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换
董万忠急了,一把搂住夫人,“如意,你听我说,我会好好做的,我们不要地位,不要财产,就安安静静做一对平常夫妻,好不好?”
沈王妃挣扎着说道,“王爷,你听我说。”
董万忠抱得更紧,“如意,你听我说,不要……”
正在这时,董万忠只觉得脖子上忽然刺痛了一下,身上立时麻木起来,还没等他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头一晕,栽倒下去。
一旁的小丫鬟一把将他扶住,轻轻巧巧地将他放在软椅里。
站在门口的“董万忠”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忍不住苦涩。他本是豫州一个酒坊的老板,家乡遭了水灾,一家老小随着难民逃难。一路上,饥寒交迫,二老双亲、妻子先后病亡,只剩下他带着八岁的儿子和十一岁的幼弟。就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找到了他们,让他们住在一个荒僻的小院里,还给他们衣食。
他知道这事透着怪异,可是当时他是万般无奈,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大约过了一个月,他们三人的身体恢复如常。找他们的人将他带上一辆车,走了很长时间,来到了一所宅子。宅子不算小,打扫得十分干净。他被带到一个院子里,和另外几个人一起站在。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的长相身材都有很多相似之处。
然后,他们被一个个带进屋子里,有人问他们家乡住处,家庭出身,是否读书识字等,会写字的还让他们写写字。当一切结束后,他又被送回了所住的小院。
几天后,他又被带走了,这一次还是在上一次的那个院子,院子里还有另外几个人,不过不是上一回的。这一次,他觉得更加心惊,因为他们的身形相貌更加相近。
此后又经历了第三次,他几乎被吓到了。最后一次,足足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他被告知最后选定了他。
他又懵懂又惊恐,不知道选中他做什么。后来,来了一个中年妇人,对他说要他签一个生死文约,要他将性命卖给主家,需要他死的时候他就得死。作为报酬,他的儿子和幼弟可以上府学,将来能够有一个好出路。他若想看看他们,也可以暗中看看他们,但是不能露面。如若他不答应,就让他们重回灾民当中。
他痛苦了很长时间,当时已经是初冬了,他知道如果让他们重回灾民之中,他们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他在夜里失声痛哭,他也想过死,想着长熬不如短痛,干脆三口人一起死了就算了,省的受罪。可是看看自己的亲生骨肉,再看看跟着自己从小长大的幼弟,他实在下不了狠心。
几番生不如死的痛苦,最后他妥协了,答应了主家的要求,签了文约。弟弟和儿子顺利地上了府学,而且是以一个富贵人家亲戚的名义住在那家的深宅大院里。
每隔一个月,他也被允许悄悄看看他们。他看到他们越来越白皙清秀,身上穿着绫罗绸缎,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他彻底安心了,开始接受主家安排他的事情。渐渐的,他明白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模仿一个人,是要当这个人的替身。可具体是模仿谁,他可不知道。
两年时间,他就这样生活在模仿的日子里。直到前两天,主家告诉他,他露面的时间到了。
他心里只觉得一阵绞痛,他知道,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想过逃走,可是根本不可能。他只能随着与他见过几面的妇人来到了一座仙境一般的园子,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要替代的竟然是权倾天下的定国王!
看到真的定国王被一个小丫鬟轻轻巧巧地打倒,被放到了椅子上。他愈加知道他除了按照主家的安排赴死之外,别无出路。
沈王妃看着小丫鬟,有些不悦,“青柳,你逾越了。“
小丫鬟有些不在乎地说,“小姐,再不走可就真走不了了。”
沈王妃叹了口气,点点头,“去吧!”
如幽灵一般站在一旁的“董万忠”面无表情地向夫人行了个礼,和小丫鬟一起走出房间,走出院门。
院门外的董福和紫衣卫一看王爷和一个丫鬟走出来,都觉得怪异。董万忠看了他们一眼,说了句,“走吧!”便率先离开了后院,丫鬟紧随在后。
这一边沈王妃看着她们离开院子,慢慢坐回到软椅上。管事嬷嬷一挥手,门外进来几个身着青衣的人。沈王妃指了指软椅上的董万忠,“先前都和你们说明白了,该做什么你们清楚吧?”几个人单腿打千,“奴才都明白。”
沈王妃一挥手,几个人上前,抬起董万忠,急速走出房门。小丫鬟春桃也向王妃行了个礼,转身跟了出去。
他们走了好一会儿,沈王妃还愣愣地看着房门。管事嬷嬷想了想还是提醒道,“小姐,咱们也该走了。”
沈王妃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
管事嬷嬷忍不住说,“小姐,方才王爷说的,您可有什么想法?”
沈王妃摇摇头,“那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当不得真。”
管事嬷嬷皱了皱眉头,“王爷说的极为真诚,不像是一时冲动。”
沈王妃苦笑了一下,“嬷嬷,亏得您还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怎地还如此天真?”
管事嬷嬷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王爷说话并不见敷衍,而且连让小姐藏身的地方都想好了,怎么是一时冲动之言?”
“嬷嬷,我和他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他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开头,他确实是来处置我的。可是见面之后,他改了主意。等到看到我为他准备的后路,一时惭愧激动,才说出那一番话来。至于他说的去温泉山藏身的话,如果我没猜错,那一位也被他藏在了温泉山。只不过温泉山方圆广大,他大可命人将我藏在另一处,不会与那位见面就是。”
嬷嬷恍然大悟,同时也有几分惭愧道,“还是小姐想得深远,奴婢……”
沈王妃摇摇头,“我自知嬷嬷是想我后半辈还能和他好好过日子,可是嬷嬷,那是不可能的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新旧
沈王妃望着那灯火,“日子在过,人心也会变,他的心早已离开了我,不会回来了,就是回来,也不是当初的样子,勉强合来,只会徒增烦恼。人这一辈子烦恼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自己给自己添加了。”
管事嬷嬷心疼地看着沈王妃,“小姐,难道您这辈子就要这样一个人过吗?我们还是回登州吧!“
沈王妃看着管事嬷嬷笑了,“嬷嬷,你是非要给我找个人家是吗?”
管事嬷嬷道,“小姐,您才三十多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能孤寂一生呢?”
沈王妃道,“我并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儿子。”
管事嬷嬷有些着急,“小姐,俗话说满堂儿女还不如半路夫妻啊!咱们回登州去,您不是说齐国公就要复爵了吗?那齐国公世子就还是世子,将来也就是齐国公,他不是一直没有娶妻吗?他一定是在等您的,我们这就回去,也不枉他等您这么多年。”
一想到他,她的心里就一阵刺痛。当初,他和她是见过面的,是那样情投意合,两家的老人也是好友,他和她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是,不知怎地,宫里的那位看上了她,从此,她的生活就出现了偏离。开始坚决不同意的父亲最后是满目苍凉地答应了,而齐国公一家先是被褫夺了爵位,然后被发回原籍,永不得进京。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他被毁了前途,却还是对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他一直未娶。探听的人回来说他是在等她。她真的十分感动,可是,她却不能再去找他,她觉得自己没那个脸。
真的和他在一起,纵使他不在意,她又会是何等的尴尬!再说,初时也许真的不在乎,那么以后呢?能永远不在乎吗?人心是会变的,若是日久生厌,岂不是会更受伤害。所以,相见不如怀念,还是给对方留下一点美好的遗憾,留下一点念想吧!就像她和董万忠。
一想到他,她的心里又纠结。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对国对家都是恶人。
而她,在被他冷落了那么多年之后却还为他着想,甚至还牺牲另一个无辜的生命让他逃避惩罚,那么自己与他不也是一样的恶毒吗?看来自己当初是应该嫁给董万忠,因为他们俩都是一样的恶人。
管事嬷嬷见沈王妃看着灯光出神,眼中渐渐显出了泪光,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敢打搅。
这时,丫鬟红儿进来催道,“小姐,咱们还是快走吧!听探子来报,安王爷的兵马最晚后天午时就要进攻了,再不走,可就晚了。”
沈王妃在心里叹了口气,站起身,“好吧!走。”
红儿向外一招手,几条黑影立刻迅速行动起来,片刻,便拥着身穿劲装的沈王妃来到后门,那里已经有几匹马,几个人上了马,一路向西北方向驰去。
在他们身后,黑黝黝的北苑闪现了火光,先是星星点点,而后越来越大,逐渐连成一片,最后,整个北苑成了一片火海。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北苑在沉默中映红了夜空。
两日之后,安王爷的大军从四面围攻京城,路过北苑的时候,北苑依然在燃烧着。大军没有丝毫停顿,直接进攻京城,守城的士兵纷纷投降,只两日,京城就到了安王爷手中。
定国王虽然战死在交战中,但依然被鞭尸,在十字街头被点了天灯,直落得尸骨无存。
董皇后命人据守皇宫,想凭借皇宫厚重的宫门宫墙抵挡大军,然而随着安王爷回来的前内廷总管马公公一声令下,便有人打开了宫门,武士们一拥而入,迅速占领皇宫,继而从御花园的假山里搜出了董皇后和皇四子。
安王爷当场宣读先皇密旨,废黜董氏的皇太后之位,立即绞杀,还没坐热龙椅的皇四子先是被囚禁,后又被送到南诏作为质子,不足两年就客死他乡。而董氏所出的两位公主,被囚禁多年,最后不知所踪。
当董皇后伏诛后,随安王爷回来的马公公领着安王爷前去拜祭先皇的灵柩,在灵柩前,安王爷痛哭失声,而马公公则撞死在了灵柩前,临死前说道,终于是不辱使命,总算能安心追随先皇于地下了。
三日之后,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天佑。
新皇登基,百官朝贺,朝臣们相互看看,发现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大家知道,这些是新皇从潞州带回的官员。
董氏一党,已经在大军攻进城后被擒拿。
原以为捉拿人数甚多,只怕朝政会受到影响。谁料到新皇从潞州带回的官员立即上任,竟是轻车熟路地开始行使职权,是以大家都几乎感觉不到各部运作有什么变化。
新皇登基初始,就立即下了两道诏书,众臣都被这两道诏书惊得简直无以复加,甚至连新皇从潞州带回的官员都是一样惊愕。
他们虽然在潞州和新皇相处数年,却不知道新皇的身上竟然背负着如此的朝廷辛秘,经历过那样多的血雨腥风。
第一道诏书,首先为睿王爷平反昭雪,复其王位。令其子袭爵,世袭罔替。
众人这才注意到皇上身边立着一个十四、五岁的英挺少年,大臣中只要见过睿王爷的人,一看他的相貌,就知道这一定是睿王爷之子。可是睿王爷的一双儿女不是早在睿王爷出事的时候被睿王妃亲手斩杀了吗?
经皇上一解释众人才明白,当初是睿王爷的一个门客用自己的儿子替了睿王爷之子,并将睿王爷之子一直抚养成人。
众人听罢,不由得唏嘘不已。有两位老臣甚至泪流满面,说当年睿王爷十四岁临危受命,率军出征时,就是这幅样子。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人不唏嘘。
新皇又将当初董氏兄为了给四皇子登基扫清障碍,不惜自毁长城,给睿王爷编造罗织罪名,诬陷睿王爷私通北国,意欲谋反的全部细节公之于众,包括董氏兄妹的党羽商议构陷睿王爷的密信,以及当初的一干证人等。
第一百九十九章 翻案
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人证,竟然是北国的王太子海麒麟,他也向众人展示了,当初董万忠与北国国王密谋伪造睿王爷私通北国的书信的详情。当时北国对睿王爷是恨之入骨,只要睿王爷在,北国若想牧马中原便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因此,他们非常配合董万忠的行动,伪造了大量所谓“证据”,令睿王爷百口莫辩,这才遭到灭门之灾。
不仅如此,当初董万忠为了得到北国的支持,竟然与北国签订文约,约定十年之后将幽云十六州割给北国,作为构陷睿王爷的回报。
而且作为双方协好的证明,要在一年之内将一位皇室公主送到北国,嫁与北国国王,以示盟好。其实就是将这位公主作为了人质,如果十年后不割让十六州,北国便会将这位公主杀掉。
闻听此言,众臣们一片哗然,明年春天不就是董万忠当年所定的十年之期吗?若是董氏兄妹不被清除,那几个月后,幽云十六州岂不成了北国之物?大家也联想起为什么在当年北国战败臣服的大好形势下,朝廷还要将一位公主送往北国和亲。
按说和亲都是在国事衰微的情况下,不得已才将皇室公主送出和亲,以获得暂时的平静,获得喘息机会。
而当时正是北国势弱,天朝强盛的时候,北国的一位小王子还在天朝为质,那和亲就显得匪夷所思,不合常理。
如今才知道,那是董万忠送给北国割让十六州的保证,实在是奇耻大辱!众人对董氏兄妹的憎恨更加深切。
不过,有人也在怀疑,睿王爷遭难,按说北国应该是最为高兴才是,怎的北国的王太子竟然前来揭破当年的事端,这不是要造成两国仇上加仇吗?
这王太子一解释众人才明白,如今北国的国王并不是当初的国王,而是国王的孪生兄弟。当初北国的老国王去世,新王登基,有感于两国常年征战不断,民众生息不安,而且后来北国已经被迫将小王子送到天朝为质,便和天朝罢兵约定,永不再战。
可是新国王的兄弟是主战派,对兄长的做法十分不满,认为天朝不过就仰仗着被誉为“战神”的睿王爷,只要他一死,天朝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为此他还派出了好几拨刺客,刺杀睿王爷,却都是无功而返。
国王对他的一意孤行非常恼怒,责令他不得再做这些会挑起两国战火的蠢事。
等到董万忠派人与北国国王密议构陷睿王爷,而被北国国王拒绝的时候,他的王弟感觉到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力劝国王接受这一条件,不但能除掉心腹大患,还能够在将来得到幽云十六州。
可是无论他怎样劝,北国国王就是不答应,理由很简单,一是他敬重睿王爷,不齿董万忠的做法;其二是纸里包不住火,睿王爷是极受人敬重的“战神”,构陷他的事万一泄露,后果不堪设想;其三是幽云十六州虽好,但是那是十年后,以董万忠的品性,他连国之栋梁都能陷害,到时候给不给这地盘还在两可,只怕最后是被人家当了枪使,顶了骂名,还什么也没得到。
可是他的王弟再也忍不住了,多年来的积怨和对王位的渴望促使他发动了政变,将国王王后杀死,对外称国王生病,王后侍疾,便掌握了国家大权。其后干脆就登基做了国王,但是对外却说是王弟死了,而他们兄弟俩的长相本就极为相似,再加上刻意掩饰,是以只有几个亲信知道这一内幕。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以为常,就是有些疑惑,也失去了追究的热情。
这件事本做的十分机密,但是真应了国王当初的那句话,纸里包不住火,毕竟还有忠于前国王的人,他们虽然无法向人们澄清事实真相,但还是想方设法将这一惨剧告知了外出狩猎的两位王子。两位王子见事不好,带领着一些随侍的侍卫逃到了天朝,隐姓埋名,伺机复仇。
如今,他们帮助新皇扫除奸佞,重归大宝,便将这一宫廷惨变告诉了众人,也告知了睿王爷被害的经过。
众人闻听,又是一场震惊,谁也没想到北国竟然出现了这样一场变故,但心中毕竟对这王太子的身份还有些怀疑。那王太子看出了大家的心思,便将身上带着的王太子金印以及在他出生时天朝作为贺礼的一块羊脂玉牌拿了出来。
众臣之中有鸿庐馆正卿,他仔细看了那玉牌便出口说这王太子一定是真的。鸿庐馆是专门负责与周围国家交往的,如派遣使节或是接待外宾等。周围四国若有国王的长子出生的时候,鸿庐馆要向皇上禀报,并且以天朝的名义送去贺礼,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这样的羊脂玉牌,上面会镌刻上王长子的国家、生辰以及天朝给他起的汉名。
这块玉牌只能由国王长子本人持有,若是王长子去世,这玉牌是要陪葬的。
这鸿庐馆正卿记忆力很好,看了玉牌上的字迹便说道,这正是天兴五年由鸿庐馆发出的玉牌,与鸿庐馆文档中所记载的完全一致,此人无疑就是北国的国王长子。
第二道敕旨,又引起了一场震动——为先皇后迁陵!众臣更诧异了,不管是前朝老臣还是新入朝的臣子,人们都知道先皇后去世后不就是葬在皇陵之中的吗?为什么要迁陵?
经新皇一讲,众人才明白这令人震惊的内幕。当年,先皇后并不是暴病而亡,而是自尽的。
当年,曹妃为了自己能够取代皇后,和董氏合谋,设计诬陷先皇后,说皇后与人私通,秽乱宫闱,先皇后百口莫辩,又听说皇上要废其后位,押入天牢,着大理寺审理,先皇后不堪受辱,遂自尽以明志。
先皇虽然不相信皇后与人私通,但是碍于人证物证俱在,无奈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将先皇后的灵柩秘密葬于妃子园,而皇陵中的则是先皇后的衣冠。可怜一朝皇后,被秘密葬在妃子园,连墓碑都没有。
第二百章 善后
闻听此言,众臣又是一阵唏嘘。有几个老臣甚至泪流满面。先皇后为人十分谦恭,崇尚节俭,一年不过三四身新衣,后宫衣不及地。
先皇刚登基的时候,青州出现叛乱,京畿震动。先皇后将京城百官的家眷以及宫女们组织起来,日夜训练,并亲自仗剑率队查街,登城督战。极大地鼓舞了京城军民的士气,使得叛乱在两个月内便得以平定。
平时,皇后出行也从不用仪仗,只是一辆青帷马车。遇到百姓有为难之事,皇后都出手相帮。这样的皇后,突然暴病而亡,本就令人惋惜。而今一听,先皇后当初竟然遭受如此奇耻大辱,蒙受了二十年不白之冤,实在太令人痛心了。
人们对董氏兄妹的痛恨更深了,这董氏兄妹,为了自己的私利,自毁长城,谋害国之栋梁,陷害天下之母,残害皇家血脉,实在令人发指。
几乎没有任何异议,众臣一致要求,要为先皇后举行重大迁陵安葬大礼,以告慰先皇后在天之灵,也是补偿先皇后二十年来的不白之冤。
但是皇上摆摆手,说母后一生崇尚节俭,安陵之事若是太过张扬,则有违母后的行事之道,因此只要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即可。听到此,众臣都不由得赞叹,到底是先皇后之子,实可为天下之君。
有了前两道旨意,第三道旨意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就是诛杀董氏党羽。
先前,人们对董氏兄妹伏诛还存有一丝惋惜,认为这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登基,前朝臣子自然会处于被清洗的地位。
至于说董氏兄妹鸩杀皇上,许多人还存有疑惑,因为皇上已经封了皇四子为太子,皇上百年之后,四皇子是顺理成章的新皇上。
而且四皇子尚在年少,羽翼未丰,如果皇上驾崩,实在对董氏兄妹和四皇子非常不利。因此,虽然先前马公公曾经指正董氏兄妹害死皇上,人们还是将信将疑。
而今,董氏兄妹的罪行被揭出,人们在痛恨之余也相信了先皇是被董氏兄妹害死的说法,一定是先皇发现自己很多事情被董氏兄妹蒙蔽,非常悔恨,想着惩治他们。
董氏兄妹见事不好,便先发制人,将皇上谋害,然后让四皇子即位,他们既能掩盖罪恶,又能继续把持朝政,继续为非作歹。
想通了这一关节,人们对诛杀董氏一党就变成了完全支持。几天之中,朝中董氏一党被完全清除。新皇非常仁慈,只办首恶,胁从不问,一些依附董氏一党但不是死党的,这一次都是既往不咎。众人在庆幸之余更加钦佩皇上的胸襟,对皇上更加崇拜。
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身着上绣五爪金龙袍的赵景伊坐在宽大的龙书案后,正在和一个身穿青布道袍的中年人说着话。这个道人,竟然是当初王府的管家奎叔。
此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身躯微微佝偻,总是眯着眼的老人。他腰背挺直,目光锐利,曾是有些乱蓬蓬的胡须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只是他的目光在看向皇上的时候还是透着温柔。
皇上轻轻叹了口气,“奎叔,您还是要走吗?”
奎叔笑了笑,“皇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这皇宫本就不适合我,所以,我是一定要走的。”
皇上伤感地闭了闭眼,“奎叔,您是我唯一知心的人,您一走,我又成了一个人了。”
奎叔温和地笑笑,“这就是为君主者的命运,要不怎么皇上要称自己为孤家寡人呢?”
奎叔的调侃并没有让皇上从伤感中摆脱出来,皇上的眼睛湿润了,“奎叔,这些年来,我在心里一直是将您当成父亲的,您这一走,我觉得我又一次成了孤儿,就像娘亲走的那一次那样。”
皇上的伤感感染了奎叔,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半晌,他才勉强笑着,“皇上何必如此?我就是走了,也会时时关注着皇上,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会来的。只不过不是时时陪着皇上而已。”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了一下。“我知道,奎叔。”停了一时,他又问,“奎叔,你不恨娘亲吗?”
奎叔的脸上温柔更甚,“以前恨过,但是后来我觉得,对一个人好,就应该在她幸福的时候祝福她,在她遭难的时候救护她。在你娘亲遭难的时候我没能救护她,我非常自责,而我能够帮助她的儿子,也算是我将功补过吧!”
皇上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奎叔,您真了不起。”
奎叔不经意地笑笑,“没什么了不起,等皇上到了我这个岁数,也就会这样想了,不然为什么说‘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呢?”
皇上刚要再说什么,门外总管太监报,六百里加急到。皇上脸上的温情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清冷肃杀。
房门开处,总管太监捧着六百里加急塘报进来,放在龙书案上。赵景伊打开一看,脸上露出了笑容。
“海麒麟已经夺回了国王之位,肃清佞臣,总算是皆大欢喜。”
奎叔面带笑容,站起身,向着皇上深施一礼,“恭喜皇上大功告成,近二十年的艰辛,终于是功德圆满,可喜可贺。”
皇上连忙从龙书案后站起身,抢步过来,扶住奎叔,“奎叔,您这是做什么?若是没有您这么多年来的鼎力相助,我早就死在这深宫中了。”
奎叔爱抚地握着皇上的手,“那也得皇上有决心才行啊!若是您没有这份隐忍,这份恒心,我便是再有什么想法也不行啊!”
拉着奎叔的手,赵景伊的脸上满是孺慕之情,“奎叔,您以后一定要来看我。”
奎叔拍了拍皇上的手,“我说过,我虽然走了,但是我的心一直是在这里的,只要我活着,我就会陪着皇上。”
走出上书房,奎叔——鬼道人,仰面看看深邃的夜空,他仿佛又看见那张亦喜亦嗔的俏脸,柔情溢满了他的眼睛,“婉儿,你的孩子已经位登大宝,你也奇冤昭雪,你该瞑目了吧?你放心,只要我活着,我就会一直护着你的孩子,他是你最大的牵挂不是吗?我护着他,就是护着你的心,对吗?”
第二百零一章 流困
馨月费力地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渐渐看清了眼前的景物。映入眼帘的是青布的帐顶,转动眼睛,看到的是半垂的青布床帐。然后是蓝花布的棉被。她想将手从棉被里拿出来,可是就连这一点力气也没有。
她只好努力地转着头,入目的是一间不算大屋子,很简陋,黄泥糊墙,白纸糊窗,门上挂着半截青布门帘,外面应该是外间。床前有一张木桌,旁边是两把椅子,桌子上有粗瓷的茶壶茶碗,一个碗上还有一个豁口。
就这么简单地看了一圈,馨月就已经累得心跳不已。她闭上眼睛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眼睛。
记忆一点点聚集起来,她想起董万忠说京城要打仗了,让人将她送到别院,说等战事平息了再接她回来。她心里很乱,她不想走,她想知道是什么战事,是不是安王爷起兵复仇了。
可是,安王爷怎能起兵呢?他不是在等自己盗得虎符才能调动边关的人马吗?没有边关的人马,那安王爷的兵马又是哪里来的?
或者不是安王爷的兵马?那么是谁的兵马?他们为什么要攻打京城?胜负如何?董万忠为什么要送自己走?真的只是短时间的离开吗?自己如果走了,那虎符如何能盗取?安王爷的大仇又怎样得报?自己的家仇又怎么办?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直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走,只要能留下,就还能做打算,若是走了,可就任什么也做不了了。她很激动地央求董万忠不要让她走,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董万忠若是要送她走,就不可能不派人护送,护送的人应该就是几次打交道的沐风沐雨,她们是紫衣卫,也是董万忠培养的死士,董万忠非常信任她们。
可是……沐风沐雨在哪里?这里显然不是董万忠的别院,那么这里是哪儿?还有,明显接到董万忠的示下提前收拾东西的青儿她们又在哪里?她要走,不可能不带丫鬟,看青儿她们的样子,肯定是收拾东西跟她走的样子,可现在人呢?
太多的疑问,馨月头痛欲裂。她闭上眼又歇了一会儿,这才有力气将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她觉得口渴,想倒一碗水来喝,可是挣扎了几次,根本起不了身。
无奈,只能气喘吁吁地倒在枕头上。好一会儿,她都只能这样躺着,身上难受的紧,可是费尽力气,才微微侧了侧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脚步声,她紧张得一下瞪圆了眼睛,盯着那半截门帘。
门帘起处,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妇人走进来,一看馨月睁着眼,马上嘶哑地“啊,啊”了两声,转身走了。
馨月莫名其妙,片刻,那老妇人端着一个托盘进来,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米粥的香气一下冒了出来。
馨月的肚子立时不客气地响起了,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饿死了一样。那妇人将粥盛在一个黑陶碗里,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给馨月吃,怕粥洒落,她还细心地将一块布巾垫在馨月脸旁。
一碗薄粥,让馨月觉得比山珍海味还要香甜。吃完了一碗,馨月还想吃,那妇人用手比划着,那意思是不能吃太多。馨月这才知道,她是个哑巴。
馨月向她道谢,又问这是哪里?那妇人指指自己的耳朵,摆摆手,原来她是个聋哑人,馨月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同情。
那妇人收拾好碗,转身准备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走回到床边,拉起床边的一根绳子,给馨月比划着,馨月明白了,她的意思是馨月要想叫她,就拉一拉这绳子,她就来了。
馨月点点头,又向她道了谢,她才端着托盘走了。
馨月重新躺好,肚子里有了点食,好受许多。一个聋哑人,她问不出什么,先暂时歇歇吧!既来之则安之,等有了力气再说。
想到这儿,馨月又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既来之则安之,这句话就成了她的座右铭,怡情楼、安王府、药圃、北苑,一直到这里,她几乎都只能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算啦!先歇着吧!她也真是很疲倦,很快就又睡着了。
再醒来,她听见了鸟鸣,很多。她已经是很长时间没听到过鸟鸣了。北苑是没有鸟的,怕鸟拉屎弄脏了地界,所以有专门的人赶鸟。董万忠曾给她送了几只鸟,都是上等的鹦鹉、八哥,可是她不喜欢它们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便说自己不喜欢鸟,让人将鸟都拿走了。
如今,又听见鸟鸣,恍惚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安王府。一想到安王爷,她的心又焦急又刺痛。未解之谜又涌上心头,他现在在做什么?那攻城的兵马是不是他的,她还没有盗得虎符,他如何就能起兵?或许有别人盗得了虎符?
一想到此,馨月的心立刻紧缩起来,若真是别人盗得了虎符,那么她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是什么人盗取了虎符?是安王爷的人吗?
安王爷如果有了盗取虎符的人,成功盗取了虎符,那为什么没有来接她?他不是说一旦盗取虎符成功他一定会派人来接她吗?
或许不是安王爷的人盗取的虎符?那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会对安王爷有威胁。
或许这攻城的人马和虎符没有关系?那么虎符现在应该还在北苑的致远堂。安王爷是否还需要虎符?若是需要,她现在身在何处?还能不能回到北苑盗取虎符?若是不能盗取,那么她的牺牲同样也是没有意义的。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充斥着馨月的头脑,她蜷缩起身子,用手抱着头,全身颤抖着,深深的疑惑和绝望使她几乎昏了过去。
正在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门帘起处,那个妇人又端着一个铜盆走进来,看见馨月醒了,她向她善意地笑了笑,将铜盆放到盆架上,绞了布巾走过来,给馨月擦脸擦手。
馨月不好意思,想自己来做,可是浑身软得连抬手都费劲儿,只好向那妇人道了谢,任她服侍。那妇人微笑着摇摇头,不知道她是想说不用谢,还是想说她听不见。
第二百零二章 哑妇
布巾热乎乎的,馨月的精神为之一爽。那妇人给馨月擦洗了一番,端着盆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她将托盘放在桌上,从一个黑瓦罐里倒出一碗粥,端到馨月面前,一勺一勺地喂她。
那碗里是鸡汤熬的白米粥,香气扑鼻,馨月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烦恼,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连吃了两碗,馨月才停了口。不管她听得见听不见,馨月还是向那妇人道了谢。
那妇人依然是微笑着,收拾了碗筷出去了。
就这样一连七八天,馨月的身子基本恢复,和那妇人也能简单沟通了。可是,她依然不知道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日子。她用了各种方法询问那妇人,可那妇人只是摇头。不知她是不明白馨月的意思,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无奈,馨月更多地坐在院子里,看着湛蓝的天空想着心事。
这是一个不算小的院子,用树枝柴草围成院墙。院子当中是几排草房,一排三间,是馨月住的地方,并排隔开十步的样子一排两间,是那妇人住的,朝东还有一排,是厨房和放杂物的地方。那些房子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草都已经发黑了。不知道她会在这里住多久,若是要在这里过冬,只怕够难熬的。
想到这儿,馨月苦笑了一下,自己也真是命不好,平生最怕冷,可是总也躲不开冷,她有点怀念在北苑的日子了,那是她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冬天。看来是过得太好了,而现在则要为那奢侈付出代价了。
馨月打了个冷战,裹了裹身上的棉袍,看样子已经是深秋了,她记得董万忠要送她走的时候才刚入秋不久,而今若是深秋,那应该起码过了一个月了。难道她昏迷了一个月吗?这一个月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会在这里?是谁把她送来的?她为什么会昏迷这么长时间?沐风沐雨和青儿她们现在在哪儿?还有……她的孩子。说来也怪,自她醒来,她很少想到她的那个孩子,那个让她不知该如何对待的孩子。
按说母子连心,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母亲生命的延续。能成为母亲,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可是这个孩子,却是她时刻想回避的人。
馨月叹了口气,起身向院外走去,那妇人追过来,用手比划着,那意思是出去应该往南面走,可别往北面的山里走,山里有野兽,还比划着让馨月早点回来吃饭
馨月点点头,走出了小院。小院外是一片草地,有一条小路延伸到远处,远处是浅黄色的地,再远处,仿佛是水线。馨月信步往前走着,不多时,她就看见了水,一望无际的水面。
这里怎么有这么大的水面?馨月加快了脚步,很快,她就走到了水边。水面一直伸展到天边,波浪一层层涌来,又褪去。有一段水岸磊着石头,有台阶,有木桩,看着像一个小码头的样子。馨月走到台阶处,她蹲下身,把手指伸到水里,又放进嘴里尝了尝。
她楞住了——水是咸的!爹爹说过,海水是咸的!而且这码头在西面,她若在西面,那么东面是陆地?难道她到了海上?这怎么可能?京城离海边数千里之遥,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她呆立在那里,半晌无言。
此后,馨月将能到的地方都走到了,她渐渐感觉到,这应该是一个海岛。海岛的北面是一座山,山前是平坦之处。西面是一座小码头,那一边连的应该就是陆地。她住的地方是在山脚下,有山势阻挡,风就不显得太猛。馨月的直觉告诉她,山那边应该还有去处,但是山势如同一个屏障一般立在她面前,山上怪石嶙峋,林木茂密,凭她是绝对爬不上去的,她也只好歇了去看看山那边的心思。
她们住的草房后面是一片菜园,有一条从山上流下的清泉从菜园旁流过,流进一个硕大的水池中,这就是她们的淡水来源。
那妇人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此时,她正在忙着收拾菜蔬。馨月帮着她将萝卜、青瓜、青菜等用盐和辣椒腌上,这应该就是她们这一冬的菜蔬了。
馨月看到灶间里堆着油和粮食,这是此处没有的,那么应该是有人用船送来的。想到此,她的情绪高涨起来,十分期待着有船到来的时候,那样,她就可以问一问这里是哪儿?甚至可以求他们带自己离开这里,她可以回潞州去,在那里,一定可以得到平安的消息,也许平安正在寻找她。
她被自己的想法鼓励着,清苦的日子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当馨月在黄泥墙上用指甲划出第三十三条痕迹的时候,还真有船来了。
那是一天午后,馨月正在午睡,突然,她被一阵声响惊醒,她警觉地跳下床,从窗缝里向外看。只见几个粗鲁的大汉扛着大口袋,抬着箩筐,正走进栅栏门。他们将东西搬进灶间,那妇人点头哈腰,表示着她的感谢。
馨月盼来人已经盼了很久了,可是此时一看这些头发蓬乱、相貌凶恶的来人,她吓得立时躲在床后,一声也不敢出了。
那些人说着粗话,似乎还对那妇人动手动脚,那妇人不能言语,他们更加放肆,淫邪地笑着,说着下流的话,好一会儿,才听见他们走远的声音。
一直到外面的声音消失了许久,馨月才慢慢打开门走出来。她看见灶间开着门,便试探着走进去。只见那妇人背对着门,正在梳理头发,不问可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馨月忧伤地看着她,看着她将自己收拾停当。这才走进去,那妇人感觉到屋里的光线一暗,抬起头来,看见是馨月走进来,就向往常一样和她笑一笑。馨月十分惭愧,惭愧自己刚才只顾自己躲藏,看着她受罪。
她拉起那妇人的手,用她所能表达的方式表达着对她的歉意。那妇人疑惑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馨月的意思。
她不经意地笑了一下,摇摇头,拉着馨月的手比划了半天。馨月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怪馨月,若是下次有人来,馨月像今天这样做就好。
馨月搂住那妇人,落下了泪水。她在为妇人的大度而落泪,为她的命运而落泪,也在为自己希望的破灭而落泪。
第二百零三章 故人
这么多天,她一直盼着能有船来到这里,那样她就可以离开这个牢笼,设法回潞州去,寻找平安。这个念头一直支撑着她。
然而今天,经过这一场惊险,她才感觉到自己的谋划是多么可笑。首先,将她送到这个岛上,或者说是将她囚禁在这个岛上的人怎么能允许她离开?
再者,自己一个弱女子,求人将她带出海岛该是多么凶险。看那些来岛上送东西的人面目狰狞的样子,自己幸亏是没有露面,若是露了面,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那些人怎么能将自己送出海岛。
退一步说,即使那些人怜悯她的处境,发善心将她送出海岛,她身无分文又怎样能够回到潞州。说不定半道上还会碰上人贩子,将她买到什么腌臜的地方。
馨月越想越害怕,越想越灰心,不由得又落下泪来。
此后,馨月更多的时候就是坐着发呆,饭食也吃得很少。那妇人打着手势劝她多吃些,她也只是苦笑一下,她实在是吃不下。那妇人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也就由着她去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深冬,此时馨月已经不再在墙上划道子了,她每天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长久地呆坐在冰冷的屋子里。
那妇人给她端来火盆,她就暖和着,火灭了,她也不再点。就那样愣愣地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发呆。
那妇人见她这样,也不再劝,只是每天依然端来饭食,她不吃,她就端走。
然而早春时分,馨月竟然意外地迎来了一个人,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雷匡!
初见雷匡,馨月半天没反应过来,她和雷匡已经快两年没见面了,雷匡还是穿着一身短打棉衣,和他当初在王府里的打扮一样,而神情则有些不一样了,具体怎样不同,馨月说不清楚。
雷匡来到她住的屋子,她正在床榻上裹着被子发呆。看见有陌生男人进来,她吓了一跳,差点儿大叫起来。雷匡见状,轻轻叫了一声,“落霞。”
馨月一愣,再看去,终于认出了来人是雷匡。她狂喜地跳下床,由于坐得久了,腿脚不听使唤,一下子摔在地上。
雷匡连忙冲过去,将她扶起来。
馨月忘情地抓住雷匡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雷匡,你来了,是王爷让你来接我的吗?他现在在哪儿?这里是哪儿?我怎么到这儿来的?他是不是一直在找我?他好吗?我们现在就走吗?”
她叫喊着,苍白的脸颊由于兴奋涨得通红,双眸晶亮。
看着她近乎疯狂的欢喜,雷匡的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愧疚,他真不想打破她的幻想,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永远保留着她的幻想,即使是使用欺骗的手段。
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将她从幻想中唤醒,即使那样会很痛苦。
看着雷匡怪异的表情,馨月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陨落,她的手止不住颤抖。她不敢说话,如同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一般,盯着雷匡。
良久,雷匡叹息一声,“馨月。”
馨月闻听这个名字,身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他告诉你了?”
雷匡又是一声轻叹,“不是他告诉我,是我们早就知道。”
馨月愣怔着,“我们?”
雷匡点点头,“是,我们,就是皇上和我们这些人。”
馨月依然愣怔,“皇上?”
“就是王爷,他现在已经是皇上了。”
馨月一听,她本能地想说,王爷终于大仇得报,王爷成为了皇上,那自己不就是皇后了吗?可是她明显地感到了气氛的不对,所以没有说话,就那样盯着雷匡。
雷匡被她盯得心里难受,可还是继续说道,“馨月,是皇上下旨将你囚禁在此的,你不要再想别的了,我在此陪着你就是。”
馨月闻言一愣,转瞬暴怒起来,她一把推开雷匡,挺身站起来,一阵晕眩,她又摔倒在地。
雷匡见状,急忙上前扶住她,馨月像一只愤怒的小兽一般,对着雷匡一阵猛打,“滚开,你这卑鄙小人,你少要在此胡言,平安说过,待他大仇得报,便要接我回去,我就是他的妻子。你这等小人,平安蒙难的时候你们一个个袖手旁观,直逼得我进了定国公府。现在平安成功了,你又来胡言乱语,挑拨离间。你赶紧闭上你的嘴,送我去找平安,否则,等我见到平安,我一定让他将你碎尸万段。”
说完,她便又站起来,向屋门外奔去。
雷匡见她只穿着一件夹衣,连忙拉住她,“外面下着雪呢!”
馨月不管那一套,直直地向外冲。雷匡只得一把拉住她,馨月挣不脱,恨极了,一口咬在雷匡的手腕上。她发了狠,几乎要咬下雷匡的一块肉来。
雷匡闷哼了一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任由馨月咬着他。
馨月咬了良久,只觉周围静静的,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她不由得松开口,抬头看见,雷匡皱着眉,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她的怒气又升了起来,推开雷匡,“快送我去见平安,否则,我就是死了,也要到阎王爷那里告你。”
雷匡用身子挡着门,怕馨月又冲出去。“馨月,能听我说几句话吗?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话你不想听,也不相信,但是你先听听行吗?等听完了,你若是还要我送你去见皇上,我就送你去,如何?”
馨月喘了一口气,仰头傲视着他,“那你说吧!”
雷匡轻轻说道,“我先只说一件事,你就明白了,你在怡情楼的时候先叫牡丹,后来又叫黄莺儿,对吗?”
馨月耳朵里“嗡”的一声,她颤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啊!这些事她连平安都没告诉,雷匡怎么知道?
雷匡又道,“你逃出怡情楼,是因为杭州太守刘大人对你要强行无礼,他的随从用你的琵琶将他打晕,他还给你出主意让你赶快逃走,你是坐运泔水的枣核船从怡情楼的墙洞里逃出来的,在青川里翻了船,被皇上救起来的,对吗?”
馨月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往事如噩梦一般向她扑来。她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雷匡连忙将她扶到椅子上。
第二百零四章 真相
馨月呆愣地盯着雷匡,梦呓一般地嗫嚅着,“你怎么知道?”
雷匡轻轻地说,“因为这一切都是皇上预先安排的,目的就是让你自己逃出怡情楼,被皇上救起,再按着他设定好的路子走。”
馨月脸色惨白,目光涣散,几不可闻地叨念着,“我不信,这是你编造的。”
雷匡不和她争辩,继续说,“那长随还说他当初在窑场里见过你,这才起了同情之心,宁可伤了他的主人也要救你,对吗?可是你想想,当初在窑场里人人自危,谁又能记得谁的模样,便是能记得,时隔数年,你已经从一个稚龄女童成为了一个妙龄少女,还是怡情楼的红姬,相貌着装都不一样,他还能认出你来,你信吗?”
馨月呆呆地看着雷匡,眼前似明似暗。雷匡的话,像一把无情的刀,割开了她小心翼翼裹好的伤口。
馨月的天地轰然倒塌,骤然幻灭。其实,她不是没有疑问的,她只不过是不愿意面对那些疑问,便用自己编织的借口,将这些疑问掩盖起来,让自己能有一分温暖,哪怕这温暖是虚幻的。
而今,雷匡的话让她殚精竭虑筑起的堡垒瞬间崩塌,她连修补的机会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乌有,馨月的心像被重锤猛击了一下,疼得她大叫失声,崩塌的天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到底怎么了?”
“她有心悸之症,而且被下了药,身子骨很是虚弱,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要紧的。”
“那她为什么一直不醒?”
“她是自己不愿意醒,她不想面对事实,就用这种方式躲避。”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若是想让她醒来也好办,只要施针强刺,她就不得不醒,但是会很痛苦,而且会使她的心悸之症加重。”
“那就不要这样做了。若是不针刺,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不好说,也许一月两月,也许一年两年,甚至更长,不好说,就看她什么时候愿意醒了。”
“唉!还是顺其自然吧!我不想让她再做被迫的事,她若愿意逃避,就依她,反正不管她醒着还是睡着,我陪着她就是。”
“你真要一直在此陪着她吗?你还是别意气用事,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呢!你完全可以派些仆人照顾她就行,不必非得亲自在此陪她。再者说,你就是舍弃一切在此陪着她,她也未见得感激,相反她会非常恨你,她心里是有执念的。”
“她愿意恨就恨吧!毕竟我也是利用了她,眼见她凄苦无助却还是利用她。现在大事已成,我也该补偿补偿她。”
“你何时有了这许多妇人之仁,当初你家破人亡,处处遭追杀,你们俩的脑袋都是在刀口底下骨碌过来的。复仇本就是首要之事,为了这复仇大计死了多少人?如今国家初定,四周几个部落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咱们,那奸贼的残部还没有肃清,此时正是用你的时候。你怎么能为一个小女子心存愧疚而弃大事于不顾?难道多年的隐忍将你的性子磨废了?”
“国师不必动怒,我在此也并不是不管国事,二弟的能为您也看到了,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论起掌国之才,他比我更适合。”
“唉!妇人之仁,妇人之仁。你就不怕我一掌打死她,强逼你回去吗?”
“您若一掌杀了她,那您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一生就在这岛上给她守墓。”
……
“国师,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自父王母后遇害,您一直为了复仇之事舍命奔波,我和二弟也一直拿您当成我们的父亲一般。但是这一次,您就让我任意一回吧!不然,我心里实在难安,就是真回去了,只怕我的心还是会在这里。心不静,事也难成,只怕会于国事有碍。说实在的,论起杀伐决断,二弟远胜于我,您也是知道的,他比我更适合为一国之君,您们一定要尽心辅佐他。至于我……我有个感觉,最终我和她还是会回去的,只是,是个时间问题。”
“唉!既如此,我也再无话可说,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们,金龙也是一直希望你回去的,他是真心的,不是客套。”
“这我知道,我们俩一起流亡那么多年,他的心意我自是知道的。让他安心去做,我也会一直关注他,若是需要我,我也一定会赴汤蹈火。”
“唉!既如此,好吧!”
月儿,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们在皇上的官船上等着,从曹大官人进怡情楼,就不断有探报来报事情的进展。等到你躲在枣核船上被冲进清川,皇上的船上就放下了小梭子,水鬼也下了水,准备将你的枣核船弄翻,然后再救你。
可是还没等水鬼动作,你的船就翻了,小梭子上的水手远远地盯着落水的你,准备在你快不行的时候救你。
记得当时,月亮很亮,很远就能看见你在水中的痕迹。看着水中的你,我忽然觉得心里一痛,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忽然从官船上跳进了水里。
在北国的时候,我和弟弟经常去黑河里游水,越是夏天暴雨之后,我们越是跑的勤,弄得侍卫们一到下雨天就提心吊胆。父王母后打了我们多少回,可还是禁不住。
有时我们在想,我们是不是龙王爷的儿子。可是那一次,我们的游水之能却是在那种情况下使用的。
当我游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已经缓缓向水下沉去了。我将你托起来,浮出水面,你的脸在月光下,白得有些透明。
不知为什么,当将你抱在怀里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熟悉感,就像是寻找多年的一个朋友,终于被我找到了一般。
我将你抱上皇上的官船,秋月春草两个人按计划救你。
这时,我看见皇上的目光冷冰冰地瞟了过来,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屑,我知道他在不屑我的冲动。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一个不成器之人,妇人之仁。
可是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由于我的冲动,使你免受了些许痛苦,这就值了。
第二百零五章 昏迷
之后,戏按照原有的设计一天天进行,眼看着你被欺骗,一步步走在皇上设定好了的格局中,我的心里时时感到刺痛。
在这个问题上,兄弟比我清醒,家破人亡,复仇是第一位的。若不是他时刻提醒我,恐怕我真的会忍不住对你揭出真相。
不过我想,以皇上的精明,他一定看出了我的情绪,即使没有兄弟的提醒,他一定也不会给我机会让我说出真相。
和他相处多年,我知道任是谁阻碍了他的复仇计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铲除他。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我还是在矛盾当中保持沉默,甚至在你被逼进入定国公府时,我还是保持沉默。
知道吗?你到了郭越的药圃后,有好几次我悄悄去看你。我躲在树上,看着你的痛苦,看着你哭泣,看着你倒在雪地里,伤心欲绝。
那时,我真想放弃什么复仇,也不管和皇上定下的约定。就直接带着你远走高飞,离开这些纷争,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用我的全部,换得你开颜。
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能感受到附近一定有皇上的人在盯着我,只要我的动作稍有异样,我就可能受伤甚至送命。
如果我死了,兄弟一时恐难接受,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也会接受的,因为我们的复仇计划必须仰仗着皇上,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目的和利益是一致的。
再者,你当时对皇上已经用情至深,即使我向你说出实情,你也不会相信,还会认为是我别有用心,出于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故意挑拨你和皇上之间的关系。
即使你相信了我的话,皇上也有办法让你重新相信他。或者还会用什么大义来约束你。
不过,若是将所有的原因都归咎于皇上,也未免强词夺理。其实在我的心里,复仇计划也始终是放在第一位的。一夜之间,爹娘惨死,国家易主,自己被追杀,几番死里逃生。
曾是堂堂的一国王子,王位的继承人,却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这种落差,足以刻骨铭心。
所以,虽然看着你在迷局里被引导着一步步走向皇上的预定目标,我还是忍着心痛,躲在暗处一言不发。我心里想着,等着吧,等到我们大仇得报的那一天,我再用我的全部补偿你所受的一切痛苦。
如今,我们的复仇计划都成功了。皇上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为自己含冤而死的母后昭雪,使得太后遗骨得以安葬于皇陵,享受后辈儿孙的祭祀供奉。
那些曾经残害过皇上的恶人们,一个个也都受到了相应的惩罚。就连董氏所出,被她费尽心机要扶上皇位的四皇子,也成了质子被送往南诏,终生不得回来。
而我们,也重新执掌国家,将我们所受的痛苦统统还给了我们的仇人。兄弟曾经说我过于仁慈,王室狩猎季的时候我打的猎物总是最少。不是我武艺不精,实在是不想看着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凋谢在我面前。
可是这一次,当我们率军杀进王都的时候,我握刀的手却没有一丝软弱,一路上血肉横飞,一路上呼号惨叫,一路上断肢残骸,竟然令我兴奋。
我想,这大概就是仇恨的力量,也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理解了皇上的狠毒决绝。
比起我们兄弟,皇上所受的磨难要大得多。我们在事发之后就逃出了国家,这些年不过怎么说,我们还是平安的,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皇上不仅承受着母后被诬蔑的痛苦,而且二十年来一直处于被残害,被冤屈的境地,游离在生死边缘。在那种环境中,只怕是个人就能被练成厉鬼。
有了皇上的协助,我们的复仇计划一切顺利。只两个多月,我们就控制了北国全境,将我那好叔叔的势力清除,将他擒回王庭处死。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在我心里的另一颗种子便不可遏制地萌发起来。我不顾众臣的劝阻,冲过冰天雪地,来到海鲨岛,我要实现我曾经对你许下的诺言,虽然这诺言你并不知道。
尽管我不能违背皇上的旨意,不能将你带出海岛,带回北国,但是我要在这里陪着你,尽我的所能,陪着你,保护你,让你不再受到伤害,不知你能接受吗?
国师说你是不愿意面对所发生的一切,才不愿醒来,没关系,如今我们有的是时间。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等你歇够了再起来,不用着急,我守着你。
不知道你醒来后能否接受我?我知道你已经被伤得太深了,你可能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没关系,时间是疗伤的良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的伤会渐渐平复的,我会帮你平复。
就是不知道你醒来后会怎样对待我?骂我?打我?还是不理我?没关系,我会用我的心,帮你回暖。
月儿,我想把这海鲨岛改名为馨月岛,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很温馨。在我心里,一直有一种愿望,能在一个清净的所在,和我心爱的人一起,耕种锄垉,过一种宁静安逸的生活。这种想法即使是在我流亡的岁月也没有泯灭。
所以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去做一个君主,而适合于做一个普通人。对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我一直有一种敬畏的感觉,而不是热衷。
无奈我是王太子,从小就被作为王位的继承人而培养,想做什么或不想做什么不是我能左右的,在我的生活中,只有应该做什么或不应该做什么。而和弟弟游水的事,也许是唯一一件我们想做的,而又不会太引起别人阻挠的事。
而今,这也算是个契机,能够使我实现我一直以来埋藏在心里的一个愿望,所以我力排众议,坚持了下来。
月儿,这馨月岛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好不好?其实我不太喜欢这里,这里太潮湿阴冷了,不适合我,也不太适合你,你也怕冷。不过我想总有一天,皇上的禁令会解除,到那时,我要带着你回到我们真正的家。
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成群的牛羊,天很蓝,很高远。春天的时候,草长莺飞,百花争艳,策马疾驰,好像一直能跑到天边。
冬天的时候,那里是白雪皑皑,我们可以在热乎乎的房子里吃暖锅,不会再有湿冷之忧。
一想到那里,我的心里就觉得一片温暖。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那里,没关系,你要不喜欢那里,我就一直陪你在这岛上生活,陪你一生一世。
第二百零六章 梦境
馨月似乎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儿时,回到了那点缀着鲜花的小院。看到了父亲、娘亲,程妈妈、弟弟,还有小香。
她似乎又将童年的岁月重新过了一遍,清晨赖在床榻上,非得等程妈妈想尽了办法哄她,她才懒洋洋地起来。洗漱完毕,她来到娘亲的房间里,看到了弟弟红扑扑的笑脸。
好嫉妒他能赖在娘亲的怀抱里,于是她也走过去,非要娘亲抱。娘亲嗔怪地给了她一记爆栗,说她长不大,不过还是放下弟弟,抱了抱她。弟弟不干了,使出了最有效的办法——哭。娘亲连忙放开她去抱弟弟。
她知道不能再缠着娘亲了,再缠着只怕真要挨骂了。她撇了撇嘴,坐到了堂屋里的饭桌旁。桌子上是两合面的枣饽饽,小米粥,咸萝卜条,她甚至看到了盛粥的砂锅上细小的裂纹。
程妈妈走进来,看看她娘亲还在里屋,就偷偷塞给她一颗煮鸡蛋。程妈妈知道她娘亲偏心眼儿,只让每天早上给小弟煮一颗鸡蛋,她则没有,所以程妈妈总是偷偷多煮一颗给她。
她接过鸡蛋,鸡蛋已经磕破了壳,这样娘亲就听不到磕蛋壳的声音了。她向程妈妈吐了吐舌头,会心地一笑,连忙将鸡蛋剥了壳,两口塞进嘴里,程妈妈又将蛋壳带了出去。
吃完了饭,程妈妈收拾碗筷,娘亲收拾房间,她和小香在院子里哄弟弟玩。娘亲在屋里喊着,说注意别让弟弟往嘴里塞东西。
娘亲收拾完屋子,提着一个喷壶给她的宝贝花浇水。那喷壶是铜的,亮闪闪的,那还是爹爹从城里带回来的,娘亲喜欢得紧。
她听见娘亲对程妈妈说,晚上爹爹要回来,多炒两个菜。程妈妈问还打点儿酒吗?娘亲不屑地说,老爷要喝一定会自己带的,这村里可有什么好酒,哪里比得上城里的酒,那次老爷带回来一小坛状元红,那个好喝啊!村里只怕没多少人喝过。
说着,娘亲脸上满满的都是自豪的表情。馨月不由得撇了撇嘴,她其实不喜欢娘亲的这种优越感,总觉得自己的男人在睿王府当差,就拿自己当贵妇一般。自己不和庄子里的人交往,还不许自己和庄子里的孩子一起玩儿。哼!
晚上爹爹回来了,不出所料地又给他们带回了好多东西,连小香也有一个头花。东西挺多,爹爹舍不得雇车,硬是自己背了回来,累得通身是汗。
娘亲皱着眉头埋怨着爹爹,说爹爹怎么这么迂,钱花了还能挣,这人要是累坏了可怎么办?
爹爹只是微笑着,不说话。在记忆中,爹爹的话一直很少。可是爹爹比娘亲更疼她,不像娘亲偏疼弟弟。这一次,爹爹又给她带回来了一对儿银镯子,是当下时新的花样,城里老凤楼的手艺,十分精致。她高兴极了,搂着爹爹一通亲,爹爹也是微笑着,抱起她,轻轻和她说着话。
娘亲招呼程妈妈给爹爹打热水泡脚,程妈妈打来水后,将她叫出去,关上门。她好奇,偷偷又跑回来,隔着门缝,看见爹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娘亲一边蹲在地上给爹爹脱去鞋袜,让爹爹好好泡泡脚,一边还不住口地埋怨着爹爹。
爹爹还是微笑着,不说话。烛光映得爹爹的脸朦胧而温柔,他伸手将娘亲鬓边的头发给她捋上去,娘亲也不再絮叨,两个人的脸越贴越近,娘亲放在膝盖上的布巾掉了他们也不知道。
馨月想提醒爹娘布巾掉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没有张口。她本能地感觉到,她不该打破那一个画面,只要她不打破,那美好的画面会一直持续下去。
恍惚到了新年,爹娘带着一家去逛庙会。她和弟弟都穿着锦缎的小棉袄,戴着镶了毛边的虎头帽,娘亲还带上了从来舍不得带的金钗。
一家人一出门,立刻就感受到了旁人艳羡中夹杂着妒忌的目光。娘亲在这些目光中,骄傲地抬起手,抚了抚头上的金钗,有用手帕掸了掸父亲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便昂着头率先上了雇来的驴车。
父亲倒没有那么夸张的动作,只是平和地向乡亲们打了招呼,再将她和弟弟抱上车,再帮着小香坐在车辕上,和看家的程妈妈道了别,这才撩起棉袍上了驴车。
车行起,她听见爹爹轻声对娘亲说,“乡里乡亲的,你何苦这样。”
只听得娘亲愤愤地说,“我怎么啦?想当初咱们不行的时候,你看他们那样!有一点乡里乡亲的样子吗?如今咱们好了,想让我不计前嫌,和他们和和气气的,休想!”
爹爹苦笑着摇摇头,叹口气,不再说话。
气氛有些僵,看着娘亲阴沉的脸,她有些害怕,怯生生地往爹爹那边靠了靠,爹爹抱起她,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她看到了爹爹眼角的皱纹。
庙会真是热闹,平时见不到的东西这时都摆了出来。吃的、喝的、玩的、用的……花花绿绿,馨月的眼睛都花了。她紧捏着手里的十几个小铜板,铜板将她的手都硌疼了。
她看到了一个丝带编的花球,那花球上有一个小铃铛,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好想要,可是她手里只有这几个小铜板,若是买了花球,就花没了。
她正为难着,只见父亲轻声问摊主,那花球多少钱,然后就掏出铜板递了过去,将那花球买下,悄悄塞在她的袖子里。
馨月有些胆怯地看看爹爹,不安地说,“要是娘看到了怎么办?”爹爹温和地对她说,“不怕,这是爹给你买的,你看,你娘不也给小弟买了东西么?”
她抬头向走在他们前面的娘望去,果然,娘亲给小弟买了一个缀着流苏的拨浪鼓,小弟不知道怎么玩儿,正使劲儿揪着那红色的流苏。
她笑了,爹爹真好,知道娘亲偏疼儿子,所以就对她格外好一些。她踮起脚,在爹爹的脸上亲了一下,爹爹笑了,抱起她,去追娘亲他们。
这些温馨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地重复,像一个圆圈,将她包围其中,暖意融融,令她流连忘返,久久不愿离开。
第二百零七章 苏醒
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晚,一直到四月底,天气才逐渐转暖。四月三十,馨月岛才迎来了第一场春雨。一声接一声的炸雷,让整个海岛都似乎震动了起来。
这一声接一声的炸雷,将馨月给吵醒了。还没睁开眼,她就闻到了一股潮湿的气味,夹杂着青草的气息。
她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半垂的青布床帐,歇了歇,微微转头,她看到了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窗纸,半截软帘挡着的门。再看屋子中央,是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屋角放着一个大柜。
馨月闭了闭眼,心里还有些迷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此时何年。
她想坐起来,可是身上无力,她只能慢慢翻动着身子。
正在这时,几声响动,软帘被撩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走进来,馨月的目光正和她对上。
来人一看馨月睁着眼,先是一愣,然后快步走到床前,“姑娘,你是醒了吗?”话语中带着探寻。
馨月看着她,费力地张开嘴,“这是哪儿?”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嘶哑无比,让她那样陌生。
那妇人倒没注意她有些惊诧的表情,一听她说话,知道她是真的醒了,立即兴奋地转身跑了,连馨月的问话都没回答。
片刻,又是一阵声响,门帘起处,一个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几步走到馨月的床边,按捺不住惊喜的心情,喜悦地说,“月儿,你终于醒了。”
馨月的心里还是有些迷惑,她看着眼前这人,不过片刻,她的眼睛就睁大了,目光中射出丝丝恨意。她认出来了,这人是她最不想见的人之一——雷匡。
雷匡也看出了她眼中的情绪,神情变了变,他知道她认出他来了。他顿了一下,收敛了心情,回头对跟在他身后的妇人说,“秦嫂,你去煮些米汤给姑娘。”说完就走了出去。
秦嫂看了看目光中恨意未退的馨月,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馨月见他们出去了,吐了一口气。刚才的怒气勃发消耗了她本就不多的精力,此时她感到极其疲惫。
可是比这疲惫更让她深受打击的是,她意识到自己仍在雷匡的控制之下。
记忆一点点恢复,她想起雷匡对她说的,安王爷是利用她的。一想到这里,她的心又剧痛起来,她蜷着身子,冷汗涔涔。
他是利用她的,其实她不是没想过这样的情况,她想过的。可是每一次,她都有意地回避着,就像一个人刻意地闭着眼,不去看她不想看的事。她甚至知道,她只是在自欺欺人,可却顽固地固守着那一片虚幻。
可是,这个雷匡,连这一片虚幻都不给她留,直直地将她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让她连躲避都不能。
而且,若说安王爷是利用了她,那么这个雷匡,不也是利用她的人之一吗?他明知道事情的一切,却任由她在欺骗中受伤、挣扎,直到尘埃落定,才告诉她这残酷的一切。
馨月紧抱着自己的身子,感觉自己好像又要晕过去了。
这时,先前那个妇人提着食盒走进来。一看馨月的样子,登时吓了一跳。不过她倒没有惊慌失措,她紧走几步,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馨月的床边,伸手从馨月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个拇指大的青花瓷瓶,拔去塞子,放在馨月鼻端。
馨月只觉得一股清香扑面而来,那清香沁人心脾,馨月不由得贪婪地吸了起来。只吸了几下,馨月觉得心口的剧痛减轻了不少,气也顺了。
看着馨月平稳了下来,那妇人将小瓶子重新塞在她的枕头底下。转身拿起一块青布,擦着食盒上的雨水。
馨月这时才认真看了看这妇人,她大约三十余岁年纪,生得十分清秀。身上穿着青布衣裤,看着是个下人的打扮,可是那份沉静稳重,却又不像个下人。
不管怎么说,人家对自己不错,自己不能失了礼。因此馨月冲着她的身影说了句,“谢谢。”
那妇人微笑了一下,端着一碗米汤走回到馨月的床边,“姑娘不必客气,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说着拿起勺,给馨月喂米汤。
黍米的香气让馨月几乎停止了呼吸,她从来没想到米汤能香到这份儿上。
她贪婪地大口喝着,片刻便将一碗米汤喝了个精光。
那妇人看着馨月意犹未尽的样子,笑了笑,“姑娘刚刚醒,不能多用,等过两个时辰,奴婢再给姑娘端一碗来。”说完就收拾食盒往外走。
望着这妇人的背影,馨月觉得奇怪。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虽然她穿着仆人的衣服,也口称奴婢,但是馨月在她脸上没有看出任何奴婢的卑微感,而且从她的谈吐也丝毫看不出下人的样子,倒是有些大家气度。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正想着,已经走到门口的妇人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馨月,顿了一下,还是说,“姑娘,爷是个好人,真的。”
馨月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说的爷是谁。不过瞬间,她就明白了,她指的肯定是雷匡。她听见雷匡刚才叫她秦嫂,吩咐她做米汤的,雷匡一定就是她的主子。
一想到这儿,馨月的神情立刻暗淡了下去,将头偏在一边,不再说话。
秦嫂见状,叹了口气,掀帘出去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若是在往常,馨月一定会满怀惆怅,她是最不喜欢下雨的,可是如今,她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
前尘往事,一点点浮现出来。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哭,家破、人亡、被卖、受辱、逃亡,还被自己爱的人欺骗,重重打击,她应该哭。但是她没有,她只是木然地想着,就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也许,是她刚刚苏醒,心下还不明白,又或许这就是她一贯的疗伤方法吧!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别人,把自己的事想象成别人的事,就能减轻自己的痛楚。
第二百零八章 颓然
一直过了四五天,馨月终于能下地了。这期间,雷匡一天两次来看她,陪她说话。
可是他一来,馨月就偏过头去,不理他,只留下他自话自说。雷匡倒也不恼,还是每天来。
不过当听雷匡说她已经昏睡了两年的时光,她到底大大吃了一惊,转过头,两眼直直盯着雷匡。
这一天,天气很好,秦嫂扶着馨月走出房门。此时馨月已经明白,她们还是在海岛上,同时她也感觉到,这一生只怕她是离不开这个海岛了。她的皇上是将她囚禁在岛上了,而那雷匡,则是来看管她的。其实,有什么可看管的,她一个弱女子,还能飞过大海不成。
罢了,不想那么多了。她如今不过是一只蝼蚁,一阵风,一阵雨都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还有什么可说?
秦嫂扶着她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并给她裹上一件薄棉袍,她依然畏寒,或许是心冷吧。
馨月有些别扭地向秦嫂道了谢,秦嫂没说什么,只是笑了一下,便转身进屋,将茶壶茶碗放在椅子旁边的石桌上,就拿起工具,到屋后的菜园去了。
对于秦嫂,她感觉很是矛盾,这些天,一直是秦嫂照顾她,无微不至。
而且她知道,很长一段时间来一直是这位秦嫂在照顾她。两年,可不是一个短时间,可是她除了很清瘦之外,没有其他的变化。她的身上很干净,更没有诸如褥疮之类。
她曾经问过秦嫂,在她昏迷的时候,她是如何进食的,因为若是不进食,只怕几天她就会死。秦嫂对她说是要将饭食用汤水煮烂,再用细布滤过,只要汤汁,然后就可以给她灌了,好在有时她还能吞咽些许,若是不能吞咽的时候,那就只能用竹管穿上羊肠,通到喉咙里,再灌汤水。
此外,还有大夫开的药方,每天一次,主要是些补养的药,这样下来,才保的馨月昏睡两年,身体依然没有大碍。
只听秦嫂这样说,馨月就感到了照顾她的吃力。灌食,喂药,擦身……想想都觉得累,实在难为这秦嫂了。
从这一方面讲,她非常感谢她。可是另一方面,她知道这秦嫂是雷匡雇来伺候她的,与雷匡有关的任何事,她都觉得烦感。而且她觉得,这秦嫂对雷匡很忠心,就像是雷匡的下属一般,这让馨月更增加了烦感。
经过这几天的接触,馨月已经知道了目前的状况。
首先,她知道自己确实已经昏睡了两年。在这两年中,雷匡一直陪着她。
最初是那个哑妇人帮忙照顾她,但是那个哑妇人在那年的春天就病死了。
她死后,雷匡央人雇来了一对夫妇,就是秦齐和秦嫂,一方面帮忙照顾馨月,另一方面也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因为这夫妇俩以前是打把式卖艺的,而且这秦嫂还懂点医术。
如今这岛子上是四个人,她、雷匡,还有秦氏夫妻。再就是有一条硕壮的獒犬,叫虎头。看到牠,馨月不由得想起了“灵鬼”,不知道北苑破了之后,牠到了哪里?
说来奇怪,对于北苑,唯一让她惦记的竟然是“灵鬼”。
在这两年里,雷匡对他们住的地方花了很大的力气整修。秦嫂说,若是不整修,那房子只怕早在暴风的时候就塌了。
馨月知道她说的没错,想到她刚来到这海岛的时候,那几间破草房,摇摇欲坠,风一起,就能听见各种样的响声。
她都觉得这房子随时会塌下来。她甚至想,那个哑妇人真的是病死的吗?会不会是让坍塌的房子给砸死的?
不过这疑问只在她心里闪了一下,并没有向谁证实。她如今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管别人的事?她甚至觉得,那妇人也算是有福气,终于修得正果,脱离苦难了。来世投生,也许能投生到一个好的所在。而她自己,却是求死不得。
其实,真的是求死不得吗?馨月苦笑着摇摇头。那只是自己胆怯的借口而已。按说早在十多年前,她就该死,而她却是那样贪生怕死,即使生命那样悲哀,那样痛苦,她依然贪生。
给自己找着各种样的借口,苟活于世,这般没有血性,合该被人欺凌。
馨月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椅子里。
一阵带着海腥味儿的柔风吹过,屋檐的铃铛发出细碎的响声。馨月睁开眼,看着眼前的房舍,馨月的嘴角动了动。
那年她刚到岛上的时候那几间破败的茅屋早就不见了,他们现在住的房舍很漂亮,青堂瓦舍,石头围墙。面南背北是并排三座房屋,那房屋并不是通常见的一房三间或五间的格局,而是一里一外的套间,中间这座是她住的,靠东的一处是雷匡住,靠西的一处是秦氏夫妇住。此外,东西各有一排厢房,作为厨房、仓房,还留了一间作为客房。
房前是竹篱隔成的花圃,房后是菜园,透过房屋的空隙,可以看到嫩绿的菜蔬。菜地再往后,是用竹篱笆圈起来的鸡窝,有五六只鸡,听得到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的声音。
院子周围是用白色条石砌成的围墙。秦嫂说这岛子的北面原就是一个采石场,可是将这么大的条石运到这里,真不知道雷匡是怎么做到的。
这样的小院若是在城里,也许很不起眼,可是在这样一个海岛上,竟显出了几分气势,若是不明就里,甚至会以为这是什么人避暑的别院。不仅如此,那花圃菜地里的土呈黑色,分明是从别处运来的。
雷匡对这个海岛还真是用心经营,真不知道他一个小小侍卫,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又是雇人又是盖房,还专门运来土种菜养花。
不过再想想也就不足为奇了,这钱肯定是那位皇帝出的,是为了让雷匡这个看守过得好一些而已。
这位皇上还真是仁慈,其实他完全可以一刀将自己杀了,那会省多少事?何必这么劳民伤财地为了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或许是那位皇上心中有愧?或许是他对自己余情未了?想到这儿,馨月差点抽自己一记耳光。你也太下贱了,被人家利用成这样,还做着这不要脸的梦。
馨月重重地叹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
第二百零九章 秦嫂
时近正午,雷匡和秦齐回来了,馨月已经知道他们在岛子的东北面建了一座畜栏,养了一些牲畜和大家禽。这是为了当海上天气出现长时间或频繁的不好,运货船来不了的时候,他们的饮食不会出现问题。
雷匡见她坐在院子里,依旧关切地问她冷不冷,感觉怎样,她依然是偏着头,不想和他搭话。
一旁的秦齐皱着眉,满脸的怒容,拳头攥得紧紧的。他似乎正要上前说什么,这时秦嫂做完饭从厨房里出来,见状急忙走到秦齐的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襟。
秦齐回头看了她一眼,吐出一口浊气,走进了厨房。秦嫂一见,也连忙跟了进去。
不过,这一切,馨月并没有注意。她只是闭着眼,将雷匡挡在眼帘之外。
一连又是十几天,馨月终于不再那样抵触了。总是抵触也没意思。吃着人家喝着人家,让人家从头到脚地伺候着,这个脸也没法总是板着。
再说自己又有什么本钱和他们对抗,自己不过是个囚徒,而他们则是看守,对自己以礼相待是人家的善良,若是不善良,只怕自己只有生不如死的份儿。
这天晚饭后,馨月自己来到院子里,坐在院墙边的一把椅子上。今年的春天虽来得晚,却是进展迅速,短短二十多天,四周已经是绿树成荫,鲜花盛开。
馨月本就是喜欢花草的,花草的生长能够使他感觉到生命的顽强,也能让她聊以自慰。
院子里的花坛栽种着不少种花卉,有些还是馨月很喜欢的品种,不知是巧合,还是特为。
特为?馨月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这个下贱的毛病始终改不了,都到这步田地了,谁还能特为寻来些她喜欢的花木种给她。
总想着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总想着自己会是一个特例,殊不知,那只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想来自己实在是不可理喻,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自欺欺人,却还忍不住会那样想,想象着有一个人待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会将自己当成个宝,小心翼翼地护在手心里。
馨月轻叹了一声,闭上眼睛。一股淡淡的蒿草气味,随着天气暖和,蚊虫也多起来,秦嫂用几种草木捣成绒,又加了几味不知名的药材,制成驱蚊虫的粗香,在小院的上风头点起来。
这蚊香非常好,既没有很呛的烟气,还能让整个小院不受蚊虫侵袭,就是在房后的菜园里也不会有蚊虫叮咬。
真没想到秦嫂还有这个本事。馨月曾经问过秦嫂,她怎么还会制香?按说这是贵族或贵族府邸的人才会的手艺。
秦嫂笑了笑说,她哪里会制什么香啊!只不过跟着丈夫打把式卖艺,四海为家,遇到事总得自己想办法。
这蚊虫叮咬就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若是一般的蚊虫叮咬倒还罢了,若是遇到了毒虫,或是毒蛇吸血蝙蝠之类的,那可就危险了,所以对他们来说,都得会一些防治的办法。
秦嫂的话让馨月对这个妇人不禁多了几分同情,看她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是十分沉稳干练,想来这也是在常年走江湖中磨练出来的。看来她也是吃过不少苦的。
如今还让她作为下人伺候自己,实在是于心不忍。因此,馨月与秦嫂之间的关系相对要缓和一些。
馨月还问过他们是否有孩子,秦嫂的眼光黯淡了一下,说道,有,放在亲戚家养着了。他们夫妇走江湖,居无定所,实在不方便带着孩子,所以孩子一出生就放在亲戚家养着了。
孩子现在已经快十三岁了,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半年。
听到此言,馨月的心里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几乎忘了,她还有一个儿子!可是这念头只是在她心里一闪,就被她捻灭了。
她不愿意去想,那个儿子,不过是她取得仇人信任的工具,是她受辱的证据,是她最不愿意记起的耻辱,她宁愿他从来没有出现过。
为了转移心思,馨月说道,如今他们也算是居有定所了,是不是可以将秦嫂的孩子接到岛上来,这样母子也能在一起,也方便照顾。亲戚毕竟不是亲生父母,再怎样尽心也不如在父母身边。
秦嫂摇摇头,岛上的条件到底比不得陆上,这里天气恶劣,夏天常有风暴,冬天更别说了,寒冷潮湿。孩子若是接到这里,只怕身体会受不了。如今虽然孩子寄居在亲戚家里,可是那里的气候要好得多,而且孩子还能上私塾,还有小伙伴一起玩儿,算起来,要比在岛子上好多了。再说爷很善良,她要是要求,就可以回去看看孩子,顺路送些银钱米粮。
馨月知道她说的爷是指雷匡,不觉轻哼了一声,他善良,他若是善良就不该将你们夫妇也骗到这岛上,让你们一家骨肉分离。若是还在岸上,岂不是能够经常与孩子见面,也好照顾。
秦嫂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顿了一下才说,其实在这岛上要比走江湖好多了,走江湖四海为家,有个病呀灾呀都得自己扛着。有时辛苦一天可能也挣不到几个钱,还要被地痞流氓欺负,挨了打挨了骂都得自己忍着,连身家性命都无法保障,实在苦的很。
如今在这岛子上,正如姑娘说的,居有定所,不必再风餐露宿,还有固定的收入,安全也不用担心,而且每过一段时间就能上岸看看孩子,比起以前的日子,其实是要好很多。
馨月听闻,虽然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可是心里到底不忿。
这秦嫂对雷匡倒是感恩戴德,这算不算有奶就是娘啊?本想冲她说几句出气的话,可是一想到这两年来的时间,秦嫂对她的悉心照顾,也就说不出来了。
只得转移话题,问秦嫂可知道这岛子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因为岛上原是有人,而且运货船定期来送货,自然不会是一个人迹不至的荒岛。
第二百一十章 海岛
秦嫂告诉她,这岛名叫馨月岛,至于是做什么用的,她也不知道。秦嫂后面的话馨月没注意,因为她完全震惊在这个海岛的名字上。馨月岛,和她的名字一样!难道冥冥中原有安排?
许久,她才想起秦嫂说不知道这个海岛是做什么用的,不过她明显感到,秦嫂并没有说实话,她是知道这岛子是做什么的,只不过不想对她说而已。
事实证明馨月的感觉是对的,秦嫂确实知道这个岛的用途,只不过是怕说出来会吓到她,才有意不说。
这岛子地处蓬莱州之外,距离大陆两个多时辰的船程。它原本是关押囚犯的,后来废弃了。
岛子的北面就是一个很大的采石场,而馨月他们现在住的地方,不过是岛子南面一小块平地而已。
采石场出产白条石,囚犯们要在这里采石。
采出的条石由船运到岸上,岛上需要的米粮再由船运来。最多的时候,这岛上有囚犯千余名,看守的兵卒也有数百人。
而这个岛,却是令囚犯胆裂魂飞的地方。
甚至出现囚犯们一听要被发配海鲨岛,就立即自尽的情况。那是因为一旦被发配到海鲨岛,几乎就等于判了死刑,能活着走出去的囚犯是少之又少。
当时转运使在一份报函中曾提到,每年发配到海鲨岛的囚犯约有三百人,十年约有三千人,其中一成(十分之一)死亡,按说应该剩有两千人,但是实际仅剩有一百八十人。三千人仅仅活下来一百八十人,任谁听到都会变色。
在海上岛上,狱吏囚卒经常借故滥杀囚犯。
曾有一件官司一直打到了皇帝面前。
那一年皇帝大赦天下,一名囚犯本在遇赦之列,家人苦盼多时却不见其回乡,后辗转打听,才知道该人早已经在海鲨岛被狱吏虐杀。
那人的儿子决心为父亲申冤,历尽艰辛到京城告状,在大理院滚钉板去击鼓喊冤,这件案子惊动了皇帝,皇帝下令要查清此事。可是海鲨岛天高皇帝远,最后案子还是不了了之。
另外,海鲨岛囚犯的囚粮经常没有着落。
海鲨岛的条件最多只能容纳三百人,但是后来,陆续发配到岛上的囚犯有数千人,囚粮远远不能满足需要,而且如果遇到天气恶劣的时候,运货船过不来,食物短缺的情况就更加严重,结果造成大批囚犯饿死。
再者,由于地少人多,成百上千的囚犯挤在狱中,监房环境极差,根本谈不上医药条件,瘟疫漫延,造成大量囚犯病死,甚至有的病囚还没咽气,就被活活抛进大海。
后来朝廷虽有约束,但是在粮食严重匮乏,无医无药的严酷环境中,沙门岛的犯人中只能残酷地演绎着弱肉强食的规则,把病弱的犯人抛向海中。
不管移配来多少犯人,岛上的犯人只能保持在三百人以内,否则岛上的人就都无法生存。
所以,若是发配海鲨岛就等于进了鬼门关,囚犯们若是得知自己被发配海鲨岛,往往举家痛哭,甚至有当场自尽的。
后来,鉴于海鲨岛的形象过于恶劣,朝廷曾下令弃用海鲨岛,将岛上剩余的囚犯移往他处。
可是这个敕令还没来得及执行,董氏一伙又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下令将朝廷中他们的异己关进海鲨岛。海鲨岛又迎来了一次“繁荣”,又一次成为人间地狱。
原来发配到海鲨岛的囚犯五花八门,不乏大盗极贼,而这一次被关进海鲨岛的则主要是朝廷命官。
狱吏囚卒事先得到了上司的许可,对待这些囚犯手段更加残忍,被发配到此的囚犯甚至在数日内便被虐杀。
大量的尸体被抛入大海,竟然引来了群鲨争食,海鸟蔽日,数月不曾离去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
一直到董氏一伙完全把持了朝政,发配至海鲨岛的人才少起来,而原来被关进海鲨岛的人已经被狱吏囚卒们虐杀得所剩无几了。
这个海鲨岛再一次沉寂下来,最终被弃用。
这些都是馨月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的,而她始终不知道的是,早在海鲨岛还没有被完全弃用的时候,她的王爷,她的皇上,她的玉郎平安,就已经将这凶险的海鲨岛作为了他自己的隐秘据点。
由于海鲨岛的恶名,没有人愿意靠近它,虽然这里鱼虾肥美,可是就连附近的渔民打鱼都离它远远的,因为大家都说海鲨岛附近的鱼虾都是人肉养大的,身上带着冤魂,若是打到了会不吉利。
还有人说入夜看到岛上到处都是鬼火,听得到怪叫惨笑,甚至还有人说看到形容怪异的白影在海鲨岛上走动,或者在海边垂钓,还有人说看到了鬼船,没有人驾驶,却在海上航行。
其实,那都是安王爷使用的障眼法。在海鲨岛临近弃用的时候,岛上就已经没有多少兵卒了,只剩下一些留守的狱卒,还有几十名等死的囚犯。
安王爷就是在这时开始控制海鲨岛,他先将一些需要保护的人冒充囚犯送到海鲨岛,又给了留守狱卒银钱,让他们不要再难为这些犯人。
那些狱卒也知道这海鲨岛要被弃用,就连薪水也被拖欠了很久,目前的捉襟见肘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将来到哪里谋生,成了大问题。
正担心着,突然天上掉下来这样的好事,白得了一笔银钱,后半生都不成问题了,而且还不用他们做什么,自然是喜不自胜,无不遵从。
然后,安王爷又派人伪造官凭廷信,将挑选出来的年轻人一批批送到海鲨岛,逐渐替换掉岛上原来人员。
这些年轻人先将原先的采石场进行整修,变成了可容纳千人的藏兵洞。
在外人看来,依然是囚犯们在采石,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其实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原来运送条石的船只已经没有了。
等到严密整齐的藏兵洞建成后,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年轻人就开始了极为严酷的训练。
这些被训练的人号称铁骷髅,因为在他们整队出征的时候,他们的胸前以及所乘马匹的额头,均配有铁质骷髅。
第二百一十一章 铁骷髅
当时由于海鲨岛已经是没什么地位了,负责管辖的只有一位提调使,安王爷的人先是用计将其稳住,让他对往海鲨岛上送人的事睁一眼闭一眼。
后来干脆就来个李代桃僵,用自己的人代替了那人,整个海鲨岛就成了安王爷保护证人和训练奇兵的理想场地。
海鲨岛是一个狭长的大岛,南北长东西窄,西北东南的走向,岛子的偏南部是一座高山,将岛子分开。山势北坡陡,南坡缓,南坡之下是一片极平缓的坡地,一直延伸到海边。靠东岸有两个小码头,一个靠北部,一个靠南部。
岛子北面条件极为恶劣,它面朝北方,有没有屏障,冬天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夏季又是骄阳似火,酷热难当。
囚犯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要饿着肚子采石,就是没有狱吏囚卒的虐待,也是九死一生,更别说再加上酷吏、瘟疫、伤病等,所以海鲨岛实在是人间地狱。
以前海鲨岛囚禁犯人的时候,犯人都是在山北,看守人员住在山南,就是馨月她们后来住的地方。南北由一条隧道相连,设有三道铁栅栏。
白天狱吏囚卒从居住的南面通过隧道到山北,将囚犯们放出来采石,到了晚上,他们再回到南面去休息。南面的地方背风朝阳,住着要舒服多了。
山顶设有瞭望哨,监视着囚犯们的动向。再加上三道铁闸一关,囚犯们便是插翅也飞不到南面。
曾经就有囚犯无法忍受海鲨岛的残酷,想要越过山坡,到南面寻得船只逃出海岛。因为他们知道在南面的小码头有一艘木船,是供狱吏囚卒们使用的。
可是当他们千辛万苦逃出监房的时候,却无一幸免的在攀登北坡那陡峭的岩壁时,由于体力不支而坠亡。
最后大家终于明白,这海鲨岛就是一座天然的囚牢,只要上了海鲨岛,就等于进了地狱。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却被独具慧眼的安王爷选中,成为了他最重要的几个据点之一。
由于铁骷髅的训练和使用都是被严格保密的,对他们的记载微乎其微。后来有史官对铁骷髅的表现有着这样的描述,“快如风,烈如火,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强弓弯刀,善骑善射,马上步下皆精,以一敌百,未尝一败。”
而铁骷髅的选拔和训练,则是在很久以后,才从一些只言片语的记叙中窥得一斑。
铁骷髅的选拔方法极为苛刻,最先要过的便是体魄关。要求应选之人需身着全副甲胄,手执一支长矛、身背二十支长箭与一张铁胎硬弓,还要腰挎一柄短剑、马靴中插一把精铁匕首,另一只手持一面牛皮盾牌,同时携带三天军食,总重约八十余斤,半日内连续疾行一百里,而且还能立即投入激战。
入选之后的人,便被悄悄送到海鲨岛接受训练。
铁骷髅不同于普通军队,他们是经过各种训练的。擒拿格斗、各种拳脚、马上步下、各种兵刃,以及攀岩泅水、暗杀投毒、跟踪盯梢,几乎无所不能。
海鲨岛上的悬崖、峭壁、海水、沙滩、泥沼、严寒、酷暑,都成了铁骷髅训练的理想条件。就连海里的鲨鱼都成了训练工具。
比如其中的一项训练就是先用将被砍的鲜血淋漓的鱼儿撒到海里,将鲨鱼引过来,然后身穿水靠的铁骷髅死士要用手中的短剑将鲨鱼斩首。
期间由于训练过于严酷,近三成的年轻人死在了岛上,就连马匹也死伤无数。而余下的人,则被淬炼成了所向披靡,令人胆寒的地狱使者。
他们比先前的千机卫、骁果营更加不可思议。
而在他们真正随在安王爷身边直捣京城之前,外界对他们的存在一无所知。
早在安王爷起兵之前的半年左右,铁骷髅中的约两百人就已经开始向京城及各主要地点渗透,他们如白蚁一般,无声无息地侵蚀着王朝原本已是徒有其表的堤防。
等到安王爷对外起兵的时候,整个王朝的中枢已经是风雨飘摇,不堪一击。因此安王爷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席卷全境。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铁骷髅攻城掠地时如鬼魅一般的表现,还让很多人谈之色变。
别的且不说,就说进攻京城时,人们都认为京城由天朝最精锐的数万御林军防守,布防严密,又有两道城墙护卫,城外有由清川疏浚而成的护城河,就是安王爷的兵马再骁勇,京城在几个月中也攻不下来。
可谁知道,这在人们眼里坚不可摧的京城竟然在一日之内就被攻陷!
凡亲眼目睹的人都说,那黑盔黑甲的一队兵士根本不是人,而是鬼怪!
出城作战的御林军一接触到他们,就如同冰雪遇到了滚水一般,瞬间就融化了。
他们踏着御林军的尸体,眨眼功夫就冲到了护城河边。
然后他们跳下马,跳入护城河,身法飘忽地游了过去,耸身上岸。就连他们胯下的马,竟然也都训练有素地跟着游了过去。
等城上的守军在震惊中清醒过来,一起放箭射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城墙下。
只见他们将背上的牛皮盾牌叼在嘴上,竟然不用爬城通常用的飞挝,而是在城墙与城垛的夹角处,徒手爬上城墙。速度之快,身法之诡异,无法言表。
在他们面前,守城的军队完全失去了抵抗力,首先在气势上就被击垮了。看着他们如水漫过堤坝一般跃上城头,守军惊恐万状,甚至忘了用手中的兵刃抵挡。
另一面,前时已进入京城的铁骷髅死士也行动了。他们里应外合,本来已经难以支撑的守军全线崩溃。
后来曾有人用八个字描写那一日京城守军的惨状,“汤浇蚁穴,火燎蜂房”!
由于铁骷髅在安王爷夺取皇权时的骇人表现,后来的人们更对其进行了神话般的描写。说他们俱是身着黑衣,脸带面罩,头蒙黑巾,只露双眼,外身还披着黑色长披风,脚踏胡人马靴,马靴配有匕首,众人背负大弓,每人负箭十八只,同时都配有清一色的圆月弯刀。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面目,他们成了一群被神化的人,成了死神的代名词。
甚至说有人提到铁骷髅的名号,连不懂事的小孩子都不敢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