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郎中
馨月又向他福了一福,吴悠连忙又还礼,“夫人,在下当不得。”
馨月摇摇头,“先生当得的,先生一路照料爷回到海岛,使爷得以平安归来,自然是当得起我这一礼的。”
连她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现在是以女主人的心态在说话。
吴悠连忙说,“在下本是医者,爷是在下的病患,在下自然是要尽力为爷诊治的,此是本分,不敢居功。”
馨月见他言语间颇知进退,不由得对他有了好感。遂又问道,“爷可是受了伤?在哪里受的伤?伤的如何?”
吴悠道,“爷是三月前在……幽州受的伤,是……路上遇到了劫匪,爷也是一时没有防备,中了暗算,身上有了四五处伤,最重的一处在腹部。在在下的医馆里养了一个多月,其他伤都已好了,唯有腹部的伤口太重,一时难以痊愈。可是爷急着回来,不得已在下就跟着爷来了。反正在下并无家口,跟着爷来也并不费事。等爷的伤好了,在下再回去就是了。”
馨月听罢,吃惊非小,在幽州受的伤?那么他不是去了京城?不是去了京城又是去了哪里?怎么到了幽州?受了伤一个多月还养不好,那该是多么重的伤啊!
顾不得太多疑惑,馨月又问道,“爷的伤现在怎样?”
吴悠皱着眉,“回来的路上有些颠簸,伤口又有些开裂,在下方才已经给爷换了药,还得再看看。”
馨月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难怪她刚才隐隐地闻见了血腥味儿,原来是雷匡的伤口开裂了。这人也真是,怎么不在医馆里养好了伤再回来?
忽又想起吴悠方才说的话,说雷匡是急着回来,才没养好伤就往回赶。他急着回来必定是想见她的,她的心又是一阵说不清的感觉,有些酸热。
此时秦嫂从外面走到屋门口,看到馨月在和吴悠说话,便站住了。馨月稳了稳心神,向秦嫂问道,“先生的住处安排了吗?”
秦嫂见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馨月会问这话。不过也只是一瞬,便答道,“暂时先在奴婢屋子的外间歇息,他们马上再腾出一间房子,只是要委屈先生了,只有厢房。”
吴悠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好在在下也不是久住,等爷的伤好了,在下就可以走了。”
馨月闻言很是感动,常听人说医者父母心,眼前这位郎中看着也不像个一般的医者,方才听说他自己还有医馆,那应该还是个不错的医者。
可是他却为了给雷匡医伤,竟然跟着雷匡从幽州长途跋涉来到海岛,而且知道自己只能住厢房仍没有不满,即使是为了诊费,也实在是令她感动。
要知道那厢房原本就是仓房,是放杂物的。
想到此,馨月微弓着腰感激地对吴悠道,“先生劳动了,实在抱歉,这里条件有限,委屈先生了,先生请先去歇息吧。”
馨月恭敬的态度让吴悠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忙不迭地还礼。转身跟着秦嫂走了。
馨月走在房门口,这才看见秦齐和王生正在往外搬仓房的东西,院子里还放着四个藤箱,看着眼生,想是雷匡他们带回来的。
馨月觉得奇怪,雷匡他们是怎么回来的?必定是有船的,可是海岛距陆地听说有两个时辰的船程。
雷匡回来后就直接到了她的房里,那时天刚刚放亮,难道他们是夜里子时左右启程的?哪里有船在那时启程的?那时怎么能雇到船?
馨月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为,雷匡急着要回来见她,所以多付了船钱,雇到了船,夜里回来了。想到这儿,馨月的心里无法不感动。
她看着吴悠打开一个藤箱拿出一个包袱,跟着秦嫂进了秦氏夫妇的房子,看样子是拿了换洗的衣服。
又见秦嫂端着铜盆从屋里出来,看样子是去打水,吴悠追出来,要自己去打水,秦嫂低声和他说了几句,吴悠没有再坚持,秦嫂便端着铜盆进了厨房。
看到这儿,馨月感到有些好笑。看来这吴悠的确是没有家口,不然又为何争着自己去打水?想必这些事他在家里都是自己来,做惯了的。突然被人伺候,还有些不适应。
正想着,眼睛的余光感觉到了一道不善的眼神,侧目一看,原来又是正在搬东西的秦齐看见她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那目光是满满的怨恨。
馨月却也见怪不怪,多少年了,秦齐一直对她就是这样的态度,有雷匡压着,他还不敢太过分,只能躲到畜栏那里。可如今雷匡受伤躺在床上,不知他又要怎样。
馨月无所谓地动了动嘴角,转身走回来,轻轻进了西次间。
雷匡还在睡着,依然皱着眉头。馨月缓缓挪动步子,走到床前,在雷匡的头侧蹲下身,仔细看着雷匡的脸。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仔细看雷匡的面容。雷匡的眉毛很浓、很黑,眉骨略高,显得眼睛有些凹陷。他的眼睛很大,此时闭着,显得很长。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阴影颤颤的,显得有些不安。
他的鼻子比一般人高,嘴比较大,嘴唇要厚一些,刚刚剃过胡须,更显得暗沉消瘦。
看来他这段时间是受苦了,重伤之下还赶着回来见她,馨月自不是铁石心肠,对着雷匡不安的睡颜,她第一次为他湿润了眼眸。
馨月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雷匡的脸,可是试了几试,到底还是缩回了手。
等等吧,看他这样形容憔悴的样子,是吃了大苦的,先让他好好睡上一觉,总之他是回来了,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在这一时。
馨月就这样蹲在雷匡的床前,细细地看着雷匡的脸,只觉得心里是一片宁静。
她突然发现,雷匡并不难看。她以前一直觉得雷匡长得很粗,像一个干粗活的壮工。
如今仔细看去,却见雷匡的五官貌相很有几分棱角,甚至还有几分气势,只不过是皮肤黑了一些。也许这是看惯了的结果?或者是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第二百四十三章 儿子
想到这儿,馨月不觉得在心里啐了一口,脸上都有些热了。自己的头脑里怎么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正想着,床上的雷匡突然动了一下,把馨月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闪,差点儿坐在地上。
她的心砰砰跳着,若是雷匡此时醒了,见她这幅样子,真够羞人的,她还不想让雷匡看到她心思的变化。
不过转念一想,雷匡刚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是暴露无遗,此时再遮掩也没什么意思。这样一想,心里倒是释然了。
雷匡并没有醒,只是动了动身子,将手臂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想是有些热了。
馨月看向雷匡的手臂,看到了雷匡新换的寝衣下,裹着白棉布的手臂。
馨月愣了一下,想起吴悠说的雷匡其它的伤口都已经好了,只是腹部的伤口最重,还没有好。
可是看雷匡手臂上的白棉布,分明是新裹上的,若是没有伤口或是伤口已经好了,怎么还会裹着呢?
想来那吴悠并没有说出实情,至少没有说出全部实情。雷匡身上还未好的伤绝不止腹部的一处,应该还有其他的。
如果吴悠没有说出其他伤口的情况,那么雷匡腹部的伤情吴悠是不是也在瞒着她?想到此馨月不觉一阵心慌,雷匡身上的伤到底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非常严重?
一急之下,馨月差点将雷匡的被子掀开去查验伤口。不过喘了口气,她还是忍了下来。还是让雷匡好好歇歇吧!
那吴悠所说的话,必定是雷匡要他说的,为的是怕她担心。
既然雷匡这样安排,自己还是不要戳破。反正自己就是知道了也帮不上忙,好在如今雷匡已经不再舟车劳顿,又有吴悠在,还有王氏,估计雷匡的伤应该能好转起来。
这样想着,馨月的心渐渐安定了。她向四周看了看,将原本搭在床头的一块小单子折了两折,轻轻盖在雷匡伸出的胳膊上。
站直身,有些头晕,她扶着桌角缓缓,又看了雷匡一眼,这才轻轻退出西次间。
向门口看去,秦齐和王生还在收拾着仓房。一会儿,两个人商量着出了院门,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院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有房后传来的秦嫂搓洗衣服的声音。
馨月回到东次间,看到馨月进来,知道她是去看雷匡的伤了,眼眸中带上了几分温和。
馨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温和总比沉着脸要好。
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王氏他们每天都是阴沉着脸色。
“爷的伤怎样了?”
馨月摇摇头,心情有些沉重地说,“吴悠只说其他的伤都好了,就是腹部的伤太重,至今还没有好。可是我刚才发现他手臂上的伤也没好。他正睡着,我也没惊动他,我是怕他其他地方也有伤,只是吴悠没说。”
王氏听闻,脸上的神情也颇为沉重。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是在对馨月说,似乎又是在安慰自己。“夫人别担心,那吴悠我们是见过的,他的医术很好,有他在,爷的伤应该没有问题。”
馨月忧心忡忡地点点头,“但愿吧!只是太过委屈这位先生了,人家来给他看病,可是咱们竟然让人家住在仓房里,实在有些失礼。”
王氏闻言,不觉笑了。“夫人不用为这事担心,爷从前是救过吴悠的性命的,吴悠自然会尽全力医治爷的伤,不会有怨言的。”
馨月闻言,不觉一愣。“怎么他还救过吴悠的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氏的目光闪了闪,忽然惊叫了一声,馨月一看,原来是王氏怀里的大儿子尿了。
王氏一边笑,一边将他放回到小床上,忙着把尿湿的布巾撤下来,又拿了一条干净的尿布给孩子兜上。
馨月一见,也忘记了自己要问的事,忙着帮王氏给孩子忙活。
两个人正忙着,秦嫂进来了。招呼大家去吃早饭。两个人这才感觉到肚子饿了。在看看天色,已是接近午时。原来大家都忘了吃早饭。
王氏让馨月先去吃饭,自己照看孩子。馨月也没坚持,转身和秦嫂走了出去。临到屋门口,馨月又有些不放心地走到西次间,轻轻掀开软帘往屋里看。只见雷匡依然睡着,馨月这才走出房门。
吃完这“早午饭”回到屋里,王氏正在哄着孩子睡觉,已经吃饱了第二遍奶的两个孩子正在小床上像两只小狗一样爬来爬去。馨月让王氏去吃饭,自己来看着孩子。
两个孩子一见她过来了,都向她爬过来,小儿子爬得更快,爬到床边,抓着床栏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向她伸出手臂。
她将小儿子抱起来,孩子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两条粗壮的小腿儿使劲蹬着。
馨月爱抚地摸着孩子的头发,在孩子胖胖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带着几分兴奋对孩子说,“宝宝,你们的爹爹回来了,你们高兴吗?孩子可听不懂她的话,只是将手放进嘴里,高高兴兴地啃着,口水流了她一肩膀。
大儿子见弟弟抢到了娘亲,颇有几分大器地扶着栏杆,看着弟弟在娘亲的怀里享受。
不过这大器没有持续多久,眼看着弟弟占着娘亲不撒手,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始吭哧吭哧要哭。
馨月一见,怕孩子一哭影响到雷匡歇息,连忙放下小儿子,要去抱大儿子。
小儿子正在娘亲的怀里享受得惬意,忽然的离开,让他立时不干了。
一声大哭,馨月差点儿捂上耳朵。小儿子一哭可是惊天动地,吓得馨月赶紧又把小儿子抱起来,真怕他这石破天惊的哭声将雷匡给惊醒了。
大儿子见自己的可怜相没起作用,可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也哭了起来。
馨月想去抱大儿子,可是两只手实在抱不过来。连忙将小儿子放到大床上,然后再跑回来将大儿子也放到大床上,自己则侧躺在床上,拦住床边。
两个孩子终于都不哭了,哼哼唧唧地爬到娘亲身边,在她的身上拱来拱去,馨月则一边拿着王生给他们做的布偶逗着他们玩儿,一边和他们说着话。
第二百四十四章 转变
“你们的爹爹回来了,这下我们俩可以一人抱一个,这公平了吧!你们也用不着为了抱谁不抱谁的事哭了。可是你们的爹爹受了伤,看样子伤还不轻,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抱你们。爹爹回来你们高兴吗?娘亲……挺高兴的,你们的爹爹为了早一点见到娘亲,伤还没有好就赶着回来了。娘亲心里还是挺感动的,娘亲想着就这样和他好好过日子,不再想以前那些事了,不知道行不行。你们说呢?“
孩子没法回答这个高深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什么也没有在娘亲怀里打滚重要。
和孩子玩儿了一会儿,两个孩子的动作逐渐慢了,馨月知道他们要睡觉了。馨月让他们躺在自己的臂弯里,嘴里轻轻哼着当初娘亲唱给她的催眠曲,哄着孩子们睡觉。
两个孩子不安分地拱了一会儿,便睡着了。馨月见他们睡实了,便将他们轻轻地抱到小床上,盖好被子。
看了一会儿,见孩子们睡得很安静,她这才轻轻走过去,掀起软帘,走到西次间,悄悄向里看,只见雷匡换了个姿势,依然睡着。
想来真的是累坏了,不知方才孩子的哭声是不是吵到了他。
馨月看了一会儿,见雷匡确实睡着,这才退出来,她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这件事她在看到雷匡回来的时候就想到了,她回到东次间,轻轻打开装着雷匡的那些书籍的藤箱,将它们一本一本地摆上书架,摆到书案上。
看着那些熟悉的书籍,馨月心里十分感慨。这么长时间了,她一直不敢把这些书摆出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把这些书摆成原样有一种人亡物在的感觉。
所以,这些书一直待在藤箱里,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而今,他们的主人回来了,她终于可以安心地把它们恢复原状。
整整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馨月不厌其烦地一本一本摆着这些书籍,回忆着每一本书籍原来的位置。
她原想能够将这些书完全恢复原状,可是经过几次反复后她发现,无论自己再怎样努力,也不能把每一本书原来的位置都想出来。
最后,她气馁了,终于不再和这些书较劲儿,只是将它们整齐地摆上了书架。
书架上的书她想不起位置,可是书案上的书和笔墨纸砚的位置她却是知道的。
自雷匡走后,她不知道有多少次盯着那书案,重温着那个令她感到安心的画面,那个令她安心的背影。
她不止一次地坐在雷匡坐过的椅子上,端详着眼前的每一件物什,一直到那一次大风暴来袭,他们躲进山洞。
这书案以及书案上的每一件物什位置,她都能在心里摩画下来,是以能够轻松地将所有的一切按原样布置停当。
她就这样兴致勃勃地忙碌着,觉得一身轻松,要不是担心吵醒孩子,她甚至想唱上一曲。
终于,她将书案上所有的书都恢复了原状,就连笔墨纸砚都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馨月捶了捶酸痛的腰,满意地笑了。
正在这时,她听见西次间似乎有动静。
她一惊,连忙快步走到西次间。一看,只见雷匡正吃力地伸着手,想拿桌上的水壶倒水喝。
馨月见状,连忙赶上去,扶住了雷匡。“你身上有伤,别乱动,这水已经凉了,你等等,我去给你那些热水。”
雷匡似乎没想到馨月会这样对他,一时似乎没反应过来,直到馨月端着热水走回来,雷匡依然有些发愣。
馨月看见雷匡的表情,心中不觉有些内疚。
她明白她对雷匡一直是冰冷淡漠,此番突然转了性,雷匡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其实馨月自己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她的冷漠已经持续了两年,乍一改变也有些别扭。
可是她不想再和雷匡像以前那样隔膜,这一次雷匡的远离,让她体会到了她对雷匡的依赖,而雷匡的归来,又让她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这惊喜来的如此猛烈,让她无法自持。
她上前轻轻扶起雷匡,将水碗送到雷匡唇边,雷匡又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这才低头,几口就把碗里的水喝干了。
馨月将他扶回到床榻上,转身想给他再提些热水,雷匡身上有伤,又是长途跋涉回来,热水是少不了的。
可是雷匡伸手拽住她,她回头看去,看见雷匡带着惊喜又有些不确定的眼神。
馨月知道,雷匡是觉得她的转性有些突然,是想知道她这是一时性起还是真的接受了他。
馨月的心又是颤了颤,雷匡的目光让她感到了他的脆弱,以往在她的眼里,雷匡一直是沉稳平和的,好像什么事都不会让他激动或者慌乱。
而今,她却在雷匡的眼神里看到了脆弱和期盼,这让她感到雷匡也并不是金刚不坏之身,他也有脆弱的一面,这让她对雷匡平添了一份柔情。
气氛有些尴尬,馨月强笑了一下,没话找话地说,“你还没看见孩子们吧?我去把他们抱过来你看看。”
雷匡的手没有松开,他轻轻笑着,“我看过了,他们很好,你把他们养得真壮实。”
馨月纳闷,“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我天不亮就回来了,在你的床前站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孩子们,后来看见你好像做噩梦了,这才将你推醒。”
馨月惊疑,原来她被雷匡推醒的时候雷匡已经回来一段时间了。想来是自己一贯的冷漠使得雷匡没有立刻叫醒自己。
“那时天还没亮,你怎么看得清?”
雷匡又轻轻地笑了,“月儿忘了,我的眼睛是可以夜间视物的。”
这样一说,馨月想了起来,当初她要离开潞州去幕县的时候,就知道雷匡的眼睛能够在夜间视物,当时她还觉得很惊异,后来却忘了。
有些不好意思,馨月点点头,“倒是我忘却了。”转而又说,“你有伤在身,还是好好歇歇吧!我先去给你打些开水,再让秦嫂给你熬些粥喝,你一路上想是吃喝都不到,既回来了,先好生将养着。”
第二百四十五章 温馨
可是雷匡拉着馨月的手腕不放,似乎是怕一松手,馨月就消失了一样。
雷匡那种依恋的眼神让馨月的心更软了,她忍不住回过身,轻轻抚摸着雷匡的头发,顿了一下,还是说,“你放心,咱们好好过。”
雷匡的目光溢出了光彩,将馨月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雷匡真的瘦了,隔着脸颊,似乎都能摸到他的牙齿。
馨月感觉到了心疼,她蹲下身,就这样看着雷匡,两个人就这样相互看着,谁都没有说话,却都有一种劫后重逢的感觉。
正在两个人温情脉脉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啼哭惊醒了他们。
馨月一惊,立刻站起身。雷匡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腮帮子上的肌肉被咬紧的牙齿鼓了起来。
这样子被馨月看到了,忍不住一笑。她抽出手,拍了拍雷匡的肩膀,柔声说,“我先去看看,看你这样子,也不害臊。”
雷匡也微笑着,带着几分恨意轻声说,“看我好了以后不揍他们的屁股,哭也不挑个时候。”
馨月一手撩着软帘,听到他这样说,不由得撇了撇嘴,“嘁”了一声,“没羞没臊。”说罢就走了出去。
雷匡的目光一直贪婪地跟着她,一直到软帘隔断了她的身影,雷匡的目光依然没有收回。
从西次间出来,馨月没急着去看孩子,反正有床栏杆挡着,他们也摔不着。
走到屋外,正看见秦齐和王生两个人从小推车上抬下一张简易的木榻,将它往仓房里搬,那是给吴悠准备的床榻。
想着这岛上并没有木料,他们怎么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来一张木榻。
再一想自然明白了。木料自然是从畜栏拿来的,自雷匡走后,秦齐就一直住在畜栏那边,应该是有个木榻之类睡觉的地方。
午饭前还看见两个人商量着什么出了院子,想是到畜栏去修整给吴悠的床榻去了。
自己和秦齐犯相,自不愿去惹不痛快,便走到了秦氏夫妇的房门外,刚想进去,忽又想起那吴悠是歇在外间的,便停了脚,又走回到窗子外,听到里面有动静,就轻轻喊了声秦嫂,告诉她雷匡醒了,让秦嫂给雷匡熬些粥喝。
秦嫂隔着窗子答应下,馨月这才回屋去看已经嚎啕大哭的孩子,此时王氏也听到了动静,跟着一起过来。
哄着孩子,给孩子喂着水,馨月见王氏的脸色有些难看。
馨月愣了愣,忽然感觉到雷匡的伤势只怕不轻。中午她来换王氏去吃饭的时候,王氏的表情还很平静。
可是只是一个中午,王氏的脸色就变了。这期间王氏是和秦嫂一起吃饭的,只怕是秦嫂告诉了她雷匡的伤情。
她既然知道,那么其他几个人也一定知道了。如今,不知道雷匡伤势的只有她自己。
看着王氏,馨月的嘴唇动了几动,终于还是没开口。
她想问问雷匡的伤势,可是一是她不敢问,怕得知了真相自己会害怕。再者她觉得,即使自己问也问不出真相。
如果雷匡要想让她知道,早在她问吴悠的时候吴悠就会说了。
可是既然吴悠在对他隐瞒,其他人也一定得到了示下,要对她隐瞒。
既然这是雷匡的意思,自己还是不要问,反正自己知道不知道,也无助于雷匡的康复,那么还是不问了吧!
馨月此时的心情很矛盾,既为雷匡的细心而感动,又为雷匡没有对她说出实情而有些别扭。
看来雷匡还是没有将她真正当作能够同甘共苦,可以交心的妻子。
不过在以往的岁月里,自己不也是从来没将他当作自己的丈夫吗?要不是雷匡这一次的远行,让她体会到了自己内心对雷匡的依赖,不知道自己和雷匡这种尴尬的相处方式还要持续多久。
不多时,秦嫂将粥熬好了。馨月听到动静,放下抱着的孩子,掀帘去到西次间。
孩子不高兴了,在她身后大哭起来。
馨月的脚步顿了一下,还是和王氏说了一声,让她看着孩子,自己继续朝外走。
在转过头的一瞬间,她发现王氏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喜悦。
那表情让馨月有些摸不着头脑。王氏的这份喜悦从何而来,她好像从没见过王氏这般表情。
顾不上再多想,馨月走到西次间,看见秦嫂正将手里的托盘放在雷匡木榻边的桌子上。盘子里是一碗粥,一个切开的咸鸭蛋,还有一小碟小菜。
看着秦嫂准备给雷匡喂饭,馨月对秦嫂说,“你去准备大家的晚饭吧!今天都忙了一天了,晚饭多做些,让大家吃好,这里的事交给我吧。”
说着就一手接过饭碗,转身向床榻走去,转身之际,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秦嫂的脸上居然有一种和王氏一样的表情——喜悦。
馨月愈加感到疑惑,难道她们是看到自己对雷匡好而感到高兴?
好像是,毕竟谁也不愿意生活在一个剑拔弩张的环境中,即使是作为被雇来雇工,也是希望看到自己的雇主和睦生活的吧!
想来,倒是自己让大家的生活不和谐了。
馨月苦笑了一下,这表情落在了雷匡的眼睛里,他微笑着问到,“怎么了?看孩子很累吧?还是让秦嫂来吧!要不你就把碗给我,我自己能吃。”
馨月叹了口气,“行啦!你胳膊上的伤根本就没好,对吧!”
雷匡笑了笑,“其实也差不多了,就是还破着点儿皮儿。”
馨月知道,雷匡还是不会和她说实话的,他不想说,她也不逼他,等到他认为能说的时候再说吧!
馨月不再说话,只是用羹匙将咸鸭蛋切成小块放在粥里,再夹上些小菜,这才一口一口地喂给雷匡。
雷匡微笑着,老老实实地吃着,那满足的表情让馨月有些心酸,又有些内疚。
一碗粥吃完,馨月问雷匡还再添些吗?雷匡摇摇头,看着有些疲劳。
馨月扶着他躺下,心里又一阵难过,吃一碗粥都觉得累,那他是怎样在深夜赶回来的?又是怎样站在她的床前看着她?
第二百四十六章 夜话
雷匡在床榻上躺好,馨月收拾碗筷准备送出去。雷匡伸手拉住馨月的手腕,轻轻地说,“月儿,先别忙着收拾,陪我说会儿话吧!”
馨月看着雷匡的样子,有些心疼地说,“你现在身体不好,还是先养着身子,等好些了再说话也不迟啊!”
雷匡摇摇头,“那你坐在这儿陪着我行吗?”
馨月哪里还能说出不行来?她便一侧身坐在床榻上,任由雷匡握着她的手。
雷匡吃完一碗粥,脸色好了一些,可是依然十分疲倦的样子,好像比刚回来时还要差。
馨月心想,看来他是一口气撑着,一直坚持到回来,此时心里安定了,便也撑不住了。
想到此,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难过,便将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雷匡笑了笑,又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慢慢闭上了眼睛,可是刚闭上,却又猛地睁开,带着几分惶然看着馨月,待看见馨月依然坐在身边,这才释然地一笑,又慢慢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
馨月见他已是沉入了梦乡,这才慢慢撤出手臂。
可是刚撤出来,雷匡突然又睁开眼睛,双手急急地向馨月伸去,身子也跟着要起来。
这一下,牵动了腹部的伤口,雷匡疼得闷哼了一声。
馨月见状,连忙扶住他,让他躺下。雷匡的目光依然盯着馨月,满是凄惶。
馨月的泪水慢慢涌了出来,她从来不知道,雷匡竟然还能如此脆弱,这样的雷匡让她感到陌生,又让她感动,更让她心疼。
能有这样一个将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委实不容易。不管前尘如何,自己还是应该珍惜。
想到此,她蹲下身,用手抚摸着雷匡的头发,在雷匡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轻轻地说,“你快点好起来吧!好了以后带我去钓鱼,我还没有吃过自己钓的鱼呢!好不好?”
雷匡的脸上泛起了光彩,他深深地看着馨月,点了点头,终于平静地睡着了。
吃罢晚饭,雷匡又醒了一次,吴悠端着给雷匡熬好的药进到屋里,查看了雷匡的伤势,给雷匡喂了药。
馨月本想趁吴悠给雷匡查看伤势的时候也看看雷匡的伤,可是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跟进去。
对于雷匡的伤,她又想知道又怕知道,因为看几个人的表情,她知道雷匡的伤只怕不轻,她怕自己看到雷匡的伤会害怕,如果她害怕,雷匡必然又会担心。
而且雷匡也不愿意让她看到他的伤,否则就不会让人瞒着了。
晚上临睡前,秦齐、王生和吴悠都想来照顾雷匡,而馨月则第一次以女主人的姿态让他们各自去安歇,而自己,则让秦嫂帮着在西次间打了个地铺。
本来馨月想让雷匡挪到东次间去,她现在很喜欢这种和丈夫孩子待在一间屋子里的感觉,感觉这才像一家人,有家的感觉。
可是她也知道,雷匡的伤势需要静养,白天孩子在屋子里很闹腾,影响雷匡歇息,又不能到了白天将雷匡再挪回西次间,那样对雷匡的恢复更加不好。
看到馨月如此,雷匡既感动又心疼。他劝馨月回东次间休息,连带照顾孩子,此时虽已是春天,可是夜晚依然寒冷,雷匡怕馨月睡在地上着凉。
可是馨月摆了摆手,态度很坚决。
众人见她这样,倒也没怎么坚持。也许大家觉得,本就应该是这样安排的。
晚上,王氏睡到了东次间的大床上,馨月在西次间陪着雷匡。
也许是休息了将近一整天,或许是看到馨月如此看护自己心里舒畅,总之雷匡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起码不是那样虚弱了。
馨月本想让雷匡好好休息,可是雷匡想和馨月说说话,馨月便拉过小凳,坐在雷匡的木榻边,轻轻和他说着话。
话题很快就转到了雷匡的伤势。馨月疑惑地问道,“你怎么还是在幽州受的伤呢?你没去京城吗?”
雷匡的目光有些惊诧,“自然是没去京城,我回了北国。”雷匡不明白馨月为什么会以为他回了京城,难道馨月的心里还放不下那个“他”吗?雷匡的心里“悠”地一暗。
馨月没有发现雷匡脸色的变化,她听了雷匡的话,感到很吃惊,回北国?雷匡为什么会回北国?他不是去帮雷横去了吗?
难道雷横也回北国去了?他为什么回北国?他不是应该跟着皇上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吗?
馨月惊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兄弟回北国了?”
听到他的话,雷匡这才释然,原来她并没有想皇上,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点点头答道,“是。”
馨月又问,“是他在北国遇到了麻烦?你去帮他解决?”
雷匡的目光闪了闪,点点头,“是。”
“他为什么要回北国,你们若在京城,有皇上护着,谁又能找你们的麻烦?做什么回去。”
雷匡的神色有几分黯然,过了片刻,轻叹一声,“有道是梁园虽美,毕竟不是故乡。我们的家在北国,那里才是我们根。”
雷匡语气中那浓浓的乡愁让馨月的心止不住颤抖,她忽而又想起前年中秋节时,雷匡和她说的话。
雷匡是想家了,他想回家,又舍不得自己,那么自己是不是应该跟着他回北国呢?可是自己到了北国,不也是背井离乡吗?
雷匡的家在北国,可自己的家是在京城啊!自己该怎么办呢?
气氛有些尴尬,雷匡先反映了过来,他知道自己的话让馨月难过了,便拍了拍馨月的手,似乎是在道歉。
见雷匡如此,馨月勉强一笑,有些没话找话地问,“你兄弟遇到什么麻烦事了?自己解决不了,还得你这个当哥哥的千里迢迢赶回去帮他解决?”
雷匡笑了笑,“是以前的仇家,见我们回去,他们心里不满,想着再把我们赶走。我这次回去,就是帮雷横解决这件事,有道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弟遇到了麻烦,我这当哥哥的总不能坐视不理。”
馨月道,“刚才我就说,你们何苦回北国去?就在京城,生活必定安逸,哪里能遇得到这些麻烦?”
第二百四十七章 良人
雷匡点点头,“不错,在京城是能够有安逸的生活,可是在京城,我们再怎么样也是异族人,永远会被人看低一等。而在北国,虽然有些艰辛,可是我们是主人。禽兽尚且知道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巢,何况是人?”
馨月看着雷匡熠熠生辉的双目,再一次被打动了。
他的家在北国,他兄弟现在已经回去了,他必定也是想回去的。
他们被仇家逐出家园十年有余,如今好不容易能回去了,可是因为她的关系,雷匡滞留海岛。
那边只有雷横一个人,离家那么长时间再回去,所谓物是人非,再想重新安顿下来一定会遇到很多麻烦,就像这次一样。
若是他们兄弟俩在一起,有道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那么他们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容易很多。
雷匡虽然身在海岛,只怕心里也时时念着自己的家乡,念着自己的兄弟。这一次雷匡去帮助雷横,最后落得路上重伤。若是在家乡,也许这次的伤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想来想去,倒是自己拖累了他。记得雷匡曾经说过,若是她想跟他一起离开海岛,总是有办法的,可见他早已经想过对策,那么她离开海岛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要离开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到北国去,馨月的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馨月纠结的心情让雷匡发现了,他不知道馨月在想什么,以为是自己的什么话让馨月不痛快了,有些紧张。“月儿,你怎么了?”
馨月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来,“没什么,你也别再说了,先好好养着,以后有的是日子说话。”
雷匡点点头,他虽然精神不错,可身子还是很虚弱,说了会儿话,便觉得气力不济。
于是点点头,“你也忙了一天了,也去睡吧!要是地上凉,就把那张皮褥子铺上。
馨月笑了笑,“你就别操心了,我自己省的。”
雷匡也实在累了,闭上眼睛,不多时就沉入了梦乡。
看着沉入梦乡的雷匡,馨月默默地呆坐了很久。看着雷匡,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在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这就是自己的良人?她从没想过自己的良人会是一个异族人。
关于良人,她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小的时候在周家庄,逢到村子里娶媳妇儿,她也会去凑热闹,虽然母亲会为此生气。
看着那些打扮的花枝招展,与平时迥异的年轻人,她也会设想自己将来的良人会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像鼓儿词上说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后来家遭不幸,她又幻想着他会不会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英雄,能够救她出苦海,能够为她全家伸冤。
等到她遇见了安王爷,或者说是被设计见到了安王爷,她觉得自己的良人非他莫属。
虽然他当时是以十分落魄的形象出现,而在馨月的眼中,他依然是那样高贵脱俗,他展现出来的魅力,让初涉世事的馨月无法自拔地沦陷,甘心为他驱使。
那是馨月第一次喜爱上一个男人,也正是如此,在得知自己被骗之后,她才受到了致命打击,竟然昏睡了两年的时间。
她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可是没想到,在经历了与雷匡近一年的分离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的心并没有死,它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贴近了雷匡——这个抛弃一切守护着她的男人。
再看向雷匡,只见他在睡梦中依然微皱着眉头,想是伤口作痛。唉!自己不过是一介孤女,无权无势,又曾经为人生子,自己还有什么资本抵触雷匡?这个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人。
馨月的心,这一番在酸甜苦辣中度过了四季。呆愣了良久,终究掉了几滴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泪。
从木榻上站起身,馨月将桌上的油灯挪到地铺旁的小凳上,又将火镰火石放在一旁。
慢慢在地铺上躺下来,馨月长长舒了一口气,用手垫着酸痛的腰。
这一天可真够忙的,从清晨醒来就没再合眼。回头看看木榻上的雷匡,听着他轻微的鼾声,馨月的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
将油灯吹熄,一片清辉从窗纸上照进来。月光很亮,四周静悄悄的。
过了惊蛰,渐渐地就该听到虫鸣之声。馨月很喜欢虫鸣的声音,小时候还让小香帮着逮过几只螽斯,关在蔑儿编的笼子里,听它们唱歌。
想起小时候,馨月的心中止不住地难过。
她忽而又想起自己刚被买到怡情楼的那个晚上,自己独自睡在柴房里,那夜也是静悄悄的,只有小窗上透出的一片星空。
自那以后,她就很怕黑夜。每天睡觉的时候,总要裹着被子抱着枕头缩在床的一角。
后来她成了怡情楼的红姬,有了条件,她就要了好几床被子和好几个枕头,几乎将床铺塞满了才能入睡。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了很久,后来进了北苑,几乎天天和董万忠同床共枕,她这个习惯才慢慢改变。
她忽而又想起了董万忠,董万忠对她是够宠的,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对她宠得都没边了。
可是要是让董万忠抛弃一切到这荒岛上守护着她,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当年为了荣华富贵可以构陷睿王爷,又怎么能为了她而抛弃他已有的种种?
如此看起来,雷匡对她倒实在是难能可贵。罢了,就算他是北国人又当如何,就冲他这些年抛却一切守护着她,她也该知足了。
落难公主又当如何?何况自己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该惜福啊!
突然一个冲动,她翻身坐起来,掀开被子就要站起身。
她想和雷匡在一起,她想感受到雷匡的温暖,听见雷匡的心跳,就像真正相依相守的夫妻那样。
曾经,她是那样反感雷匡的触碰,恨不得能永远不再见到他,她觉得自己一天天在忍耐着,煎熬着。
她无数次地希望这种煎熬赶快结束,不管用什么方法。
而今,她却那样渴望着他的怀抱,那怀抱让她安心,让她温暖,这种渴望让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注视着木榻上雷匡的身影,最后,莫名地笑了一下,这才又慢慢躺下。一阵倦意袭来,她终于渐渐沉入梦乡。
第二百四十八章 牧歌
二十多天后,雷匡在馨月的搀扶下来到院子里,坐在铺了褥子的椅子上,馨月又将一床薄被搭在雷匡的身上,然后在一旁的木凳上坐下来。
雷匡的脸色依然不是很好,显得有些灰暗。他的伤势恢复得很慢,如今手臂上的伤虽说是彻底好了,可是腹部的伤还没有完全愈合。
馨月也是前几天刚有勇气看看雷匡的伤势,小臂上的伤口只剩下一道大约四寸长的血痂,像一条大蜈蚣一般。
这情景已经让馨月感到心惊了,想着这伤口在当初该是多么严重。而再看到雷匡腹部的伤口,只是一望之下,她觉得自己的手都凉了。
雷匡的腹部,斜着一道半尺长的伤口,伤口上糊着有些发暗的药膏,透过药膏隐约能看出那依然狰狞的伤口。
吴悠用极软的白棉布蘸着药水将雷匡伤口上的药膏一点点清理掉。此时伤口清楚地展现在馨月的面前。
那伤口还红肿着,看得出破裂处是用白桑皮线缝着,针脚处的皮肉被勒得陷下去,针脚间隔处的皮肉则鼓着。
馨月看着雷匡的伤口,两只手攥得紧紧的。
雷匡的伤势竟然这样严重!按说这已经是两个月的时间了,雷匡的伤口还这样严重,那么在当时雷匡的伤该是严重到何种程度!只怕已经是生死之间了吧!
这样重的伤,他居然还坚持着回到海岛,为的是尽快见到她,馨月的眼睛又湿润了。
吴悠看着馨月的脸色难看,想是看着雷匡伤势严重心中害怕。“夫人别担心,爷的伤势已经是好了十之七八,现在看着虽是严重,但是里面已经基本上好了,是剩下修养,再过些时候就能全好了。”
馨月定了定神,忍不住问道,“怎么伤成这样?”
吴悠的手顿了一下,“当时爷遇到了劫匪,爷也是没在意,不想那贼人甚是凶悍,爷一个不留神,被那贼人的刀砍在了腹部。”
馨月颤了颤,问道,“当时……有多重?”
吴悠道,“连肠子都出来了。”
话音刚落,雷匡轻轻叫了一声,“吴悠。”
吴悠一愣,连忙低下头,继续给雷匡换药。
馨月只觉得心里一阵翻腾,额上冒出了细细的冷汗。
肠子都出来了,这就是说她真的差一点就再也见不着雷匡了。
雷匡这是经受了怎样的凶险,怎样的痛楚。重伤如此,他竟只歇息了一个多月,就带着这样的伤赶回了海岛。
那一个多月,这么重的伤,不知雷匡是怎样从地狱里挣扎回来的。馨月甚至能看到雷匡浑身鲜血,气息奄奄的样子。
难怪他见到自己的时候目光那样的脆弱,现在她才明白,那是一种死里逃生颤栗和后怕。
馨月呆立着,忽而感到雷匡握住了自己冰冷汗湿的手,雷匡的手宽大而温暖,那温暖顺着她的手渗入到她的心里。
她低头看去,雷匡依旧带着病容的脸上浮现着安慰的笑容。“没事了,现在这不是已经大好了吗?”
馨月含着泪点了点头,回握着雷匡。
雷匡还是那样,伤成这样了还是在想着不让她担心,所以方才他拦着吴悠不让他说。
她欠雷匡的情实在是太多了。而直到看见雷匡的伤口之前,她心里竟然还在隐约想着,雷匡的伤是不是真如吴悠所说那样严重,会不会是雷匡和吴悠等人为了让她对雷匡死心塌地而联合起来欺骗她。她真是够混的!
不知道王氏他们是不是也看出了她龌龊的心理,不然怎么都对她含上了难以掩盖的敌意?
今年海岛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经是三月底了,岛上的天气依然很冷。秦嫂几乎整天在她的菜园子里,由于天气寒冷,园子里种的菜苗长得很慢,费了秦嫂不少力气。
雷匡回来后的五六天,运货船来了一趟,带来了两大笼子鸡鸭。吴悠说这是他托雷匡在岸上的朋友买的,为的是给雷匡补身子。
雷匡重伤在身,营养自是不能缺,但是鱼虾羊肉都不能吃,因为那是发物,对伤口不利。猪肉发阴,也不能多吃,只能吃牛肉和鸡鸭。岛上只有两头牛,而且现在是春天,宰杀完牛后,牛肉不易保存。所以还是托朋友给买的鸡鸭。
两笼子鸡鸭有二十来只,再加上原来的,一共有三十多只。好在雷匡的朋友够细心,随船还给他们送来了两大口袋饲料,是加了蔬菜渣和草屑的玉米面和高粱米。
不过即使如此,秦嫂的活儿还是多了很多。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虽然风很冷,但阳光很明媚。
馨月陪着雷匡坐着,轻轻说着话,两个人都是很满足的样子。
馨月丰满的一些,先前黄萎枯瘦的样子已经不见了,白皙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雷匡看着院子里长出着嫩叶的小草,幽幽地说,“这个月份草原上的草也该是萌芽了,草原上的天气比这里冷。”
馨月脸上的笑容滞了滞,雷匡这是想家了。这次雷匡回来后,有好几次表现出这种情绪。
有时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馨月还是能感到他这种思乡之情,这是他以前没有过的。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让馨月有些不安。因为每当雷匡表现出这种情绪的时候,馨月的心里就会隐隐地跳出一个词——叶落归根。
这个词让她害怕,她似乎感到了一种危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雷匡,觉得雷匡似乎要出什么事,可是出什么事呢?
她想不出,雷匡的身体在慢慢康复,岛上的生活也很安定,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可是馨月的心还是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每当看到雷匡那种掩饰不住的轻愁,这种不安就会浮现出来,挥之不去。
为了掩饰这种不安的情绪,馨月勉强笑了一下,“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倒碗茶去。”
雷匡微笑着点点头,“还真是有些渴了。”
馨月站起来,走进厨房。大灶上温着黄铜的茶吊子,馨月从里面倒出一碗奶茶,再将茶吊子放回到灶上,端着茶碗往外走。
突然,她的脚步顿住了,面露惊奇地看着门外。她听到了歌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思乡
雷匡居然在唱歌!这是馨月从来没有想到的,雷匡的歌声深沉而悠远,那是一首她从没有听过的歌。
馨月驻足,听着那首歌。那首歌的旋律婉转悠长,馨月的心随着那歌声颤颤悠悠地飘忽着,可是那歌词她却一句也听不懂,茫然了一刻她才反应过来,那该是雷匡家乡的歌!
馨月本是精通音律之人,她本能地感觉到那首歌应该是很优美的一支歌,该是首牧歌吧,可是却被雷匡唱得令人心酸。
雷匡微闭着眼,唱得很投入,连馨月走近他都没有发现,馨月看到了雷匡眼角的泪光。
看着这样的雷匡,馨月的心紧缩着,像是被一只手抓紧了一样,压得透不过起来。她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良久,雷匡睁开眼睛,这才发现站在不远处的馨月。他微笑了一下,“让你见笑了,我这也是班门弄斧。”
馨月勉强笑了一下,“这是你家乡的歌吧,我一句也听不懂。”
雷匡笑道,“是啊!这是祖辈传下来的歌,是我们那里最常听到的一支歌。”
馨月将茶碗递到雷匡的手上,“那歌里唱的,是什么意思?”
雷匡喝了一口茶,沉了一下,说道,“那是说,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雷匡的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握着茶杯的手有些发白,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那一种隐忍,让馨月感到异常痛苦。
日子一天天过去,雷匡的身体恢复的极其缓慢。
馨月感到不太对劲儿,终于忍不住私下问吴悠。
吴悠犹豫良久才告诉她,雷匡的伤不仅是外伤,而且是中了毒。那贼人的刀上有毒,所以伤势异常凶险。
看得出,吴悠是所有隐瞒,并没有将当时如何凶险说详细,可是馨月依然可以从他的言语中感受到当时雷匡生死一线间的危急。
吴悠又道,爷的伤势本来应该至少将养半年,可是爷急着回来,硬是只养了一个多月就启程了,一路上颠簸劳顿,本来就不太好的伤口又出现反复,这才迁延不愈。
听了他的话,馨月半晌无言。她突然有了一种负罪感,觉得若不是自己,雷匡也许就不会遭受这些创伤,经历这些痛苦了。
比如自己若是跟着他回北国,也许雷横就不会那样人单势孤,也许就不会出现过去的仇家又来寻仇的事。
雷匡也就不用千里跋涉赶去为雷横解围,也就不会遭此大难,弄得几乎性命不保。
即使受伤,也能安安静静地好好养伤,不至于带着伤返回到海岛,以至时到今日依然难以恢复。
馨月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此时是过晌,人们都在睡中觉,院子里静悄悄的。
馨月望着院子里已经长出好几片叶子的小草,又想起了雷匡说的,“这个月份草原上的草也该是萌芽了,草原上的天气比这里冷。”
雷匡想家了,他现在有伤在身,身体虚弱,就会更想家,情绪总是这样不好,对他伤势的恢复自然不利。
那么她该怎么办?她该跟着雷匡回到他的家乡吧!可是他倒是回家了,而自己岂不是要背井离乡?
虽说女人本就应该跟着丈夫走,所谓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可是让她远离故土,到一个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地方,她还是顾虑重重。
在那里,她举目无亲,虽然雷匡现在对她很好,可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娇,人心是会变的。
若是若干时间后,雷匡变了心,自己连个退路都没有了,这让她没法不顾虑。
不过转念一想,她不由得又自嘲地笑了一下,就是不跟着雷匡走,难道自己就有退路了吗?自己留在这里又能怎么样?被囚禁荒岛,连陆地都去不了。
即便若干年后,她的那位皇上发了善心,将她放出荒岛,自己又能去那里?
回周家庄?回去后又能怎么样?雷匡说过,自己父母小弟的尸首都不知道被埋到哪里了,自己的家也不存在了。
自己孤身一个女子,怎样过活?
回怡情楼?馨月一想到怡情楼心里就一哆嗦。她想起了两位妈妈的设计利用,想到了在那里曾经的痛苦。
自己若是回去,即使两位妈妈看在以往的亏欠上能收留自己,自己又怎能平心静气地面对她们?
再说,只怕她的那位皇上早就忘记了还有她这样一号人,又怎么可能将她放出荒岛?那么她就只能有一条路,就是被囚死在荒岛上。一想到若干年后,自己成为一座孤坟,在这渺无人烟的荒岛上任凭风吹雨打,她就止不住手脚冰凉。
那么说,跟雷匡走也不失为一条路。
最起码,她可以走出荒岛,总比在这个笼子里有些希望。而且雷匡对自己也实在是情真意切,这份守护,这份坚持,只怕再没什么人能做到。
那么跟他走吗?馨月还是下不了决心。
北国是什么样?雷匡的歌里唱得很美,可是生活不是牧歌,自己能够适应那里的生活吗?
北国若是好,为什么细君公主留下来的诗句会那样伤心绝望;北国若好,为什么和亲的昭君会两次上表请求准许她回到汉朝;北国若好,已经嫁给左贤王的蔡文姬为何还会舍弃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回到中原?北国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在话本子里,北国是黄沙漫天,满目荒凉。人们食野腥膻,不通王化。
可是看着雷氏兄弟,那些描述好像有不太对。可雷氏兄弟是在中原生活了十余年的,自然和他家乡的人不一样。
那么他们家乡的人会是什么样?真是和话本子里描写的一样吗?那样的地方,自己能够生活吗?
要知道,自己这一步若是迈出去,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走,还是不走,馨月的心像被两只手撕扯着,纠结的不知该怎么办。
她将身子尽量缩进椅子里,抱紧双臂,将头深深地埋下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感到一丝温暖,才能让自己纠结的心不再那样的疼痛。
第二百五十章 病发
让馨月始料未及的是,几天之后,她的纠结就戛然而止了。
四月中,本已是夏天,往年这个时候,岛上早已是草木葱茏,鸟语花香了。可是今年,天气却迟迟热不起来。
不仅如此,一场罕见的寒潮还袭击了海岛,岛上一下又回到了初春。伴随着这股寒潮,是连日的冷雨。大家又将已经收起很久的厚衣服穿在了身上。
别人犹可,本来就伤病在身的雷匡一下子病倒了。先是开始咳嗽,而后是断断续续地发热。吴悠使用了各种方法,可是雷匡的病情一直反反复复,不见好转。
近十天后,雷匡已经起不来床了。众人都害怕了,再也保持不了平静,都忧心忡忡地围在雷匡的屋门前。
馨月此时已经是鬓发蓬松,脸色蜡黄,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发疯。雷匡怎样会这样?都这么长时间了,他的身体怎么会越来越差?怎么会病了?
雷匡又一次昏睡了,这些日子,他总是一阵清醒,一阵昏睡。
馨月再也控制不知自己心情,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吴悠,“你不是郎中吗?怎么这么长时间了他的伤势一直不好?你到底是怎么治的?”
吴悠闻言抬起头,用一种惊怒的目光看着馨月,那眼神是馨月从来没有见过的。
自从到了岛上,吴悠对馨月总是很恭敬的样子,有时候都让馨月感到不好意思。
而今,吴悠却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馨月,那目光,让馨月想起了秦齐看她时候的目光,那目光是一样的——痛恨。
吴悠咬着牙,恨恨地说,“你还问我?要不是你,主子怎么会受这么大的难?本来主子受了重伤,根本不能挪动,可是为了回来见你,拼了命地往回赶,路上伤口开裂了两次,命差点没了。在这岛上,药根本就凑不全,再加上天气这样湿冷,根本就不能养伤,可是主子为了和你在一起,死活不肯走。是你把主子害成这样,你反倒来质问我?要不是主子一再严令,用不着别人动手,我就一刀把你宰了。”
吴悠瞬间爆发出的杀意让馨月遍体生寒,本来连日守护雷匡就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吴悠的一场爆发,馨月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她愣愣地看着吴悠,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门外的几个人闻声冲了进来,他们已经听到了吴悠的话,一向温和的吴悠如此暴怒,让几个人都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知道了雷匡此时的危急。
秦齐手里攥着一把短刀,冲着馨月扑了过来,嘶吼着,“我要杀了你,你害了主子,你害了主子。”
王生和秦嫂两个人拼命抱着秦齐,秦嫂哭着喊,喊的是什么,馨月没听清。
她只记得秦齐说,是你害了主子。方才吴悠好像也说过这样的话。主子?谁是主子,他们指的是雷匡,他们为什么叫他主子?馨月的头脑更加混乱。不过她还记得,他们都喊着,是她害了主子,就是说是她害了雷匡,她怎么害了雷匡?
想着,便喃喃地说了出来,“我怎么害了他?”
吴悠发泄之后,情绪稍稍稳定了些。“主子为你不顾一切奔回来,现在又为着你不愿意离开这里,这里根本不适宜养伤,再加上药也不能及时跟上,再这样下去,主子……”说到这儿,他咬紧了牙,不再说了。
馨月依然愣愣地说,“那我怎么办?我是囚犯,我根本不能离开这里,对岸上的人见到我就会杀了我,我怎么能离开。”
吴悠见馨月这样说,忽然现出了惊喜的样子,他两眼炯炯地盯着馨月,“你要想离开,主子自然有办法。”
馨月喃喃地说,“那你还不快去?”
吴悠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屋里一下静了下来,连暴怒的齐秦都停了下来,几个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馨月翕动的嘴唇。
馨月木然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慢慢看向吴悠,突然,她嘶声喊了起来,“快去!赶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说罢,她不再理会依然发愣的众人,转身俯向昏迷之中的雷匡,轻轻说道,“对不起,吵到你了,别急,咱们这就回家。”
直到这时,众人才最后确定,馨月这是决定要和他们一起离开海岛。如春潮涌动一般,几个人突然一片欢腾。
秦齐眼中含着热泪,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猛然间,他冲着馨月的背影狠狠地磕了一个头,也不管馨月看见没看见,站起身跑出了房门。
片刻,一声亮响,院子里飞窜起一支烟花,直冲云霄。屋子里的人像得到了信号一般,相视一眼,迅速地离开西次间,奔向几个屋子,去收拾东西。
这是,昏迷中的雷匡悠悠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到只有馨月一个人愣愣地守在床前,便有些吃力地对她笑了一下,馨月觉得,那笑容里是浓浓的不舍。
那眼神让馨月害怕,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决定,离开海岛。
雷匡能坚持得住吗?运货船什么时候来?刚才是秦齐点燃了信号吧?
馨月在话本子里看过,常出海的人,尤其是水师,都会带有一种烟火,那烟火可以蹿起很高,彼此作为联络之用。如果被困荒岛,还能作为求救的信号。
可是对岸上的人能看到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要是他们没看到怎么办?馨月心急如焚。
看到馨月满面凄苦,雷匡沉了一下,还是虚弱地说,“月儿,有句话,还是先跟你说了吧。”
馨月忍住哽咽,“什么话?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做。”
雷匡费力地握着馨月的手,又犹豫了一刻,带着几分凄凉,“月儿,要是我去了,就把我埋在岛上,让我还能陪着你。这话我已经和他们说了,我去了以后,他们若是不听,你就把我给你的玉佩给他们看。”
馨月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要,你不要这样说,你不会有事的,不要。”
正哭着,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对雷匡说,“我们这就回家去,秦齐已经发信号了,运货船就会来的,我们一起回家,回北国去。”
第二百五十一章 决定
雷匡闻言,不可置信地盯着馨月。
看着雷匡的表情,馨月急忙又说,“真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再坚持坚持,运货船就会来的。”
其实,她心里也不确定,只不过看着雷匡这幅样子,她觉得自己必须这样说,既是安慰雷匡,也是给自己鼓劲儿。
雷匡呆滞的眼睛瞬间溢出了光彩,他激动地低喊了声,“月儿。”虎目中留下了一滴清泪。
馨月紧握着雷匡的手,不断地亲吻着,这一刻,她的天地只剩下了雷匡,她突然有一种一生一世,生死相依的感觉。
馨月的一声大哭,惊动了院子里正在收拾东西的人,人们以为雷匡要出事,一齐冲进了西次间。
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幅情意绵绵的画卷,几个人愣了片刻,相视一笑,退出去,接着忙乱。
雷匡的精神到底不济,方才一激动,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憋的满脸通红,馨月将他稍微扶起来一些,给他轻拍着后背。好久,雷匡吐出一口痰,馨月用草纸帮他接了,一望之下,馨月差点把纸掉在地上——那痰里竟带着一块鲜血!
雷匡也看到了,才有些光彩的眼睛又黯淡了下去。馨月也吓得心下乱跳。雷匡难道得了肺痨?那不成了绝症!馨月本就已是焦急无比的心更添加了重重的惊恐。
不过,馨月倒还清醒,她知道现在不是自己焦急惊恐的时候,雷匡重病在身,本就需要安抚照顾,自己不能再任由情绪外露,让雷匡担心,那样对雷匡的病情更加不利。
想罢,她稳了稳心神,强笑着,“没事,我们这就离开岛子,等到了陆上,我们去找个好郎中,实在不行,你……可以派人去找找郭神医,你和他在一起多年,他应该不会拒绝你。”
雷匡闻言,轻轻笑了一下,将馨月的手握在自己手中,“不用找他,我知道有好的郎中,比他更好的。”
馨月欣慰地笑了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儿,“那就好,等上了岸,我们就去找你说的郎中。”
雷匡点点头,馨月说的“我们”让雷匡心里很熨帖,这么多年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自己如今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雷匡到底是身子虚弱,说了这些话,又开始气息不稳,目光有些涣散,似又要昏睡的样子。馨月心里害怕,紧紧握着雷匡的手。雷匡想要安慰她,可终究撑不起精神,眼皮渐渐发沉。
可就在他又要昏睡的时候,他突然大睁开双眼,拼力握住馨月的手,他集起最大的力气,有些嘶哑地对馨月说,“月儿,记住,无论你看见什么,知道了什么,都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会再追着你,哪怕天涯海角。”说完,他手一松,身子向后一挺,倒在了木榻上。
馨月吓坏了,大声哭喊起来,院子里的吴悠听到馨月的哭喊,几个箭步冲进来,奔到榻旁,一把推开馨月,抓起雷匡的手腕。
诊了片刻,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方才的失礼,急忙站起身,躬身施礼道,“夫人,属下鲁莽了,求夫人原谅,主子只是晕过去了,尚无大碍,夫人不必担心。”
馨月方才吓坏了,以为雷匡这是去了,吴悠的话,她并没有听全,只听见了吴悠说雷匡尚无大碍,这一句话如九天伦音一般,将馨月唤醒了,馨月这才回过一口气来,又有些呆滞的目光看着吴悠,“他,没事?”
“自然不能说没事,只是尚有回旋余地。”
馨月点点头,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蓦地,她又想起了雷匡方才咳了血。
连忙将放在一旁的草纸拿过来,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方才,他……他……”竟是语不成声。
吴悠就着馨月的手看了看,也是一惊,再仔细看去,又蹲下身,拿过雷匡的手仔细诊了诊,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对馨月道,“主子应该是呛破了喉咙,血是鲜的,而且脉象上也并不见沉重,应当不是……”
他也不愿将那个病说出来。
馨月闻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这才安稳了些。
吴悠没再停留,转身又出去忙碌去了。
馨月还是呆呆地坐在床榻前,凝望了雷匡的脸,好像看不够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当馨月已经看不太清雷匡的面容的时候,秦嫂从外面走进来,告诉她船来了。
馨月又惊又喜,她没想到船能这么快就来,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猛地站起来,一阵晕眩,她差点倒在地上。秦嫂一步上前扶住了她,“夫人,您别着急。”
馨月缓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收拾东西,她连忙往东次间方向走。秦嫂看出了她的心思,“夫人不用忙了,奴婢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
馨月这才又安稳下来,心想秦嫂实在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也正是此时,馨月才发现,窗外已是冥色四合,屋里点起了灯。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问秦嫂,“今夜走不了了吧?”
秦嫂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一笑,“无妨,可以走的。”
馨月疑惑地看着秦嫂,“夜色昏暗,如何能行船?万一……”她是想说万一发生危险可怎么办?
她之所以答应随雷匡回北国,是为了雷匡的康复,若是半路途中发生了不测,岂不是事与愿违?那还不如留在岛上,至少应该等到天亮再走。
秦嫂又笑笑说,“夫人尽管放心,奴婢等都在船上,若是不稳妥,奴婢们也不会去冒险启程。”
听秦嫂如此说,馨月的心才彻底放松。想来也是,奴婢的命再不值钱,也是一条命,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那自己的命开玩笑。
又过了一刻,院子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吴悠进来对馨月说,“夫人,水手们来了,要将主子移到船上,夫人也略收拾一下。”
还没等馨月说什么,门帘起处,几个身着紧身衣的水手走了进来。骤见生人,馨月急忙避到一边。
第二百五十二章 离岛
吴悠指挥着几个水手,用宽皮带将雷匡的身子缚在矮榻上,为的是怕雷匡的伤在搬移的时候加重。
馨月看着他们熟练的动作,心里又是一阵疑惑。
这些人,真的只是水手吗?民间的普通水手竟是如此训练有素?还没容她多想,水手们已经平稳地抬起矮榻,走出了房门。
秦嫂给馨月罩上一件披风,“夫人罩上吧!夜里海上会有些凉。”馨月这才想起自己只穿着平日的衣服,还没换衣服。秦嫂看出了馨月的心思,说道,“夫人不忙,奴婢已经将衣物都收拾好了,夫人到船上更换就是。”
馨月点点头,跟着雷匡的矮榻走了出来。
走到院子里,她才看到还有几个水手正在搬着装满物什的藤箱,她不由得感叹几个人的动作真快,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
一众人等有的挑着灯笼,有的搬着箱子,王氏夫妇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孩子们裹在锦被里,正睡的香。
他们走到小码头旁,见到了平素里运货的那艘船,水手们小心地踩着跳板将雷匡的抬上船,馨月也在秦嫂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登上船去。
这还是馨月第一次上了这艘船,以前只是远远地看见。
她真的没想到,有一天会乘着这艘船离开囚禁自己的海岛。
这一上船,才发现这船还真不小,桅杆上、船舱旁挂着数盏风灯。灯影之间,影影绰绰地有人影在晃动,虽然看不清,却能感到人数不少。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随便说话,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只听得几声简短的呼喝,低沉、有力。
抬着雷匡的水手们将矮榻直接抬进船中央的船舱,这应该是主舱,秦嫂也扶着馨月走了进去。
船舱很宽敞,水手们将雷匡的矮榻靠舱壁安顿好,将缚着雷匡的宽皮带轻轻解下来,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馨月环顾四周,借着挂在舱顶上的风灯她看到,船舱里有两张床榻,一张矮桌,几把椅子,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具。
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倒是出乎馨月的意料,她原以为跑海的货船一定很脏很乱的。
坐在雷匡床边的木凳上,馨月握紧雷匡的手,咧嘴苦笑了一下。自己做的这决定到底是对还是不对呢?
正在这时,舱外传来秦齐的大嗓门。
自从馨月决定和雷匡一起回北国后,秦齐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那种样子是馨月从未见过的。
难道一直以来秦齐对她的敌视态度原是为了她不愿意去北国?
其实,说到回北国也不过是她身怀有孕的那年中秋节雷匡才提出来的,而秦齐对她的敌意可是馨月一睁眼时就感觉到的。
或许是秦齐觉得是因为她他们几个才不能回家乡?他本就是北国人嘛!其实他可以自己回去啊,不过是个帮工而已,贪着工钱却又拿乔。
馨月暗暗地撇了撇嘴,又听见秦齐的高声之中还夹杂着牛羊的叫声。
馨月不由得笑了一下,想是秦齐连岛上的牲畜都带过来了。
难怪一直没听见他收拾东西的声音,原来他去畜栏了,他的动作可真快。
不过一想也是,这些牲畜打从他们上岛就养着,里面还有两个孩子的“奶娘”,能带着它们走也是她所愿。
只是馨月嘴角的一丝笑意只是瞬间就凝固了,她听见有人低声呵斥着秦齐,似乎是不让秦齐大声喧哗,这倒没什么,只是馨月听到那呵斥秦齐的话——她听不懂,那应该是……北国的语言。
馨月的手不由得紧紧抓住了衣襟,她的心渐渐沉重起来,她忽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舱门外的秦齐却没有丝毫被呵斥的不快,放低了声音,依旧笑嘻嘻地和那人说着话。
那人又低声呵斥了一声,秦齐这才住了口。
过了一会儿,舱门外的声响渐渐小了,馨月觉得船身一动,开船了!馨月的手攥得更紧了。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被设计逃出怡情楼后在皇上的官船上的感觉。那时,她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紧张,反倒有一种对未来的憧憬。是因为自己刚刚逃出来的喜悦,更是为了星光下那墨发飘卷的身影。
想到此,馨月长久平静的心不由得又狠狠刺痛起来。
遗忘,竟然是这样不易。也许这个伤口会陪伴她终身吧!时间的磨蚀,只不过是让伤口接了痂,可那血痂之下,依然是鲜血淋漓。
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会触破那血痂,压抑不住的血又会喷涌而出,让人痛不可支。
馨月呆呆地坐在木凳上,良久,一动不动。船只驶向她一无所知的未来,而她却不知怎样安慰自己惊恐的心。
矮榻上的雷匡轻哼了一声,馨月吃了一惊,以为雷匡醒了,急忙看去,却见雷匡只是皱着眉,一只手乱抓着。
馨月连忙握住雷匡的手,轻轻拍着,雷匡这才安静下来,继续沉睡。
馨月看着雷匡安静的睡颜,一颗无处安置的心才感到了一丝安稳。
她有几分感伤地轻轻对雷匡说,“我如今可是一无所有,我要背井离乡,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除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再没有一个亲人的地方。我很害怕,可是却没有退路。但愿吧!但愿你不负我,你若是负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也罢,我这条命,早在若干年前就应该死了,又多活了这么多年,已经是赚了,对吗?”
说到此,馨月又是悲从中来,泪水又点点滴滴从面颊上滑落下来。
忽然,她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温柔地说,“我自是不负卿卿,若是要负,又何必坚守这么多年。”
馨月一惊,睁开朦胧泪眼,却见榻上的雷匡正微笑着看着她。馨月大喜,“你醒了?”
雷匡点点头,微笑着,面上带着几分戏虐,“醒的正是时候。”
馨月闻言,有几分尴尬,方才说的话雷匡是听到了。雷匡微笑着,嘴里吐出两个字,“放心。”
虽是简单的两个字,却被雷匡说得掷地有声。馨月看着雷匡的眼睛,惊悸多时的心,瞬间沉静了。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皆不再言语。
第二百五十三章 行船
馨月在不安稳的睡梦中被秦嫂唤醒,睁眼一看,舷窗外仍是漆黑一片,她不解地望着秦嫂,刚想问,忽而又明白了,这是船到对岸了。她知道,这船到对岸只需要两个时辰的船程,应该是到地方了。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他们一行人从货船上下来,却被领着到了另一艘船前,水手们将雷匡的木榻抬上船,秦嫂扶着馨月走上去,王生夫妇抱着孩子们跟在后面,最后是秦齐和吴悠,水手们搬着藤箱跟在后面,而船上的牲畜却没有被卸下来。
等众人上了船,东方已经破晓,方才载他们的货船迅速地沿着原路驶去,而接他们的船也撤跳起锚,向西北方向开拔。
这艘船比前一艘船稍微大一些,但格局基本差不多,雷匡依然被安置在主舱,王氏夫妇带着孩子在隔壁,秦氏夫妇和吴悠被安置在背面的舱里。
秦嫂看出了馨月的疑惑,轻轻对馨月说,“夫人不必担心,我们要沿水路回北国。”
馨月问道,“为什么要走水路?”
秦嫂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两个原因,一是爷的身子骨不适宜走陆路,打尖住店,必定要频繁移动,这些都对爷的病不利。二来……是夫人的身份特殊,若是走陆路,沿途关卡盘查,只怕要多费周折,走水路便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馨月默然。她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是朝廷钦犯!是被皇上谕旨发往海岛囚禁之人。
“那怎么还换船,这样换船移动不是对爷的身子骨也不好吗?”
“因为方才那艘船不适合远海,再说……那艘船也许会有人盯着,虽然平时也有跑海的时候,但毕竟不会离开海岛周围太远。这回若是离开海岛时间太长,只怕会有麻烦。虽说不是肯定会有麻烦,但是小心总是没错的。”
馨月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看来雷匡对他们离岛已经是筹划多时了,只怕是只等着她点头,不然为什么她一同意,众人就像预先已经演练好的一般,发信号,收拾东西,上船,换船,一步步按部就班,没有丝毫拖沓和混乱。
这一折腾,馨月可是彻底睡不着了。看着舷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来,她不觉长叹一声。再看看雷匡,雷匡倒是依然睡着。吴悠说过,给他的药里有助眠的东西,为的就是让他能够在奔波的过程中不影响休息。
看着雷匡的睡颜,馨月点点头,这就是雷匡当初说的,“自是有办法的。”
想来雷匡筹划这件事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难为他一直没有对自己吐露详情,而是一直等到自己决定和他回北国。
看着雷匡,馨月心里总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应该反抗,应该吵闹,不然她心里总觉得压抑。然而直到彩霞满天的时候,她还只是静静地坐着,唯有一声长叹。
好像是迷糊着打了个盹儿,馨月被轻微的响声惊醒。睁眼一看,舱门处秦嫂端着铜盆走进来。
看见馨月和衣靠在床边,秦嫂愣了一下,随即微笑了一下。放下铜盆,看了看雷匡,压低声音说,“夫人醒了,还以为夫人要多睡一会儿呢。”
馨月看见秦嫂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心下知道,昨夜她一定是整夜没睡。
走过去,轻轻洗了把脸,又用桌子上茶壶里的剩茶漱了口,这才轻轻说道,“你也累了一宿了,还是睡一会儿吧。”
秦嫂摇摇头笑了笑,“奴婢没事,随时能歇着,一会儿该给爷熬药了。倒是夫人,待会儿喝口粥,再补补觉吧!”
馨月点点头,又问道,“这船是直到北国吗?”
秦嫂摇摇头,“咱们现在往北走,建州那边有船迎过来,等到两船见面的时候咱们就换船,一直驶往建州,到了那里,就已经是北国的地界了,我们在那里上岸。”
馨月想,又要换船,只怕还是为了避免有人发现吧。想到此,馨月不觉又问,“那我们走后,若是有人到岛上查看如何是好?”
是啊!朝廷钦犯逃跑了,岂不要天下通缉严拿?
秦嫂笑了一下,“夫人放心,爷自是早有安排,我们走后,岛上会有人顶替我们留在那里,过些时日,一个一个报亡故,渐渐的,便可以走了。”
馨月深吸一口气,心里酸酸的,说不清什么感觉。
雷匡为了离开海岛,实在是煞费苦心。她能说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已经是决定和他回北国了,其他的也就不必说了。
所以馨月仍只能是轻叹一声,转移了话题。
“爷的药熬上了吗?
“奴婢这就去,等爷醒了就可以用了。”
“我听爷说他认识一个更好的郎中,这一走水路,怎么能找到他?”
“那郎中就在建州过来的船上,等咱们见了面,就可以给爷治病了。”
馨月这才点点头,忽而又想起了孩子。从昨夜到今天,她的心被雷匡占得满满的,竟是没有顾及到两个孩子,这让她不由得感到愧疚。
“孩子们怎么样??馨月问道。
“夫人放心,王氏夫妇照顾着,没有问题。两个少爷就在隔壁的舱里。夫人去看看他们吗?还是奴婢们让他们給抱过来?”
馨月想了想,摇摇头,“先管爷吧!你去把早食备好,船上方便吗?能煮些粥吗?”
秦嫂点点头,“自是方便的,这船常跑海,船上一应俱全,奴婢这就去准备食水。”
看着秦嫂走了,馨月这才放眼望去。
连日的阴雨天此时终于放晴,碧空如洗,艳阳高照,平静的海面波浪涌动,远处飞着几只鸥鸟。这情景让馨月的心不由得明亮起来。
回顾这艘船,昨天夜里没看清楚,此时才发现,这艘船上很是整齐,船舱、桅杆,包括甲板船舷都是新油过的。
船的中央是打成隔断的几个大小不等的舱位,他们住的是中间的大舱,隔过一个是舵舱。
这雷匡可真是有面子,竟然占据了船主的卧舱。
不过想来雷匡在对岸原是有朋友的,而且看起来这个朋友还有些钱财,估计他和这艘船的船主也有交情,所以那船主才能掩护着他们远离海岛。
第二百五十四章 接应
馨月正想着,听到舱里似乎有动静,她连忙走回舱里。一看,原来是雷匡醒了,正用手撑着矮榻想起身。馨月急忙上前几步扶住他。
雷匡看见馨月,似乎才松了口气。“晚上睡得还行吗?我知道你是择席的。”
馨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是没累到一定程度。”
雷匡有几分怜惜地望着馨月,“我这一病,辛苦你了。”
馨月摇摇头,“都这时候了,还说什么客气话?你觉得好些吗?秦嫂已经去熬粥了,你洗漱一下,喝点粥吧,过一会儿还要服药。“
雷匡没再多说,馨月刚想去寻些热水服侍雷匡洗漱,却见秦嫂正提着热水进来,两个人在铜盆里重新兑好了水,秦嫂想服侍雷匡洗漱,馨月道,“你去端饭食吧!这里有我。”
秦嫂闻言,点点头,转身出去。馨月这里拧了热毛巾,给雷匡擦洗。雷匡微眯着眼睛,嘴角微翘,带着几分慵懒,一脸享受的样子,看得馨月觉得好笑。
今天的早饭是粳米粥,杂面饽饽,咸鸭蛋,还有一小碟腌黄瓜条。馨月剥了一个咸鸭蛋,用调羹碾碎在粥里,又夹了几根黄瓜条。然后转身走到昨夜自己睡得床榻旁,将被子和枕头都拿到雷匡的矮榻旁,将雷匡的上半身垫高。这才坐在矮榻上,给雷匡喂饭。雷匡本是要自己吃的,可到底身子太弱,只好带着歉疚让馨月服侍。
也许是离开了海岛阴冷潮湿的环境,也许是看到馨月和他一起回北国心里高兴,雷匡的精神比起昨天下午好了许多,竟吃了整一碗粥。要知道,前两天雷匡一整天都吃不下一碗粥的。
看到雷匡这样,馨月的心里也安稳了不少。
吃罢早饭,雷匡已经是累得脸色发白。
馨月心疼地握着雷匡的手,安慰着,“秦嫂说建州那边已经派船过来了,再过两天咱们的船就能和建州来的船汇合了。你说的那个好郎中,就在建州来的船上,想来你的身子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雷匡点点头,在馨月的服侍下吃过药,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如此走了数日,馨月觉得船上的人有些骚动,似乎发生了什么事。馨月心下吃惊,不知怎么了。
正惴惴间,只见秦嫂一脸兴奋地走进来,“爷,夫人,建州那边的船来了。”
雷匡此时正倚着被子靠在床上,和馨月说着话,闻言也不由得兴奋起来,依旧苍白的脸上还隐隐地现出一丝红润。
舱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馨月也按捺不住好奇,走出舱门,顺着众人的目光往远处看。
一艘高大的楼船,由远而近慢慢靠近他们的货船,不远处还有两艘小一些的帆船。
看着逐渐靠近的楼船,馨月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那楼船金漆彩绘,富丽堂皇,竟是比当初皇上的那艘官船还高大!
馨月心下吃惊,她知道房屋建筑、服饰器具都是有规制的,不是你想用什么就能用什么的。
曾经就有一个富商,因着自己富甲一方,戴了一根越制的簪子,被人告发,最终遭遇杀身之祸。
雷匡虽说是北国之人,或许他们的规制不像中原那样严格,可也不会差的太远。
看这楼船,至少也是高官的座船,难道雷横在北国做了高官?得知自己的兄长回来,特为用自己的官船来迎接他?或者……这雷匡本人就是……
想到这儿,馨月不敢往下想了,其实前几天离开海岛的时候,馨月就有些怀疑,因为她听见吴悠几个人对于雷匡的称谓突然变了,他们叫他“主子”。
“主子”?这应该是下属或者家奴对主人的称谓,按说包括秦齐他们都是雷匡雇来帮工的,并不是主仆关系,不应该称雷匡为“主子”的,他们一直以来都是称雷匡为“爷”的。
而在离开海岛的那天,雷匡的情况显得危急,他们好像是忘记了忌讳,叫雷匡为“主子”。
这让馨月觉得以前他们称雷匡“爷”是刻意的,而这“主子”才是他们对雷匡真正的称谓,是雷匡病情的危急让他们忘了遮掩,暴露了本性。
那么这雷匡到底是什么人,至少,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侍卫。他会是北国的贵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蓦地,馨月想起了雷匡在离开海岛之前即将陷入昏迷时对她说,“月儿,记住,无论你看见什么,知道了什么,都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会再追着你,哪怕天涯海角。”
雷匡说着话是什么意思?她会看到什么?知道什么?
楼船在馨月惊愕的目光中渐渐靠近了,船上的水手抛过飞挝,搭住船帮,等搭稳后,大船上先抛下吊索,将雷匡的木榻吊上大船,然后放下的是布兜,先是让馨月坐进去,绑好,吊过去。
馨月虽是提心吊胆,却不愿意让人看出来。等到吊着她的布兜上了大船,立刻有两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迎过来,屈膝向她行礼,然后帮她从布兜中出来,扶着她站在一旁。
馨月抬眼看去,立即惊呆了!方才离得远,只觉得这船很漂亮,而今这船上的景象给她的是压迫感。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群穿着青布短衣和灯笼裤,婢女模样的人,一色是细碎的辫子,总在头顶,一个个干净俏丽。
在她们之后,是十几个似乎是水手模样的人,当中众星捧月般的围着一位老者。
那老者身着黑袍,满头白发用一个赤金头箍拢住,胸前银须飘摆,一双鹰目正注视着他们,馨月明显地感到他目光中的不善,或者是……愤怒,似乎还有别的。
那目光让感到既害怕又熟悉,当初秦齐看她的目光就是这样的,难道这老者对她同样不满?
可她从未见过这老者,这不满从何谈起?难道是因为雷匡?馨月弄不明白。
再向老者身后看去,她能看到的约有一二百人,都是身着黑衣,整齐地站在大船不同的位置,没有一个人出声,肃穆,压抑。
第二百五十五章 惊愕
馨月正在心惊,这时王氏夫妇各抱着一个孩子被吊上来,立刻就有两个嬷嬷模样的妇人将孩子抱了过去。
王氏夫妇显然是认识那两个妇人的,还笑着和她们打了个招呼。一见此景,馨月的心才放下些。
眼前的阵势,使馨月愈发肯定雷匡的身份一定不简单。这时,秦氏夫妇和吴悠已经顺着绳梯爬了上来。
此时水手已经抬着雷匡的木榻沿着木梯走向上层,那老者的目光一直跟着雷匡的木榻,却一语未发。
侍女扶着馨月跟在雷匡身后,雷匡的木榻被抬进楼船中央最大的船舱。
一路上,船上的雕梁画栋已经让馨月吃惊非小,此时进到舱里,她更加吃惊了。
只见舱里的陈设可称得起是富丽堂皇,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地毯上是一张白色的熊皮。
迎面是一张宽大的书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书案前是一个黄铜的女童像,满面笑容地跪坐在地上,手里捧着一个精美的香炉,香炉里是袅袅的香烟,竟是馨月最喜欢的玫瑰香!
透过左边的格栅和半卷的帷幔,可以隐约看到一张红木大床,罩着黄缎子的帷帐,帷帐半启,床上铺着软缎的被褥。
靠右是一张红木八仙桌,旁边是四把椅子,套着黄缎子的椅子套和软垫。
舱顶上吊着数盏八角宫灯,灯上的流苏前后左右飘动。再往上看,整个舱顶是彩绘的夸父追日图,那太阳,竟是一颗硕大的明珠!
馨月站在地中央,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心下有些空白。
水手们直接将雷匡的木榻抬进右边的小门,原来那是一个浴房。水手们将雷匡从木榻上抬到浴床上,便提着木榻低着头退了出去。
几个干净利索的侍女走上来,为雷匡脱去衣服。
馨月有些抵触,但到底没有说什么。雷匡是她的丈夫,她本能地反感别的女人触碰她的丈夫。
可是眼前的情势,又让她敏感地抑制了自己的情绪。
一个侍女走过来请馨月一同沐浴,馨月拒绝了,有外人在,她不习惯宽衣解带。她对侍女说等雷匡沐浴完了她再洗。
雷匡的身子骨不好,侍女们用最快的速度为他进行简单的沐浴,然后为他穿上软缎的寝衣,又用软床将他抬到左边屋里的红木大床上。
方才的侍女又一次来请馨月沐浴,馨月让她们全都退出去,那侍女很是惊讶,但还是领着众侍女退了出去,临走时还特地将两层帷幕都放下来,这才离去。
馨月在浴房里愣了一刻,有些不知所措。今天的场面着实出乎她意料,让她很是震惊。这雷匡究竟是什么来头?是高官?是贵族?甚至是……王族?
馨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自己此番决定和雷匡回北国,到底是对还是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帷幕外的侍女提醒她若是沐浴完了,可以叫她们进去伺候。
馨月这才醒过来,忙忙地脱下衣服,迈进撒着花瓣的红木浴桶里。散发着玫瑰芳香的暖水包裹着她,她不由得舒服地叹息了一声。
已经很多年了,自从到了海岛,她就没有再享受过这种舒适。在海岛上,她对周围的人总是有些敌意的,认为他们是变相的狱卒,是来监视她的。
所以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遮遮掩掩地到水塘那里打水清洗。
冬天没法再去水塘边清洗,她就等雷匡他们出门了,凿了冰,用铜盆端着,到厨房里化开,躲在屋里洗。一盆水,又能洗得如何干净。看来环境实在造就人,那样的境况,她竟然也生活了好几年。
如今在这温热的浴桶里,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为什么想哭,却又说不清楚。看着香液混着水珠从自己倒还是光滑的手臂上滑下来,泪水终究还是渐渐溢满眼眶。
帘幕外的侍女又一次出声询问,问是否准许她们进来服侍。
馨月对外面说了一声等等,又看了看周围,确定周围无人后,这才从浴桶中起身。
她记得方才侍女们是从旁边的一个白色橱柜里给雷匡拿出的寝衣,她试着打开橱柜的门,果然看到了叠放整齐的衣物,那套淡粉色的绸衣不用问是给她准备的。
她拿出衣服,衣服上同样熏着她喜爱的玫瑰香。若只是屋子里熏着玫瑰香也许只是巧合,可是连给自己准备的寝衣上都熏着玫瑰香,就不得不让馨月觉得这一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是谁呢?难道是雷匡让人安排的?那他什么时候安排的?又是什么人在听他的安排?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来不及多想,侍女还在帘外等候。
馨月将寝衣穿好,这才让侍女们进来。几个侍女听到馨月的声音,掀起帷幕鱼贯而入。
当看到馨月已经自行穿好了衣服,她们的脸上都显现出惊讶的表情。
不过,她们所受的训练让她们惊讶的表情很快消失。
为首的侍女躬身对馨月说,“夫人,国师正在为主人施针治疗,请夫人先到偏厅歇息。”
馨月愣了一下,国师?她的脑海里不由得闪现出方才在甲板上看到的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那个有着鹰一样锐利目光的老者。
一想到那老者显然含有敌意的目光,馨月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没有余地多想,馨月点点头,为首的侍女转身走到浴室一侧,用手一推,原本整齐的板壁上竟然出现了一扇门。
侍女领着馨月走过小门,门外连着一个长条形的过廊,过廊的尽头是一个很是小巧的舱室。
舱室里有桌椅床榻,另一面挡着帷幔。帷幔的那一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那是一个老者的声音,另一个声音,是雷匡。
馨月这才知道,自己是从后面绕过了大厅,走到了应该是他们寝室的后面,帷幔之外,应该就是雷匡躺着的地方。
老者的声音有些激动,雷匡的声音则很是平静,甚至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他们说的北国话,馨月听不懂,不觉有些不安,又有些气馁。
那老者应该就是侍女们说的国师吧!听雷匡的语气,好像很是依赖的样子,甚至像一个哄着父亲高兴的孩子。
第二百五十六章 疑心
这雷匡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国师亲自为他治病?馨月读的书不算少,她知道在北地西域等处,国师甚至比国王的地位还要高。
地位这样高的国师能给雷匡治病,那么雷匡……难道是王族?
馨月愣愣地看着那帷幕,那帷幕之后,是一个怎样的真相?她会……震惊吧?
馨月正愣怔着,为首的侍女躬身轻声问道,“夫人用些饭食吧!主人的医治还要再持续一段时间,吩咐过先让夫人用饭,不必等主人。”
馨月闻言,这才感到自己实在是饿了,本想等雷匡一起吃的,可是看着雷匡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完不了事,便点点头。
为首的侍女向另外的侍女挥了挥手,用北国话吩咐了几句,两个侍女立刻点头走了出去。
直到这时,馨月才注意到一直以来,只有这个为首的侍女在和她说话。
原来她还以为这是侍女的等级决定的,只有为首的侍女才能和主人说话,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一众侍女中只有这个为首的侍女会讲中原话,看来这个侍女也是特地被安排侍候她的。
此时馨月又想起了两个孩子,这段时间雷匡的病情时好时坏,她的心一直是七上八下,对两个孩子的看顾少了很多,孩子基本上是由王氏夫妇看护着。
两个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就连一向闹腾的二儿子也十分安静。
馨月问那为首的侍女,两个孩子如何了。
侍女躬身答道,两个小主人就在隔壁的舱室里,有专门的嬷嬷负责看护,请夫人放心,要是夫人不放心,随时可以让嬷嬷们把小主人抱过来。
馨月摇摇头,她知道孩子们的待遇一定错不了,如今的重中之重是雷匡的病情先能稳定,只要雷匡的病情稳定,其他一切自然能够顺理成章。
不多时,侍女们端着托盘走进来,将托盘里的吃食一盘盘放在桌子上,那些器具都是包金的。
馨月往盘盏里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只见那些盘盏里有烤肉、大饼、炒米,奶酪、油炸的面食,还有一大盅奶茶。
馨月看着眼前的吃食,有些不知所措。也正是看到了这些,馨月突然感到,北国离自己近了!这应该就是北国日常的吃食,这也是雷匡习惯吃的东西吧!
现在自己面对着这些吃食感到不适应,那么雷匡呢?他在面对她日常习惯吃的东西的时候是否也不适应?
这是她以前从未考虑的,无论是在当年的潜邸,还是在海岛上的这些年。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雷匡好不容易,这么多年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在那个荒岛上陪着自己,她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馨月的表情让为首的侍女有些摸不着头脑,也有些不安。沉了一下,她还是低声问道,夫人是不是不喜欢这些吃食,若是不喜欢,夫人可以点,她马上让人去做。
为首侍女的话让馨月从自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不过她还真是有些接受不了这些吃食,索性问侍女,有没有汤粥咸菜一类的吃食。
为首侍女做恍然状,转而用北国话吩咐其他人,几个人连忙将桌上的吃食撤下。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侍女端着托盘进来。
这一回,馨月高兴了。那是一碗鸡丝汤面,一碟腌菜,还有一碟古怪的青菜。
鸡丝汤面的香味一下吸引了馨月的注意,馨月的脸上露出了笑意,为首侍女也长出了一口气。
馨月吃着汤面,那盘古怪的青菜引起了她的注意,那青菜颜色青翠,状似珊瑚,上面还有水晶般的结晶。试着尝了一口,清香满口,竟是她从未尝过的。
想当年她在北苑的时候,董万忠为了让她高兴,几乎是穷天下之奇珍异宝,珍馐美味,可是这般美丽的菜肴,她竟是不曾见过的。
还没等她发问,为首侍女便很是骄傲地对她说,这是水晶菜,是北国特有的,由于不好保存,所以只是王族才能享受。
馨月闻言,不由得一愣,抬眼看着为首侍女,问道,“雷匡,是王族?”
为首侍女的脸上现出几分迷惑,似乎没听懂馨月在说什么。不过转瞬她又像明白了,脸上的神情变了变,低下头,没有回答馨月的问题。
见此情景,馨月也没有再问。她感觉到这侍女一定是得到了是么指令,不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算了,这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还是从雷匡那里获得吧。
用罢饭食,侍女们将盘盏撤下。帷幕的另一边也安静了。侍女们打起帷幕,雷匡的卧榻出现在眼前。
馨月迈步走过去,雷匡听到动静,在枕头上转脸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
馨月在床榻边坐下,握着雷匡的手,雷匡的脸色好了一些,现出几分红润。
不过馨月还是放心不下,因为自离开海岛,雷匡的病势虽有时见轻,可有时又有反复,弄得馨月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紧绷着。
馨月抚摸着雷匡的额头,“好些了吗?”雷匡点点头,“你放心吧,国师的医术是无可匹敌的,有他在,我很快就会好的。”
馨月欲言又止,可还是问道,“你到底是谁?”
雷匡也沉了一下,用力握住馨月的手,“雷横已经是北国国王了。”
馨月闻言,半晌无言。好一会儿,她才心境复杂地问道,“你们本就是北国王族,是吗?”
雷匡点点头,“是,我们的父母是北国的国王王后,十几年前王叔设计,谋杀了我父王母后,取代了北国国王之位。当时,我和雷横因为是外出打猎,不在王都,这才躲过一劫。可是王叔随即就派了十几队人马追杀我们。保护我们的卫队都死了,要不是国师派人营救,我们早就死了。北国是待不了,我们一路辗转到了天朝。隐姓埋名,装作卖艺的。那一段时间……很难。”雷匡的手越收越紧,馨月疼得咬着牙,却不敢动。
雷匡的目光越来越幽暗,如同漩涡一般深不可测,那目光让馨月觉得害怕,她从未想到,一向温和的雷匡居然能有这样痛苦绝望,又充满煞气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