要什么人看家。”
馨月一听,吓了一跳,她可不能出去!一出去万一被人认出来可怎么办?
安王爷摆了摆手,“你要是觉得不自在,出去的时候可以带上遮巾,有人要问起,随便找一个什么理由都行。”
馨月的心里一阵感动,她看出王爷是明白她不出府的理由根本不是什么好静不好动,而是怕人认出来。
怕人认出来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可王爷一句都不问,都不怕她会有什么事情牵扯到自己,还在等她自己认为适合的时候再说,一如刚见面的时候承诺的那样,王爷实在是太仁慈了。
正想着,王爷又开口道,“落霞,你总在府里憋着也不是个事儿,今天晚上你就出府去走走,别怕,第一你可以带着遮巾,第二我让雷匡陪你出去,一来你初次出府不认得路径,二来有雷匡陪着也为了你的安全。”
馨月还想说什么,安王爷摆了摆手,“不必再说什么,你若不愿意,在近处走走即可。”
秋月也拉着馨月的手说道,“落霞,你就听王爷的话出去走走吧,你又不能一辈子憋在府里,出去走走,今天的集市有的一直会开到戌时,让雷侍卫陪着你去走走,也算压压惊。”
见大家都这么说,馨月只好答应。
吃罢晚饭,馨月带上遮巾,随着雷匡走出府门。
这还是馨月第一次和一个男子单独出门,心境不由得有些异样,有几分新奇,几分兴奋,几分拘谨,还有一分小小的遗憾。
到了府里快三个月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看雷匡的样子。
雷氏兄弟是王爷的两大护卫,他们是双胞胎兄弟,相貌有七八分相似,最与众不同的是他们的眸子是琥珀色的,让人一看便觉得他们并不是中原人。
听秋月说雷氏兄弟是北国人,是北国的流民,当初在街市上打拳卖艺,后来被王爷收留了,王爷看他们武艺不错,便将他们留在府中做了护卫。
雷氏兄弟身量都将近八尺,很壮实,皮肤略黑,浓眉阔目,有些连鬓髭须。当初刚一见的时候,馨月还以为他们是中年人,后来得知他们不过二十一二岁,馨月简直震惊了。
在这两兄弟中,雷匡的性子和缓一些,不像雷横那么暴躁,这大概也是王爷让雷匡陪馨月出门的原因。
若是让雷横来陪馨月逛街,恐怕他早就不耐烦了。
此时七夕会已经散了,不过还有一些商铺饭庄酒肆开着门,街边还有些零星的茶食挑子。
此时天还不算晚,落日的余晖染出满天彩霞,一如那一日被王爷救上官船的样子。
馨月随着雷匡慢慢走在街市上,心中亦悲亦喜,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路上的人都认识雷匡,不断地有人和打招呼,然后又用几分探寻,几分暧昧的眼光看着带着遮巾的馨月。
雷匡向他们解释说馨月是李妈妈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灾,来投奔李妈妈的,因为水土不服,染了风寒,所以戴了遮巾。
李妈妈今天忙了一天累了,所以王爷让他陪着她出来透透气。众人一通怜惜,女人们还拉着馨月的手问长问短,馨月极为紧张,只将准备好的话说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众人以为她害羞,也就不再问了。
走到街角,雷匡从荷包里拿出来约莫二十来个铜钱,递给馨月。“拿着吧,看有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买点儿。”
馨月一惊,她知道,作王爷的侍卫是没有月钱的,只是在逢年过节,会得到些赏赐,可那也是极少极少的,根本不可能有积蓄,雷匡哪里来的钱?又为什么给她?
馨月警觉地退后半步,用狐疑的眼光看着雷匡。雷匡见她这样紧张,笑了笑说,这是今天赛会上曹大官人发给大家的,每人一吊钱,人头一份,去的都有,没好意思给馨月要。
但是几个人都想着馨月,李妈妈和秋月春草每人拿出十文,已经给馨月放在屋里了,这是他和雷横拿出的那一份,让馨月不用多想,府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大家都像一家人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是馨月再说什么,可就见外了。
听到这儿,馨月真不好再说什么了,她从雷匡手里接过钱,装进秋月给她的荷包里,心里感动不已,府里的人真的像一家人一样,按说能在这样一个地方落脚已经是万幸了,可是馨月的心里就是难以平静。
她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生活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生活本应是很美好的,她应该是在父母的宠爱中,在别人的羡慕中,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而今却被迫过着这种藏头露尾的生活,她要报仇,要为家人报仇,要夺回自己曾经失去的一切,要让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她心中冲天的怨气。
执念一旦形成,便像野草一般,纵使时间流逝,也丝毫不减它的生命力,一有机会,它便疯狂地蔓生起来。
第四十章
又走过半趟街,前面有一个吹糖人儿的挑子,天渐渐晚了,那吹糖人儿的正准备收拾挑子回家。
一看到雷匡和馨月,便停下手,笑着打招呼,雷匡也笑着回应。那吹糖人儿的认识雷匡,说了几句,看到馨月,又像前边的人一样问着同样的话,雷匡不厌其烦地又将重复多次的话重复了一遍。
吹糖人儿的同情地看着馨月,见他们要走,又出言让他们等一下。两人不解,只好等着。
那吹糖人儿的舀了一勺糖,手在板子上行云流水般地游动着,如同表演着灵动的舞蹈,片刻,一只大公鸡便出现在板子上,他略等了等,便将那公鸡铲起来,递给馨月,馨月犹豫着接还是不接。
雷匡已经从荷包里拿出两文钱,准备递给那吹糖人儿的。那人连忙摆手,“雷侍卫,我怎么能要您的钱呢?你们跟着王爷,给百姓干了那么多好事,我送您一个小糖人儿还不行吗?要是收了您的钱,我不成了强买强卖了吗?要是让我家里的知道我收了您的钱,还不得把我埋怨死。别的不说,那年闹瘟疫,若不是王爷,我们这一家骨头渣子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雷匡笑了,“老伯,公买公卖,这是王爷定下的规矩,我可不想破了王爷的规矩,被王爷给轰走了。钱,您还是拿着吧!”说完,也不管他接不接,将两文钱放到他的钱盒子里便拉着馨月走了。
一直走了二十几步,见那吹糖人儿的没赶过来,雷匡这才放开馨月的手。被他拉过,馨月的心“咚咚”直跳,有几分异样,雷匡的手很粗糙,带着厚茧,尤其是虎口,想来这是练武的结果。
异样之余,馨月又有些不快,这个雷匡,难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到底是蛮夷之人。
雷匡看来真没拿这当回事,丝毫没注意到馨月的不快,人家不在意,馨月也不好再为这事儿矫情。
只好举起那公鸡,细细地看着,那公鸡做的委实精巧,连鸡冠鸡嘴都做的清楚。馨月又想起小时候,爹娘带她去赶庙会,那庙会上也有吹糖人儿的,那次给她做的是一条大金鱼。
一想到这儿,馨月的心又开始疼了起来。雷匡没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好心提醒她,“赶快吃吧!不然一会儿就化了。”
馨月只好掩盖下自己的伤痛,撩起遮巾的一角,咬了一口糖公鸡。那甜甜的滋味一如童年,她似乎又听见娘亲急切地喊,“当心,别让糖渣子掉到衣服上弄脏了衣服。”
爹爹则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脏了,你就给洗洗呗!”娘亲冲爹爹狠狠地翻了个白眼,“说得轻巧,你倒给她洗一回,站着说话不腰疼。”
想着,馨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化在嘴里的糖汁也变得说不出的酸涩。
虽然带着遮巾,雷匡看不到馨月的表情,但馨月满眶的泪水却是遮掩不住的。雷匡沉吟了一下,还是轻声劝慰道,“落霞姑娘还是尽量想开些,雷某知道姑娘此前必然遭遇过难言之苦,雷某此时说的话,姑娘未必听得进去,不过既然雷某和姑娘同在王府里,也算是有缘之人,就冒昧劝姑娘两句,其实咱们王府里,除了李妈妈算一个全和人,其余的……都是遭遇过很多创伤的。”
馨月听闻此言,忽然想起此前郭越曾经说过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话,不觉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岂止是王府里,就连郭神医还对我说过‘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雷匡听到馨月如此说,目光不由得闪了闪,他没想到馨月会突然提到郭越,他本以为馨月会顺着他的话问府里人的事情。
不过有个话题聊天,总比沉默不语要好得多。于是他说道,“听说郭神医原本是军中的医官,但是他的妻儿死于战乱之中,据说死的极为凄惨,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非常大,所以他才脱了军籍,隐居到此,成了一名郎中。”
馨月惊讶地望着雷匡,没有想到郭越竟然遭遇过如此大难,难怪那一天郭越忽然起身离去,连个招呼都没打。看来不是他无礼,而是触动了心里隐秘的伤痛,她不觉为自己对郭跃的猜想生出了几分惭愧。
正愣怔间,她忽然发现雷匡望着她的目光有些灼热,她心中一凛,连忙转开头去,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觉,难道这雷匡……可是转念间,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雷匡平时和她极少交谈,而且也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的也都是有关王爷的事情,应该……不会吧?
可一旦有了这抹涟漪,馨月还是觉得,走在雷匡身边很不自在。为了化解尴尬,她便顺着雷匡原来的话聊了下去。
“你刚才说府里的人大都受过很多创伤,是什么意思?秋月春草向我说了王爷的遭遇,还说了她们俩还有雨儿、墨儿都是孤儿。别人还有什么?”
雷匡看了她一眼,一边继续抬步慢慢向前走,一边说,“奎叔以前和他的师妹感情非常好,但他的师妹死了,他差一点也跟着去了。”馨月深吸了一口气,那个脊背微驼的老管家吗?他居然也经历过这样的事。
雷匡的声音继续着,“老顾和老贾原本是边军,在战争中负了重伤,原想回归故里荣养的,可是回去才发现家人也都死于战乱之中,无奈之下被王爷收留。剩下的几名侍卫,也都是基本上没了家人的。”
馨月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难怪你刚才那么说,这王府里……”她想说,这王府里的人,倒真应了郭越的那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想至此,她抬起头来,带着几分关切看着雷匡,“那么,你呢?”
她有些惴惴,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会认为,她是在揭他的伤疤。好在雷匡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望着前方,“我的家里如今也只剩下我们兄弟两个了。很多年前,我们的父母被仇家所害,我们兄弟俩在北国无法安身,才一路辗转,流困至此。后被王爷收留,才有了安身之所。”
他说话的时候,语调很平稳,但馨月还是感觉出来了,他语气中被压抑的悲愤和不甘,就连周遭的气氛,也带上了些萧索和冷硬。
第四十一章
天渐渐凉了,馨月坐在后院的断石上,手里握着一颗鸡蛋。
今天,她的鸡居然下了一颗蛋,这让她非常惊讶。
小时候听娘亲说过,鸡要长到快半年的时候才会下蛋,可她的鸡才三个多月居然开始下蛋了。
她特别高兴,觉得自己很有成就。若是在平时,她一定会跑去找秋月春草,向她们好好显摆显摆。
说不定不等她去找,春草就会闻声跑到后园来,和她一起分享这快乐。
记得雷匡还说过,等馨月的鸡长大了,要杀一只来改善府里的伙食,当时把馨月吓了一跳,可是想想府里生活的清苦,便想着将来也只能忍痛割爱。
可是今天这鸡一下蛋,馨月忽然发现其实不用杀鸡也能改善府里的伙食,也能给王爷添些好吃食,这让她欣喜不已。
可是如今这欣喜却也无法使她沉重的心情轻松多少。她站起身,望着空荡荡的后园,望着声息皆无的前院,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七夕刚过,王爷就被一道圣旨召进京城。说是皇上思念儿子,想让王爷回京城团聚一时。
这一道看似很有几分亲情的圣旨,却让阖府的人惊恐不已。
当时馨月还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对于府里人等的反应感到很奇怪,等到秋月给她解释之后,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缩成了一团。
秋月说,根据以前的种种情况,只怕这圣旨并不是出自皇上之手,而是来自那位对王爷“念念不忘”的新皇后,以前的董贵妃。
六年多前,睿王爷获罪,王爷被贬至潞州,当时说的是无旨不得返京。
所以六年来,王爷一直待在潞州,没有见过皇上一面。四月时,王爷任职潞州已满六年,按朝廷的规制,官员任职满三年应入朝述职,王爷任职已满六年,如不入朝述职,于规制有悖,因此吏部颁官照召王爷入朝述职。
其实也没什么可述,因此王爷在京城只待了十余日,便准备回潞州,正逢又报潞州连降大雨,王爷便上书请求回潞州查看。
吏部奏请皇上,准许王爷回潞州。王爷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只怕那准许王爷回潞州的批文都并非出自皇上之手。
王爷也觉得京城乃是是非之地,因此接到批文后一早便出发,这才巧遇救了馨月。
这一次距王爷上回入京才三个多月,上一次王爷入京都没见到皇上,怎么可能此时皇上又想起了父子之情,想让王爷入京团聚呢?
大家都觉得这说不定是那董皇后和定国公的主意,要对王爷不利。
因为王爷虽然身有残疾,但毕竟是皇上的嫡长子,是先皇后所出,出身高贵。
现在虽然皇四子被封为太子,但皇后和定国公只怕心里并不安稳。
王爷虽然偏居一隅,但只要王爷人还在,对于皇后一党,始终会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所以他们会千方百计对王爷不利。此次王爷进京,只怕是凶多吉少。
听了秋月的解释,馨月只觉得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发冷,在七月的烈日下抖成一团。
在一片愁云惨雾中,位于事情核心的安王爷倒是格外的平静。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安排好府中以及州中的事宜,然后便准备入京,似乎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巡。
可是看看王爷的安排,便知道王爷其实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这一次王爷入京,连雷横和秋月春草都没有带,只带了雷匡和几名侍卫。大家知道,王爷这是尽量减少涉险的人。
雷匡和几名侍卫都有武功在身,如果遇到情况自保还不成问题,而且他们还能想法回来报信,留在家的人就能够设法逃脱。
听到王爷如此吩咐,大家的眼里都噙着泪花。生死关头,王爷还是一如既往地想着其他人,不愿别人受自己牵连。
在王爷临行前的晚上,王府的上空又响起了王爷的箫声,那箫声十分平静悠扬,但馨月却听出一丝隐忍的凄凉和绝望。
馨月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同屋的秋月春草也是泪眼婆娑。当更梆响起三声时,王爷的箫声停了。
馨月轻轻推开屋门,走到院中,月光下,安王爷还是那一袭白衣,坐在木轮椅上,手里握着玉箫,仰头看着夜空,夜风中,墨发轻扬,单薄的身影似乎能随时飞升一般。
听到脚步声,王爷侧过头,微笑着望着馨月,“我想今夜只怕大家都没法安然入睡,实在是我连累了大家。”
馨月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明天,王爷就要去经历那生死考验,也许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可王爷想的却是今夜没让大家睡好觉。
看到馨月流泪,安王爷又轻笑了了一声,“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有道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此去若是能回来,便是又逃过了一劫,此后一段时间便可没人打扰;若是此去遭遇不测,也是我命中注定,我便可以去见我的娘亲,却也没什么可难过的。”
听到这儿,馨月用手握紧了嘴,抽噎得双肩颤抖。
安王爷招了招手,唤馨月近前来,馨月走到王爷的木轮椅旁,轻轻蹲下身,将手放在木轮椅的扶手上。
王爷安然地望着馨月满是泪痕的脸,“以前听人说死不是亡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现在看来这确是至理名言。多年前我的娘亲去世,从那时起我便如一根茅草一般,才知道活着是何等不易。有时太难了,真的想去找娘亲。若不是七皇叔,只怕我早就去找娘亲了。而这一回,我也许真的要去找娘亲了。我并没有觉得太难过,可你们却为我如此难过,如此看来,你们比我更不幸。人活一世,若是有人如此念着你,倒也算没白走一遭。”
馨月伏在轮椅的扶手上,哭得不能自已。
王爷的话勾起了她心底最重的伤痛,快七年了,家破人亡的伤痛如同一只野狼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心,让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痛苦中煎熬。
而王爷这些年不仅要承受着失去母亲的凄苦,承受着失去父爱的伤痛,而且还要承受着伤残的折磨,承受着陷害与死亡的威胁。其实比起她来,王爷更加不幸。
第四十二章
安王爷从袖子里抽出一幅青布帕子,递到馨月的手里,“别再哭了,小小年纪总是哭,会变老的。”
馨月不好意思地用王爷的帕子擦了擦脸,强收了泪。好在是在王爷这里,若是在别处,在主人面前这样哭,本身就是失礼,是要获罪的。
正想着,王爷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落霞,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看管那把琵琶,那是娘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馨月一愣,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这样说,看到她懵懂的样子,安王爷轻轻一笑,“因为只有你能看管好她,你懂得怎样看管好她,对吗?”
馨月心里一惊,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安王爷继续微笑着说,“落霞是懂音律的,会弹琵琶,对吗?”馨月更吓住了,王爷看出她懂音律,会弹琵琶,那王爷是不是连她其他的事都知道了,知道她是罪奴,是怡情楼的红姬,是逃亡之人,会不会将她送官?
安王爷似乎没有看到她惊恐地神情,微笑着继续说,“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的吗?你一看到那把琵琶,你的手指就忍不住要动一动,那是常年形成的习惯,是以我看出你会弹琵琶。所以我才将这琵琶托付给你,那是娘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应该找个适当的人看护,你说对吗?”
一席话让馨月心里感动异常,王爷的信任,让她心里又酸又甜。她颤着声音对王爷说,“王爷放心,落霞一定看护好皇后娘娘的琵琶。”安王爷点点头,“若是我能回来,落霞给我弹一曲如何?”
馨月泪眼朦胧,“王爷,奴婢现在为王爷弹一曲如何?”安王爷摇摇头,“现在不要,现在弹,有些像送葬。”
馨月一时忘情,直起身捂住了王爷的嘴,“王爷不要说。”话音刚落,她才觉出自己的失礼,吓得一下跪伏在地上,
“王爷恕罪,奴婢失礼了。”安王爷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何必如此,我早说过你们是我的家人,不是什么奴婢,一家人难道还要动不动就下跪吗?”
馨月这才直起身,望着王爷,“王爷说得是,等王爷回来,落霞给王爷弹琵琶。”
安王爷拍了拍馨月的手,“一言为定。”这是馨月第一次触碰到王爷的手,王爷的手很凉,有些寒气袭人的感觉,手上也有一层薄茧。
馨月想起王爷床榻上那一根枣木杆杖,王爷每天都要用它敲打自己的腿。因为郭神医说过,如果长期敲打,王爷腿上的经脉也许会通畅,王爷有可能站起来。
为此,王爷每天晚上都会敲打半个时辰左右,多年来从不间断,连手上都磨出了老茧。
虽然这些年王爷的腿一直没有起色,可是王爷却从没有停止努力。王爷带着薄茧的冰冷的手让馨月的心狂跳不已,她觉得自己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牙齿也咯咯地打战。
安王爷仰头看着夜空,轻声道,“娘亲入宫前从来没有摸过任何乐器,只会舞枪弄棒,刚入宫的时候国势还不太平,娘亲还带着御林军亲自巡防京城。
后来,国势稳定了,娘亲看到父皇喜爱音律,便开始改变自己,着人习学琵琶。父皇看娘亲习学琵琶,便下令乐使司为娘亲制作了这把琵琶,据说价值连城。
娘亲非常喜爱,可是娘亲于音律上实在不通,弹来弹去也只是会一首霓裳羽衣曲,还弹得令人皱眉。”
安王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如梦如幻的笑意,似乎是想起娘亲习学琵琶时那懊恼的样子。
馨月心里发酸,王爷的样子让她想到了自己思念母亲时的样子。她真有些冲动,想将自己的经历告诉王爷,可是鼓了几回勇气,最终还是没能开口。
馨月将手中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又重重叹了口气。王爷已经走了一个月了,音信皆无,留下的人都没精打采的,府里简直是一片死寂。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院墙外已经传来了人们准备中秋团圆的声音,可是府内却似乎与世隔绝。
将后园收拾干净,馨月起身前往王爷的卧房。刚转过屋角,就看见春草端着一碗汤药走了个对脸。
两个人都面带愁苦地微微点点头,没说什么,春草推门走进她们住的房间。
馨月在房前立了片刻,摇摇头,叹了一声。王爷他们刚出发十来天,秋月就病倒了,这一病一直时好时坏,迁延不愈。
春草除了每天做饭还得给秋月熬药。府中用度本来就紧,秋月这一病还得拿钱抓药,幸好当初郭神医指导馨月种的一些草药,如今已经长得十分茂盛了,这还算减轻了一些手头的紧迫。
春草已经说了人家,最迟年底就要嫁出去,听说奎叔已经挑选了一个新人,顶替春草的缺。也不知新来的婢女是什么样的,脾气怎么样。
放下心事,馨月走进了王爷的卧房,王爷临行前让她保管先皇后留下的琵琶,馨月便连收拾王爷卧房的活儿也一并做了。她照常将王爷的被褥拿出来晾晒,一如王爷在府里一般。
然后走进作为王爷内书房的东次间,将木架上的书籍一盒一盒轻轻搬下来,用拂尘轻拭后再按原位放好。再擦拭窗台书案,扫地,进西次间擦拭桌案床头,最后掀开蒙着琵琶的软纱,用拂尘轻轻拂拭琵琶。
那琵琶真的是一把好琵琶,当年她在怡情楼所用就已经是上品,而这把琵琶则称得上是极品。
馨月很想抱起琵琶弹奏一曲,可是她又摇摇头,她要等王爷回来。她答应过王爷,等王爷回来后她要给王爷弹奏一曲接风,还要和王爷合奏一曲。
她要等着,王爷答应过要回来听她弹奏,王爷一定会回来的。这样想着,沉重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似乎这样就会多一分希望。
第四十三章
也许是众人日夜的祷告生了效力,当馨月的篮子里存到了二十一个鸡蛋时,雷匡着人传来消息——王爷回来了!
送信的侍卫说王爷已经到了潞州地界,明日午时后便可到达,但是王爷受了很重的烫伤,让奎叔立即派人将郭神医请来,在府中等候。送信的侍卫没再详细说,就又急匆匆地走了。
府中的人又惊又喜,喜的是王爷终于平安回来,不枉众人这一段时间的提心吊胆。
惊的是王爷受了重伤,看来这伤势不轻,不然不会急急地让郭神医先行在府中等候。
王爷的信息刚传回来,雷横就立刻飞马去通知郭神医。奎叔不放心,又派墨儿随后去郭神医家去看看。
过了一会儿,墨儿回来后说,郭神医已经听说王爷受了重伤,在雷横去之前就已经直接骑马沿河而上,去迎王爷,想早一些给王爷医治,而雷横也随后赶去了王爷那里。
府里的人在惴惴不安中熬到了第二天巳时,终于把王爷盼回来了。可是车帐一到府门,所有人的心又揪了起来——王爷没有坐木轮椅,是被一张软床抬回来的!
王爷形容憔悴,双眼紧闭,胸口以下盖着薄被,薄被高高地被支起来。众人刚想围上前去探望王爷,却被郭神医一个严厉的手势挡了回来,连奎叔也不例外。
雷氏兄弟带着侍卫将王爷直接抬进了中厅,里边乱了一会儿,听是郭神医指挥着大家将王爷抬放到床榻上,又过了一会儿,雷氏兄弟和侍卫退出来,招手让雨儿和墨儿端上烧好的热水进去帮着郭神医,随后关闭了大门。
等他们出来,大家才注意看,一个多月的时间,雷匡和随行的侍卫们消瘦了很多,几乎脱相,脸色很是难看。
李妈妈和春草正要给雷匡他们端吃的,只听见墨儿在屋里惊叫一声,紧接着就是郭神医的轻叱。
院子里的众人心里一沉,都明白一定是王爷的伤太重,墨儿一见之下被惊得叫了起来。
还是奎叔先清醒过来,让李妈妈先赶紧和春草将吃食给雷匡他们端上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
雷匡他们也真的是饿坏了,也不管烫嘴,狼吞虎咽地将一笸箩杂粮面馍馍就着汤菜吃了个精光。
看着他们稍微稳定了,奎叔这才开始问他们这次进京的情况,王爷又怎么受了伤。雷匡喘了几口气,这才一五一十地向大家讲起来。
他们一行是在八月十三到达京城的,当天住在金庭馆驿中。
馆驿中的官员听说是安王爷奉旨进京,都十分怠慢。
后来雷匡用曹大官人行前给的银票贿赂馆驿中的官员,才能够向皇宫通报。
第二天,皇宫传来旨意,但不是皇上的圣旨,而是皇后的懿旨,着王爷八月十五申时进宫赴中秋宫宴。
当时他们都非常紧张,一看就明白此次招王爷进京真的是董皇后的意思,十有八九要对王爷不利。
王爷倒很平静,只是告诉他们如果他进宫后出了事,让雷匡他们一刻都不要停留,立即返回潞州,告诉家里的人各自散去。
第二天王爷按懿旨进了宫,到了宫门口,里边的内侍将王爷的木轮椅推进去,而他们只允许在午门外等候。
王爷刚进宫也就半个时辰,他们就听见里面传出些纷乱的声音,说是王爷出事了。
他们不想走,便等着,过了一会儿,就见殿前武士将安王爷架了出来,他们想上前护着王爷,但也被门前的卫士拿住,一起关进了天牢。
等进了天牢,他们才从王爷的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此次召王爷进京,真的是董皇后和定国公的意思。
数月前王爷按制回京述职,被董万忠看到了,董万忠心中不安,就串通董皇后,鼓动皇上下旨将王爷召回京城,准备将王爷置于死地。
可是大概想着王爷毕竟是皇上嫡长子,是皇后所出,身份显赫,怕在众臣工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没敢公开谋害王爷。
董皇后借宫中饮宴之时,指示宫人假装不小心将一盆滚汤泼在王爷腿上,这样做一可以试验试验王爷的腿是否真的残废了。
若是王爷的腿没有残废,这一烫王爷必定难以忍受,再怎样忍耐也会露出破绽,那便可以打王爷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名正言顺地处置王爷。
二是即使王爷的腿真的残废了,那也可以打王爷一个殿前失仪之罪,照样可以处置王爷。王爷的腿被烫得很重,当他们发现王爷的腿真的没有反应的时候,便以失仪之罪将王爷打入天牢。
王爷的腿得不到救治,很快破溃。本来他们以为性命休矣,可是没想到第三天一早王爷和他们竟然被赦出天牢,准许回潞州。
他们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是急急地离开天牢。回金庭馆驿收拾东西的时候,先前被他们贿赂的官员才偷偷告诉他们,那两天皇宫都乱成一锅粥了。
王爷和他们被押进天牢的当晚,那个奉命用滚汤泼王爷的宫人便疯了,一直狂呼乱叫,还用匕首将自己身上割得血肉模糊,最后将自己刺死。
而后,宫里不断地出现磷火组成的“冤”字,董皇后开始还镇定着,但后来,连她的昭阳宫在夜里也接连不断地出现冤字,时聚时散,诡异无比。
最后,被封为太子的四皇子也开始胡言乱语,其状可怖。宫里传言甚盛,都说董皇后残害皇长子,这是老天示警,若是董皇后执迷不悟,只怕四皇子会给安王爷陪葬。
这四皇子乃是董皇后的独子,董皇后后来虽然连生两胎,却都是公主,四皇子成了她全部的希望,四皇子这一出情况,董皇后再也稳当不了了,便下懿旨,赦安王爷一行人出天牢,即刻离京。
他们看王爷伤重,想着是不是请个大夫给看一看,但是那官员悄悄催促他们赶快走,说京城的药铺医馆已经全部都接到敕令,不许将药卖给安王爷一行,更不许给安王爷看伤,否则一律抄家问斩。
他们才知道董皇后并没死心,想让王爷伤重不治。正说着,又来了一队紫衣卫,奉命将他们一行押上来时的官船,即刻启程。
无奈,他们只好开船。王爷腿上的伤已是脓血淋漓,他们只好将来之前郭神医备的药给王爷敷上,可是王爷的伤处太大,他们带的药根本不够。
直到离京两日,他们才敢上岸找了一家医馆,将大夫请上官船给王爷看伤,可连请了两个大夫都说伤势太重,看不了,只留下一些药,并告诉他们王爷的伤不能碰,用竹篱将薄被支起来,才能多支撑些时候。
第四十四章
他们没办法,只好尽快赶回潞州。四十名水手知道王爷伤重,不分昼夜换班摇船,大家苦苦支撑,好在是顺风顺水,竟在七日之内返回了潞州,而王爷两日前就已经高热昏迷。
昨夜郭神医骑马迎到了王爷的官船上,大家才松了口气。昨天郭神医到时,大家都已是疲惫不堪。
王爷昏迷,六名侍卫病倒了四个,四十名水手中近一半脱力倒下,好在郭神医带了药,他们服药后都见好,只是王爷一直昏迷,看郭神医的样子王爷这一次境况很是凶险,不知什么时候能够痊愈。
说到此,雷匡布满血丝的双眼溢满了泪水,其他几个侍卫的眼睛也都红了。听到此,众人的心都沉甸甸的,几个女人更是泪流满面,唉!可怜的王爷,这是怎么说?
奎叔听完雷匡他们说的话,倒没说什么,只是让雷匡他们回去休息。
雷匡他们也实在是累坏了,也不讲什么虚礼,便回后院歇息去了。留在院里的人可放不下心,都默默地等着屋里的消息。
过了一会儿,就见墨儿红着眼睛端着一盆浑水出来。众人一见,连忙上前去询问,这一问,墨儿的眼泪又止不住了。抽抽噎噎地对众人说,王爷的两条腿都烂得有的地方都看见骨头了。
这话简直像一声晴天霹雳,将众人震得几乎晕厥——王爷的伤竟然重到这地步!听到此,连一向淡然的奎叔都变了脸色。
墨儿继续说,郭神医让奎叔去一趟他的药圃,去找他的小徒弟要一个陶瓷罐,那里边是给王爷治伤的药,还让奎叔要万分小心,一点儿也不能碰坏,否则王爷的性命堪忧。
奎叔点点头,只简单说了句知道了,就转身走了。
日头压西的时候,奎叔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带网子的黑陶罐。众人都想去看看那陶罐里装的是什么珍贵药材,可谁都没敢。
这药材被郭神医看得如此之重,还得奎叔亲自去取,还说这药材对王爷至关重要,关乎王爷的性命,谁都不敢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坏了王爷的事,都大睁着眼看着雨儿出来将黑陶罐抱了进去。
不一会儿,忽听到雨儿一声惊叫,随后又听到郭神医的呵斥,“你要坏事!”
静了一刻,正厅的门忽然打开,只见雨儿冲了出来,冲到台阶下不停地呕吐。
院子里的人俱都是一惊,不知里面出了什么事。春草情急,赶过来问雨儿,雨儿吐得泪水涟涟,摇着手什么也不肯说。
春草急了,抡起手来照着雨儿的头上打了两巴掌,雨儿用胳膊护着头,一边躲,一边又要吐。
馨月赶过来拉住春草,奎叔低喝一声,“春草,王爷病着,你还不消停些。”
春草也觉得自己莽撞了,低着头不敢说话。雨儿歇了一会儿,看了看中厅的大门,跺了一下脚,下决心一般走了进去。
众人神不守舍地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才看见雨儿和墨儿一同有气无力地走出中厅,对奎叔说郭神医让将晚饭送到里边去,他守着王爷不能离开。
李妈妈一听,忙不迭地去和春草将饭食端来,再由墨儿送进中厅去。这一旁也将雨儿墨儿的晚饭端了上来,可是两人都摇头说吃不下,倒是将加了薄荷叶的绿豆汤喝了好几碗。
等到两人情绪稍微好一些,奎叔才询问王爷的伤情如何。一问之下,两人都变了脸色,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还好他们相互补充着,才说得比较圆全。
王爷被抬到西次间的床榻上,郭神医就让雷匡他们退出,招他们俩端上事先烧好的热水进去给郭神医打下手。
他们俩进去的时候,正看到郭神医将王爷身上的竹篱支撑和薄被拿掉,露出了王爷的双腿。
只见王爷的双腿肿得都快和腰一样粗了,简直看不出腿的形状,腿上的皮被撑的破破烂烂的,破溃处脓血淋漓,有的地方还能看到烂肉下的骨头,那气味更是没法说了。
虽然郭神医已经给王爷上了药,可是还是有水从伤口中渗出来,洇湿了床上铺的草纸。
墨儿没撑住,惊叫了一声,遭到了郭神医训斥。其间王爷一直就没醒,他们甚至感觉到,王爷的气息都十分微弱,实在觉得心酸。他们俩按照郭神医的指点给王爷重新清洗了伤腿,郭神医眉头紧皱着说,王爷的腿只怕要不好。
他们俩想哭又不敢哭,只能咬着牙流泪。郭神医坐在椅子上愣了一会儿神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只好如此了,但愿能有个好结果。
说完就叫他们让奎叔亲自去他的药圃向他的药童去取一个黑陶罐,还让奎叔务必小心,千万不能出差错。后来奎叔将黑陶罐取了回来,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进屋子。
郭神医让他们俩将小几挪到王爷的床边,把黑陶罐放在小几上。郭神医拿着一把泡过药水的竹夹子,让雨儿打开罐子盖,打开的时候,雨儿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这一看,惊得大叫一声,还险些将罐子给撞翻。
郭神医气得大喊一声,“你要坏事。”雨儿本来想撑着,可是实在撑不住,跑出中厅的大门吐了。
墨儿不知怎么回事,也朝那黑陶罐探了一下头,这一看,也禁不住头皮发麻——原来那罐子里是趴在药布上的密密麻麻的蛆虫!难怪雨儿要吐。
只见郭神医小心翼翼地用竹夹子将那一条条不停蠕动的蛆虫从罐子里夹出来,放到王爷的伤腿上,那蛆虫扭着身子,在伤腿上爬了爬,就直接钻进了王爷的伤口里。
那情景,直看得墨儿手脚冰凉,好在那时他比雨儿还强些,兀自支撑着,帮郭神医将拿走蛆虫的药布挪到一边,让郭神医能够不断地将蛆虫放在王爷的双腿上。
其实一开始,墨儿也疑惑,疑惑郭神医这样做,不是加重王爷的病情吗?可是他知道郭神医是个好人,不会害人,当年他自己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就是郭神医将他治好的。
再加上郭神医和王爷的关系,想来郭神医是不会随便乱治,害了王爷的。
所以,虽然他当时无比疑惑,还是按照郭神医的要求,帮助他给王爷治伤。大约放了有百十来条蛆虫,郭神医这才直起腰,喘了口气,让墨儿和刚回来的雨儿用浸过药的薄棉布把王爷的伤腿轻轻裹好。
在他们给王爷裹伤的时候,郭神医净了手,坐在椅子上歇息,脸色很难看,似乎还流了泪。等他们给王爷裹完伤腿,郭神医才让他们出来把晚饭给端进去。
第四十五章
众人听完,也不由得连连打冷战。难为雨儿墨儿,就是这些大人,听到郭神医往王爷伤腿里放蛆虫都头皮发麻,别说他们两个小孩子,还是亲眼看见。
李妈妈心疼地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又给他们加了点儿腌青瓜,看了那么可怕的场景,是没有什么胃口吃饭。
大家心疼两个孩子的同时,也对郭神医的治伤方法感到无法理解。
以前见过骡子马身上受了外伤,要是管不好的话就会生蛆,若是见到伤口生了蛆是要用盐水洗伤口,有时候还要用手把那些蛆虫清理出来,然后上药或是用香灰糊上伤口才行。
这郭神医竟然往王爷的伤口上放蛆虫!若不是知道王爷和郭神医的交情,大家一定会认为他这是要害王爷。
众人一起看向奎叔,想看看奎叔的反应。
奎叔愣了片刻,轻声说道,“郭神医医术超群,和王爷又是至交,决计不会害王爷。想来是王爷的伤势太重,你们没听雷匡他们说的话吗?前些天在路上他们请了两个大夫,都说王爷的伤太重,都不肯治,这又拖了几日,想必伤势更重,郭神医不得已才如此行事。若是郭神医都治不了,那王爷……”说到此,奎叔说不下去了,众人也是一片唏嘘之声。
过了一会儿,郭神医吃罢晚饭,墨儿进去将碗碟端出。奎叔心细,让人给郭神医抬进去一张竹榻,铺好被褥,又提进去一壶热茶,甚至将痰盂儿恭桶都备好了。
郭神医又要了两只大蜡,说是今天一夜灯火都不能断。看看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奎叔这才让大家散去歇息。
这一夜,府里的人都没睡好,只听得门户开阖的吱嘎声接连不断,在院子里碰了面,都心照不宣地点点头,一起看着正厅和西次间的灯火,一直到东方破晓。
第二天一清早,人们便不约而同地起身前往前院,去探望王爷的伤情。可是正厅的大门始终关着,连奎叔都不敢贸然叩问,怕惊扰了王爷。
大家只好等待着,雨儿墨儿更是一早就坐在正厅的台阶上,等着郭神医召唤他们。
直到晌午,才听见郭神医沙哑的声音叫两个孩子进去伺候。他们进去,伺候郭神医洗漱,再端进早餐。
吃罢早餐,郭神医便再没了动静。雨儿墨儿出来都说,郭神医脸色蜡黄,眼睛里全是血丝。
大伙听了叹了口气,看来郭神医真的是辛苦了。可是大家又有些不满,这郭神医是怎么回事?怎么连一句王爷的病情都不告诉大家?难道不知道大家都在万分焦急地等待着吗?可是大家不满是不满,谁也不敢说什么。
王爷生死未卜,此时谁又敢造次。再说奎叔都没说什么,旁人谁还敢置喙?整整一天一夜,府里几乎是一片死寂,人们都是提心吊胆,连走路都是静悄悄的。
第三天早上,西次间终于有了动静,郭神医沙哑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召唤两个孩子,让他们告诉奎叔再到他的药圃向他的药童去要第二个黑陶罐。
一直守在前院的人们都不由得一惊。这是,又要放蛆虫?!奎叔听了,倒是没说二话,立刻叫车去了郭神医的药圃,拿回了第二个黑陶罐。
墨儿将黑陶罐捧进中厅,雨儿在墨儿身后两步远跟着,他到底没胆量再碰那个罐子。
第二个黑陶罐送进去后,雨儿咬着牙将第一个黑陶罐提了出来,白着脸求雷匡替他把那里边的东西挖个坑埋起来,说这是郭神医要求的。
雷匡前一天已经听说郭神医给王爷双腿上放蛆虫的事,也知道那黑陶罐中是什么东西,因此也不吃惊,只是默默地去干事儿。
又过了一整天,到了掌灯时分,中厅里传来了好消息——王爷醒了!这个消息,不亚于九天福音,沉闷多日的王府立时沸腾了,几个女人立时泪流满面,就连奎叔的眼里都溢满泪水。
李妈妈抹着眼泪让雨儿将早已准备好的米汤送进去,王爷只喝了一口,可就这一口也是莫大的希望啊!
王爷回到王府的第四天下午,郭神医终于走出了正厅大门,他明显地消瘦了,面色憔悴,眼窝都陷了进去,不过精神倒是很好。
想来是因为皇天不负苦心人,王爷的伤情终于好转。奎叔显得很是激动,上前一把抱住郭神医,郭神医也是一样,两个人眼里都满是泪水,说不出话,看得大家也是鼻子发酸。
还是郭神医先平静下来,转头对李妈妈说让她去买几个鸡蛋,蒸成蛋羹,加上蜂蜜给王爷吃,王爷现在非常虚弱,先吃半个,以后再慢慢增加。
李妈妈忙不迭地答应着,转身要走。
馨月拉住李妈妈,轻声说不用出去买,她的鸡已经下了二十多个鸡蛋了,此时正好给王爷吃。李妈妈不住地点着头,转身和馨月走了。
不多时,半碗香气四溢的蛋羹端进了西次间,馨月满心幸福地望着雨儿的背影。她终于可以报答她的救命恩人了,虽然这报答只是微乎其微,可还是让她的心里充满了幸福。
当第三罐蛆虫被送进西次间的时候,王爷已经好了很多,一顿能吃半碗汤面。
据墨儿的描述,王爷的腿已经消肿许多,变得和原来差不多了。也是直到此时,人们才慢慢知道这一次王爷到底有多凶险,而郭神医又是在怎样的无奈之下才铤而走险。
在王爷将到潞州的时候,郭神医就得到了消息,他没有按雷匡说的在府里等候,而是直接沿河而上,在水上迎上了王爷的官船。
当他见到王爷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因为王爷当时已经是昏迷不醒了,浑身滚烫。
他立即开始给王爷救治,可是王爷当时牙关紧咬,根本喂不进药去。他又用药膏拔毒,可是王爷的伤实在太重,创面太大,拔毒的药膏起效又太慢,他怕王爷挺不过来。
后来他有用针灸,可是效果也不大。回到王府后,他又用药水给王爷冲洗浸泡,可感觉似乎也没什么起色,关键是要找到能立时起效的方法,否则王爷只怕拖不过去。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用自己尚没有把握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