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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命伽罗     不二妃txt下载     不二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85 没人如你这般放肆

    安抚好山下流民,宋是真即刻便要启程前往西疆,恭王此时在西疆住持军政。

    临行之前,有两件事放心不下,千叮咛万嘱咐让万朝云别乱跑让别人看见她整日跟陈谦在一起外,便是追月了。

    她把追月抱到万朝云面前,一脸慈母模样道:“她一月要洗一次澡,洗好后要给它擦干。”

    “这种事,让丫鬟做就好了。”万朝云表示轻松,蔷薇比柳眉温柔,做起来应该不难。

    “她喜欢吃鸡肉和小鱼,那种鲤鱼不吃,山下河边有。”

    “让丫鬟去捉。”万朝云同样的回答。

    “你自己去,带着它去,它才会跟你亲,这些年我都是亲自喂养它的,还有,她晚上要跟人睡。”

    万朝云:“……”

    养猫这么麻烦的吗?

    “没有窝?”

    “有,从来不睡。”宋是真无比严肃,“对了,除了肉和鱼,别乱喂,上回我喂它吃蛋糕,吐了。”

    万朝云:“啧啧啧,现在的猫,比人还过得好!”

    “我走了。”她恋恋不舍的道,主要是对猫。

    万朝云顿时倍感受伤,完了完了,还不如一只猫受宠,这操蛋的人生啊!

    真是,想大喊一句,人间不值!

    追月很有灵气的知道主人要走了,一直用脑袋蹭她,喵喵直叫,然后宋是真一步三回头的下了山。

    万朝云双手衬起下巴,双眉皱起,满脸同情道:“燕浩可能还不知道他有个这辈子都跨不过去的情敌,可怜啊。”

    追月站在石墩上目送宋是真离开,当逐日的马蹄声响起,且渐渐远去,它‘嗖’的一下追了出去。

    它的速度太快,万朝云没看清,她揉了揉眼睛,再看去,石墩上哪里还有追月的身影,“哎呀,猫跑了!”

    随着话音落下,她也爬起来便追出去,“蔷薇,柳眉,快,猫跑了。”

    蔷薇和柳眉可是知道的,追月在宋是真那里,跟儿子一样亲,若跑丢了还了得?

    顿时便也跟着慌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跟出去找。

    于是,很快,整个第二峰便响起“追月,追月。”的叫唤声。

    陈谦原本打算写些东西,闻言合衣出来看个究竟,便见主仆三人带着五六个下人正漫山遍野的找猫。

    “在那儿!”蔷薇指着树冠道。

    万朝云忙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果真见追月蹲在七八米高的树冠上,看傻逼般看着她。

    “……”怎么感觉被一只猫鄙视了?

    “蔷薇,你去问问,是真姐以前有没有安排个丫头帮她养猫。”万朝云觉得这祖宗,她怕是养不起。

    “姑娘,奴婢早问了,追月是宋姑娘亲自养的,以前在京城便是,寒烟想碰一下,都被说一顿,后来来了山庄,也是不让人碰,宋姑娘是把您当朋友,才让您帮忙养的。”

    万朝云嘴角抽抽,拜托,她就是个云养家,哪里知道猫该怎么养。

    “它站这么高,会不会下不来?”她很担心。

    “姑娘放心,猫儿最是皮实,下得来,待会奴婢去山前吩咐一下,让守山的别让追月出山就行。”

    万朝云忧心忡忡,表示怀疑,“人拦得住?”

    “拦肯定是拦不住。”陈谦走过来道。

    万朝云见他过来,忙开心的伸手,他无奈,但还是伸手把她拉上去,蔷薇等人忙低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那怎么办?”万朝云好奇问,“先生也懂猫?”

    “不懂。”陈谦摇头。

    万朝云闻言立刻撇撇嘴,表示有点鄙视呢。

    陈谦见她小表情,觉得甚是可爱,便宠溺的轻轻点了下她鼻尖,“有一种草,可以吸引猫,我正好认识。”

    “什么草?”

    “大茴香,应该叫这个名字,不过多年前知晓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此山气候奇特,囊括春夏秋冬,应该有。”

    “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找。”万朝云立刻便等不及了,宋是真自幼丧母,又背井离乡,早年定的婚约还取消了,其实命运算是坎坷,她不想她亲手养了几年的猫跑掉,或者出什么事。

    陈谦其实想回去写些东西,比如定国之策之类的东西流传给后人,见她迫不及待的样子,没做考虑,便应允了。

    两人朝山下走,柳眉想跟上,却被蔷薇拉住了,“你去干什么?”

    “伺候姑娘啊。”柳眉一副你是不是傻般的表情。

    而蔷薇的表情亦是,“姑娘跟大人在一起,你凑什么热闹?山里冷,你去把被子翻出来,晚间让姑娘多盖一床。”

    柳眉被她一句点醒,立刻道:“对对对,姑娘肯定不希望我跟着,但好想跟……”

    蔷薇:“……”

    白了她一眼,推着便回了院子。

    第二峰是宋是真临时居住的地方,除了她的丫鬟外,其他人鲜少过来,叶圩等则住在不远处的隔壁山峰,不过随着落叶山庄做得越来越大,他们作为大管事,常年不在山庄里。

    两人在半山腰以下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陈谦所说的那种草,但看见了宋是真说的小河。

    说是河,其实只是条小溪。

    小溪清澈干净,能清晰的看到水里的石头、苔藓以及成群结队的鱼群,“这绝对是放养的。”万朝云道。

    “老妇人见过东家。”小溪对面走来名老妪,老妪应该六十以上了,脸上纵横交错,老得不成样子,不过身姿没有佝偻,走路也稳健。

    万朝云是东家,无需亲自管理山庄,倒也不急于跟山庄所有人见面,不过以前她的画像在山庄传阅过,老妪认识她,不足为奇。

    “老人家,莫非你负责在此处养鱼?”万朝云觉得有点扯。

    然而就是这么扯,老妪点点头,“宋庄主仁义善良,见老妇人可怜,便把老妇人接到山庄给她看这一溪的鱼。”

    “辛苦老人家了。”万朝云道。

    “东家哪里的话,不辛苦不辛苦,东家是来捕鱼的吗?”老妪问,他不知陈谦是谁,但宋是真有过命令,不得多问。

    万朝云吐了口浊气,“是啊,捕鱼。”

    她没徒手捕过,柳眉和蔷薇也不跟来伺候,现在去哪里找工具?

    真是,越发没眼力见了!

    “东家,用具都在老妇人住的地方,您稍等,老妇人给您去取。”

    万朝云闻言眼睛瞬间一亮,忙摆手道:“不用,我跟你去取。”

    “东家,山路不好找,您在这里等,老妇人马上便回来。”她说罢如履平地般转身便离开。

    万朝云:“……”

    陈谦身子虚,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你别看她年纪大,其实练过。”

    “练过?”万朝云无比羡慕,不过她瞬间便想到一事,小龙女也练过,在山谷里独自生活十六年而不老,方才那老妪怎老成这样?

    “看年纪应该快九十了。”陈谦点点头道。

    万朝云惊呆,嘴巴长成个o字,“我以为六十……”

    “你得多锻炼,不然以后你六十,宋姑娘看起来三十。”陈谦轻笑,笑容温润宠溺。

    万朝云却嘟嘟嘴,不以为意,挨着他坐下后,靠着他的胳膊道:“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活了几辈子,十六岁都经历过三次,再年轻有什么用?又不能真的长生不老。

    她如此亲近,陈谦有些不适应,于是挪了挪。

    万朝云得寸进尺,又挨近些,就是要靠在他胳膊上。

    陈谦极无奈,“被人看到不好。”

    “你不喜欢我靠着你?”万朝云一双剪水般的眸子盯着他,软甜的脸满是受伤。

    陈谦:“……”

    他摇头,“没有。”

    “这里都是我的人,谁敢说半个字?”万朝云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陈谦从无奈,到极其无奈,然后慢慢变成释然,最后只能宠溺的随她了。

    万朝云也不是非要这般主动,主要是怕他觉得自己年纪大,而畏手畏脚,这样她心里不舒服,他也不舒服。

    一段感情,状态若做不到舒服,那趁早分道扬镳。

    “你呀,跟个小霸王似的。”陈谦又挪了些,把大部分位置让给万朝云,怕她不够坐。

    万朝云蹲上去,拢了拢他散在身后的长发,“先生,你今日为何不梳头?”

    “无人为我梳。”陈谦道,他的人都被宋是真安排在隔壁山,根本没办法过来伺候,他几十年来,没自己梳过头,便只好散着,而且他身子虚,时常便要去躺会,带着头冠诸多不便。

    “以后我每日为你梳头。”万朝云想起他以前都是戴个头冠,然后长发垂在身后。

    这个年代的男人大多如此装扮,其实男子把秀发全部绾进头冠里,更加精神好看。

    “有下人可以做。”以前都是下人给他梳头,习惯了。

    万朝云闻言气恼道:“能一样吗?我给你梳头,跟丫鬟梳头,不一样好吧!”

    “我听说你有晚起的习惯,我起得早,我只是想让你多睡会,不过你既要给我梳头,我便等到你睡醒,可好?”陈谦突然之间便想起过世的夫人,她永远端庄守礼,从未与自己撒娇娇嗔过,端庄得有些呆板。

    相比之下,万朝云便难以让人拒绝,只想什么都依着她,宠着她,生怕她受哪怕半分委屈,渐渐的,逝去多年的夫人,模糊得只剩下一个人影,眉眼均记不清楚了。

    “好,可是我也想你给我梳头。”万朝云偏头,看着他的眼睛,调戏般道。

    少女娇俏甜美的脸突然近在眼前,剪水般的眸子,更是浅笑嫣然,犹如住了只调皮的小鹿,他顿时便面色一燥,“我……”

    ‘不会’两字还未出口,少女期盼的眼眸便一点点变得黯然,他忙改口,“我可以学。”

    “先生,若陛下知晓你竟放下笔,拿起梳子,会不会气得捶胸顿足?”一想到承天帝大跌眼镜的画面,万朝云便笑得很开心。

    陈谦一愣,也跟着笑起来。

    正此时,老妪从远处走来,见到他两亲密的靠在一起,忙驻足,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万朝云一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此时见到人,忙起身道:“老人家。”

    陈谦闻言也起身,努力克制了面庞的羞涩,才转过头,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老妪也懂事,当做什么也没看见,带着鱼干、渔网、鱼兜和小木桶过来,“东家,您是要钓鱼,还是直接下水抓?”

    “追月挑食,不吃鲤鱼,想必是大一些的鱼都不吃,喜欢吃小鱼,直接下河抓。”万朝云挽袖,然后准备拖鞋下河。

    老妪见她举动,先是吓一跳,然后才在她和陈谦的身上来回扫了好几眼,心中暗暗好奇,这两人的关系。

    “河里冷。”陈谦忙阻止她脱鞋,“猫吃得不多,钓几条便是了。”

    “这得钓到什么时候去?”万朝云做饭的时候耐心十足,但做别的,便有些欠缺了。

    陈谦伸手,亲自把她挽起的袖子放下来,“闲来无事,钓钓鱼打发时间。”

    理倒是这个理,万朝云立刻放宽心态,对老妪道:“多谢老人家,我用完的时候把东西给您送回去,您先去忙别的吧。”

    老妪没想到万朝云如此客气,心中对她的好感又增了些,都说万小东家是个神人,现在看来不只是神人那么简单。

    “哪能劳烦东家您,您用完了,便放在此处,老妇人一会来取便是,山里都是庄内之人,放在此处几日也不会有人顺走。”老妪很有眼力见的说完话便走了。

    小溪边很快便只剩下万朝云和陈谦,陈谦以前也钓过鱼,很娴熟的在溪边的湿土里找到虫子,鱼钩勾住虫子,然后才递给万朝云。

    还是方才那块石头,两人背对着背,一人钓一头。

    小溪有专门的人看管,又驯养了别处带来的小鱼,鱼饵放进水里,立刻便有鱼过来咬。

    “这么简单……”万朝云都震惊了,感觉自己开了挂。

    陈谦那边也钓了一条,他用木桶装上水,把钓来的鱼放在木桶里,然后再去找鱼饵。

    看着他在溪边翻翻找找的身影,万朝云不自觉蹲坐在石头上,下巴抵在双膝,看得入神,如果他晚生几年该多好,这样她就可以陪着他,走更长的路。

    陈谦找来鱼饵,却见万朝云在石头上发愣,他忙过来扶住她道:“小心。”

    “先生,如果,我说如果不是我恰好出现在你身边,而是别人,你会不会也陪她钓鱼?”

    这个问题没什么价值,甚至可以说是神经质,但她突然便想知道。

    陈谦坐下来,为她挡去吹拂过来的山风,“不会。”他没做思考便道。

    “为什么?”

    “因为,没人敢如你般放肆。”他说罢给鱼钩上好鱼饵,继续钓鱼。

    万朝云突然觉得心里一甜,但面上却傲娇的哼了声,“你嫌我无礼?”

    “嗯。”他依旧没做思考,便点头了。

    万朝云顿时有些生气。

    又听他道:“我怕你对别人也这般无礼。”

    方才忽然黯下去的心,突然便亮了。

286 小朝云

    天慕山,万朝云曾言,老天会嫉妒的山。

    这里一年四季的景色都看得见,两棵桃树种在不同的地方,一棵结果了,一棵花期还未至。

    万朝云靠在陈谦身上,安静的看着他垂钓,他若钓到鱼,她便立刻提来木桶装上。

    一只蜻蜓从远处点水而来,俏生生的落在上游的一枝石蒜上,仿佛是特意过来告诉万朝云,此处有石蒜盛开。

    红得刺眼的蔓珠华沙,犹如地狱走来的美人,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瞬间让万朝云脸色阴沉下来。

    她捡起石子,砸向那株蔓珠华沙,然而她没什么准头,砸偏了,石子被扔进荆棘丛里,惊飞枝头上那只蓝色蜻蜓。

    “怎么了?”陈谦感觉到她情绪不高,甚至很不高兴,便放下鱼竿问。

    万朝云摇摇头,“没事。”

    见她不愿说,陈谦也不强逼,顺着那石子砸过去的方向看去,一眼便瞧见开得正盛的曼珠沙华,心头瞬间便明白了。

    蔓珠华沙,又称为死人花,彼岸花,一生,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感性的人会觉得它不吉利,医者却以它入药。

    “此花能入药,我不懂医理,以前听人说过,球茎可祛痰,解毒等,不知对不对,你别多想。”陈谦犹如摸摸她的头,语气温柔极了。

    万朝云心里其实也知道,一切都是心理作用,什么死人花,彼岸花,什么花不见叶,叶不见花,都是自己的臆想,若不多想便什么都不会有。

    甩甩头,把脑子里的负面情绪摒弃掉,然后吐口浊气,“先生,鱼也钓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好。”陈谦收起鱼竿,提了小木桶,然后扶着她站起来,细心的护着,“小心,水浅,摔倒可是很疼的。”

    “先生,你还没叫过我名字呢。”万朝云一面扶着他从石头上下来,一面调皮的道。

    陈谦一愣,面色便红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从未习惯叫身边女子的闺名,都是很正式的用称号代替,比如夫人,或者某某夫人。

    “先生,我的名字很难听吗?”万朝云有些受伤道。

    最是见不得的,便是她那张受伤的脸,仿佛会说话般,控诉着他的不称职,或者是薄情寡义。

    哎,他在心里轻叹一声,以前怎就没发现她如此磨人。

    “先生……”万朝云拉着他衣袖,大有不依不饶的意思。

    “朝……”他张了张嘴,依旧说不出来。

    “算了。”万朝云放手,“我不勉强你。”

    软甜的脸,气鼓鼓的,一种哄不好般的感觉。

    陈谦立刻便慌了,但从未哄过女孩子,没经验,思来想去,只好喊了声:“朝……朝云。”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万朝云回头,瞪着双漆黑大眼盯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

    怎么办?

    小女子她不满意。

    陈谦无奈,但叫了第一声,第二声便不难了,“朝云。”他叫得利索了,“小朝云,别闹。”

    万朝云嘴角上扬,笑容在这一刻怎么藏都藏不住,她重新拽起陈谦的衣角,“先生。”

    “嗯。”他一手提着小木桶,一手伸手过去,宽大,但修长漂亮,且很温暖的手牵着她,“怎么了?小朝云。”

    “先生。”

    “小朝云。”

    “先生。”

    “小朝云。”

    ……

    回到院子,陈谦已是体力不济,但他极力忍耐,不让万朝云担心,但他步子都有些浮了,明眼人一看便能看出。

    “蔷薇,请素怀来。”万朝云忙吩咐,又接下小木桶放在院子里,亲自扶着陈谦进屋,“先生,别撑着,先养好身体。”

    “好。”他在万朝云的搀扶下进屋,躺在床上,无比抱歉道:“让你忧心了。”

    “先生,你知道吗?我很庆幸你让我忧心,而不是别人。”她说罢翻来被子给陈谦盖上,“先生想吃什么?我现在去做。”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

    真是一句不负责的话,万朝云瞪了他一眼。

    恰好素怀提着药箱过来,路上听蔷薇说了,方才陈谦下过山,脸上有些不高兴,不过见陈谦的气色也没比之前差到哪里去,怒气这才稍稍消些,“东家,大人,山上风大,病愈之前,还是莫要长时间吹风为好,不过也不能一直呆在屋里,我配好了止疼药,大人若头疼,便吃一粒,可缓解头疼。”

    她说罢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放在圆桌上,“大人以后要忌荤腥,不可再饮酒。”

    “一点不能吃?”万朝云无法想象,作为人不能吃荤腥,那得多痛苦?

    素怀知晓,人不吃荤腥太难,除非是出家人,“好了可以适当吃,但不能过分。”

    “多谢。”陈谦也松口气,他虽不会做饭,但爱好品尝美食。

    素怀说完福身行礼后,提起药箱告辞离开。

    “先生,你先休息,我去做饭。”万朝云为他掖好被角也准备离开。

    然而刚转身,手却被陈谦拉住了,“让厨子做便好,别那么辛苦,你方才上山出了汗,先去沐浴,别着凉。”

    若换做别人,能吃到她亲手做的饭,哪还会管她身上是不是起了汗,会不会着凉。

    心一下子,便暖暖的。

    不由自主的,她便想起林见深,他从未如此细心。

    “好,其实是真姐从京城带来的大师傅手艺不错,做得不比我差,我只是想亲手给你做。”

    “听话,先去沐浴,今日时辰太晚,明日,或者后日再做。”,语气温柔,又宠溺,就像在哄手心最珍贵的珍宝般。

    万朝云觉得陈谦前半生肯定是个凶悍之人,不然哪还剩下如此多的温柔留给她?

    “嗯。”她乖巧应下。

    门外,蔷薇和柳眉相互捂对方的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万朝云从屋子里走出来,便见两人在做奇怪的动作,装作咳嗽咳了两声,“你两干什么?”

    “没有!什么也没干。”柳眉与蔷薇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一左一右跑到万朝云身边,压低了声音问:“姑娘,陈大人好温柔,以前奴婢看他一眼都不敢。”

    “对呀对呀。”柳眉跟着点头,“姑娘,我现在感觉陈大人一点儿不老!整个人都泛着光!”

    “他是你两能看的?”万朝云微微蹙眉。

    “不敢!”两个丫头立刻跳开,离得远远的,柳眉道:“奴婢不敢看!姑娘,奴婢去吩咐厨房做饭。”

    “姑娘,热水一直给您备着,您先沐浴,奴婢去给您撒花瓣。”两人丢下话,双双跑了。

    万朝云忍不住笑起来,哼着早已忘记歌名和歌词的曲调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走半响发现小木桶还放在陈谦的院子里,她立刻便折返去提。

    此处,在深山腹地,山下重重关卡,重重守卫,哪怕是死士,也鲜少能摸进来。

    然而就在万朝云刚踏进院子,还未提起小木桶便听到陈谦屋里传来陌生的声音,“大人,王、李文志等人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当下流民四起,甚至许多地方已出现叛军,离国又虎视眈眈,大人,朝廷真的不能没有您,还请您跟属下回京住持大局!”

    “我已辞官,朝廷如何,天下如何,与我无关。”陈谦淡淡道,他对承天帝失望透顶,立刻便拒绝了。

    他心冷了,但来人却并不放弃,“大人,陛下是一时糊涂,但您是首辅,是百官之首,百姓信赖您,依赖您,不能没有您,您不能因为陛下的一时糊涂,便置天下于不顾呀,大人!属下恳请大人随属下回京住持大局!”

    “大人,黎民何其无辜?属下一路寻来,见到了无数家庭破碎,无数老人失去儿子,无数儿子失去父母,街上时常出现打砸斗殴,大人,您不能置之不理呀大人!”

    陈谦已坐起来,靠在床头,沉默了。

    他如何不知百姓无辜?

    何尝不知天下大乱的后果?

    可当初他苦苦相劝,皇帝执意放弃,甚至剥夺他手里一切权柄,他能如何?单枪匹马去治理天下?

    “我辞官,不是怄气,不是赌气,是陛下执意废除新法,我无能为力。”他长叹一声道。

    “大人,陛下已经知道错了,只要大人肯跟属下回去,陛下一定会让您官复原职,您走了,首辅之位一直空悬,在陛下心里,唯您不能为首辅呀大人!”

    万朝云听半响,原来是上门请陈谦回去的,她立刻便怒不可制冲了进去,“凭什么他一句知错便让先生回去?凭什么?就因为先生脾气好?先生这些年兢兢业业,为了他林家江山,拼尽全力,难道还不够?呵,真是搞笑。”

    皇家暗卫,暗卫首领苏农一开始便知晓万朝云回来了,但他也知晓她不懂武功,便没在意,此时闻言他转头看向激愤的少女,“万姑娘,你把大人困在深山,可有想过他是否愿意?大人乃治世大才,你为何要阻他回京?”

    “我自己愿意留下。”陈谦见苏农质问万朝云,立刻便出言道,“此事,与她无关,我的脾气你也清楚,我不喜欢牵连无辜之人。”

    苏农有些诧异,但终究没再纠缠,只杵在窗边,也不打算离去,“大人,您何时随属下回京?”

    “我不可能再回京,你走吧,告诉陛下,以后莫要再派人来了,天下之大,总有人能解当下困境,我与陛下的君臣之义,在离京那一刻,便烟消云散了。”他疲累的闭上眼睛,不再看苏农一眼。

    苏农低下头,依旧没有走的打算,进山之前,他便知道,陈谦辞官后不可能轻易回京,他有耐心,一定为陛下把他请回去。

    万朝云不客气的看过去,“你没听到先生的话?先生不可能回京,而且他还病着,你到底有没有点眼力见?你是替皇帝来道歉的,还是来气先生的?”

    苏农脸上出现瞬间的暴怒,但想到陈谦的话,硬生生忍住了,他咬牙道:“万姑娘,陛下不是你能非议的!”

    “你走吧。”陈谦怕万朝云胆大包天又说出什么不敬的话,便再次开口道。

    “听到没有?”万朝云走过去,指着院门口,“门就在那里,你赶紧走,以后也别来了,如果陛下还指望我给他挣钱,就请不要拿着令牌随便出入落叶山庄!”

    苏农气得青筋直冒,若不是陈谦在,他可能会一巴掌拍死万朝云。

    但他是带着任务来的,终究忍住了怒气,对陈谦恭敬道:“属下还会来,请先生好好想想,百姓无辜,您想必也不忍。”

    陈谦闭着双眼,没有再说话。

    苏农说完话,转身出了院子,他望了眼陌生的山庄,此处群山绵延,易守难攻,房屋依山而建,隐于林间,若无令牌,连他都进不来。

    思及此,对万朝云的怒气也消了些,素来便知晓这个小女子有本事,也知人善任,商行在她的革新下,如日中天,当今天下,再也找不出的第二家。

    这也是为何许多革新派被罢官入狱,而她舅舅和父亲却只是被挪去了翰林院。

    若没有废除新法,大兴会不会像商行那样,也有如日中天的时候?

    这是个永远不可能得到的答案,就算现在恢复新法,这天下,百年内,也再难达到期望的繁荣,他可能无缘得见了。

    屋内,万朝云坐在床沿,轻轻为陈谦按他疼得直冒汗的头,“先生,吃一粒。”她想起素怀的话,忙倒水给陈谦吃药。

    陈谦吃了一粒药,药效却没那么快发挥作用,依旧疼得抓狂,但他生生咬牙忍着。

    “先生。”

    瞧他忍得辛苦,万朝云眼眶瞬间便湿润了,一把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先生,什么也不要想,别人有什么无辜?我才无辜,你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你也不许一直病着,你若病着,我怎么办?”

    “我……”陈谦忍着疼,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看她,抱着自己的女孩儿长得多美啊,如同画里走出来的般,这般的自己又为何要耽搁她?

    “我……”让她离开的话,仿佛重若万斤,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感觉到他的想法,万朝云立刻伏下身,绵长的吻落下,堵住他的嘴,什么话也不让他说。

    陈谦原本疼得微眯的眼,猛然睁大,脑海在瞬间变得空白,身体一僵,便失去了所有,思维和力气,任凭她摆布。

    渐渐的,他能感受到来自她的甜,就像朝阳撒进心里,整个世界都有了光彩。

288 不认识这个弟弟了

    万朝云一直觉得那个秀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的男人,是月亮唯一的知己,不为别的,就为那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月华如霜,铺洒在群山之中,犹如给大地披上了件朦胧的衣裳,万朝云偏头看了眼与自己并排而坐,共赏皓月的陈谦,他不是月亮的知己,因为此刻他眼里没有月亮,只有她。

    前世他们虽曾同活在一个时代过,可他心里只有黎民百姓和江山社稷,并不在意皇室内斗,是以,他们并无交集。

    后来,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人前,他却已成传说。

    如今,她活着,他也活着,真好。

    “先生。”她笑着唤了声,然后躺下,躺在他怀里,“我坐着累。”

    陈谦伸手揽住她,细心的抽出压在脑下的长发,宽大的广袖盖在她身上,生怕风吹凉了她。

    “先生,你多久未回乡了?”

    万朝云轻声问,对于他的家乡辉定行省她早已了解过,甚至生他养他的铜州,也在后世成为许多文人墨客瞻仰他的地方。

    可,她想听他亲口与她说起他的故乡,他的家人,他的一切。

    沉默了良久,许是在心里默算时间,“自从上任以来,便再未回过铜州,你若愿意,我带你去辉定行省游玩,那里风景不错。”

    “好。”她满口答应,又道:“先生,我知道,人对外界的看法是会变的,十岁和二十岁时,看待事物的眼光不一样,三十岁和四十岁又不一样,若我在你年少时,遇见你,你会心悦我吗?”

    一个毫无营养的问题,但两个人在一起,说的便是这些没有营养的话题,明明不值得去讨论,心中却满是期许。

    陈谦低头,伸手轻轻点了下她鼻尖,宠溺道:“那时,我只是个穷小子,没有声望,没有地位,什么都没有,你如此可爱美好,我怕是心悦了也不会说。”

    “先生也会自卑吗?”万朝云语气揶揄,很是不可置信。

    陈谦认真的点点头,“会担心辜负你,就是现在,我也担心,人的寿命短短几十年,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拿我怎么办?你不是说娶我做你陈家的宗妇吗?”万朝云坐起来,气鼓鼓的瞪他。

    陈谦伸手把她按下,躺在自己双膝上,“我母亲你见过,她很喜欢你,我很担心母亲知晓我要娶你,会拿扫帚扫我出门。”

    “那你来我家做上门女婿吧,我家就我一个女儿。”

    “你爹的文采……我怕我忍不住说他。”

    万朝云:“……”

    远在京城的万澈打了个喷嚏,正磨墨的温氏还以为夜深露重他受了凉,忙去关窗。

    “我爹文采是一般,但你不许说他!”万朝云努力表出凶悍的神情威胁他。

    可在陈谦的眼里,依旧那般可爱娇俏,“听你的,不说,写得再差,也不说,大不了我偷偷给他修。”

    万朝云闻言眼睛亮了,点点头,“可以可以。”

    被认为受了凉的万澈又打了个喷嚏,“谁在说我?”

    “尽瞎想,谁会没事说你?”温氏温柔的为他披了件大氅,“夜深露重,你别写了,明日再写。”

    “娘子,你看,我新写的前代首辅传记序言如何?”他献宝般把文章递给温氏看,希望温氏给个中肯的评价,数年来,他都是如此。

    温氏接过仔细看起来,一面看一面点头,“写得好,相公的文章,虽朴实无华,却句句动人。”

    万澈闻言立刻笑起来,“我也这般觉得,我再写会,明日便拿去给你二哥看,若妥,便以此定稿。”

    “嗯,我把灯挑亮些。”

    门外,踌蹴着要不要进屋的温继佑,一咬牙,还是叩门了,“三妹妹,三妹夫,开门,有事。”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万澈问:“天色已晚,二哥有何事?”

    “开门说。”温继佑没什么耐心。

    温氏知晓二哥的脾气,便把书房门开了,放温继佑进来。

    阔步进来的温继佑面色不是很好,眉头紧锁,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作为曾经的状元郎,他不光文章写得好,视力也好,一眼便看到万澈的文章,“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

    “不好吗?”万澈方才还信心满满,开心不过瞬息,就被嫌弃得一文不值,他很难堪的!

    温继佑重重叹了口气,“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跟你一起编书?!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规定翰林院是编书的地方?我要去找陛下。”

    他说罢,事也不说,转身便出了书房门,回到墨韵居,愤怒的磨墨,然后写奏折,越写越激愤,越写越长,时间渐渐过去,当他停下笔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鸡鸣早过。

    脸也不洗,衣裳上沾了墨汁也不管不顾,明明是个文官,愣是去马厩牵了匹马,直奔皇宫。

    承天帝还在养病,已罢朝多日,朝中有什么事,只要不是特大事件,都禀报到王处,是以,此刻皇宫极为冷清。

    温继佑运气不错,不是淑妃侍疾,而是周贤妃,周贤妃生了林见深,虽不得承天帝宠爱,却得到了他的尊重,二人属于相敬如宾的关系,当然,周贤妃想要的不止这些,但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如淑妃得宠。

    “陛下,翰林院温大学士求见。”陆信禀报。

    与周贤妃在一起,承天帝没什么话说,正好养病也无聊,便点点头道:“宣。”

    他倒想听听这个刺头,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温继佑满脸怒气,眸子里仿佛淬了冰,见到皇帝和贤妃,也不收敛,往地上一跪,便把自己写好的三本奏折递上,“陛下,臣有事请奏,还请陛下看完奏折,再与臣说话。”

    承天帝都要乐了,当今世上,该如此与他说话的臣工,也就温继佑一人了。

    陆信收拾好所有小心思,努力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力求皇帝被温继佑气得暴跳如雷时,不迁怒于他。

    把写得满满当当的三本奏折恭敬的呈给承天帝,他抱着拂尘便退守在一旁,周贤妃等了半响,这个温继佑,不给她行礼?她虽不受宠,但她儿子是皇长子!

    正打算提醒一下温继佑,便听承天帝把奏折一摔,然后猛然起身,如同一个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疾病的正常人般,声音洪亮的怒道:“好你个温继佑,你竟敢说朕是昏君!朕是太纵容你了,朕。”他说罢四处找工具,准备亲自动手,把温继佑打一顿

    温继佑丝毫不惧,起身,咄咄逼人的逼过去,“你不但是个昏君,还是个大昏君,大兴朝就要在你手里玩完了!别以为你是皇帝我就不敢说你,你,就是个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间疾苦。”

    “多少人因为你的失误而流离失所,人家离国摄政王要笑死啦!简直是天助他也,原本大兴欣欣向荣,眼看着他就要三百年内都没机会了,哎,老天开眼,又给他机会了,你扪心自问,你从胆识到谋略,那点比得上人家离国摄政王?你比不上!”

    “比不上,还要乱搞,好了,陈大人走了,燕大人走了,老陈大人也走了,我还以为你新找的内阁大臣多厉害,原来根本收拾不了烂摊子,啧啧啧,你厉害,我怕了。”

    “泼……你放肆!”承天帝原本想说泼妇,奈何温继佑是个男人,于是硬生生换成了放肆。

    “放肆?我就放肆这最后一次了,你跟你的大兴,自己个玩,老子不奉陪了,要杀要剐随你便。”他说罢往地上已坐,盘着腿,犹如一个入定的老僧,不再开口说哪怕半句话。

    承天帝气得血压蹭蹭蹭的往上涨,仿佛要冲出天灵盖,指着温继佑的手,也久久收不回去,话更是说不出半个字。

    周贤妃都吓傻了,原来温继佑不止是对她无礼,一个对皇帝都能如此放肆之人,无礼就无礼些吧,她也怕。

    吓得肝胆俱裂的陆信,身子缩了又缩,偏偏承天帝缓了好久,缓过来后道:“小陆子,拉出去,斩!”

    “陛下。”陆信强忍着恐惧试图劝阻,“陛下息怒。”

    “不用,不就是杀头吗?现在死,也比将来国破家亡死更体面!”温继佑站起来,嘲讽的瞟了眼承天帝,“蠢不可及,先帝让你继承大统,就是个错误,林氏江山,也就走到你这一代了,等着做亡国之君吧。”

    “你!你你你你!还不拉出去斩了?!”承天帝气得心口不断起伏,话音落下,一个没忍住,倒了下去。

    周贤妃吓得手足无措,只抱着承天帝身体一个劲哭,“陛下,您醒醒啊陛下,陛下!太医,快去宣太医!”

    温继佑视死如归的往外走,丝毫不在意身后周贤妃凄惨的痛哭。

    陆信吓坏了,一面为难,一面又气温继佑永远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殿外,每日都会早早过来探望承天帝的王听了全,他嘴角勾起嘲讽冷笑,温继佑走出来的,那抹嘲讽瞬间敛去,表出无比恭敬的神情朝温继佑施礼,“大学士高义忠君,本王佩服,大学士放心,本王一定劝住陛下。”

    他说罢对陆信道:“陆公公,还请刀下留人,大学士忠君为国,不惜以命劝谏,值得我等钦佩,实乃不该再责罚,你放心,陛下问罪下来,本王一力承担。”

    陆信呆了呆,今日的王怎么不一样了?

    但他也清楚温继佑的为人,他是嘴巴不饶人,却并非奸诈小人,再则,温家老爷子还把控商行,万朝云又那般会挣银子,宗室大批人如今靠着商行养活,今日若真杀了温继佑,人家温家和万家,怕是要不答应。

    如今,天下大乱,民怨四起,实在不该再与臣民结怨。

    不得不说,承天帝这回选太监选对了,若换做王振,怕是早已伺机把持朝纲。

    王进殿,承天帝已被掐人中醒了过来,但心头的气还在,面色褪去潮红,苍白如纸,“你来了正好,温继佑那厮,气煞朕也!”

    “陛下。”王一甩前摆跪下,“还请陛下宽恕温大学士。”

    “什么?”承天帝像是做梦般,“你说什么?”

    “请陛下宽恕温大学士。”王坚定的再次道。

    承天帝气得再次白眼一翻,撅了过去,周贤妃再次大哭,“陛下,陛下,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王跪在地上,一声不吭,仿佛要用他的命换温继佑的命般坚定。

    太医很快便来了,但同时消息也传到了宫外。

    皇帝龙体欠安,罢朝数日,许多官员都不必入宫,只需去衙门,有什么事,呈上给主官,主官找王拿主意。

    偌大一个国家,事务繁多,臣工们,在接触中,想不知晓都难。

    李享和李文志,作为双李阁老,一碰头,便开始讨论此事,“陛下今日被温继佑气了个半死,偏偏王还为温继佑说话,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李文志冷笑一声,“还能什么意思?陛下一道旨意下去,废除新法,启用旧法,弄得民怨四起,过不了多久,就该是烽烟四起了,王是在收尾,他毕竟也是林家人,帮了温继佑,就是把罪责全部推到陛下身上,百姓骂也就骂陛下,他此时站出来当个好人,得民心,又得天下,何乐而不为?

    “这一招真是狠,之前就属他叫得最凶,若不是他从中运作,陛下也不会废除新法,不得不说,有手段呐。”李享捋着胡须佩服道。

    甘泉宫内,太医也不敢用银针扎皇帝,只给他闻了些醒神的药,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缓缓张开双眸。

    而王还跪在地上,见他醒来,立刻便道:“请陛下宽恕温大学士。”

    承天帝晕了两次,身体早已虚弱不堪,这回可能是产生了抗体,竟然没晕,他有气无力的偏头看向跪在地上的王,“理由。”

    “陛下,西疆有皇妹住持大局,您大可放心,但……刁民作乱,人数已超过百万,且每一日都在扩大,国库不日将再次被掏空,您已赶走陈大人,若再杀忠臣,会令天下臣民寒心,届时,大兴便真的完了,陛下,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宽恕温大学士。”

    “什么?”承天帝像听天方夜谭般,“你说朕赶走了陈谦?不是你们哭着喊着活不下去,说陈谦与你们争利,说新法当废,怎么变成朕赶走了陈谦?”

    “陛下,都是臣弟的错,臣弟没有劝谏,臣弟以为您会想明白,是臣弟的错,臣弟早该劝谏于您,但温大学士忠君为国,还请陛下宽恕,要罚便罚臣弟,臣弟甘愿受罚。”

    承天帝眯眼,他怎么不认识眼前这个弟弟了?

289 共享

    “砰砰砰。”

    承天帝用尽全力拍打床沿,委屈得眼眶都湿润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朕念宗亲变法后生活落魄,不忍数十万族亲成为庶民,废了新法,他们的特权依旧!还有你,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却是朕的错?”

    “陛下怎么会错?”王抬起头,态度坚决,眼中却有藏不住的嘲讽,“错的是臣,是臣没有劝谏陛下,才让陛下下错了旨意!陛下永远不会错,都是臣的错。”

    “你这样说话有意思吗?你方才说朕把陈谦赶出了京城,他是朕赶出去的吗?”他最受伤的,便是这句话,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要赶走陈谦的意思。

    王不知该怜悯他,还是该唾弃他,竟然还抓不住重点!

    沉默片刻后,他在心里对早已驾崩多年的父亲说了句对不起,便重复那句:“请陛下宽恕温大学士,您已经赶走了为民请命的陈大人,请莫要再错杀忠臣,致使天下臣民寒心,请陛下为大兴百年基业考虑!”

    “朕何时说过赶走陈谦?”他愤怒的起身,却因为身体太虚,而支撑不住,摔倒在床边。

    周贤妃吓得泪流满面,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因家势和容貌得以嫁入皇家,运气好生下长子,却没有与身份相匹配的胆识和智慧,“陛下,您保重龙体啊。”

    “陛下,您今日不宽恕赦免温大学士,臣弟便一跪不起,若您非杀人泄愤,便杀臣弟!”他说罢把头埋在地上,无比的坚决。

    双李阁老相互交换了想法后,施施然也进宫了,两人先看了眼入定般的温继佑,微微避开,这个刺头,什么话都敢说,还是莫要招惹他为好。

    “陛下,老臣求见。”李文志扬声道。

    “不见!”承天帝正在气头上,说得毫不犹豫。

    李文志与李享对视一眼,李享扬声道:“陛下,臣,求见。”

    两个内阁大臣求见,若放在以前,他断没有拒见的道理,但今日他谁也不想见,“不见!”

    作为皇帝,承天帝第一次任性,双李却不打算放过,两人在门前跪下,扬声道:“陛下,请陛下宽恕温大学士!”

    承天帝闻言那双原本因为龙体欠安而无神的眸子,突然迸发出强烈的冷光,“你们!你们放肆!”

    他陌生的看着跪在地上的王,王不与他对视,他的视线转而落在周贤妃身上,周贤妃都快吓傻了,整个人六神无主的只知哭泣,哭得他心烦气躁。

    跌跌撞撞爬起来,冲向门口,陆信想扶,却被甩开了,他亲自打开殿门,一眼便看到跪在门口的两位阁老,“你们放肆!”

    他此刻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再无一国之君的仪度。

    “陛下,如今天下,民穷财尽,怨声载道,大兴再也经受不起任何风吹草动,还请陛下宽恕温大学士,莫要寒了天下臣民的心。”两人齐声道。

    “民穷财尽?怨声载道?”承天帝揪住李享的衣襟,“你给朕说清楚!军饷不是筹齐了吗?怎么会民穷财尽,怎么会怨声载道?”

    “陛下,陈大人乃民心所向之人,他离开京城,你随即恢复旧制,天下民心浮动,动荡不安,新法旧法变换之间,商贾,百姓,都损失惨重,加之流民四起,民间早已不复往日安定,街上店铺关门,逃散,比比皆是。”

    李享把之前隐瞒的所有事实全部说给承天帝听,“陛下,温大学士不过是一时激愤,说话确实欠妥,但他忠君为国,若陛下听不得真言,杀了他,天下百姓该如何说您?陛下,臣说的句句属实,还请陛下宽恕温大学士。”

    “是啊陛下,忠言逆耳利于行!还请陛下宽恕温大学士。”李文志也跟着叩头。

    边上入定般的温继佑睁开眼,看陌生人般看着在自己面前表演的二位,这两人他也弹劾过,以前恨不得他早点横死,今日怎么都帮他说话了?

    真那么忠正?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明白了,原来守旧派玩了一手倒打一耙,把责任全部推给承天帝,然后站出来做好人,不得不说,这一招,够狠,也够厉害。

    “你们……为什么会这样?”承天帝自闭了,他跌坐在地上,不解的看着自己提拔上来的内阁大臣,“昨日让朕放心的是你们,今日说怨声载道的也是你们,为什么?到底哪里出了错?”

    “陛下,您答应赦免温大学士了?”李享小心问。

    “他杀不得?”承天帝指着温继佑,很得牙痒痒。

    李享和李文志同时摇摇头,“杀不得,还请陛下息怒。”

    “那关起来,总可以吧!”

    “使不得!”两人同时摆手。

    陆信最是了解承天帝,他心地善良,别人一卖惨就同情心泛滥,此时眼珠一动,立刻便道:“陛下,你就当温大学士放了个屁,当务之急,是解决民间动乱,百姓安居乐业,才能国泰平安。”

    “滚!”承天帝心气难平,只得冲身边所有人大喊。

    李享与李文志交换了个眼神,两人爬起来,便架住温继佑,“臣等告退。”

    “别碰我。”温继佑立刻反抗,奈何两位看起来年纪挺老,力气却不小,加之陆信帮忙,他竟反抗不了,只能嚷嚷道:“陛下,所有旨意都是你下的,你被卖了还为别人数钱,陛下,你醒醒!”

    李享伸手握住温继佑的嘴巴,“我说温大学士,能活命就行了,别嚷嚷了,你以为我们保你容易?”

    温继佑继续反抗,但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他气得省了李享满手鼻涕,待把他带离甘泉宫,几人放手,他恶狠狠的咬了李享满手血。

    李享吃痛,怒斥他道:“你属狗的?”

    “你们,不忠不义!枉为人臣!”温继佑指着两人鼻子骂了句,甩袖便走,根本不记得自己现在只是个正五品大学士,而别人是正一品内阁大臣。

    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后,王慢悠悠出来,他弹了弹袖口处不存在的尘埃,淡淡道:“辛苦二位阁老了。”

    “王爷哪里的话,为王爷办事,是我等的荣幸,怎会辛苦?”两人立刻恭敬行礼,俨然一副把王当主子的样子。

    王满意微笑,“接下来,还请二位阁老出力,本王感激不尽。”

    “应该的应该的。”两人齐声应下。

    甘泉宫,承天帝望着灰扑扑的天,方才温继佑的话提醒了他,废除新法的旨意是他下的,恢复旧制的旨意也是他下的,同意陈谦离京的还是他,没有人假传圣旨,别人只会骂他是昏君,不会想到他身边有一群什么样的人。

    “乱臣贼子!”他大喊一声,“你们放肆!”

    然而王听不见了,他出宫后迅速吩咐自己的死士,把温继佑死谏,皇帝龙颜大怒要杀之而后快,他拼死保住的事情传开。

    李享和李文志则立刻召集同党前往王府议事,大部分革新派都被罢免和入狱,整个朝廷几乎都把持在守旧派手里,而如今的守旧派,已是王的囊中之物。

    宽大的书房内,或站,或坐,挤满了人,这些人均出身豪门望族,没有一个寒门子弟,他们的官阶,有高有低,有具真才实学的,也有靠家族余荫混日子的。

    往日里,想要齐聚这些人绝不是件易事,但今日齐集了,还有些人甚至挤不进书房,站在门外。

    “各位。”成为拱手揖礼,“当初废除新法,恢复旧制,是我们一致的心愿。”他扬声道。

    李享等人点点头,“没错,确实。”

    “但大家也看到了,废除新法,天下便会大乱,想必各位也明白,天下乱了,对我们都没有任何好处。”

    众人沉默了,平日里瞧不起那些出身低微的普通人,但这天下,终究是普通人更多些,若秩序当真乱了,就会面临洗牌。

    众所周知,天下洗牌,就是战乱,数年,或者数十年的战乱,许多家族会被淘汰,连守成的能力都没有。

    通过洗牌,新的权贵会产生。

    在场的所有人,他们不能保证自己的家族,能平安的走到下一个安定的到来,所以,必须要在更大的动荡来临之前,遏制住事态的发展。

    只要天下不乱,他们拥有的便依旧是他们的,这一代没有出息的后人,可以等下一代,只要手里握有资源,等得起。

    “所以,我们要想出个办法,平息民怨。”王的声音传来。

    “不知王爷有何良策?”李享问。

    众人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倾听。

    “新法,是陈谦一手制定,虽然于我等不利,但于大多数百姓都是有利的,他在民间很得人心,现在辞官了,黯然离场,固然是我们的胜利,但,我们不能欢呼。”

    “王爷的意思是?”李享又问。

    他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民怨四起,他们要的不过是能活下去,陈谦的主张是我们所不能容,但我们各退一步,再把责任归拢一下,有人站出来,承担后果,民怨自然便平息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话音落下,瞬间便响起交头接耳的声音。

    “王爷,如何各退一步?”李享又道。

    这也是众人心中的疑惑,顿时交谈声立刻停了。

    “重新给流民户籍,过往一概不究,今年起,滋生人丁永不加赋,过往所欠也不必征收。”

    众人闻言点点头,人口突然多出二亿,就算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往后每年所收的人丁税也比之前多两倍以上,对他们并无什么影响。

    至于过往所欠,以前百姓隐藏人口,不彻查,人家一生都不交,他们也没办法,查起来又是一项浩大工程。

    是以,不管如何处理,于他们而言,都不会造成损失。

    “今日起,在民间各地给他盖生祠,共享他的声望和民心,诸位,可有意见?”他扫了眼所有人,淡淡问。

    他的解决方案很好,陈谦不必回朝,但他的声望必须被消费。

    他的主张,也不必全面施行,可以保留一下不痛不痒的,老百姓又没读过什么书,哪里知晓深浅?

    “我等没有异议,全听王爷差遣。”双李领头道。

    片刻间,所有人都同意了,只要不妨碍他们的利益,什么政策无所谓,至于给陈谦盖生词,那不过是面子,他们只需要里子。

    “好,还请各位众志成城,共渡难关。”王拱手,“拜托了。”

    “任凭王爷差遣。”众人也都齐声回应。

    很快,消息迅速传开,民间的声音变了风向,等万朝云得到消息时,已是半个月后。

    于思亲自来禀报的。

    “东家,现在外边都在传陛下是昏君,王拼死守护新法,却惹怒陛下,遭到斥责,还有,外面各地都在给陈大人盖生词,各种歌功颂德,百姓的怒气好像渐渐平息了。”

    万朝云闻言深深蹙眉,“王?”

    “是,现在民间有句话。”

    “什么话?”

    “前有陈首辅,后有亲王,有事找王,他是百姓自己的王,为百姓考虑。对了,朝廷新出了条令,这月开始,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以前所欠也既往不咎,流民也得以重新拥有户籍和土地。”

    万朝云闻言冷笑,“好一个王,永不加赋?突然多出二亿人口,加不加赋,他都不亏,再差也不会比以前差,真是精明。”

    “还有呢,责任都推到陛下的头上,现在陛下在民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人们只相信王,王说的,就是对的,王要做的,都支持。”

    “愚昧。”万朝云摇摇头,“当初他们还说先生故意坑他们呢。”

    “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读书人都相信陈大人,对他的敬仰都是真的,不管有心人如何煽动,都无法动摇大人在民间的威望,只是王给大人盖生祠一事,便有些过分了,一面打压大人的主张,一面用他的威望。”

    “踩着先生的血肉往上爬,哼,恭王呢?”万朝云想起林延平,她对承天帝绝对忠心,承天帝被推到风口浪尖,她没道理不管。

    “西疆诸部受离国挑拨,有脱离大兴的打算,离国铁骑又时不时骚扰,算是彻底被拖住了,京城的事,她恐怕无能为力。”

    “先生曾给曲田布政使一份信,里面涉及到人丁税的改进,他没递去京城?”

    “递了,还没到京城,便被王的人拦截了,信早已随送信的人沉入江底,东家,王如今得势,会不会转手对付我们?”于思忧心问。

    万朝云往椅子上靠了靠,陷入深思,过了差不多一盏茶时间,她才出声道:“传令下去,商行不参与任何皇室内斗,务必要做到绝对中立。”

    她算是看出来了,王当皇帝,要比承天帝当皇帝靠谱,她只是个生意人,谁当皇帝都无所谓,陈谦有声望,换个皇帝也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而且王想承接他的声望,就必须保护他的声誉。

    于思的想法与她一般,皇帝不管换谁,都是林家人,不管是林三,还是林四,与他们都没甚关系。

    “是,属下这便去吩咐。”他庆幸万朝云有个清醒的头脑。

    离天慕山越来越近的林见深也得了消息,他紧紧握着刚看完的情报,面色如霜,“加快行程,务必十天内达到天慕山。”

    原本与他一道回京,却半路分开的温庭钧此刻正靠在马车上小觑,他今日在马车上看了两个时辰的书,眼睛有些疲累。

    突然,马车骤停,他整个人在惯性的作用下,直接扑到了对面车壁上。

    “咻。”一支锋利的箭生生从后背穿透他整个身体,在剧痛传来之前,鲜血先染红了衣襟。

290 相见

    “公子,公子。”

    温庭钧觉得身体很重,他想站起来,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公子,公子。”

    好像有人在叫他,是他书童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很快,剧痛传来,他明白了,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眼睛似乎要睁不开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闭眼,他刚从书院出来,还未科考,还未去治理河道,还未向全天下证明,温家的后人,可以治理好河道。

    “去……”他发现舌头不听使唤,说短短的一句话,都那般艰难,“禀……告……表……”

    一个妹字没说出口,他便彻底闭上了眼睛,微微抬起的手,也重重落下。

    “公子!公子!”

    一声声悲戚的声音传开,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就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般,长长的官道,在这一刻,变得萧索起来。

    林子里藏着的黑衣人看了半响,“怎么回事?大皇子呢?”

    “头儿,没有大皇子,好像是温家的小公子,怎么办?”

    “去查一下,务必要找到大皇子,传令下去,大皇子失去了踪迹,务必守好每一个关口,不得让他踏进京城一步。”

    林子里的黑衣人很快散去,仿佛不曾来过,而地上躺着的温庭钧,已成了血人,且鲜血还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远在螭南县的温继华正在看卷宗,县里有两家人打官司,为的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正看得入神,心头突然一痛,仿佛被尖刺狠狠扎中般,疼得他直冒冷汗。

    放下卷宗,便再难看进去哪怕半个字。

    京城,老爷子在闭目养神,几乎是同时,顿感一阵不安,似有什么事要发生般,令他再难入眠。

    天慕山,万朝云趴在栏杆上,用一根吊着鸡毛的绳子不停的逗追月,有人陪玩,追月显得兴致很高,而远处,陈谦执笔作画。

    蔷薇和柳眉站在他身后观看,只见纸上,一软甜少女,正与猫儿玩得欢,少女脸上的笑容,仿佛掺了蜜般,入了眼,便甜在心里。

    一盏茶后,陈谦搁下笔,拿起旁边已打磨得极好的珊瑚手串继续打磨,万朝云把碟子上的盖子打开,让追月自己吃鱼,她走过去看那还在桌上,墨汁未干的画。

    见陈谦把她画得极好看,便满意道:“蔷薇,拿去裱起来。”

    “姑娘,已经第二十张了……”蔷薇颇为为难,“太多,裱起来挂那儿?”

    “谁说裱了就一定要挂出来?专门收拾间院子出来,放先生给我作的画。”她走过去,坐在陈谦身边,专心的看他为自己打磨手串。

    蔷薇:“……”姑娘好任性。

    别人求一副大人的真迹,都没有门路,她竟然让大人每天给她作画,有时候甚至一天画两三幅……

    “东家。”于思由起初的惊讶,到淡然,也是经历过心里斗争的。

    以往数年,整个商行都在猜测,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如此幸运能娶到他们万东家,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他不敢骂他是王八羔子,还得无比恭敬的供着。

    万朝云闻声看去,于思已进了院,“有事?”

    “大皇子来了,就在山外。”于思禀报道。

    万朝云与陈谦几乎是同时蹙眉,对于林见深的到来,是意外的,山庄内还住着位皇家暗卫首领,死活赶不走,如今又来了位皇子,这深山老林,比庙堂还热闹呢。

    “他来做什么?”万朝云警惕问。

    于思摇摇头,“大皇子未说,东家,怎么办?”

    万朝云看向陈谦,林见深此时过来,八成是为了陈谦,是以,此事还得他亲自拿主意。

    陈谦轻叹一声,“罢了,师生一场,见见吧。”

    “先生,您可是答应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哪儿也不能去。”万朝云挽着他胳膊撒娇道。

    王的方法有些效果,民间安定了许多,他也渐渐放心,且并未想过为了江山社稷而辜负万朝云。

    “放心,不会。”他保证道。

    山外,等了半个时辰左右,终于再次见到于思。

    “小人参见大殿下,东家和大人请大殿下入山。”于思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卑不亢,很好的表达了山庄的形象。

    林见深点点头,抬步往前走,随着深入,他暗暗心惊,这一世的万朝云,比上一世更加能干。

    一路上,能看到有木匠正在建造房屋、家具,有妇人在淘米做饭或者晾衣裳,甚至还有人在种菜,洗菜。

    山外,山内,犹如两个世界。

    这里,宁静,却并不冷清。

    山色优美,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房屋依山而建,并未破坏原有的美感,影影绰绰间,反而多了几分神秘和并不喧嚣的热闹。

    随着于思的步子,他走到第二峰山脚下,老妪从别处找来鱼苗,正放入小溪里,“于堂主,方才捉了几条鱼,劳烦您带去给东家,东家事务繁忙,不好叫她日日下山钓鱼。”

    “好。”于思接过小木桶,继续领着林见深往山上走。

    林见深深深看了眼转身继续忙的老妪,没想到,一个普通老妪也是练家子,看起来年纪虽大,却是普通人打不过的。

    这些年他在书院,没有疏于锻炼,一口气爬到半山腰,也没觉得多累,只是踏进院门时,第一眼便见到蔷薇正收起,准备裱起来的画,影响了他的心情。

    笔法,他认识,陈谦独有的,别人学不来他那股子浩然大气之风。

    画里的女子,笑容甜美,姿态悠然,是他当初还未登基为帝时,她才会有的神态,后来入宫后,便再未见到她如此惬意悠然了。

    “殿下。”陈谦起身微微揖礼。

    他闻言忙收拾好心虚施礼道:“见过老师。”

    陈谦示意他落座,自己乃坐在原位,“殿下此次前来,可是有事?”

    林见深趁着落座的空挡,扫了眼并不算宽敞的院子,角落里养了几盆春兰,桌凳都是木质的,还有两支靠椅并排的摆着,想必是赏月和晒太阳所用,不远处画中的猫正在舔毛,像是刚吃饱的样子。

    而,她不在。

    “学生此次前来是想请老师随学生回京住持大局。”林见深也不绕弯子,直奔主题。

    陈谦闻言淡淡一笑,道:“殿下稍等。”

    他起身进屋,不多会拿了本刚写的书出来,“殿下,这是我新写的定国策,针对新法做出的改动,不再如之前那般激进全面,但施行起来要容易得多,我知道殿下是有想法有抱负之人,希望此书对殿下有用。”

    林见深恭敬的接过书,书皮和书页都是崭新的,扉页上的字还散发着新鲜的墨香,“老师,大兴需要您。”

    “殿下,大兴需要的是明君。”

    一句话,道尽了他的心灰意冷,也令得林见深无话可说,但他不想放弃,“老师,学生需要您的帮助,还请老师帮学生。”

    “殿下,我能帮你的,就在此书,还望殿下将来做个明君。”他起身,往屋里走,林见深想跟上,却被他关在门外,“殿下请回吧,不要浪费时间,你是聪明人,浪费不起。”

    “老师,学生与父皇不一样,学生会支持您的主张,学生也知道,您还有心愿未了,为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难道老师要让自己遗憾终身?”林见深知晓说什么都无用,可他不能放弃。

    话音落下许久,陈谦都没有再说话,仿佛屋里无人般,陷入死寂。

    “老师?”

    没有回应,依旧安静。

    “老师?”他又叫了声。

    还是安静如初。

    “老师,学生会在此等您五日,若您执意如此,学生便随您。”

    他说罢转身,出了陈谦的院子,没有陈谦,他也一样治国,只不过有他更妥当些。

    离开院子后,他望了眼眼前大片葱绿,神情有些恍惚,离她那么近,她却避而不见。

    “于堂主。”他对站在门口的于思道,“本殿下想见见你们万东家。”

    “还请殿下前厅等候。”于思并不知林见深与万朝云之间的事,林见深是皇子,想见一见万朝云,并不过分。

    是以,把林见深带到前厅后,他提着小木桶便去禀报了,“东家,大皇子想见您。”

    “就说不必再相见。”万朝云毫不犹豫道。

    于思一愣,“东家,那是大皇子。”

    “大皇子又如何?别忘了,我们山庄不参与任何政事,我见了大殿下,算什么事?”

    于思:“……”似乎也是这个理,“那属下去回绝了?”

    “去吧。”万朝云伸手捞出挑小鱼在手里垫了掂,确实有些小,不过小鱼往往比大鱼香,尤其是油炸过后,咬起来脆脆的,追月最喜欢了。

    于思得令后,原话回了林见深。

    万朝云不愿见面,在他的意料之中,闻言立刻便道:“本殿下与温公子是同窗,知晓他生平夙愿便是去治理河道,为温家一洗前耻,若你们万东家不想她表哥遗憾终身,便好好考虑一下。”

    于思闻言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传说中大皇子为人睿智,是诸多皇子里最出类拔萃的,没想到竟是个小人!

    鄙视归鄙视,他还得禀报,于是原话转达了。

    万朝云深深蹙眉,明显有动怒的迹象,“让他在前厅等着,我待会去见他。”

    “是。”于思在这一刻,觉得大皇子也不过如此了,竟威胁他们东家。

    再次原话转达后,林见深心满意足的在前厅开始喝茶,于思从旁伺候,却不与他说话,任凭他问任何问题,都摇头表示不知。

    问几句后林见深便也觉得没甚意思了,整个前厅自此陷入安静,只有山风吹拂树叶所发出的哗哗声响。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万朝云终于姗姗来迟,她没有更衣,因抱过追月,薄纱上还沾有猫毛。

    “先下去,任何人不许靠近。”她吩咐于思。

    于思虽不知万朝云为何如此吩咐,但执行命令是天职,立刻便吩咐下去,片刻功夫而已,前厅周围再无一人。

    林见深看了眼小李子,小李子也忙下去,不敢有片刻停留。

    “你打算用我表哥威胁我一辈子?”万朝云坐下,态度说不上好,却也没了前几年那般疾言厉色。

    她的变化林见深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酸楚不能忍,“你现在连生气都没有了。”

    “我想明白了,过去的早已过去,我再耿耿于怀,也没什么好处,只会影响我的心情,人终究是要往前看的。”她极为平静的说出这番话。

    “你不爱我了。”林见深却无比笃定道,眼里,脸上满是悲伤,“所以你才能说出这番话。”

    “重新来过,不是人人都可以,我希望你能理智对待。”万朝云认真的看着他,少年如玉,年轻的脸,充满朝气的身体,却有一双沧桑的眸子,他本可以如同从朝阳里走来,却偏要给自己渡上傍晚那压抑的暮气。

    多年未见,容颜依旧,只是心境不一样了,当年他是真少年时,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怒,有对未来美好向往的期盼,有敢于与一切斗争的勇气。

    可现在,他拥有年轻的身体,却不再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怒,他知晓世上从未有过公平,他接受了。

    对未来也不再充满向往,他到达过,最次的人生也是一国之皇,更好也不会超过三皇五帝。

    那些与斗天斗地斗一切的勇气,也不见了,他不需要斗,他清楚的知道,没有人能斗得过他,所以,勇气都化为了从容。

    年少的脸,充满暮气的眸子,从容不迫的姿态,就是如今的他。

    “你说过去了,于我而言,前路慢慢,早已入魔。”他不敢再看她平静无波的脸,更不敢直视她冷静得可怕的眸子,别过头,视线落在远处那株海棠上,如今开得正好。

    恍然间,他想起来,整个山庄,没有一株桂树,曾经她那般喜好桂花,每年都要酿桂花酒,做桂花糕,亲自把掉在地上的桂花捡起来,生怕它们被人踩了去。

    如今,全都丢弃了。

    “这些年,我都不敢听你的消息,偶尔有从京城寄去白鹿洞的信,信里总有那么两句‘表哥,安好。’,我便想,你何时才对我放下成见,也对我说一句安好。”

    他仰头,努力不让情绪外泄。

    他做过帝王,做过囚徒,人间的两个极端都经历了,原本该是世间再无任何事能拨动他心弦,却偏偏世上有个她。

    “对你,早已没有成见,多说无益。”万朝云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之前便说过,此生,我们再无可能,曾夫妻一场,唯愿各自安好。”

    “以前,你恼我,气我,我都未曾慌过,你到底是放下了成见,还是放下了我?我宁愿,你未曾放下,依旧凶我,恼我,骂我,起码我不会像现在这般手足无措。”

291 我什么样的人

    厅外,那一春的海棠,费尽了力气,怒放着,粉色小花错满枝头,远远看去,犹如一位着了盛装的姑娘,美得动人心魄。

    山风微微拂过,花瓣随之轻轻晃动,把花朵儿里采蜜的小蜜蜂晃了出来,它仿佛晕头转向,竟慌不择路撞在了旁边伞灯上。

    林见深突然觉得自己便是那小蜜蜂,晕头转向,慌不择路。

    小蜜蜂奋力煽动翅膀,不多会便再次翱翔于空中,寻找着回家的方向。

    万朝云轻轻叹了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那句带着无尽凄凉的话,以前是怨他,恨他,气他,但也爱他,可多年过去,她早已不在原地等他。

    物是人非事事休,说的便是与他吧。

    “你可还记得当初我们在宫外的日子,也曾有过这样的山清水秀。”

    “如今,你把这一切都给了别人。”他自嘲一笑,“终究是我不如他。”

    “你知道就好。”万朝云很认真的点点头。

    他闻言轻笑,那笑容有无奈,伤怀,凄然,还有几分不服气,“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我始终觉得自己欠你一次盛大的婚礼,方不负那三世结缘,当初迫于形势,只能立你为妃,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他慢慢说着,像是要把这些年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话说出来,“在白鹿洞时,我便时常想起惹你生气的那些事。”

    “那时,马爱卿与我说,女人嘛,生气了就晾着,她会自己好起来,因为越哄越糟糕,后来,我明白了,他错得离谱,而我更是愚蠢至极。”

    说起马齐睿,万朝云便想到他那日的话,不禁一阵心惊,“他近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思想,竟把母亲的死怪在先生头上,我看他是再无能力做你的首辅了。”

    林见深冷笑,“他前世误导我,我便不再管他了,首辅之位是不可能给他的。”

    万朝云:“……”

    话说到这里,相顾无言,在他炙烈的目光下,万朝云别过头,如今想起前世种种想不开,幼稚又可笑。

    可能,矫情,是每个人一生都会犯几次的错。

    她不过是犯了回错,只是这错时间跨度有些大,贯穿了她一生。

    若前世,不钻牛角尖,好好做个贵妃,斗遍后宫无敌手,便也不会积郁成疾。

    所以啊,跟谁过不去,都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做人呐,开心最重要,不开心的,什么疾病都会找上你,欺负你,让你越来越糟糕。

    “真的回不去了吗?”他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沧桑的眸子里满是期盼,期盼着她说些,让他能自欺欺人的话。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陛下,别为难自己,或许你并没有那么爱我,你只是觉得对不起我,只是我不像别人那样去抢夺你,只是我比较特别,有时候,遗憾也是一种美好,就让过去成为过去。”

    他安静的等她把话说完,然后摇头道:“我于你,从未憎恶。”

    “不重要了。”

    “重要。”他无比的坚定,“我落魄过,辉煌过,平淡过,未来可知,不再恐惧,不再迷茫,所以我异常清醒,我爱的,只是你,只有你,而不是特别的你,貌美的你,特别会挣银子的你。”

    “你粗略时,不修边幅时,邋遢时,不顾形象时,我都见过,深深刻在我心里,后来再想起,只觉得无比可爱。”

    “妍丽的女子,甜美的女子,清丽的女子,妩媚的女子,英姿飒爽的女子,我不是见过一个,或者两个,而是几十个,几百个,形形色色的女人中,我记得的只有你,放在心里的,也只有你。”

    风,有些冷,像是要来一场迟到的倒春寒,万朝云拢了拢广袖,他见了挡在当风口,目光炙烈的看着她。

    这天,这地,这风,这光,仿佛都不在了,眼里只有一个她。

    万朝云愿意去相信,当他洗尽铅华,当他尝尽人间百态,当他历经沧桑,之后,所剩下的感情,那份感情是真挚的,不可撼动的。

    但,她不需要了,在他身上用尽了所有能量,再也没有力气,去回应那份走到尽头,被标上颠沛流离的感情。

    她需要新鲜的,不一样的,能让她觉得自己真的年轻了的感情。

    从过去走出来,怨恨消散在一路披荆斩棘的时光里,再看他,不过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心里有别人了,陛下,我很感谢,曾被你平等的爱过,不会因为我的不敬而降罪于我;很感谢被你安稳的爱过,不会因为我任性妄为而剥夺我在后宫立足的权势。我衷心的希望,往后余生,大兴国泰民安,盛世繁华,你不用劳心劳力,费尽心机,也不用为平衡朝局,而违心不得肆意。”

    “至于,煜儿,我相信那是我们共同的伤痛,就把他埋在心里,多行善积德,期盼他投胎在个好人家。”

    她说完微微福身,“陛下,珍重。”

    林见深眼睛瞬间便红了,看着她对自己行礼,看着她转身离开,那样的决绝,往日的缱绻情谊,早已不见,有的只是陌生而抗拒。

    风,吹来瓣瓣海棠,落在地上,就像他千仓百孔的心,零落一地,想努力去拼凑,却发现用尽了力气,也于事无补。

    该落的花,还是会落。

    “你放下了,放不下的是我。”他低头,眼泪落在地上,迅速晕开,不规则的棱角,如同会化作尖锐的刺,刺在他心头,疼得窒息。

    他一生,路很长,至始至终,她都在。

    突然,前方有了岔路,她笑着挥手,不管不顾的离他而去,投入别人的怀抱,独留他面对更加漫长而孤寂的路。

    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以为他跟她不过是那天上飘的白云,总有聚散。

    却原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万朝云回到长喜院,神情恹恹的,到了饭点,也不觉得饿,只想趴在桌上看追月跳来跳去的戏碟。

    “见到大殿下了?”陈谦走过来,轻轻为她披了件薄衫,“降温了,别着凉。”

    “先生,我在你心里,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知为何要问,许是庸俗的想表达,自己没有选错。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292 桂树之下,再无那人

    年难留,时易损。

    一晃,林见深要离开的日子到了。

    这一日,他起了个大早,亲自去菜园子摘了满满一筐新鲜蔬菜,洗净。

    小李子想要帮忙,他拒绝了。

    洗好菜,又去选了牛肉、鸡肉、鱼肉,虾和一些庄里人寻来的菌类,通通洗净,切好,放好。

    食材备好,他开始做汤锅和蘸水。

    做好后让小李子去请陈谦和万朝云,他要看看,他到底哪里吸引了她。

    才华?

    容貌?

    他也并不缺。

    话早已说得明明白白,如今林见深要离开,没有不送的道理,陈谦与万朝云交换了想法,二人便相携着来到他临时居住的院子。

    见两人穿着同色的衣裳进来,林见深先是眼眸微颤,随即别过头,故作镇定的道:“以前在书院时,常与同窗吃火锅,我手笨,做得不好,还望老师莫要嫌弃。”

    原以为做了心理准备,再见面不会那般难受,然而他高估了自己,见到她情意缱绻的看着别人,锥心的痛随之而来。

    陈谦并不知他与万朝云之间的事,只隐约知晓他很早便格外关注万朝云,那时两人都还是小孩。

    饶是不知,也敏锐的感觉到,这两人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他坐下来,看了眼桌上切得粗糙随意的肉,与赏心悦目相差甚远,“殿下何必做这些事?自有下人做,你是皇子,不必拘于小节。”

    “老师与我回京吗?”他敛去眸子里的哀凄,认真问。

    陈谦摇摇头,“殿下,你的时代才刚刚开始,会有无数才子为你效力,不缺我一个,我也累了,只想过好剩下的日子。”

    万朝云在陈谦旁边坐下,目光停在眼前盘子切得很大块的牛肉上,久久挪不开。

    林见深把牛肉放进锅里,努力说着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老师,定国策我看了,诸多政策,学生将来定照做,颁布全国,只是心下一直有个疑问,不知该如何解决。”

    “殿下请说。”

    “王造势,学生该如何应对?”

    “真便是真,假便是假,真做不了假,假乱不了真,殿下应该知晓,王若真意在皇位,他的立场必然要改变,与民争利,就是与陛下争利,他容不了大族豪门多久。”

    林见深闻言立刻便明白了,王前世做皇帝时,颇为清明,使大兴从大战后的休养生息走向中兴,也曾出过许多利国利民的政策,没有任何有抱负的皇帝容许奸人挡他被后世歌功颂德的路。

    “就怕他能忍。”林见深随即道。

    “能忍是好事,但能忍也有能忍的坏处。”陈谦说罢发现万朝云在看自己,便把刚熟的牛肉夹她碗里,“煮久了会柴,如此大一块,该咬不动了。”

    万朝云深以为然,以前林见深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也会做菜,后来几十年过去,那些技艺早已生疏,对于他切的大快牛肉,她默默地选择原谅。

    两人的互动,旁若无人,林见深低头,选择不看,但心头的难过,仿佛是整个人被撕裂般难受。

    万朝云吃肉的时候,陈谦把鱼片放进窝里煮,万朝云立刻便瞪他,“素怀说你要忌荤腥!”

    “给你煮。”陈谦宠溺道。

    气势,瞬间便弱了,她咧嘴一笑,继续吃碗里的牛肉。

    林见深沉默了很久,鱼肉煮熟了,也没有再说话,说是不看,余光却还是看到了陈谦细心的给万朝云把鱼刺挑走,然后放进她的碗里。

    “我要吃虾。”万朝云嘴里含着肉,说话含糊不清。

    陈谦又把虾放进锅里煮,煮熟后一只一只的剥好放在干净碗里,等万朝云吃。

    他剥虾的动作很娴熟,全程没有碰到过虾肉,便把虾壳剥离,林见深默默的想,他肯定常做这件事。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万朝云也爱吃虾,但宫里规矩森严,御膳房的御厨会剥好摆出精美的摆盘才端上来。

    或许,有时候,两个人之间,就是要做这种无聊的事,哪怕有大批的下人可以做,也顶不过他亲手笨拙的做一次。

    曾经,他不懂,后来终于想通了,却已为时已晚。

    若放在以前,他亲手给万朝云做一顿饭,她便会开心许久。

    而今,别人为她剥虾,她会开心得如同个孩子。

    原来,她真的不会再为自己难过,不为自己哭,和笑,一切都给了别人。

    在这一刻,他很想很想大声的质问她,为何要如此对他!

    但不能,以前是他的错。

    现在,时过境迁,他唾弃用强权逼来的虚情假意。

    “老师,时候不早,我也该启程了。”他再也待不下去,强敛着奔溃的情绪,起身便要走。

    “殿下,路上小心。”陈谦起身相送,冲他微微一笑。

    万朝云如同依人的小鸟,乖巧的站在陈谦身边,也面带笑容的目送他离开。

    林见深拱手揖礼,“老师保重,万……万姑娘保重。”

    万姑娘?

    如今,只能这么称呼她了。

    心酸突然而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一句万姑娘,三个字,笔画不多,写在纸上,不过占了半指长的位置,于他,却像是隔着万水千山,永远也跨越不过去的鸿沟。

    他狼狈的奔出落叶山庄,仿佛后有饿狼般,落荒而逃。

    看明白了,看清楚,她要的,只是吃鱼时有人给她挑刺,吃虾时有人为她剥壳,往后余生,有且仅有她一人。

    这些,他都可以,只是以前他不会。

    终究,回眸时,桂树之下,再无那人。

    山风徐徐,往上走些,冷。

    往下些,凉。

    再往下些,热。

    万朝云牵着陈谦的手,在路上一蹦一跳的,像个无忧无虑的真少女,风轻轻扬起她的发,乱了,有人给她理顺,不会眯眼,也不会打结。

    山里,落叶纷飞,把山路铺得斑驳唯美,她一蹦一跳的,便是不想踩着那些花瓣,无聊,而没有任何意义。

    就是这么的无聊,和没有意义,却能让她心情舒畅,笑容发自肺腑。

    “先生,你给这座山取个名字,可好?”她偏头看他,四目相对,心跳猛的便快了。

    追月若会说话,一定会大声抗议,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让朕的铲屎官取!

    你这个善变的女人!

    鄙视你!

293 要变天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在天慕山,芳菲四月常年有,满树雪白的梨花,却并不多,路过时,陈谦摘了一枝错在眼前姑娘发髻上,娇花配美人,相得益彰。

    “我于山庄,未建寸功,取名这种事,便留给有功之人来吧,不过我在地方上做官时,断过许多案子,近来想把那些过往记下来,你可以给它命名。”

    “先生断过冤假错案吗?”万朝云随即问。

    “我又不是圣人?自然是有的,不过都翻案了,哎,每每想起,便觉得对不起苦主,若我再细心些,断不会被蒙骗。”他颇为懊恼道。

    “先生,你觉得我的商行,还需如何改进?”

    “管理,无外乎人治和法治两种,你已做得极好,针对不同时期,定不同的法规,即可。”

    “柳眉。”万朝云放声大喊。

    远远跟着伺候,不敢靠近的柳眉闻言扬声回道:“奴婢在。”

    “去把山庄的规章制度册子拿来给先生看。”她大声吩咐,说罢挽着陈谦的胳膊撒娇道:“先生,我想山庄走得久些,山庄人多,自然不能马虎,你帮我看看,还有什么可以补充的。”

    “你知道凝聚力是什么意思吗?”陈谦问她。

    梨树下,恰好有长椅,两人坐下,万朝云便发懒的躺在陈谦双膝上,闭上了眼睛,静静的享受,这片山水带来的宁静,“知道。”

    陈谦看向远山,那里白雪皑皑,直冲云霄,突然间,他便明白幸福该如何具体了。

    有山,有水,和怀里有她。

    “你这些年在商行颇有威望,许多人慕名而来,只要你不乱来,威望依旧,商行的凝聚力就还在,法度健全了,若无凝聚力,也是走不久,好在你还年轻,商行还有几十年安稳可走,几十年后,人的思想不一样了,又会是另外一番光景。”

    “如何保持凝聚力?”万朝云问。

    “始皇统一六国后,时常巡视天下,并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彰显,只是为了让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皇帝是始皇陛下,渐渐的,民心就归拢了,你以后也要时常巡视,恩威并施,但无需事事操劳,让底下的人,时刻记得,你是他们的头,即可。”

    万朝云睁开眼睛,崇拜的看着他。

    柳眉抱着厚厚的册子过来,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没羞没臊的两人,“姑娘。”

    把册子放在长椅旁,便捂脸跑了,真是没眼看!

    万朝云起身,捡起地上的册子递给陈谦,“先生,你看。”

    陈谦接过仔细看起来,他没有一看便立刻发表意见,而是认真的看完,耐心的分析出每一条之间的关系,然后才道:“落叶山庄,培养的都是高级死士,这一点,很难管理,要时刻提高警惕,管事之人出不得半分错处,否则,很容易便让死士觉得自己投错了山头。”

    万朝云还是第一次听说落叶山庄有死士,她可没训练任何死士,“何出此言?”

    “高级死士,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有的为了理想,有的为了报恩,你这里多是为了报恩,我建议你再设立一个天梯榜,给予这些人以荣誉,否则走到尽头,金钱和恩情已无法给他们带去动力,荣誉,不单指排名,参与选拔也是一种。”

    万朝云闻言立刻便明白了,荣誉,确实很诱人,“武力,和智力,两种榜单?”

    “你要做的生意,不止于大兴,便不能局限于山庄,做个大排名,既天梯榜,公子、高手、美人等,既可打响知名度,又能让山庄的定义更上一层楼。”

    万朝云眼睛顿时亮了,“有道理。”她当即便扬声喊柳眉,“柳眉,去请于思过来。”

    也不知柳眉是跑着去的,还是快步走着去的,于思来得很快,一刻钟左右便到了。

    “东家,您找我?”

    “传令,所有人,尽快完成手里的事,然后回山庄,我有事要公布。”她正色道。

    于思微不可查的瞄了两人一眼,有事宣布?

    难道是成亲?

    我的天啊!

    东家要成亲?

    不能接受!

    不过,一想到陈谦在民间的声望,好吧,勉强配得上!

    心情复杂的,他下去传令了。

    而万朝云与陈谦继续在长椅上,陈谦坐着,万朝云把头枕在他双膝上,懒洋洋的,任凭谁看了,都觉得此女无半分威严,哪里是那个盛名在外的万朝云?

    “先生,这榜单如何排?标准是什么?”万朝云问。

    “是人,便总会有比试,榜可以更新,又不是一成不变,比如第五名把第六名打败了,更换一下便好,至于各国贵公子们,可以通过一些事件,来分析他的能力。”

    万朝云闻言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他怀里,“先生,我想让你来帮我管山庄!”

    “我曾是大兴的首辅,不妥,会被人怀疑有失公允。”他笑道,“不过,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我,我尽量想办法帮你。”

    “先生,没有月钱,也帮忙吗?”万朝云抬头看他,揶揄道。

    “怎么?万东家要给我发月钱?”陈谦闻言,轻轻点了下她鼻尖,同样揶揄。

    万朝云撇撇嘴,傲娇道:“还想要月钱?想得美。”

    “坏了,可能,在将来,别人在史书上会这样写我,某首辅卸任后,沦为长工,还无月钱可领,下场凄凉。”

    “噗。”万朝云没忍住大笑起来,“可能还有,某黑心肝山庄东家,为挣黑心钱,竟这样对待当朝首辅,人神共愤!”

    “所以,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说不定哪天就沦为免费长工了。”

    万朝云咬唇,瞪着双黑亮无辜的大眼看着他,“你不愿意?”

    “愿意,不敢不愿意。”

    万朝云闻言开心的咧嘴一笑,“那还差不多。”

    少女笑容软甜可爱,仿佛掺了蜜,看在眼里,甜入心里,他情不自禁的懒过她,紧紧抱着,仿佛抱住了世间所有美好,

    这个时代,交通不便,消息传得慢,七八天过去,也没一个堂主回来,庄里仍旧只有于思负责大小事务,偶有不能抉择的,才会去烦万朝云。

    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于思照旧处理来自各地的情报,分门别类,定好价格,放入格子库里。

    突然,他握着情报的手抖得厉害,脸色在这一刻变得煞白。

    看完情报,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这天,要变了。”他喃喃道。

    坐在椅子上,如同木桩般,发呆了很久,他才揣着情报朝万朝云的院子走去。

294 唯一

    “先生,帮我把那本《寒烟调》拿过来一下。”万朝云埋头看着话本,看着看着发现话本竟还有前传,便心痒难耐,马上想看。

    陈谦原本在翻阅山河志,他最近都在写当年在地方做官时的所见所闻,时间过去太久,有些地方记得不甚清楚,需得翻阅山河志查阅当地的一些地名。

    闻言,顺手便给她找了递过去,又继续翻阅山河志。

    万朝云接过,吃了抓来自青州的白瓜子,看得津津有味,遇到精彩之处,还读给陈谦听。

    门外,蔷薇和柳眉对视一眼,两人好生无奈,姑娘最近都不叫她们伺候了,若是以前,找话本这种事肯定是柳眉的,现在,全都被抢了!

    万朝云嗑了半响,有些口干舌燥,想吃水果,发现果子还未削皮,她嘟嘟了嘟嘴,“要吃水果。”

    陈谦听了,把山河志放在桌上,坐下来给她削水果。

    蔷薇撇撇嘴,心情很复杂,她最会削水果了,以前这种事都是她做。

    天慕山的苹果不够甜,酸涩难吃,不过用蜂蜜水泡一泡,还是不错的,陈谦见蔷薇做过一次,便学会了。

    人在孤寂时,或者看到某些字眼时,会偶有期盼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荡气回肠。

    或者是痛彻心扉。

    统而言之,不过是缺爱了。

    然,当真的有那么一个人站在自己身边,却发现世上并无什么荡气回肠,也无轰轰烈烈。

    两个人在一起后,做的,不过都是些无聊的小事。

    吃了口裹着蜜的苹果,酸酸甜甜的,甚是好吃,以前她最是不喜欢酸的水果,许是递水果的人不一样了,所以她便觉得酸也有酸的可吃之处。

    于思在门外踌躇了许久,透过敞开的门窗,他能看见,书房里,温馨,温暖,实不忍打破。

    可……

    犹豫了许久,他轻叹一声,还是选择进了院子。

    “于堂主。”蔷薇与柳眉同时福身见礼。

    于思拱手回礼,“还请二位姑姑通禀,我有要事禀报东家。”

    随着年纪的增长,蔷薇和柳眉已晋升为姑姑,三十,或者四十年后,两人便会成为嬷嬷。

    时光啊,盯紧每一个。

    当然,也有时光忘记的人,比如正在给心爱姑娘削苹果的某位前首辅大人,自从与万朝云互通心意后,他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笑容也多了,威严仍在,但多了许多和煦。

    “于堂主稍等。”蔷薇道。

    于思点头,站在院子里,轻轻叹了口气。

    蔷薇进了书房,眼睛不敢随便看,只福身恭敬的禀报道:“姑娘,于堂主求见,说是有要事。”

    “请进来。”万朝云不做考虑便道。

    于思得到允许,进入书房时,万朝云已把话本放下,示意他坐下,柳眉很有眼力见的沏茶。

    “何事?”万朝云喜欢直奔主题。

    于思轻吐口浊气,慢慢从袖子里取出情报,放在茶桌上。

    “这是……”万朝云这一世没有近视,视力极好,她已看到纸条上的字,‘温庭钧,亡。’

    伸过去取纸条的手突然间抖得厉害,眼睛刹那间,便红了,视线变得模糊。

    安静放在桌上的情报,仿佛变成那个意气风发,把满腔热血都给了河道,立志要做一个为天下水利奉献一生的少年。

    他还未成亲,也鲜少回家,在白鹿洞念了多年的书。

    他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她只有一个表哥,她也是他最亲最亲的表妹,无论以前她如何整他,他都不会真的记恨。

    老爷子也只有一个亲孙子,温家二房唯一的后人,舅舅的独子。

    太多的,唯一,都倾注在这个少年身上。

    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倾斜而下,瞬间把衣襟打湿。

    “是,我表哥吗?”她颤抖的双手轻轻捧住那字不多的情报纸条,没有温度的字眼,刺激着她的心脏,令她心头紧得险些窒息。

    “东家,请节哀。”于思低头,不敢去看她悲戚的脸,甚至她微微吸鼻子的声音,都那般的刺耳。

    “是谁!”她大声质问,用尽了所有力气,“要我怎么告诉祖父?舅舅怎么办?”

    在这一刻,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大声的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很快,大片衣襟都湿透了。

    重生归来,她第一次这般放肆的哭。

    陈谦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无声的安慰,他冷静的看完纸条上的字,轻轻一叹,终究,太平,还是太难。

    “我要怎么告诉我娘?要怎么告诉祖父?他年纪大了,虽然他没说,但但我知道,他想抱重孙,会偷偷的物色适龄闺秀,甚至遇到好的字,会想着留给后来的重孙。”

    这些,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怎么做,可仿佛说出来会好受些,“表哥只是个还未参加科考的学生,商行,和山庄,甚至新法,他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都没有!”

    “哭吧。”陈谦紧紧抱着她,让她知道,自己就在身边,只要她需要,随时赴汤蹈火。

    不知哭了多久,眼睛干涩难耐,鼻子也堵堵的,陈谦胸口也被她哭湿了大片。

    “东家,公子本来跟大殿下一道回京,可路走到一半,大殿下来了天慕山,公子继续入京,然后被王和淑妃的人拦截,淑妃的人晚了一步,公子遇到的是王的人。”于思见她不再哭得撕心裂肺便低低道。

    万朝云冷冷一笑,“意思就是说,我表哥,死得毫无价值,只是替了别人?”

    于思沉默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

    “人固有一死,如果他战死沙场,是殉国!如果他去治理黄河,发生意外,是殉职!现在是什么?这让他如何甘心?如何不留遗憾?他一心致力于治理河道,根本不会参与什么党政,内斗,根本不会!”

    书房,只有她低低的抽泣声,甚至窗外都没有山风拂过,安静得可怕。

    “凭什么?凭什么要他替别人去死?先生,凭什么?”她抬头,泪眼婆娑,“皇子的命是命,我不表哥的命就不是吗?老天,未免太残忍。”

    她知道,此刻说这些,根本没用。

    可,若不说,心便苦涩得厉害。

    “我不信天,始作俑者,必将付出代价。”他轻轻为她拭去脸颊泪珠,“哭吧,哭过了,就要振作起来,以我对王的了解,他若知道错杀了你表哥,会一不做二不休。”

    一语惊醒万朝云,她瞬间坐直,吸吸鼻子,拿起桌上的情报,仔细的看了数遍,再三确定是王的人错杀了温庭钧。

    “立刻,入京,保护祖父和我爹娘,还有,派人去螭南县,一定要抢在王得到消息做出行动之前。”

    于思闻言立刻道:“是。”

    “蔷薇,柳眉,即刻收拾行李,我要亲自扶表哥的灵柩回青州,他已经不在了,我不能让他的灵魂不安。”说到此处,眼泪再次忍不住,夺眶而出。

    “先生。”她回头,拉着陈谦的衣袖,“你陪我去。”

    “好。”陈谦本便没打算让她一个人去。

    “于思,王养私兵,意图不轨的事,我希望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大兴,还有,他府里那些事,事无巨细,传得越快越好,他要踩着先生的好名声上位,我偏要让他跌落尘埃。”

    “是,东家请放心。”

    “今日起,落叶山庄,不,戊戌商行,与王,不死不休!若其他股东不同意,就给我滚!”她毫不客气道。

    于思心头一颤,看来之前说的不参与皇室内斗做不得数了,因为温家公子的死,王成了他们的对立面。

    不过,这件事,他也不好反对,万朝云这几年早已取代恭王,成为商行的灵魂人物,她的决定,差不多是商行的最高指示。

    蔷薇对温庭钧没什么影响,但柳眉却知晓,她抹着眼泪下去收拾行李,若放在以前,她早已叽叽喳喳个不停,可此时,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时间冲忙,来时好几辆马车,离去时,却连马车都没有,所有人,骑马奔袭。

    在这个交通不便的年代,快马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喜欢享受如万朝云,根本承受不住来自日夜奔袭疲累,到了第五天,双腿已磨破,长出大颗大颗的水泡。

    但她没有吭声,咬牙,继续赶路。

    除了吃,和短暂的休息,几乎不耽搁任何时间。

    好在于思周到,派素怀跟着,有素怀在,倒也保证了她和陈谦的身体状况。

    赶了一个多月的路,终于,在从京城去往青州的官道旁,一处山野义庄里看到了温庭钧的灵柩。

    因着他是万朝云唯一亲表哥,而老爷子又是商行的首席执行长,虽未有功名,身份却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是以,商行的人把义庄清理出来,源源不断的运来解暑冰放在义庄里,最大程度保存了他的遗体。

    但,效果并不完美,他的身体还是出现了腐烂的情况。

    毕竟,路途实在遥远。

    不过,还能看清他留在人间最后的模样。

    明瞳正好在附近办事,得到消息她第一个赶过来,住持一切事宜。

    万朝云到达义庄前,下马的力气都没有了,望着一堆冰中间的棺椁,直接便栽了下来。

    好在明瞳眼疾手快,接住了她,“东家,您节哀。”

    “消息可……”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明瞳知晓她的意思,“东家恕罪,属下赶到时,书童已把消息送去了京城,不过他不知凶手是谁,执行长和夫人怕是在赶来的路上了。”

    万朝云闻言,不敢想老爷子得到消息后是什么样的心痛,她费力的爬起来,“扶我去见表哥。”

    她与温庭钧许久未见,记忆还停留在过年时他到京城过年,但很快便回了白鹿洞,甚至她此刻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前世他治理河道时,胡子拉碴的样子。

    长久以来的骑马,她的双腿起了茧子,走路也飘得厉害,需得人扶着,才能勉强走得端稳。

    义庄里已经没有别的棺椁,早已被送走,无人认领的尸体,也都由明瞳做主下葬了。

    是以,温庭钧的棺椁很好找,就停在中央,周围堆积的冰,冷如寒冬,与这个夏天格格不入。

    爬上大块的冰,她被扶着来到棺椁前,还未封棺,站在棺椁前,依然能看到少年安静的躺在里面,周围全是新换的冰。

    饶是躺着,万朝云也能清晰的感觉到,明确的看出,那就是她的表哥,唯一的表哥。

    他们许久未见,但血脉的相连,永远不会变,她依旧记得他叫自己表妹的样子,意气风发,朝气蓬勃。

    他曾是青州的小神童,是天下第一书院的学子,是她的表哥,是老爷子唯一的孙子,是舅舅的独子。

    “表哥。”她趴在棺椁上,眼泪一滴滴的落,落在白布上,而白布下的人,再也感受不到,那眼泪多热。

    “表哥!”她又唤了一遍,“表哥,你回答一下我,好不好?”

    她说罢伸手,掀开白布,露出已经死去多时,不再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脸,少年眉眼飞扬,依旧朝气勃勃,也多了沉稳和内敛,与她还有几分相似,一看就知晓这两人是亲人。

    “表哥,祖父怎么办?舅舅怎么办?你要回京你跟我说啊,我安排人送你,你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回?为什么!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东家,节哀。”明瞳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重复着这几个字。

    万朝云仿佛没听见般,伸手,一点点把白布给他盖上,只是眼泪一直一直的落,视线总是模糊。

    “表哥,虽然,你读书读傻了,但我还是想说,你是我唯一的表哥,你的仇,我会报,你还未尽的孝道,我会替你尽,若你泉下真有知,就保佑我,保佑祖父和舅舅,平平安安的。”

    “你个傻子,一个鸡兔同笼的题都算不出来,真是够笨的,可,我只有你一个表哥呀,笨就笨吧,我认了。”

    “你说你,你怎么能死呢?”

    “怎么能死?”她跌坐下来,背靠着棺椁,喃喃自语,“你让我如何面对祖父?他年纪大了,怎么受得了?”

295 回青州

    作为父母,最怕,无非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家这一代本便人丁稀薄,尤其是老爷子这一房,温庭钧是独子,他一死,便绝了后。

    温氏又只有万朝云一个人孩子。

    任凭是谁,都无法承受这丧子之痛。

    不知哭了多久,眼睛都哭肿了,甚至视物模糊时,会产生幻觉,仿佛那个执着折扇的少年笑容满面的站在自己面前,喊了声:“表妹。”

    然而,想回应时,少年慢慢消散,犹如溶于天地之间,不复存在。

    靠在棺椁上,不知不觉,泪也干了,心脏早已麻木,却仍旧想不出,要以何种面目去面对老爷子。

    万朝云抬头望了眼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还有那不时掠过的飞鸟,红肿的眼眸,突然迸发出强烈的光,她爬起来,最后看了眼棺椁,那里停着她的亲人。

    “请最好的道长,最好的高僧,做最长的法事,要隆重,我表哥是替大皇子死的,来人,取笔墨,我要朝廷给他追封,给他荣誉。”

    仰头,望天,头顶烈日昭昭,乾坤郎朗,多讽刺。

    明瞳把她扶下来,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素怀给她熬药,吊着早已疲累不堪的身体。

    得知她要上书朝廷,陈谦主动承接了这个任务,由他书写悲文,当日便连夜送去了京城。

    落叶山庄是做情报买卖的,速度比一般豪门望族的死士要快,悲文送出去,快到京城,老爷子和温氏、万澈、温继佑等人离京后,王和林见深才得到消息。

    林见深望着底下人传来的信息,沉默了很久,脑袋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回京必定会有人拦截,但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后来半路改道去天慕山,也留了人保护温庭钧。

    可,还是没保住他的性命。

    “她,这回真的要恨死我了吧。”他自嘲一笑,若温庭钧活着,他还能用他的未来威胁她,用他作为借口接近她。

    老天,真是狠心啊,断了他唯一的后路。

    “重活一世,意义在哪里?难道是为了让我尝一遍失去挚爱的痛?”他崩溃的把情报撕碎,扬了满室。

    门外值守的小李子吓得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温公子这么一死,万姑娘怕是真的不会再理殿下了,虽然他不知道殿下为何对万姑娘如此执着,但他知道,凶手,要凉。

    正想得入神,门打开,林见深面色如霜的走出来,“取笔墨来,庭钧是为我而死,我要让父王追封于他,给他应有的荣耀,虽然,她未必会因此少怪我些,但……同窗数年,庭钧的为人我清楚,他有理想有抱负,也有真才实学,是我欠他的。”

    小李子不敢耽搁,立刻去取笔墨,所有动作,都几乎在不发出任何声响中完成。

    “吩咐下去,把这些年搜集到的证据,全部送去宣政殿,王?哼。”他冷笑。

    城王府,王得到消息要晚些,亦如陈谦所预料,他看清消息的第一反应立刻吩咐,“万朝云留不得了,这个女人别看软甜软甜的,其实惹不得,既然错杀了一人,便一不做二不休,立刻去把相关的人做掉!”

    充满杀意的命令传下来,城王府的死士,如影般掠过京城各个角落,然而当他们准备找老爷子和万澈等人时,却发现他们已离开。

    很快,新的命令下来,不惜一切代价,铲除万朝云这股势力。

    然而,他的速度快,落叶山庄的速度更快,一个个关于王的消息在大街小巷传开。

    “听说了吗?王很多年前就开始养私兵,这可是死罪。”

    “养私兵?他要造反?不应该啊,他可是很得陛下看重的。”

    “看重?以前陛下最看重的是陈大人,后来他用龌蹉手段陷害陈大人,陈大人心灰意冷才离开京城。”

    “原来是他陷害陈大人!”

    陈谦在民间的声望,大兴当朝,无人能及,很快便有一批崇拜陈谦的书生,作诗作词抨击王,都说法不责众,人数多了,王也不能把人杀光,再说了,他也不能杀。

    “安平公主你们还记得吗?是王在公主府埋了炸药,把安平公主给炸死了,当时还差点炸死恭王,恭王那时候可是陛下的左膀右臂,野心昭然若揭啊!”

    “原来是他,没想到他竟然做出这种事。”

    “不止呢,当初说马老将军不配国之柱石的幕后主使,也是他,啧啧啧,心真够黑的,连老将都不放过。”

    “这有什么?西疆诸部,还有离国缕缕作乱,听说都是他提供情报,勾结外敌,通敌叛国!”

    谣言,传了就传了。

    传谣言的人,转眼消失在人来人往,根本来不及抓住。

    朝廷那些守旧派的人,守的是旧法,反对新法,却不会姑息一个有通敌叛国嫌疑的人,很快,朝廷中,出现了大量要彻查王的人。

    承天帝简直乐坏了,他立刻重整旗鼓,派御林军首领姜雷亲自彻查此事,说是彻查,其实便是找借口发难于王,恰好此时,沈方所查到的证据被恭王派人亲自呈到了宣政殿朝堂之上,紧接着林见深的证据也送了过去。

    乐坏的承天帝,仰天大笑三声,然后不再犹豫,下旨捉拿王。

    王得知消息,连夜逃出京城,南下。

    这些,万朝云每日都会收到消息,但她只看着,没有再发出任何命令,安静的等待老爷子和父亲母亲的到来。

    她其实想逃,不敢面对老爷子,害怕看到他崩溃,亦或者强装坚强,害怕看到他落泪,或是暴跳如雷。

    可她不能逃,必须要面对,温庭钧已经不在了,她就是这两个家庭,唯一的孩子,他们,都需要她去负责。

    在等待的日子里,她醒来便会去棺椁旁陪一会温庭钧,跟他说一说老爷子的事,从饮食起居,到执掌商行。

    尸臭味很浓,但她不在意。

    孤单,比尸臭味更可怕,以后,她没有表哥了。

    虽然,很多事她都可以一个人做好,但偶尔也想说一句‘你敢欺负我,我就告诉我表哥。’

    终究,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是不孝,只是想起将来她要独自负责两个家庭,便觉得身上的担子好重。

    陈谦明白她的孤单,轻轻为她拭去泪痕后心疼道:“你舅舅还年轻,温家不会后继无人。”

    “舅舅至今未再娶,怕是早已歇了心,我不知道以后他还会不会有孩子,但现在没有,一想起来,我就不敢见祖父。”

    就算再有个孩子,也不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再担心,再不敢面对,该面对的日子也到了。

    坐在棺椁旁,犹如一尊石人般的万朝云,瞳孔瞬间放大,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那一声苍老的,“钧哥儿。”

    让所在有人为之动容,老人憔悴的脸,仿佛无限放大,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失去唯一孙子的悲痛。

    他由万澈和温氏搀扶着,跌跌撞撞而来,走到棺椁前时,已老泪纵横,“钧哥儿。”

    万朝云不忍,别过头,跟着抽泣起来。

    “钧哥儿,钧哥儿。”老爷子爬到棺椁前,只看了一眼,人便晕了过去。

    “爹,爹。”温氏大喊,哽咽着,眼泪落了又落,“爹!”

    “素怀,快看。”万朝云快速擦去眼泪,吩咐素怀。

    素怀早已做好准备,闻言立刻便打开药箱,喂了老爷子一颗药,又让人把他挪去棚子里休息,也给温氏和万澈吃了一颗,免得两人情绪失控晕过去。

    来不及心疼瘦了两圈的女儿,温氏抹着泪守在老爷子床前,不愿假手于人,一定要亲自照顾。

    万澈心疼妻子,也心疼女儿,立刻便接手了一应后事。

    由商行出面请来的道长、高僧也都到了,万朝云的意思是一路做道场回青州,反正她不差钱。

    万澈也同意,温庭钧是老爷子唯一的孙子,虽然还未成亲,也无功名,但当得起!

    老爷子整整昏了两天才醒来,醒来后,一言不发,爬起来由温氏搀扶着,又去看温庭钧。

    时间太久,饶是有冰块保存遗体,也快要保不住了,他没有再说任何话,抿嘴看了又看,仿佛要把孙儿的容颜深深刻在脑海里。

    老爷子醒来,他要去看温庭钧,万朝云自然要跟着,她在,陈谦便在。

    温氏没注意,她的心思在在父亲和温庭钧身上,但万澈和温继佑注意到了,只是此刻不宜多问,便恭敬的行了礼。

    陈谦回礼,再不敢像以前那般摆首辅的谱。

    老爷子看了许久,久到双腿都颤抖了,也没有说话。

    场面安静,一直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疲累,但语气平静的道:“回青州!”

    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不伤心,只是一切表象,都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悲痛,没有失去过的,不足以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最大的悲痛,许多时候,不是歇斯底里,不是咆哮着发泄,而是无声,安静,沉默。

    望着老人单薄的背影,他犹如一棵挺立的苍松,历经风霜。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纵横交错。

    万朝云吩咐素怀,要时刻注意老爷子的状态,不容有失。

    素怀自然知晓,这个老人对商行的重要,半分不敢大意。

    沿着路,做法事,丧番飞扬,向天下宣告,曾有一个少年,他叫温庭钧,他来过这个世界。

    队伍走得很慢,灵柩到达青州时,温继华已得到消息,他整个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原本漆黑的发,也斑驳了。

    “爹。”他行礼,想再说话,却已哽咽得再也张不了口。

    老爷子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父子两无需多言,便彼此明白。

    “舅舅。”万朝云行礼。

    “看到你好,舅舅放心了很多。”他缓了许久才说得出话,敛去悲痛,努力不让心中那股浓烈的哀伤影响到外甥女,“好好的。”

    “嗯。”她点头,眼眶再次湿润。

    温庭钧的后事,在温家完成,无比隆重,水陆道场,又做了七七四十九天,朝廷的追封诏书也下来了。

    万朝云只是听听,没有在意,追封,荣誉?

    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补偿,人死不能复生,再如何追封,也弥补不了给一个父亲,一个祖父,所带来的创伤。

    随着温庭钧下葬,王造反的旗帜,也在南方竖起,他自立为帝,史称南兴帝。

    与此同时,离国正式撕毁盟约,宣布对大兴发起军事行动。

    边疆诸国,也蠢蠢欲动,想要瓜分大兴这块肥肉。

    天下,自此大乱。

    群雄割据,战乱拉开序幕。

    安葬了孙子后,老爷子大病一场,万朝云重新执掌商行。

296 吃错药了

    版图一刀划下,大兴一分为二。

    史称,北兴、南兴。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当下承天帝称王的南兴政权为乱臣贼子,而王称自己要替天行道把昏君斩于马下。

    万朝云让人找了份地图,看了几眼,发现青州是北兴的边疆,甚至有个县被王的人占领。

    “青州是不能待了,爹,得赶紧收拾回京。”万朝云忧心忡忡的道。

    自古便有句话,叫定鼎中原,若打不下北方那大片疆土,王便永远不是正统,是以,离开,已迫在眉睫。

    万澈也在忧心此事,闻言便立刻点头,“我去找你舅舅谈谈,若要走,一大家子的人便都要走。”

    虽然不喜欢有些亲戚,但战乱在即,若他们要跟着一起走,也不好拒绝,“爹,背井离乡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的,提一提就行了,他们跟咱们不一样,咱们在京城有宅子,有产业,他们什么都没有。”

    “明白,倒是你,陈大人是怎么回事?他怎么跟你到了青州?”这个问题万澈憋了许久,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万朝云早已做好被问的心里准备,她也不打算隐瞒,一辈子的大事,说什么都要跟爹娘商议。

    正打算开口,门外万贵便进来了,他恭敬的禀报道:“老爷,周大人求见。”

    “子宽兄?”万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周大人是谁,在脑海里搜了片刻才想起来,他在青州认识的周大人,就一个,河县周立行。

    “正是河县周大人,周大人得知陈大人在咱们家,便过来求见,小的听了一耳朵,好像是王叛军攻陷了河县,他被迫逃过来。”

    “子宽兄在何处?”万澈瞬间重视起来,河县离青州城可不远!

    话音落下,他已起身朝外走去,方才那个问题,便算搁下了。

    万朝云倒也不急,也起身跟着过去。

    此次回青州,他们一家都住在温府,拐过熟悉的游廊,不多会便被万贵领到前厅。

    温继华和温继佑两人皆在,周立行与温继华毕竟熟悉,正说着话,温继佑则在旁边安静的听着。

    万澈出现,周立行立刻气性拱手见礼,“多年未见,万兄你风采更胜往昔。”

    “哪里,子宽兄过誉了,方才我听说叛军攻陷了河县?可是真的?”万澈没心情叙旧,便直截了当的问。

    周立行闻言脸色立刻垮下来,“起初逆王派人过来叫我投靠他,我不愿意,他便直接派兵,我不敌,才逃了出来,可惜我多年心血,一朝落入敌手,实在可恨!”

    他这些年在河县做县令,政绩卓然,朝廷屡次表示要给他升官,他都不愿意,也有离任过,却因新县令管不好,他又被派回去,后来鉴于他一个县所纳税银,比一个州还多,朝廷便给了他一个知府的品阶,算是大兴独一份了。

    “实在猖狂!”万澈义愤填膺道。

    “万兄,我听说陈大人在温府?我想见大人一面,求大人指条明路。”周立行说起陈谦时,面色恭敬,仿佛人便站在他面前般。

    万澈闻言,与温继佑一齐看向跟着走进来,一直安静的万朝云,陈谦虽然住在温府,却也不见他们,不是陈谦孤傲,是他们不敢去打扰,唯有万朝云每日都去。

    周立行瞬间便疑惑了,“这是小侄女?”

    “见过周伯伯。”万朝云规矩行礼。

    “长这般大了,以前初见时,还是个小不点。”周立行由衷感叹,突然之间,便觉得自己老了。

    不过他没忘自己此行的目的,接着问:“万兄,大人不见客?”

    “先生早已辞官,这一声大人,周伯伯还是莫要再叫的好,皇上知晓了,会不高兴的。”万朝云颇有些嘲讽道,如今这一切,都是承天帝自己作的,半分不值得同情。

    周立行闻言立刻正色道:“在我等下官心中,大人永远是大人,不管他辞官,还是获罪,都永远是我们的首辅大人。”

    若就他一人这般觉得便罢了,偏偏温继佑等三人也跟着点头,“换了别的首辅,不服众。”

    “女儿,要不你去问问大人,让他见见你周伯伯?”万澈道,他也替周立行可惜,河县百姓的整体生活,比其他地方要高出一大截,可以说是全面实现了人人小康,孩子念书免费,考不中科举的,还能免费学到各种技能,以保证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

    周立行还每年给全县七十岁以上的所有老人送银子、衣裳、慰问,说句不夸张的话,知道河县的人,没有不想定居河县的。

    但,万朝云也不想因此而麻烦陈谦。

    “周伯伯,逆王占领河县,朝廷自会派兵收回,先生现在无兵无卒,你要他如何给你把河县抢回来?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立刻求见总督,让总督大人派兵。”

    周立行听罢一声长叹,“侄女你有所不知,我刚从总督府过来,总督大人遇刺,兵符不翼而飞,是以我便想请大人出面调兵。”

    “没有兵符,先生如何调兵?周伯伯,你这可是诛心之言!”

    天下,无兵符调兵,那是皇帝一个人的权利,太子都做不到。

    周立行发现自己失言,立刻便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现在总督衙门乱做一团,之前又罢免了几位将军,无人能做主,若大人能出面住持大局,总督衙门的一盘散沙定能一致抗敌!”

    “周伯伯,不是我不帮您,只是先生早已辞官,且身体不适,实在不适合在管这些事,你还是另想办法吧,或者进京求见陛下。”她说罢福身便要告辞离去。

    然而万澈等人却不能理解,“女儿,怎么能不管?大人最是爱民如子,如今河县百姓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他只要知晓了,肯定会管,你就帮忙去说一声,有大人出面,相信总督衙门很快便能派兵。”

    “爹,无兵符调兵,多严重的罪您不知道?河县只是落入了逆王的版图,逆王又没有屠城,河县百姓哪里便是陷入水深火热中了?我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先生已经辞官,他是不可能出面理任何政务,爹,大舅舅,二舅舅,河县离青州城不远,我们还是赶紧收拾,回京为好。”

    她面色冷峻,语气不容置疑,说得万澈哑口无言,其他人亦是沉默了。

    唯有舍不得河县的周立行着急道:“你们要一走了之?青州可是我们的家,生养我们的地方,就这么丢弃了?不怕祖宗泉下不安吗?!”

    “死光了,没人给祖宗烧香上贡,祖先会更不安,周伯伯,你舍不得河县我们都知道,但我不可能让先生为了你的一己之私,而做出无兵符,无官职调兵的事!这件事,说破天,你都没理。”

    温家与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不管别人如何站队,他们都不可能选王。

    说完,万朝云看也不看周立行一眼,转身便离了前厅,她不做任何拖延,亲自去找陈谦说自己的决定,并吩咐蔷薇等人收拾行装。

    陈谦见她面色不悦,心疼问:“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河见行省的总督遇刺,兵符不翼而飞,河县落入逆王手中,河县的周立行便想找你出面住持大局,兵符都没有,你也没有官职,这个时候出面算怎么回事?”

    她气鼓鼓道,“再说了,逆王和陛下打破头,也是两兄弟自己的事,关我们什么事,我决定了,今天就启程回天慕山。”

    “好了。”陈谦把她拉入怀里,手轻轻的拍着,“别生气了,我都听你的,你也别担心,以我对王的了解,他做不出那种屠城的事,他也要名声。”

    “那你收拾一下,我们一会便回天慕山,我爹他们回京城。”在他无尽温柔的安慰中,万朝云心情急转之上,片刻功夫,便雨过天晴了,“可惜,螭南县现在可漂亮了,有大片的油菜花,还有向阳花,各种果树,我本想与你一起去看,看来是看不成了。”

    “谁说看不成?去看了再回天慕山也不迟。”陈谦不忍她遗憾,“王不敢对我动手,跟着我,不会有事。”

    万朝云闻言,思量了片刻,点点头,“这倒是,我家先生桃李满天下,人心所向,逆王想行凶事,也得掂量掂量承不承受得住天下臣民的怒火。”

    “你呀,浮夸。”陈谦轻笑,无奈又开心,以前他是没有虚荣心这种东西的,不管别人夸,或者不夸他,他都无所谓,万事只求问心无愧。

    而今,他庸俗的享受着心爱姑娘的崇拜。

    “才没有。”万朝云嘟嘟嘴,整个人靠在他怀里,无比自豪的道:“说的都是实话!”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嗯?”陈谦任凭她在自己怀里如同只会撒娇的猫,不安分的动来动去。

    “为什么有些人根本不是你的学生,却自称为你的学生?”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几十年,以前也不知问谁,自己倒是琢磨过,却不知标准答案是什么。

    “科考的题是我出的,或者被我监考过,中第的人便会自称我的学生,有些认同我的政见,并贯彻一生,便也会自称是我的学生。”

    万朝云点点头,这个答案与她之前所想差不多。

    “姑娘,老爷和舅老爷还有周大人求见大人。”蔷薇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不见。”万朝云毫不犹豫道。

    “如今总督衙门没了兵符,怕是不会有人愿意站出来,我记得宋姑娘的父亲主理青州军政,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当年还曾纵兵抢过粮,或可找他,说不定有奇效。”陈谦像是对万朝云说,又像是对等候在屋外的周立行说。

    他的声音不算轻,恰好能传入等候的四人耳中,周立行闻言眼睛立刻便亮了,“下官多谢大人指点!”

    “我早已辞官,也未曾与你说过话。”陈谦淡淡道。

    周立行对陈谦无比的崇拜,毕恭毕敬的,闻言深深行礼,“是,下官从未见过大人,大人也从未与下官说过话,下官告辞。”

    无兵符用兵,就算大胜仗了,也是要被问罪的,但宋提辖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军人,天不怕地不怕,惹急了,衙门的灾粮都敢抢,是以,他是青州唯一一个愿意冒着触怒龙云的危险无兵符出兵的人。

    周立行不敢耽搁,再次深深施礼,便下去了。

    “宋姑娘,是你的挚友,他父亲若真帮周立行,我这里有则妙计,你派人给他送去,可助他全身而退。”他说罢开始提笔书写。

    万朝云忙点头,“好。”

    门外,温继佑、温继华和万澈三人对视一眼,大人跟他们家朝云关系很不一般呐!

    正发愣,万朝云开门走出来,亲自把一个锦囊递给柳眉,“送去宋府,就说是先生给他的锦囊妙计,危急时刻方可打开。”

    “姑娘,奴婢不想去,您让蔷薇姐姐去!”柳眉扭扭捏捏的,光洁的脑门像是写着心事二字。

    万朝云伸手敲了下她脑门,“蔷薇知道宋叔住哪儿?她对青州又不熟,快去。”

    “姑娘……”柳眉无奈,只得接下锦囊,不情不愿的下去了。

    “这丫头,吃错药了?”万朝云无语道。

    万澈三人压根没把柳眉的事放在心上,他们只关心他们家的小姑娘,为何跟名满天下的首辅大人关系如此近!

    方才还关着门窗!

    “云姐儿。”温继华没了儿子,便把满腔父爱倾在万朝云这里,万澈这个正牌父亲还没问呢,他便严肃道:“你一个姑娘家,注意些声誉。”

    “舅舅,天慕山山下有个小县城,穷得叮当响,您有没有兴趣过去做个县令?我的落叶山庄正好在旁边。”万朝云不答反问,“螭南县的旅游项目挪去天慕山,我觉也不错,正好天慕山一年四季的景色都有,祖父跟我回天慕山,您也好尽孝道。”

    “螭南县是我多年心血,一朝放弃,还真舍不得。”他叹道。

    “做官嘛,都是哪里需要哪里搬,再说了,螭南县早已成型,您走了,只要后人好好承袭,螭南县依旧好好的,到时候您用以往的经验,把那小县城治理得漂漂亮亮的,不比在螭南县守成来得好?”

    不得不说万朝云给他描述的未来很有诱惑力,“只是,陛下那里……”

    “您放心,我待会便修书一封回京城,陛下不会不给面子的。”万朝云自信道。

    温继华心思复杂的看着万朝云,这个外甥女,给他太多惊喜。

297 条件

    瞅了眼做工粗糙,几乎是随便抓两下,看不出丝毫刀工的豆皮汤,又瞅了眼做工精致,看起来便觉得很贵的虾仁豆腐,周立行再一次心痛,他捧着心脏,吩咐人把食盒盖子盖上。

    亲自提着,去了宋府。

    现如今的宋府,早已不能跟往年相比较,宋提辖,姓宋,名提辖,是青州的提辖司主官,大兴唯一一个正四品提辖主官,统青州军政。

    心情忐忑,又复杂的周立行快步来到宋府门前,深吐了口浊气,拦住了要去叩门的随从,而是亲自上前叩门。

    门扉叩响,片刻功夫,合着的两扇门打开,探出个脑袋来,“周大人?”

    周立行点头,视线往里探去,“宋大人可在?”

    青州一共有三个正四品官员,一个是青州现任知府,一个是周立行这个特别的知府,另外一个便是宋提辖了,是以,此三人在青州,三足鼎立,平日里鲜少往来,但都认识对方,府里的下人亦是。

    “在,您先稍等。”守门人说罢把门一关,转身去禀报了。

    周立行瞪了下眼睛,满脸写着对宋提辖的嫌弃,仿佛心里在骂‘粗俗!无礼!没文化!’

    门房把周立行上门的事禀报给了宋提辖,正在擦拭武器的宋提辖闻言,也满脸写着嫌弃,仿佛在心里骂‘酸,矫情!装腔作势!’

    但还是放下武器,洗了把手,吩咐道:“请他进来。”

    周立行也没等多久,差不多半刻钟样子,但他与宋提辖早年便有些过节,这些年两人各自美丽,过得都不错,便相安无事到如今,可那过节仍旧在。

    在这种背景之下,他度秒如年,几乎呼吸一口气,便有个转身离去的想法,但为了河县,他硬生生抗住了。

    “周大人,请。”门房再次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立行敛去心神,抬脚往里走。

    宋提辖刚修葺过,新移植过来的梧桐好像还未缓过气儿来,不知能不能活下去,石凳和石桌也换成了木质的,用宋是真的话说,便是担心石凳坐久了,父亲受凉。

    不过宋提辖并不在意,他身子骨硬朗,一个能打十个,但女儿有孝心,又有银子,他便乐得享受。

    一路来到前厅,宋提辖已等在里面,下人上了茶,茶是宋是真特地给他留的茶王,当年茶圣亲自种的茶树所产,世上只有十株,每年所茶茶叶,比黄金还贵。

    周立行是识货的,定睛一眼,差点两眼一翻厥过去,“茶王!你竟然就这么泡?”

    宋府里伺候的基本上都是宋提辖的兵,退伍后,无地可去,便到宋府某个差事,沏茶这种文雅活儿,他们哪懂?

    开水一冲,完事。

    如此粗鲁的泡茶方式,落在周立行的眼里,就是暴殄天物!

    “不喝拉倒。”宋提辖白了他一眼,心里嫌弃开了。

    周立行也嫌弃他,但茶圣种的茶,可遇不可求!

    他忙把食盒放下,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饮完舒畅一叹,“好茶!”

    宋提辖是品不出来的,宋是真也没告诉他茶的珍贵,出茶的时候除了上贡一部分,其他的基本都分给几个东家,和一些大客户,能捎回青州宋府的,已是极少。

    但宋提辖自己个时从不喝茶,也就有客人来时,才会泡上两杯。

    周立行是运气好,不然哪能喝到?

    “你来我这里是来喝茶的?”宋提辖不咸不淡的道。

    是不是好茶我用你说?

    他家闺女捎来的,能不好?

    周立行闻言立刻便想起正事,但没忍住,把最后一口茶喝光了,才认真打开食盒,“这是豆皮汤,这是虾仁豆腐,这是拌豆腐,这是千页豆腐,这是炖豆腐,麻婆豆腐,香干。”

    他一一把菜摆出来,这些菜全部出自青州五味居大厨之手,味道绝佳。

    “给我带那么多豆腐做什么?我更喜欢吃肉。”宋提辖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是钦佩周立行的,能把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小县城治理得如日中天,他是个有本事的人。

    “河县被逆王的人占领了。”周立行难掩激动,脸上出现愤恨神情,“我去过总督衙门,兵符不翼而飞,我没办法,宋兄。”

    他激动的看向宋提辖,往年那些过节,早已不见,只有期盼和对逆王的愤怒,“当年艰难时,你也去过河县,我们也曾并肩过,宋兄,老弟今日是来求你来了,你救救河县。”

    他说罢不顾自己四品官身,撩起前摆就跪下了。

    不得不说,他神态转换得很快,方才在门外还一脸的嫌弃。

    宋提辖自然是知晓河县被逆王占了,但抚台那边没有命令下来,他也不能擅自动兵,再说了,他虽说是统管青州兵甲,手里却没有什么兵,有的也多是维持秩序,抓捕盗贼、剿小规模山匪等性质的兵,而不是上阵杀敌的那种兵。

    兵种不一样,所需要做的事,自然也不一样,能力更不一样。

    “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宋提辖亲自扶起他,忘了方才自己也满是嫌弃。

    “宋兄,你若不出手相救,老弟我就不起来。”周立行犹如镶在地板上般,死死的跪着,态度坚决。

    然而宋提辖力气大,一提,便把他提了起来,按在椅子上坐好,“老弟,你知道无兵符出兵,是什么罪名吗?”

    “知道。”周立行愧疚点头,“罪同谋逆。”

    “你知道,你还来找我?这不是害我吗?”宋提辖寒声道。

    “宋兄,你知道河县一旦乱套会怎样吗?”周立行神情悲痛,一想起此刻河县的状况,眼睛便红了,“这些年,河县百姓的生活水平,远比其他地方的高数倍,所有人都能买得起绫罗绸缎,所有人都能读书识字,每个人,每月的收入,是其他地方个人收入的几十倍。”

    “一旦乱套,这些,都将不复存在,很快被打回原形,想要再恢复,就难了,宋兄,河县每年的收入,所纳税银,两个青州都比不上,逆王得到河县,就等于得了两个青州!”

    宋提辖听罢不为所动,“朝廷自会派兵收回,你别急。”

    “宋兄!从青州送信,就算八百里加急,也要半个多月才能到,来来回回,两个月过去了呀!到时候一切都晚了,宋兄,我求你了,救救河县吧,宋兄!”他说罢又想再次跪下。

    宋提辖自然清楚,时间不等人,但无兵符调遣就用兵,是谋逆罪,抄家灭族的大罪。

    “当年螭南县,你没有袖手旁观,如今河县落难,你也不能厚此薄彼呀宋兄!”

    “性质一样?螭南县那是实实在在的土匪,如今逆王是造反。”宋提辖不客气的道,“行了,别哭丧着脸,看着烦,想让我出兵,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条件。”

    “你说!只要你看出兵,我都答应你!”周立行豁出去了,语气显得急切而紧张。

298 好久不见

    宋提辖伸出一根手指头,没什么表情的脸,渐渐露出笑容。

    “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放心,若陛下怪罪下来,我肯定一人做事一人当,把罪责都揽在身上!”周立行拍着胸脯保证。

    宋提辖伸出来的那个手指头摆了摆,“不是。”

    “那是什么?我儿子定亲了。”他想起宋家与万家的婚事,立刻便道。

    宋提辖的手指依旧摆了摆,“也不是。”

    “那是什么?”周立行实在想不出,一根手指头代表什么。

    剁指答谢?

    没好处呀。

    “一百万两银子。”宋提辖悠悠道。

    周立行闻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一百万两银子。”宋提辖重复自己的要求。

    周立行这回听清楚了,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是朝廷命官,宋提辖也是,两个朝廷命官,同僚关系,怎就搞得像交易似的?

    “宋兄,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帮你,你得拿出一百万两银子来给我。”宋提辖说得斩钉截铁,“你们河县有银子,区区一百万两而已,对你而言,根本不是事。”

    “宋兄,你知道你什么身份吗?”周立行不得不提醒他,“作为朝廷命官,你为朝廷办事,还找朝廷要银子?”

    “我不是为朝廷办事,朝廷又没给我下令让我去平叛,我是为你办事,你在河县经营这么多年,死活不肯离开,为什么?”

    周立行闻言立刻跳起来,“宋兄,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从未有过不法行为!老百姓的一棵菜都不敢收!”

    “我有说你贪污吗?我只是想要点银子更新下我的装备,铠甲不要银子?武器不要银子?”宋提辖看白痴般看着他,“脑子里想什么?”

    周立行抹着汗,松口气,“那也不用那么多吧!一百万两,朝廷够养几十万大军了,你这才多少人。”

    “我就知道你拿得出,一百万只是试探一下,我也不要多,三十万两,如何?”宋提辖打了个大折扣。

    顿时,周立行便不跟他讲价了,一百万两他肯定是要讲价,但突然从一百万降为三十万,再讲价就不好意思了。

    其实……若他直接开口要三十万,他也是会讲价的,但有一百万做比较,三十万显得很少。

    “宋兄,你心够黑的呀,行,只要事成,三十万两,给你换新装备。”他大手一挥便道。

    “老弟,来来来,我有个想法,需要你配合一下。”宋提辖一想到新铠甲,新武器,立刻便战意高昂,前嫌尽弃,拉着周立行去看那堪舆图,讨论战术。

    “你看啊,陛下没给我下旨,总督府的兵符也不见了,我肯定是不能自作主张去跟叛军打仗的,对不?”他犹如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还是那种能打的老狐狸。

    周立行点点头,心情很复杂,谁能想到莽夫成了狐狸?

    真是,不怕莽夫能打,就怕莽夫突然有了文化。

    “所以啊,你现在给我写一个山匪作乱的文书,我立刻给你派兵,到时候朝廷追究起来,咬死是山匪作乱,待我把河县给你抢过来,就死守河县,你也抓紧时间把作坊转移一下。”

    周立行:“……”

    他怎么有种这厮是特意等他送银子的感觉?

    正说着话,门外老兵来报,“大人,万家的丫头柳眉来了。”

    “柳眉?”

    “万姑娘的贴身侍女。”老兵道。

    “请进来。”宋提辖丝毫不避讳的道。

    周立行也想知道这个时候一个丫头来,是为了何事而来,便伸长了脖子等。

    片刻功夫,柳眉进来,先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宋大人、周大人。”

    “小丫头找我何事?”宋提辖直接问。

    柳眉把陈谦的锦囊恭敬的双手递过去,“宋大人,这是陈大人给您的锦囊妙计,危机时刻方可打开。”

    “首辅大人?”

    “对。”柳眉点头。

    当初陈谦是兵部尚书,对于这位前任老领导,宋提辖是崇拜和尊敬的,忙无比虔诚的接过,珍而又珍的收起来,“代我多谢陈大人。”

    “是,奴婢告退。”柳眉说罢福身行礼,便转身出了宋府。

    周立行双眸冒着仿佛要化为实质的羡慕嫉妒,“陈大人对你真好。”

    “那是,陈大人以前可是兵部尚书,我归兵部管。”宋提辖摸着藏锦囊的地方,乐得合不拢嘴,在周立行面前,也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优越感。

    周立行心酸的转过头,都不想看他那张讨厌的脸!

    柳眉从宋府出来,步子很快,几乎是小跑朝温府奔,然而,在人流明显下降的街头,她比以往更显眼了。

    万府富贵,丫鬟的穿着也都是小户人家没有的缎子,做工精致,花样无一不是时新的样子,放在京城那种地方便罢了,放在青州,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哪家出来的大家闺秀。

    除非,认识她的人。

    “柳眉!”

    一道坚定的声音落入柳眉耳朵,她身子僵了僵。

    然而,步子不但没停,反而跑起来。

    “柳眉!”那声音如影随形,速度比柳眉还要快。

    柳眉没跑几步,便被人拦住了,“柳眉,你为何躲我?”

    拦住柳眉的男子,看起来有些憨,一身结实的肌肉,粗枝大叶的,人高马大的,几乎把柳眉整个人都藏在了面前。

    “你干嘛?我什么时候躲你了?”柳眉仰头,在男子面前娇小的身体,丝毫不惧,甚至更凶。

    “你你你你……”

    你半天说不出下话,憋得脸都红了,“你以前都叫我小四哥,现在都不叫了!”

    柳眉无语,白了他几眼,看他委屈的模样,不耐烦道:“小四哥,有什么事吗?”

    “你为何躲我?我去温府找你,你也不见我。”小四委屈,犹如一只小媳妇。

    反观柳眉,气势汹汹,如同母老虎。

    “我忙!哪有空见你?再说了,我一未婚丫头,私底下见你,若传出去,别人会觉得万家没规矩,影响我家姑娘的声誉。”

    柳眉丝毫没想到,她家姑娘整日跟陈谦搂搂抱抱,在这一刻,说得她家姑娘像是个看男子一眼就要闹自杀般的规矩。

    “那那那……”小四脸色通红,“以前也不是这样啊,虽然我不是万家的人了,但我知道,万家跟别家不一样,哪有这么严格?”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家姑娘不在乎声誉吗?你不在万家了,就能如此诋毁我家姑娘?你简直太让我失望了!以后还是不要见了好!”柳眉气势汹汹的,直接把小四说后退好几步。

    小四更委屈了,“我不是那意思。”

    “不是那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柳眉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的样子,小四显得可怜又弱小。

    “你……”小四觉得自己快哭了,“五爷是探花郎,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

    “你这个人说话好有意思,一来就说万家家规不严,诋毁我家姑娘,现在又说老爷中了探花郎,我们看不起旧人,我们是哪里得罪了你?还是欠你什么?”

    “不……不是!”小四赶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柳眉继续咄咄逼人,“我告诉你,有我在,就不允许你诋毁我家姑娘,不许败坏我们家老爷的名声!”

    “我没有……”小四低头,满脸委屈,“你穿的也比以前好了,我只是担心你看不起我。”

    “我哪敢看不起你啊,你可是正正经经的良民,我只是个奴婢。”柳眉立刻又炸毛了,“这种事,传出去,别人不会说我怎样,会把所有罪责推到万家头上,你到底懂不懂?当年万家那般的艰难,老夫人都给了你们银子安家,你不能没良心吧?”

    “是是是,我知道,我不该乱说。”小四在柳眉面前,毫无抵抗力。

    “行了,我还有事,先忙去了,你以后好好过日子,不要来找我了,我们以后不可能回青州常住!”柳眉在心中轻叹一声,若没去过京城,若万家没富贵起来,她可能真的会看上这个粗枝大叶,但在自己面前愿意卑微讨好的人吧。

    小四想拦住她的去路,奈何她人娇小,气势却不弱,婉若一只母老虎,让他脚如同生了根般,挪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消失在街头。

    少女,十七岁,在最好的年纪,又识文断字,虽然丫头,气质却出挑,整条街,也找不出第二个她那般出众的丫头。

    小四缓了许久,不由得跟上去又多看了几眼,万家在京城有院子,万家五爷又是京官,他们肯定会回京城,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吧。

    心里的不舍和惆怅,以及自卑,在这一刻,疯狂的滋长,若以前没有从万家出来,会不会不一样?

    可能吧,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就算想卖身去万家,万家也不会要,就算念旧情要了,也不会是心腹。

    柳眉快步走了许久,发现身后再也没有那双炙热的视线后,才慢慢放慢脚步,摸一把额头,额头已起了层细细密密的汗,吓死她了。

    脚步放慢,她轻吐了口浊气,低低道了句:“对不起,小四哥。”

    若没见过那么多优秀的人,她或许便会满足现状,小四长得也不差,魁梧强壮,嫁给他,日子肯定不会太难过。

    可她见过太多优秀的人,不说那些出身高贵的公子,那是她所不会肖想的,但就落叶山庄年轻一辈的人,商行年少有成的管事,都比小四优秀太多。

    她不知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但可以肯定,此生绝不离开万朝云。

    “柳眉。”

    突然,耳边再次响起声音,那是一道有浓烈悲伤,但极力克制的声音。

    她突然间便顿住,这道声音她并不想逃,不是喜欢,只是声音里那极力克制的悲伤,吸引了她。

    偏头,寻声看去,便看见一文弱男子站在远处,两人离得并不远,却因他脸上的悲伤,让柳眉生生觉得,自己与他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楼十五?”她有些不敢确定,多年未见,当年的少年早已长成,褪去青涩,变得成熟而从容。

    不同于小四,楼十五看起来羸弱有礼。

    不知不觉间,柳眉敛去咄咄逼人的气势,心平气和的看着他。

    “柳眉,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楼十五慢慢走过来,面色哀戚,语气也低低的,像是只说给他自己听。

    “真是你啊。”柳眉咧嘴一笑,笑容如春风拂过,令人不禁心神荡漾。

    自小,她便长得好看。

    楼十五别过头,不敢多看,她长大了,也更好看了,可他……连与她多说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好久不见。”他勉强挤出丝笑容,努力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失落,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怕看了便再也移不开。

    柳眉这些年,虽长了见识,认识的人也多,在万朝云面前有不可代替的地位,是第一心腹,但其实她个人并无什么成长。

    万朝云念她打小伺候,忠心耿耿,便不做太多要求,左右有很多人为她办事,不缺一个厉害的丫头。

    是以,没什么心机,甚至保留了部分单纯的她,看起来真的比一般小家碧玉更吸引人。

    “是啊,好久不见。”

    “你……过得不错,我便放心了。”他笑着道,至少,比他好,好很多。

    柳眉点点头,“我也觉得我过得不错,十五哥,你现在是大夫吗?”

    楼十五点点头,“嗯,是大夫。”

    “大夫,治病救人,是功德无量的事,十五哥,你好样的。”柳眉竖起大拇指,表示自己的赞赏。

    得到她的赞赏,楼十五突然便有些失控,但强忍住了,“尽一份力而已,你什么时候回京?”

    他跟小四不一样,他清楚的知道,万家不一样了,万朝云不会留在青州,而柳眉是她的贴身丫鬟,自然也没有留下的道理。

    而且……就算留下,他也没有机会了,他早已成亲,万家不可能让柳眉做妾。

    “今日便启程,十五哥,可能要打仗了,你保重。”柳眉叮嘱,“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赶时间。”

    “好,你也保重。”他点点头,努力保持笑容,“你放心,我是大夫,有自保的方法。”

    “十五哥,再见。”柳眉笑着,挥了挥手,大步而去。

    “再见。”楼十五也挥挥手,对柳眉说,也是对自己说,只是当年那个好看的姑娘,更加出众了。

    这一次的见面,到底是再见?

    还是,新一轮的沦陷?

299 求您了

    柳眉冲进温府,一头便扎进景泰院,蔷薇正好带人往马车放东西,见她进来便把她拉到一旁,“刚才又有人来找你了。”

    “小四哥?”柳眉瞄了眼四周,发现无人偷听才压低了声音问。

    蔷薇点点头,“不过我说你出门了。”

    “我说怎么能遇上他,原来是你告诉他我出门了!”柳眉气得想敲一下蔷薇的脑门,这脑袋平日里也不笨,今日怎不开窍?

    蔷薇一愣,便歉意道:“好柳眉,原谅我,我不知故意的,我当时只想快些打发他,咱们住在温府,又不是万府,他总上门找,影响姑娘声誉。”

    “我知道,也没怪你,我刚才已经跟他说清楚了,让他不要再来找我。”柳眉与蔷薇之间虽偶有竞争,但蔷薇知晓万朝云的意思,并不需要柳眉多能干,便清楚该怎么做了,是以,两人这些年是越处越好,跟亲姐妹似的,有什么话便说,不会刻意隐瞒。

    蔷薇闻言颇有些可惜,“我看他甚是真心,可惜了,不是咱们天慕山的,不过商行和天慕山多的是优秀后生,到时候让姑娘给你挑一个就是了。”

    “你说什么呢?怎么不叫姑娘给你挑一个?”柳眉害羞,瞪了蔷薇几眼。

    蔷薇闻言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这里是温府,你小声点!”

    “说什么呢?”

    不等两人收声,温氏便过来了。

    “参见夫人。”两人忙规矩福身行礼。

    “柳眉,我方才好像看到小四来找你,可见到了?”从旁伺候的翠罗出声道。

    “见到了!”柳眉平日里在万朝云面前还调皮些,在翠罗这里却是大气不敢出,一言一行,都不敢有错,“以后他再也不会来了,姑姑放心。”

    “那就好,咱们就要回京城了,你快去收拾东西。”翠罗松口气,小四的心思她一眼便看出了,平心而论,若放在以前,小四配柳眉也是能配的,但现在万家不可同日而语,小四便有些配不上柳眉了。

    “是,奴婢告退。”柳眉拉上蔷薇再次给并未说话的温氏行礼告退,温氏点点头后,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望着两个小丫头离去的背影,温氏轻叹一声,“可惜了,以前小四天天在柳眉跟前晃,当年我还想,小四是母亲身边嬷嬷的孙子,人也不错,柳眉配给他,日子想必好过。”

    “夫人言之有理,当初奴婢也是这般认为了,可现在看来,小四却是配不上柳眉了,商行有那么多优秀后生,奴婢可时常为几个年轻的丫头看着呢。”翠罗笑道。

    “柳眉便罢了,还能留两年,蔷薇的年纪却是真的大,待会儿我找云姐儿提一下,别耽搁了人家。”温氏柔声道,说罢想起自己女儿也不小了,又是一叹,“若是以前,早便有人上门提亲了,可现在,兵荒马乱的,云姐儿的终身大事可该怎么办?”

    “夫人,不如带姑娘一起回京?老爷是探花郎,咱们也算书香门第,还怕找不到姑爷吗?”翠罗表示不担心。

    “姑爷不难找,可我跟她爹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势必得找个上门女婿放在眼前才放心,好的后生,哪个愿意?哎,以前我还想若找不到好的女婿,庭钧倒是不错,可惜,哎。”

    一句话,连叹了两声,听得万澈也忧心忡忡,他送走周立行后,亲自吩咐人去万家村通知二房和大房的人,准备带他们一起回京,回来便遇到温氏和翠罗在此处感慨。

    “娘子,若找不到好的上门女婿,我们便把衍哥儿过继过来,他与朝云兄妹感情好,将来有他护持,咱们的女儿也不会受别人欺负。”

    温氏点点头,满眼的愧疚,“都怪我不争气,我若能生个儿子,也不至于让咱们这个家陷入两难。”

    “娘子说什么?不是不许再提生儿子的事了吗?咱们家又无什么产业需要儿子来继承,就连京里的院子都是女儿的,产业也是女儿的,生个儿子,咱们能给他什么?还不是得累女儿给他挣?不生也罢。”

    万澈倒是豁达,这辈子,有没有儿子,他都很满足,得妻温婉贤惠,得女聪慧能干,别个哪有他这命?

    许多时候,他想起打把打把的银子,都心慌得厉害,生怕太气运加身遭嫉妒,他护不住妻女。

    翠罗每次看到夫妻两如此你侬我侬,相互扶持,包容,理解时,便感动得直落泪,姑娘这辈子没嫁错,以前觉得万家门第低,但姑爷长得好看,又有良心,门第低便低些,日子过好就行。

    可现如今,万家门第也渐渐起来了,又无妾室糟心,简直比待字闺中时的那些姐妹们好太多。

    “相公,咱们这回带女儿回京?她都及笄了,该定门亲事了,先定情,过两年再嫁过去,你说呢?”温氏是比较传统的大家闺秀,在她的认知里,女儿长到十四便要说亲,然后十六及笄时便出嫁。

    若晚了,会被人看不起和指指点点。

    也不怪她这么想,这个时代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人都十三四岁说亲,若万朝云太晚,好的都被挑走了,岂不是只能捡剩下的?

    也不是说剩下的不好,只是剩下的多为残次品,精品太少。

    万澈闻言,颇为赞同,立刻便点点头,“咱们找她说说。”

    “好,现在去。”温氏道。

    夫妻二人一合计,便去找万朝云去了。

    此刻,万朝云正在列行程单,“听说南边有许多北方没有的水果,而且四季如春,我想去吃。”

    “去。”陈谦宠溺道。

    “听说蜀中的菜跟别地不一样,还有难如登天的蜀道。”

    “你若想去,我便陪你去。”陈谦一副都随你的样子,并满脸幸福,大兴大好河山,他也曾想过要去看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万朝云想去,他便觉得时机到了。

    万朝云开心的靠在他怀里,肆无忌惮的报出一个又一个地名,陈谦耐心的点头,“都依你。”

    温氏与万澈相携着来到院子,蔷薇和柳眉正在收拾,青欢倒是在,刚想禀报,却被温氏制住了,夫妻二人慢慢朝里走,穿过月亮门,先听到万朝云咯咯的笑。

    “也不知遇到了何事,竟笑着这般开心。”温氏好奇。

    “他表哥刚走,太压抑了,笑笑也好。”万澈道。

    “朝……”两人来到门口,便见女儿靠在陈谦怀里,顿时,呆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画面定格在万澈、温氏惊讶的瞬间,也定格在陈谦和万朝云有些慌乱的脸上。

    本也想告诉万澈和温氏的,只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他们根本没机会,总不好在温庭钧刚下葬没两天,老爷子还病着的时候坦白吧?

    “你们!”温氏全身都颤抖了,脸色刹那间白如纸,“陈大人!你……你怎么能做出此种不知廉耻的事!”

    陈谦在万澈的心里,就是偶像,无比崇拜和尊敬,至始至终以学生自居,但温氏不一样,她是个妇人,若说崇拜,第一个先崇拜夫妻,然后是夫君,最后才是别人。

    惊慌过后,她立刻便觉得是陈谦勾引了自己的女儿,这还了得?她只有一个女儿!年轻貌美,知书达理,聪慧过人!

    如此优秀的女儿,配皇子都配得上!

    他陈谦年纪一大把,如何配得上她的女儿?

    “万夫人……”

    陈谦话才刚开个头,温氏立刻便打断了,“来人,送客!”

    “娘。”万朝云忙出言安抚,“娘,您别生气,是我自己心悦先生的,您别怪他。”

    “啪!”猝不及防,一巴掌狠狠打过来,打得万朝云眼冒金星,眼泪瞬间便蓄满了眼眶,她第一次被母亲打,还是响亮的一巴掌。

    陈谦忙把她护在怀里,心疼的为他揉脸上的手印,“万夫人,你有什么气,冲我来,别怪她!任你打任你骂,都可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但我对小朝云是真心的,本该早便与你们坦白,但最近事情比较多,便耽搁了。”

    “你也承认了!我女儿年轻,你便诓骗她!”温氏气得直落泪,打女儿她也心疼,但作为母亲,她不能忍受女儿嫁给一个比她父亲还要大的男人!

    尤其是,张口便是心悦这个男人,这是闺中女子该说的话吗?

    生平头一回,她意识到自己对女儿的疏于管教,才致使她口不择言!

    “夫人,我没有诓骗她,是真心想娶她为我陈家宗妇!”陈谦再次表达自己的诚意,态度诚恳,尊重。

    若放在以前,以他的身份,根本无需与万澈、温氏此等小人物多费唇舌,但现在不一样,他要娶他们二位的掌上明珠。

    “你以为我的女儿稀罕你陈家宗妇的位置?我女儿,嫁去哪里不可以做宗妇?!”温氏气得尖叫,“来人啊,人呢?给我送客!我这里不欢迎你!”

    “娘!”万朝云敛去被打的委屈,也大喊了声,“我稀罕!我稀罕陈家宗妇的位置!女儿知道您担心女儿,可女儿此生只嫁给先生,别人,就算是皇子,也不嫁!”

    她态度坚决,就算因此忤逆温氏,也不能退缩,她会做个孝顺的女儿,但不代表会把自己的人生大事交到他们手里,随便他们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嫁了。

    过去十多年,温氏都以有个聪明孝顺的女儿而感到自豪,可今日她的女儿忤逆她了,当着陈谦的面打她的脸,顿时悲愤交加,指着万朝云便痛心的道:“想嫁他?你做梦!除非我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跟他,就绝无可能!”

    “夫人。”陈谦一甩前摆,恭敬跪下,“还请您成全。”

    万澈方才万全处于震惊不能思考的状态,直到此刻,他的偶像,那个名满天下的男人跪在自己面前,他才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后,第一反应就是避开,他怎么能受偶像的大礼呢?

    避开后,再此反应了许久,才想起来自己崇拜的人要取他的女儿?

    这……

    “还请二位成全。”陈谦再次诚恳的道。

    万朝云也跟着跪下,与陈谦并排着,“还望父亲、母亲成全。”

    “你!”温氏虽然不像万澈那般崇拜陈谦,但也知晓他的地位,名满天下,人心所向,这样一个人跪在自己这个小人物面前,诚恳尊敬的请求自己,说不动容是假的。

    但她是个母亲,为了女儿,她不得不强硬起来,“陈大人,算我求你了。”

    她眼泪落下来,大颗大颗的滴在衣襟上,话音落下,噗通便跪在陈谦对面,“您就放过她吧,她还小,不懂事,是我管教不严,致使她没规没矩,您爱民如子,德高望重,想娶什么样的续弦没有?”

    “您想必也知道,我们只有她一个女儿,打小便骄纵着养,才让她不知天高地厚的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大人,我求您了!”

    温氏哽咽得厉害,泣不成声。

    陈谦要娶万朝云,自然不能再受温氏的跪拜,他挪了个位置,“夫人,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我能保证,她在万家是什么样子,以后在陈家便是什么样子,骄纵也好,贤惠也罢,都是我欢喜的那一个。”

    “你就是不肯放过她!”温氏歇斯底里道,“她才多大,你多大了!”

    她至始至终在意的,不过是陈谦年纪大,“若几十年后,你能保证还能护着她,陪着她吗?”

    陈谦沉默了,这是可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是横在他与万朝云之间的唯一大山,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四十年?

    三十年?

    还是二十年?

    而她那么年轻,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或者四十年,她依然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还活着。

    而他不能。

    人生,大半的时光,都过去了,他拿什么去保证?

    “你也知道,你只能陪她走一段。”温氏苦着脸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她不懂事,不听话,不知礼数,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教好她,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她一马,我给您磕头了。”

    来自一个母亲的哀求,让陈谦愧疚又痛苦,仿佛身在无间地狱,煎熬得窒息,心撕裂般的痛,久久不能言语。

300 坚决

    在这盛夏时节,风,却寒如凛冬,冷得让人发颤。

    时光,仿佛一条线,横在近在咫尺的人中间。

    一头是母亲,一头是爱人。

    万朝云咬紧了牙关,眼泪在眼眶打转,她望着母亲,又望着陈谦。

    她从未见过温婉的母亲如此激动过,她的一生,都是从容和气,只有今日,这一刻,仿佛天要塌了般,让她害怕。

    她也从未见过儒雅的陈谦如此羞愧过,本该在云端上的人,在这一刻,卑微到尘埃里。

    身为女儿,让母亲担忧,是她的不孝。

    身为女人,她没有沾沾自喜,没有开心的想着,看啊,这个名垂千古的男人为了我卑微到尘埃里。

    可她还是想知道他的抉择,是离开,还是坚持。

    窗外,翠绿欲滴的叶,托起一朵朵白色小喇叭,正是花期的最后时节,所有花苞儿都开了,挤在太阳底下,一簇一簇的,抢夺了世间所有欣赏美的目光。

    盛开的百合,怒放着最后的徇烂。

    而在旁边,即将迎来金秋桂香的桂树,正在蓄力待发。

    陈谦突然便觉得,那怒放的百合好比他自己,而待开的桂花,好比万朝云,他将谢幕,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面对哀求的母亲,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对面期盼含泪的姑娘,他无法辜负她才刚开始的人生。

    可……他是那么的想拥着她,看山看水,看云卷云舒;听风听雨,听百态人生。

    笑时,做她的画师,一支水墨笔,把这世间最美的笑颜记录下来,留在时光里,证明他们曾那样的相爱过。

    累了,做她的枕头,让她枕着自己入睡,他便轻轻为她盖上被子御寒。

    晨起,为她描眉点绛,等她为自己绾发。

    春来,与她赏花。

    夏至,树荫下乘凉时有她。

    寒来暑往,周而复始,始终不离不弃。

    然,人终究不能寿与天齐,他终究要先一步而去,又如何忍心让她后半辈子孤苦无依?

    “夫人,请容我与她说两句告别话。”他沉默了很久,煎熬了很久,终于缓缓开口。

    一句话,告别二字,是他的态度和决定。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言九鼎。

    然而,只有万朝云知道,他也曾背弃过承诺,对得起天下人,唯独要对不起她。

    万澈相信陈谦,他亲自扶起温氏,两人转身出了房门。

    两扇门关上时,室内陷入死寂般的安静,万朝云起身,走到他面前,与他对视,“你曾说,往后余生,有且仅有我一人。”

    “对不起。”他低头,不敢看那双失望的眸子,可那眼神早已刻在心里,如影随形,任凭他看向别处,亦或是干脆闭上,都牢牢的占据他脑海深处,让他痛苦不堪。

    “你说,若有雨,你为我撑伞。”

    “对不起。”他低头,把头埋得低低的,仿佛要钻进地里。

    “你说,我做饭,你便给我添柴。”

    万朝云说罢,跪到他面前,伸手捧着他的脸,“你睁开眼睛,你看我!”

    然而,他怯懦了,胆小了,不敢睁眼,“对不起。”

    苍白无力的道歉,就好比刀子,一下一下的扎在两个人的心里,千仓百孔,痛不欲生。

    “若繁华落尽,安宁不再,只需你一言,我重皮铠甲,平定天下。”

    “若你要种豆南山,采菊篱下,也只需一言,王权富贵皆浮云,管他什么青史留名,今日起,我只在乎与你的细水流年,静享当下。”

    她轻轻的念着那日他说的话,一字一句,没有遗漏和添加哪怕半个字,“是你说的,你忘了吗?”

    面对质问,他无意辩驳,只别过头,一言不发。

    有些话,不能接;有些话,说不出口;如同,有些人,不能拥有。

    “你忘了吗!”万朝云大声的嘶吼起来,却因为带着哭腔,委屈仿佛要化作实质,让他奔溃不能自己。

    “你不在乎你能陪我多久,我只在乎你愿不愿意,只在乎在你身边的人是不是我,只在乎我能否冠上你的姓氏,只在乎那些好得如画的诺言,是不是可以实现!而你,根本不在乎。”

    她慢慢放开他的衣襟,无意于去质问一个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的人,他放弃了,只遇到一点点小困难就放弃,那么她还坚持什么?

    然而,当她手放开,却被一双宽厚的大手捉住,那双手温暖极了,仿佛火炉般,把她的手包裹在内,整个人瞬间便暖了起来,仿佛朝阳洒在身上。

    “我在乎。”他急切的道,那双仿佛蕴藏了星辰大海般的眸子,在这一刻,不在深不见底,不再威严深邃,有且仅有她一人。

    就在她放手的那一刻,他心慌到窒息,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留住她,不能失去她。

    然而,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看着她年轻的容颜,心中的愧疚再次弥漫,让他的内心溃不成军,“我都在乎,可你太年轻,我……”

    “如果你死了,我改嫁,你会怪我吗?”万朝云吸了吸鼻子道。

    多破坏氛围的一句话,但他却突然笑起来,仿佛堵死的门突然开了,眼前不再是死胡同,而是一眼万里的平原,任凭他驰骋千里,豁然开朗。

    没有犹豫,他摇摇头,“不会。”

    “嗯,那就好。”万朝云点点头,靠在他怀里,“你要是死了,我就改嫁,找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

    “那我得努力活着,熬死那些人。”他很有信心的道。

    “幸好我没练武,要是我练武,身子骨跟是真姐似的,活个百八十年的,那你得哭死。”

    “胡说。”他忙捂住她嘴巴,“别说不吉利的话,我宁愿你改嫁,也不愿你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你不说对不起了?”万朝云撇撇嘴,一副姑奶奶还生气的样子。

    陈谦伸手揽着她,“对不起,让你难过了,刚才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

    “为什么不会了?”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她很认真的问。

    陈谦沉思了片刻,才无比严肃的道:“我现在离开,你会伤心,我以后死去,你也会伤心,既然都要伤心,那便莫留遗憾了吧。”

    “而且,我现在离开,你会恨我,恨一个人,就不快乐了,我不想你不快乐,若以后我死了,你知道,那是天命使然,便不会恨我,再找个人改了嫁,不会伤心太久,依旧开开心心过日子。”

    万朝云一面听一面点头,“你怎么知道我会心安理得的改嫁?万一我殉情了呢?”

    “你不会。”他无比的斩钉截铁,“你不是那种人。”

    “那万一我改嫁的人对我不好呢?”

    “这倒是个问题。”他思考起来,“看来我还是得努力活着,第二峰山脚的老妪不知修的什么功夫,我若学会了,想必也能活到八九十,这般一算下来,还有四五十年的时光。”

    他说罢愧疚的端详着怀里的姑娘,“其实,说这么多,只是为了掩饰我的自私,我自私的想拥有你,自私的不想你嫁作他人妇,自从那日你追到松阳县,我便知晓,往后再也逃不掉了。”

    “大人,说完了吗?”万澈的声音不适时宜的传进来,打断了两个人的你侬我侬。

    陈谦起身,把万朝云也拉起来,细心的为她挥走衣裙上的尘埃,理顺入怀时略有些凌乱的发,做好这一切才道:“说完了。”

    他走过去,把门打开,发现院里除了万澈和温氏外,温继佑、温继华也都来了,两人一副心态已崩的样子,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开场白来缓解尴尬和震惊。

    陈谦是谁啊?

    大兴王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名满天下,民心所向,就在青州,便有他的生祠,无数老百姓心中的青天大老爷。

    而在他们这些小官吏的心中,他更是如同神明一样的存在,他们会收集他的诗集,抢夺他的真迹,以得见他一面而感到自豪。

    就这么一个,头顶光环,注定被载入史册的人,要娶他们家云姐儿?

    云姐是谁啊。

    出身一般,长得虽然可爱,却并不绝美,实在不是让人一见倾心,再见死心塌地的美人儿。

    文采就更不用说了,简直惨不忍睹,书也读过,但愣是连什么叫七律都不知道。

    琴棋书画,也是是样样不行。

    是以,除了温氏,三个男人都有些自卑,觉得他们家云姐儿有些配不上偶像。

    男人娶一个小二十岁的妻子怎么了?

    自古以来,比比皆是。

    莫说自古了,就当下,一抓一大把。

    更何况,嫁给了陈谦,就等于在历史留了名。

    多轻而易举的事,他们求都求不来。

    到时候在找些人背书,塑造一个贤良淑德的形象,说不得后世会出现无数歌颂她的诗词歌赋。

    说来也是难过,他们家云姐儿,贤良淑德的形象还要靠背书,别人都是真贤良淑德。

    感觉到身边三个男人的思想变化,温氏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先下手为强,“大人,您该走了!送客!”

    “夫人。”陈谦不但不走,反而伸手牵着万朝云的手,无比诚恳的道:“对不起,我食言了,但比起食言,我更怕失去她,还请夫人成全。”

    “不可能!”温氏无比强硬的大声道,“想要娶我女儿,除非我死!”

    “三妹妹……”温继佑想劝说两句。

    “你闭嘴!合着不是你的女儿,你不心疼!我告诉你,温家花了我女儿几十万两银子,就凭这一点,你就永远没资格反驳我!”

    温继佑无语,且痛心当年可爱知礼的三妹妹成了泼妇。

    温继佑吃瘪,温继华原本想说两句,愣是不敢了,只安静的站在一旁。

    两个哥哥都不敢再说,陈谦就更没胆了,也安静的站在温氏身边,担心她太过于激愤,晕过去,或者站不稳。

    “夫人,我是真心实意,想娶您的女儿,请您放心,我此生绝不负她。”陈谦再次保证。

    温氏闻言却冷笑,“你拿什么保证?拿你所剩不多的寿命吗?我告诉你,别以为老百姓爱戴你,你就可以胡作非为,我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逼急了我,我就放一把火,把你那生祠烧了,我看天下人怎么看你!”

    “若夫人觉得烧了那生祠,会痛快一点,便烧吧,我娶她的决心不改。”陈谦的态度也坚定,有了方才的差点失去,他再也不敢有丝毫的退缩。

    “云姐儿。”温氏没想到陈谦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此刻她很后悔让他们在里面说话,就不该心软,就不该相信他!

    在这一刻,温氏心中的陈谦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她走过去,拉住女儿的手,“你跟娘走。”

    “娘。”万朝云不走,“娘,您给女儿换个人嫁,女儿也不喜欢,可能过得也不好,您就成全女儿吧。”

    “这是你一个闺中女儿能说的话吗?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许你嫁他,你就不能嫁他,我知道你本事大,天不怕地不怕,但你只要敢嫁他,我立刻就死给你看,跟我走!”

    她满面怒容,大力的拉着万朝云,“我们回京,今日起,你就在娘身边学规矩,收收心。”

    “娘!”万朝云第一次被如此管教,以前从未被要求学规矩,都是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若不跟娘走,就等着去坟地给娘上香!”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温氏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坚决。

    “你走不走?不走是想让你娘当场死在你面前?”她拿自己的生命做威胁。

    陈谦不忍万朝云两难,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先去吧,等我。”

    万朝云点点头,有他这句话,她便放心了。

    温氏拉着女儿,便直接出了门,“现在启程回京。”

    “娘,不用这么急吧。”万朝云无语。

    “不急?等着他想法子娶你?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允许你嫁给一个这么老的男人!”

    翠罗担心母女生分,温氏话音落下,她立刻便解释道:“姑娘,夫人也是为你好,陈大人年纪比你大上许多,将来他就算还能活个四五十年,但也太老了,而你如花般的年纪,应该找个年纪相当的。”

    她说得很含蓄,但万朝云明白,无非就是陈谦年纪大了,在那方面满足不了她。

    作为女人,温氏必须要为女儿考虑,到了一定年纪,需求会增长,而枕边人却不行了,那多痛苦。

    但万朝云不一样,她经历过人事,这辈子,只想痛痛快快的活,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再也不委屈自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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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二妃介绍:
被迫奋斗终生的皇贵妃,终于死了,但一睁眼,回到六岁稚年。
她拢拢袖子,打定主意今生只做胸无大志四体不勤的闲人。
心情好时搞搞美食,心情不好时虐虐渣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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